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谋反

袅袅香烟自三足泥金兽头熏香炉嘴中幽幽荡荡地钻出来,丝丝缕缕地回荡在空旷冷清的大殿中。

冬日天寒,悦然殿中已挂起厚重的青灰帐缦,缦后隐约传来轻声交谈。慕清沣正向少年皇帝叙述朔阴府一行的发现。

冷东已将俘虏审了个清楚。那人居然还是个小头目,起初还打算咬牙挺刑,几十鞭子之后便将自己所知倒了个干干净净。

不出慕清沣所料,那里的五千人果真是王似道的私兵。

夏末,下了场大雨,入谷的路被落石封堵不算,暴雨还将山谷淹成一片汪洋。

那人言道,“后来,上面派了两个人来,我听王统领(五千人的统领)喊其中一个葛大人,喊另一个端先生。王统领说可能我们要搬家,换个地方……好像叫什么凤凰寨的,说房子很快就会建好,肯定不会再被水淹了……”

“姓葛的就是葛春晖吧”,皇帝问。

慕清沣点点头,“陛下,臣着凌力暗中收集子王似道的家人以及幕僚亲信一干人等的手笔,发现从孙斌子处搜出来的书信与他府上西席端言琛的字迹相同,这位端先生定是替王似道传递消息下达命令的重要角色。”

皇帝问,“阿沣,下一步你待如何。”

慕清沣道,“陛下,王似道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但臣还未查出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朔阴县此行,已打草惊蛇,臣会尽快查清事实原委,在这期间,恳请陛下多加留心!”

君臣二人又细细筹谋一番,待得慕清沣起身告辞,已接晌午。

慕清沣走过文华殿,打算从东华门出宫,刚刚走上廊桥,远远看见长廊尽头有一人正含笑拱手。

王似道面白无须,一身大红的官服,更衬托出一幅清静文士的气质。

“王爷,这是刚从陛下那里出来?”

慕清沣注意到他眼底快似闪电般滑过一丝阴狭,恍若未见地依然含笑道,“正是,敢问王相这是从哪里来?”

王似道摸了摸下巴,“太后近来身体不适,本相刚从眉寿殿那里出来。”

“哦?太后她老人家的凤体如何了?”

“好了许多,只是还偶有头晕之症。”

慕清沣道,“本王今日有陛下交托的紧急事情去办,改日定前去‘眉寿殿’探望。”

说罢,打了个虚礼,向廊桥拾阶而下,身后忽然又传来王似道的声音,“王爷,前几日您未上朝,陛下说您病了,可大好了?”

慕清沣顿住整形,慢慢转过身来,迎向王似道探询的目光,似笑非笑道,“本王偶感风感,劳王相记挂了,已大好了!”

王似道呵呵笑着,“哦,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慕清沣知道他是在试探这些天自己的动向,如此看来,朔阴县山谷的异动,他定然知道了。

“大人”,王似道一进二门,端言琛便迎了过来。

朔阴县山谷的密报是凌晨来的,王似道只看了一眼,未及与端言琛细细商量,便先去上朝了。

“密信看过了”王似道问。

端言琛随着他进了卧房,边为他更衣边道,“如果单单只是丢了一个人,或许不打紧,毕竟山高林密,让野兽叨去了也未可知,但是谷口阵法被破,此事可就非同小可了,极有可能,那人是被破阵之人掳了去……”

心中担忧被端言琛一语道破,王似道强压了一上午的惶恐此刻如岩浆般彻底奔涌而出,眼角隐隐地带了些血色,声音已带了不为人察的阴狠,“前几天,慕清沣称病未曾上朝,安插在王府的探子却说,并未见厨房熬药,且管家周平以不得打扰王爷休息为由,严禁任何人进入内院……”

他坐在一张花梨扶手椅上,阳光直直射进屋中,半张脸隐在阳光之外,只看到紧紧抿着的嘴角和一道一道越显深刻法令纹。

“恰在此时,发生了谷口阵法被破之事,绝非偶然,慕清沣其人心细如发,又擅谋略,一定是从劫案中寻到了蛛丝马迹,才追到了黑沙滩。”

五千人,不是个小数目,王似道再家财万贯也供不起这样一支私兵的吃穿用度,即便有葛春晖在那儿截留税银,也渐渐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只能靠抢劫官府的粮饷才能勉强维持。

王似道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厉声说道,“不能再等了,慕清沣查到端倪,一定会请旨剿杀谷中的五千人,那样一来,老夫多年经营将功亏一溃。”

他咬了咬牙,白眼珠因愤怒和兴奋而爆出血红的颜色,虽知不是良机,却也别无他法。

“端先生,你即刻去请丰子梅,晚些时候,再去请……”

慕清沣回府更衣后,来到前院偏厅,一名女子等候已久。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一看,立即站起身双膝跪下,叩首道,“雅黔见过王爷。”

慕清沣坐了正首位置,“起来罢!”

问心找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本已找到了雅黔的家,却又被邻居告知,雅黔的丈夫在镇上赌场上出老千,被恶霸当场活活打死之后并扬言要把雅黔卖掉还赌债。

有乡亲闻讯立即赶回家告诉了雅黔,雅黔只得带着四岁的孩子奔走逃命。

问心是在一间破庙里将人找到的,当时雅黔身无分文,已是走投无路。

雅黔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罗裙,牙齿几乎快将下唇咬出血来。

慕清沣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用盖子拨了拨茶沫,“雅黔,你可知本王为何遣人寻你?”

雅黔犹豫了一下,很快便轻声道,“王爷,雅黔大概知道。”

她本想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奈何遇人不淑落此境地。问心找上她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应该庆幸,王似道的人没有先一步找到她。

她极力保持着平静,来掩饰着内心激烈的挣扎与权衡,慕清沣看在眼里,暗道,果然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此时没有明显的惊慌错乱已属难得。

他继续悠哉地喝着茶,他在等,等她提要求,等她要自己的允诺。

很快,雅黔再度跪下,“王爷,奴婢斗胆,请王爷给奴婢的孩子一条生路,奴婢便将四年前贵妃之死的秘辛尽数告知。”

慕清沣放下杯子,淡然道,“你这是在与本王谈条件?”

雅黔跪伏于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再抬起时额头已然红肿,双目泪垂, “不,不是,奴婢是求王爷,奴婢私逃出宫已是死罪,说出那件秘密,还不知会怎么个死法,奴婢死了不要紧,但孩子是无辜的,求王爷高抬贵手……”

她自然不知道朝堂风云幻,只当慕清沣发现了一点端倪,要查个明明白白。如果说了,或许,慕清沣会留着她做对付政敌的把柄,或许,会把她这条命送给王似道做交好的诚意,或许……

一切都有可能!

慕清沣募地一摆手,突然严厉地出言打断她,“在你眼中,本王是个连孩子都不放过的人么?”

雅黔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不知为何,慕清沣的坚定冷硬的目光就是让她觉得很安慰,很放心。

泪雾弥漫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冬日,那个凌乱的晚上。

德阳宫。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啼,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皇帝病重,早产月余的四皇子似乎并未给沉重的皇宫带来多少喜气。

数日后,入夜,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闪进了德阳宫的角门。

雅黔打了帘子进来,对榻上的中年美妇道,“娘娘,大人来了。”

李贵妃闻言,立即坐了起来,双手理了理鬓发,“快快请进来!”

王似道从门外走了进来,边往里走,边将披着的黑大氅解下,扔在雅黔怀中,“阿容……”

李贵妃张开双臂与王似道搂在一起,泫然欲泣,“似道,你可来了。”

王似道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近日礼部事务繁多,我一直无暇分身。”

良久,两人分开。李贵妃幽怨地望他一眼,“你真沉得住气,这可是你亲儿子。”

王似道这才赶紧抱起旁边摇床上的小婴孩,情不自禁地亲了又亲。

李贵妃看他喜爱这个孩子,也不由得眉开眼笑,“似道,你何时才能接我们娘儿俩出去。我整日里担惊受怕的,唯恐陛下发现。”

王似道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道,“方孝安不是跟皇上说这孩子是早产了么,你怕什么?”

李贵妃不满地说道,“我不管,我就是害怕,你快想个法子,我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待了。”

“可是,皇宫里好端端地不见了个贵妃和一个皇子,那不得出大乱子么……”

“不行”,李贵妃蓦然提高了嗓门,甚至有些凄厉地喊道,“我就要出去,如果陛下发现,会杀了我的,你不是说会带我们走的么?王似道,你……”

王似道猛地捂住她嘴巴,“行行行,你别喊了,我很快就会想到办法。”

他可真是后悔,李容入宫前的确与他郎情妾意过那么一段日子,后来,她入宫他娶妻,谁也没耽误谁。

结果,皇帝体弱,对房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次偶然机会,两个人又旧情复燃,这一燃,就燃得不可收拾,居然怀孕了。

为此,李贵妃使劲浑身解数爬了一回龙床。

王似道以方孝安家人性命相要胁,根据皇帝临幸时间给出了体质虚寒,恐会早产的脉案。

孩子倒是顺利生产了,这李容又抽疯了。

雅黔把他送出门的时候,看王似道唉声叹气,她也愁啊,如果四皇子的身份露馅了,这德阳宫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雅黔,你上点心,好好看着贵妃娘娘”,王似道戴着风帽的脸,只露出一个尖瘦的下颌。

“是”,雅黔应下,“娘娘自打生了皇子,经常心情不好,或许,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王似道后来发现,不是过一阵儿会好,而是李容越来越变本加厉,有一次甚至大哭大闹,把王似道的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四皇子满月不久,李贵妃突然身体就不好了,吃了许多副药,却眼瞅着就油尽灯枯了。

太医方孝安说是气血衰竭,药石罔顾了。

雅黔本以为贵妃这是急症,直到李容死前的一天,王似道来了,他一进门就遣退了所有的人。

雅黔看药熬好了,怕放凉,就想着先去端给贵妃喝。

从小厨房到寝殿要经过后窗,就在那里,她听到一段骇人听闻的对话,当时的李贵妃实是已经弥留了,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李容:似道,我要死了么?

王似道:……

李容: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王似道:他会在宫里好好长大。

李容:似道,为什么,为什么给我下毒?

王似道:……

李容轻笑一声,“我知道是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有产后虚症,哪里就虚得那样厉害了……”她喘息数声,“方孝安听命于你,是你让他给我下毒的,为什么?”

王似道的声音异常柔和,“阿容,你莫怪我,你死了,孩子才安全了,他注定是皇子的命。”

良久,才听李容叹了一声,“好,我不怪你。”

之后,李容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稀里糊涂地尽说糊话,难得的是,王似道一直柔声安慰,从头至尾,没有半分不耐。

好像,方才说出那番绝情绝义的话,下了那样狠心毒手的,不是他。

夜色阑珊,慕清沣紧缘如弦的脊背在暗淡的光线中渐渐变做一道虚影。

地龙烧得很热,他却如坠冰窟般感到遍体寒凉。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王似道居然真的要谋反,他要为亲生子谋算天下。

想到这一层,他立刻醍醐灌顶般,前因与后果,想得明明白白,却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打草而惊蛇,蛇必暴起最后一击。

想到此处,他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更换,夤夜又进了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留言啥啥的,都没有,真气,后果严重,想断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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