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敲响的时候,温贤还在嫌弃。
“这是回自己家,他还敲什么门?真是的。”
苏远之见他嘴上抱怨,脚下的步子分明迈的很开,无奈笑了笑,慢他几步跟在温贤身后,随他一起去开门。
温贤拉开大门,门外一阵凉风吹过,温贤都没来得及看清人,嘴里抱怨道:“红果你干什么呢?到家门口了自己不会进来?还非得你少爷我亲自过来开门请……”
话音未落,半中间就戛然而止了,因为此刻温贤站在温贤面前的人并非是红果,而是一位穿着青色长衫棉袄的老人家,至少得有六十岁的高寿了,面上虽有几分倦态,但双眼十分有神。
温贤微微一怔,道:“请问……你找谁?”
老者朝温贤颔首,态度十分客气,张口含笑问道:“请问这院子里住着的,是苏远之苏大少么?”
站在温贤伸手的苏远之瞬间直起腰,三步并两步走到温贤身边,与温贤并排而立,温贤转头看他,苏远之看着来人道:“我是苏远之,先生有何贵干?”
苏远之说罢,就见那人盯着他的脸看的目不转睛,片刻后双眼一红,朔地朝苏远之伸出双手,要拉他的双臂。
“表少爷,表少爷,老奴总算是找着您了……”
苏远之不喜与人接触,本能地避开了老者的双手,听到称呼,他隐约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只是过于诧异不敢确定,便抿唇问了一句:“您是?”
老者抹了抹真情实感的眼泪,也不介意苏远之避开自己,甚至自责道:“是我太唐突了,忘了自我介绍,表少爷,我叫吴先来,是庐州杨家大院的管家,您的外公杨开水,是我东家,您母亲杨婳,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表少爷,您长得……长得简直跟大小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实在太像了,太像太像了。”
杨婳名义上已经死了快七年了,何况她就算活着的时候,见过她的人也不多,自然知道苏远之和她长得像的人也不多,吴先来这话一出,也算是间接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而苏远之,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南京城见到庐州杨家来的人,毕竟杨开水曾说话,他此生都不会踏入南京城半步,不只是他,杨家的人都不准进南京城。
苏远之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南京城看到杨家人,吴先来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但他曾经从自己母亲口中听到过“吴叔”这个称呼,杨婳说他是外公杨开水最得力的管家,也是最信任的知己。
温贤见苏远之脸色微变,站在那儿虽然看不出来,但其实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想起苏远之同他说过,自己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自己的外公,庐州这个时候来人,必然是有什么大事,这或许会成为苏远之与庐州那边化解矛盾的机会,想到此,温贤当即对吴先来道:“那个……老先生,外面天寒地冻,有什么话不如我们进屋说?”
吴先来看了温贤一眼,其实刚开始他差点以为温贤就是苏远之,可温贤长得好看是好看,模样上却半点没有与杨婳相似之处,更不像苏大帅,吴先来也是见过苏耀强的,见温贤长得他俩谁都不像,一时不敢乱叫,只能试探着这么问。
这会儿得知温贤的确不是苏远之,可温贤这举止姿态,也完全不像是个下人啊?难不成他是这静园的管家?可管家也不是这个样的啊。
吴先来实在拿不准温贤的身份,只能客气的在礼数上尽量周全。
“那就多谢这位先生了。”
温贤微笑着摆摆手,又伸手拉了苏远之一把,将人往旁边拽了拽,给吴先来腾地方。
吴先来边进门,便被温贤刚才那绝对算不上温柔的行为给惊到了,心里更加肯定温贤不是下人,可不是下人还能是什么呢?
吴先来还没想明白,就被亲自给他端茶的苏远之惊的从大堂的檀木椅子上跳了起来。
“表少爷,使不得!”
苏远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桌面上,再坐回一家之主的椅子上,动作举止十分的自然又连贯,毫无半点违和。
要说唯一的违和,大概就是坐在苏远之身旁的温贤,只见他不光坐的理所因当,就连端起苏远之的茶都喝的顺理成章。
吴先来并不知道苏远之成婚的事情,更不知道苏远之娶了个男子,这会儿见温贤往苏远之身边坐,打量片刻,朝苏远之问道:“这位少爷是……”
苏远之道:“内子。”
“内——”吴先来看着温贤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温贤问苏远之,“他……他……他是女子?”
温贤笑眯眯道:“老先生,我是男子。”
吴先来震惊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脱落了,想他活了六十年,今日才真是活见鬼了。
“男、男子?”吴先来问苏远之,“表少爷娶了个男子?这……这……”
温贤觉得吴先来大概是想说这成何体统,但尊卑有别,他并没有资格这么说苏远之,最后只能重重叹了口气,不过温贤还是从那声叹息中听到了几分心灰意冷、世态炎凉。
温贤挺无奈地看了苏远之一眼,苏远之倒是坦然。
吴先来坐在那儿恍恍惚惚好一阵子都没能回神,最后还是苏远之出声问道:“吴老来南京城,是我外公那边有什么事吗?”
“哦……哦,没什么事,不,是有重要的事,就是……是……”
吴先来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眼神忍不住地往温贤身上瞄,温贤觉得他大概也不想看自己,但实在打击太大控制不住,温贤轻叹一声,站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先回避一下。”
温贤说罢就要起身,苏远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示意:“不用。”
然后就着与温贤手心叠手背的姿势,抬头对吴先来道:“吴老有话直说,这是我的宅子,宅里并无外人。”
吴先来看了看苏远之,又看了看温贤,轻叹一声,就将目光落在苏远之身上,大概是想让自己眼不见为净。
“表少爷,实不相瞒,老吴这次是偷偷来的南京城,东家并不知情,是……是少东家,也就是您的表兄杨不惑让我来的,少东家……少东家自小就没了爹娘,才学会走路就跟着东家东奔西跑,少东家自己也有出息,满二十就承了家业,这些年那么大的家业被少东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东家原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在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之后,留下一个少东家让他的晚年不至于太孤单,可谁知……谁知命运不公,前年少东家北上谈一笔药材生意,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自那以后身体一直不见好转,到了年前……年前差点儿人都没扛过去,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昨日、昨日才总算醒了过来,可……可看着竟像是、是油尽灯枯之象。”
“什么?!”
苏远之一惊,看着吴先来面色灰白,老眼含泪,说到后来声音都在哽咽,苏远之虽然没见过他这被表兄杨不惑,小时候却也经常听杨婳提起,说杨不惑自小聪慧,性情温和,他年长苏远之六岁,当年杨婳成婚之日,因为本就是不被同意的婚姻,所以大喜的日子也不见杨家人脸上有多少喜气,尤其是杨开水,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嫁女儿的喜悦,杨婳本就因为嫁人心中伤感,再见父母如此,就更难过了,闺房里哭的一塌糊涂。
小小的杨不惑,当时不过才四五岁的年岁,他偷偷跑进杨婳的闺房,给杨婳手里塞了一个苹果,奶声奶气地对杨婳说:“姑姑,姑姑你别哭,这是平安果,你拿着它,将来一定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杨婳当时一颗心都快被暖化了,抱着小小的杨不惑哭的更凶了,杨不惑拍着杨婳的背哄她。
“姑姑乖,别哭了,今天是姑姑大喜的日子,哭花了脸可不行哦,新娘子就得漂漂亮亮的。”
“姑姑,你成了亲,是不是我就有弟弟妹妹了?”
“姑姑,姑姑长得这样好看,日后若生下小妹妹,一定会是和姑姑一样,成为江南第一美人,到时候肯定有很多人想娶我妹妹,姑姑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若是弟弟?若是弟弟的话,我便将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给弟弟娶媳妇儿!”
可惜,后来杨婳生了个儿子,杨不惑赚了很多很多钱,兄弟俩却是连面都没见过。
苏远之没见过杨不惑,可因着杨婳对杨不惑的喜爱,苏远之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位表兄还是有几分情感的,尤其是当他从吴先来的口中的得知杨不惑命不久矣的时候,苏远之心头一震,竟有片刻慌了神。
苏远之沉默片刻,抬头朝吴先来问道:“你方才说,是表哥让你来找我?”
吴先来点头:“是,是的,少东家说,知道您贵人事忙,只是他如今、如今命不久矣,希望在临死前,能与你兄弟相认。”
苏远之抿唇,道:“那我外公呢?”
“这……”吴先来一怔,脸上出现片刻的尴尬,苏远之看见了,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底的几分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