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鸿曜弄明白谢怀安的心情,松开捏得发青的指节。

“先生能掐会算,可破解圣石之力,大景的命数都系在先生身上,朕供着还来不及,怎会疏远呢?”

“不是特意在隔开我?也不让我出院子……就好像……”

就好像在软禁一样。谢怀安委屈。

鸿曜不知道命令了什么,院子里的人除了空青偶尔出现,其他人全都消失了一样,轻易不在他面前露脸。

玄机阁不止送过一次礼物,都被拦了下来。凌子游除了第一天在鸿曜的监督下为他面了诊,其余时间只能悬丝诊脉,没说两句话就会被请走。

常伴他身边的只有鹦鹉胖胖。这只可爱的小傻鸟,教到现在只会说「陛下」和「怀安」。

他快要闷死了。

“这是因为先生病了。”鸿曜低笑一声,扶起谢怀安,为他披上罩衫。

“等先生好些了,朕就带先生出去透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看先生一直想看的。”

“人多点其实也行……”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朕会考虑,朕一向通情达理。”鸿曜笑道。

谢怀安高兴了。他靠坐在床头,不时压抑着低咳两声,晶亮湿润的眼睛注视着鸿曜,满脸写着“我想说话,我不想睡。”

鸿曜多点了两盏灯。在昏暗的屋内,面向谢怀安深深一揖。

谢怀安吓得岔了气,捂着嘴,憋住细小的咳嗽声。

这是鸿曜第二次郑重向他下拜。

和第一次的躬身不同,鸿曜拜过起身,略略向后退一些,拱手再拜,而后不急不缓地先跪下左膝,又弯曲右膝,庄重顿首。

夜风似乎都静了。

谢怀安不知如何是好,想对拜,但摸不清礼节,只得挺直了脊背端正地坐在床上,接受了鸿曜在简朴的屋中对他行大礼。

鸿曜拜完,像弟子一般侍立在谢怀安床前,轻声开口:“先生之才,朕应以国师待之。前些日子怕先生病中难过,并未与先生商量大事。今夜先生精神似乎尚佳,不如朕和先生说道说道?”

“陛下请说……”谢怀安被这么一拜,闹腾的心思也没了,柔声应道。

鸿曜缓声说着:“先生测算日蚀将于八月八日降临,此时天师虚弱,圣石力量趋强。而自永寿元年起,天师在宫中频繁祭祀起日蚀。朕以为天师从圣石中参悟出了此事。”

谢怀安道:“天师若是虚弱就会控制不好禁卫。届时他很可能会待在圣石旁边。我正想和陛下商量该怎么接近他。”

“这是其一……”鸿曜听完谢怀安的话,顿了顿,“先生如何接近之事另说。朕想请教,若天师力量消逝,活死人会如何?天色会如何?”

这是谢怀安揪着系统问出来的问题,很好回答。

谢怀安道:“我能消除的是天外星辰碎片的力量,受此影响……所有不该存在于此世之物,都会回归原样。”

逝去之人将彻底逝去,受碎片坠落影响而变红的天色将会归原本的湛蓝。

大景不会瞬间变回盛世,天圣教的影响依然根植各处,但笼罩在最上方、那个看似会永生的阴影就此消失了。

鸿曜嘴角动了动,扭曲地扯出笑意。

“甚好……朕也是这样预计的。听到先生亲口肯定,心里终于有底了。”

“啊……”谢怀安懒惰的思维终于转了个弯,“到那时,陛下就能回到朝上了吧。”

这还是个傀儡皇帝啊!

他差点又忘了。

鸿曜哼笑一声:“不怕先生笑话,从登基到如今朕只上过一次朝,连垂拱殿的大门有多高都忘了。”

鸿曜说着,声音变得更缓,起伏也少,像在徐徐说着一件催眠故事:“朕去玄机阁就是为了此事。天师的大军不止是禁卫,还有私兵、郡兵……一旦天师死了,天下活着的尸体们都会立即腐烂,堆积发臭。掩埋好说,后续的军权怎么办?”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那些老蠹贼以为朕不闻窗外事,其实他们每天绞死了几个小厮朕都清楚。昭歌城内的几大姓供着天师,把控外朝六部吃得满嘴流油。一旦天师死了,他们赖在岗上不走,该当如何?”

“个别地方的郡守、县令……有些草菅人命的土皇帝们,靠着活死人耍威风。多亏天圣教教导流民要忍、要献,他们的脑袋才好好呆在肩上。一旦天师死了,昭示圣教天音的血红天色没了,千百万信徒昏了头,又该如何?”

“这些都是要在八月八日前解决的问题。”

谢怀安没有被催眠,他越听越头大,眉头一点点蹙起。

鸿曜继续道:“不过先生不必担忧,朕已经筹备十年了。”

“朕……受人之恩。很早之前就挣脱了桎梏,与大景多方势力联结。朕准备了十年,而十年之前,大景有无数人准备了无数个十年。这天下有许多想要推翻天师,盼一个海晏河清的人。”

“但是,先生……”鸿曜神情晦暗。

“我纵有千百般不愿,也必须想方设法让你安全站到天师面前。”

“你诚实地告诉我,破碎掉圣石之力后,你会被反噬吗?”

谢怀安闻言,情绪涌上勾起一阵轻咳,他努力压制住咳嗽,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还以为陛下要拷问我,我到底是个真神仙还是个大骗子。也许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咳咳,骗得陛下说日蚀要来了,一通准备后寻个法子跑了。”

“你会被反噬吗?”鸿曜重复地问道,凝视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摇头:“我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看看蓝天呢。”

话落,谢怀安终于憋不住,背过身就着被子闷声咳起来。

“夜深了,先生休息吧。”

待谢怀安平复后,鸿曜将人塞到被子里,两个被角都掖严实。

谢怀安想说话的欲望满足了,发胀的额角都轻松了一些。

他合上了眼,想到鸿曜话里的一堆问题,心头又不放心地吊上一块石头,手不老实地伸出被子。

“陛下……”

谢怀安想不通多疑的少年天子为什么这么简单地信了他的话。

但这是件好事。

谢怀安放弃纠结,闭着双眼,话音一转变了个问题:“你今夜会在这里睡吗?”

鸿曜的嘴唇贴上谢怀安的指尖,露出尖锐的虎牙,似乎想要啃食这只不听话的手。

很快,他直起身,佯装方才是自己的手碰巧挨上谢怀安的指尖,托着这只白皙透亮的手送回锦被。

“当然,我的神仙。”

黑暗里,鸿曜忧郁地收敛了笑容。

次日,谢怀安睡醒,头脑昏沉,热度未褪。

他一病就是四天,幸而有凌子游的方子舒缓了症状。

这具身子像个饱受折磨的空壳,一个谢侍君的灵魂钻进来、闹腾一圈走了,一个谢怀安的灵魂搬完家,已经禁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谢怀安摇响金铃,忽而感到屋子寂静了下来。

空青系起帷帐,露出了床前新立起一道十二单片屏风。

这座屏风以门为界限,将主屋分为两半。

屏面高且宽,严密地挡住了外界的目光。金铃摇响后,屏风后安静了一会后,很快得到某种示意重新响起细语。

“陛下,北宫如期执行,弟兄们想法子要来一批款,能保证开销……”

“善。传话给督工,凡事抓紧,莫要耽搁。”

话说着,暗卫娄贺进来通传新的情况,而后响起旧人离开、新人进来脚步声。

鸿曜将办公地点挪换到了谢怀安的床前。

这是……隔屏听政啊!谢怀安彻底开心了,看清空青的装扮又愣了一下。

女官一如往常恭谨服侍着谢怀安,将他搀扶到耳房,打来一盆洗脸的温水。

配合着鸿曜的步调,这间主屋侧面的小窄间也重新收拾了一遍,新增了休憩的软榻。

空青说道:“陛下上午在主屋,下午会在西厢房。先生若是想听可以在床上听着,倦了可进屋歇息。稍后婢子给您端来今日的药……先生,您在听吗?”

“空青,你换了身衣裳。”谢怀安微笑。

空青抿唇,也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她今日穿了一身黛紫色劲装,摘下从来没在谢怀安面前摘过的面纱,露出脸颊至下颔处纵横交错的刀痕。这些伤痕诞生了很长时间,泛着暗淡的白色。

“陛下吩咐我等,要是还想在先生身边待着,得让先生看到真面目才行。”

空青道:“婢子和娄贺,还有今日会来这院子里的人,都是隶属于陛下的飞鸾卫。我等出身各异,各组之间不通身份,为了同一个愿景奔走八方。”

“你要回去了吗?”谢怀安舍不得地说道。

空青原本就是鸿曜插过来的耳目,他们曾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

如今鸿曜令空青坦露身份,又向他敞开了飞鸾卫的事务,是真正付出信任的表现。

“婢子本是一颗扎在甘露圣殿的钉子。父兄皆亡、颠沛流离,曾想要行刺天师,失败后被陛下所救。陛下允我入飞鸾卫,如今又赐予我一个新选择。”

空青垂下头,面对谢怀安拜伏在地:“如您允许,婢子愿专心侍奉在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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