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缓解之法”
李至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慕清沣的背影,“子时前施针可减缓痛楚。”
“嗯”,他轻哼一声,重新坐了下来,便再无声息。
李至善默然退了出来,去厨房叮嘱了童儿看着药炉莫要打盹,然后,便心事重重地回了卧房。
卧房的窗下摆着一张条案,他径直走了过去,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檀香木的小盒子。
揭开盒盖,里面只放了两封书信,还有一个掌心大小的布袋子。
指腹无意识地与粗糙的布面磨擦着,李至善有霎那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前年春天,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那时的他已经整整两年没再收到徒弟方孝安的书信了,冬日天寒路滑,以他的年龄实在出不了门,只好捱到冰消雪融,等不及春暖花开,就上了路。
方孝安最后一封来信说他已被罢官,正准备归乡,这之后两年,却再无一丝半点音讯传来。
方孝安的家乡距此两百多里,无花镇又偏安一隅,往来客商凤毛麟角,就是想找个人打听,都不可能。
足足颠簸半个多月,那是一个雨夹雪的阴暗春日,李至善一脚踏进滁州府,就如同迈进了鬼门关。
迎面而来的噩耗将他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三年前的一日夜,方府被一伙来历不明的盗贼屠尽满门,金银细软尽数不见,而元凶至今逍遥法外不知为谁!
他急怒攻心,在滁州一病不起,在一间客栈将养了月余,方才拖着病弱残躯回了无花镇。
方孝安是他这辈子最亲的人,比亲儿子还亲。
李至善的父亲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鬼医”,性格恶劣变态,医术高明,却最喜拿活人试药,一生害人无数,偏偏生了个心地善良的儿子。
李至善聪明灵慧,医术有成,却根骨欠佳、无法习武,终于,“鬼医”不得好死也就罢了,连累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如丧家犬般东躲西藏无处容身。
直到他遇上方家施粥,方孝安的父亲看他被一群人推来搡去,可怜巴巴地连个小孩子也争不过,就寻思着这个人怪可怜的,怕他把自己给饿死,就把他这大龄乞丐从乞丐堆里扒拉出来,带回了方家。
后来,方老爷子发现,他这哪里是捡了个乞丐,分明是捡了个宝啊!不仅人品好,医术还顶呱呱的,正好独子方孝安不喜读书,索性随着李至善学医算了。
李至善这一住,就是十几年,他与方孝安名为师徒,实则比父子还亲。直到方孝安考入了太医院,方老太爷觉得好歹也算光耀门楣了,于是高兴地撒手人寰了。
方孝安举家搬到京城,李至善便躲到了这“无花镇”,开了间医馆。
他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长对,长成一个祸害。
方孝安每月一封信,定时定点,他也知道李大虎的品性,不孝不义,于是早就有了要把李至善接到身边奉养的打算。
人死灯灭,方家灭门。
都说人间至痛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他呢,连方孝安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痛岂非比死别更令人难以接受!
他就弄不明白了,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呢?什么样的盗贼狂妄如斯,那可是滁州府,不是寻常山里乡村!
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是方孝安最后的两封信。
一封信是方孝安的长子亲自送来,并取走了信中所提的一味药材“乌头草”;另一封,则是提及他因贵妃之死被免官,信上隐讳提到,因被权势所逼,枉害了一条人命,还连累了不相干的人,背离了医者“悬壶济世”的初衷。
最重要的,是信上最后的一句话,“师傅,如果王似道放过了徒儿,待尘埃落定,定奉养您天年!”
算算方府灭门之日,正是他归乡第二日!
本以为,这件事情会烂在心里,然后随同他一起埋进棺材,再无人知晓!他区区一介布衣,永远没有机会将它晾在人前,更没有能力去追索真相。
可是,如今机缘巧合,将沂亲王送到了“无花镇”,难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李至善颤微微地抬起有些混浊的泪眼,望向窗外的远山白云,喃喃低语道,“孝安,孝安……”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最后一片桔红色亮光也被黑暗吞噬。
直到小童儿喊他开饭了,李至善方才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脚,在黑暗中站起身来。
慕清沣其人,他早有耳闻,听说,他处事严明公正,却也最是冷血无情,这从昨日河岸边的那场厮杀便可窥豹一般。
据他观察,慕清沣的确杀伐决断心思缜密,但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可是,纵有情义又如何,他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去得罪朝廷一品大员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太后的亲哥哥,皇帝的亲舅舅。李至善根本不敢保证!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能冒险,还是等等再说,摸着黑,将檀木盒子重新放回抽屉里。
戌时刚到,顾少白醒了过来,好一会儿,他散乱的焦距才聚拢到眼前笑盈盈的一张脸上。
脑袋里像长了堆乱草,梳理了许久,总算是明白过来,有人把一脚迈进阎王殿的他给拉了回来。
慕清沣手指刮了刮鼻尖,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哭了。”
顾少白看了看他,猛地想起他都快死了,哭着喊着,这个人都不听他的遗言,真是冷血无情、不是人!
幸亏活过来了,要不然不是白死了么!
一半是疲惫,一半是生气,顾少白重又阖住眼睛,不想和他说话。
慕清沣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无赖地用拇指和食指去撑他的眼皮,“还生气呢?我给你赔不是,行么……嗳,你别瞪我……那时候,我要是答应了,你心里没个牵没个挂的,放放心心地一睡不醒,我,我……我可不得心疼死么!”
顾少白无奈地收回刀片一样的目光,看他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严肃认真,也懒得分辨真假。
“感觉怎样了,好些了么?”慕清沣握住他一只手,嘴唇凑上去轻轻地啃他的指节。
顾少白被他啃得像落了一身鸡毛,手指都快抽筋了,苦于没有力道抽他,有气无力地回应,“嗯……肚子疼……身上没力气。”
慕清沣像只不要脸的猫,啃完了还要舔,“那枝袖箭不长,也没把肚子扎透,疼是肯定疼的,就是箭上喂了毒……你还别说,李老头的本事还怪大的呢,没有他啊,可就麻烦了……你饿不饿啊,我让人熬了粥,就等你醒了吃呢……”
顾少白盯着自己湿淋淋的手,叹道,“唉……你觉得,我还能有胃口么?”
慕清沣浑不在意地拿袖子抹了抹他手上的水渍,掀帘子对门口的人吩咐了一声,又坐了回来,和他那只手较上了劲,不过这回倒只是贴放在脸颊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顾少白无助地想,他昏迷这两日一夜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觉得慕清沣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来一点小无赖的幼苗忽然就变成了参天大树。
“现在,你可以说了”,慕清沣的目光异常温柔,棱角分明的薄唇勾起完美的弧度,把他面容中的冷薄中和地一点儿也不剩,“只要我能做到,莫敢不从!”
顾少白撇撇嘴,冷笑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即便得了承诺,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知道自己的话带着逼迫得意味,也猜到他八成不会轻易吐露身份,可是,他还是想赌一赌!
没料到,慕清沣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立刻说道,“本王慕清沣,沂亲王,就是我了……”,他自怀中取出当日曾交给他保管过的玉佩,放在他掌中,“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其实,顾少白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是借着烛光仔细地看那羊脂玉佩,一面阳雕了些非常复杂的花纹,一面阴刻着一个“慕”字。
他把玉佩还给慕清沣,假装意外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沂亲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
慕清沣面上嘻嘻笑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是非常奇怪,顾少白一定认为他跟踪的是周沣,而慕清沣就是周沣,之于他,应不啻于晴天霹雳。
可是,看他做作的表情,似乎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他慕清沣征战沙场多年,又官场浸淫日久,居然被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东西耍得团团转,还真是滑天下之稽!
顿时,促狭与好奇之心大起,既如此,我就陪你玩玩的,看你能整出什么妖蛾子,看你连命都不要,是要什么!
想到这里,慕清沣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深沉,他慢慢地俯下身,与顾少白鼻尖只盈寸余距离,“既知本王身份,不如,你就跟了本王……”他伸手探进棉被之中,手指在他缠裹着绷带的肚腹上轻轻地滑动,“本王绝不会亏待你的……嗯?”
热浪喷在脸上,心中困着的一头野兽几欲破笼而出,顾少白一惊,被一口唾沫呛得猛咳起来,牵连着小腹的伤口疼得如火如荼,冷汗涔涔得顺着额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