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物是人非

楚慎行听少年絮絮叨叨。

他看出来,秦子游其实并没有完整思绪,加上酒意催动,完全是想到哪,就说到哪。说着说着,又要自己否认:“……不会,楚仙师怎么会知道魏郎和月娘的打算?”

他嘟嘟囔囔,觉得自己多心。

两人踩在剑上,距离极近,楚慎行能看到少年面孔上的每丝表情。

从微微拧起的眉尖,到蕴藏了百般思绪的眼睛。

楚慎行看着、听着,喝酒。青藤扯住少年衣袖,在秦子游略带困惑的目光,带着少年坐在剑上。

楚慎行同样盘腿而坐。

如此来,柄日影剑当然不够。秦子游看到愈多青藤,在剑上铺出张小榻。他忘记言语,怔然看这幕,直到楚慎行提醒他:“子游,你说我不会知道魏郎与月娘的打算?”

他这话,像是催促秦子游继续往下说,也像是某种蕴了深意的反问。

秦子游低低“啊”了声,记起方才的白雀。他意识到:仿佛……楚仙师只要想,就可以知道。

可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现身相助?既然想要相助,为何要等路鹤轩出现、打伤魏远?

秦子游在心前前后后推了几遍,总觉得矛盾。

他问:“楚仙师”

嗓音轻而软,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亮。

相识不到日,秦子游已经十分信任楚慎行。

楚慎行坦然接受这份信任,心想:他还没有吃过苦头。

六七岁时那段艰难岁月已经离秦子游远去。按说那是记事的年纪,可到最后,秦子游偏能忘掉其苦难。

他记得最深的,是赠他碗饭、让他顺利带药回家的仙子;是踩在砖上、从墙头递他颗海棠果的邻家姐姐;是无论日子多苦,都要拾起根木棍,在泥土地上温柔教儿子认字的娘亲。

秦子游好像天生心思纯净。

少年东扯西扯地想了通,倏忽记起:我是要请教楚仙师其他事。

思及此处,秦子游不再纠结楚慎行是否真与赵开阳、白天权有旧怨,改口问:“我有两件事不解。”

“其,”秦子游目不转睛看楚慎行,“昨夜楚仙师告予我和魏郎,说要为月娘换新身体。那会儿,我见魏郎似是心动……他尚且不知楚仙师的手段,既如此,魏郎是当真想要夺舍其他修士?”

楚慎行颔首:“是。”

秦子游瞳仁缩。

若说赵开阳、路鹤轩的行事,打破了他对归元宗的憧憬。那此刻楚慎行给出的答案,就干脆模糊了秦子游心“善”与“恶”的边界。

少年陷入苦惑。

他喃喃自语,十分费解:“怎么会。”

楚慎行反问:“怎么不会?”

秦子游不答,眉尖紧蹙。

楚慎行道:“子游,先前在望月楼,我们四人起喝酒。我听孙、张两位小友说,来郢都路,你杀了十数名山匪。”

秦子游答:“是。”

他问心无愧。

可楚慎行说:“那些山匪,也是爹生娘养,要养活兄弟、孝顺父母。”

秦子游嘴唇轻轻颤动:“怎会……”

楚慎行语气平平,陈述:“杀了你们,他们拿上银两、灵石,自能花天酒地,不理其他。”说着,他忽而促狭地笑了下,有意拉长语调,“个孙小友,就够他们金盆洗手。”

秦子游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捏紧。

楚慎行逗他:“倘若真能金盆洗手,那往后几年,娶妻生子,置办田庄,兴许还能成为乡义士。”

少年的嘴唇抿成条细线,显然并不赞同。

可他没有反驳。

或说不知如何反驳。

楚慎行话锋转:“可他们从前横行乡里是真,明火执仗、杀人越货同样是真。你铲恶锄奸,只怪他们不敌。”

“再说魏郎,”楚慎行道,“他敌不过归元弟子,却又不将其他修士看在眼。于旁人来说,他与归元弟子有和不同?你见他为月娘肝脑涂地,却不见他此去行便是抛却高堂,难道武帝真不会追求魏远父母?你怜他遭人欺凌,却不曾想过,如若你正适合月娘夺舍,魏远又将待你如何?”

秦子游被楚慎行这番话镇住,过了许久,终于自问:“是我错了?”

楚慎行看他。

他温和回答:“子游,你没有错。”

秦子游眼皮颤抖、睫毛在他眼下映出婆娑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兜兜转转,自己的两个问题,其实该归在起。

秦子游说:“楚仙师,我如今不慕归元宗高义,我知自己从前想错,可我依旧想要修行。”

楚慎行听了,微微笑了下。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接近目标。

宋安惯于伪装,如若自己只是打断这次收徒,之后就与少年别过,那哪怕秦子游已对归元宗心怀芥蒂,也不定能真正避开宋安。

宋安的“系统”,总让楚慎行心怀警惕。

他想要劳永逸。

要打乱宋安布置,要么直接杀了秦子游,要么,让秦子游拜其他人为师。只要秦子游接受了旁人所传之道,宋安就再无机会。

楚慎行的念头在前项上轻轻转过,听秦子游嗓音清脆,最先踟蹰,可慢慢地,又似铿锵有力,说:“哪怕世道当真如此,我也不欲如此。”

楚慎行薄薄感慨,又想:是了,这就是从前的我。

认真说来,楚慎行扪心自问:我觉得赵开阳的选择有错否?

答案恐怕会出乎秦子游意料。

不觉得。

秦子游认为闵月凄惨,是因为他虽入道,可心性上还是凡人。

可站在楚慎行的角度,他认为:如果赵开阳真能凭此进境,消息走漏,那绝非谴责他的人占上风。与之相反,会有更多女修被送去凡人帝王身侧,好炮制愈多天阴之体,整个碧元大陆都会形成此风。

这和豢养灵兽以助战,滋长灵草以炼丹有什么区别?

没有。端看自己需不需要罢了。

楚慎行曾是秦子游。但他已不再是秦子游。

可对上少年眼睛时,楚慎行说的是:“你想得很对。修身韫德,慎终如始既可。”

秦子游张了张口。

他矛盾、迟疑,心绪重重。

听了楚慎行的话,少年有微微失落,又不明缘由。

少年花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问:“楚仙师,剑峰的宋真人,会与赵真人不同吗?”

这日郢都甚乱。

晌午,有人往鸿胪寺,自称吴国皇三子姬封,并拿出信物。

鸿胪寺少卿姓魏,名魏岳,家独子于月前坠马而亡。

此外,魏大人年幼时,家有养姐,被归元宗的仙师选、带如宗门。而在二十年后,魏女还俗归家。虽说已经三十余岁,可魏女是修行之人,容貌依旧年轻娇艳。那日随魏太太参加宫宴,尚是太子的武帝对魏女见倾心,将她抬入东宫。

魏女为武帝诞下女,正是四公主闵月。

魏岳见到姬封,先是惊。

鸿胪寺主掌外事,平日就负责些与吴、秦两国打交道的工作。这并非魏岳第次见吴皇三子。可此次看,姬封苍白憔悴,开门见山,讲自己昨日在城郊遇袭,被下了百花软筋散。好在他随身带了颗太清丹,堪堪保住性命,可另样物件不知所踪。

姬封是个清俊青年,这会儿哪怕形容憔悴,举手投足间仍有番风度。

他轻声细语,说:“我上次与皇父传信,是在三日前。皇父知道,我将至郢都。”

听了这话,魏岳神情肃。

如若处理不好

而今三国鼎立,都想蚕食对方国土,却又谨慎,不愿落于下风。

如果姬封在郢都出事,有这个借口,吴帝自能与秦帝结盟,出兵楚国!

他豁然起身,说:“请殿下随我同入宫,将此事奏与陛下!”

姬封微微眯起眼睛,温和地笑下。

他正要讲话。

可情势突变,有队御前侍卫闯入鸿胪寺,簇拥着名宣旨太监。

这太监正是武帝身侧的大总管安公公安进忠。他展开圣旨,嗓音尖锐:“鸿胪寺卿魏岳接旨!”

魏岳见状,不明所以,撩袍跪下:“臣听旨。”

听着听着,魏岳冷汗涔涔!

这圣旨竟说,他那上月已经死去的儿子拐带公主,已经逃出郢都!

魏岳眼睛翻,几乎晕倒。

只是不等他晕,安进忠就开口,命身侧侍卫上前,扒下魏岳官袍。

姬封看完全场:“……”

吴皇三子没再理会哀吼着“吾儿已去”的鸿胪寺卿,而是直接向武帝贴身总管表明,自己欲求见楚国皇帝。

而安总管抬了抬眼皮看他。

他说:“这倒是不巧了。陛下近日与归元宗仙师讲经论道,深受启发,已经决定,往后要闭关段时日。”

姬封怔。

他心情古怪,想:闭关?

如果没记错,武帝只是个寻常人,连入道都不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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