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天地牢笼

  一万两千年前的郁罗萧台很热闹,连带着修真界也热闹。

  只有宗门,散修,没有三十六天城,没有王朝。

  连真玉王朝彼时都只是一个以国为名的宗派势力。

  冶昙每天都会行走在修真大陆,他和一万多年后那朵总是低靡恹恹的花不一样,他脸上的宁静里有似有所无的微笑,翡冷色的眼眸却比一万年后睁开得的幅度更少。

  那翡冷色的眼眸垂敛,放置虚空,就像地狱里度化众生的神佛,有温柔清醒的倦怠。

  他甚至不像一万年后的那朵花,不想生无所谓死,对这个世界毫无期待,需要子桑君晏拉着祂,温暖祂。

  一万年前的冶昙温柔又强大,对这个世界也是。

  他行走在修真界,遇到那些命运坎坷的孩子,弱者,便会出手救助,将他们带去郁罗萧台。

  任何人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都会不吝给他们机会。

  有人算计他的好意,有人贪婪,有人自私。

  他全都清楚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

  子桑君晏:“你为什么不生气?”

  一万年前的冶昙,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看着人,他不看子桑君晏的眼睛,轻慢随意地说:“难道你会生气?”

  子桑君晏摇头。

  冶昙:“所以我不生气。”

  子桑君晏很冷静:“我不生气,因为我不会像你一样对他们好,我若是做了什么,让他们收益,也不是为了他们。”

  冶昙微笑了一下:“我对他们好,也不是为了他们。是因为我想飞升。”

  一万年前的冶昙始终清醒,目标明确,即便,他就算不能飞升,也已经很像一位神灵。

  他身上有神灵的气质。

  子桑君晏:“你想试着积攒功德?”

  冶昙半阖着眼眸,平静地说:“天道是人能接触到,观察到的最近的一位神明,我在试着修正我可能缺失的境。所以邀你同行,接近天道,道法自然。”

  子桑君晏:“我现在不是天道。”

  冶昙看向他,眼眸和神情没有任何不信,只是轻轻颌首:“这样吗?没关系。”

  他转身从容地往前走,好像漫无目的,就像只是在这修真大陆随意地散个步。

  声音从容:“渡劫期后有无穷尽的寿命,我可以慢慢试。”

  他这时候一点也不着急,从容和缓,很有耐心,让人无法想到,他会因为迫切地想要飞升,不惜欺骗神明。

  冶昙很少待在碧落山,也很少停留在一个地方。

  他像是传说中驾驶太阳和月亮的神灵,绝大多数时候都行于云端天际,就算偶尔停留在某个地方,也是碧落山一样的高处,总是望着远处天际。

  子桑君晏问他为什么?

  冶昙平静地说:“那些遮挡视线的山峦层峰,会让我觉得天地像是一个大囚笼,喘不过气来。我小时候有一次就因为喘不过气,不断地向前跑,我不知疲倦地跑了很久很久,却发现山后面还有山,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下山,翻过另一座山。”

  在冶昙回答的时候,子桑君晏觉得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就好像,当初的冶昙这样向前大步跑的时候,他就在看着他。

  冶昙沉静出神:“人为什么想要修仙,有人说是为了长生,有人说是为了成仙,我在想,世界上第一个修仙的人,或许是因为想活。他若是不能飞到让他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就会窒息而死。因为想活,所以踏入了修行。”

  他说话的时候,子桑君晏就静静地看着他。

  他日行于朝光,也乘于日晚云霞。

  尤其喜欢夜晚,乘着月光和风,穿过一整个修真大陆。

  他虽然没有说,但子桑君晏陪着他,看他一遍一遍行走更改路线,可是天长日久之后,每一寸地方都清清楚楚映入眼中,漫漫万顷的大陆,就也像是逼仄的后花园一样小了。

  而被困在这颗星球,这块大陆上的冶昙,像是一个被关在稍显大一点的华丽的笼中。

  “君晏,你感觉到了吗?这世界,就像一个大一点的牢笼。”

  子桑君晏眼眸冷静,嗯了一声。

  “关在笼中久了,人就会疯。你不会觉得孤独吗?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神灵。”

  子桑君晏平静淡漠:“我不会。”

  “是,你说过你现在不是天道了。”

  冶昙的脸上始终有似有若无清圣的微笑,像夜色将尽,天光已至时,最清澈最轻柔也最淡的那缕月光。

  子桑君晏很少能看清他的眼眸。

  一万年后的冶昙总是睁着那双翡冷色的眼眸安静放空地看着人。

  一万年前的冶昙,眼眸通常是垂敛半阖的,掩在鸦羽一样的睫毛下,若隐若现。

  极致的清醒和倦怠,同时存在于那张温柔美丽的脸上,让人想起夜下将开的昙花。

  明明是清圣无暇的纯白,却因为过分的美丽,纵使安静放空没有表情,也给人一种屏息一样幽冷倦恹的靡丽。

  再美的人,看得久了就会觉得习惯,视若寻常,因为人的眼睛会习惯美,会疲倦。

  但这个人却截然相反,他纵使没什么表情,看着越久,反而越觉得美,美到人喘不过气来,直到感到窒息。

  迷乱的是别人。

  他越美越颓靡,就越清醒。

  他尝试了无数种方式,始终目标清晰一致,就只是为了飞升。

  每一种方法都失败了,但他思索之后,很快就会开始新的尝试,不知疲倦。

  子桑君晏:“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道之力会越来越强,劫灭时期,也是天道最强的时期,所以古人飞升的记载多,今人寥寥无几。与此同时,飞升之道受到了攻击,天界在阻止此界之人飞升。”

  冶昙:“为什么?难道天界也在劫灭吗?”

  子桑君晏否定了:“任何世界都会劫灭,但远不止于,而天界至高之界没有劫灭,是永存之界。”

  冶昙:“那就好。”

  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尝试着所有能让他飞升的方法,研究那些数万年前飞升的前辈们留下的资料。

  但郁罗萧台和修真界并非那么平静。

  他太年轻了,也太美了。

  有很多人,他们已经放弃了飞升,放弃飞升之后,漫漫时间里,人便总要追寻点什么。

  有人追寻力量,有人追寻权势,也有人追寻美人。

  在修真界,在郁罗萧台,有很多人爱慕着这个温柔又无情的郁罗萧台主人。

  冶昙虽然无情道大成,却对谁都很温柔。

  他这样的美,纵使什么也不做,被他看一眼也让人心神动荡,甚至有的人会误以为他修得其实是多情道。

  后来,郁罗萧台的人都知道,掌门是在道法天道,众生在他眼里都一样,他其实不可能爱任何人。

  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冷漠,可以孤傲,可以无情,甚至可以残暴,但,绝对不可以温柔。

  他若是温柔了,就会有无数因为他的美一厢情愿爱他,神魂颠倒,疯了头的人,误以为凭借自己努力一点就可能得到他,而无视他的强大。

  就像一把主动递向别人手里的刀。

  他每一次为飞升发起渡劫的时候,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他们希望他失败,希望他修为折损,希望把他拉下神坛,希望,占有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

  那些人是他的对手,是他的敌人,也或许曾做过他的师长,他的同门,他的弟子,甚至还可能是他救过的人。

  从前,他们很有耐心地等着,因为他们敌人只有飞升,只要有一次冶昙冲击飞升出了岔子,他们就有机会。

  但是,现在冶昙身边多了一个人。

  这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冶昙身边的这个人是天道灵犀。

  他们只觉得,这个日日夜夜陪在冶昙身边的青年,虽然看上去寡欲无情,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冶昙。以己度人,他们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有人威逼利诱,暗示拉拢子桑君晏。

  他们相信,子桑君晏是离冶昙最近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如果他愿意,冶昙就不可能飞升。

  然后,这些人在那双永夜一样黑暗冷寂,孤绝危险的眼神里,周身发寒,忌惮退去。

  子桑君晏不知道冶昙是否觉察到他周围涌动的贪念欲望。

  冶昙的眼中只有天际虚无之处,他温和轻轻地说:“一群有能力直达仙人之途的人,既没有了凡人的轮回,也没有了成仙的执着,这个世界于他们就像是一个笼子,一个斗兽场,一个养蛊的瓮。笼子里最凶猛的,不是魔,便是堕仙。如果我不能飞升,如果那时候世界还没有劫灭,世界就会成为我心魔相里的样子,我也会,成为最恶的堕仙。所以,我必须飞升。”

  那朵昙花,好像正在死,好像正在开。

  花开的时候,每开一分,就离颓败更近一点,也就更美一点。

  他安静得静谧倦怠,让人分不清,那张脸到底是离极致的美更近,还是离颓靡枯败更近。

  一万年后的冶昙,无所谓生死,或许离盛开枯败的颓丽更近。

  一万年前的冶昙,因为始终太过清醒,他好像是温柔又无情地扼住了时间的脖颈,在从颓败往盛极走,逆流而上。

  然后,终于在某一次冲击飞升的渡劫中,冶昙走火入魔了。

  他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笑容,垂敛下眉睫闭上眼睛,神情颓靡空无,温和地对子桑君晏说:“我要闭关,你帮我守着。”

  他甚至来不及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设置一个结界,就陷入了冥想。

  那七七四十九天,子桑君晏坐在碧落山最高的那棵树下,冶昙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上。

  有很多人,潮水一样一波波而来。

  他们甚至有时候让子桑君晏觉得不像人。

  像是,天道法则里被污染的杂念。

  他们说:“难道你不想把他留下?”

  天道不肯让他飞升,难道不是想要留下他?

  “……捆住他的脚,让他哪也去不了,只能看着你,只能对你笑……”

  这个世界在冶昙的眼中已然便是牢笼,对天道而言,难道不是已经捆住了他的脚,让他哪里也去不了?

  “……你不想蒙着他的眼睛,不想弄哭他?让他因为你失神,求你?不想坏他的无情道,让他对你有情?”

  人们感到失望,那个俊美淡漠的男人,生得苍白尊贵,仿佛天生冷静无情,从始至终无动于衷,不受他们言语里的欲望和疯狂影响。

  “……啊,我知道了,你想独占?你跟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比我们运气更好,他信任你,而你,比我们强。”

  大雪覆盖了一地血色。

  子桑君晏始终坐在那里没有动,那双寒潭一样墨色淡漠禁欲的眼眸也没有看肩上的冶昙一眼。

  他冷静地望着飘雪的天际,许久,喉结才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那场雪落了很久,子桑君晏长夜不睡,一直一直守着在那里。

  直到再也没有人敢越界。

  直到子桑君晏的血重新冷静下来。

  他都没有看肩上的人一眼。

  那只叫天书的小熊猫蹑手蹑脚靠近,也隔着一段距离守在旁边,瑟瑟发抖,偷看一脸苍白冷漠的子桑君晏。

  【你为什么……不看他?】

  子桑君晏淡漠不语。

  他做了一个决定,看了,这个决定或许就会动摇。

  “原来,你最初是他的书。”

  【哈?】小熊猫听不懂,小熊猫很为难,它叹口气,想,主人的计划看来要失败了。

  靠在子桑君晏肩上,因为飞升失败走火入魔的冶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漫天的大雪,看了许久。

  冶昙轻轻地说:“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子桑君晏没有动,冷静的声音,只是嗯了一声。

  冶昙笑了一下,眸光澄冷清澈,望着虚空,声音轻慢很淡:“不想试试吗?就像他们说得那样,用红色的绸布蒙着我的眼睛,弄哭我。如果是你的话,没关系。”

  子桑君晏:“为什么是我的话,就没关系?”

  冶昙离开他的肩,站起来,背对着他,不甚经心,只是声音温柔,淡淡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啊,想假装渡劫失败,试试看跟天道恋爱,能不能飞升来着。结果,我们天道完全不为所动。”

  他现在看上去,没有一点渡劫失败的虚弱。

  子桑君晏站在他身后,眉目冷锐寂静,再次问他:“为什么是我的话,就没关系?”

  冶昙顿了顿,缓缓回头看他,风雪之中,眉目清圣,看着他的眼睛,和一万年后很像。

  他的话语和眼神却截然不同,温柔又散漫:“唔,没什么。飞升又失败了,有点气闷,觉得他们的提议有点意思。想着将天道拉下神坛,似乎也不错。毕竟,你这么好看。”

  那双总是清醒得有些冷的翡冷色的眼眸,甚至还很轻地弯了一下。

  子桑君晏那张寡欲无情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被人读懂的情绪,墨色的眼眸看着冶昙。

  他的面无表情,从来不是没有情绪,而是所有深刻的情绪都在眼底深处,因而冷静得无动于衷。

  冶昙站在他面前,垂眸轻轻地望着他,眼眸清澈得,会让人想起生命里所有忧伤的事。

  因为站得很近,声音便格外的低轻,彼此的神情都很清楚:“天道不想让人飞升,是因为孤独吗?”

  子桑君晏看着他的眼睛:“不是。”

  冶昙又问:“我飞升后,你会孤独吗?”

  这一次,子桑君晏没有回答,薄唇抿得淡漠。

  冶昙垂眸,明明没有任何情绪,他的每一寸面容却叫人觉得温柔:“这一千年里,你出现的时候,天地的牢笼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他闭上眼睛,很轻地蹙了一下眉,像是一生中最后一点不甘的挣脱。

  像,昙花绽放前最接近死亡的孤绝苍白。

  在他蹙起的长眉展开,睁开眼睛的前一瞬,子桑君晏说:“再试一次,这一次,你可以飞升。”

  冶昙的眉睫顿了顿,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

  子桑君晏这一刻沉静孤冷的面容,让人能想起一切和寡欲无情和铁石心肠类似的形容。

  像是千年冰川拟作的人形,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张脸更能代表天道。

  子桑君晏的声音很低,沉哑,他没有回答,只说:“你飞升后,我不会,不会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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