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落水

江且歌一去不回。

郭渡身在奉阳, 等了好些日子。又入夏,天气炙且闷, 每动一下,都觉得身上又湿又粘,尽是汗水。他心情郁躁, 有人端来一盘在井水里冰过的西瓜,另附一碗绿豆粥。郭渡尝完, 眉眼仍然郁郁。

他觉得自己需要接受一个现实:

江且歌兴许刺杀失败, 死在云梦。

所以郭渡开始考虑, 这近两年来,自己冷眼看着,直到李君昊与他师兄感情甚笃。而今江且歌因为自己的吩咐折了进去,往后, 李君昊又可否尽心做事?

他把余下的西瓜推开, 心思浮动, 找人来问:“你先前说,四小姐常去找君昊?”

手下恭敬说:“是。”

郭渡心道:先前未曾问过, 但江、李这二人, 不过二十余岁年级。无论是否成家,这样长期奔劳在外,总该有些“麻烦”,得找人解决。

他从前也打过这方面的主意。说出去, 或许不光彩, 但的确是最快、最省事儿的法子。多一层姻亲关系, 能让一切都方便许多。至于刘兴那蠢货,拿不住姬卓,是另一回事。

郭渡道:“江郎的事,得缓缓与君昊说。”

手下仍道:“是。”

郭渡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战事胶着,他得仔细考虑,接下来应如何。

……

……

这年夏天,刘兴来到云梦。他身体恢复许多,先问过前线军情,而后笑道:“谁与我同去姑苏?”

他这一路来,总算摆脱兰曲那边与自己冷战多时的妻子,也不用看整日没个笑脸,固执地要吃斋念佛的女儿。过往的家人,慢慢在刘兴心里,成为一个个灰暗的影子。他来云梦第一日,便吩咐,自己要去云梦泽上看画舫,着人操办。

赵光、关能等人听了,面儿上不显,心中却多少有些不耐。

他们在前线卖命,入主云梦之后,也依旧劳心劳力。可刘兴呢?刚在郝林起兵时,刘兴或许真的有几分仗义。可现在看,此人多疑心而无耐性,最重要的是,不念前情。

姬卓一事,在刘兴看,是自己的败笔:有人害他,他却让人逃去,甚至找不到怪罪之人,只能草草收场,简直是场笑话。

可在他手下将领来看,是将刘兴的种种缺点提前暴露,关能至今心有芥蒂。

到现在,刘兴一来,就要直接接手他们从前的种种,兴致勃勃,要往姑苏城去。这让赵光等人极为不悦,认为:你还不是皇帝呢,当下仍与我们兄弟相称,便这般好大喜功。若真让你得势,我们又当如何?

有了不满,接下来,刘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将领们而言,都有另一种解读。秦子游在当中,说几句姬卓的事。将领们恍然发觉:从郝林之战大胜,到兰曲局势稳定,这当中,刘兴怕是只做了一件好事提拔姬卓。

往后一切,都是姬卓的布置。

等姬卓逃狱,他们攻下云梦,又是多亏了秦子游那招釜底抽薪。

刘兴他为什么能这般颐指气使?

他有何脸面说要“亲自带人,看那朱越小儿仓皇下跪”?

刘兴尚在美梦之中,畅想自己去到姑苏,被自己十年前无论如何不敢想的陈天子好言好语接待。自己该如何、会如何……他在画舫上大醉,点一名歌女,与自己共度良宵。

这时候,秦子游与江且歌在岸上。

江且歌啧啧称奇,说:“这就行了?”

秦子游抱着剑,坐在树上,心不在焉。那日与江且歌切磋之后,再见师尊,他总觉得奇怪。心里多了一种思绪,偏偏秦子游不能明白。他困惑,好在很快有旁事要做,不必过于纠结。

听了江且歌的话,他过了很久,才说:“还能怎么样呢?”

江且歌说:“有些过于简单。”

秦子游笑一笑。他又要长一岁,是眉眼俊秀的真正郎君。江且歌看他时,都觉得感慨:从前云梦初见,子游十六岁,少年意气,思无涯。到现在,秘境中已经两年时日,子游长大许多。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欣慰,遑论楚仙师了。

秦子游说:“原先就是一件简单的事。”

江且歌考虑片刻,叹道:“也是。”

……

……

得知刘兴抵达云梦,姑苏城中,朱越酒醒,安然等待。

他等了一日、两日……考虑良多,不知刘兴是要来文的,或来武的。不过朱越很确定,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段好日子。他每日醉生梦死,宫人逃散,最先还有人报来。但往后,见天子并不降罪,也不再有人去管。

这日醒来,朱越诧异发觉,自己竟然跪在太庙中。他头痛,揉一揉额角,看着先祖牌位,惨然笑道:“我竟然到这儿来了。”说着,晃悠悠站起来,左右看一看。

朱越心有所感。

他觉得,这一日,恐怕自己就会迎来一切终结。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做最后一次“天子”,好生与那些陪伴他一同长大的宫人分说,要他们也速速离开。他是先皇的儿子,是太`祖皇帝的血脉,理应为曾有辉煌、而今没落的陈朝殉葬,可旁人不用。

他很庆幸,当年太后要他充盈后宫,他却一口咬定,自己更爱玩乐,不愿有人管束。这些年,每日看戏看美人,好歹没真弄出子嗣,让殉葬之人再多一个。

朱越漫步于宫中。

看高耸朱墙,看这一方天地。他背着手,看眼前枯萎的一株牡丹。朱越想:当年百花开于姑苏,为天子庆贺,那是何等繁荣景象。到我,却

他听有人来报:“陛下”

那声音越来越近。

朱越百无聊赖,迈开腿,往前走。

到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想死。

他此前想到“为国殉葬”,觉得轻轻飘飘。但到而今,他或许……仍然想要活着。

那声音更近了。

“陛下!哎哟,陛下,你莫走啊!”

是一直照顾他的太监。

朱越皱眉,往前。

他脚步愈快,心里冒出一个大胆、不可思议的念头:我为何一定要死在这皇城中?!

旁人能逃,我为何不能逃?!

我是陈天子,可我哪有一天真正当了“天子”!我出生时,这个国家风雨飘摇!我掌权时,天下四分五裂!我在位多年,不过听听书,看看戏,哪曾颁过一道政令?!这哪里像是“天子”?

他想跑。

背后有人追。

朱越跑得越来越快。

背后追的人气喘吁吁。

终于忍受了,大喊:“陛下,你莫走了!刘兴、刘兴他溺亡了!”

朱越蓦然回头。

他错愕,问:“你说什么?!”

那太监好不容易追来,仍然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刘兴去了云梦,要看画舫!等真看了,找了个歌女过了一宿。到第二天,约莫是忘了自己在水上,要往外走……那歌女提醒不及,眼睁睁看人掉进水里。等捞上来,人已经凉了!”

朱越:“……”

朱越喃喃说:“怎会如此?”

太监看着眼前天子,半晌后,跟着叹道:“怎会如此。”

……

……

旁人惊愕,在楚慎行看,一切理所应当。

刘兴溺毙的消息传回兰曲,刘夫人无法接受,伏地而哭。刘娴身在小佛堂中,听了,却只怔忪片刻,而后继续抄经书。

原先刘兴手上的三郡因之暗流涌动,赵光与关能分别赶回郝林、兰曲,稳定局势。

秦子游留在云梦,一跃成为“秦将军”,把控军队。

楚慎行问徒儿:“其实你可以把刘兴的死压一段时候。”便不会出现这样几近分崩离析的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和徒儿下棋。楚慎行讲话,同时细细看秦子游眉眼,心想:子游而今的样子,已经与我被压在思过崖下时相差无几。

他筑基,要比徒儿晚上几年,但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按凡人说法,是弱冠之年,正意气风发。

那以后,楚慎行便始终维持当年的外貌。所以他不明说,却好奇:子游会如何选择?

他视线平静,可还是让秦子游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青年捏着棋子的手停顿一下,疑惑自己为何面热。转念,又想:这日头,的确热得令人心烦意乱。虽说这已经自己在吴国过得第二个夏天,但依然着不住。

秦子游心头稍静,“唔”了声,回答:“想让旁人听我的,那至少要让他们知道,说话的人是‘我’。”

倒是个很简单的打算。

至于朱蒙、郭渡等人是否会趁机作乱,秦子游并不忧心。

他从姬卓之处学兵法,又有师尊教布阵、剑术。同一时间,柳莹以一个最粗劣的隐匿阵,让许昌折服。秦子游尚不知这个,但他知道,自己一人,已经抵得上凡人千军。

楚慎行看他。

这样看着,觉得徒儿似乎不自在,又勉力镇定。楚慎行笑一笑,说:“好,我且等着,看往后如何。”

秦子游仍捏着前面那棋子。这一盘棋是云梦郡守府中找出的,由玉制成,入手寒凉。这会儿,却沾了他的体温,变得温热。

这年八月,郭渡与朱蒙不约而同,向云梦发起攻势。

秦子游将军队一分为二,一半交给江且歌,往南,与朱蒙相对。一半由自己亲自带领,迎上郭渡大军。

他与李君昊对阵。

这是郭渡有意布置:既然是秦子游杀了江且歌,总该给李君昊一个“复仇”的机会。

可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便听说李君昊归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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