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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赠壶

    “君侯该不会以为是小臣举报的罢?”容宣迎上这道锐利目光,毫不心虚地为自己辩解着,“丰蠡两县若为小臣检举,恐怕小臣之食邑不会在陵阴。”

    陵阴邑在东原诸城当中只算中等水平,虽不至于贫瘠,但也不见得有多繁荣,与越邑、东海郡之流自是没得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权越君盯着他迟迟没有说话,表情看不出是信了他的话还是不信他的话。

    容宣不甚在意地笑了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君侯未免将小臣想得太不堪了些,小臣虽多年未归书院,但圣人与夫子教诲依旧铭刻于心,自觉未曾违背一二。”

    权越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话。

    “君子喻于义,怀德怀仁。小臣高官厚禄,自当日三省身,为君谋而不忠乎?与友交而不信乎?”

    权越君扯了下嘴角,须髯随之抖了抖,“余一省若何?”

    “余一省……”容宣弯了弯唇角,“余一省乃是小臣私事。”

    覆于颧骨之上的皮肉一耸,便知权越君又笑了。他捋着须,问了一个无甚相干的问题,“小友以为越邑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自然是好的。”

    权越君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小友若有闲暇不妨常去越邑看看,其壮美与伊邑大不相同。”

    容宣婉言谢绝,“小臣在伊邑居住十余载,早已习惯伊邑风土,恐怕难以适应越邑之美。”

    “文陵小友果然与众不同,既如此……”

    权越君看了那灰衣壮士一眼,其人当即亮剑抵在容宣颈间。鲜血瞬间自剑下渗出,血珠一长一短流下来,在衣领边缘摇摇欲坠。

    “君侯这是何意?”容宣被迫微微仰首,余光瞄了眼剑身与那壮士,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成拳。“看来君侯认定是小臣卖君侯以求荣,只是这买卖未免有些不划算,君侯不妨思量一番。”

    “老夫犹记初次与小友面谈时小友曾请老夫指教,老夫说小友这般年纪聪慧识大体,东原幸甚有你,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言过其实。”

    权越君执壶,将酒水斟入容宣面前的爵中。酒水渐渐涨至与爵口齐平,俄而鼓起酒面自两侧溢出,淌至案面积成一团,须臾蔓延至案边,沿着边缘淅淅沥沥地流至床面汇成一滩。待壶中酒水倾尽时,床面上的余酒正堆积至床边,晃了一晃便如同被谁推了一把般挤出边缘,沿着漆木雕花落在地上,水滴坠落的声音细不可闻。

    权越君将空壶丢在床上,响起“咚”地一声闷响。“区区一爵,何以盛得下一壶之酒。”

    “小臣只取这一爵,饮多恐伤身。”容宣说着伸手去取酒爵,许是被寒光遮挡了视线,他一不小心将爵碰倒在案,爵中酒水瞬间涌出,哗啦啦地流下案面,流到了袍服之上,染得朱砂色越发猩红。“小臣失礼,辜负了君侯好意。”

    权越君看着他那只“闯祸”的手,自胸腔发出沉重的笑声,随即大笑,在安静的室内尤显突兀。

    容宣不敢擅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此壶乃是老夫平生所爱,为宫中梓人天工之作,老夫将这酒壶赠予小友如何?”权越君将酒壶扶起来摆上案面。

    那铜壶椭方,直口贯耳。镂空飞龙双耳自壶口延至壶腹,壶体四面以玄鸟为纹,腹部四角亦铸有玄鸟,圈足之下双龙承器。其形端庄典雅,贵不可言,然而却是无盖。

    “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爱。”况且无首之壶,非我所好。容宣将铜壶推回权越君面前,“君侯赐酒本不应推辞,然小臣福薄运衰,竟无福消受,寥寥一啜便已百般轻浮。饮酒误事且伤身失礼,小臣深以为戒,于今日始禁酒。”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权越君将那拂倒之爵摆正,意味深长地劝道,“小友何必因噎废食。”

    “性命攸关,实惶恐不安。”

    权越君闻言,朝灰衣壮士摆摆手。对方收起长剑,回到权越君身侧站定。

    “小臣一向将君侯视作师友,君侯何以与小臣刀剑相向?可是小臣何处失仪得罪了君侯不成?”容宣十分“天真”地问道。

    “阿江!”权越君身形一侧,瞟了灰衣壮士一眼。

    阿江立即单膝跪于容宣面前请罪,称方才以为容宣欲对君侯不利,一时心急失控拔剑,请两位君侯治罪。

    容宣怎可能不给权越君面子,赶紧下床扶起阿江,不禁羡慕道,“阿江壮士忠心可鉴,小臣怎敢怪罪。不知君侯自何处得此忠仆良将,实令小臣羡慕不已!不似我那愚才,一出大门便胡乱飞窜,紧要时亦寻不见人。”

    权越君哈哈笑着自谦两句,邀容宣抬箸。

    鼎中汤水沸腾着,袅袅烟气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仿佛只是一场梦。

    滚在热汤中的肉有些老了,豆中酱也不合口味,容宣意思着夹了两块便放下了玉箸。

    权越君拾起绢帛拭净口边油渍与指上污垢,和蔼长者般笑着问了容宣一个问题,闻者当即瞳孔紧缩。

    “听闻小友意中人乃是滨海城人氏,师从阴阳家门下,不知是否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容宣藏于袖中的手刚刚松开便又攥了起来,镇定地笑道,“小臣方才便说世人惯会以讹传讹,不知何人如此抬举小臣,竟为小臣聘了神使门下学生为妻?”

    “哦?竟是谣言吗?”

    “正是。季萧祖籍在北海郡偏北一县,许是有人听岔了,以为在北海郡以北。其祖举家南下后便在东海郡定居,至今已是彻彻底底的东原东海郡人氏。”

    “东海郡?”权越君点点头,“东海郡乃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城,儒风潜移默化,即便路旁乞儿亦会两句古语,想来能于满城文士当中得入小友之眼必定非寻常人家。”

    “非也。季萧自幼父母双亡,长于夫子膝下,因身体孱弱故少见于人前。这门婚事夫子早已订下好些年岁,怎奈小臣年少不知情重,拖延至今,白白荒废了季萧大好年华。如今小臣年纪渐长,方识情深义重,幸好不算太晚。”容宣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三分真七分假,言罢他甚至自己都分不清真真假假。

    权越君了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对面枯坐,一时无言。

    容宣盯着权越君黑色斗篷上的系扣,是两条咬合在一起的飞龙,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精致的圆环。他忽然想起那身道服上的纹绣,两只飞鹤亦是首尾相接咬成一环,鹤羽皓白鹤首明艳,玄素朱三色交叠,将世间的明暗鲜妍尽绘于一身。

    权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兜帽,一缕灰白的头发忽然自帽中垂下,垂在他一如既往威严正直的面容之前。事到如今,容宣依旧觉得他长相端正,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应当是最为正直公正不过的长者,即便他已是心怀叵测的逆贼叛党。

    天际终于暗了下来,血红的夕阳挂在山巅,被七月暑风撕裂的万里层云染着朱砂色,比容宣的衣裳更艳丽几分。

    该闭城了。

    容宣心里想道,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告辞。

    权越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容宣深揖一礼,倒退至门前。他刚刚转身,却闻利刃出鞘时金属摩擦的微响,然而响过之后再无后续。

    他佯作未闻,准备开门离开,适时却听见权越君在身后说道,“老夫年轻时亦喜张扬色彩,常衣赤紫,纵马巷陌,时意气风发今犹历历在目。老夫少时无知无为,年过而立方知奋斗,幸有父兄荫庇方得盛名光景。文陵君年少流离,凭一身之力登高望远,实为沅江九肋。老夫十分钦佩,亦是可惜……”

    容宣扣在门上的手指一收,没有回头,“得君侯为师友,宣三生有幸。”

    他开门出屋,脚步匆匆奔下二楼。

    店主见容宣出现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结果却只摸到一片朱红衣角,他搓着手站在门口不泄气地喊了声,“君侯常来捧场噢!”

    容宣一步迈上车,令驾车之人去酒肆后院将容恒二人喊回来。三人片刻即归,容恒看到容宣颈间血渍瞬间变了脸,赶紧吩咐御车去往医馆。

    “不必,回相舍。”容宣脸上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两人见之有些脊背发凉。

    坊内守将正在换班,准备关闭坊门,容宣一行踩着点进了坊,差一点违反宵禁。

    待进了相舍大门,容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一脸冷漠地直奔议事堂。路上先后遇见嬴涓与门客,其人见他神色阴冷可怖一概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片红云似的刮了过去。

    容宣踢开议事堂的门,房内洒扫的侍女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退出去。容恒与沉皎前后脚溜进来,容恒去翻细布与给他处理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眼下已差不多愈合了。

    “君侯,那……”

    沉皎正要说什么,却见容宣目光幽凉地看着他。“去查,权越君如何得知相舍小君出身蓬莱,最晚后天我就要看到那个人。”

    “是。”沉皎面色一凛,立即应声离开。

    容宣拨开容恒擦拭伤口的手,“传书夫子,我要回书院成婚,让夫子帮我准备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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