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中宅

花轿走了很远。

此处在崇山峻岭间, 不知不觉,楚慎行与秦子游已经越过一个、两个山头。

有蒲团托着,不用自己走路。又是楚慎行把控方向,秦子游起先还能全神贯注,满脑子都是花轿究竟什么情况、里面坐的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想着,可随夜色更深,花轿不停,蒲团悠悠往前, 少年勉力压抑,到底打了个呵欠。

这呵欠就像是一个开关。

他白日未睡,一直提着心。一天下来,心情大起大落。到夜间, 又和楚慎行玩儿心思, 装睡引他现身。

楚慎行看着少年的头开始一点一点,怀中照旧抱剑。他记起自己的寒鸦,闲来无事,花轿一时到不了目的地安,楚慎行心里琢磨, 要用什么东西修补本命剑。

当年铸寒鸦,他用上七阶妖兽的绒羽,为寒鸦镀了一层玄色。

那会儿,他要抛却陪伴自己多年的日影, 于是想让寒鸦每一处都与日影不同, 不愿睹物思物。

妖兽是清雪鸦, 只出现在极北苦寒荒漠,伴雪而飞,一身羽毛乍看上去都是雪一样的白色。寻常清雪鸦展翅时能有五尺宽,如果有些其他机遇,可能会到一丈。

清雪鸦的翼羽是极好的暗器。可惜众所周知,剑修穷,多半用不上这种好东西,更多时候是被器修拿去熔炼,或直接做成袖箭。

只有拨开外层正羽,才能看到下面那层密而软、可以用来为灵器镀色的暗色绒毛。

那会儿楚慎行还在筑基期。他在大雪中趴了整整十日,整个人被淹在雪里。带来的元灵丹虽有剩,但也不能随意浪费。他护体灵气时有时无,只保证自己不被冻死。这样过去足足一百二十个时辰,终于等到清雪鸦闭眼休息。

楚慎行伏在雪上,渐渐接近。

他小心谨慎,提剑的手稳而准,往清雪鸦胸口最柔软的要害处刺去。

饶是如此,这次历练,还是让他丢了半条命。

剑尖被清雪鸦的胸羽阻挡,日影剑“嗡”一声,发出一阵清吟。醒来的清雪鸦回身攻击,展翅飞往高天,再融入雪中,仇恨地看着楚慎行。

它的血滴下来,染红皑皑雪原。

楚慎行是剑修,剑风破风,与俯冲下来的清雪鸦缠斗在一起。等三日后,他浑身是已经结了冰的血,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属于那妖兽,从雪坑里爬出来,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与清雪鸦斗法的地方已经凹陷下去数尺。

除去这层绒羽,还需要八阶玄星石、金甲沙、玉精水、金羚骨

有些可以买到,有些要自己去取。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修复寒鸦,也要顺带给秦子游备好铸剑材料。

说起来,似乎还需要一个丹炉……

少年终于不再点头。

他抱剑而眠,俊秀的脸颊压着剑柄,上面依稀已经有一个红印。

走了半夜,楚慎行用青藤勾出秦子游袖中芥子袋内的信符,秦子游都未苏醒。

楚慎行往自己身上贴了个隔音符,而后开口,惟妙惟肖地模仿少年嗓音:“爹!我是子游。”

此刻是寅时一刻,秦老爷多半还在梦里。

楚慎行停顿一下,似无比踟蹰,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来郢都一路,与一纨绔交恶。那纨绔资质不好,入不了归元宗。可他以你相逼,说家中请了数个筑基期的客卿,只待少爷一声令下,便能为之行事。是儿不孝,为爹惹下这等祸患。万望爹爹暂避一段时日,隐姓埋名,勿要引得旁人注意。再有,那纨绔家中势大,我这一路途径多城,都有他家开的商号。爹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吴两国……”

他说了太多话。

最后话音未尽,信符便飞走。

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楚慎行定定看了片刻,垂下目光。

可以想见,秦老爷收到这道神念时,该何等心惊肉跳。

楚慎行想:我担心“忤逆”,因不知天道如何判断我与秦老爷的关系。他是我爹,可八百年不见,我又换了一副身躯……也不知刚刚那信符,惹他心慌意乱,背家而走,是否算得上“不孝”。

信符撞入秦老爷梦中。

梦里,他儿子成了归元宗仙人的亲传弟子,这是何等光耀!

秦老爷做梦都在笑,可梦着梦着,耳边倏忽响起一道急促的嗓音。

他悠悠转醒。

嘴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最终定格在慌乱、不知所以。

那是子游的声音吗?

自己等了数月,等来的并非儿子的好消息,而是给自己惹了仇家?

秦老爷从床上坐起,僵着脸。

“这可如何才好”他苦叹。

“这可如何是好?”

同时,楚慎行问秦子游。

花轿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一处坐落在山岭间的大宅外。宅子大门敞开,屋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在风中飘动。

秦子游初醒,有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很快回神,揉一揉脸颊,又轻轻拍两下,打起精神,便听楚仙师这样问。

大宅在半山腰,周遭照旧是如璧山林,往下则有一湍溪流。

秦子游思忖片刻,跳下蒲团,说:“楚仙师等我片刻!”

他花了些功夫,捉回一只走地兔。

那走地兔一身棕皮,睁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睛,被秦子游拽住两只耳朵,在他手里拼命挣扎。

秦子游手上很稳,神情却有些赧然。他想到楚慎行从前的话,有什么想法需求,都告予楚仙师,楚仙师……

总会答应。

潜移默化,或说楚慎行有意引导间,秦子游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

所以少年咳了声,大方笑一笑,说:“劳烦楚仙师将这兔子送入宅中。”

还是他方才说的“试探”。

楚慎行看他,微微笑了下,“好,全凭子游。”

一颗青藤卷上来,缠在兔子身上。秦子游看这一幕,终究忍不住道:“楚仙师,这又是如何做到?我这一路,见你用这青藤如臂使指。”

楚慎行漫不经心,回答:“等时机成熟,再告予你。”

秦子游:“……”

秦子游“哦”了声,很好说话,没再追问。

拜师的问题还横亘在他与楚慎行之间,秦子游恪守分寸。

青藤如蛇,往前蔓行,将走地兔带到宅前、送入门中。

楚慎行送佛送到西,又捏了只纸雀,借小雀的眼睛,带秦子游看走地兔进宅子后的动静。

白雀停在大宅门口,啾啾而鸣。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从宅中出来,嘴里絮絮叨叨:“这个点,我上哪儿给老爷夫人找熟兔去,先前也没说姑爷好这口啊哎?”

那小厮与先前的轿夫、小郎不同,神色灵动,脸颊虽然同样苍白,但已经有些血色。

秦子游看了片刻,无法确认这是人是鬼。

他欲问楚仙师。楚仙师却像洞悉了他的想法,在少年肩头轻轻一捏,说:“往下看。”

秦子游便往下看。

楚慎行则想:这小厮,倒是与方才的纸人不同。

但也算不得活人。

小厮惊喜地看着兔子,将走地兔一把捞起,笑眯眯道:“有了!这不正是吗?”

他哼着歌儿,翻身回了宅中。从纸雀眼睛看,宅中一片幽雾,混沌而不分明。

秦子游看得一头雾水,不知这算“试探”出什么结果。

他心里琢磨,是否要把方才看到的那只黑云鸡也捉来,看门里是否会再出来什么人,欢喜地说“恰好”。倘若当真如此,那秦子游觉得,自己亲身走上前,兴许也能得一句“恰好”。只是不知道,他到时候是盘中餐,还是堂中客。

楚慎行则沉吟:此地山环水抱,砂交水汇,堂局端正。

适不适合人住,他说不上来。但显然是聚风藏气之地,宜下葬。

他见秦子游似要起身做什么,眼皮跳了下,将少年压住,让白雀飞起,飞入宅中。

纸雀不算生灵,可在碰到青色幽雾时,却骤然一颓,扑扇两下翅膀,就无力地跌在地上。

重新变成纸前,它“啾啾”叫了声,看向院内。

这里竟然在办一场宴会。

院中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小厮婢女行于客中,上菜倒茶,忙忙碌碌。

这幅光景映入眼帘,楚慎行“哦”了声:“喜宴。”

秦子游提起一颗心:已经开始吃宴?那岂不是拜过堂了?可花轿才刚刚进去啊!

眼前图景开始忽闪,白雀无力地眨动眼睛,最终,留给楚慎行与秦子游一片黑暗。

宅子切断了楚慎行与纸雀之间的联系。

之前在林中已经知道,青雾没有问题,只是一个劣质障眼法。

这么看来,有问题的,该是宅邸本身。

秦子游在算:“已经是寅时,这会儿算七月初十。不算阴月,但是个阴日。寅时属阳,离下一个阴时卯时还有三刻。楚仙师,你看?”

楚慎行没有看。

他又开始叠纸雀。

楚慎行动作很快。这纸雀不比先前精细,而是粗粗折成,再用指尖点灵犀。转眼,十数只歪歪扭扭的纸雀自楚慎行掌心飞走,飞入宅院。

长相怪异的白雀们在宅院上方盘旋,往下看,只见浓雾。它们“啾”一声,不再聚拢,而是分散到宅院八方,再一齐落入宅内。

然后一样落在喜宴所在的院子,无力地扑在地上,被端菜的小厮一脚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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