“对了, 阿简, 我要提醒你——九华、浅寻啊，还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你都记得吧？别露陷, 让九华知道你失忆了哦。”李简脑里传来小青的声音。
李简蹙眉，只握剑看向齐修。他能看出，他受了不轻的伤，那不仅是那日自己刺他的外伤所致, 他似乎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个人, 便是自己的徒弟吗？他是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徒弟，甚至可能像那小抄本上说的，他和自己曾有过那般亲密、又似乎那般荒诞的关系。
可是李简实在全无印象。他试图从齐修眼里读出什么来, 可齐修的双眼如一汪深潭, 他根本忘不到底。
李简转而看向九华。“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被迫行事的吗？”
“对。”九华并未否认，“他与我签订了血契, 必须听我命行事，否则他就会死。除非我先死。不过, 这个契约, 是他自愿与我签订的。怎么？你不罚他？”
“他杀了我师兄，我当然恨不得杀了他。但我想, 我要先杀了你。”李简径直朝九华刺去。
九华只侧身躲避，轻易躲开，却并未对李简出手。
“一个一个都以下犯上。”九华淡淡拂袖，抬起一掌, 却直直朝齐修打去，“李简，我来教你，怎么教训后辈。”
闻言，齐修背脊一僵，却并没有躲。他反而挺直了身体，似乎想直直承受这一掌。
李简立刻移步挡在了他身前。九华的掌风在即将袭到李简面门的时候，急急停了下来，九华看向李简，微微蹙眉，面容颇有些恼羞成怒。
李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好像只是出于本能。他回眸，看了齐修一眼。齐修瞳孔放大，也有明显的惊讶。
李简收回视线，看向九华，道：“我的徒弟，我自己教训。你插什么手？”
李简说完这话，再面向齐修，踹了他膝盖一脚。“跪下。”
齐修膝盖吃痛，当即跪了下来。
李简扬起剑指向他。“我不管你是被迫也好，还是自愿也好。总归，你成了九华的走狗，并且杀了紫夏掌门，你认罪吗？”
“认。”齐修垂眸。
“你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李简再问。
齐修抬眸望他一眼，然后答：“没有。”
“好。杀了你，九华好歹少一个得力帮手。有这样的机会，我干嘛不动手？我今日就来清理门户。”
李简眉目骤然凌厉，敛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齐修，拿起步光剑，对准他心口的位置刺了下去。
应该是受了疼，齐修眉头微微一皱，但是他抬眸看着李简，没有说话，一声不吭。
从前，多年的战争，似乎让他对这种程度的疼痛已变得麻木。
李简瞧见他的模样，心口也一痛。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反应，但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抓住机会杀了齐修，于是他略作停顿之后，终归还是继续用力，将剑锋朝他的心脏逼近。
冰冷而坚硬的剑身，温热的血液，至深的疼痛。齐修握了握拳，能感到血液流出来，又被命运之花吸食。好在他提前在心脏位置缝了血包，他事先打开了自己的皮囊，缝入血液，是为了不让九华发现端倪。就如那日，李简分别刺了他后背、肩膀一剑，流出来的血也并不是他的一样。
可在李简看来，齐修的血实在流得太多了。李简咬牙，准备用力一刺，彻底了结了他。
九华却抬掌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李简抬眸，淡漠地望向九华。九华轻笑。“先到这儿吧。我还有事关澜却城与土环的秘密想要从他嘴里知道。若你还不解气，等我利用完他，再将他交由你处置。”
李简收回手，将手腕从九华手里挣脱出来，也顺势拔出了步光剑。
九华看他一眼，转而竟扔了一瓶药给齐修。“止血。还没到你死的时候。”
齐修漠然接过，没有多言。
九华抬眸，望了一眼李简的背影。
那个背影似乎与五千年前的那个背影重叠。那个人也是这般，背对着自己抬步离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九华立刻握拳，轻轻拂袖，终是把齐修和李简一起带回了魔界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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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高三层。第一层为议事大厅，为魔尊议事的地方。第二层则为招待来客的地方。第三层，则有许多房间，为魔尊的住所。
如今，圣殿之主在既钟离城、齐修之后，换成了九华天尊。一个神，成了新的魔界之主，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九华就这么泰然自若地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原有的东离国被一分为二，从伽罗城开始往西，穿越黑沙漠、到凤还山圣殿及以东的区域，目前已皆由九华所掌控，而齐修则被封为了新一任的大将军，在魔界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当然，这里并不包括岑为所统领的那大部分东离魔军。
岑为所统领的魔军，退到凤还山西边的兰克城。兰克城再往西的区域，则由岑为所掌控。岑为仍把这部分区域称为东离国，为了进行区分，史官把这部分区域称为新东离。至于九华所掌控的那部分区域，已彻底改了名，叫东华，意指东离和西华统一。
李简从房内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圣殿三层的房间。
他蹙眉，御剑而下，来到议事大厅外，发现齐修和九华在里面。
李简握住步光剑，径直往里走。奇怪的是，没有人拦他。甚至九华和齐修也没有看他。
九华只看向齐修。“你不愿意去收拾岑为他们？他们可背叛了你。”
“他们现在不同意投降。当然，你可以杀了他们。但我想我要提醒你，万一神器无法获得，你还要借助他们收复人界，再利用人魔二界的兵力攻上神界。”齐修道，“何况，神器本为创世神所造，也许对神没有作用。等真的攻上神界那一天，你需要用到这些魔军，包括我。”
“所以，你的建议是什么？”九华抬眉。
“岑为拥有兰克城以北的区域，但那里物产贫瘠。只要我们断其粮食、断绝所有往来贸易。慢慢地，他们会屈服的。”齐修道，“同时，我要洗清我的罪名，表示我没有杀钟离城，另外，我归降于你的事，也要找一个借口，让东离百姓重新信服我。如此，我才可以继续帮你。你现在继续杀东离魔人，只能适得其反。”
“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果然治世百年，你已很有经验。”九华看向他，“我想，从紫夏真人，还有李简对你的态度来看，确实，你已被人界、被正道所遗弃。所以我觉得你最好真的收心，真的追随我，跟我一起攻上神界。你若有功，我或许会放过你。”
齐修嘲讽般勾了勾唇角，“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李简其实并不理解，这两人讨论这些阴谋阳谋，为何不避着自己。他上前一步，看向那二人。“告诉我离开魔界的办法。”
“我既请你来此做客，为何要放你走？”九华看向他。
“你把我弄这儿来干什么？”李简反问，“因为浅寻吗？”
九华瞳孔微缩，没有说话。齐修双手也握成了拳。
其实若要说齐修一直以来的计划哪里有遗漏，那便是浅寻与李简的关系，以及浅寻和九华的关系。他可以忍受李简忘记自己、不爱自己。可九华要是对李简有什么别的想法，他绝对不能容忍。
可偏生那上古隐秘之事，实在没有踪迹可寻。可能只有九华自己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了李简的话，九华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勾起唇，眯起眼睛。“那你认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最重要的是，我不是浅寻，也无意做什么替身，更不想陪你演什么强取豪夺的戏码。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拉倒。大家都是男人，没必要搞得这么暧昧不清。”李简拂袖，视线从九华身上收回，却是看向了齐修。
齐修自然已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的血痕都已看不见。隔着厚重的衣袍，李简自也无法辨认他身上的伤如何了。李简微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关心一个敌人的伤势如何。
他蹙眉，终究转身，想了想，还是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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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简回到房中，先不管不顾睡了一觉，到晚上才醒。这副样子，叫恢复成系统状态、住进他脑子的小青见了，不免想——啧，失去记忆，但本性不变，这人不管到哪儿，还是这么心大这么闲适。
不过李简也不是心大，他是觉得，有着浅寻这一层关系，九华反正肯定是不会杀自己，最多面对他，自己会觉得有点膈应。他反正出不去，还不如好吃好睡，还能留在这儿，借机探查一下什么。
于是，晚上睡饱了之后，李简召来佩剑，便用神隐之术御剑出了门。
圣殿之外，有重重守卫。李简用神隐之术一一绕过这些人，再飞往高处，是在探查地形。凤还山有数座山峰，而圣殿位于其中最高的一座。
半山腰的位置，是圣殿最重要的一重守卫。当年，岑为就是负责守卫这里。有仗打时，他作为大将军需出战。和平时，他就负责在这里守护圣殿和魔尊。
如今，守在这里的人是齐修。
李简御剑前往半山腰，探查这里的防御机制时，便看见了在这里守夜的齐修。
半山腰的位置，也建了一圈城墙，将整个圣殿包围在其中。
城墙下布满了士兵，而齐修站在城墙上。他一身黑袍，身形修长，月光之下，他的身躯如利剑一般。他似乎在眺望远方。虽然由于他背对着自己，李简看不见他的眼神。可那一瞬，李简脑里竟浮现了他的脸。他的眼神应该是执著、坚毅、不屈不挠的。
——这样的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好像自己曾经修为并不高，并没有太大的本事，但自己的三观绝对是正的。何为男人汉，危难来临时，身为男儿应该做什么，自己是教过他的。
他、怎么可能成为九华的走狗呢？
直觉、模糊的记忆，与此刻的现实相背离。
李简按住头，那一瞬，只觉得头疼。
转而起了风，魔界的风似乎格外的大。齐修兀自抬手，拢了拢衣袍。那一刻，他似乎牵到了伤口，不由咳了一声，减小了抬手的动作幅度。
转而，他脖子似乎很不舒服，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脖颈。
月光之下，李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了一个片段。他似乎帮齐修扎过针，就在脖颈的位置。
“你经常低头看奏折，颈椎肯定有问题。”——这是自己跟他说过的话吗？他和他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
思及于此，李简御剑往前，跃上城墙，径直出现在了齐修面前。
李简一把握住齐修的衣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怎么失忆的吗？”
齐修抬眸，看向他，目光平静。“知道。云梦泽一战，九华真正复活，你摔到了脑子。”
这的确与杜睿说给自己的一致，但李简就是觉得不对劲，眯起眼睛审视般看向齐修。
齐修转而握住他的手腕，逼他放下手，然后看向他的眼。“这些日子，你刺我三剑，我都记着。何况你已逐我出师门。你走吧。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李简有些恼怒，总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可是，从理智上看，眼前这个人分明又是自己的仇人、甚至整个人界的仇人不错。
“滚！”齐修拂袖，强做出凌厉的样子。
“混蛋！”李简恼羞成怒，径直又踹了齐修一脚，这才御剑再离开。不过他这一脚力度并不大，好像他多次这般做一样。
李简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屋。
他从开着的窗户御剑回屋，冷不丁却看见九华在房内。
“你干什么？”李简挑眉。
“我想和你谈点事情。”九华看向他。
李简点头。“行啊。出去谈。别在屋里。”
九华听到这里，一下子站起来，却是严肃地看向李简。“我回头想了想你今天说的话，觉得你可能误会了。”
“是么？”李简抱胸。
“不过你说话很直接，免了很多弯子。我很欣赏。”九华道，“我很尊重浅寻，他是我的主人，我对他，绝没有动过任何龌龊的心思。我带你来这里，也并非跟‘强取豪夺’这四个字有半点关系。”
李简听到这里，并没有接话。
九华拿出一物，递给李简。“这里装有浅寻和我的记忆。是我被押入无量山前，偷偷藏在人界，前不久刚取回来的。你看了可以明白一切。神界对我不公，对他也不公。他爱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毁了他。这个世界充满污秽，太让人失望。我必须为他重塑这个世界。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看，与我重塑整个世界。你与浅寻终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若愿意，关于平行世界的事情，改日，我想具体了解一下。”
那一刻，李简心中一凛。他突然感觉到，其实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九华这种人。因为他是那种逻辑十分强大的疯子。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很有理，并且接受不了任何人的反驳。稍微立场不坚定的人，听了他的话，恐怕还会觉得他做的一切很有道理。
眼下，没有人能够说服他放手。李简觉得，哪怕自己扮作浅寻、又或者真的浅寻复活回来劝他，也是劝不动的。
九华说完这话，把那物什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了。
李简蹙眉，到底上前，拿起了那物什。那是一面镜子，颇有些像神坤镜的造型。李简触碰到那镜面，九华和浅寻的点滴突然像3D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播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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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年前。神界之主炎光的长子诞生，炎光请了神界的智者为其赐名浅寻。
智者是掌握天机之人，能算到整个神界的未来。智者每日的工作基本就是计算推演，这已经用尽他几乎全部的精力。所以，虽然智者在神界的地位高于神界之主，但平时主持事务的人，到底是炎光。
浅寻十三岁那年，智者召见眼光，严肃地看向他，道：“一千年后，神界将有一场浩劫。而浅寻是上天索要的祭品。一千年后，用他祭天，三界才可太平。”
“什么？可有法可解？”炎光大惊。
智者点头。“有法。经过我的推演，如能找到五行属性与浅寻完全一致，且出生在岁星第一缕光芒照亮的地方的人，可替代他作为祭品。你去找这样的人，我要再行计算。”
如是，炎光派人寻遍神界，找到了十个这样的人。最终智者选中了一个人。他出生贫寒，整个家族在神界的法力都极为低微。然而因为这样一个特殊的、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他被接入神界天宫，与太子浅寻一同长大。
他被智者赐名九华，那一年，他十岁。
九华进入天宫的原因太过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贫民如他，为何能和神界太子平起平坐。
但那时候，炎光并没有瞒他。炎光对九华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应该明白，如果神界出事，三界崩塌，你的父母、亲人都会不在。而如果你替浅寻去死，我会让你家族富贵一生。”
九华同意了。
九华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浅寻的样子。
九华十岁，浅寻十三岁。那一天，他第一次走入东临宫，陪浅寻一起读书。
九华从未来过如此繁华的地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侍从、宫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屋子。而这间屋子，仅仅是浅寻读书的屋子。
九华走进房间的时候，浅寻在练字。浅寻练字的时候喜欢安静，故而屏退了所有宫女和侍从。
听见九华进来，浅寻放下笔墨，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淡淡笑着。“你是九华？我是浅寻。”
浅寻低头，只恭敬地道了一声：“见过太子。”
浅寻静静看着他的反应，轻叹一口气，却暂时没有多说话。
那一天，浅寻静静读书练字，而九华只是默默陪他。浅寻能感觉到，九华对他是有些敌意、也有些妒恨的。毕竟，他们身份、地位、权势、财富，都相差太多。何况，九华要代替他去死。
直到天色将沉，浅寻手上的笔，看向九华。九华皱着眉，犹是一脸凝重。
浅寻轻叹一口气。“你还是不高兴吗？”
九华没说话，似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
浅寻便说：“我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原本，父亲只说让你家富贵，没说把你接进来。是我提议的。九华，我没有兄弟。但我想，既然我们俩、各方面属性都那么相似，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兄弟。”
九华听了这话，没有回答。
浅寻继续说道：“你就当我弟弟，好不好？这天宫有最好的食物。至于一千年后的事情，一千年后再说，我一定能想出办法，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我死的。”
浅寻这话一出，九华到底是轻松了。其实他那会儿只有十岁，对生死之事，还不是特别明白，自然也谈不上执着。他觉得，一千年后去死的话，自己也一千岁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九华轻松，是因为太子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肃可怕。同时九华很开心，因为他有了一个兄长。因为他从小既没兄弟、也没其他玩伴。
“你要不要陪我一起练字？”浅寻拿起笔，“我一个人练，你就在旁边看着，那么悠闲，不公平呐。”
九华听了这话笑了。他挠了挠头。“可是我不会写字，也不认识字。”
“过来，我来教你。”浅寻朝他招招手。
九华于是上前，第一次触碰到笔墨。
浅寻教他的头两个字是“九”和“华”，后两个字，则是“浅”和“寻”。
九重天外天，风华何处觅。灯深墨迹浅，相思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