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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是秦九。

本文不入V,所以朋友们可以放心追看。

按照国际惯例,每早六点准时更新,日更到完结。

保证大家一起床就能看到。

另外,丞相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大家不要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

但是CP很甜,天上地下,唯爱独尊。

其余有众多隐形CP,欢迎大家来文中寻找。

啾咪~

  老将军刚刚在战场上死去了,当时正值五月杪,山河荣阔,人间逶迤。

  对于这件事,丞相倒是没什么表示,但他对新将军的人选格外上心。

  丞相看上去精明,平时藏山不露水的,但谁还没个雄心壮志,他也有他自己的算盘。

  “去,拿着这叠纸,去城东头找副将问话来,一个都不要漏。”丞相把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递给管家,一边低着头写自己的折子。

  “相爷。”管家垂眸看了一眼,“这事儿太烫手,还是得您自己去。副将是什么身份,我们这些没品没阶的,怕是门都不让进。”

  “莫说这些,你去就说是丞相的意思。副将识时务,不用太操心。”丞相抬头看一眼管家,轻轻地笑了笑,温文儒雅的样子。

  管家不知怎么答话,丞相正飞快地写着折子,准备明天递上去。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管家,独自坐在夕阳里,考量着他重重的心事。

  一切都如出丞相所料,第二天的天子明堂上,必定有人站出来反对他。

  “臣举荐徐家的公子,今年的武状元。”有人上前一步说。

  “臣驳议。”丞相抱着玉圭站出来,“徐家公子纨绔不羁,经验不足。”

  另一边,有人拱手上报:“臣认为军部的昭勇将军从军十年,颇有希望。”

  “臣驳议。昭勇将军相貌不佳,难为国家脸面。”丞相再次驳回。

  “臣认为军中除副将以外,从三品以上的官员,均能胜任。”丞相背后有人说。

  丞相头也不回,甩袖道:“臣驳议。臣认为将军一职,非副将莫属。”

  “爱卿,难道你不知官位世袭是重罪?”皇帝在上头发话了。

  “此事臣心中有数。撇开身份不说,副将随父从军十四载,什么场面没见过。副将兵法师从生父,前几月的与异族的战役,多亏了副将,才大获全胜。相信军中的各位,也是见过副将的面容的,眉宇堂堂,走出去,四壁生光。”

  丞相一一列举副将的事迹,这些都是他托人去找副将问来的。当然,副将很配合,他有很多资本可以拿出来显摆。

  皇帝坐在上面仔细地听丞相讲,皇帝的眉心有一朵朱砂梅花,栩栩如生。

  司礼监的掌印站在皇帝旁边,身上披着朱红曳撒,上绣梅花仙鹤。皇帝转过头来看看他,掌印微微点了一下头。

  皇帝偏重丞相,毕竟那还是自己的老师。虽然时日不多,但皇帝还是颇为受益。

  皇帝皱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看来这回,恐怕真要破一回祖宗的例。皇帝拿手按按自己的眉心,说:“此事再议,众爱卿退朝。”

  丞相安安稳稳地站在丹陛下,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丞相一点都不再担心了,当他听到那声“再议”之后,就知道自己稳操胜券。

  当皇帝册封新将军的旨意传到老将军府上的时候,是在十日后的傍晚。

  丞相心满意足地回到家,脱下花纹繁复的官袍,长舒一口气,在屋子中央的圈椅里坐下来。

  婢女上了茶水就退下了,轻轻掩上门扉,夕阳的光在丞相脸上晃了晃。

  丞相靠在椅子上打盹,背后就是厚重的屏风,这是皇帝赏赐下来的,请来最优秀的木工打造,用四匹马拉到了丞相的府邸门口。

  屏风后面的窗户没有关,有风从那里吹进来,裹着春末的花香,有种甜甜的滋味。

  “相爷。”府里的管家上前一步说,“将军府的请帖。”

  丞相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管家手上那张火红的帖子上,帖子烫了金,上头写着他的名字,那书法看起来没什么特色,丞相在心里嫌弃了一番。

  丞相接过来,前后翻了翻,看到了将军府的戳印,方才将其随手搁在了花瓶旁边。

  “淄博温氏。”丞相说。

  管家连忙纠正:“相爷贵人多忘事,是济南翁氏。”

  丞相停了一瞬,才想起来确实是翁氏,两个读音相似,倒还是让他记错了。丞相日理万机,不太爱记别人的名字,将军远在边关,一年除了冬至元宵,见不到几次,姓名更是无从记忆。

  丞相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他并不在意这些,随后又说:“本官这次就不卖这个面子了,将军府的宴席,让虞景明去吧,来本官府上也有些时日了,总该做点事情。”

  管家思量一下,没说话。他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纸,递到丞相跟前,说:“这是将军府宴会上的菜谱,相爷,您不看看?”

  丞相头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顶上的横梁:“也罢,念来听听。一本正经的奏折看多了,本官也想消遣消遣。”

  “葱烧海参、糖醋鲤鱼、雨前虾仁,”管家对着菜谱一道一道念起来,“乌云托月、诗礼银杏……”

  “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本官很挑剔的。”丞相打断管家。

  管家前后一翻,笑着说:“将军还在最后加上了一道凉糕,要是您不去,那我就叫另一位去了。咱们丞相府,不能缺席啊。”

  “哪位?”

  管家撇撇嘴:“虞景明。”

  “现在就不必了,再让他在里面多待一会儿,不然出去了尽给我找麻烦。”

  丞相立马就改了口,他坐直了身子,搭着扶手,一把夺过了管家手里的纸,展开来仔细看了,看到最后才看到管家说的特意加上去的菜。

  “不错,将军此举深得我意。”丞相满意地笑一笑,把菜谱叠好了放进自己的袖子里,“管家,下去准备贺礼吧,尽着点心,别丢了丞相府的脸面。”

  管家看了丞相几眼,丞相回头瞪他一下,管家才拱手领命去了。

  丞相没有传膳,回了房间去收拾,独自提着一篮子的衣服去温泉里洗浴。

  丞相姓晏,名翎,字鹤山,来自泸州晏氏。

  泸州的晏氏算是世家大族,到了他爹那一辈有衰落的迹象,好在他会读书,后来做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时间高官相贺。

  丞相本以为做了高官,日子就会过得很逍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但丞相很快就失望了。他的一天,从五更天气开始。

  当五更鸡鸣,东方破晓的时候,丞相总是能准时起床,但到了冬天可能会在床上待的久一点。

  他在婢女的帮助下盥洗更衣,丞相的衣服很多,但官服就那么几套。丞相不喜欢穿官服,他喜欢穿其他漂亮的衣服,丞相身量高,身段又好,什么样的衣服,被他撑起来,都是朗朗的美男子。

  丞相的早膳很清淡,多半是一些糕点和一碗瘦肉粥,丞相春天吃百花做成的糖糕,夏天一定要上西蜀的凉糕,淋着红糖和桂花,装在瓷盘里端出来。

  上朝的时候,丞相就站在丹陛下边,头戴爵牟,怀中抱着雪白的玉圭,仔细地听百官议事,偶尔看看皇帝的神情。

  丞相很少说话,但他的话很有分量。丞相曾经是个才子,当年殿试的状元,口才让人佩服。

  下朝之后,丞相偶尔要在值班,那是一处简单的居所,丞相在里面坐着审阅六部长官的各项决议。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量着家国和天下。

  有时皇帝会突然造访,身边跟着司礼监的掌印,掌印的年纪与丞相不相上下,头戴描金乌纱帽,披着火红的曳撒。

  掌印为人很有礼数,会客气地称呼丞相,皇帝与丞相闲聊时,也能偶尔指点一二。丞相也不觉得逾越,掌印是个人才,于国于家都有希望。

  丞相的无数个值班的日子,就这样在彼此的交谈中度过,他们谈论天下的兴亡,字字珠玑。

  等到宫门即将关闭的钟声响起,丞相才曳着衣袖准备回家,那时已是黄昏,太阳淹没在群山背后。有时事务繁忙,丞相就会值班的居所里过夜。

  这就是晏翎做丞相之后的日子,比较单调但也不至于太无聊,国家每天都有那么多大事,忙起来的时候可以忘记三餐。

  晏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奢望自己能像先辈一样,梅妻鹤子。

  更值得一提的是,丞相今年二十七岁,还没有娶妻。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帝都很多姑娘都念想着丞相夫人这个地位,但一时无从希望。

  丞相的父母亲戚都在泸州,也没有过多逼迫。偶尔来往的家书里,母亲说起晏氏的香火,好在丞相的几个哥哥都有了妻儿,所以他落得清闲。

  娶亲是多么麻烦的事啊,丞相心里盘算着,纳彩、问名、纳吉,一样一样都不能怠慢,彩礼聘金花下去,顶他几年的俸禄。

  可能丞相的心思没放在感情上,他爱美,平时的乐趣不是到街上去看来往的美女,而是思量着该添置怎样的新衣服。

  丞相就这样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连夏天时整个厨房的凉糕,都只给他一个人准备。

  可能这辈子,就孤独终老了吧。丞相此时泡着温泉,无所谓地想着。

  丞相觉得不甘心,他是帝都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当年殿试的状元郎,这个年纪了还没有遇到过一段爱情,甚是遗憾。

  他无聊地拍打着水面上的花瓣,把他们按下去再浮起来。丞相抬眼看看空旷的四周,夜幕降临了,突然心里有点寂寥。

  不过,管家恰逢时机地出现,打断了丞相的愁思。

  “相爷,宫中传来消息说,皇帝召藩王入京了。”管家站在屏风外头,躬身禀报。

  “藩王?本官想想,有陈留王,琅琊王,锦官城还有一个王,还有……还有哪个王?”丞相拧着眉头回想,硬是没想起来。

  “相爷贵人多忘事,还有一位广陵王。”管家无奈道,丞相总是这么糊涂健忘。

  “哦!广陵王,我就说呢,怎么把这位给忘了。”丞相往自己身上浇水,目光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本官一点都不喜欢他。”

  管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藩王们不多久就要进京了,相爷您看,这该怎么准备准备?”

  “把这事交给老头子做就好啦,妥妥当当的,本官不操心。”

  丞相把头靠在浴池岸边,他带着得意的神情。丞相为自己的人脉感到自信,虽然他偶尔糊涂,但这些事情他从来不落于人后。

  “管家你下去吧,这些日子,多帮本官留意一下翁家的将军。”

  管家戏谑一声:“相爷,您居然记住了将军的姓氏。”

  丞相更加得意了:“毕竟是本官一手举荐的人才,本官当然要对他格外上心。”

  “相爷,还是为您的夫人上上心吧,再拖着,皇上可要给您指婚了。”

  “哎,莫提这事了,本官一个人,自在的很。”

  晏翎很满意地闭上眼睛,遣退了管家,开始想去拜访将军府的事。

  

  ☆、将军

  就在丞相泡着温泉昏昏欲睡的时候,将军府里还是灯火通明,府中有人进进出出,鼎沸嘈杂,这是正在准备宴请宾客。

  将军坐在他老爹的灵位前,手里拎着酒罐,给他老爹的灵位敬酒。

  将军想想那天蔽空的旌旗,旗帜裹着老爹的身躯运回帝都,他牵着黑色的马,少年皇帝站在官道尽头,百官遥遥朝拜。

  蔽空的旌旗,是天子的仪仗,背负着家国,心怀着天下。

  将军喝一口酒,是他老爹生前最爱喝的趵突泉。

  将军从小跟着老爹去打仗,肩上扛着画戟,站在山崖上看北方极寒之地。老爹拄着旗帜,黑色的云幡像乌云压境。

  将军指着辽阔的平原,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老爹摸摸将军的头,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将军把酒洒在老爹的灵位前,拜了三拜。老爹头七刚过,灵柩就运回了山东济南,有人衣锦还乡,也有人荣归故里。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老爹曾说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如今乘鹤归西,家国大任就落在了将军身上。

  有人来喊将军去领皇帝的赏赐,深更半夜,车马排了一整条街。

  皇帝没有来,司礼监的掌印穿着火红的曳撒,宣读明黄的圣旨。将军伏膝领旨,掌印扶他起来,拱手称贺。

  “多谢厂公。”

  “不要谢咱家,要谢就谢丞相大人。”

  将军自然是知道的,丞相力排众议,硬是把他举荐为了新任的将军。

  掌印寒暄过后就回宫复命,将军捧着圣旨站在府邸门口看宫中的人马浩荡地离去,门檐下挂着灯笼,只看得清曳撒的一抹朱红。

  等到人静马喑,将军方才跨进门槛,他要去看看府中各处有没有打点整齐,过两天丞相大驾光临,不能丢了脸面。

  将军没有早睡的习惯,他常年在边疆,枕戈待旦是常有的事,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的一天,从旷野的号角声开始。

  军中的某位士兵吹起犀牛角做的号筒,将军就要翻身坐起,穿好晾干的的铠甲,把腰间的皮带扣紧。

  洗漱过后就用早膳,边疆天气极寒,多半是炖煮的牛羊肉。当物资紧缺的时候,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在皇帝圣明,每年的军饷从不会落下。

  前些年有人克扣贪污,被查办了,牵连起大半个朝廷,丞相差点被拉下马。其实丞相没有必要做这种事,他一个人过活,俸禄连年有余。

  但丞相确实有点本事和手段,保住了他自己,也保住了将军和将军老爹。

  皇帝下令要严查,东厂、六扇门和大理寺都不敢怠慢。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那次事件死了很多人,午门前血流成河。

  将军被拉到大理寺问话,第二天又被放出来,后来才知道是丞相顺手帮了一个忙。将军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丞相,老爹又说得语焉不详,遂无从追究。

  将军吃过早饭之后就要带着下属的将士操练,他们的大营背后就是荒芜的旷野,冬天,远方的山峦覆盖上白雪,闪闪发光。

  将军从小学习武功,济南翁氏是前朝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人情练达,给将军请来的老师都是江湖宗派的高手。

  等到中午,将军亲自带着骑兵去巡视,他有一匹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旷野上呼啸的狂风。

  将军在旷野上巡视一圈,回来时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乌黑的影子像是木炭。周围是沉沉的黑暗,只有这火焰仿佛天上的繁星。

  篝火过后就是漫长的黑夜,人声渐渐低矮下去,清朗的夜空变得愈来愈高远。

  北方的苍穹更有原始的气息,从壁炉到旷野是很长的一段距离。

  将军独自躺在土坡上看星星,想着故乡和帝都,偶尔唱着孤单的小调,也不觉得孤独。

  如果夜里有敌军入侵,将军就要第一时间带兵还击,他老爹兵法如神,于是他也得了不少真传。

  将军上过无数次战场,烽火连着烽火,死亡连着死亡,旌旗遮蔽升起的太阳,月落平原,星垂大荒。

  将军喜欢这种生活,在荒原上就更接近上古,接近传说中诸神的时代。

  丞相乘坐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从丞相的府邸到将军的府邸不过是城东到城西的距离,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

  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迎客,管家在他身边接过宾客的礼柬。

  将军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丞相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中状元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说起来,新一年的科考又要开始了,不过今年考试的不是他了。丞相心里有些得意,他笑着打帘走下马车,撩起黻黼踏上将军府的台阶。

  “将爷,恭喜啊。”丞相拱手道贺,绯红官服上的仙鹤翩然欲飞。

  将军府的管家接过烫金的请柬,将军侧身为丞相引路,说:“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

  丞相进门的时候抬头看看门头上的匾额,古老的书法写着一个“翁”字。济南翁氏,丞相想,离帝都不是很远。

  将军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涌入自己的家中,他老爹升官的时候他才两岁,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将军升了官,确实值得高兴,但老爹在战场上死去,他心里有点寂寥。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老爹一心希望他成为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将军在席上敬酒,看到丞相坐在上位与人交谈,他打着手势,动作从容风雅。丞相是一代才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丞相的面前摆着一盘洁白的凉糕,像山巅堆积的白雪,丞相不时往盘子里添加切碎的果肉,还没来得及品尝就总是被人打断。

  丞相位高权重,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

  将军问身边的管家:“丞相姓什么?”

  “回老爷,丞相姓晏,名字叫晏翎,来自泸州晏氏。”

  “泸州,在西蜀。”将军想了想,难怪丞相只在面前放了一盘凉糕,那是西蜀的特产。按说,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是吃凉糕的时令。

  原来丞相也会想家啊,还以为他是个神仙,没有一点烟火气。

  将军走过去给丞相敬酒,丞相之前顺手救了他一次,这回又不顾众议将他推选为将军,算是他的恩人。

  将军算了算,这恐怕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丞相的容貌,他有着那么漂亮的鼻梁,偃月惊鸿,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

  丞相看起来相当年轻,应当与自己不相上下。将军暗想。

  “客气客气。”丞相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匙子,站起身来与将军对话。

  “相爷,这酒是济南的趵突泉。”将军举起手中的酒杯。

  “难得一品,三生有幸。”丞相谈吐含笑,眉目似春。

  将军忽然想起丞相来自泸州,于是说:“相爷来自泸州,想必对酒很有造诣。”

  “不敢当不敢当,若是将军喜欢,回头给给将军送几坛泸州老窖来。”丞相说完,抬袖举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将军虽出身行伍,常年习武,但谈吐也有书生的气质。将军在宴席上说话温温的,带着北方旷野的味道,丞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丞相的身量和将军一般高,将军束着紫冠,丞相戴着爵牟,他们都有不凡的气度。

  将军的眉眼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看得出从祖上流传下来的坚毅和宁静,像兵临城下,六军不发。眉峰像山峦,眉尾像飞燕,让人联想到草原的天际,浮云雪山。

  丞相看到将军同样穿着绯袍,补子上绣着雄狮,腰间扎着金玉腰带,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的确是个美男子,丞相心里想,来日他们并排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

  国家少年多英才,皇帝还未弱冠,丞相是殿试的状元,新上任的将军战功赫赫,司礼监的掌印貌美才高。

  丞相去看堂上堂下来往的宾客,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官服的补子上,孔雀和雉鸡相得益彰。

  老将军的丧事让大家都不敢高声言语,但那些交织的身影看得出一个盛世该有的繁华,像星星,从碧落下降到人间。

  歌舞过后,陆续有人辞别回家,那时已经是月亮升起之后,树影婆娑。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将军府上点起蜡烛,月光照亮天井。

  将军像早晨一样站在门前送客,披了一件鹤氅,管家提着晃悠悠的灯笼,谈笑相送。

  当将军府的门前只剩下丞相的马车,丞相依旧不见身影。将军对车夫拱手,说回头去找,管家去了后院,将军去了前庭。

  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军府的厨房里依旧烟雾缭绕,远远地,闻到一股酒酿的香气。

  将军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却见灶间一位厨娘正往一盘凉糕中间点上酒糟,丞相站在沸腾的锅炉前,眯着眼睛看锅里粘稠的米浆

  “将爷?”丞相先说。

  将军朝丞相揖手,说:“敝府厨房简陋,恐辱了相爷脸面。”

  丞相喝了一口酒,将军这才看到丞相怀里抱着一罐趵突泉。

  丞相说:“将军府里厨子手艺很巧,于是想来学学做凉糕的手法。下回,叫我府里的人登门请教。”

  丞相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说话里都带着醺醺的酒气,将军一听就听出来了。将军自诩千杯不醉,在军队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常有的事,故将军海量。

  在厨房里等着凉糕做好估计只是他喝醉之后突发奇想,将军不想拂了丞相脸面,只是把丞相请了出来。厨房里闷热难当,外头却依旧春风微凉。

  丞相不说话,只是坐在天井的石桌上喝酒,偶尔抬头看天上的明月。

  将军说:“相爷您要不先回府,凉糕最好了明日再送来。”

  丞相说:“不行,我想亲自提着它回家。”

  丞相说的不知是哪个家,是帝都东头的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

  将军没法了,于是坐下来与丞相对酌。丞相到后来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绯红的官服灼灼似桃花。

  凉糕很难做,要熬好几个钟头,将军昏昏欲睡。

  管家把做好的凉糕装在瓷盘里,拿食盒端住了,提来给将军过目。

  将军草草看了一眼,他并不是很在意糕点做得怎么样,将军今天很累,只想早点睡觉。

  丞相睡下去就没有醒来,将军暗自嘲笑他酒量不行还使劲喝,二话不说背起丞相就往外头走。

  将军把丞相安稳地放进马车里,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他怕下人们照顾不周,特意嘱咐驾车慢一点。

  车夫弯着腰说:“多谢将爷,将爷洪福齐天。”

  将军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拢着鹤氅站在灯笼下,目送马车驶进浓浓的黑暗中。

  将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可以就寝了。

  

  ☆、知己

  丞相第二天醒过来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自家的床上的,他睡到日上三竿,那天不是该上朝的日子,是丞相难得的休息日。

  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拿手枕着头,独自看窗外的蓝天。

  这是个好日子,该出去走走。丞相心里想,但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公务太累,丞相实在不想动。

  眼看要到中午,丞相这才想起来昨天要将军府的厨娘做了三盘凉糕,他惊坐而起,这个天气,凉糕放在外面都要放坏了。下面那帮仆役,到底知不道凉糕要冰镇?那个管家看起来就相当不靠谱!

  丞相匆匆穿戴整齐,就在他侧着身子照自己的后背时,屏风外婢女进来布早膳。

  丞相快步走出去,白瓷盘子上乘着晶莹的凉糕,顶上淋着浓稠的红糖,还洒了风干的玫瑰花,旁边点缀着酒酿。

  丞相伸手去摸摸盘子,发现带着冰凉的寒意,他这才放下心。丞相的心情莫名变得舒畅起来,昨天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边吃着早膳,一边与管家闲聊。丞相问起昨晚的事,管家把将军的行为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丞相打心底感谢将军。

  丞相这时开始仔细地回想将军的容貌,尔后又联想到国家北方的苍穹和雪山,将军的眉眼很鲜明,丞相昨天多看了几眼,竟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丞相之前还是见过少年将军的,那次将军和他老爹被请进大理寺的监狱,丞相路过时看了一眼,觉得将军长得很可爱,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

  “将军姓翁,叫什么名字?”丞相吃一口凉糕,混着玫瑰花瓣。

  “回相爷,将军姓翁,名渭侨,字崖旗。”管家如实回答。

  崖旗,丞相一下子想到海浪拍打山崖,顶上插着黑色的旗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确实像个心怀天下的男子,一个名字里就有山有水。

  吃过早膳,丞相便无所事事起来,望着天空发一会儿呆,是他常做的事。

  丞相突然想起前几天收拾衣柜,扔掉了很多他不喜欢的衣服,叫人打包了,拿去存起来,日后国家天灾人祸,就拿去赈灾。

  该去添置几件新衣了,夏天马上就要来临,不能让其他人抢了风头。

  丞相喜欢穿时鲜的新衣服,所以时常会光顾城中的布坊。每年新出的式样和花色,除了皇家,总要拨出几匹往丞相家里送去。

  帝都一年四季都熙熙攘攘热闹繁华,丞相第一次来帝都的时候是来参加殿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丞相那时候才十九岁,是新科状元郎。

  丞相没有佩戴玉钩爵牟,只在腰间挂着香囊和珠珰。丞相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帝都最大的一间布铺,三进的厅堂里,客人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风尚和潮流。

  管家给掌柜递去玉牌,帝都姓晏的没有几家,掌柜迎来送往,眼力早练成了。

  胖胖的掌柜给丞相介绍店里刚刚进来的布料,一样一样指给丞相过目。

  丞相看中了一匹布,缂丝弹墨的工艺,花纹勾着金线,是难得的上品。

  掌柜说:“丞相好眼力,今年就产了十匹,花色各不相同。”

  丞相挑了一匹湛蓝的,上头是孔雀牡丹,牡丹花艳艳的,像要从布上开出来。

  掌柜把丞相请进内堂,老板娘来给丞相测量肩背的尺寸,丞相转过身,看到有人拿着一匹绯红的布在镜子前比划,原来是将军。

  能在这里碰到将军,丞相心里还是有点惊奇的,将军手里那匹布,与自己看上的那匹,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和花纹不同。

  将军照了很久的镜子,才对小工说要怎么做衣服,他在自己的腰上比划,大概就是说要做腰带和前后裾。

  将军是真的很年轻,但将军从来不是纨绔,将军从小就挑起了半个家国,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渡临洮。

  丞相觉得将军看上去和几年前一样可爱,丞相心软慈悲,说不定还会救他第二次。

  将军在镜子里看到了丞相,他转过头对着丞相笑,远远地就朝他拱手招呼。大家都是大官,将军刚刚上任,多跟丞相打打招呼,以后说话也方便。

  丞相觉得将军笑起来真善良,没有那么强势,于是他顿时轻松起来。

  丞相同样笑着回礼,走上前去与将军交谈,将军虽然年轻,但丝毫不腼腆,毕竟他从战场上走下来,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丞相说:“将军你手里的布料是今年的新款。”

  将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说:“我不知道欸,但这价钱确实蛮贵的。”

  丞相给将军说做出来的衣服要怎样配颜色才好看,将军很认真地听,听到后来就让小工给他量了全身的尺寸,将那一整块布都做了衣衫。

  丞相心里为自己的口才得意,布坊是他的产业,自然希望销量能更高一点。其实将军也不差那一匹布的钱,将军出身名门,济南翁氏家大业大。

  将军和丞相一同到街上去闲逛,丞相今天难得放下公务,心情格外的明媚。

  将军与丞相相谈甚欢,一路上都在打趣逗笑。阳光照进大街小巷、酒肆青楼,人群涌动如滔滔河流。

  丞相给将军讲帝都发生的事,讲三里头的小瘦子偷了隔壁寡妇的瓜被骂了一条街;讲衙门去收一家小酒馆的地,那老板死活也不干;讲自己当年考科举的经历,想起来就很搞笑。

  将军常年在边疆,不知道帝都在平日里是怎样的情形,如今看到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没有北方的秋风入关,边月满山,但各自有各自的姿态。

  其实将军吹得一手芦笛,那是边塞最能寄托情感的乐器,到了每年中秋,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他们走到运河边,喊船家来渡。

  “将军,皇帝准了你多久的假?”丞相问,他在剥荔枝,船上的荔枝来自泸州,有一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

  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妃子笑了,但荔枝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将军说:“中秋过后就回去了。”他偏头去看湖水,桥上有穿着绣花衣裙的姑娘。

  丞相算了算,大概还有四个月。皇帝这次开恩让他待在京城这么久,多半是看他要为老爹戴孝的份上。过了中秋再走,好歹也有个团圆的日子在。

  丞相把剥好的荔枝放在盘子上,推到将军面前,叫他不要客气。丞相是精细人,连荔枝都剥得一丝不苟。

  将军不好推辞,含了一颗荔枝在嘴里,甜滋滋的汁水像麦芽糖。

  “相爷,前几日多谢您的举荐,您的管家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可是照答不误。”将军说。

  “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丞相抬手挥一挥,表示他并不在意。

  “那相爷还要不要吃凉糕?回头让府中的厨子做一些来送去。”

  将军原本以为丞相要推辞,但听见他说:“多谢将军美意,本官就不推辞了。”

  将军惊奇地抬头看丞相一眼,大概不知道丞相竟会如此欣然接受。

  说到最后,丞相才不好意思地说:“昨晚给将军添麻烦了。”

  将军微微笑:“无妨,早前听说丞相风华无双,就是有点糊涂健忘。”

  “风华无双不敢当,糊涂健忘倒还是真的。”丞相一点不生气,“不过将军,本官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记住了你的名字。”

  将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不点破,明里暗里地遮掩着。

  “将军,北方的异族,您看,收拾的怎么样了?”丞相闲闲地问起来,要知道,他之前糊里糊涂过日子,可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事。

  将军听他这么一问,转过眼睛来看他,没说话。

  丞相不慌不忙地与将军对视,笑意盎然:“怎么,本官问起这个,有什么不对吗?”

  将军慌忙收起目光,盯着丞相的眼睛看,会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当然不是,相爷。异族翻不起什么大浪,再不济,我们北方不是还有神仙嘛。”

  丞相只是笑,随手掂起一旁的酒杯,晃荡着,说:“什么神仙,不过是话本子里杜撰的罢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相爷,咱们国家奇人异士多不胜数,保不准,就是真的呢。”

  “将军说的玄乎其乎,本官倒还放心了。那都按将军说的,如此甚好。”

  “甚好。”将军接了一句,带着点惆怅的叹息。

  “以后边疆的大事,还要将军多多担待了。”丞相靠在椅子中,凭着画船晃晃悠悠。

  将军垂眸笑出声来,丞相看不到他的目光,也看不清将军脸上的神情。

  “那如此说来,还要相爷在朝堂上多帮衬一下了。”将军把果盘推到丞相面前。

  丞相眯着眼睛看外头的景色,他在想一些其他的事,烟光暖照,神思飘渺。

  他沉默了一阵,才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将军的眼睛,说:“当然了,本官会对你很好的。将军,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来日,前途无量。”

  “这话我听很多人说过,我爹,我祖父,都说我少年英才。”将军看一眼丞相的脸,“可是,并不见得。我爹已经死了,异族还没有平定。”

  丞相笑着按下他的话头,说:“伤心事莫要再提。将军主外,本官主内,我们还有年轻的皇帝,这么一来,必定是国泰民安。”

  将军不太敢看丞相的眼睛,丞相的眼睛深得像一潭湖水,里面藏着无数种情绪。

  丞相遥遥地望向湖上的白鹭,把玩着腰上翠绿的玉佩,自言自语着:“国泰民安。”

  四个字被他咂摸着,唇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深深的,能把万物卷进去。

  

  ☆、皇帝

  丞相下朝之后照例去值班,这是他每天的公务。

  今天又是繁忙的一天,底下那帮臣子每天都有琐事要禀报。还有一群闲不住的言官,就是喜欢四处抨击别人,丞相也未能幸免。

  上朝的时候,丞相再次成了言官的靶子,文化人说话就是有水平,平常人都听不出来他是在骂你。

  丞相位高权重,年轻有为,难免有人会看不过去,时常对着他酸酸地发牢骚,丞相一一接受。

  言官又拿举荐将军来说事,控诉丞相那天在将军家逗留过久,二人关系微妙。

  丞相抱着玉圭说:“那天多喝了点酒,晚些才回去,并没有过夜。”

  言官又说:“丞相公私不分,勾结边将,图谋不轨。”

  丞相说:“那天的宴会你也去了,与将军相谈甚欢。”

  随后丞相一一列举了言官当天与将军交谈时说过的话,虽说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言官还是惊了一惊。

  按说,丞相这个时候应该编出一套叛家叛国的言论来,然后硬往他身上扣,这样牢狱之灾就不可避免了。

  虽说言官是出了名的怼天怼地不怕死,一身骨气像铁打的松柏,但对坐牢这种事还是要慎重。万一一个不愉快,就进了诏狱,说不定也要像前辈一样,用瓦片刮自己腿上的碎肉。

  但是丞相只是语调平和地重复出当天自己讲的话,看上去慈悲又善良。

  言官不依不饶,丞相碍于皇帝的脸面,没有发火。丞相脸上镇定自如,心里却翻着白眼说你小崽子话怎么这么多,你丞相爷爷还有公务要做。

  那天将军没有上朝,如果他听到言官一系列惊人的言论,按照武将的脾气,估计当场就要将其按在地上揍一顿,朝堂变武馆。

  最后少年天子坐在明堂上,抬手平息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吵,掌印站在他身边,臂弯里抱着拂尘。

  丞相掖掖袖子,端正地站在百官面前,垂眸听皇帝讲话。皇帝没有过问丞相的事,只是问爱卿们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方才看热闹的官员倒也不敢怠慢,举起玉圭娓娓道来。天子很有自己的主张,他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读的书并不比大学士少。

  丞相在堂上一般是不说话的,天子圣明,可以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家国太平,连年没有天灾,北方外族偶尔入侵,但将军神勇,一呼百应。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旌旗翻滚像黑色的骇浪,琵琶乐音荡涤着高山。将军站在山崖上看辽阔的荒原,他分明看到有神明在宴饮,天籁福音,高堂明镜。

  丞相下了朝之后去值班,午膳过后掌印来请他,说皇上召见。

  丞相看他一眼,描金乌纱帽,鸦青烟罗衫,拱手垂袖,礼数周到。掌印在宫中也算是了不得的人物,但待人接物仍是恭谦有礼,不像外头那帮言官,除了弹劾也没什么本事,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丞相没有多想,整理好官服的腰带,随掌印到殿前去觐见皇上。

  皇帝坐在窗前用朱砂批改昨天的奏折,皇帝每天很忙,大臣们闲事管的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上奏参一本,比如闽南的芒果很好吃,杭州今天又下了雨,还有人不知上奏何事,就每天给皇帝请安。

  丞相求见的时候,皇帝正趴在桌上数藤萝的叶子,朱砂盘子里盛着清水,案头上摆着一盆水仙花。

  皇帝很愉快地召见了丞相,然后屏退掌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丞相拱手给皇帝请安,皇帝给丞相赐座。

  丞相撩开黻黼在椅子上坐下来,整理衣裾的下摆,他头上戴着高高的朝冠,颚下的帽缨系着漂亮的结。

  丞相看皇帝脸色,映衬着窗外的藤萝,脸颊红粉。皇帝今年十八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有珠珰贵戚,也有玉佩公卿。

  丞相看出来了皇帝找他估计没什么正事,皇帝是个少年,少年最藏不住心事。丞相年轻的时候也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少年心事,不知容易鬓边华。转眼间就二十七岁了,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皇帝先开口了:“贤相,你和将军……”

  丞相回答:“皇上切莫听小人谗言,臣的清白天地可鉴。”

  皇帝顿时红了脸,往后面缩了缩。丞相觉得皇帝今天有点意思,就特意询问:

  “皇上可是有什么问题要与臣讨教?”

  皇帝在朝堂上声如洪钟叱咤风云,现在却红着脸语无伦次。皇帝想了很久才别扭地说:“就是想问问你们关系那么好的原因嘛。”

  丞相有点不明白了:“臣与很多人交好,不知为何皇上唯独问将军?”

  皇帝噎了一下,拿手指蘸着朱砂玩,撑着下巴,去看映在门上的身影,那是司礼监的掌印。

  皇帝为难地抿起嘴,说:“朕以为你们两个是断袖之交,所以想请教请教。”

  “皇上怎么能因为那言官的一面之词就认为臣与将军的关系不可描述呢?”

  “朕就是想试试嘛,毕竟断袖又不多。万一就是呢?”

  “不知皇上可有意中人?”丞相询问。

  少年皇帝指了指门外的影子,说:“诺,就是他。”

  原来是掌印啊,皇帝的眼光也不差,丞相想。他倒没觉得断袖很奇怪,真正喜欢一个人,又何必在意男女呢?女子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男子也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丞相年轻,思想还是很开明的。

  掌印今年二十五岁上,没比皇帝大多少。皇帝小的时候是掌印陪着长大的,那时候的掌印还不是掌印,是皇帝宫中的小太监。

  掌印七岁入宫,在皇后宫里做事,那年皇帝刚刚出生,抱在怀里像个小小的宝贝。

  皇帝是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未来的国君。掌印在皇后身边服侍,偶尔帮皇后抱抱孩子。皇后母仪天下,慈悲善良,从不亏待下人。掌印是懂得感恩之人,照顾小皇帝也是尽心尽力。

  那时皇帝尚在襁褓之中,掌印抱他的时候就朝着掌印笑,眼睛亮亮的,眉心用朱砂画着梅花。

  掌印比皇帝年长,有他自己的野心,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杀了很多人,终于披上了和那朵朱砂梅花一样颜色曳撒。

  皇后教会他要善良,小皇帝教会他要对生活怀有希望,在皇后宫中的那段日子,天禄明光。

  后来皇帝做了皇帝,像他的父辈所期望的那样,勤政爱民。皇帝身上挑着整个泱泱的国家,锦衣华服,王气盎然。这个国家处在被上天眷顾的时代,天子的命运,被藏进四季的胸怀。

  丞相说:“臣也帮不了皇上了。”

  皇帝说:“没事,朕可以自己解决。”

  丞相在感情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平时看过市井的话本子,偶尔还去听戏。丞相只得把自己看书的心得与皇帝分享,皇帝看起来心神不宁,眼睛不时往门外瞟。

  等到丞相坐得有些烦了,心里牢骚着皇帝你怎么还不让我回去,门外传来掌印的声音:“皇上,将军求见。”

  丞相一瞬间如释重负,将军来了就意味着他可以全身而退了。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朝外头说召将军进来。回头看了一眼丞相,问他:“将军不是来救场的吧?”

  丞相按下心中的喜悦,恭敬地回答:“当然不是。臣与将军,不过数面之缘。”

  皇帝听他说完就笑了,笑得意味不明。

  丞相心里满是不自在,他与将军,确实只有数面之缘啊,当年在大理寺的牢狱里惊鸿一瞥,就觉得相当惊艳。若是真有断袖之交,也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皇帝挥挥手,说:“爱卿退下吧。”

  “臣告退。”

  这时掌印打开了房门,将军跨进门槛,身量纤长,体格出挑。他一眼就看到正拱手拜别的丞相,那一身火红的官服,灼灼似桃花。

  将军心想真的好巧,来了帝都到哪里都能看到丞相。他听说了丞相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国家的栋梁。

  丞相的文化和口才确实让将军很佩服,那天他们一起去坐船,丞相给他讲了很多事。他的语言和声音,让将军寤寐难忘。

  当然,将军是不知道今天发生在朝堂上的事的,也不知道皇帝与丞相交流的内容。将军来觐见皇帝,只是想说说给他找个副将的事。边疆的军权有一半在皇帝手上,三品以上武官的任命都要让皇帝钦点。

  将军由副将升上将军,身边刚好缺了一位助手。将军这四个月在家戴孝,边疆有很多事务要管理,如果没有管事的人,那怎么行。

  丞相行礼过后就退下了,与将军擦肩而过的时候,似有似无地瞥了将军一眼。

  将军和他一般高,眉眼鼻梁生动鲜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将军没有帝都的庄严贵气,却有北方旷野的落拓不羁。

  丞相那一瞬间想起一首诗,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他分明能想象得出荒原上中秋的明月,大而无光,远处是比海角更遥远的天涯,那里,暮雪千山。

  由于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丞相开始关注起这位传奇的将军,当年惊鸿一瞥的面容,也在他脑海里明媚清晰起来。

  丞相那时候还没想到后果,到后来,他甚至想要亲自登门拜访那位言官,感谢他为自己助攻了一把。

  

  ☆、童子

  将军择日去布坊取自己的衣裳,那件绣花布料做成了织金交领的长袍,将军穿上之后照镜子,布坊的匠人都是巧手,衣服的长短大小挑不出一丝错处。

  将军看到肩背后绣着团花祥云,后裾上则是松树和山水,看得到嶙峋的怪石。

  将军很满意,将军常年在战场,除了戎装没有穿过其他的衣服。

  “上回买另一匹湛蓝布料的公子,来取他的衣裳了吗?”将军问掌柜。

  掌柜说:“还没有。”

  将军就说:“那不如我今日给他送去吧。”

  “不行,要客人亲自来取。”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拒绝了将军。

  将军皱起眉:“怎么这么麻烦。我正好要去他府上,不如顺带捎上。”

  掌柜抬眼看看将军,说:“那是丞相府的人,不敢得罪。”

  将军把怀里的玉牌给掌柜看:“我是将军,那位姓晏的公子,就是当今的丞相。”

  掌柜慌忙接过玉牌,玉牌上刻着古老的“翁”字,济南翁氏,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

  掌柜做过官,关心国家的大事,自然听闻丞相举荐了一位新的将军,姓翁名渭侨。

  掌柜又去看将军的脸,将军都眉目有七分像他的老爹,那是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将军不愧是将军,骑着战马狂奔如疾风,看上一眼就让人想起北方荒无人烟的原野,辽阔渺茫。

  掌柜这下才知道眼前这位是个大人物,能让丞相大力举荐的,一定是一位少年英才,未来于国家,定能有所希望。

  丞相与将军交好,掌柜这几日在市井的传言中有所耳闻,甚至还有更多添油加醋的版本,掌柜也没放在心上。

  将军抱着丞相的新衣乘车去丞相府上,从城东到城西并不是很长的距离,车夫轻车熟路,拐过几条大街就到了丞相府门前。

  丞相府坐落在闹市区,外头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这是将军第一次来丞相府,他抬头看到朱门飞檐,雕梁画栋。厚重的门头上挂着匾额,写着丞相的姓氏,泸州晏氏,西蜀的大族。

  屋檐下挂着去年的灯笼,金丝流苏飘飘荡荡,上头的福字写得相当漂亮。

  将军去叩门,朱漆的大门红艳艳的像丞相的官服,门环上的异兽流光溢彩。

  门开了一条小缝,童子探出脑袋来,问他是何人。童子穿着墨绿弹花的褂子,梳着蓬松的小辫,眉目周正,脖子上戴着一圈璎珞。

  “丞相大人在家吗?我是新上任的将军,冒昧来访。”将军矮下身子与童子对话,怀里抱着丞相的新衣服,湛蓝的颜色像湖泊。

  童子跨出门槛,抱拳朝将军行礼:“原来你找相爷啊,相爷上朝去还没有回来呢!”童子抬起小手臂往街道尽头指去,那是皇宫的方向。

  将军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于是问童子:“丞相一般什么时候回来呀?”

  “相爷可忙啦!有时候彻夜不归!”童子夸张地飞起双臂,弹花褂子悉悉簌簌。

  “童儿,谁来了?”门后传来温和的男声。

  童子回头朝门后面喊:“将爷来啦!来找相爷哒!”

  朱红大门打开了半扇,将军瞥见里头回廊曲折,花木深深,丞相府里藏山不露水。丞相府的管家站在门中央,穿一身绛紫长衫,腰带上扣着玉钩。

  他是个读书人,鼻梁上架着眼镜,眼镜是海外的货物,将军也是第一次看见。

  “原来是将爷,失敬失敬。”管家拱手道歉,“将爷不如先小坐休息,相爷一会儿就回来。”

  管家把将军请进大门,绕过雕花影壁,来到丞相的厅堂。丞相的厅堂很阔气,与将军府不相上下。厅堂顶上是藻井,垂挂着明珠,灼灼有光。

  将军坐在巨大的山水挂画下,两边垂挂着乌木联牌,字体烫金,瘦长斜逸。

  管家给将军端上茶,刚刚采购进来的大红袍,来自闽南的山区,丞相才喝了一次。将军不懂茶,闻着茶香只觉岩香四溢,好像闽南的女子,鬓边簪着白茶花。

  童子站在门边朝里头探头探脑,将军看他可爱,抬手招他进来,童子走路蹦蹦跳跳,哒哒作响。

  童子很懂礼数,回答将军的问题之前都要拱手。童子天生喜欢笑,说什么话都笑意盎然。

  将军问童子:“你为什么住在丞相府?最近在读什么书?”

  童子说:“丞相是我的老师,我是丞相的关门弟子。最近在读《诗经》。”

  事实上,丞相就只收了他一个徒弟,吃穿都在府里。

  童子之前是个孤儿,那年天灾,干旱旱死了很多人,父亲给他取名叫长宁,一世长安,一世长宁。

  天子下诏接济灾民,那天帝都城门大开,城外红日微风。童子看到少年天子站在高台上宣读他自己写下的圣旨,日光正盛,华盖盈天。

  那是年少的皇帝啊,眉心一朵朱砂的梅花。那些金光粼粼的金吾,遮蔽半个天空的华盖,飘扬在空中的云幡,上升到碧落,再坠落到山涧中的黄泉。像星辰升起,北斗指路;像黎明冲破黑暗的牢笼,举起火炬,大江流东。

  丞相到难民营里去视察下属官员的工作情况,丞相那天没有穿官服,只是穿了一件很寻常的长衫,连花纹也没有。

  丞相去炊事房里看,勺子一舀,只有稀稀拉拉几粒米。丞相当场骂了管炊事的官,朝廷拨下去的银粮全被狗吃了。

  丞相身后一会儿就冒出了几个锦衣卫,杖责之后就架着炊事官走了。

  那天掌印也在现场,东厂专门负责抓捕那些不听话的官。丞相一查就查出了几个小官克扣银子,再往上查,就是大官,再查,就是军饷。

  这就是几年前那起案子,将军和他老爹就是这样被抓进大理寺的牢里,当然,他们是被污蔑的。

  自丞相加大了监察力度之后,发到灾民手里的白粥也不再是清汤寡水。

  丞相穿着便服,站在人群中分发那些救济粮,他笑起来慈悲又善良。

  童子也曾从丞相手中接过热腾腾的白粥,那陶碗的温度,像火焰一样滚烫。

  童子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丞相,看着掌印,看着锦衣卫,看着偶尔到来的天子。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那个笑起来很善良的先生,一定是宫中有头脸的人物;那个长得很美的先生,一定是天子面前的红人;那些穿着斑斓衣服的人,武功都那么高强。

  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巍巍如明光。他们站在日光下,像松柏,像泰山。那天子到来时的笙歌,吹到帝都上空,吹到秦淮的两岸,吹到大漠的更北方。那时的童子,还不知道何所谓志气,何所谓不败的繁华。

  童子和丞相坐在一起,是一个雨天。丞相收了伞走进破败的棚子里,童子正好坐在他旁边。

  童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丞相空出一个位子。

  丞相把伞放在脚边,坐下来,与他闲聊。

  聊着聊着,丞相就把童子带回了家。丞相指着朱红的大门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童子生来就没有母亲,又在天灾中失去了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家就是那间灯光昏暗的小屋和坍圮的篱墙。

  童子仰着头去看门匾,丞相教他那个字的读音,说自己姓晏,名翎,字鹤山。

  童子年纪小,还不知道一个姓氏代表的是怎样一种荣光。

  那场天灾过后,天子威仪四海,时代再次送来久违的太平。盛世像夏季滔天的海潮,把天下人的命运,都安放在大海深处平静的海床。

  童子年少天真,将军很乐意与他讲话。

  童子喜欢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抑扬顿挫地发表自己的观点。童子蹦蹦跳跳,小辫子一起一落像蛱蝶飞舞,他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

  “相爷可厉害啦!他是状元郎!”童子得意地说,“他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哎呀,窈窕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军顺着给他补充,童子说话漏风,音也读不准,读啥都是平舌音。

  “呀!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童子有蹦跶起来,“看来将军也读书啊!”

  将军慢慢喝一口茶,说:“难到将军就不读书吗?”

  童子飞飞袖子,说:“可是相爷跟我说不要去当兵,当兵的都四大老粗,说话凶,没文化……”

  “你再说我就让你抄关关雎鸠二十遍。”有声音从门外的台阶上传来,原来是丞相回来了。

  他今天回来得格外早,太阳都还没有落山。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与皇帝商讨大事才对。

  丞相提着长长的黻黼走上台阶,身后跟着儒雅的管家。

  丞相的官服还是那样红艳的颜色,远远看去,像火红的云霞。丞相头上戴着梁冠,帽沿正中镶着一颗碧绿的翡翠。丞相身段优美,刺绣官服穿在他身上,朗朗的美男子。

  将军急忙起身拱手相迎,丞相笑着扶他坐下,给自己添了新茶。

  丞相把童子叫到自己身边,说这是将军,不得无礼。

  童子躬身作揖,朗声拜礼:“见过将军。”

  将军连忙把童子扶起来,温声道:“不必不必。”

  丞相在童子脑袋上敲了一把:“还不给将军道歉,什么当兵的没文化,将军当年是武状元。”

  童子捂着脑袋,委屈地撇撇嘴,别扭地跟将军道不是。

  将军摸摸他的脑袋,说:“没事,小孩子真可爱。”

  丞相叫童子回房去背昨天新学的诗经,晚饭后抽背。童子诺诺地去了。

  “不知将军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啊?”丞相给将军倒茶,眼睛看着将军的脸,将军长得那么好看,应当多看几眼。

  丞相还发现将军今天穿着新做的红衣裳,松山明月,满身都是月光。

  丞相心里高兴起来,他们的衣服,都是红色的呢。

  

  ☆、新衣

  寒暄过三句,丞相才问起将军来访的事,丞相语气很温和,像窗外袅袅的花香。

  将军今天前来,只是想说说为他提拔一位副将的事。将军前几日去询问过皇帝,皇帝没啥表示,这事就搁置了下来。将军知道丞相也是国家的半边天,于是来与丞相一一探讨。

  丞相说将军想举荐谁,写在折子上,回头就给你批下来。将军说他以前那个手下就不错,人长得相貌堂堂,跟了他五六年,是个得力的助手。

  丞相盖上杯子,说:“相貌堂堂可不是用来升官的手段。军中的大官都是你们一家人,皇帝恐怕会不高兴啊,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将军,你才刚刚上任,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皇帝那些明里暗里的规矩,可要多学着点。”

  将军拱手,说:“丞相教训的是。”

  丞相看他一眼,轻轻咳了一声,抬手压下将军的揖,不自在地说:“将军是一品的武官,我是一品的文官,我们之间,不分尊卑。”

  将军笑着说:“不是尊卑,是长幼。丞相资历比我高,应当称呼一声前辈。”

  这话说得丞相心里极受用,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泰然自若的。

  丞相掖掖袖子,锦衣绸缎悉悉簌簌地响,他说:“这样吧,把你那个手下调到帝都兵部来做个官,过段日子再擢升去做副将。虽费一番周折,但总没有错处,京官流动,是固有的规矩。”

  “那边疆的事务谁来管?”

  “皇帝会管。皇帝既然封了你做将军,还准许你休假,那边疆的事,皇帝自有打算。到时候怪罪下来,万事怪不到你头上。”

  丞相甩锅的本领确实不一般,天大的事他都能甩得干干净净。将军虽然觉得不妥。但想了一想,确实这样的道理。

  将军也不再多说,喝了一口新添的茶,不再去想这些事。

  丞相抖开将军叠好的新衣,湛蓝的色彩在夕阳下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上面绣着孔雀和牡丹,繁华富贵的图案。

  丞相很满意的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番,转过来给将军看,那一身盛开的牡丹,国色天香。

  将军夸丞相好看,天下难得的美男子。丞相高兴坏了,夸将军有眼光,拉起将军往后堂走去,红艳的官服灼灼似桃花。

  丞相府很大,假山花木,曲径通幽。丞相平日里很有情趣,在雕窗下种着一丛丛的芍药,台阶两旁是葱郁的竹子和兰花。

  将军忽然觉得丞相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清静,来往的只有低眉疾走的婢女和小厮。那层层的树影背后,有光线在慢慢游走,夕阳的余晖温柔得像母亲的怀抱,沙沙的,是竹叶的声音,又是孤独的长啸。

  丞相打开自己卧房的门,回头瞥见小厮经过,连忙打个招呼:“跟厨房说一声,今天翁将军来府上做客,菜式做得多一些!”

  将军慌忙拱手:“丞相客气了,本官稍后就走,不必留饭。”

  丞相没理他,挥手招小厮下去,小厮看了将军一眼,躬身领命。

  小厮还没走远,将军就被丞相邀请进房中,说来看看他的新衣裳。

  丞相带上门,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丞相的卧房很大,垂着紫红色的帘帐,桌椅都整齐地布置着,地上铺着洋红色织金穿花的地毯,上头有百花绽放。

  屋子中央摆着屏风,两边是景泰蓝的花瓶,香炉里点着烟,鼠尾草和风铃花的味道。丞相的书桌摆在东头,书卷散落,老墨生香。将军听到悦耳的鸟叫,以为是风铃,循声望去才知是一只金翅雀。

  将军还想再多看几眼,丞相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他换好了新衣裳,宝蓝宝蓝的中衣和外袍,一眼望去,如湖心波纹荡漾。

  前人写诗,南国有佳人,容华如桃李。丞相虽在帝都,但他的容貌不输佳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丞相曳着后裾,脸上笑得像城外梅花,他把将军拉到屏风后面,那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镶着红木的边。将军家里也有镜子,但他不常照,久而久之,就落了灰尘。

  夕阳从床边照射进来,斜斜地擦过镜面,煌煌一片明光。丞相站在镜子前愉快地舞着袖子,喜不自胜,他还年轻,喜欢漂亮的新衣裳。就像女子喜欢新出的花钿,少年喜欢新赋的诗。

  将军赞美丞相的气度和才华,恰好都是丞相爱听的话,丞相听了喜上眉梢,仿佛当年中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

  丞相拉过将军的肩膀,凑在一起往镜子里看,他们今天穿的都是新衣服,在同一家店里买的同一批面料。

  将军今天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照了一回镜子,往常在沙场上,没人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容貌。他是个武人,衣服也裁剪得利落有序,身量匀称,体格高挑,满身的松山明月生气盎然。

  将军看丞相的脸,早就听说丞相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美男子,眼角眉梢都是风情。将军听闻川渝多美女,将军没去过西蜀,但如今一见丞相,便可窥见一斑。

  丞相拉将军入座,婢女在布菜,厨子做了九样菜,样样齐全。

  将军坐在丞相对面,丞相靠在圈椅里,搭着两手看盘子一盘盘端上来,长长的外袍像流水倾泻下来。最后端上来的,是两盘凉糕,淋着红糖,撒着干桂花,旁边缀着薄荷叶。

  丞相这才坐直身子,管家做了用膳的手势之后就退出了房间,将军本想客气一番,丞相就把筷子递到他手中说不要拘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丞相这话说得好像是一家人在吃饭。其实丞相在帝都是孤身一人,他的家族都在泸州;将军老爹刚刚过世,是为国牺牲的将领。

  将军一时也不好推辞,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老爹,多年前,老爹在帐中与将士豪饮,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那时将军点燃帐中的蜡烛,帐外,风雪连天。

  他听到将士的高歌,听到黎明升起的低吟,远方大风漫过负雪的山头。

  丞相指指桌上的菜,说都是西蜀的特色,将军多尝尝。传闻西蜀的菜式多辛辣,将军吃了几口,说要喝冰镇的凉茶。

  丞相看将军已经吃完了一整盘的凉糕,笑了笑,说:“我这里还有半多的凉糕,不如分给将军,免得添茶。”

  将军嘴里辣的说不出话来,嘴唇红漾漾的,像朱砂。丞相也不怠慢,端着盘子走到他身旁,拨了一半的凉糕在他盘子里,然后回头朝门外吩咐:“端凉茶上来,冰镇的。”

  将军这下不敢多吃了,将军生在济南,济南的菜品与帝都类似。后来将军去了边疆,吃炖煮的牛羊肉,加了花椒生姜,专门驱寒。

  上回在他自己府里的宴会上,将军特意了解到丞相是泸州人,就命人多做了几份川菜,当然,他自己是没有尝过的。

  丞相没动筷子,而是打开了一罐泸州老窖,霎时,满屋都是酒香。

  将军胡乱喝了几口茶,才把那股辛辣的劲头压下去。这种味道容易让人燥热,在西蜀就是用这种方法祛湿气。

  将军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脱下外衣,搭在旁边的椅子上。

  “将军,喝几口酒吧,泸州的老窖。”丞相给将军斟酒,酒声晃荡。

  将军这下不推辞了,丞相待人磊落大方,让人客气不起来。丞相和将军碰杯,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庆贺故人归来。

  “好酒好酒,闻上一闻就觉得不是凡品。”将军将酒一饮而尽,动作很潇洒。

  丞相浅抿一口,低眉浅笑,像化开一汪春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丞相心里有些得意,那是他家乡的窖酒,来自西蜀泸州,有一条大江从城中穿过,两岸是堆叠的青山。

  “这酒用初冬上游的江水酿造,埋在山脚的竹林下,汇聚山水灵气,令人神思怅然。”丞相慢慢地说,看着将军的脸,那双眼里有烛光摇曳。

  “丞相对酒颇有造诣。”

  “哪里哪里,这是书上的话,照搬照抄罢了。”丞相撩起袖子给将军斟满酒,温声细语,像夜里听到春雨,猜想花落多少。

  将军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听惯了秋风号角,听惯了短兵相接,他所接触的,是大漠和荒原。却不曾想,帝都的丞相,声音像江南,杏花春雨,明月蒹葭。

  将军端着酒杯去看丞相,恰好丞相放下酒壶,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丞相眉梢带着温情的笑意,像烛影摇红。

  “丞相看着本官作甚?”将军不动声色地收回神,朝丞相递递手中的酒杯。

  丞相噎了一下,心想你崽子恶人先告状。不过丞相才不去在意这些,将军是自己一手举荐上去的,再怎么嚣张,也得被他压得死死的。

  “看将军形貌端庄,有栋梁之相。”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不进不退的,很有耐心,“多年前,我在大理寺的牢房中见过你。”

  将军没说话,自顾自喝着酒,面前的菜品活色生香。他知道丞相说的是那档子破事,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牢狱之灾,虽说关进去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但说出来总归是没有面子。

  “那时我公务繁忙,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你一眼,”丞相继续说,话语中带着点洋洋自得,“看你那时候长得那么可爱,一看就不是坏人,所以就去说了个情,把你放出去了。”

  将军心里扁了扁嘴,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说得跟有多重视他一样。不过将军心里还是很感激丞相的,听丞相这自高自大的口气,将军抖着肩膀笑,一边笑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丞相说起近日里市井中关于他们的传闻。

  

  ☆、传闻

  丞相把这些天在街坊邻里听到的一系列传闻一字不差地说给将军听,丞相讲故事的本领很强,要知道他当年殿试时的口才,妙语能生出花来。这些本就不是机密之事,偶尔拿出来当个风花雪月的谈资,岂不美哉。

  将军听了半晌才知自己与丞相已经被人传了个七□□十,说自己与丞相关系微妙。将军年轻人血气方刚,当场就差点炸了毛。将军直白地问丞相关系微妙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谋反没有图谋不轨。

  “断袖。”丞相也不再绕弯,单刀直入往往更加深得人心。

  将军一听才知原来与自己想的不是一码事,这帮市井刁民思想为何如此龌龊!将军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袖口,完完整整的,刺绣生动鲜明。

  丞相一看就知道将军被吓住了,就算将军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料想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丞相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继续和将军讲更加有意思的事,讲那天他与皇帝的对话内容。然后顺理成章地讲到皇帝与掌印的事,跟将军说你看连皇帝都断袖,所以这都是小场面小场面。

  丞相并非故意要编排君王,只是他觉得,有将军这样一个人在,这些事也值得分享。丞相不跟将军玩朝堂上阴谋诡计那一套,因为将军年轻,少年脾气。跟他说话,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将军放下酒杯,比划了一下,说:“将军和丞相是断袖,小场面?”

  丞相笑嘻嘻地打哈哈,意思是这些不足为奇,断袖怎么了,上面有皇帝打头,自然不怕被闲话。丞相就是这么心大,仿佛什么事都不是事,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将军若有所思,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酒。他转念一想,丞相长得这么好看,朗朗的美男子,如果真能跟他在一起,倒也不是件坏事。

  什么鬼玩意儿!将军猛地反应过来,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一下自己,翁渭侨堂堂大将军,竟要为了丞相而折腰!

  将军抬眼看丞相,看到丞相侧着脸在感叹些什么,那时将军完全没去听丞相的喟叹,他看到丞相的侧脸,被烛火照着,有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将军心里隐隐有点触动,像被烛火点燃了,星点燎原。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再给自己满上。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丞相不是他同袍,但与丞相喝酒也是一件值得的事。

  一场酒喝完已经是半夜,明天还要上早朝。丞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坛酒就喝了四五杯。将军是来自边塞的男子,自诩千杯不醉,几坛子的酒下去也不见脸红,丞相心里佩服。

  将军看看夜色说好晚了,丞相顺着他的话头说将军不嫌敝府简陋,今夜就在府中留宿吧。没等将军答应,丞相就朝外头招呼说打扫一间上房出来,把澡堂也洒扫干净。

  丞相深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这是他的府邸,主人盛情款待客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按照将军的性子,肯定要推辞一番,将军总是这么礼貌拘谨。推辞来推辞去,把人推辞走了,就不像话了。

  将军愣愣地看着丞相飞快地吩咐下人去干活,先发制人,丞相总是这么强势,就像他在往常朝堂上一样。下人们都是手脚伶俐的伙计,对丞相的心思心领神会,领命之后便不敢怠慢。

  “丞相,这样不好吧?”

  “欸,”丞相挥挥衣袖,“夜路不安全。明日上朝去,从我这里走也很方便。”

  将军知道丞相这种道理自在我心中的的性子,他说啥都很有理,条条框框,说得头头是道。将军腼腆,对付丞相这样的老狐狸,显然火候不够。

  婢女给将军脱衣,她们小心翼翼地褪下将军身上织金弹花的绸缎,抖开来挂在一旁的桁架上,抚平了,就是一幅明月山水画。将军心里赞叹了一声布坊的绣工好手艺,卓然天成。

  将军往里头看去,裙摆打着赭色褶子的婢女往池水中抛洒花瓣,朱红的花瓣抛起又落下,像夏季的大雨,池水上一片涟漪。里面不知点着什么香,朦朦胧胧像床头的白霜。

  将军问婢女问题,但她们却不回答,诸事完毕,她们朝将军莞尔一笑,侧身福礼之后款款离开。将军不解,对着她们的背影喊姑娘留步,却无人答应,两旁的烛火点得很亮,有金碧辉煌的盛大之感。

  丞相还没来,将军看看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只得先行下了池子。丞相的生活真精致,连浴池里都要洒着花瓣。将军掂起一瓣花来看,估摸着这也许是芍药。

  后头有丝绸悉悉簌簌的响声,将军回头一看,丞相绕过屏风,打起帘子过来了。丞相穿着松松垮垮的酒红色中衣,领口开得很深,所以将军一眼就看到了丞相的锁骨,平平的,很有凹凸感。

  丞相曳着袖子走路,走起路来像在吟诗,很有盛唐诗人的气质。他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甩着袖子去香料桌子旁,拿着长长的勺子舀起一勺香料往博山炉里添。他的动作像美人入画,就差头上簪朵花。

  丞相步子又碎又急,拉着中衣下摆急急地朝将军走过来,绸缎本就飘逸松软,被他的脚步一晃,飘荡起来像火红的旌旗。

  忽地丞相又惊呼一声,扶着头说忘带了簪子,今天他不想洗头。丞相在岸边徘徊了两下子,看看自己身上漂亮的丝绸,只得脱了下来绑头发。

  将军本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丞相走来走去,却见丞相直接脱掉了中衣,将军迅速转头看其他地方,心里说非礼勿视。

  丞相下水来,挨在将军旁边。将军看看他头顶包得相当漂亮的红绸缎,这个样子像是西蜀少数民族常有的装扮,他们喜欢在头上绑头巾,就绑成丞相这样子。

  “哎呀,我是泸州人嘛你知道,我们那边,很多人都这样,所以我也会绑了。”丞相往自己身上浇浇水,“怎么样,漂不漂亮?”

  丞相转过来与将军对视,得意地指着自己头顶。丞相笑得很开心,将军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开心。将军说漂亮漂亮,心里说丞相你本来就长得漂亮啊。

  将军觉得丞相挨太近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说他害羞,边疆战士聚在一起洗澡大家都坦诚相待了,但丞相不是那些兵,丞相是一品大官,还是提拔自己的恩人。

  丞相看将军挪了挪,为了方便说话,丞相也挪过去。丞相话很多,尤其是面对将军的时候,只要有时间,上下五千年都能让他讲一遍。

  这下将军没法了,丞相都这么主动了,自己一再避让也不是个意思,索性坐定了,与丞相畅聊起来。

  将军在边关的时候,闲来无事就与几个小手下侃大山,将军是世家大族出身,见过世面,眼界与那些小兵就不一样。将军很会说话,多半都是从他老爹那里学来的,他老爹比他更会吹牛。

  每当将军开始讲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弟坐在他旁边,勾肩搭背的,像兄弟。将军是年轻人,没那么多尊卑的规矩。将军给那些来自西北的小兵讲大海,山东出去就是海,将军曾站在山崖上眺望,远远地,他就听到大海在轰鸣,那声音,远比帝都的钟声隆重。

  丞相看将军不挪了,心里舒了口气,将军也不是等闲之辈,这种场面也能从容应对。丞相让自己下沉一点,把肩膀也埋进水里,拨了拨水花,看那些花瓣慢悠悠地飘散开去。

  将军说丞相你讲讲西蜀的风土人情吧,那地方我没有去过。丞相听了这话就高兴了,他可是来自西蜀的名门望族,讲讲这方面的事,丞相还是拿得出手的。

  “嘿,将军这下找对人了。要说啊,这西蜀的风土人情,皆姿色可喜。”丞相笑着比划,将军看着他的眼睛,很有礼貌地在听。丞相心说这将军的眉眼怎么长得这么好看,都快把自己比下去了。当然,这只是他夸张地想法,丞相对自己的面容,很有自信。

  将军心说丞相这美男子的叫法还真不是盖的,身段都快赶上戏台上的花旦了。将军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被丞相赏识,还能与丞相共沐一室。这恐怕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

  丞相津津有味地讲自己家乡的事,讲那里漫山遍野的竹林,讲他们家宅子旁边那家卖酒的作坊,讲那里头上包着绣花头巾,脚踝上系着铃铛的女子。没办法,丞相就是这么爱说,他兴致一来就停不住了。

  将军根据丞相所说的时间判断,丞相今年大概二十七岁,生日在十月初一。将军想了想,自己的生日在十月初十,与丞相同年生。将军心里拍拍手,自己居然比丞相大十天,也算是前辈。

  说实话,将军真的很想知道丞相的夫人,该是怎样倾国的美人。毕竟丞相也算是城北徐公,他的夫人,一定也是万里挑一。

  趁着丞相说累了,在另找话题的时候,将军凑过去,贴着他肩膀,在丞相耳边轻声说:“丞相是否已有家室?”

  

  ☆、上朝

  不得不说,将军敞开心扉与丞相畅聊之后胆子也变大了,他贴着丞相的肩膀,说话的气息都扑在丞相的耳垂上。

  丞相万万没想到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主动了,不过这样也好,省的每次都是他主动,显得很不要脸。

  将军提的问题,丞相当然是要回答的了。丞相转过脸去,将军稍微让开一点,好让他们的鼻尖不要碰在一起。丞相沉得深,一上一下的站位有些暧昧,但丞相神仙护体,牛鬼蛇神刀枪不入。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看他眼睛里氤氲的目光。将军歪着头笑,笑起来像苍山的风雪,容易让人迷路。丞相可是一点都没脸红,他见过生死的大场面,这些都只是小事,小事。

  “回将军,当然还没有了。”丞相说,铿锵有力,生怕将军听不到。

  这个回答可让将军有些意外了,丞相今年二十七岁,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又是难得的美男子,不应该还没有娶妻才对。将军转念又一想,自己也二十七岁,威武赫赫的大将军,不也还是一个人过活吗?

  将军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他拍了拍丞相的肩,说没事,很快就有了。

  丞相看一眼将军,然后笑得坦然骀荡,看着别处说,承将军吉言,也许很快就会有了。

  将军没多想,帝都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总有一个配得上丞相。

  丞相头上包着的绸缎忽然滑落了,绸缎本来就丝滑,丞相又没系紧。将军眼疾手快地按住丞相头顶,才没让那头发散下来,按说,这样摸别人的脑袋,是不礼貌的。但丞相才不管那么多,先把他的头发救下来再说。

  将军很小心地帮丞相拆头巾,那其实是他穿的浴衣,宽袍大袖的,拆起来有点麻烦。将军把浴衣放在岸边的木盘里,然后果断地拔掉自己头上的簪子,给丞相挽了一个髻在头顶。

  没有了簪子,将军的头发自然就散落下来,长长地,全浸没在了水中。将军无所谓地拨弄一下,沉下去,把头浮在水面上,任由头发像墨水一样散开。

  丞相给将军的头发打胰子,握在手心很仔细地打理。将军闭着眼睛说他当年的辉煌战绩,一脸的春风得意,像个大英雄。丞相经常忍不住低头看将军的脸,长长的眉毛和挺拔的鼻梁,是个少年将军该有的相貌。

  那天晚上丞相没睡好觉,辗转反侧挨到天明,将军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

  第二天五更时候,丞相就早早地下了床,他一晚上没睡好,精神居然还很不错。丞相甩着袖子跨出门槛,转了个弯去推开隔壁的门,掀开床帘,将军裹着被子还在睡,晨光熹微。

  丞相拍拍将军的被子,催促道:“爬起来爬起来,上朝去了。”

  将军翻过身,伸了个懒腰,好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看向窗外,黎明的微光里漂浮着细小尘埃,外头有细碎的人声,走廊上点着几盏明黄的的灯笼。

  丞相把将军叫起来之后又甩着袖子去换衣服,还是一套绯红的官服,没什么特色。丞相几下子把头发簪好,戴上描金紫梁冠,朱红帽缨系在颚下。丞相在镜子前左右扭转一下身子,确认前前后后都穿戴妥当了,才提着下裳跨出门槛准备去用早膳。

  丞相在桌前坐定,张望了一下,将军还没有来。正要询问,才见将军慌忙从□□走出来,扶着头上的发髻说他的梁冠和官服还在府上。

  丞相连忙吩咐将军府的车夫赶回去取,取好了直接送到宫门口去。车夫领命去了,丞相府的管家塞给车夫两个酒糟饼路上吃,说是丞相的意思。车夫说多谢相爷,管家站在台阶上挥手招他去了。

  丞相今天吃核桃糕和龙须酥,龙须酥比较干,另外又配了一碗玫瑰冰粉。这些都是有名的甜点,丞相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糖糕。

  将军是第一次吃西蜀的特产核桃糕,甜糯适度,入口即化,是上等的佳品。

  将军吃得心不在焉,他还在为他的梁冠和官服担忧,这可是上朝去面见天子,是一件严肃的大事。

  丞相知道将军在忧心啥,他拍拍将军的手背,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小场面小场面,大不了,我的那套借给你。

  将军说那怎么行,我是武将,补子上绣的是雄狮。

  丞相说在外头披一件披风,进去了再脱下来,皇帝坐得高,你站第一排,谁看得见衣服上绣了啥图案。

  丞相轻描淡写地说出应对方案,好像他对这方面驾轻就熟,看来这事他也没少做。将军虽觉得丞相说得在理,但心里还是不舒坦,一碗冰粉只吃了玫瑰,丞相特意给他多掂的几块核桃糕也没有吃完。

  丞相坐上马车的时候果然给他带上了另一套官服和丞相自己的披风,差人从柜子里翻出来,叠好了装在盘子里放在马车中间。丞相真是想得面面俱到,为他这个将军也是甚为操心。

  好在将军骑马先行赶到宫门外时,那车夫后脚就到了。将军夸车夫办事得力,赏了他一些小钱。宫门外还没有什么人到场,将军打了头阵。将军身上只穿了件深衣,为的就是方便套上官服。

  等将军坐在马车里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稳稳当当地别上梁冠的簪子,丞相的马车正好停在了旁边。丞相掀开帘子,搭着仆从的手臂走下来,那姿态很有气势。很难想象他在家里成天甩着袖子,拿自己的浴衣当头巾的样子。

  将军虽然知道早上才与丞相见过面,但他还是拱手去迎丞相,嘴上说着:“丞相大人,好早好早。”

  丞相知道他在做戏,遂相当配合地拱手,说:“哪有将军早,将军今天一身,相当得体啊。”

  “好久不见,丞相大人真是愈发得逶迤生光,相貌堂堂了呢!”这是将军的真心话,他是真的觉得丞相好看,顾盼生辉。

  “哪里哪里,将军也是西北一枝花呢!”嘴皮子功夫丞相从来不落下风,西北一枝花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称谓,将军自己都不知道。

  丞相从仆从手里接过白玉圭,斜斜地抱在怀中,给将军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往前头走。车夫很快就牵着马往别处去了,他们要一直等着自家主人下朝出来。

  周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各种颜色的官服代表了不同的品阶,一品到九品,各自问好。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光线爬上东面的宫墙,照在官员们身上。宫墙边种着老梧桐,初夏刚至,枝叶始茂。将军抬头看到巍巍的宫殿,鎏金贴碧瓦,錾银雕花楼。那是天子的明堂,是盛世的明光。

  将军曾镇守长城,他站在烽火台上瞭望北方,看到群山浩渺,孤雁彷徨。山脊上有长墙蜿蜒,像远古沉睡化石的巨龙,那是华夏的脊梁。长城背后就是天子坐镇的殿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众官员到来之后就要在宫门口按文武品阶排队,到时候宫门一开,鱼贯而入。将军急急忙忙地问丞相:“什么西北一枝花,我怎么不知道。”

  丞相笼着两袖,气定神闲,斜斜地瞥了将军一眼,似笑非笑道:“下了朝再讲给你听,将军。”

  将军也笑了,他自然知道此中大有深意。将军一手背在身后,腰上绑着麒麟腰带,威武赫赫。他走路时背挺得直,好像背后就跟着千军万马。将军站到左边去,左文右武,是历来的规矩。

  将军是一品的大将,自然是站在第一位。武官其实没什么人,大部分都在边疆服役。他回头看看身后,看那站姿就知道是当兵的,至于品阶,各个都有。那些人朝将军行过礼,之后依旧站得笔直,不说话也不笑。

  将军甚觉无趣。他朝丞相看去,隔得有点远了,只看到丞相在与其他的官员们讲话,他们都是文官,满腹都是诗书才华。

  丞相面上带笑,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将军很想把丞相拉过来,然后他们一起说西北一枝花的事,将军对这个,还是很好奇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将军心里叹口气,撇撇嘴,抬眼看巍峨的宫楼。

  丞相在文官交谈时目光仍然忍不住要往将军那里瞟,将军站得远,仰着头看宫楼,身形挺拔高挑。这一看,又让丞相想起了将军的铠甲和战袍,穿在他身上,一定威武赫赫。

  丞相有点走神,周围的官员嘈嘈杂杂他一句也没听清。

  将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地看丞相,却正好对上了丞相的目光。丞相周围的一群人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指手画脚,人声嘈杂。但这些都与丞相无关了,他半边脸沐浴在初阳里,望着将军笑。

  迎面的阳光有点刺眼,将军抬手遮光,一眼就看到丞相绯红的官袍。待看清丞相的面容,将军笑得像个小孩,不远处一棵老梧桐枝叶始茂。

  铛——,突然有钟声从宫门里传出来,悠悠降下,像是天籁。

  宫门轰然打开,将军和丞相慌忙收回各自的目光,整理好衣领,提着黻黼走进门洞,准备朝拜天子。

  

  ☆、管家

  等丞相坐着马车上朝去,管家的一天就开始了,从他关上丞相府大门开始。

  管家首先要去叫童子起床,童子赖床,到了冬天死活都拉不起来。于是管家等丞相回家了就告状,丞相亲自审问童子,从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管家故意很用力地推开童子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像是在放炮仗。

  然而这一声是无法把童子从床上催起来的,童子裹着小被子,只露一个头在外面。

  童子刚进丞相府的大门时,还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难民,现在以大户人家的用度教养着,粉瓷脸面,像海外那些可人的娃娃。

  “快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告状了!”管家摇摇童子,然后去拉开降下的帘子,刷拉一声,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童子脸上。

  这下童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遮挡阳光,转了个身子伸懒腰。

  管家在屋子里收拾,把童子读书时散落的纸笔一样一样摆放整齐;揭开香炉一看,见里面的香灰快积满了,提着香炉跨出去倒干净了才折回来。

  回来时童子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头发蓬乱像刚刚逃难回来。他胡乱抹了抹脸,摸索着去拿自己的衣服来套上。

  管家正急急忙忙地在往花瓶里插上时鲜的鲜花,一眼瞥到童子慢慢悠悠地穿衣服,而且还穿反了。

  “哎呀祖宗。”管家放下花篮子,提着衣裾去纠正童子错误的穿衣手法。

  管家手法娴熟地给童子穿戴整齐,腰带翻袖一丝不苟,等把衣领折好,婢女端着热水进来了。管家站在一旁伺候童子盥洗,完毕之后给他戴上点翠璎珞,那是丞相送给童子的,说可以保佑他福禄长寿。

  等童子走进书房开始读诗经了,管家才绕到后院去看花木有没有修剪整齐。丞相命人在后院栽种了四季的鲜花,他说他要看到丞相府里的花常开不败。

  去年有人送来一棵荔枝树,荔枝原生在岭南,移栽到北方来没过多久就枯死了,丞相惋惜了很久。

  老花匠前几天刚刚辞职回乡养老去了,管家新找了一个年轻点的花匠,小伙子来自邯郸,身材高大,战时自愿去当了兵,战后又被放回来。

  管家起初问你当兵的会种花吗?小伙子拍拍胸脯说祖上三代是花匠,在邯郸小有名气。

  花匠会种花这一点倒是不假,他对各种珍稀名花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一出手就是妙手回春乾坤回转。但是花匠不会修理花木,刚来的时候管家吩咐他到了一定时间要给树木修剪枝条,花匠摸摸头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管家这才知道花匠当时摸摸脑袋是什么意思,原来花匠除了种花,对修剪园木这种技术一无所知!

  花匠坐在树上,手里拿着巨大的剪子,用力剪掉了一棵悬铃木的树枝。看得出来,花匠做事很认真,至少他会不辞辛苦地爬上树。

  不过管家看其他地方,地上堆积着被剪碎的枝叶,那边一排冬青树坑坑洼洼。像管家这样爱整洁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心里一万个不舒服。

  “干什么!干什么!赶紧给我下来!”管家站在台阶上吆喝,提着衣裾两步跨下,甩袖指着花匠大声命令他立刻下来。

  管家应该是很有风度很儒雅的读书人,但吼起人来丝毫不含糊,管家鼻梁上架着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

  花匠从树上跳下来,看来是学过功夫的人,轻盈得像飞燕。花匠以前当过兵,当兵的没有点拳脚功夫,那怎么行。管家指着花匠的鼻子好一通训斥,当然,读书人骂人的时候也是措辞得体引经据典的。

  花匠端正地站在管家面前听训,花匠身材比管家高,管家教训他的时候要垂着头。

  管家训话的时候花匠从来都是虚心听讲,没有半点逾越,管家看他态度端正也从来不为难他,训完再警告一遍就走了。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就没这么好运了。”管家临走前不忘回头再强调一遍,管家穿着绛紫长衫,环佩叮咚。

  花匠咧着嘴笑,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笑起来都有落拓不羁的气息。花匠躬身送别了管家,望望管家步履匆匆的背影,说:“你总是喜欢说这句话。”

  管家看看中庭的日晷,心想着该用午膳了,那童子估计早就饿慌了。

  管家来到厨房,视察厨房的准备情况,两个厨娘正端着一盆黑糊糊的东西往外走,见管家来,抬眼觑了觑,连忙福礼。

  管家闻见那黑糊糊的东西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味道,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一番,也没有询问。管家一排排检查摆在外头的各种菜式,看那些切出来的瓜果蔬菜是否新鲜,管家一向对厨房不太放心,管家追求完美,吃食当然不能例外。

  突然后厨传来辣子爆开的火辣声音,一股浓烈的花椒辛辣味扑面而来。管家猝不及防地咳嗽了两声,他知道后厨的厨师们肯定在做川菜了。管家掀开帘子走进后厨,一个大厨师握着长勺在翻搅锅内的各种香辛料,沸腾的油滋滋作响。他的徒弟,一个小厨师在给灶膛添加柴火,拿蒲扇扇风。

  “都入夏了还做这么辛辣的菜,北方天气干燥,要上火。”管家往锅里望一眼,火红的辣子浸泡在金黄的热油中,看起来确实不错。

  厨师说这是童子点名要吃的菜,管家说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厨师说如果不做,童子要告诉丞相。

  管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这小崽子也就在丞相不在家的时候调皮一下子,虽说有时候任性一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乖的。管家其实挺喜欢童子的,童子长得那么可爱,走路时蹦蹦跳跳,说话还漏风。

  管家一振袖,没再说什么,施然离开了。他要去检查一下童子的任务做完了没有,丞相每天给童子布置了任务,说晚上他回家之前要完成。有时是背诗经,有时是抄写名家的赋文,其中有一篇,是丞相当年中状元时写的八股文。

  丞相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管家读过之后称赞了一番,丞相看上去不置可否,心里还是得意的。

  丞相中状元之后,名声和文章就传遍了四海,听闻丞相是难得的美男子,更是有人日思夜想着一睹真容。

  管家进门的时候童子在抄《卫风淇奥》,管家走到他身后,背着手看他写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童子的字是丞相亲手教的,写下去总有丞相笔法的影子。

  童子抄写得这么认真,肯定有哪里不对。管家眼疾手快,从宣纸底下抽出一张来,展开来看了,上面画着一个人的背影,旁边还有一簇兰花。童子年纪小,笔力还不够,人物的头身比例不太协调。

  “这是谁?”管家问童子。

  “相爷。”

  管家又多看了几眼,上上下下扫视了很多遍,笑着说:“你画的是我吧。”

  童子难以置信地盯着管家,一言不发。可能他言语表达能力有限,想不出该用什么优雅的词语来形容此时的管家。管家就是欺负童子文化没他高,一时间,心里又得意起来。

  管家拍拍童子蓬松的发顶,头发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管家说:“崽子,这人画成大头娃娃了,相爷看到了,恐怕会不高兴。”

  “不许你叫我崽子。”

  “你才这么小一点,不叫你崽子叫什么?”管家比划了一下大小,转而又矮下身子问他,“想学画画吗?我可以教你啊,我画的比相爷好。”

  童子一听更不屑了,伸着两条手臂作势要扑过去,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管家被他扑得趔趄了一下,退了一步才站稳。管家不甘示弱,去挠童子痒痒,童子咯咯地笑,碰翻了砚台。两人打闹一阵,才催促着去吃午膳。

  下午是管家难得的空闲时光,如果碰上日光晴好的午后,管家就躺在摇椅上,拿一本账簿盖住脸,小睡半个时辰。

  摇椅摆在核桃楸树下,光斑洒在管家的长衫绸缎上,一晃一晃地,像浮现在管家白日的梦中。

  这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大家都知道管家午睡的习惯,婢女从旁边的回廊走过时,也会悄声放慢脚步,裙摆翻飞。

  但是童子是个例外,府中最闲不住的就是童子,他蹦蹦跳跳地来到管家的小院中,日光正好,管家在摇椅上熟睡。

  童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然后呼啦一声掀开账簿,这是他经常玩的小把戏,总能把管家惹毛。管家胡乱惊醒,在院子里追着童子跑,鸡飞狗跳。

  有时候追到后院转角的地方,童子早就跑得没了影,管家却看到花匠坐在栏杆上翻书。

  花匠看到管家来,合上书给管家行礼。丞相不在家,管家就是一把手。

  管家无心再去追童子,他坐在花匠旁边的栏杆上,问他在看什么书。

  花匠把书摊开给管家过目,上面记载着如何修剪树木枝叶的方法。管家觉得这个花匠很有心,如果不做花匠,来日说不定大有所成。

  花匠一页一页指给管家看,这里讲什么那里讲什么,花匠一一标注清楚。管家听了一阵,靠在花匠肩上睡着了,花匠低头看看,没出声,自顾自翻起了书。

  这一觉睡了好长好长,傍晚,钟声一响,管家方才惊醒过来。他看看日头,又看看身边的花匠,还是那个姿势,手里捧着一本书。

  “大人要回来了,我得去门口接他。”

  

  ☆、夫人

  丞相下了朝,提着黻黼一步一步往台阶下走,朱缨锦帽,敞花大袖顾盼生辉。

  皇帝坐朝的大殿前,白玉石阶,清水环绕。丞相在外的言行一向都很有风度,他走路的样子古雅从容,透过他的姿态,可以看到泸州的江水和漫山遍野的竹林。

  不少人与丞相拱手拜别,丞相一一客气地回应,他脸上带着温温的笑意,看起来慈悲又善良。

  今□□上没有言官对他进行言语攻击,丞相难得高兴一回。今天将军也上朝,站在武官的队列里,低头缄默。

  武官很少有人说话,家国太平,边关少有战事。自从上回老将军战死之后,北方的异族被逼退了几百里,再不敢造次。

  将军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文官们就一件小事争论不休。

  其实将军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朝堂上,他有点走神,神思飘荡。他在想丞相的脸,在想坊市间的传闻,在想无关家国的心事。

  回过神来,旁边的文官们依旧不依不挠地在争吵,将军听来听去有些烦了,转过眼正好看到丞相站在丹陛下,怀抱着玉圭,镇定如泰山。

  丞相眼梢瞥过来,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将军看到丞相微微地笑了,笑起来很有弧度,眼角眉梢都是温暖的情意。

  将军不知道丞相平时笑起来是不是也像这样,他慌忙抬眼去看皇帝,皇帝坐在上位,背后的鎏金屏风熠熠生辉。

  皇帝仔细地在听百官议事,尽管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帝没去在意将军和丞相的表情变化,他扶着膝,一手捻着脖子上的翡翠朝珠。

  丞相的这个笑容给将军的印象很深,他一直在回味,寤寐思服。

  等到官员们吵累了,皇帝定了一个简单的结论,挥挥手说下朝。皇帝虽年少,但还是读了那么多书,他不是很能理解官员们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小问题而纠结。如果他们不吵,皇帝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偷偷睡一个回笼觉。

  将军看到丞相在前面走,一手提着衣裾下摆,时而回头与他人告别。虽然丞相这时也在笑,但将军总觉得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丝凉薄。

  将军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别被那群市民们的思想带歪。将军从小立志要为国为民为友为邻,如此严肃的家国大任,思想千万要端正。

  将军走上前去,丞相看到他来,忙站定了,互相拱手作揖。丞相微微躬身比划了一下手势,请将军移步。将军那时就觉得丞相怎么这么懂得礼数,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到,举手投足都是温良恭俭让。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将军与丞相比肩而行。将军问:“西北一枝花,作何解释?”

  丞相一听就笑出声来,他说:“听别人说的,形容男子貌比潘安。”

  将军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追问:“貌比潘安,是说我吗?”将军指指自己的脸,看着丞相的眼睛。

  丞相老早就觉得将军可爱,像个小孩,某些时候都能和家里那童子做个玩伴。

  丞相并不闪避,丞相从来都是神仙护体刀枪不入,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丞相与将军对视,他这么要强,这个时候怎么能输了气场。

  “将军是潘安宋玉,城北徐公。”丞相的声音潺潺的,像流淌的山涧。

  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摸摸后脑的头发,说:“这样说就太浮夸了,不敢当不敢当。”

  将军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样在想,但过场上的恭俭谦让还是要做做样子。将军第一次听到丞相夸奖他,拿他与潘安宋玉来作比,莫大的荣誉。

  将军常年在边关,边关风沙催人老,像他老爹,很容易就愁白了头发。

  丞相按按将军的手,表示不要谦虚,你确实就是那么好看。

  这是丞相不敢说出来的心里话,他怕说多了将军觉得他满嘴跑骆驼,浮夸不靠谱。像将军这样的行军之人,一身正气凛然似松柏,必见不得浮华虚伪之人。当然,丞相面对将军的时候,从不虚伪。

  丞相终于正儿八经地赞美了一下将军的容貌,他感到莫大的满足,丞相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遇见了,就要赞美一番。

  丞相知道将军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值得夸赞,但是他不急,来日方长。

  将军送丞相登上马车,仔细嘱咐车夫驾车要小心。丞相掀着帘子看将军,国家有这么相貌堂堂的将军,中秋之后他就要回去了,看一眼少一眼。

  将军拱手对丞相说改日再会,丞相说:“将军,与你说话真有趣。他日若有空闲,多来府上坐坐。”

  “不敢不敢。”

  丞相看他又开始客气了,也不再言语,只是笑着放下了帘子,声音从里头传来,闷闷的:“回去吧。”

  将军坐着马车回到家,将军的府邸在城东,与丞相不顺路。将军的府邸离闹市比较远,是一处清静的宅第。将军的府邸没有丞相家那么富贵庄严,却像颜氏的书法,古朴苍劲,有大将威武赫赫的风范。

  将军像往常一样走下马车,拍拍黻黼上的灰尘,正要跨上台阶。

  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管家急忙走过来,在丞相耳边轻声说:“将爷,舅家夫人来了,说要见您。”

  “哪个舅家夫人?”将军询问,一时没有想起这个人物。

  “这个小的也不知,只是说,小时候抱过将爷您。”

  济南翁氏家大业大,将军一家是主脉,旁支更是数不胜数。父家母家的亲戚,将军认都认不完。

  将军小时候被老爹带着去拜年,老爹指给他认,这个是舅舅,那个是姑公,走来走去一个样的亲戚。

  将军从小就不喜欢去认这些人,都是些形式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将来也不会多走动。每年过年去亲戚家吃酒,年少的将军草草用过午膳后就离了桌,找一个偏僻点的院子,独自玩地上厚厚的的积雪。

  将军站在门口想了一阵,没想起来是哪个舅家夫人突然来访,毕竟,母亲不算是显赫的大户人家,平时很少走动。将军问管家人是何时来的,管家说大约午时,现在人在堂中坐着,等将军您回来。

  将军心里想,看这架势怕是不好打发。将军头疼了一下,对付剽悍的北方异族,将军用金戈铁马招待他们,但对付自家的亲戚,将军想想都难办。

  舅家夫人坐在厅堂里,穿着半旧的墨绿对襟褂子,肩上绣着百鸟。她的长相很温婉,像江南的女子。

  她把头发绾成髻子,用一根景泰蓝的簪子低低地别着,一丝不苟。夫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端庄得体,让人不禁猜测她来自怎样的家庭。

  将军一脚跨进门槛,平时他的厅堂里都不会有人来访,将军有点紧张。夫人看到将军进门来,连忙拉起坐在一旁的少年,给将军福礼。

  夫人礼数庄重,将军扶她起来,嘴里说着侄儿不敢,仔细地看了一下夫人的眉目,仍然没有想起来这是哪位亲戚。将军一下子开始慌张了,连人都没认出来,这该如何进行对话?

  将军看看夫人旁边的少年,却觉得那少年有点面熟。少年低眉垂目,神态安详,只是脸色不够红润,看的出来有舟车劳顿的疲倦之态。

  他穿着整洁的衣物,袖口绣着福星祥云,与将军一身绯红官袍相比,就显得暗淡了许多。

  将军看少年还算顺眼,毕竟衣着整洁态度恭敬,不会让他太费心思。

  将军撩起衣袍坐在上位,婢女给将军上茶,将军闻了闻,好像是闽南的大红袍。上回去丞相家,丞相府的管家就拿这茶来招待他,大红袍的茶香很难忘记。

  “夫人,请用茶。来自闽南的应季大红袍,夫人可别说我礼数不周哦。”

  将军不太会交际说辞,这番话都是上回丞相说的,将军照着样子背出来了。夫人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莞尔而笑,但将军的眼力不差,他看的出来夫人笑得不是很自然,好像欲言又止。

  “夫人,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侄儿说?”

  夫人仔细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掖了掖袖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夫人略微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才对将军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夫人说话稳重动听,神态恳切,将军自然是认真地听。

  原来这位舅家夫人家里做镖局生意,舅舅就是镖头。去年一趟走镖,西南边陲之境天嶂险阻,民风尚未开化,山高水深的,遇上马贼也很容易。

  舅舅常年走镖,艺高人胆大,什么马贼山贼没遇到过,自然是抽出腰刀迎敌而上。马贼功夫固然高,但舅舅的刀法也师从刀术大师,几个回合下来尚有周旋余地。

  最难办的,就是马贼队伍中的巫师,他们没有正当职业,修炼邪术自然是当不成祭司。

  巫师精通巫蛊和起灵,舅舅这样修炼正宗功夫的,完全不懂这些术法的门道。西南潮湿,当时天降大雨,巫师还是颇有些本事,居然当真请来了阴兵。巫师随身带着个葫芦,一打开,里面全是五毒。

  那趟镖没护好,被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落进了山谷下奔腾的怒江中。舅舅是被抬进镖局大门的,他背上的刀伤,溃烂了一层又一层。舅舅被人下了巫蛊,全身肿胀而亡。

  那趟镖丢了,东家找上门来,都是大主顾。

  赔钱赔完了,丈夫家业也没了,夫人自然就想到了将军。新上任的将军,济南翁氏的后代,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一上任就被天下所熟知。夫人从河南开封赶到帝都,风尘仆仆。

  “这是柴家次子,名蒲川,字奚姜。”开封柴氏,母亲的娘家。

  将军细看少年眉眼,忽然有远去的记忆从深处涌起,细细回想之后,方才惊觉是故人归来。

  

  ☆、蒲川

  “原来你叫蒲川。”将军揭起茶杯盖子刮刮茶水上一层薄薄的浮沫,气定神闲。这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是他跟丞相学的,临场发挥。将军再慌,也不能丢了将军该有的风范。

  蒲川听到将军叫他名字,连忙起身,拱手跪拜,说拜见将爷。

  将军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亲民一点,毕竟丞相待人就是这么亲切温和。将军搁下茶杯,上前一步扶起少年,说不必客气。

  其实将军是认得蒲川的,那是很遥远的记忆,将军不常忆起。

  那时将军年少,舅舅携妻儿上翁氏的府中来拜年,他在梅花树后面看着,人来人往的,一个都认不全。济南下了雪,天井里挂了灯笼,梅花树枝上系着红丝带。

  将军不喜欢到前堂去见那么多亲戚,互相认识过之后,他悄悄回到自己房中的屏风下,抱着火炉听雪落。

  中午婢女来请小将军去吃午膳,他的座位旁边就是柴家次子,柴蒲川。

  柴家长子坐在将军对面,他跟着父亲学武,眉宇间明朗如初阳。将军那时十四岁刚过,蒲川五岁半。

  将军最后一个入座,年迈的家主坐在首位,举起刚刚温好的酒,给各位宾客说祝福。

  将军不常说话,低头吃着丰盛的午餐,跟婢女说他要吃醋椒鱼。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团聚,大人们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头顶上燃着火红的灯笼,藻井里的金箔熠熠生辉。蒲川年纪小,够不着桌子另一头的糯米鸭,将军站起来,给他夹了一块,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

  蒲川低声说谢谢表哥,将军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油腻。

  将军照例早早地离开饭桌,老爹招呼他再多吃一点,家主笑得慈眉善目,说爱玩就去玩吧。蒲川那时捧着瓷碗在喝黄鱼豆腐汤,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将军一蹦一跳地跨出门槛,转过回廊,不见了。

  将军跑到后院,远离了前庭,那是他的秘密天地,有春日夏花,秋叶冬雪。

  济南四季分明,将军喜欢这样的气候。

  他手里拿着一个从厨子那儿讨来的陶碗,里面是用猪皮煮化的凝胶,加了蜂蜜山楂,还没有凝结。将军摘下后院的梅花,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来,浸在半固的凝胶中。

  这是厨子告诉他的做梅花千层冻的方法,把陶碗隔在寒冬的雪地里,不一会儿就完全凝结了。将军蹲在陶碗旁边,期待地等着成果。

  蒲川这时也跑过来,他穿着茶花红的银鼠褂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绒。一串璎珞挂在胸前,坠着玛瑙。将军看他来,倒也不甚惊奇,大家都是小孩子,交流方便。

  “表哥你在干嘛呀?”蒲川的声音脆脆的,像手腕上的铃铛。

  “你看,”将军指指陶碗,“梅花千层冻,快成型了,等会儿给你吃。”

  “好吃嘛?”

  “那当然,表哥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将军面上有点得意,虽然他只是摘了几朵梅花,放在院子里冻着而已。

  蒲川一听就兴致盎然,小孩子,总是对吃的充满期待。

  将军把陶碗拿到厨房里,扣在干净的案板上,亲手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把梅花冻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摆在白玉盘里,每一块中都有一朵梅花。

  将军给蒲川一块,自己吃一块,酸甜酸甜的,是人间一大美味。

  蒲川吃得津津有味,将军看他喜欢吃,分了他一半,用油纸仔细包好了,叫蒲川拿回去慢慢吃。

  蒲川一直没舍得,那朵梅花盛开在晶莹的千层冻中,很漂亮。后来从怀里摸出来,打开一看,都化掉了,蒲川委屈地要哭。

  这是将军唯一一次见过蒲川,之后他考上武状元,跟着老爹去了战场,从此只能吹着芦笛思念家乡。

  蒲川嘴角上边有一颗痣,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像皇宫屋顶的琉璃。多少年过去,他的长相倒是和小时候一样。

  幸好没长变,将军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不然认不出来才真是尴尬。

  将军没觉得他们交情有多深,蒲川于他,只不过是一碗梅花冻的友谊。虽然那天的梅花冻,确实很美味,八朵梅花,一朵都没有被切坏。当时年少,谁还会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摆了宴席款待夫人母子,同时表达了对舅舅去世的哀悼。宴席上,夫人委婉地说请将军帮忙给蒲川在军中安插一个官职,蒲川刚刚考过武进士,刀法师承大师。

  将军料想到夫人会这么说,投奔自己,不就是为了能谋求到一官半职。

  将军模棱两可地答应下来,说实话,他不好拒绝,但是自己又没什么办法。夫人得到将军的许诺,方才放松一阵,难得浅尝了几口饭菜。

  舅家夫人远道而来,将军自然是照顾周到。将军私下里问管家怎么招待亲戚,管家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阵,将军勉强几下。将军那时候忽然觉得丞相好厉害,与任何人打交道都能游刃有余。

  将军忽然想起丞相在朝堂上那个笑容,细细回味了一遍,温暖得像五月的傍晚。

  深夜,夫人已经在偏房中歇下,她过两天就回开封去,夫人懂得礼数,她曾经生活在殷实之家,长期寄人篱下并不是一回光彩的事。等蒲川有了官职,就另立家业,守着二屋一院,四季三餐。

  将军为蒲川的事发愁,说实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安插官职该怎么操作,将军自己也是通过考试选拔一级一级升上去的,老爹是国家栋梁,刚正得很。

  将军在宅子里闲逛,路过僻静的院子,听到里头传来棍棒舞动之声。将军想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造次,绕进去一看,方才看到蒲川在练习武术。

  蒲川的武术很有特点,像是太极,但是比太极更加硬朗,夹杂着宗师的刀法,自成风范。将军看了觉得饶有兴趣,等他舞完,上前与他谈话。

  蒲川见将军来,连忙肃立拱手,恭敬地尊称将爷。

  将军见他十多年不见,个头长高了,礼数也繁缛了。要知道当年个五岁半的小孩子,敢蹲在他身边,直言不讳地问他在干嘛。将军突然唏嘘起来,时光催人老,不知不觉,就分出了上下尊卑。

  将军免了他的礼,拢起身上披着的罩衣,问蒲川功夫出自谁家。

  “回将军,小人九岁拜青城道士,学太极。家父时常教我刀法,便私下将这二者糅合,自成一派。”

  将军没想到这个表弟还是颇有想法的,这一套功夫,看上去还真是像模像样。蒲川这么年轻,又是武进士,未来对于国家,必定是难得的栋梁。

  将军心里对这位表弟突然欣赏起来,毕竟江湖上多少年没有新式的功夫出来了。

  “说到官职,表弟想去哪里?来我麾下?抑或是去其他地方?”

  “敢问将军镇守何方?”

  “长城以北。”

  “那不是我的志气所向。”

  将军眼波一转,瞥了蒲川一眼,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将军撩起袍子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蒲川回身把点亮的灯笼挂上屋檐,照亮了屋檐下一株山茶花。

  今夜有月光,帝都的天气一直都这么晴朗。将军看看月亮,好像是十五,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将军忽然想起山东济南,想起济南翁氏香火旺盛的祠堂,里面供奉着,祖辈们的英灵。

  “那你的志向在哪里?东海?南蛮?”

  蒲川想了想,说:“我想去西南,去我父亲遇难的地方。”

  “西南民风尚未开化,巫蛊盛行,你去了,恐怕吃不消。”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想去那里。”蒲川把木棍搁在一旁,“我想整肃民风,家国天下不应该有这样一个地方。”

  “想给父亲报仇吗?”将军问,绕着罩衣上的绑带,问他。

  蒲川笑了笑,笑意很淡,但是将军感觉到其中的寒意:“不要以为我有多慈悲善良,我是要拿他们最引以为豪的东西,来拜祭先父亡灵。”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蒲川确实很有志气,将军心里夸奖了他一下,转而想起丞相,想他当年中状元的时候,该是怎样踌躇满志。

  将军与蒲川简单交谈两句,就开始与蒲川比试起来。反正将军正愁着,不如切磋一番,试试蒲川的功力究竟有多少。蒲川确实不赖,一掌打出去就卷起了庭花和落叶,他的动作像是在舞蹈。

  夫人一天后就准备离开了,夫人的娘家在江苏沭阳,是江南来的女子。当然,出嫁的姑娘娘家是回不去了,夫人无奈之下只能回开封。

  夫人走的那天晴空万里,那天将军不上朝,在家休息。夫人用过早膳便起身告辞,将军挽留一番,夫人都婉拒了。夫人举手投足都有江南温婉的气息,像穿着绣花绸缎过桥的女子,扁舟画桥。

  蒲川到门前去送母亲,开封离帝都,约摸着也有一千多里路。

  夫人穿着简单的布面衣裳,但依旧洗得干干净净,盘扣整整齐齐。夫人仔细地挽起头发,未戴首饰,说话温声细语。

  “孩儿啊,在将军府里住着,多注意礼数,别给人添麻烦。将军虽说是你表哥,长你九岁,但那是国家的大将,千万要仔细,千万千万。”

  “娘,奚姜知道了。娘你回家,路上要小心,记得要走官道,没什么危险。”

  “奚姜,从小你就有志气,你哥几年前就没了,柴家不能后继无人。”

  蒲川缄默不语,只是低眉垂目。

  将军看到他们送别的情形,忽然想起自己老爹。可是春来秋转,那个在他离开宴席时招呼他多吃一点的老爹,已经不在了;那个白须飘飘,笑得慈眉善目的家主,也已经成沙成骨。

  时光催人老,不仅带来了上下尊卑,也带去了生者颦笑。

  将军扭过头,眼眶里有薄薄的水雾。他开始想该找谁帮忙,丞相?

  

  ☆、微怒

  将军一大早就把蒲川打醒,催促他赶紧起床,今天带他去见一个人。

  蒲川:“我们去见谁?”

  将军给蒲川盛饭,说:“哎呀你怎么这么多话,带你去见丞相。”

  “为什么要见丞相?”

  “找他请教一下问题。丞相这人聪明练达,你去了,好好学着点!”

  蒲川系好衣领上的盘扣,这衣服是将军给他找来的,上好的丝绸料子,绣着福星如意,看起来有福寿绵长的祝福。

  蒲川突然想起当时年华,家境殷实的时候,铃铛珠玉佩,锦帽黑貂裘。

  将军的早饭向来没有丞相那么精致,连空盘子里都要摆上时鲜的鲜花。将军对这些生活细节并不是很在意,他常年驻守在边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哪有玲珑的心思来打理自己的生活。

  将军忽然拿自己与丞相作比,发现自己真的低了一个档次。但将军转念一想,自己会行军打仗,像这个,丞相就做不来了。

  幸而蒲川已经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他甚至觉得将军的早晨真是充满诗意。自从父亲死了之后,深更半夜有人来敲门要债,不还就点着蜡烛在镖局门口蹲着,看谁敦死谁。

  蒲川曾经用自己的武功打退了东家派来要债的打手,继而惹上了更多麻烦。

  将军吃完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思忖着该怎么向丞相说明这件事。毕竟丞相是了不得的人物,一定要慎重才行。将军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拉过一旁练功的蒲川,问他去丞相府里穿这一身可还行?

  蒲川上下端详一番,思考良久之后说:“我觉得可以。”

  说起来,这两个练武功的兄弟对穿衣服这事还真是没什么研究。

  蒲川从小家境优渥,吃穿都是下人们伺候,他小时候拜年时穿的那件茶花红的袄子,配上缨络真是逶迤生光。

  将军小小年纪就去了战场,身上除了重甲就是轻甲,实在不需要为这些操心。

  将军觉得不满意,回房擦亮镜子,换了好几件衣服方才上路。本来打算辰时出发,硬是晚了一个时辰。

  他们骑马来到丞相府的大门前,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蒲川见了,比将军府还要富贵几分。蒲川对这位丞相还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当年金銮殿上的状元郎,帝都难得的美男子,谁不认得。

  街道上熙熙攘攘,在帝都的人民都见过大场面,所以见到将军也并不惊奇。巷子里传来甜丝丝的糖糕香气,和乐的叫卖声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将军整理衣襟去叩门,这是他第二次叩响丞相的家门,里头花木深深,藏山不露水。

  “相爷,将爷来啦!”童子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丞相。丞相坐在书桌前写诗,撑着头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在白日梦里他梦到了丞相,笔上的墨水打湿了一片宣纸。

  丞相连忙整理好桌子,拂袖出门去迎客。将军登门拜访,可要热情点才行。童子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将爷这次还带来一个不认识的人来,那个哥哥长得好好看呀。”

  丞相一听便停稳脚步,他潜意识里觉得事态不妙。童子一下子没站稳,直挺挺地撞在了丞相腰上,撞得他差点委屈地要哭。

  “什么哥哥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丞相劈头就问,语气不善。

  童子突然被吓到了,好大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挤出来,说起来,丞相还没凶过他。童子睁着大眼睛仰头看丞相,水汪汪的,像哪家的小公子。

  丞相忽然心软了,他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多少人都说当今的丞相,不仅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慈悲又善良。

  丞相听了多少有点嫌弃,因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大家的闺秀,而他可是朗朗的美男子。

  眼看童子扁着嘴要哭,丞相连忙蹲下来抱起他,童子小小的,抱着一点也不重。

  丞相把他抱在怀里温声哄了两句,柔柔的,任谁都爱听。这招对小孩子还真是有用,哄小孩的办法是他从管家那里学来的,管家对付童子很有一套。

  丞相抱着童子往前庭走去,这回丞相走得不疾不徐,他想着反正有人陪将军,去晚点也没事。

  当然这只是丞相小心眼的想法,他心里不痛快。至于怎么个不痛快法,丞相自己是清楚的。

  半路遇到管家翩翩行来,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拱手行礼,说将军求见。

  丞相这回破天荒地好一会儿才走到厅堂上,抱着童子,悠悠哉哉。管家本来说把童子抱过来,可是童子攥着丞相的衣领不放,顺便还瞪了一眼管家。

  管家心里骂童子是崽子,思忖着以后怎么收拾他。

  将军看到丞相来,怀里还抱着童子,童子眉目周周正正,一身漂亮的墨绿弹花小褂,手腕上还戴着铃铛。将军忽然有种错觉,丞相现在真像抱着自家儿子的慈父,和颜悦色,笑意温然。

  将军凛了一下,丞相连夫人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将军,好久不见啊。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要事?”丞相做事向来藏山不露水,面上云淡风轻的,看不出什么破绽。

  将军听出来丞相语气不太自然,放在平时,丞相说话温温的,嗓音里都带着笑意。但将军一时没多想,只觉得是童子把他气着了。

  丞相屏退了旁人,把童子放在膝盖上,侧身坐着。将军添一口茶压惊,才说:“今天带自家亲戚来见见丞相。”说罢,招蒲川前来拜见丞相。

  蒲川现在是草民,见到一品的大官自然是要行跪拜大礼,蒲川自小出身在富裕之家,书没有少读,礼仪周到。

  丞相让他抬头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悄悄与将军对比了一下,觉得没有将军好看。

  “平身吧。你是将军的什么亲戚?今年多少岁了?可曾读过书?”

  丞相问话,蒲川一一回答,态度恭敬,滴水不漏。将军在来的路上就多次提醒他要注意言行和礼数,丞相脾气不好,读书多,骂人不吐脏字儿。

  蒲川倒是出乎意料地觉得丞相的声音真是春雨江南般动听,虽然听不出喜怒。

  蒲川这回算是看见了丞相的容貌,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蒲川突然觉得有些惶恐了,这样的丞相,还真是不易亲近啊。

  丞相施然赐座,从容风雅的,像是面对着高朋满座。童子盯着将军看,将军喜欢童子,远远地朝他笑。童子拉拉丞相的衣领:“相爷你看,将爷在笑欸。”

  丞相看过去,目光对视的时候,一笑如九霄外的万里长风。

  “可曾学过武?想要做什么官?”丞相也不多说,直接切入了话题。毕竟丞相见多识广了,突然带着亲戚上门来,多半是为了官职来的。

  “相爷……”将军说。

  “还没问到你,将军稍安勿躁。”丞相直截了当地阻断了将军的话,示意蒲川自己说。

  蒲川突然被丞相点名问话,慌忙起立行礼,说自己师承青城的道士,跟随父亲练过刀法。丞相撑着头,目光飘渺,若有所思。

  “是青城山的哪位道长?”丞相问,将军也不知丞相为何要问起这个。

  “回大人,道长道号上游。”

  “哦,上游啊。他是挺有本事的,当年我跟他还是好友,一起喝过茶。”丞相摸摸童子的头,闲闲地说起往事。

  蒲川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接话,背后冒汗。第一次见这么严肃的大人物,虽然他看起来很安详,而且怀中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孩。

  “你的刀法呢?刀法师承哪一脉宗派?”丞相又问,他好像对江湖事很感兴趣,原来丞相涉猎广泛,不单单只有一个朝堂。

  蒲川犹豫了一下,说:“洛阳梁氏。”

  “梁顾昭?那个糟老头,我见过,刀法不错。去年冬天他送我一罐酒,今年开春才喝完。”丞相平平淡淡地说,仿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虽然他结交的朋友,都是名满华夏的宗师。

  “小子,看起来,你的师傅,都不是等闲之辈啊。开封柴氏,也算得上是名门,你的姑母,可是济南翁氏的主母。”丞相端起一杯茶,童子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蹦跶到将军旁边坐下。

  “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一年前小人家中突发变故,父亲,去世了。”

  “莫要再提辛酸往事。你想去哪里做官?本官看你伶俐,没准还真能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

  “小人想去西南军中。”

  丞相端茶杯的手顿了顿,眼里有一丝惊讶,但转瞬即逝了。丞相喝一口茶,方才慢悠悠地说:“西南民风未开化,巫蛊盛行,你这小娃娃,估计还没到半路命就没了。”

  将军觉得丞相这么说似乎有点伤人自尊了,刚想帮衬两句,就听见蒲川说出他自己的志向,虽说是将军听过的那一套,听起来还是相当振奋的。

  这回蒲川甚至还引用了前朝的诗词“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字字珠玑,文采斐然。

  丞相听他说完,倒是没说什么话,低眉看着杯中的茶水,有意无意地晃了晃。那时将军突然紧张,丞相性子阴晴不定,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回来请丞相帮忙,可千万不要徒劳而归。

  半晌之后,丞相才说:“好了,本官会做考虑的,请回吧。管家,送客。”

  将军一看这架势不太对,犹豫着站起来。丞相抬手制止他,说:“本官是说你的表弟可以回去了,没说你。你先坐下,本官有话要讲。”

  

  ☆、情意

  将军迟疑着坐下来,蒲川见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了门口,进退不是。

  将军挥挥手招他先下去,说回府里去等他。蒲川觑觑丞相的脸色,丞相没看他,从容地喝着茶水,眉目低垂。

  蒲川只得拱手拜别了两位大官,在管家的引导下出了院子,院子里开着山茶花。

  将军不太放心,一直望着蒲川的背影,待他走出了垂花门,才松了口气。好巧不巧,这些都被丞相看在眼里。

  方才碍于蒲川在,丞相不好表现,毕竟,他在人前的形象一直都是安详风雅的姿态。

  “将军看什么呢?你的表弟,难道比我还好看吗?”丞相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景德镇烧的白瓷,打着透亮的釉彩。

  丞相的声音阴阴郁郁的,将军乍然听到,倒是凛了一凛。童子伸手拉拉将军的衣袖,说相爷跟你说话呢!

  “不敢不敢,哪能跟相爷相比,相爷是潘安宋玉,城北徐公。”将军不敢怠慢,拱手称赞丞相的容貌。外人看来,这也算不上恭维,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怎么说都不足为过。

  丞相这么一听,才感觉到一点平复。丞相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听过无数恭维,但他私底下认为,这些话从将军嘴里说出来,就带了点别样的色彩。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飘飘渺渺的,丞相自己也描述不好

  “相爷最好看啦!我以后也要长得和相爷一样,”童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夸张地飞着袖子,“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

  “就你会背!”丞相笑骂一句,眼尾逐渐有了笑意,“那写的是美女罗敷,你相爷我可是男子啊,怎么能是这样乱用的!”

  “我不管,我就觉得相爷最好看啦,像美女罗敷,走出去,好多人围着你看咧!”童子说话脆脆的,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

  童子坐不住,在厅堂里蹦蹦跳跳,用不标准的音背着刚学的诗词。

  将军看着童子蹦跶,毛茸茸的发辫一起一落,粉瓷脸面,天真无邪。将军看着看着就开始笑,仿佛一下子远离了黄河冰塞,远离了大雪满山。

  丞相忽然不怎么生气了,将军笑起来那么美,多看几眼还来不及。丞相一直都很喜欢童子,多年前把他接进家门,照顾吃穿,教他读书写字,原本一个人逍遥自在的丞相,至此也有了念想。

  哦,现在还多了一个。丞相看着将军想,若是这样,似乎也不错。

  管家送蒲川到大门口,拢着两袖,躬身说大人走好。管家多年生活在丞相府中,言行都有显赫之家该有的气度,眉目庄严,品相端庄。

  蒲川临上马之前问管家:“敢问管家,相爷是不是脾气不好?”

  管家看他一眼,摇摇头说:“相爷慈悲善良,只是可能不太爱搭理人。”

  蒲川哦了一声,又问:“那将爷和相爷,交情很深?”

  管家温温地笑起来,看着蒲川的眼睛,好像要说什么话,但一直没有说。转而管家垂眸,说大人您先行吧,我要回去复命了。

  蒲川没问出结果,有些沮丧,但他没说什么话,抬头看了看丞相府庄严的匾额,一个烫金的“晏”字写得饱满漂亮。泸州晏氏,蒲川思量一下,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名门望族。

  管家把蒲川送走,方才轻轻掩上丞相府厚重的大门。他突然想起蒲川那个问题,抬袖掩面轻笑,将军和丞相,何止交情很深呐。这没几天,将军不知来访过几回了。丞相天天下了朝,都要和将军讲上好一阵才回家。

  “管家!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丞相见管家跨进门槛,询问一句。

  管家按照礼数给堂上坐着的二位大人行礼,说是小的怠慢了。

  丞相没追问下去,招呼童子:“崽子,该回去读书了,今天的音律启蒙,背到三江为止。管家,把他带下去吧。”

  管家二话不说要把童子拽走,童子死活不依,一路嚎着说他不走,管家是大坏人,我不喜欢管家……管家心里说崽子你是斗不过我的,你管家爷爷套路多着呢。

  将军看二人远去,热闹厅堂里忽然只剩下他和丞相,人声渐远,忽然有点寂寥。丞相坐在上位,看着院子里一棵山茶花,神态安宁。

  “不知丞相留我有何事?”将军询问。

  丞相掖掖袖子,歪着脑袋,笑意似有似无。他说:“原本有事的,现在突然又没事了。就是想留将军小叙一阵,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丞相转过眼睛看将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其实也就几天工夫而已。丞相刚刚看过艳丽的山茶花,瞳仁里似乎还残留着明媚的色彩。

  将军忽然有些许惊艳之感,像看到穿山飞燕,翩跹惊鸿。

  将军自从那次在朝堂上之后,就一直念想着丞相那个笑容,辗转反侧,寤寐难忘。那样的笑容,里头消融着多少温暖的情意,让整个四季,都留在了春天。

  将军心里莫名慌乱,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连忙垂下眼帘掩盖情绪,说:“本官也非常想念相爷呢,这不,今天就来了嘛。”

  丞相撇撇嘴:“你今天是来求我办事的。”

  将军听出来丞相语气酸酸的,他想起方才丞相出来的时候,语气一百个不自然。将军忍不住就笑起来,原来丞相,是真的在想念他啊。他也有这么丰富的情感,充满了人间温暖的烟火味,甜甜的,像糖糕。

  丞相瞥见将军在笑,旋即偏头轻哼一声,说:“童子还跟我说,今天将爷带来的那个哥哥好好看呀,我刚才看了一看,觉得也就一般般吧,”

  “相爷是帝都难得的美男子,童子他年纪小,不知道,相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那表弟,确实比不得相爷。”将军把声音放得软软的,不似铁马金戈的硬朗。将军头一回跟人这么说话,像是在哄生气的小孩。

  丞相听了,这才松了脸色,转头看将军坐在下首,就抬手招他过来。

  “你过来,坐近点,我耳朵不好,听不太清楚。”丞相拍拍另一头的桌面,示意他坐在旁边。

  丞相生气了,得好言好语地哄开心,将军想。于是他并没有推辞,撩起黻黼走过去,坐在方方正正的椅子里。丞相目不转睛地看着将军的动作,一脸期待。

  将军看到了丞相的表情,弯着唇角笑。

  将军坐定了,给丞相添茶。说:“相爷耳朵不好,那本官再跟相爷说一遍?”

  “好啊,正好我方才我没听清。”丞相睁着眼睛说瞎话。

  将军抬眼看丞相的脸,笑着比了一下手势,说:“相爷附耳过来,本官说给相爷听。”

  丞相一听,睁着眼睛看着将军,没想到将军还有这么一手,瞬间又对将军敬佩了几分。不愧是国家威武赫赫的大将,在哪都不会输。

  丞相附耳过去,眼梢瞥到门外盛开的山茶花,红艳艳的,像丞相此时的心情。

  原本那些小心眼和不愉快,一下子全飘到九霄外头去了。丞相之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像怀里揣着糖,怕它一下就化了。

  别看将军一脸的镇定,他心里也没有平静到哪里去。将军自诩见识过荒山大漠,见识过生死存亡,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这时候他会慌成这样。

  将军用笑容来掩盖自己的慌张,丞相都那么平静,自己千万不能输了气场。他凑近了,在丞相耳边说:“自古有潘安宋玉,城北徐公,都比不上丞相您。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您说,美不美?”

  气息全扑在丞相的耳垂,沙沙的,带着绵绵的温度。一瞬间有很多东西穿过丞相的脑海,他想起自己白日里做的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了将军,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丞相心里美妙得像阳春三月,柳絮繁花,这话从将军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着迷。丞相虽然心里还想让将军再说一遍,但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了。丞相的心思弯弯绕绕,缠在一起,把将军包裹在里面。

  丞相眉开眼笑,他难得一回笑得这么开怀。丞相伏在桌案上,看着将军的眼睛,距离很近,丞相轻声说:“将军你身上好香,用了什么香料?回头我也去熏一熏。”

  将军窘然,耳朵突然就红了,丞相心细如发,全都看在眼里,果然将军究竟还是比不过他这只老狐狸。丞相心里一阵得意。

  “没有熏香料,想着今天要来见相爷,于是昨夜特意洗了头发,想来应该是皂角的香气。”将军谦逊地说。

  丞相心里雀跃起来,看来将军还是很重视他的,来之前还精心准备过。丞相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别老是相爷相爷,听起来我真老。我姓晏,名翎,字鹤山。将军,以后私下里,就叫我鹤山吧。”

  将军斟酌了一下,丞相都坦诚相待了,自己也得要表示表示。将军挪开面前的茶杯,免得挡住了视线,丞相那么好看的脸,理应多看几眼。

  “我姓翁,名渭侨,字崖旗。承蒙相爷多多照顾。”

  “叫鹤山。”

  “鹤山。”

  丞相笑起来,他的小诡计又得逞了。他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一眼看到外头红艳艳的山茶花。丞相没有哪一次觉得这花开得这么应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鹤山……渭侨。”丞相喃喃自语,情意温暖。

  将军看到丞相漂亮的长头发铺在桌面上,鬼使神差地,他握起丞相的头发,一不小心,一下子从他指间滑落了。

  

  ☆、花匠

  “偷偷摸我头发做什么,你要摸,”丞相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将军,“就光明正大地摸吧,本官准了。”

  将军一下子又红了耳朵,表情看起来有些局促。将军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对方是丞相,帝都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妙语生花,三言两语就让将军败下阵来。

  “可是您是丞相啊。”

  丞相面上有些不乐意:“什么丞相不丞相,哪有那么多尊卑的关系。将军啊,还不是不要陷在这样的泥淖里,把人心都给蒙蔽了。”

  将军觉得丞相说得对。蒲川是他的表弟,小时候蹲在一处看梅花开,现在见了将军就要跪拜。听起来是说礼仪周到,但其中隔着的,却是楼台几万里。

  时间催人老,带来了上下尊卑,也带去了生者颦笑。

  丞相虽说通读圣贤书,但思想却跳出四书五经之外。也难怪,当年的状元郎,没点独特的见解,也不会被皇帝看上。

  丞相说,现在八股取士弊端丛生,文人都钻在功利眼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生花的妙笔了。

  丞相起身邀请将军去花园里散步,丞相府的一花一木都颇有讲究,每一处是值得一看的美景。

  自从花匠自学了修剪苗木的工艺,手艺精进,把整个府邸都打整得井井有条。管家心里高兴,就给花匠涨了薪水。

  管家和花匠正站在一处,招呼着仆役小心点,不要把树栽坏了。三五个壮丁抬着一整棵树从后门外进来,打着赤膊,肌肉分明。

  管家是个读书人,干不得这样的重活,只得站在台阶上喊他们注意脚下。

  远远地,将军和丞相并排站着,看院中吵嚷的景象。将军一直以为丞相府里花木清幽,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如今看来,倒是有点表里不一了。

  “府里日常就这样,将军莫要见怪。”丞相笑着解释两句,显然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并且乐此不疲。

  将军回礼,说:“如此看来,倒还是我府里清静些。”

  丞相侧身看他一眼,他们身量差不多,高挑秀雅。丞相佯装思考一番,才笑盈盈地说:“那看来我得常去你府上坐坐。”

  将军信手从旁边折下一朵芍药花,丞相府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一路行来,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

  丞相爱美,就像他精心打理的生活。丞相确实是一个独特的人物,将军觉得自己好像在他身上着了迷,深山隔雾,一探究竟。

  “当然可以了,等你来的时候,我一定到门口去接你。”将军闻闻芍药花。

  丞相又笑起来,手指虚虚地点了将军几下,怪罪他把自己喜欢的花给折了。

  将军垂目看看手心,盛开的芍药花躺在其中,花瓣重重叠叠,像丞相的心思。丞相今天穿着金红缂丝的里衣,颜色鲜亮夺目。

  将军忽然心里一动,抬手把花簪在丞相的发髻上,靠着鎏金青铜的爵牟,交相辉映。

  “你看,你喜欢的花,我把它别在你的头发上。”将军仔细地端详一番,看丞相的眉眼,长眉深目,鼻梁挺拔,是女子中意的郎君模样。

  那边院子里依旧吵吵嚷嚷,壮汉们吆喝着把树放倒,管家甩着袖子在最外头大声呐喊,他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凑个热闹助助威也不错。

  管家一眼瞧到将军和丞相站在交错的花木背后,将军笑着在比划,丞相头上簪了一朵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管家立刻想到这句诗。管家早就知道丞相和将军关系很微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忽然童子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伴随着铃铛璎珞的敲击,悦耳动听。

  童子从回廊下跑来,小辫子飞起来像田野上的蝴蝶。童子果真是坐不住的,哪肯乖乖坐在房中读书。

  不过管家倒没有呵斥他回去,他伸手接住跑过来的童子,把他拉到外面去点,免得危险。

  管家牵着童子的手看那些壮汉们把树抬到挖好的土坑旁,慢慢把树立起来,挪进去。花匠脱了上衣,扎在腰间,露出一身漂亮的肌肉。花匠以前练过武当过兵,只有这样的身材才能扛着长矛冲锋陷阵。

  仆役们喊着调子,听起来像是在修长城那么豪壮。童子最喜欢热闹,松开了管家的手,蹦跶着跑到人群中,调子喊得不标不准,但也像那么回事。

  “小心点崽子!”管家在后头喊着。

  本来大家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却不想,前头一位兄弟估计下盘不稳,脚底趔趄一下,手一下子滑出去,整棵巍巍的大树摇晃着要倒下来。

  人群瞬间乱了阵脚,管家一看事态不妙,童子还站在人群中间,眼看大树就要砸下来。童子抬头看着压下来的庞然大物,突然慌得走不动路,直接哭了起来,哭声穿透耳膜。

  “崽子!”管家大喊着,这下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拨开旁人,冲过去,在树完全倒下那一刻紧紧抱住了童子,但没来得及躲闪。

  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他肩膀,同时一股压力逼迫他不得不弯腰,一片慌乱之中童子戴着的璎珞被甩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清脆作响。几颗铃铛脱落了,滚到一边。

  管家一直到最后都抱着童子,把他护在自己的胸前。管家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大义凛然,仿佛那一刻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不重要了。

  等到四周安宁,才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管家,您没事吧?”

  管家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看怀里的童子,童子还在小声地哭,眼泪汪汪。管家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童子绵软的头发。

  童子突然抱住管家的腰身,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想来是真的吓到了。

  花匠护着管家的肩膀,将他半个人都圈住,花匠的手臂紧实有力,勒得管家生疼。花匠裸露的肩背上扛着大树的树干,他用单手撑住,微微颤抖。

  管家连忙从花匠的手臂下挣脱出来,被这样的身躯压着,管家着实有点不好意思。他抱起童子,跟花匠说谢谢。

  花匠看了他们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话,他身上还压着千斤重的重物,无暇顾及其他。

  这时丞相也赶到管家身边,问他有没有哪里伤到,再仔细地看看童子,幸而童子只是哭得狠了一点,万事安好。丞相快步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璎珞项圈,放在手心里细细抹去灰尘。

  此时的将军正和花匠一样,硬是扛住了树干没让它倒下来。将军常年在边关打仗,巨石累土,他经常背着跑上跑下,所以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重新托住了大树,把花匠和将军解救出来。

  豪壮的调子再次响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仿佛脚下踩的是万里长城。将军帮忙把大树移栽好,抡起铁锹填土,花匠说将军您歇着,但将军没听他的话。

  丞相把散落的铃铛一颗一颗捡起来,数了数,少了一颗。丞相着急了,满院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管家抱着童子在院子里徘徊,温声安慰。童子好一阵子才从惊吓中缓过来,抓着管家的衣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好了崽子,不哭了,再哭就不是大英雄了。”管家拍拍童子的背,柔柔地说。

  深夜,管家敲响花匠的院门。花匠的门前种着繁花,此时恰好全都开了,斑斓似锦缎。管家站在门檐的藤萝花下,月光照亮满身。

  花匠来开门,看到管家披着披风站在门口,连忙请他进屋。花匠手忙脚乱地去把蜡烛拨亮,略微整理了一下房间。管家把灯笼放下,将手里的盒子搁在桌子上。

  “我下午看你肩上都被磨伤了,给你带来点药来。城西药铺里的金创膏,涂两天就会好了。”管家把盒子里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摆出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中药的香气。

  “管家有心了,我一个武夫哪有那么金贵,没事,过几天它自个儿就好了。”花匠无所谓地笑说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是事。

  管家才不管他怎么说,拉过花匠把他按在椅子上坐老实了,方才从瓷瓶里舀出一勺药膏来给他敷上。

  药膏有股薄荷的香气,涂在皮肤上凉凉的,花匠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

  管家的动作很柔和,润润的,像杏花春雨。管家一边给他抹,一边说:“我就是来谢谢你的,别那么不好意思。你是我手下,当然要好好照顾,不然谁来给我干活。”

  花匠肩背上被磨破了好大一片,参差不齐的。管家还注意到花匠背上的几处刀伤,已经很旧了,应该是当兵的时候留下的。

  管家不禁猜想起花匠在边关当兵时的模样,那时他那么年轻,一定是骑着马,在辽阔的平原上狂奔。

  “那还得感谢管家您看得起我啊,我除了打打仗,种种花,其他也没啥会的了。”花匠说,声音落拓不羁的,潇洒自如。

  “你会种花就好了呀,当初招你进来,不就是因为正好缺个花匠吗?”管家给他上第二层药,仔细地对着灯光涂抹。花匠很配合,端坐不动。

  花匠没穿上衣,他有笔挺的脊背和肩膀,以及匀称漂亮的手臂,此时完完全全地呈现在管家眼前。

  管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思量着自己的身材,肚子上估计是比不过人家了,手臂上嘛,用点力还是会有的。

  花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材被人占了眼睛便宜,药涂完之后,花匠就去穿外衣,穿着穿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管家,童子璎珞上的铃铛是不是少了一个?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应该是不小心落在我身上的。”

  花匠把铃铛从衣袖中翻出,递到管家手上,正好就是丞相没找到的那一颗。管家欣喜若狂,攥着铃铛连声说感激不尽。

  花匠注意到管家笑的时候眼里有微微的明光,像是烛火摇红。

  待到把管家送出门,花匠在月光下站了好一会儿,等管家没影了,花匠才抬手摸摸涂了药膏的地方,倒吸一口凉气:“痛死了,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王爷

  柴家夫人在路上颠簸七八日,方才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连绵险峻,走在弯曲的山路上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天山里湿气重,下着小雨,栈道隐没在雨雾里,偶尔看到脚夫挑着重物从旁边走过。

  车夫坐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鞭子,马车慢悠悠地前进。

  夫人掀起帘子,问:“为何走得如此慢?”

  车夫指指远方,夫人看到前方有模糊的影子,好像是一串队伍,隐隐有铃铛声传来。车夫说:“看那阵仗,不是皇亲就是国戚,我们还是慢慢跟着吧。”

  夫人又问:“是哪位亲王?”

  车夫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摇摇头说:“雾太大了,看不出来。亲王出行的队伍里都有旗帜,上面绣着他们的封号,但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夫人若有所思,重新坐回马车里。她突然紧张地绞起手帕,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飞禽的啸叫,不像是那种常见的山鸟,更像是大型猛禽。夫人吓了一跳,撩开窗帘往外头看去,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在云雾中徘徊。

  “停!”前头队伍里传来一声断喝。

  整个队伍立刻停下,围在马车周围的士兵都开始警惕起来,环顾四周。领头的武士赶紧下马,小跑到马车跟前,躬身拱手。

  “王爷,您有何吩咐?”

  “停下来休息一下。你们都让开,让我们后面的车子先过去。”帘子里传来平静的声音,像周围的大雾和群山一样平静。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半空中盘旋,久久不离。

  领头的武士虽说有些许惊奇,王爷突然说停下竟只是为了休息?但他不敢多问,领命去吩咐其他的士兵。

  队伍并作一列,连王爷的马车都退到了栈道一边。头顶上是巨大的裸露山石,看得到它沉积了亿万年的纹路。

  车夫见前面的队伍停下,也顺势停在了原地。没有王爷的命令,他们这些平民怎么敢擅自超过贵族的尊驾。

  忽然有人骑马穿过大雾向他们跑来,马蹄声沉闷紧促。士兵骑在马上说王爷特许他们经过,悠着点,不要耍什么花招。

  车夫听了,连忙下车,与夫人一起行至王爷的马车前,行跪拜大礼,说多谢王爷,王爷洪福齐天。

  “天子脚下,洪福齐天不敢当。免了,先行去吧。”王爷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不温不火的,听起来竟猜不出年纪。风微微吹起帘子一角,露出里头的人穿着绛紫的蟒袍。

  车夫赶马从旁平稳地驶过。骑在马上的士兵按着腰间的弯刀,密切注视着马车的动向。等到车子转过了弯道,领头的武士才去回禀王爷:“王爷,他们已经走远了。”

  “再等一会儿,看看他们能走多远。你派人跟着他们,不要骑马,离得远一点。”

  “是。”武士领命去了。随后有士兵下了马,隐入旁边的灌木丛中,脚步轻盈地追了上去,看得出来,是轻功的高手。

  前方,夫人坐在马车里,左右感觉哪里不对。尊贵的亲王怎么会突然给平民让路,态度和善得倒让人背后生寒。夫人问车夫这是哪家亲王,车夫说,看那气度不凡的仪仗和旌旗,应该是江北的广陵王。

  “广陵王,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说,“河南只有一位陈留王。”

  “广陵王是皇上最小的舅舅,年纪还不到二十,但颇有才干。在江北江南一带,名声荣盛。”

  夫人回想一下方才浩荡的队伍,马车覆盖着富丽的刺绣,四个檐角都系着黄金铃铛,外面还围着朱漆的栏杆。那些士兵骑在高大的马匹上,朱紫旌旗,仪容整肃。这样的一位亲王,自然能想到他在封地上应该是如何威仪所向。

  马车渐渐行入仄狭的山谷中,栈道孤零零地悬挂在峭壁上,山涧下有一条大江奔涌而过,白浪猛烈地拍击两岸的巨石。这是太行山最难走的路段,像这样的天气,除了樵夫,基本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

  夫人听到莽苍的森林里传来遥远的歌声,自在豪迈,惊起一川飞鸟。那是樵夫砍柴时随口唱的小调,混合着混沌的云雾,渺远得像是从天上落下来。

  峭壁上有凸出来的岩石,生长着茂盛的灌木。灌木丛中,有两人隐蔽其间,静静地等候着什么人来。他们穿着干净利落的衣裳,头发束在脑后,背上背着乌金打造的弓箭,浑身流淌着暗金色的微光。

  一人说:“老七,这是咱们第一次做任务,目标是个什么人物?”

  另一人回答,目光紧紧地锁住下面的栈道,说:“十八你问我干嘛,庄主说了这是个大人物,干成了能分到好多钱。”

  十八拨开树叶往下面看去,栈道悠长,江水奔涌,林间忽然有松鼠跑过。

  “这里景色真美,搞得我都不想杀人了。”十八长叹一声。

  老七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把,骂他没出息。忽然眼梢瞥到栈道另一头有马车缓缓驶来,不疾不徐地,颇有从容的气度。老七一下子紧张起来。

  “喂!十八。看那边来了一辆车,是不是庄主说的那一辆?”

  十八连忙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图,打开来看了,上面赫然用浓重的墨笔描绘了一辆马车的形状,只能说是勉强看得出,私塾里三岁顽童估计都画得比这好。

  老七一脸嫌弃:“这什么玩意儿?”

  十八沉吟一下,说:“不知道。庄主亲自画好给我的,说照着这个找,准不会错。”

  “这谁找得出来啊?天下马车都这样啊!”老七忽然抱着头嚎起来,一脸绝望。

  十八连忙堵住他的嘴,朝下面使个眼色,提醒他声音不要太大。老七赶紧闭嘴,他行走江湖,自诩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手,这点职业修养还是要有的。他沉下脸,重新露出一个杀手该有的面貌。

  “老七,这个大人物坐的马车,看起来比较寒酸啊。连卫队都没有,只有一个老车夫。”十八探头往下看,咕哝了两句,对着手里的画比划了几下。

  “十八,看出来没有,是不是那一辆?”老七急急忙忙地问,手里摸出了袖剑,蓄势待发。

  “哎呀老七你不要催我,你越催我越慢!”十八火急火燎地,脸都涨红了。

  终于,老七等不及了,因为马车已经驶过了最佳攻击点,再不动手,恐怕就困难了。

  他二话不说精准地掷出手中的袖箭,不得不说,老七的手法确实不错,隔着一层大雾都能准确地将车夫的喉咙贯穿。

  夫人听到车夫传来的惨叫,随后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突然一柄武器刺穿窗帘朝她面门袭来,夫人尖叫着趴下,竟侥幸躲过。

  灌木丛后,老七纳闷一声:“没射中?十八,赶紧放箭。”

  “老七你是不是杀错了人啊!”

  “我管他有没有杀错,杀错一百个也不放过一个。你赶紧放箭吧,大人物的诡计多着呢,说不定他只是用这么寒酸的外表来迷惑我们。”

  “行行行,你厉害,就你知道的多。”十八嘴上嫌弃着,手上却利落地拉起弓箭。十八臂力不错,这乌金弓箭起码有六均,他竟轻松能拉动。

  毫不犹豫地,十八就放了箭,乌金弓箭呼啸着穿过浓雾追着夫人的马车而去,一瞬间就刺穿了夫人的喉咙。

  十八确实是个高手,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箭无虚发。夫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杀了,鲜血溅起来,染红了窗帘。

  十八为了以防万一,连发了三支箭。老七在峭壁上的灌木丛中快速穿梭,三两步飞奔到马车旁,一下子砍断马缰。

  马车停在中央,里面没什么动静。老七不太放心,把匕首横在胸前,目光警惕而狠戾,一步一步逼近马车的帘子。

  确认里头没有人声和呼吸,他才一把拉开车帘,看到夫人已经倒在血泊中,脖子上横穿一支弓箭,另外两支钉在她的腹部。

  老七这才放下心来,跨上马车,他要取其首级,拿回去作证明。十八直接从崖壁上飞跃而下,轻盈得像飞燕云烟。

  老七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手里提着布袋子,有粘稠的血液从里面渗出来。十八说你真不讲义气,也不让我见见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老七指指马车,说你要看自个儿去看。

  十八呸了一声,说惨不忍睹,我才不去看。

  老七戏谑的笑笑他,把匕首擦干净了收回鞘中。老七一脚踢翻了马车,看它滚落进下面奔腾的大江中,摔成碎片,被浪花挟裹着往下游去了。

  一切又恢复平静。王爷派去的士兵隐藏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无声无息的,像一个影子。他平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他本想出手,以他的本领,对付两个新手绰绰有余。

  但他一直没有,因为这两个杀手死掉了,他们的主子找上门来,王爷就会有更多麻烦。被冤杀的夫人恰好帮王爷解决了很多麻烦,何乐不为。

  士兵虽然觉得良心很愧疚,但他是王府的卫兵,效忠王爷才是他的任务。

  眼前两个杀手几个腾跃就消失在森林里,群山莽莽苍苍的,隐藏在大雾中,像熟睡的猛兽。远方传来樵夫的歌曲,充满田园的气息。

  士兵回去禀报王爷他所看到的一切,王爷坐在马车里,靠着引枕,手指不断敲击红木矮炕。他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说:“杀错一百个也不放过我一个,小外甥,真像你的风格。”

  说罢,他掀起车帘,抬眼往外头看去。大雾中,白色的大鸟终于远去了,空中传来悠扬的鸟鸣,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惊变

  “掉头,取道澜沧关,绕一圈再回去。”王爷轻轻放下帘子,靠在引枕旁,取出墨玉戒指给自己戴上,抬起来端详了一番。

  队伍重新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慢慢下山,马车不疾不徐地,檐下的铃铛叮咚作响,昭示着王爷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王爷看上去相当年轻,不过弱冠,头上戴着皇家御赐的爵牟,两边垂着珠玉。

  领队的武士这次骑马走在王爷的马车旁边,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按住腰间的青铜短刀,眉目平视,气宇轩昂。

  武士十九岁上编进了王爷的卫队,那个年纪对他来说已经不年轻了,但武士确实功夫了得。武士之前经历过劫难,在那之后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武士虚心向王爷请教:“王爷,您是怎么知道前面有危险的?”

  王爷转着手上的戒指玩,说:“你看到刚才那只鸟了吗?那是白隼,太行山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生活在大漠荒原上的鸟类,物出反常必有妖。”

  “万一是山里的猎户自己养的呢?”

  “你的眼光,怎么不见得以前那般锐利了?那是矛隼,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你说,中原有哪家的猎户竟会蓄养这样的神鸟?”王爷背靠松软的靠垫,长长地叹一口气,“矛隼性烈,难以驯服。不知道是谁拥有,还不让本王知晓。”

  武士偏头想了一想,道理确实是这样,方才那大鸟,翅展翩跹,身形傲岸,确实是天骄模样。每扇动一下翅膀,仿佛就能听见关外万里长风在呼啸。

  “按照方才报上来的,”王爷继续说,“那两人杀完人就走了,海东青也随之离开。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王爷轻轻笑起来,他心很放得开,并不畏惧这些歪门邪道的刺杀。王爷心里思量着,这海东青估计是和那两个杀手一路的,看来,来者还颇有些排面,竟请得出海东青。

  “王爷,江湖凶险,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两人来历?”

  王爷连忙抬手制止他:“欸,不用不用,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么大费周章干什么。我的封地在江浙,天高皇帝远的,犯不着为这事发愁。”

  武士不太放心,仍想进言几句,王爷就掐断了他的话头,说江湖朝堂上想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方才二人,不必放在心上。

  王爷总是这么胸有成竹,好像全部的命运,都被他自己握在手中。王爷年少,血气方刚,向来不认天命,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比寿,日月齐光。

  王爷前两天才从帝都离开,他是去面见天子的。天子是他亲外甥,他的长姐就是已故的皇后。

  皇后是在天下人的注视下从东大门抬进来的国母,那天她站在整个帝都最高的高楼上,皇帝亲自为她戴上凤冠。足下蹑丝缕,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皇后虽早逝,但慈悲善良。当今的天子,心怀天下,这一点像是遗传了他的母亲。王爷对这位外甥还挺有兴趣,虽然外甥似乎并不喜欢他。

  王爷时常怀念皇后,而天子的面容和仪态,处处都透着皇后的影子。天子眉心有一朵天生的朱砂梅花,明艳漂亮,常开不败。

  王爷闭上眼,揉揉眉心,努力地想赶走一些记忆,但无济于事。

  夫人在太行山的大雾中被杀害,身首异处,但这事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夫人的娘家自然是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而夫人的夫家,早就巴不得她不要回去。太行山离帝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深山野岭,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半个多月后,开封柴氏依旧没有听见夫人来敲门,家中的长辈简单讨论了几句,就认定夫人是回了沭阳娘家,从此不再过问,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运转。

  蒲川居住在将军的府上,期间丞相登门拜访过几次,丞相雍容尔雅的气质给蒲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将军说你别被丞相的外表骗了,他自个儿在家时,整日衣衫不整地走来走去。

  每当将军悄悄在蒲川面前编排丞相的时候,丞相总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丞相看起来大人大量,肚里能撑船,其实他就是个小心眼,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表里不一的生活方式。

  将军被丞相吓到过几次,一次是在深夜,将军和蒲川坐在院里侃大山,将军侃侃而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他所看清的丞相的本质。

  蒲川说:“将军您不怕被丞相听到?”

  将军说:“不怕,丞相脾气很好,对我更好。”

  蒲川说:“我看丞相不好惹,要不咱们还是不说了吧,小心隔墙有耳。”

  这时忽然有凉风从背后吹来,风里夹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月光照在不大的院子里,像朦胧的一层秋霜。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就像千帆过尽,万木凋枯。原本聒噪的虫鸣声也一下子远去了,飕飕的凉意窜进袖口,仿佛入了秋。

  “将军我怎么感觉好冷,怎么回事?”蒲川忽然紧张兮兮地问。

  将军仔细聆听了一下,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将军常年习武,敏锐地意识到背后有危险,在战场上背对敌人是大忌。

  于是将军瞬间暴起,劈手要去砍倒来者,却愣是直直地停在了半空中。

  蒲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天动地,树叶纷纷落地。

  将军和丞相一般高,将军转身的时候就直接对上了丞相的鼻尖。他看到丞相在月光下的眼眸,里面虽有星辰大海,但更多的是不易察觉的愠怒。

  将军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好巧不巧被丞相听见自己在讲他的轶闻趣事。

  将军尴尬地摸摸后脑:“相爷啊,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丞相不进不退,就站在原地,鼻尖对着鼻尖,笔直地看着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到他心里去。丞相说:“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本官想跟将军讨论讨论。”

  将军连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相爷,这事我们私下解决,私下解决。”

  蒲川还在笑,没等丞相去撵他,将军抢先一步,伸出手就在蒲川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力道还不轻。

  “笑什么笑!你现在赶紧给我出去!丞相有话要讲,不许偷听!”将军佯装呵斥,外强中干的,丞相看了突然忍不住想笑。

  蒲川心领神会,大人们谈论公务哪有小孩子插嘴的道理。蒲川拱手拜别了两位大人,三两步就离开了院子,留下满地的月光,和月光中的两个人。

  丞相眼梢瞥见蒲川转出了垂花门,才若无其事地掖掖袖子,在院子中央踱起步来,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听说你夸我脾气好?”丞相问,仰着下巴,露出漂亮的弧线。

  将军连忙脱掉自己的外袍,拿去给丞相披上。虽已入夏,毕竟夜里凉快,丞相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是不要着凉了才好,不然将军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丞相竟不推辞,顺手就拢过袍子,把自己裹紧。将军的袍子还带着温温的热度,温暖绵长,丞相愉悦起来,心里雀跃一阵,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

  将军赶紧给丞相赔不是,这个时候绝对是要先认错,丞相心性高,说什么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

  将军曾试图与丞相讲道理,奈何口才确实比不过状元郎,最后铩羽而归。于是将军总结出的道理就是丞相生气了一定是自己的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错再说。

  将军态度诚恳地表示歉意,将军当年也读书,腹中自然是有不少经纶。他引用孔夫子的话来表示自己的良心,一面说,一面觑着丞相的脸色。

  “将爷说了这么多,不表示一下什么吗?那本官可真是吃了大亏。”丞相摆着架子,扼腕叹息,那样子看起来颇像是上街买菜被小贩狠狠宰了一笔。

  将军思忖一下,说:“那我明天亲自给您倒茶?亲自赶着马车送您回去?”

  丞相停下来,扭着身子看自己背后的倒影,摇摇头说:“你是将军,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太折杀脸面。”

  “那要不我现在亲自送您回房间休息?陪您睡着了再走可以不?”将军期待地看着丞相,眼里有微微的亮光,看得丞相心里一颤。

  丞相心里其实非常赞同将军的这个提议,但他必须得在这时候表现出端庄的仪容,于是他以不符合礼法规矩为由委婉地拒绝了将军。

  拒绝完之后心里又有点小小的惋惜,心想大好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这下将军没法子了,两个建议均被驳回,将军面色窘然。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大方的张开双臂,说:“那我就只能牺牲一下,勉为其难给你抱一抱吧。”

  丞相顿住,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朦胧得像隔着一层雾。丞相突然闻到什么花香,好像是昙花,又好像是夜来香,袅袅的,能把人心融化。

  “不愧是将军,大丈夫能屈能伸。”丞相平时坐怀不乱,但这一次还是紧张了,“既然将军这么主动地邀请我,那本官,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军听出来了,丞相的尾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他猜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将军突然觉得自己今晚真是伟大,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什么家国,什么天下,在这时候都不重要了。

  丞相走过去,解开身上的袍子,突然呼啦一声抖开了,扬手罩在将军头顶,把自己也罩在了里面。

  丞相笑得很开怀,袍子罩着,隔绝了月光,里面忽然昏暗下来。将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丞相这是在做什么,他惊奇地看着丞相漂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湖泊,

  “鹤山?”将军说,语气温和,叫他的名字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丞相咧嘴笑,轻声跟他说:“渭侨,你表弟的母亲,死掉了。”

  

  ☆、遑论

  将军凛然,他万万没想到丞相会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他原本以为丞相是在开玩笑,确认了一遍之后,方才得知这是事实。也对,丞相从不说谎。

  “柴蒲川知道吗?”将军问。

  丞相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挨得更近了,气息都交缠在一块儿。

  丞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军的眼睛,眉里眼里都是温暖的情意。将军没来由地觉得兴奋又紧张,耳垂也跟着热了起来。

  丞相没有做其他动作,忽地一下子掀开袍子,大笑道:“当然不知道了!”。

  哗啦一声,将军漂亮的刺绣袍子铺展开来,月光照在上面,泛起煌煌一片明光。丞相把袍子重新穿回身上,裹紧了,像拥诗人笔下的长安一片月光入怀。

  将军觉得丞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在他身上,能看到烟花三月,桃李芳菲。回想起自己所经历的长河落日,铁马秋风,将军忽然有种整个四季都是春天的错觉。

  将军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他突然想起市井中有关于他们的传闻。将军当初视其为洪水猛兽,现在看来,倒还是有共剪西窗的温柔。

  “这事是谁干的?”将军询问,和丞相走到一处,并肩而行。

  丞相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抬着下巴去看天上的明月。

  丞相抿着嘴思量了一下,说:“这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本来这事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位故友传书给我了,我才来告诉你的。”

  “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开封柴氏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将军背着双手,挺着脊梁往深深的花木看去,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浓重的黑暗。丞相看看他的脸,又低头去抚摸袖子上的孔雀花纹。

  “人心凉薄呗,当家的已经死了,一个寡妇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重视。”丞相说,声音像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是丧心病狂。”将军低声说,他抬手揉揉额头,烦躁地撩了撩头发。

  丞相抬手帮他把头发抚平,丞相说话向来波澜不惊,像流淌的酒,一不小心就有了醺醺的醉意。

  将军觉得自己先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相貌。将军曾听江南的女子弹琵琶,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将军问丞相那位故友是谁,丞相说洛阳梁氏,你小表弟的师父。

  将军说他不是我表弟的师父,是我舅舅的师父。

  “我娘被杀了?”突然有人声从门外传来,丞相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有少年的身影逆着月光,被磨上了一层毛毛的边。丞相看将军一眼,神色安宁。

  “蒲川,你怎么在那里?”将军说,走过去要把蒲川拉过来。垂花门上攀爬着蔷薇花,微风拂过,露出藏在叶底的花瓣。要是在白天,还能听到花底黄鹂在啼鸣。

  将军伸手,蒲川却一下子打开了,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将军分明看到蒲川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晶亮亮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涌出来。

  将军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大漠荒烟和孤云野月又包围了他。他想起军中的某位将士坐在土坡上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人就着琵琶弹唱,唱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突然有种凄凉的情思悠悠地爬上心底,将军想起了自己老爹,老爹出丧的时候将军硬是没流一滴眼泪。他经常提着酒壶去拜他老爹的灵位,陪着月亮和花香,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

  柴蒲川突然就哭出来,丞相拉过他,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柴蒲川今年十六岁,丞相对他来说算是不大的长辈。蒲川不敢在丞相面前造次,丞相这样的大官他惹不起。

  “我娘是怎么死的?”蒲川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泪水从他脸颊上往下流。

  丞相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将军这个小表弟,但他不敢这么直白地告诉他真相。

  丞相从来没有自己亲手去杀过什么人,但死在他手下的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丞相血腥场面见过不少,只是他并不愿意回忆。

  将军说:“身首异处。”将军的声音更加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死亡的事。“大人不要说笑了,我母亲温婉贤淑,平日里没有招惹谁,怎么会被杀呢?

  蒲川看着将军,红着眼眶,他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面上仍强作欢笑。

  将军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他突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很多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憋得他想哭。

  丞相见状,拍了拍蒲川的背,温声慰劝了几句。丞相不太会安慰人,除了童子之外。童子是小孩,好哄,一颗糖就能让他高兴一整天。面对眼前这个相继受到打击的少年,丞相还真是没有办法。

  丞相出身自名门之家,一路青云直上,未曾亲历人间的冷暖。前几年天灾,丞相去接济难民,当他看到褴褛的衣衫和饥饿的形骸时,方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那之后,丞相就尤为厌恶上下尊卑的秩序,贵族在云端享乐,而平民只能在尘埃里衰亡。

  丞相年轻,思想跳脱出四书五经之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蒲川说:“相爷,您与洛阳梁氏是故交,那是否还能再多问问?”

  “故交是故交,我现在都还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将军按着太阳穴在院中蹲下,他看到满地的月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听夏虫鸣唱,眯起眼睛在思考。

  “相爷,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真的是良民。”蒲川闷声说。

  丞相没回答他的话,丞相想了想,才说:“太行山。”

  “什么太行山?”将军问。

  “蒲川的母亲,死在太行山最惊险的那一段路上。”丞相顿了顿,又说,“那地方确实不好走,我从泸州来的时候,也曾经从那里走过。连绵的大雾,散都散不掉。”

  “那里是什么要塞?”将军站起来,他在努力回想太行山的样貌,回想设在山谷中的那些关卡。将军很少去太行山,因为将军的辖地不在那里。

  丞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曾向当地的樵夫问路,他们说,那段路是从山西河南一带进入帝都的必经之路。”

  “那里我知道。”蒲川说,“我来的时候也是走的那条路,我记得,那天起了大雾,我有点不放心,就叫母亲现在山脚的客栈中投宿,过两天再动身。”

  将军倚靠在榆树下,歪着头看院中霜白的月光,鼻尖萦绕着花香,将军也叫不出名字。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静,夜已经深了,只有夜出的鸟还在活动。

  “那你那个时候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妖魔鬼怪,神仙道人之类的。”丞相随口问问,他只是想打发今夜无聊的时光。

  “妖魔鬼怪倒是没有,但我遇见了不寻常的大人物。”蒲川略一思索,回忆起当日里的情形,“我在山脚的镇子里遇见了贵族的队伍,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丞相听到最后,猛地警觉起来:“什么大人物,描述一下?”

  “他乘坐着六匹马拉的马车,四周悬挂着铃铛。周围是他的卫兵,前面的金吾卫执着朱紫旌旗,整整齐齐地穿过镇中最宽阔的大街。”

  “估计是皇族。旗帜上绣着什么字?”丞相问,他低头看袖子上精美的刺绣。

  “字?”

  “对,亲王出行的时候,旗帜上要绣他们的封地的名称。所以你看到的那位,封地在哪里?”丞相转过眼梢,看着柴蒲川,神色看不出晦明。

  蒲川说他当时在街上采买干粮,远远地看到队伍行驶过来,众人都拉他伏地跪拜,所以无法看到旗帜上的绣了什么字。不过那种气势,大概也只有天子能拥有了。

  丞相说那不是天子,天子出行,是六十四个人抬的轿子,华盖盈天,比藩王的队伍还要壮观。

  丞相撑着头,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理蒲川,转头问将军:“将爷,您困了吗?我想睡觉了。”

  将军抬头看看月色,月上中天,确实已经不早了。丞相歪着身子,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波光潋滟。将军再一次想起丞相那个笑容,把整个春天的生机都消融在里面,犹如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将军叹口气,丞相最大,丞相说他困了,那还能不陪着回去吗?将军喊蒲川回房休息,明早起来练功。蒲川一直在为母亲的事耿耿于怀,愤懑地离开了。

  “相爷,我陪您回去吧。夜深了,路上暗,相爷小心脚下。”将军把丞相虚虚地扶起来,丞相搭着他的手腕,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滑过。

  将军觑觑丞相的脸色,他的嘴角有笑意,带着得意的神采。

  将军知道自己又被丞相占了便宜,但他心里愉快地接受了。

  穿过垂花门的时候,丞相抬手摘了一朵蔷薇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夸赞这花好香。将军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不点破,只是温温地浅笑,一路把丞相送回房中。

  “相爷。”将军抬起手掌,示意丞相把袍子还给他。

  丞相站在门槛里,看着将军的眼睛,装聋作哑,把手中那朵蔷薇花放在了将军的手心里。将军看看花,轻轻握住,又抬起另一只手。

  “鹤山,听话。”

  就冲着这一声鹤山,丞相说什么也要把衣服还给他了。但是丞相不,丞相这么要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输了气场。

  他把将军的外衣往自己身上拢了拢,肩上一片孔雀尾羽熠熠生辉。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笑:“将爷,本官都送了你一朵花,那要不您就把这衣服送给本官吧。”

  “不行。”

  “要是不行,那只能麻烦将爷在我房间歇一宿,明早取走就是。”

  将军不再言语,他早就知道丞相的小把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中也。正好,将军的志趣也是在山水之中。

  将军睡在外头,他给丞相掖好被子,吹熄了灯,说:“睡吧。”

  那一夜没有风雨,将军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铁马冰河。回头望见有人站在山崖上等他,身后是一片盎然的花海,春天铺天盖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周起三天一更,小天使们注意啦!!!

一周后不定期恢复日更!!!

酒爷儿爱你们!!

  ☆、难弃

  五更天气,将军穿好衣服从房中走出来,一边扣着衣领上的盘扣。

  朝阳初升,院中攀援的牵牛花刚刚开放,厚重的屋檐顶上铺陈着一大片绮丽的朝霞。将军抬头看看远方的天空,心想今天肯定要下一场雨。

  将军今天上早朝去,抬腿跨过院门,就见蒲川在练功。蒲川早早地就起来了,那时候星星还没有完全落下,院子里的榆树叶上还有晶莹的露珠。

  蒲川因为母亲的死而寝食难安,他夜里睡不着觉,常常翻上屋顶,靠着青石横梁看天上皎皎的明月。

  所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此时虽听不到边秋一雁,但也有遍地愁生。

  蒲川的心情将军是理解的,毕竟将军也曾经历过生离死别,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将军见他练功练得勤奋,倒也没说什么话,吩咐了管家几句,撩起黻黼就出门去了。

  将军赶着去上朝,丞相说不定已经到了。丞相经常站在宫门前那棵老梧桐树下,芝兰玉树,高挑秀雅,远远地就能看到。

  想到这,将军忍不住就悄悄笑起来。东方朝霞满天,祥云缭绕,一轮红日正缓缓上升。

  将军原本还在为今天要下雨而感到苦恼,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见到丞相更让人愉快的了。

  丞相今天下了朝要值班,将军有点惋惜,丞相值班,将军是不能陪在旁边的。将军陪丞相走到他值班的地方,那是一处清幽的居所,庭前种着绿竹。

  将军给丞相讲他昨夜刚看完的话本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书生和千金的故事,里面的人物生动活现。

  恰好丞相也看过这本,他们就里头音韵的使用探讨了一番。丞相对诗词颇有造诣,一花一木均诗意盎然。

  将军在门前拜别丞相,丞相站在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翠竹前,远远地看将军消失在宫阙尽头,才拂袖进门去做他的公务。丞相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想着将军的脸,想将军现在在做什么事。

  下午,丞相正在批江浙巡抚递上来的折子,江浙巡抚颇有文采,洋洋洒洒地列举家长里短的小事,看得丞相昏昏欲睡。突然有人到门前禀报,说皇上驾到。

  丞相抬头看去,御前的小黄门躬身站在门外,怀里摆着拂尘。丞相已经习惯了皇上这般不请自到,他放下笔,起身整理官袍,走出去准备迎接圣驾。

  皇帝穿着明黄的袍子,身后跟着掌印。掌印是一如既往的绯色曳撒,头上戴着描金乌纱帽,一丝不苟的,看起来庄重利索。

  皇帝一边走一边与掌印悠然地交流,皇帝喜欢听掌印的声音,他眉目含笑,额上的梅花赤色如甘棠。

  丞相刚按照礼数拜了皇帝,掌印也拱手说见过丞相。丞相刚想问皇帝有何事,却见守宫门的卫兵匆匆跑来,说宫外广陵王求见。

  皇帝皱起了眉头,从卫兵手里接过玉牌看了,上面雕着广陵王的封号。

  “广陵王?他怎么又来了?前两天不是刚来过吗?”皇帝问。

  卫兵惶恐答道:“广陵王说他是来向皇帝讨个公道的。”

  “讨公道?难不成谁还能欺负到他?”皇帝皱着眉,把玉牌丢回卫兵手中,“朕不想见他。掌印,你去打发了吧。”

  “皇上,广陵王是您的舅舅,眼下人在宫门前,皇上哪有不见的道理?”丞相拱手劝道,声音温温的,听不出其他情绪。

  皇上刚想发一通小孩的脾气,却被掌印劝住了。掌印弯下腰,搭着皇上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几句。皇帝别扭地别过头,脸颊红粉,不只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掌印的声音。

  王爷见到皇帝的时候,也见到了丞相。丞相的面容颇为惊艳,站在皇帝身旁,巍巍如明光。王爷行跪拜大礼,丞相笼着两袖,低眉垂目。

  丞相其实并不很想来见这位藩王,丞相还有折子没有批改完,丞相更喜欢坐在窗前吹风,看着竹子想将军。要是将军在身边就好了,丞相经常这样想,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一叙天明。

  “舅舅,您前几日不是就动身回江南了吗?怎么突然还杀个回马枪?”皇帝坐在上首,手边上放着新沏的茶,香气袅袅。

  王爷听了,倒也没有生气,他说:“臣在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思来想去,还是来跟皇上您说一说比较妥当。”

  皇上抬眼看他,眉间的朱砂梅花愈发鲜亮起来。皇帝问他什么事,有事就快点说。皇帝的语气有些刺耳,但王爷丝毫没有理会,他素来知道皇上不喜欢他这个小舅舅。

  王爷是爽快人,从来不怠慢。他就着一杯清茶,将太行山中的遭遇娓娓道来。王爷时常看看丞相,看到丞相坐在椅子里喝茶,表情不悲不喜的,好像什么事都没记挂在心上。

  其实丞相并非没有记挂在心上,将军家里出的事,他怎么会不上心。

  丞相静静地在听,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情绪。他在思考洛阳梁氏寄给他的那封信,与王爷所说如出一辙。丞相放下心来,互相印证,倒也看不出真假。

  “舅舅,您竟然会为两个江湖杀手来朕跟前告状?”皇帝捻着脖子上挂着的翡翠珠链,“这世道应该还没有衰落得这么快吧?”

  王爷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薄薄讽刺,凉凉的,带着小孩心性的别扭。王爷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待见他,当年皇后死的时候王爷没有去奔丧,皇帝问他为什么不去,王爷说死亡是很平常的事,在活着时候的壮志面前不值一提。

  当时皇帝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没有良心。王爷垂着两袖,站在斜斜的光线里,再不言语。外面丧葬的礼乐声已经停息了,寂静得像千帆过尽。

  王爷微微一笑,拱手回答:“臣并非是为了一两个小贼就如此大动干戈,只是觉得江湖上有人连国舅爷都敢刺杀,怕会牵连到皇上,所以来提示一番。”

  皇帝听了这话刚想发作,却听得丞相说:“多谢王爷提点,我等侍奉皇上,自然是尽心竭力,王爷大可放心。若王爷是想针对在座的谁,那本官还是要争上一争。”

  丞相一直看着王爷的眼睛,沉沉的,像荡漾着星月的海水。丞相知道王爷没安好心,杀鸡儆猴的把戏他见多了,心里不得不设防。

  “丞相大人为国为家鞠躬尽瘁,是栋梁之材,本王甚是钦佩。本王虽远在江浙,但也忧心君主和国家,若丞相真是尽心竭力,也应当多听听旁人的意见才是。”王爷面对丞相,一番话说得步步紧逼。

  “不许吵!”皇帝坐在上首发话了,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王爷和丞相一上来就抬杠,气氛凝重得要把人压垮。

  皇帝站起身,把双手背在身后,走到窗边去看外面一片木棉花,天气阴下来了,乌云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了。皇帝不客气地说:“舅舅的提醒,朕知道了。有劳舅舅费心了,您可以回去了。至于你的事,你自个儿解决吧。”

  皇帝瞥了王爷一眼,王爷和先后是亲姐弟,所以他的侧脸有七分像先后。皇帝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

  皇帝撂下送客的话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王爷站起来对着皇帝的背影拜别。

  “江湖事本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说,王爷真是小题大做。”丞相不轻不重地批评王爷,一边不太乐意地送他出去。

  王爷说:“丞相您出生在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见过江湖险恶。丞相,您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的小外甥了。”

  丞相凉凉地笑:“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皇上的事,轮不到您来瞎操心。”

  二人走到宫门口,王爷的车辇停在外头。宫门外是一条清亮的河,河上架着白玉石桥。此时已经是傍晚,乌云完全遮盖了夕阳,空气有些湿闷。远处传来聒噪的鸟鸣,地面蒸腾起热气。

  “告辞。”王爷瞥一眼丞相,带着深长的笑意,拂袖而去了。

  丞相不屑地轻哼一声,站在晦暗的门洞里,一直看着王爷的车驾消失在眼前。丞相向来面上笑意融融,但现在他没有笑,他的眼睛清亮如宫门前的河流,长长的目光却像将军所经历的冰雪。

  丞相匆匆折回值班的居所,他要把今天的折子全部批改完。丞相点起灯笼,忽然听得外头沙沙作响,起风了,雨点打在竹叶上,一片幽静的嘈杂。这是今年初夏的第一场雨,丞相心里想。

  宫门关上前,丞相才冒着雨出来。他抬着袖子遮住头顶,免得雨滴打湿他的头发。丞相心里嗔怪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守门的侍卫正要给宫门上钥,见丞相出来,特意为他打开门。

  丞相看到有人撑伞站在门外,好像在等谁。这个场景似乎在梦里见过,但丞相一时没有想起来。

  “你怎么来了?”丞相甩甩袖子,抖落了身上的雨珠。

  将军把一把画着水墨锦鲤的伞递到丞相手中,帮他拂去后背的雨水,说:“下大雨了,我看你早上没有带伞,于是就寻思着给你送来。”

  丞相原本眉目紧促,听得这话他就笑了,抬头看看将军的脸,一面又故意说:“你就不怕自己白跑一趟?”

  “不怕。我特意骑马去你府上,管家说你还没有回来。然后我就来这里,你看,我把你的车夫也请回去了。”将军指指远处,老梧桐树下空空如也。平时,丞相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那你的马呢?”丞相撑开伞,和他并肩走入连绵的大雨中。

  “叫你的车夫牵回去了。所以,我还得去一趟你府上。”将军说。

  丞相笑他:“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去我家而已。这么远的路,我们还得走回去。”

  将军笑得开怀,长眉深目像北方的群山。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发芽,而他,则满怀期待地等着它开花。

  将军故意用伞去碰丞相的伞,丞相责怪他把雨水全洒在他身上。他们走上桥,跨过清亮的河水,一道回家去。

  

  ☆、拈花

  将军一路送丞相回家,从皇宫到丞相府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丞相觉得这段路还能更长一点,有将军陪在旁边,斗转星移山河陷落都不觉得漫长。

  天气暗沉沉的,巷子尽头点着明黄的灯笼,像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丞相平时不敢走这样的小巷,因为多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地方遇到过刺杀,那件事给丞相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从此他害怕黑暗。

  “相爷,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将军察觉到了丞相微微显露的一丝焦虑,他侧过头,转动了一下伞柄。

  丞相不太自然地歪歪脑袋,把伞靠在自己的肩上。丞相低眉思索了一下,才说起当年的往事,他说那些穿着夜行衣的人,还说那天的血水染红了青石砖墙。

  将军根据他的描述,努力代入那个场景,他看到有人在厮杀,巷子口的灯笼飘飘荡荡。恰好那天下着雨,雨水打湿了丞相的衣裳和头发。

  丞相叙述的语气很平淡,他的声音向来是杏花春雨般润泽。丞相显然并不是很想回忆起不堪的往事,他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丞相很长时间都在沉默,将军听到寂静的雨声,浇在古老的檐墙上。

  “把伞收了。”将军说。

  丞相看他,脸上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不是寻常之事:“为什么?”

  将军歪着头笑,说:“到我旁边来。我的伞大,遮得住。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你嘛,有我在旁边,谁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有两把伞干嘛非要打一把嘛,把我的衣服打湿了,你洗啊。”丞相知道将军的小心思,但他就偏不配合,丞相嘴皮子功夫很厉害,不能甘居下风。

  将军侧身看他一眼,丞相的眼睛清亮亮的像河水,波光潋滟。将军心上动了动,心中的那棵小苗好像又长高了一寸。

  将军咧嘴笑,一下子把自己的伞收拢,钻进丞相的伞下。

  “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的,你看,我就牺牲一下了。”将军和丞相比肩而行,袖子悉悉簌簌地摩擦着,花纹交相辉映。

  丞相倒是没想到将军会有这一手,将军的很多举动都出乎他意料,所以丞相总觉得将军身上充满惊喜。

  丞相眉开眼笑,将军很有自觉,完全不用他来操心。之前还担心将军不开窍,现在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呐,拿着伞,我举累了。”丞相把伞柄往将军那边送了送。

  将军垂眸看看,说:“相爷你欺负我。说好了,就这一次,下次你打伞。”

  “放心,下回下了雨,我才不去给你送伞。”丞相说完就笑起来,他们正好走过谁家门前的灯笼下,光照在丞相脸上,明媚如初阳下的山茶花。

  他们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才把丞相送到了家门口。丞相府早早地挂上火红的灯笼,管家拢着披风,提着灯等在朱漆的大门前。

  管家看到丞相和将军一同走过来,刚要走下去迎接,丞相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管家领会了,就躬身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将军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看丞相府的匾额,把伞递给了丞相,叫他回家去。

  “将爷,不多留一会儿?这里下着雨,我们上去说。”丞相拉着将军走上台阶,站在屋檐下,斗拱雀替,色彩斑斓。

  丞相喊管家过来,让他把两把湿透的伞拿下去晾干,管家抬眼看看将军的脸色,领命去了。将军说你把我的伞拿走了,丞相背着手,说等会儿就还给你。

  将军知道这时候应该把丞相送进家门,然后站在门外向他挥手告别。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站在那里,不太自然地徘徊了两下。

  跟将军一样,丞相是不舍得就这样告别的。他注意到将军好像欲言又止,于是主动地挑起话题:“将军为何不肯离开?莫非是有什么事要说?”

  将军摸了摸鼻子,果然什么事都逃不开丞相的眼睛,他确实有事:“蒲川跑了。”

  “跑了?怎么回事?”丞相蹙起眉头,他突然想起了广陵王。

  “我不知道。我下朝回到家,府里的管家就说他背着行囊离开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我不知都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干嘛。”

  将军无奈,目光越过滴水的檐头,看向高远的天空。

  丞相问他:“会不会是去太行山了?那小子血气方刚,母亲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杀了,他肯定心里不舒服。”

  “我也是这样猜的,从帝都到太行山一个来回要一个多月,那小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吗?”

  丞相听将军话里话外都是蒲川的影子,他心里酸酸的,有点不高兴。但丞相一定要保持大度优雅的姿态,于是他说:“你的小表弟功夫高强,放心,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将军还是照顾一下自己吧。”

  将军咂摸了一下,倒是察觉出丞相话语中一丝不悦。将军连忙反省自己那里说的不对,转而就意识到丞相是在吃醋,多半就是因为柴蒲川。

  将军心里一阵雀跃,他现在才发现丞相原来也有这么多小情绪。

  当初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原来也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将军想。

  丞相看看天色,说:“现在早过饭点了,将军饿不饿?不如先吃顿晚饭,等雨停了再回去也来得及。”

  将军刚想推辞,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丞相总是对他这么热情,他都有点盛情难却了。突然门缝中钻出一个小身影,蹦蹦跳跳的,伴随着铃铛敲击的声音。

  “相爷!”童子的声音传进将军的耳朵,“你回来啦!”

  童子扑进丞相的怀里,丞相笑着弯下腰来环住他,丞相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哀伤的事。

  “今天厨子煮了馄饨,可好吃啦!”童子兴奋地说,紫金弹墨的袖子呼啦一下展开。

  “哦?馄饨呀,给我留了没有?给将军留了没有?”丞相问。

  “呀!将爷也来啦!”童子围着将军打转,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管家知道今天相爷要来,特意吩咐厨子多煮了一点咧!”

  将军一听事态不对,丞相府的管家怎么知道他要来?忽然又想起自己今天下午专门跑到丞相府门前问丞相回家了没有,管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将军仔细回想了一下管家的神情,不自觉地就红了耳朵。

  这能叫管家多事吗?管家真是立了大功一件,回去重重有赏。丞相想。

  这下将军的退路是被堵上了,西蜀民风淳朴热情,丞相倒也是不例外啊。将军心里喟叹一声,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只得跟着丞相进门,穿过花木堆叠的庭院,往饭堂上去。

  “相爷,您看起来神色不妙,可是有什么心事?”饭后,仆人收拾完碗筷,将军陪丞相在院中听雨看花,雨点渐渐小了,雾蒙蒙一片。

  丞相笼着袖子,抬头望着夜色浓重的天空,乌云密布。他的神情看起来确实不妙,他说:“渭侨,我跟你说个事吧。今天在宫里,我见到广陵王了。”

  “广陵王?就是国舅爷?”

  “对,是皇帝最小的舅舅,封地在江南,据说在当地威仪所向。”丞相说话像是在吟咏,又像是在叹息,每一声都飘到将军心上去。

  将军抖抖袖子,说:“他怎么了?他欺负你?”

  丞相一听就笑了,将军总是这么有趣,他轻飘飘地横了将军一眼,说:“国舅爷不敢欺负我,我可是丞相啊,我很厉害的。”

  丞相夸奖自己的时候带着点得意,丞相对自己一直都很有信心,包括自己的外貌和才华。虽然时间煌煌催人老,但丞相今年才二十七岁,来日方长。

  将军最喜欢听的,就是丞相自卖自夸时的语气,像十□□岁的少年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丞相确实有自夸的资本,将军一点都不否认。

  “然后呢,”丞相慢悠悠地说,“他今天跑进宫里来找皇帝,说他在太行山上看到有人行刺。有意思了,你的舅母,不就是这样被杀的吗?”

  将军低头思索,舅家夫人显然是良民,就算是追债的人也用不着割去头颅。杀人之后割掉头颅更显然是为了完成任务,拿回去作证明。而那天广陵王的车队刚好经过,刺杀刚好发生,以广陵王的身份,似乎他才应该是那个被杀的人。

  “丞相的意思,是广陵王心生疑窦,故意让夫人先行,看是否有人行刺?”

  “正是。”丞相点点头,垂目去看院中的海棠花。

  “好巧不巧正好就遇上,结果夫人就这样死掉了。他居然还跑回去告状?”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觉得这个国舅爷还真是心肠硬啊。

  “人家才不是告状,人家是来提醒我们,要保护好皇上啊!”丞相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带着深深的不屑。

  “有意思。”将军喃喃一句。

  “他才没意思!你丞相爷爷就是看不惯有人针对我!”丞相比划着手势,情绪激动,“还什么要保护好皇上,你是在说我没尽到职责?你自个儿远在江浙,你咋不来保护皇上啊?”

  将军看丞相激烈地抨击着,丞相向来要强,能力超群,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质疑他工作的稳妥程度。丞相又是个小心眼,耍耍脾气也很正常。

  丞相叉着腰,舞着袖子指指点点,罗列广陵王的种种不是,包括没有出席皇后的葬礼。将军扶着他的肩膀,说相爷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谁来给我送伞?

  丞相得到了将军的安慰之后也消了脾气,面上气哼哼的,心里倒是开出了花。将军走进院子里折下一朵海棠花,递给丞相,说:“送给你。”

  “你折了我府里的花然后送给我?你好敷衍啊。”丞相嚷嚷,却把花一手夺过,别过脸去,“哼,这次就算了。好了,雨停了,你可以回去了。”

  将军拜别丞相,打马疾驰归去。丞相扶着腰,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他抬手闻闻指间那朵西府海棠,轻轻吻了一下,唇角喜笑嫣然。

  

  ☆、伏羲

  丞相沐浴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仆人正在往香炉里倾倒香料。丞相仔细地闻了闻,猜测着今天也许是小花茉莉和丹桂皮,混合着冰片薄荷,很有夏天的气息。

  丞相屏退了仆人,脱了鞋子光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地毯是从波斯国千里迢迢运过来的,绣着西域的花纹。

  夏至马上就要到来了,房间里的地毯和帘帐都要撤去,所以丞相格外珍惜这几天还有地毯可以踩的日子。

  丞相提着丝绸浴衣,踮脚在地毯上转了两圈,他的身段很优美,像台上的花旦。丞相歪着脑袋思忖,转身走到书桌前,决定提笔修书一封。

  狼毫蘸着松烟墨,写起字来也格外顺手。丞相写书向来是一气呵成,很有画家泼墨挥洒的气质。

  丞相用行草写完一封信,仔细地包进信封中,折好了,喊管家把他的鸽子送来。

  “这么晚了,您还要送信?”管家抱着鸽子走进丞相的房间,他有些不解。

  “送去给洛阳梁氏,那个糟老头子,喊他来一趟。”丞相把信装进鸽子腿上的竹筒里。

  管家捧着鸽子观摩,说:“梁顾昭?叫他来干什么?他一来,府里的酒就要被喝光。”

  “好久没跟他一起喝酒了,突然想起来了。”丞相笑笑,掖着袖子走出门去。

  时值深夜,空气里残留着雨露的潮湿气息,缠进丞相的头发里,带着朦胧的花香。天上乌云还没有散去,星月都隐藏在云层背后。丞相有点沮丧,但他很快就不再为这个而苦恼。

  鸽子扑棱着翅膀往南方飞去,很快就消失在高耸的屋檐尽头。丞相抬头远远地看着,神色看不出什么起伏,这是他常有的表情,悲喜不露。

  管家看丞相没什么吩咐,打着哈欠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管家刚刚收拾完童子,童子睡前必定有一场鸡飞狗跳的恶战,管家习以为常。

  丞相睡不着,他心里想着将军,寤寐难忘。丞相在长廊下散步,看花影阑珊,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丞相走到童子的窗下,轻轻推开窗户看了,里面人声静谧,屏风遮去了光影。

  丞相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宁静了,上一次是什么是什么时候来着?一年前?还是三年前?还是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自己的时候?

  丞相吓住了,他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他匆匆回房,在思念将军的情怀里慢慢睡下去。丞相心里有了念想,这滋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妙。

  梁顾昭如期收到了丞相的邀约,丞相在信中说请他喝酒小叙。梁顾昭长寿,早已过了古稀之年。梁顾昭是洛阳梁氏的家主,有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刀法,精神矍铄,白须飘扬。

  当丞相还不是丞相的时候,他曾走访江湖的各大宗派,剑宗、道宗、佛门,这些门派的掌门都与丞相有很深的交情。丞相有不俗的相貌,还有生花的口才,所以他在朝堂江湖都相当吃得开。

  梁顾昭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和好友一道喝酒畅谈,他生性豪爽,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当然,当他接到丞相的亲笔手书的时候,自然是欣然接受了。

  他没有耽搁太久,把门派的大小事情都安排好之后,便启程往帝都去。

  从洛阳到开封不会走太久,梁顾昭会一点奇行之术,这是他年老之后跟着青城道士学的,免得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走累。

  两日后,柴蒲川到达洛阳。他背着行囊,头上戴着斗笠,腰间别着匕首,很有侠客的风范。柴蒲川的身材和武功都不差,腰背笔直,行走带风。

  柴蒲川来洛阳,是去找梁顾昭的。他的父亲师承洛阳梁氏,拥有天下最快的刀法,挥舞起来像是在舞蹈。柴蒲川一心也想拥有父亲的功夫,所以他找上了梁顾昭。但是很不巧的是,梁氏的大门紧闭,府里的当家告诉他家主不在。

  柴蒲川本来是不相信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不适合出远门呀。柴蒲川年轻,自然是不知道老人们的心思的。柴蒲川站在梁氏的大门下向守门的弟子确认了两遍,方才确定梁顾昭确实是出远门了。

  不过他并不知道梁顾昭去哪里了,弟子说他们的大师傅形踪不定,来去无影,所以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

  柴蒲川有些沮丧,坐在萧索的古寺前喝了两口酒。

  喝着喝着天气就变了脸,原本晴空万里,渐渐地竟然盖上了乌云。柴蒲川坐在古寺的门口,拎着酒壶,抬头看乌云慢慢移动。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柴蒲川有点累了,他两天走了上千里路。柴蒲川心想,还早,等雨下下来我就进去躲一躲。

  当雨真正下来的时候,柴蒲川才把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慢悠悠地踱进寺门。古寺已经很旧了,荒草丛生,门上的朱漆剥落了一大半,只有佛堂里的金像还昭示着当年鼎盛的辉煌。

  柴蒲川走上二楼,寻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来,整理自己的行囊。柴蒲川打开包裹,里面有开封柴氏的印牌,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物件。他把印牌拿起来端详,细细地看上面的纹路,在想其他的事。

  突然有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牌子,柴蒲川悚然一惊,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到抢劫。柴蒲川追过去,凭借自己轻盈的身形,三两下把那小贼按倒在地。

  柴蒲川扼住小贼的喉咙,本想多用点力,最后还是松了手。柴蒲川年轻,心里还有慈悲和善良。佛门圣地,见血不太吉利。

  小贼躬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柴蒲川这下看清楚了,他是个少年郎,十三四岁的样子。柴蒲川蹲在他旁边,说:“这么小就出来抢别人东西,这是不对的啊。”

  小贼慌忙爬起来,想从旁边逃走,柴蒲川一脚跨过去挡住他的退路。小贼没办法了,只能缩在原地,离柴蒲川远远的。

  柴蒲川撩撩自己的头发,说:“你是哪家的?怎么不读书?”

  小贼目光躲闪着,大概也是初出茅庐的小扒手,竟然还有点腼腆的滋味。

  柴蒲川见他半天不说话,就拔高声音再问了一遍,小贼这下被吓到了,哆嗦着说:“我娘病死了,我爹走不动路,我家穷。”

  柴蒲川依旧蹲着,手里掂着自己家的印牌,垂眸看了看,突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庭,也曾殷实富裕。

  “家里穷也不能出来偷东西啊,要不是遇上我,你现在早就沉到外头那条江里去了。”柴蒲川沉着声音说,他偷听私塾的老夫子训人的语气,就像这样。

  小贼抱着膝盖,把头埋在手臂间,瓮声瓮气地问:“不知何方大侠姓名竟不知?”

  柴蒲川听闻有人说他是大侠,心里倒是乐上了一乐。他拍拍地上的灰,席地而坐,盘起腿来,侧耳倾听廊外的雨声。好像有雷鸣,隐隐传来。

  “大侠不敢当,只会点拳脚功夫而已。”柴蒲川给自己灌一口酒。

  “那你会正骨吗?”小贼第一回难得这么主动提问,柴蒲川受宠若惊。

  “正骨?虽然干我这一行的,时常伤筋动骨,但这个我倒是不太在行。这不是大夫的事嘛,他们会搞好的。”柴蒲川摇摇头,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小贼沉默一下,又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柴蒲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歪着头想了想,低眉浅笑,说:“大概,是镖师吧。”

  在父亲没有死去之前,镖师一直是柴蒲川向往的职业。柴蒲川说起这个词语的时候,就像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壮志,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

  小贼不太明白镖师是什么怎样的一群人,柴蒲川耐心地跟他解释。柴蒲川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什么如此平静,就像诗里说,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明天会卖杏花吗?柴蒲川想,这是怎样一种美景啊。

  “你来自哪里?”小贼问他,声音细细的,底气不足。

  “我来自开封柴氏,不过,我的家门现在已经没落了。”柴蒲川叹一口气,拧开酒壶盖子,酒香四溢。

  “我知道欸!”小贼忽然兴奋起来,“我还知道洛阳梁氏与开封柴氏交好。”

  柴蒲川吃了一惊,转而展眉而笑,仿佛晦暗的夜晚骤然多了一丝光亮。小贼看到柴蒲川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你还知道啥?说来听听。你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们聊一聊吧。”柴蒲川把酒壶递给小贼,“你怎么称呼?”

  “我叫瞿伏羲。”

  “伏羲,是个好名字,让人想起黎明。”柴蒲川淡淡说,朝伏羲晃晃酒壶,里头酒声晃荡。

  伏羲犹豫着接过酒壶,放在鼻尖闻了闻,闻到一阵桃花的香气。这是柴蒲川下午在集市上新沽的桃花酒,酒家姑娘说这酒在地下埋了一年。

  “喝吧,别客气。我们江湖人,喜欢喝酒谈天。”

  伏羲端着酒壶喝了一口,桃花酒并不烈,入口绵长,花叶芬芳。伏羲第一次喝酒,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味道。他觉得酒的味道怪怪的,像喝了一口花香。

  “你知道梁顾昭吗?”柴蒲川问他。

  “知道呀,梁家的家主,天下第一的刀客,连丞相都曾亲临拜访呢!”

  “丞相?他们是好友?”

  “是啊,梁氏与朝廷有交情,多半就是通过丞相取得的。”伏羲把酒壶还给柴蒲川,多谢了他的一番好意。

  突然一到亮光划过,天空像是被撕裂了口子,伴随着惊雷炸响,伏羲浑身一哆嗦。柴蒲川望天,倾盆大雨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古寺颓败的岩墙。

  柴蒲川笑伏羲一句:“你也太不经吓了,出来走江湖还差了点。”

  “才没有咧。”伏羲低声说,往里面挪了挪,免得被雨水打湿。

  柴蒲川把自己的衣服扔给伏羲,伏羲劈头盖脸地被罩住,听得蒲川说:“你看你淋得像个落汤鸡。把衣服换一下,脸洗一把,进来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起每早六点准时更新,保证大家起床就能看到。

上星期的断更真的对不起大家,秦九在这里给大家鞠躬道歉了。

感谢朋友们的收藏和点击,让秦九面上有光,也有了写下去的动力。

之后保证日更到完结,秦九说到做到。

本文不入V,朋友们可以放心追看。

啾咪~

  ☆、羲和

  柴蒲川坐在黑暗里,瞿伏羲找了一个角落把衣裳换了,就着雨水洗脸,露出他原本的面容来。柴蒲川没有掌灯,他靠在柱子旁边,怀中抱着黑色的长刀。

  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声过后,瞿伏羲才轻轻巧巧地走到柴蒲川对面坐下。柴蒲川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大,穿在身上像是件道袍。

  柴蒲川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瞿伏羲仔细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梳好了绑在头顶,两边垂着一点碎发。

  闪电的明光忽然从外面照进来,随后又是一阵雷声。光正好打在瞿伏羲的脸上,一瞬间的功夫倒是让柴蒲川惊艳了一下。

  伏羲的容貌并不差,只是有些疲惫的神态,他低头整理自己头发的样子安静祥和,少年郎的眉眼清秀俊逸又坚毅铿锵。蒲川不禁猜想拥有这样容貌的人物会是来自怎么样的家庭,也许是商旅世家,也许是书香门第。

  伏羲感觉到蒲川在看他,面上有点不太自然,毕竟穿着人家的衣服,方才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伏羲停下动作,盘腿坐着,不敢抬眼看蒲川。

  柴蒲川察觉出了伏羲的局促,他连忙移开视线,越过重叠的栏杆看外面连成一片的大雨,雨中的楼台飘渺无垠。

  “大侠您方才想让我说什么?”伏羲问,带着点探寻,犹豫徘徊。

  蒲川刚想说话,忽然一阵雷声滚过,伏羲没有听清。等雷声过去,蒲川才说自己今天下午去找梁顾昭的事,他的声音很动听,颇有点松下问童子的感觉。

  伏羲略向前倾,第一次与蒲川的目光对视。伏羲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有薄薄的微光,蒲川觉得这样一双眼睛很难得,转而一想到伏羲的家境,心里不甚滋味。

  柴蒲川笑着抿唇,换了一个姿势靠着,把怀里的长刀靠在自己肩膀上。那把长刀很漂亮,刀身窄长,刀鞘上有暗金色的花纹,还有珐琅彩的点翠。

  伏羲一下子就被这样一柄长刀吸引了,毕竟,这样的好东西并不是很常见。

  “大侠,”伏羲抬手指指长刀,“您这把长刀好生漂亮。”

  蒲川低头看看刀,然后叫伏羲坐过来一点。伏羲挪动了一下,蒲川还不满意,叫他再过来一点,放心,他是良民。

  伏羲最后坐在了蒲川身边,蒲川身量比他高,伏羲只挨到他的肩膀。蒲川把长刀平放在膝上,那些流沙般的花纹完完全全地展现在眼前。刀柄上雕着巨树,树上有雄鹰,雄鹰的眼睛是远古的琥珀。

  伏羲盯着雄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却发觉那琥珀在慢慢地变透明,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伏羲慢慢地凑近,他想看看琥珀里面是怎样的景象,他看到一片氤氲的蔚蓝,好像是海水,海面上笼罩着大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耳畔忽然传来轰鸣,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加庄严震撼。一声一声漫上来,就像滔天的海潮漫过一望无际的沙滩。伏羲脑海里突然嗡一声响,像有什么弦突然断掉了,余音渺渺漫散。

  “啊!”伏羲扶着额头喊了一声,他感觉到脑袋胀疼,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

  蒲川察觉到异样,连忙推开了长刀,一手扶住他:“伏羲!伏羲!”

  当鹰眼从视线中离开的瞬间,什么不适的感觉都通通离开了,栏杆外哗哗的雨声贯穿耳膜,雷声依旧。那一刹那伏羲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小楼深巷,有人提着篮子卖新折下来的杏花。

  伏羲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差点让他灵魂出窍。伏羲小门小户里长大,向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今天倒是头回走一遭。

  柴蒲川拍拍伏羲的背,帮他把气顺过来,伏羲长得纤瘦,一掌拍下去到还觉得硌手。伏羲缩着身子发抖,把蒲川的衣服裹在身上,冷汗直冒。

  “你怎么了?是不是犯病了?之前生过病吗?”蒲川俯下身子,温声问他。

  伏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刚才看你的刀,看着看着就这样了。”

  蒲川心里不解,拿过长刀来上下端详了一番,除了漆黑的刀身有点奇异之外,蒲川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这两天天天抱着这把刀入睡,安安静静的,未曾有半点不妥。

  “琥珀里面,有东西。”伏羲颤巍巍地说。

  “嗯?”蒲川特意凑近了盯着鹰眼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啊,你看错了吧?”

  “没有,真的有东西,好像是大海,我听到海浪的声音……”

  蒲川把长刀用布带子缠好,绑在自己身后,说:“瞧你说的跟真的似的,琥珀里哪里藏得下一片海洋。”

  “芥子纳须弥,须弥藏芥子,怎么就不能容下朗朗乾坤呢?”伏羲反问他。

  蒲川动作停顿了一下,伏羲说的确实在理,小小的芥子可以容纳下整个须弥,一枚琥珀怎么就藏不下大海呢?柴蒲川游历江湖,奇闻异事听闻倒不少,说不定,还真的就这么神奇呢。

  伏羲抬头看蒲川,现在他一点都不腼腆了,伏羲的目光横冲直撞地与蒲川相交,一下子远离了倾盆大雨,远离了古寺佛堂,远离了天上人间。

  蒲川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别瞎想了,睡吧,听着这雨声,好好睡一觉。”

  伏羲垂下眼帘,蒲川在旁边给伏羲铺了一层毯子,叫他先行睡下。伏羲一直推辞,直到蒲川把他按倒在毯子上,才没了动作。

  雨声不减,但雷声渐渐远去。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伏羲向内侧躺着,和衣沉睡。蒲川靠着廊柱,低头看了伏羲一会儿,最后还是转头去看外面无穷无尽的大雨了。

  第二天蒲川很早就醒来,他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的味道,还有底下草木的芬芳。蒲川起来站了一会儿,走到栏杆旁去看天象,乌云正在一块一块散开,有光从缝隙里漏下来。

  他听到几声鸟鸣,不知为何这个清晨如此宁静。伏羲还没有醒过来,蒲川没有叫醒他,腾身翻越出栏杆,轻盈地落在外面空无一人的街巷之中。

  他转过几个弯,循着香味找到卖包子馒头的铺子,原本只要了两个蛋黄酥,后来寻思一想,又叫店家多加了两块甜咸饼,还有一袋蜜三刀。

  蒲川把一袋吃食揣在怀中,烫烫的,他伸手拍了拍,沿着原路回去了。

  伏羲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裹着毯子,坐在原地看外头的景色,神色不悲不喜。蒲川跳上二楼的时候,伏羲听得动静,回头看到蒲川背着长刀走过来。

  “你怎么回来了?”伏羲问他。

  蒲川看他一眼,找了一块木板垫着坐了,指指伏羲身上的毯子:“巧了,走到半路发现我的毛毯忘记拿了,这不就回来问你要了吗?”

  伏羲大窘,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的是人家的毯子,他连忙把毯子扒下来,仔细叠好了,放在蒲川的膝盖上。

  蒲川看伏羲手忙脚乱的样子,倒也饶有趣味。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进退不是,伏羲说:“大侠您不赶路吗?”

  蒲川摸摸自己的下巴,说:“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怎么,你急着回家去?”

  “我没有家,我爹昨天自杀了,我的家被衙门烧掉了。”伏羲淡然地说,“之前衙门说按一厘地八吊钱来算,我爹不干,说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卖不走。后来他自杀了,衙门就说屋子没了主人,就全部烧掉了。”

  “难怪你现在还这么镇定地坐在这里。”蒲川一时不知怎么评判,只得从怀里摸出包好的油纸,一层层打开了,递给伏羲。油香很浓,带着甜丝丝的蜂蜜味道,被蒲川用体温捂着,香气四溢。

  蒲川自己掂了一块蛋黄酥,叫伏羲多吃一点,不要客气。蒲川没有吃饼,他在吃那袋蜜三刀,长久地望着外面的景色出神。晨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氤氲出洛阳城里繁华的色彩。

  蒲川问伏羲想去哪里,伏羲说不知道,也许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洛阳城里,等老得走不动路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离开。

  蒲川说你跟我走吧,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伏羲说我跟着你能做什么?蒲川想了想,说你帮我背这把刀。

  “如果真是这样,那伏羲还真是求之不得。”瞿伏羲把那袋蜜三刀放在地板上,“大侠,您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蒲川反手握住刀柄,微微抽出一些,伏羲听到金石摩擦的声音。他定睛往上面看去,乌金刀面上镌刻着两个字,羲和。

  “羲和。”蒲川说,把刀按回去,明光一闪,“太阳的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光正好沿着屋檐洒进晦暗的厅堂。伏羲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中看到有尘埃在飞舞,破败的经幡垂挂在角落里,死气沉沉但又生机勃发。

  伏羲突然觉得生活没那么糟糕,昨夜电闪雷鸣之后照样有叶上初阳。就像他的名字,取自某位上古的天神,万物始化,生生不息。

  “怎么样,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我可以收你做徒弟,然后你就去收拾那些曾经欺负你的人。”蒲川说,他把没吃完的食物仔细地包好,放进自己的行囊里。站起来,抖了抖袖子,抬腿要往外面走去。

  “瞿某,”蒲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多谢大侠不杀之恩。”

  伏羲额头贴在地上,朝着蒲川的背影跪拜,蒲川逆着光,背上一把长刀坚毅挺拔。蒲川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搞乱了阵脚,他赶忙扶起伏羲,手忙脚乱了一下子,把长刀从背上卸下来,一把捆在伏羲的身上。

  “行了,你现在是我徒弟了,别尽整那些没用的,什么不杀之恩,咱们之间不讲这个。”蒲川重重地拍拍伏羲的肩膀,招呼他跟着自己走。

  伏羲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把长刀调整好角度,跟着蒲川走出了佛堂。佛堂里的罗汉金身已经蒙上了灰尘,但表情依旧慈悲善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洛阳,还有山南海北,还有万里天光。

  

  ☆、顾昭

  丞相在自己的别业里招见了梁顾昭。丞相的别业是皇帝赏赐下来的,建在郁葱的山脚下,靠近临水的郊外。丞相平时不常来住,只留了几个佣人在洒扫。常年没有人来往,宅子里更显得人声寂寂。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丞相的宅子自然不是陋室,所以照样常年花团锦簇,百鸟和鸣。

  丞相站在门口接见了远道而来的梁氏家主,那天他穿着乌紫的交领袍子,亲手扶着梁顾昭的手臂把他请进了屋里。

  梁顾昭七十多岁了,走起路来依旧飒飒有风,虽然已是满头的白发,但他的面色看起来并不苍老。

  “管家,去把我的酒挖出来,给梁老爷敬一杯。”丞相拂开袖子,请梁顾昭在对面坐下。

  仆人端着棋盘走上来,两边摆开了,再放上翠绿的瓷瓶,瓶子里插着瘦瘦的一枝绣球花。

  丞相多年前与梁顾昭是故交,那时丞相还只有十□□岁,还不是新科状元郎,丞相造访洛阳梁氏的时候,说了好半天,才把梁顾昭请了出来。梁顾昭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坐在堂上的时候,一身正气如快哉之风。

  后来丞相时常与梁顾昭见面,他们见面必定要下一盘棋。多年前丞相第一次见梁顾昭的时候,他们曾有过一次对弈,那次梁顾昭没有解开丞相布下的局。于是梁顾昭常因此事喟叹后生可畏,发誓一定要打败丞相。

  “相爷,今天这盘棋,你想要怎么布局啊?”梁顾昭盘腿而坐,长长的白发披垂在身后,腰间绑着黑色的腰带。

  丞相笑而不语,掂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这是丞相一直以来的习惯,就像丞相做任何事一样,他下棋从来都是变化无常,潇洒随意,没有玄机。

  “梁老,我们这次不分输赢。晏某思量着,多年没有见到故人了,就想请您来叙叙旧。”丞相淡淡地说,他的声音像温凉的茶水,余香袅袅。

  梁顾昭一听就笑起来,他笑起来很有江湖人爽朗的气质,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梁顾昭仔细看了看棋盘,斟酌了一下,才落定了自己的棋子。丞相看着他下完,然后信手掂起一颗棋落在任何一个看似无关的角落里。

  确实,并不是丞相对自己的技术有多自信,他今天下棋,仅仅只是为了打发一下时间。毕竟,他并不是很想让柴蒲川在洛阳找到梁顾昭。

  丞相一早就猜到柴蒲川肯定会去洛阳找梁氏的家门,所以他故意写信去找来了梁顾昭,让柴蒲川扑了个空。丞相聪明,手段百出,他有他自己的算盘。丞相有一件大事要去完成,他不想任何人阻挡他的想法。

  管家从另一边抱来了一罐酒,那酒罐上还沾着泥土,看起来确实是刚刚从某棵树下挖出来的陈年老酒。管家给二位摆上酒盅,撕开了红封,慢慢斟满。

  梁顾昭闻见酒香,端起酒盅仔细地端详一阵,才说:“相爷,这是什么酒?”

  “趵突泉,来自山东济南,在我家的榆树下埋了两年,今天挖出来给梁老品品,可别怪晏某礼数不周哦。”丞相朝梁顾昭举起酒盅,客气道。

  “相爷客气了,老夫尚未喝过山东的好酒,今日一品,倒也是福气。”

  “这酒来自当朝将军的家乡,尝起来,是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丞相低着眉浅笑,他一说起将军心里就欢喜,唇边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若是旁人听到他这样说一句,准是心照不宣地认为丞相是在思念将军了。但是梁顾昭不知道,他远在河南洛阳,帝都里的趣事儿还没传到他耳朵里去。如果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准是惊讶得要把手中的刀砍断。

  “将军?”梁顾昭抓住的重点显然不是丞相想的那样,“可是姓翁?”

  丞相放下酒杯,转头去看看窗户外头的景色,说:“是啊,济南翁氏,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

  丞相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得意,毕竟将军的家世,确实是一件拿得出手的事。

  丞相来自泸州晏氏,在西蜀也是颇负盛名,这样一想,按照媒人的话来说,他们还真是门当户对啊。

  当然,梁顾昭的心思没有丞相弯弯绕绕的这么多,他一生闯荡在江湖,性子都是直来直去藏不住话的。

  梁顾昭没太注意丞相的表情,他低着头在思索要怎么下下一步棋,梁顾昭在下棋这事上态度非常认真。

  “梁老,您的手下这回怎么杀错人了?”丞相抬起袖子掸去桌上薄薄的一层灰,轻描淡写地说着,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什么都不太关心。

  梁顾昭撑着下巴在想着解局的办法,他皱起眉头,说:“这回派出去的是两个新手,新手不会干事,回来已经惩罚过了。”

  “好端端的事又搞砸了,还得让我在朝堂上多费一番力。”丞相的语气参杂着不满和严厉,连落子的手劲都大了一点。

  梁顾昭觉察到了丞相的情绪波动,他抬眼看着丞相的脸,笑着说:“要不是相爷你画的画实在难以辨认,我的手下又怎么会认错了马车?”

  丞相登时窘迫起来,确实,他的画技不太行。丞相才高八斗,睥睨天下文人,但对于管家画画比他好看这一点,丞相是服气的。

  “相爷,您的画技,是该多学学了。”梁顾昭说着又落下一子,“至于刺杀嘛,急什么呢?相爷您还这么年轻,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吧?”

  丞相听他啥事都高高挂起的语气就有点恼火了,但丞相不好发作,对方是梁氏的家主,丞相想做成这件大事,还得仰仗他的帮助。毕竟,对方还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对着一个老人发火,丞相是不稀罕做的。

  丞相稍微平复一下情绪,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只是他多年来练出的本事。当然,这些在将军面前统统都是失效的。丞相安宁地笑,平静得像窗外的日光,甚至还带着点温暖的意思。

  “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多谢梁老相助,作为赠礼,就把这罐趵突泉送给您吧。如果觉得不够,晏某再去多吩咐一些。”丞相待人接物均彬彬有礼,看不出破绽来。

  “嗯……”梁顾昭捋着自己的胡须,沉吟一下,眼睛看着棋盘,也不知听没听清。

  丞相见状,只得当他是同意了,转头看看屏风旁伺候着的管家,递了一个眼色喊他下去多准备一些。

  丞相心里想,果然请他来一次就要牺牲不少好酒。丞相心疼起来,这么多酒,他都可以跟将军一醉方休了。

  柴蒲川带瞿伏羲去一家客栈里住了一宿,喊小厮烧了热水上来给伏羲洗澡。柴蒲川在付银子给掌柜的时候心里还在纳闷,伏羲整天过得像个流浪儿,身上怎么一点味儿都没有。

  柴蒲川进门的时候,伏羲正好穿戴好衣物,他的衣物都是新添置的。伏羲带蒲川去看了他被烧毁的家,都是一片断垣残壁,突兀地矗立在热闹的街市中央,来往的人群都熟视无睹。

  伏羲淡然地看着废墟,波澜不惊的神色,安静祥和。好像他看到的不是废墟,而是一片开满栀子花和大叶牡丹的花园。

  蒲川虽觉得奇怪,但一想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伏羲也许缓过来了才对。蒲川心大,不曾多想过什么。

  傍晚,伏羲出去一趟,蒲川没有跟住他。回来的时候伏羲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是一串一串的铜钱。

  “你哪来的?是不是偷的?要是这是你偷来的,老子现在就把你踢出去。”刚开始,蒲川为他的行为感到愤怒,扬言要把他赶走。

  “不是偷的,我去了一趟衙门,把我家卖的钱讨来了。”伏羲把袋子放在桌上,掀开了,给蒲川看里面的铜钱,用麻绳穿了,整整齐齐地码着。

  看到摆得这么整齐,蒲川心里动摇了一下,如果是偷来的,哪有那多心思把钱穿好,再一串串码好。

  蒲川下午追着他出去,好像是去衙门的方向,但转过一道弯,人就没影了。

  蒲川在桌子旁边坐下来,说:“你要拿着这钱怎么办?”

  伏羲看了他一眼,说:“用掉啊,不然留着干嘛。”

  “你还真是干脆。”蒲川笑他,“你家房子被烧了才换来的钱,你说用掉就用掉?”

  伏羲站在原地窘迫了一下,面色微微有点发红。伏羲向来腼腆,蒲川说话又不给人留面子,经常让伏羲手足无措。

  蒲川倒没有多为难他,伏羲毕竟是小孩子,还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蒲川摸摸自己的长刀,说:“给你买几身新衣服吧,跟着我走,旅途劳顿。还有,你穿我的衣服,太大了点。”

  伏羲突然笑出声来,蒲川总是喜欢说亮堂的实话,虽然说的句句在理,听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

  蒲川看伏羲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在伏羲脑袋上耙了一把,说小崽子你笑什么笑,赶紧收拾去,改天上路了。

  丞相好容易才送走了梁顾昭,他留梁顾昭在别业里住了几日,自己则回了丞相府,有空的时候才过去看看。

  梁顾昭在别业里倒也没什么动静,每天就练练功,下下棋,偶尔和仆人们说话。

  梁顾昭走的那天带走了好几罐丞相送的酒,丞相让管家送家主走一程,自己找了一个公务繁忙的借口,只是在门口简单地送别了几句。梁顾昭有了好酒,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礼数上的细节。

  丞相回到房间里,看到摆在桌上的棋盘,一手将其掀翻在地,棋子滚落得到处都是,好不热闹。翠玉瓷瓶也被他扫落在地上,哗啦一声就碎开了,瓶中那朵夹竹桃摔在碎片中央。

  丞相一脚踩在夹竹桃上,狠狠碾了几下,发泄着他隐晦的愤怒。他觉得,现在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开心呢?大概就是将军吧?可是将军一直不来。

  

  ☆、拥抱

  柴蒲川带着瞿伏羲回到帝都的时候,是在梁渭崖离开的半天后。柴蒲川敲开将军府的大门,管家惊愕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跟在蒲川身后的瞿伏羲,才把他们请进了门。

  那时候将军正在上早朝还没有回来,蒲川给伏羲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讲了讲他的将军表哥,瞿伏羲才慢慢宽下心。

  府里的下人们礼数周到,很快就人来为他们洗浴更衣,管家传了膳,请他们慢用。

  将军好大一晚上才回到家中,他听说柴蒲川回来了,震惊了一下,赶忙撩起袍子上柴蒲川的住处去。

  那时蒲川正对着一本谱子给瞿伏羲讲刀法的运用,蒲川看起来神色安详,他身边的那个陌生少年身上带着不知名的气息。

  将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那个少年一眼望去有种说不出的奇妙之感,飘飘渺渺的,不像是在人间的样子。将军向来不信鬼神,他看到伏羲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定下心神,走过去询问。

  蒲川看到他来,着实吓了一跳,他慌忙收起本子,拉着伏羲跪拜行礼。伏羲先是犹豫了一下,盯着将军看了好一会儿,才跪伏在地上说见过将军。

  将军二话不说把两人扶起来,问蒲川去了哪里,蒲川说他去了洛阳,去了开封,去了太行山。将军一开始不信,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多询问了两遍,才知道蒲川原来修炼过奇行之术,日行千里是很平常的事。

  将军瞬间就觉得自己这个表弟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将军又问蒲川跟着谁学的功夫,蒲川说是青城山的道士,道号叫上游。

  蒲川说完,把伏羲拉过来,说这是他在路上收的小徒弟,名字叫瞿伏羲。

  “伏羲,是个好名字,让人想起黎明。”将军点点头,叫他们各自坐下。

  将军问了伏羲一些问题,诸如你从哪里来,可曾读过书,家里有些什么人。伏羲腼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官,说话都有点打抖抖。

  将军见伏羲不太爱说话,也没有过多勉强,他转过话题问蒲川为何这么早就回来,蒲川说他想去见见丞相。

  “你去找丞相干什么?希望他帮你谋一个职位?”将军把茶杯的盖子拿起又盖上,发出清脆的扣击声。

  “不,我现在不想做官了,我想去游历江湖,仗剑天涯。”蒲川说。

  将军抬眼看蒲川,天光暗沉,即使掌了灯,蒲川脸上依旧被深深浅浅的阴影遮盖了。将军低头喝一口茶水,轻轻吹去浮沫。他在思量蒲川方才那句话的缘由,以蒲川的一身功夫,仗剑天涯当歌纵马,听起来也不错。

  何况,他现在还收了一个徒弟,往后的日子里,还能互相照应。

  蒲川行事磊落,潇洒不羁,确实很有江湖的气质。将军小时候也曾想过要去做大侠,为友为邻,后来跟着老爹上战场,才决心要做当年的龙门飞将,为国为民。

  “那你去找丞相干什么?你想去告别?丞相都不一定记得你。”将军叠起双手,靠在圈椅里,歪着脑袋看座下的二人。

  蒲川笑了一下,他说:“我去洛阳找梁氏的家主,发现他不在。伏羲告诉我洛阳梁氏与丞相交好,所以我寻思着,也许可以去问问丞相。说不定,就在丞相府上呢。”

  “你这话说得,怎么跟衙门的捕快要去人家府上捉人似的。”将军笑他一句,伸着一双长腿,半躺着,去看顶上的红木横梁。

  随后将军从圈椅里站起身,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一边往门外走去,说:“哎呀呀,你们江湖的事我不懂。既然及要去见丞相,那我就带你去吧,方便点,好说话。”

  蒲川一听,连忙拉着伏羲回房去收拾东西。伏羲问他丞相这个人怎么样,跟将军比起来呢?蒲川一手把长刀绑好,一边说:“丞相不好说话,脾气有点古怪,据说不太爱理人。但丞相确实很有气质啊,他是帝都难得的美男子。”

  说到这里,蒲川朝外面看看,悄悄在伏羲耳边说:“而且丞相和将军,关系似乎很微妙。

  伏羲一听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微妙是什么意思,他年纪还小,可能对这些未曾涉猎。

  蒲川看他神色迷茫,也不知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只得糊弄了一下子,岔开了话题。毕竟伏羲是自己徒弟,不能就这样带坏了一个好孩子。

  丞相今天刚回到自己的房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丞相今天值了一天的班,召集了一帮大臣来开会,半路上皇帝也来旁听,围坐在屋子中央。丞相昨天晚上批折子批到很晚,丑时三刻才匆匆睡下。

  不得不说,做丞相确实很累,半夜三更还要随时等待皇帝的诏令。

  丞相平时很注重保养,每一顿餐饭都让厨子做得尽善尽美。丞相的头发很漂亮,绵绵的,让姑娘们都羡慕。

  将军来的时候,管家跑到丞相的书房去敲门,没人应,才悄悄打开门,看到他家老爷伏在桌案上沉沉地睡去了,旁边一砚台的松烟墨还没有完全研开。

  管家刚想进门去把丞相叫起来,转念一想,又退了出去。

  “将军,相爷喊您去一趟。”管家回到正堂,躬身对将军说。

  “就喊本官一个吗?”将军搭着椅子的扶手,问管家。

  “正是。”管家低眉垂目,态度恭敬,倒不像是在诓人。

  将军没有多想,他知道丞相花样很多,层出不穷,这回叫他去,估计又是在打什么小算盘。将军吩咐了蒲川几句,叫他不要乱走。

  管家在前面给将军引路,手里提着掐丝珐琅点缀的灯笼,流苏飘飘荡荡。将军一路上都没说话,他在想丞相会叫他去干嘛,是叫他去看看自己的画?又或者是帮忙评评折子?

  眼梢瞥见院中火红的芍药花,将军心里春和景明。

  管家把将军送到之后就退下了,将军刚想询问几句,管家就已经晃着灯笼转过了回廊,只余下一团移动的光影了。

  将军敲门,可是没有人答应。房间里光线很微弱,显然是没有人去剪掉灯花。将军心里觉得不妙,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丞相趴在桌上在睡觉,头发都铺在了宣纸上。

  将军检查了一下四周,排除了设埋伏刺杀的可能性。他想丞相真是随意,有客人来了自己居然还在睡觉。

  将军走到丞相旁边,看他安稳地睡着,宽袍大袖铺满了整张桌子,金线绣的仙鹤祥云生动鲜活。

  他突然明白了管家叫他来的意思,什么丞相传话喊他去都是个噱头,为了他们两个,管家真是煞费苦心。将军没有立即叫醒丞相,他俯下身,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光端详着丞相的面容。

  丞相是朗朗的美男子,这一点将军是早就知道的。将军想看得更清晰一些,小心地拂开了丞相的几缕头发,看到他深明的眉目还有漂亮的鼻梁。

  那一刻世界绝对寂静,将军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蜡烛燃烧的声音,那么平稳,又带着点慌乱的神思,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将军靠得很近,气息都扑在丞相的脸颊上,丞相的睫毛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其实他一开始以为是童子凑在他旁边准备捣乱,直到看清楚了将军的脸,他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丞相笑起来的时候对将军来说,是毫无抵抗力的,将军曾在丞相朝堂上那个笑容里沉沦过,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将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败在了丞相手里,你情我愿,甘之如饴。

  丞相保持原来那个姿势趴着,问将军怎么突然来了。将军偷偷伸手刮刮丞相的鼻梁,然后直起身子,说:“我想来就来了啊,怎么,不欢迎我?”

  “你是想我了吧。”丞相调笑他,撑起来,甩了甩被压麻的手臂。

  “才没有咧,你不要自我感觉这么良好,我没事想一个男人干什么。”

  丞相才不管他口是心非,朝将军张开双臂,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将军登时红了耳朵,但想起自己当日里好像也干过这样的事,顿时没了脾气。但嘴巴上还是要硬气一下的:“不行,我是将军,相爷请您自……”

  忽然有人伸手环住他的腰,虚虚的,不敢抱太紧。将军惊讶地看着丞相居然真的说到做到,他总是这么强势,在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丞相如愿以偿地抱住了将军,他心里的愉快满溢到脸上,他侧脸贴着丞相的腰带,偷偷地大笑。

  论起耍小把戏,丞相还真是行家,将军自愧不如。将军知道自己是被丞相占了便宜,他活了二十七年,被丞相占一个便宜,也不太亏。

  “好了相爷,外头还有人等着你去呢。”将军拍拍丞相的背。

  丞相一下子收回手,抬头问他:“什么人?是不是你的小表弟?”

  将军点点头。

  “你为什么每次来都要带上他?哼,本官想让你一个人来,以显诚意。”丞相佯装愠怒,别过脸去。

  将军笑着打哈哈,说:“相爷您别生气,柴蒲川今天是来告别的,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他了。”

  “告别?什么告别?”丞相听说以后就见不到柴蒲川了,一下子来了兴趣。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将军拉起丞相,吹熄了蜡烛。当屋子里陷入黑暗的时候,将军悄悄牵了丞相的手。

  丞相没有拒绝,他一手被将军牵着,一手歪着头理顺自己的头发,好像没心没肺,又什么事都很在乎的样子。

  

  ☆、送别

  “见过相爷。”随着悉悉簌簌一阵丝绸摩擦的声音,蒲川就知道丞相走出来了。他站起身,拉着瞿伏羲给丞相行礼。

  丞相轻轻巧巧地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抬手示意他们坐下,不要这么客气。丞相在主位坐定之后,伸手接过管家递上来的清茶,他叠腿坐着,没有说话,低垂着眉目看杯中的茶水。

  蒲川见主人不发话,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显得有些促狭。

  将军一撩黻黼,径直在丞相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丞相见了,问他:“谁让你坐那里的?”

  蒲川一听这个语气似乎有点不妙,却听将军从容地说:“本官是一品武将啊,怎么,比不上相爷您吗?再不济,也应该是一个正堂的位子吧?”

  丞相是聪明人,他知道将军这话含沙射影,醉翁之意不在酒。将军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笑容的,丞相一下就能看出来其中包含着的深意。

  丞相不动声色地转过脸,他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丞相喝了一口茶来掩饰目光。

  将军随意地斜靠在椅子上,一手端着茶杯,一边招呼蒲川二人:“你们有什么话,就跟丞相说,说的时候尽着点心,别惹的丞相不高兴。”

  “将军,你这样会吓到人家的。”丞相敲了敲桌子,抿着嘴瞪了将军一眼。

  将军挑起眉,抬眼觑了觑丞相的神色,突然咧嘴笑,抖了两下肩膀,也没有回话。将军把茶杯放到一边,叠起双腿,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地看着另外的三人。

  丞相没理将军的表现,他对蒲川说:“你们有什么事就说,别听你们将军瞎扯。”

  蒲川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拱手,说:“相爷,我是来告别的。我不想做官了,我想去江湖,去我爹曾今去过的地方。”

  丞相换了一个姿势坐着,眯起眼睛看蒲川的神色,大堂里灯光明亮,所有人的眉眼都一览无余。

  蒲川的神色很安宁,目光放得有些长远,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川河烟渺,山水路迢。

  “为什么去江湖?你不是想给你娘报仇吗?”丞相比划了一下手势,问他。

  蒲川思量一下,看了一眼瞿伏羲,才说:“让我做官是我娘的意思。原本我想去西南的军中,但相爷您一直没有消息下来。正好,我在路上收了一个徒弟,觉得去江湖走一遭也不是不错的经历。”

  “听起来,你是在责怪本官办事不力咯?”丞相交叉双手,带着点质问的语气。

  将军一听丞相语气跑歪了,就知道丞相现在心里肯定是不高兴。之前就说过了,丞相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质疑他办事的稳妥程度,这下,柴蒲川算是踩到了丞相的尾巴。

  气氛陡然有一些尴尬,将军刚想上前去说两句,丞相一伸手把他按下去。将军知道丞相一向强势,不喜欢有人多搅合,他自己镇得住场面。

  “你的这个徒弟,看起来品相不凡。”丞相歪头去看瞿伏羲,伏羲一直安静地坐着,突然被丞相点到名,才慌忙站起来,朝丞相福礼。

  丞相一下子被伏羲突如其来的大礼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伏羲刚才已经拜过一次了。丞相看伏羲的身板,看他素净的衣裳,再看他明秀的容貌,这个少年身上的气息与常人不同,但丞相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第一次见到伏羲,丞相心里看这个少年郎还是很舒服的,温文尔雅的小秀才样子,不像自己当年那么锋芒毕露。丞相忽然一下子回想起自己的当时年华,挥毫泼墨,意气风发。

  蒲川把伏羲拉回座位里坐好,才说:“相爷,还有一事讨教。”

  “何事?”丞相转过视线,往将军看去,将军靠着椅背,半眯着眼睛看着屋子中的景象。他唇角带着笑意,一言不发,像是在做着浅浅的美梦。

  将军感觉到丞相在看他,余光流转,烟波潋滟。

  蒲川沉声说:“敢问相爷是否与洛阳梁氏交好?”

  “是啊。”丞相歪着头理头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本官还喝过梁顾昭那糟老头的酒。”

  “我前几天去洛阳,梁氏的人说家主出了远门。那敢问梁家主近日可曾来过贵府?”柴蒲川问,他心里有点紧张,因为据说丞相脾气不好,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惹他生气,吃不了兜着走。

  丞相听了柴蒲川的话,虽然不甚愉悦,但他依旧表现得很有风度。丞相一一回答柴蒲川的问题,他说:“近日里本官府上未曾有人来访。至于梁顾昭,本官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那个老头子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一副为老不尊吊儿郎当的样子。”

  柴蒲川听了有些失望,他不敢质疑丞相的话,丞相是国家的栋梁,没必要跟他们这样的平民扯什么谎。柴蒲川脸上露出的失落丞相一眼不差地全部都看到了,但丞相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无所谓地拂拂袖子,开始想其他的事。

  “你找梁顾昭干什么?”这时将军说话了,他略微往前倾,扶着椅子的靠手。

  蒲川说:“我想跟他学学刀法。”

  将军的目光越过梁顾昭的肩膀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那把刀,用黑色的布条仔细地缠起来,只露出暗金镂花的刀柄。将军眯着眼仔细地辨认一下,想知道那是哪把刀,在江湖上是不是很出名。

  蒲川看出了将军的疑问,他把刀卸下来,扯开了布条,平平地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堂中灯火明亮,被光一照,刀身立刻泛起金沙色的微光。将军走过去看,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羲和。”丞相一眼就辨认出来,羲和很有名,凭借它漆黑的刀身和独特的暗金花纹。传闻羲和是神仙遗落凡间的武器,掉落在悬崖脚下,刀柄上有巨树,树上有雄鹰。当然,这只是坊间流传的故事,将军才不信邪。

  “你哪里来的?”将军端详着长刀,盯着琥珀鹰眼看了一会儿,问蒲川。

  “这刀是我爹的,我娘把它传给我了,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祖祖辈辈?那就是济南翁氏的祖先咯?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听族人提起过。”将军叉着腰,有意无意地撩了撩头发,在厅堂中央徘徊了两圈。

  将军在仔细地思索,他在想之前有没有人跟他说过家里有这样一把刀。想了半晌,将军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重新坐下,等着丞相表态。

  “蒲川,去江南,找广陵王。”丞相说,语气克制得平平淡淡的,虽然他是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柴蒲川一听没摸着头脑:“为什么去找广陵王?”

  丞相抬眼盯着柴蒲川看了一会儿,他想说一些什么,他想把太行山上的事说给蒲川听,他还想说有关广陵王的一切,他还想说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撑着桌子站起身,舒一口气:“本官只是给你指一条明路,去不去,得看你自己吧。杏花春雨,铁马秋风,国仇家恨,莫问何处是归途,十面通达,八方有路。”

  丞相说话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长长的叹息,他在尾音里渲染出华夏的国土,北有万里长城,南有群峰险阻,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蒲川突然从这话里明白了什么,头顶上的明光煌煌地照着,藻井里垂挂着东海的明珠,熠熠生辉。他突然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他想去的那个江湖,一人一马,人间天上皆姿色可喜。

  瞿伏羲这时一直在想琥珀的事,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往琥珀里面看去,看到一片氤氲的大海,滔天的海潮一下子就漫上了他的神思。瞿伏羲觉得这不是幻觉,但蒲川和将军也看过了,都没有任何异样。

  伏羲突然开始慌张起来,他觉得这事肯定哪里不对,但伏羲不敢说。人间没有那多妖魔鬼怪的邪乎事儿,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伏羲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言。

  也许以后会明白的,伏羲想。

  丞相站在门框里望望天上的明月,他想写诗,但是没有任何诗意。最后只得沮丧地叹息,背着手说:“天晚了,该回去了。”

  这话带着送客的意思,大家都领会到了。蒲川站起身,带着伏羲一起,朝着丞相的背影遥遥跪拜。丞相说:“不要拜我,本官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们的丞相,其实做过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说罢,丞相甩着袖子要往内堂去,将军拉住他,说:“相爷,我也要走了,您不送送?”

  丞相停在原地,说:“我刚才说该回去了不包括你。”

  将军看着丞相的眼睛笑,扳过他的肩膀,说:“那去送送他们吧,反正过了今晚,谁也见不到谁了。”

  丞相向来是不会拒绝将军的任何请求的,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丞相站在门前送柴蒲川远游,那时候明月新上,星幕暗沉,巷道里的老梧桐树飒飒作响。

  瞿伏羲不会骑马,柴蒲川只得让他与自己共乘一匹。蒲川把伏羲送上马,回过身来向将军和丞相道别。丞相拢着披风,手里提着明亮的灯笼,与将军站在一处,安然地看着蒲川。

  “这么晚就走了,怎么不再留一宿?”丞相问。

  “留不得,能走就走了,不敢再有多的麻烦。”蒲川握着缰绳,拱手抱拳。

  将军拍拍蒲川的肩膀,笑他:“不错,很有江湖的气质。记得要多多小心,好好教你的徒弟,来日也能成为一代宗师。”

  一阵夜风扫过,梧桐树叶落了几片,尽管现在还是夏天。蒲川也不再多言,说过了后会有期,就牵着马离去了。

  他背上背着长刀,坐在马上的伏羲回头望了一眼。人声寂静,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远去显得有些萧索。

  哒哒马蹄声渐渐隐没在晦暗的尽头,门前两棵老梧桐摇着树枝,夏虫彻夜鸣唱。

  丞相一眼望到远处,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丞相说:“奇怪了,看他们离开,我怎么也觉得这么伤感。”

  “怎么会伤感,蒲川武功很好的,不用担心。”将军故意这样说,接过丞相手里的灯笼,帮他照亮。

  “不是……”丞相看看将军,犹豫了一下,又说:“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进去了。”说罢,把披风裹紧,跨进了门槛,往庭院深处去。

  将军微微笑,转身把大门小心地关上了。他能猜到丞相在想什么,他在想天地不仁,一别永生。但这怎么可能呢?将军想,要是哪天我也像这样离开了,等我功成名达的时候,跨过千山万水也要回来啊。

  

  ☆、将离

  七月里,帝都进入了盛夏的日子。丞相躺在凉椅上,眯着眼睛打盹,他在做一个浅浅的梦,梦里有无休止的蝉鸣和透亮的浓荫。

  丞相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跟皇帝请了几天假,躺在自家的房间里纳凉,这是他难得的闲暇。

  突然有人用手覆上他的额头,丞相惊了一惊,刚想睁开眼睛骂是谁狗胆这么大,但他忍住了。丞相摇摇手里的蒲扇,说:“让我猜猜是谁来了,管家,是不是你。”

  丞相是故意这样说的,他闭着眼睛大笑,拿蒲扇盖住自己的脸。

  额头上的手移开了,然后掀开了蒲扇。丞相听到那人轻轻哼了一声,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对方是怎样的表情。丞相喜欢这样的乐趣,欲擒故纵的样子,丞相乐此不疲。

  “头不烫了,你的病快好了吧?”丞相听到他这样说,还顺便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丞相悠悠哉哉地摇着蒲葵扇子,凉风一阵一阵地拂过他的双颊。丞相躺着一动不动,抬起手臂遮住窗户里漏进来的阳光,半睁开眼睛,看着垂挂的竹帘。

  丞相轻轻巧巧地浅笑,拿扇子去拍拍将军,说:“早就好了,我只是不想去上朝。”

  将军坐近一点,拿过丞相手里的扇子给两人打扇。他凑近了看丞相的脸色,虽然懒洋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至少眼睛里还是神采奕奕的,将军这下才放心。

  丞相看他靠得那么近,眉目分明,他甚至都能看到将军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丞相鬼使神差地抬手按住将军的脖子,让他无法回身。将军被丞相这一下吓住了,他原本还以为丞相要伺机谋杀。

  将军定定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进退不是。这时微风吹起帘帐,送来了窗外万里蝉鸣,还有屋檐下风铃的脆响。

  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丞相的眼神中其实就包含了千言万语。将军一下子着了迷,心上有什么砰然裂开,再满溢出来。

  丞相原本想做一些事,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丞相的情感其实很强烈,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丞相移开视线,眨着眼睛来掩饰慌乱,松开了按住将军的手。

  “帮我端一碗冰镇的绿豆沙来。”丞相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颤抖。

  “你病都好了,自己去拿嘛。”将军抱怨着,但还是起身去把桌上的绿豆沙端过来,“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坐起来,哪有你这样使唤一个将军的。”

  丞相很听话地自个儿从凉椅上坐起来,将军拿软枕给他垫在腰后,把豆沙递给他。丞相刚想抬起手接过,转而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说:“要不将军你喂我怎么样?伺候丞相,可是平常人不敢想的事。”

  将军一听这话就不对劲,丞相一肚子坏水,就想着怎么整自己。将军拉下嘴角,把白瓷碗塞到丞相手中,然后靠在椅子上坐好,翘着腿看丞相怎么办。

  “相爷自个儿解决吧,本官不是平常人。”将军说,一边给自己打扇子。

  丞相耷下眉头,撇撇嘴,还是自己动手了。豆沙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刚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丞相知道将军的心思,将军含蓄腼腆,没自己这么泼辣。将军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做出来的事情还是实诚的。

  “前两天皇帝说要去避暑,叫我随行。”丞相吃了一半的豆沙,才说这件事。

  将军看丞相额头上在冒汗,还是打着扇子给他扇风了。将军其实早就知道丞相这回要陪皇帝去避暑,他心里不太好过,因为要好久都见不到丞相了。

  将军不敢跟丞相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丞相是国家栋梁,知道自己的这些小九九怕不是要炸毛。将军皱着眉摸摸脑袋,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说辞。

  丞相一直偷偷地看将军的脸色,他看到将军面露为难,悄悄笑了一下,又恢复原本处变不惊的神色了。丞相心里也不高兴,去一趟避暑起码要一个月,让他一个月见不到将军,丞相一万分的不乐意。

  丞相自己也有些惊奇了,以前自己独来独往,深宅大院孤寂冷清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现在一天没看见将军他就觉得这日子难过。

  这是怎样的情感?丞相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军这样的栋梁,有不俗的相貌和卓越的才华,确实是美人。

  将军一直在沉默,丞相的豆沙突然吃不下了,随手搁在了旁边。丞相打起帘子去看外面郁葱的树木,数树下的鸢尾花开了几朵。丞相想了想,叫将军摊开手掌,他要看看手相。

  “你还会看手相?怕不是个半仙?”将军似笑非笑,把手掌摊开来伸到丞相面前。丞相拉过将军的手,仔细地研究起上面的纹路来。

  “说起来你都不信,我跟上游那道士学过点玄妙的东西,什么周易啊,八卦啊,星象啊,面相手相啊,我都知道一点呢。”丞相语气轻快,带着点炫耀的神采,霎时生动明媚起来。

  “说的头头是道的,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命?”将军问。

  “你就是个平常命。”丞相打一下将军的手心,然后把自己的手摊开了,和将军的靠在一起。

  “你看。”丞相指指。

  “怎么了?”将军凑过去看。

  “纹路对上了。”丞相的指尖顺着掌心最深最长的一条线划过,一直到末端。

  “那说明什么?难不成我还是你的真命天子?”将军笑他,喜悦开怀。

  “嘁,什么真命天子,这是说明你跟着我,必定福寿绵长,万寿无疆!”丞相一哂,握住将军的手掌,转而又和他十指相扣,“像这样。”

  将军看着二人的手指交缠,丞相的手纤长漂亮,这样一双手能写斐然的文章,印在书里让世人传唱;还能写成奏折,家国天下,只给皇帝过目。

  将军任由他这样握着,指着丞相的鼻子说:“你趁机揩油还理直气壮。”

  丞相用鼻尖蹭了一下将军的手指,说:“因为我是丞相,我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将军没脾气了,丞相一生骄傲,像个任性的孩子,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比童子还难伺候。战功赫赫的将军自诩英明神武,在丞相身上从来都是败走麦城。

  丞相哈哈笑着松开了手,从凉椅上下来,把衣襟叠进腰带里。他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把那碗没吃完的绿豆沙递给将军,说:“你先吃着,我去换一身衣服,等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什么地方?”将军没接绿豆沙,他觉得丞相就是在整他。

  丞相低眉垂目,歪着头理顺自己的头发,说:“去避暑,我藏了很多酒,去喝个痛快。拿着。”丞相催促一下。

  将军将信将疑地接过白瓷碗,丞相拉着长长的衣裾,往后堂走去了。

  丞相的脚步轻轻快快的,像夏日里的一场雨。将军看看碗里剩下的一半豆沙,笑了笑,拿着匙子慢慢地吃起来。

  丞相带将军去他在郊外的别业,他们一人骑一匹马,本来丞相说跟将军一起,但将军以马认生的理由拒绝了丞相。丞相只得喊管家从马厩里挑一匹好马来,最好和将军这一匹血统一样。

  丞相在门前下马,府里的仆人们连忙来把马牵走。将军站在门檐下抬头看,他看到墙内参天的古树,还有檐头的牵牛花。丞相拉着他的手臂进门去,跟他说他私藏的窖酒,埋在院子正中的树下,等会儿一起去把它挖出来。

  果然,丞相铲起一层厚土,就看到了埋在地下的酒罐子。将军把罐子抱出来,丞相在井中打来了清水,仔细地把罐子上的泥土清洗干净。

  “前几天府里来了客人,我也用酒招待了他,说是埋在地下一年的酒,其实就是酒窖里的普通白酒,撒了一把泥土而已。”

  丞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他为自己捉弄了梁顾昭一把而感到高兴。

  “为什么不用这个酒呢?要是被别人喝出来了,多不好啊。”将军用瓢舀水来洗手,井水清凉,浇在手上很舒服。

  丞相抱着酒罐在古树下坐好,说:“我哪舍得啊,我就埋了这一罐,埋了好几年。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喝掉了,亏不亏啊。”

  将军把手上的水珠甩干,朝丞相走过去,说:“哪被我喝掉了你就舍得了?”

  丞相把泥封揭开,霎时满院都是甘冽的酒香,烟雨暝沙路,花香唤酒醒。将军在丞相对面盘腿坐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

  “当然舍得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丞相说。

  “哪里不一样?”

  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提着罐子给将军斟酒,末了才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嘛,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说,以后再告诉你。”

  将军也没多问,端起陶碗细细抿了一口酒,醇香绵长,带着点袅袅的花果香气,仿佛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浴池生花。将军生活在边疆的时候,喝的都是浓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的像抽风箱。

  将军忽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就像归田卸甲,把酒话桑麻。他抬头看看高大的古树,似乎是菩提,枝叶蓁蓁的样子,把阳光全部剪成碎片。

  丞相坐在他对面,眉目慈悲,将军往后也记得这样的日子,当时年月,不为良人,不为良辰。

  丞相说说笑笑,喝醉了就躺在将军的腿上睡觉,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国家栋梁的威仪风度统统不要了。将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顺着丞相的头发,低头看他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像个不愿醒来的梦里人。

  将军这时突然想说什么话,但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了。他趁着丞相神思混沌,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丞相闭着眼睛动了动,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尔后又垂下去了。

  将军无声地笑,喝一口酒来压住情绪。这算是告别吗?将军想,不算吧,一个月后大家又见面了,中秋节在九月,还早得很。但为什么总觉得,心上生秋呢?

  

  ☆、错望

  丞相随着皇帝的车辇去避暑山庄的时候,将军站在百官的队伍里目送他离去。那天晴空万里,飞鸟停留在宫墙旁边的老梧桐树上,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缓缓走过石桥。

  由于有卫兵的阻挡,将军只能跟大部分人一样,远远地站在外头,看蔽空的旌旗飘扬着远去了。

  他看到丞相,丞相那天穿着明艳的绯袍,指挥几个劳工把沉重的箱子搬上马车。等诸事完毕,丞相才撩起袍子在仆役的搀扶下坐进马车里。

  将军看着丞相上去了,才转过视线去看其他地方,他站在阴影里,热浪蒸腾起来让他汗湿重衣。

  丞相的马车跟在皇帝的仪仗后面,四角垂挂着铃铛。马车驶上石桥的时候,将军看到丞相撩起了车帘,在看外头的景色。

  丞相一眼就看到远远的人群中有火红的身影,在一片绛紫鸦青的背景下格外显眼,像宫墙的颜色,昭示着盛世的安定,富丽繁华。

  将军身量高挑,负手站在前端,仿佛站在山崖上看北方的疆土,愁云惨淡,万里长风。

  丞相不敢再多想,他怕自己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放下帘子坐回去,揉揉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一口气。

  百官在皇帝远去的车队后面列好队伍,跪伏下来,喊着吾皇万岁。将军站在首端,双手贴着额头,遥遥揖拜。在这样的万岁声中,将军听到夏季缓缓上升,上升到碧落,在下降到幽深的山涧,像一颗星星,落下来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

  将军不再上朝,他也不常写折子。将军曾想给丞相写信,但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寄给他,有一次将军就快走到驿站的门口了,彷徨了一下子又回去了。

  将军把那些写给丞相的但又没有寄出去的信一张一张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挨着碧绿的藤萝叶,生气盎然。

  将军不再到丞相府上去,他偶尔去看戏,演着《西厢记》或者《桃花扇》,去时陌上花似锦,回首楼头柳又青。

  时间是八月下旬,天气还是很热,离中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天晚上下着大雨,将军数了一下日子,算算这是这个夏天的第几场雨。将军坐在窗户旁边看书,书上印着一篇文章,就是丞相当年考试时写的那篇。灯花凝结起来了,将军起身去把它剪掉。

  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敲门,将军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招进来,问他何事慌张。

  管家整理一下衣袖,躬身说:“将爷,皇帝的殿使来了,喊将军去见面。”

  将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合上书,问:“皇帝的殿使?何事寻我?”

  “这个小人不知,殿使现在就在堂上坐着呢,将爷您快去吧。”

  将军不再多问,理好自己的衣襟,从旁边抓起外袍披上,抬脚跨出门槛,急匆匆地往堂上走去。见殿使如见皇帝,怠慢不得。

  掌印坐在上首,穿着绛紫的曳撒,头上戴着描金乌纱帽,镶一块翡翠在帽沿中间。

  堂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远远地站着垂手而立的宫中内侍,外面有卫兵把守。掌印闲闲地喝着茶水,抬眼看门外厚重的雨帘。

  将军一会儿就走到堂上,朝掌印拱手行礼之后,才问:“不知殿使有何要事?”

  掌印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站起来说:“将军,北方出事了。”

  将军骑着一匹快马赶到避暑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他从将军府离开的时候正下着大雨,雨水哗啦地拍在檐头,打落了庭院里盛开的栀子花。

  将军临上马之前又折回府中,把书架上的信纸小心地取下来,叠好了放进怀里。

  将军骑马离开帝都的时候,闻见雨中飘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像谁的梦境,开了一层又一层,自在安宁。

  将军骑马闯过了避暑山庄安置的前哨,他举着手中的将军印,卫兵见了都自觉地让道。将军的马跑起来像一阵狂风,绝尘而去,将军的黑色披风飞扬在风里,穿过舞榭楼台,荷花小池,一路往皇帝的殿上去。

  皇帝一听下人禀报将军求见,连忙扔下了手中的朱笔,叫人传丞相来批阅奏折。皇帝整理好腰带,甩着袖子到正堂去接见远道而来的将军。

  将军星夜赶路,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他累的时候就把马拴在树上,靠着树干小睡一番。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到丞相在他耳边说什么话,将军没听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喃喃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人回答他。将军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在旁边的潭水里浇起水来洗脸,等他彻底清醒了,他在潭水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以及倒映着的湛蓝的天空。

  一晃神,整片潭水都是丞相的脸,将军闭着眼睛甩甩脑袋,朝里面丢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将军骑上马继续往西方去了,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这次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什么人。

  皇帝坐在明堂上,当即写了一封圣旨,盖上大印,叫将军接了,命令他以一品大将的身份,即刻启程。

  将军当时跪在下方,双手将圣旨举过头顶,说吾皇万岁。声音铿锵有力,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起渺渺的余音。

  皇帝又御赐了将军黄金百两,喊人送到将军府里去。皇帝本来还说把自己的御马也送给将军,将军婉拒了。将军说他有一匹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的马,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疾风徐林,所向披靡。

  丞相拿起朱笔要开始批改奏折,问身边的小黄门:“皇帝去见什么人了?”

  “回大人,皇上去见将军了,现在人正在殿上呢。”

  “见将军?出了什么事?”丞相停下笔,他本能地觉得事态不妙,而他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这个奴婢不好多说,大人不必多问。”小黄门垂手躬背,阴阴柔柔地说。

  丞相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在一旁堆起来的奏折里胡乱翻找,小黄门一看丞相把他辛辛苦苦垒起来的折子全打散了,慌乱地扑上去说丞相您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想重新再垒一遍了。

  丞相才不管小黄门鬼哭狼嚎,他一本一本翻开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视。这几天的奏折都是皇帝亲自批阅,丞相没有过问。平时自己批折子,看来看去都是些无聊的请安,而在他不问国事的日子里,国家就出了事,还是大事。

  一直翻到最底下,丞相仍然没有看到有人上奏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除了荆州刺史上奏说长江又发了大水,淹了半座城之外。长江发大水和将军有什么关系?将军镇守的是长城以北辽阔无际的平原。

  丞相颓然坐在地上,长长的衣袖铺展开去,像窗外明媚的晚霞。鸟鸣啁啾,一片浮云飘过,好似漂移的花园。多么和平安宁的景象,谁曾想过金戈铁马,喊杀震天,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

  丞相心里慌乱,他想去见将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夏天,丞相的相思,像城外芳草,萋萋长满了古道。

  丞相打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好站在门前,背着双手,神色肃穆,眉心一朵朱砂梅花。他把一本折子递到丞相面前,说:“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折子是暗金的封面,印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烫着金印,表示来自哪一处辖地。丞相扫一眼就知道,那是北方军部交上来的折子。

  丞相喉结动了动,他没说话,抬手接过折子,打开来看了,看到最后依旧神色安宁。折子被皇帝仔细地批阅过,在末尾盖上了玉玺,另外再盖上了将军的大印。

  “臣知晓了。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丞相一甩袖子,朝着皇帝躬身拱手。他已经完全隐藏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皇帝看出端倪。

  “站住。”皇帝回身,“你要去哪啊?去找将军吗?那不用您费心了,朕刚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将军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

  “臣还有些事要去吩咐一下。”丞相拱手回答,他心里有点急了,说出话来也显得急促慌张,甚至带着点愠怒。

  皇帝拿着那折子在手心拍了拍,说:“不用去了。这是圣旨。”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抗旨不遵和勾结边将,你选哪一个?”皇帝说,皇帝生气了,握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丞相笑着看皇帝,说:“都是死罪,哪个都一样。”

  丞相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急,袍袖翻飞。皇帝在背后喊晏鹤山你给朕滚回来,丞相听见了,听得明明白白,但他依旧没有慢下脚步。丞相闭上眼睛,歪着脑袋撩自己的头发,把傍晚的霞光全部丢在身后。

  将军本想去找丞相,但守在前殿的侍卫不让他进入,说没有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将军好说歹说讲了一阵,奈何皇家的侍卫个个是铁打的心肠,刀枪不入。

  夕阳慢慢下沉了,将军越过侍卫的肩膀朝山庄的深处望去,余晖涂抹在层叠的花草上,光晕涣散。将军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写给丞相但是没敢寄出去的信。

  “那能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丞相吗,就说是将军送来的。”

  侍卫接过来看了看,问他里面是什么,将军说是丞相曾经借给他的东西,现在该还回去了。侍卫将信将疑地看了将军几眼,转身小跑去了。

  将军站在原地翘首看了一会儿,他盼着有人来,但不知道是在盼着谁来。一刻钟之后,站在将军身后的公公发话了:“将军,该上路了,北方情势危急。”

  将军知道这个道理,他肩上挑着整个泱泱的国家,怎么能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耽误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将军最后再眺望了几眼,只得骑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

  来日方长,将军想,等他把北方的事情收拾好,回来再共话桑麻。

  

  ☆、掌印

  丞相提着长长的衣裾下摆,穿过山庄里锦绣堆叠的花园和回廊,垂花门上的紫藤花落了几朵在他的肩头。丞相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但他没顾上拂去肩头的花瓣。

  丞相想这避暑山庄怎么这么大,像个迷宫,他转过了多少回廊都还没有走到尽头。丞相心里着急了,他跑起来,腰带上珠珰相撞,环佩叮咚。时近傍晚,山庄里人声寂静,有一群麻雀突然飞起,像阵雨一样划过倾斜的天空。

  将军打马小跑起来,驰道两旁的侍卫为他清理掉路面上的障碍,马蹄敲击花岗岩的地面,发出得得的响声。将军穿着轻甲,裹着玄黑的披风,披风上绣苍山飞燕。他怀中揣着圣旨还有军印,背上背着长弓。

  将军骑马穿过了山庄的前哨,他回头望了一眼,驰道上空空荡荡的,几只鸟雀在地上啄食。

  一位年迈的公公抱着拂尘站在牌坊下,朝他长长地拜下去,苍老的声音像是从水面上卷起:“老奴恭送将军……”

  将军把目光收回来,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看到硕大的夕阳缓缓下沉,暮色四合,浩渺的湖面上粼粼一片光。将军不再停留,一夹马腹,策马奔驰而去。

  丞相绕过侍卫,当他赶到湖畔时,他看到湖那边有人骑着马狂奔,黑色的披风被风带起,像飘扬的旗帜。他沿着湖岸边的驰道往西方奔去,眼看转弯就要消失了。

  “翁渭侨——!”丞相抬手拢住嘴,朝着远方大声呼喊。这是丞相第一次喊出将军的全名,末尾带着颤音。一阵大风忽然从水面上吹来,把他的声音吹散在风里,然后慢慢地沉淀到水里去。

  丞相开始沿着湖畔奔跑,他想赶上将军的快马,他想让将军知道有人来送他。丞相穿着宽袍大袖,跑起来几次踩到自己的衣裾,他踉跄了一下,继续喊将军的名字。

  将军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声传来,但他一直没有听清,就像在他那个梦里,丞相在他耳边说什么话,他一直都没有听清。将军甩甩脑袋,眯起眼睛看看远方的晚霞,他在想丞相会来吗?不会吧?丞相那么忙。

  丞相看到将军骑马涉过浅滩,惊起了一滩的鸥鹭,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在水面上洒下胡乱的倒影。

  那些白色的翅膀挡住了丞相的视线,他只看到马蹄溅起的水花,还有一晃而过的黑色披风,转过山脚,不见了。

  水面渐渐平静下来,一圈一圈的涟漪无休止地荡漾开去,每一下都拨弄着残阳的余晖。那群受惊的水鸟重新寻了一处沙滩,自在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天地浩大,晚风渐凉。

  丞相跑累了,他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丞相喃喃地念着将军的名字,他觉得将军的名字真好听啊,稍稍一念想就是无穷的滋味。

  丞相抬眼看对岸,将军早已看不见身影了,只有轻轻落下的尘土昭示着有人来过。

  丞相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蹲下来,闭着眼睛听风一阵阵吹过。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翁渭侨……”暮色里,有人轻声说。

  方才那位侍卫捧着将军的盒子去丞相的住处,却被告知丞相被皇帝召去批阅奏折,于是只得匆匆忙忙地往皇帝那里去。

  侍卫在门外禀报,却见是掌印来开门。掌印问他何事上报,侍卫一一阐明了,就听见皇帝在里头喊他进去。

  侍卫心里惊了一惊,心想是不是摊上大事了,早知道直接就把这盒子留在丞相的屋里了。但侍卫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他躬身走进去,余光扫视了一下屋子,丞相不在屋里。

  “什么东西?呈上来。”皇帝说,他正在蘸着朱砂写字,神态安详。

  “回皇上,将军吩咐小人交给丞相的东西。”侍卫惶恐答。

  “拿过来给朕看看。”皇帝说。

  “皇上……”掌印拱手想要劝阻他,毕竟这样拿人家的东西不太好。

  皇帝拿朱笔朝掌印点了点,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呈上来。”

  掌印没办法,只得亲手从侍卫手中接过那个盒子,放到皇帝面前,抬手招侍卫下去。

  皇帝搁下朱笔,他跪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垂眸端详着面前的红木盒子,一言不发。

  盒子做的很漂亮,但皇帝奇珍异宝见多了,也不觉得有多稀奇。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斜斜的光晕打在他脸上,照亮了桌上堆叠的奏折。

  皇帝没碰那个盒子,只是叫掌印拿去放在箱子里,锁上。

  掌印犹豫了一下,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站起身,自己抄起盒子往里屋走去。掌印听到一声沉闷的盖上箱子的声音,然后就是锁扣扣合的响声。

  皇帝出来的时候看到掌印坐在他坐过的位子旁边,撑着头,一手闲闲地绕着自己的头发。掌印没有戴乌纱帽,曳撒被他脱掉了挂在屏风旁边。

  “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帮我写几个字。”皇帝顶了他一句,一撩龙袍盘腿坐下。

  “这个真的很无聊欸,你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闷得慌。”掌印拿食指给他研磨朱砂,加了一碟子的清水,慢慢地磨着。

  “好了好了少磨点,你磨这么多,我当然就要不停的写下去啊,不然多浪费。”皇帝轻声指责他,一手飞快地在奏折上圈点。

  掌印伸手夺过皇帝手中的朱笔,皇帝一不小心画歪了一条线,皇帝瞪起眼睛说掌印你是不是想造反。掌印挠他痒痒,皇帝缩在他怀里笑,一笑就停不下来。

  屋子里装满了夕阳,瓷缸里放着刚换的冰块,减了不少燥热。

  “好了,停下来。我们来做点正事。”掌印跟着皇帝笑了一会儿,忽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接下来他们要讨论的是生死存亡。

  皇帝一下子被他搞蒙了,只见掌印掂起朱笔和朱砂碟子,小心地蘸了一点,叫皇帝靠过来一些,他好操作。皇帝下意识地往后倒,问:“你要干什么?”

  掌印朝他抬抬下巴:“欸,叫你过来就过来嘛,我都不做其他事。”

  掌印欺近一点,轻轻抚平皇帝皱起的眉头,然后就着朱砂给描画皇帝眉心那朵天生的梅花。

  掌印描得很认真,皇帝抬眼看掌印的眼睛,掌印正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皇帝舒了一口气,脸上突然就红了。

  “皇上,你怎么了?脸看起来有点红啊,很热吗?”掌印温声说,一边给他画梅花,一边垂眸看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顿时语无伦次了,他只不过是个十八少年,什么情绪都显露在脸上,不像丞相那样的老狐狸,藏山不露水的,猜都猜不透。被掌印这样一说,皇帝的脸更红了。

  “才不是咧。”皇帝说,抬眼觑觑掌印,转而又看向别处了。

  掌印轻轻地笑,说:“现在更红了。”

  “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嘛!”皇帝喊一声,叠在一起的两手微微颤抖,不知为何。

  掌印没理皇帝,他手上停下最后一笔,左右看了看,喟叹了一声,很满足的样子。

  皇帝眉心的那朵梅花,被他的朱砂一渲染,更是明媚鲜活。看上一眼,就能想到大雪漫天,梅花未落。

  皇帝抬手去摸摸额头,掌印握住他的手腕,靠近了吻住皇帝的嘴唇。皇帝愣在原地,头脑里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掌印披垂的长发还有他半眯着的眼睛。

  彼时是七月二十九的傍晚,暮色褪去,夜晚即将来临。

  皇帝听到窗外传来画眉的鸣叫,此起彼伏。那时候皇帝不觉得自己是皇帝,而只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儿,他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喜欢他,仅此而已。

  掌印含着皇帝的嘴唇研磨几下,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就像是忽然一冲动,就这样做了。但皇帝没有拒绝他,掌□□里高兴,霎时如春暖花开。

  “唔。”皇帝含糊不清地挤出一个音,掌印咬到了他的嘴唇,把他痛了一下。

  掌印松开他,坐直身子,把朱笔和朱砂碟子放回桌案上。掌印笑吟吟地抬手摸摸皇帝的脸颊,问他:“这回要判咱家什么罪?咱家好去准备准备。”

  “你好大的胆子,冲撞龙体,朕罚你一直待在朕旁边,哪都不许去。”皇帝扑过去把掌印整齐的头发揉乱。

  掌印揽着皇帝的肩膀,看他的笑容,说:“臣,遵旨。”

  皇帝给丞相关了禁闭,原因是丞相抗旨不遵。丞相在山庄里的居所外面围了一层卫兵,一日三餐都是小黄门递进来。

  皇帝本以为丞相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丞相并没有。丞相在午后躺在凉椅上小睡,摇着手中的蒲扇,其乐悠哉。

  其实丞相难得清闲,至少不用每天批改那些无聊的奏折,他心里还有点窃喜。

  丞相知道皇帝想看到的是什么,他偏不让皇帝如愿以偿。皇帝想跟丞相争权了,自古君主和丞相水火不容,丞相当年做过皇帝的老师,这几年一直皇帝吃的死死的。丞相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他一点都不慌张。

  将军在路上奔驰了四天,哈萨克斯坦的名马可以日行千里。将军策马闯过了最后一道关卡,再穿过峡谷中一条驰道,出来的那一刻,只见眼前平原浩荡,川河烟渺。

  高远的天穹笼盖在头顶,淡淡的流云滑落天际。骏马在这样荒原上奔跑,将军感受到北方旷野里久违的宏大和苍凉,他听到风中的絮絮低语,头也不回地,把万里长城和十万群山,通通抛在脑后。

  

  ☆、相思

  “新将军来了!新将军来了!”当军营里蓦然响起这几声呼喊的时候,站在大营前头的哨兵、正在生火做饭的炊事、正站着教训给新来小兵的百夫长,全都转过了目光望向旌旗飘扬的地方。

  他们听到远道而来的马蹄,像一阵急雨,突然洒落在这荒原上。在军中待了有段时间的将士都知道,那是将军的马,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有着湛蓝的眼睛,和黑夜一般的鬃毛。

  “新将军来了?新将军在哪里?”几个刚刚招进来的新兵还没有见过将军,一听将军来了,全都好奇地问起来。

  百夫长呵斥他们,让他们回营里去待着,将军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百夫长手里握着长矛,他听到那边人声鼎沸。他算了一下日子,这天是七月十九,北方的天穹一如既往的高远,太阳不落,白云不起。他想想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叹了口气,抬起脚步往另一边走去。

  将军坐在马上,风尘仆仆。他摘下头上的斗笠别在马鞍上,翻身下马,立刻有人围上来,帮他脱掉披风,请他到将军殿上去。

  将军的正殿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自从老将军战死之后,它就被锁上,等着下一任将军来。

  副将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铜锁,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将军闻到了淡淡的灰尘气息,夹杂着木头的味道,有种悠远的诗意。

  将军看看里头的陈设,跟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两个月前将军来这里收拾老爹的遗物,装在箱子里,陪着老爹的遗体一路送回了帝都,再一路送进了坟墓。那天他亲自锁上的这扇门,今天又重新打开了。

  将军简单地梳洗沐浴过后,穿上玄黑的轻甲。将军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冠,他突然想起在帝都的日子,当时丞相站在他旁边,穿着湛蓝的衣裳,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将军不曾忘记。

  将军找来副将问话:“异族的公主被杀了?”

  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虽然他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曾说掌印是一派胡言。将军拿出皇帝亲笔写下的圣旨,铺开来,让阳光照到它。

  副将站在将军对面,当他看到圣旨铺开来的那一刻,连忙退避三尺,俯首叩拜。将军喊他平身,说不必拘泥于礼节。副将扶膝站起,拱手回话:“回将军,正是。”

  “折子是谁写的?”将军坐在圣旨前,背靠着窗户的阴影,语气安稳。

  副将说:“是臣写的。”

  将军一伸手把圣旨全数收起来,装在匣子里,放进堆满书卷的瓷缸。将军叠起双手,偏头看看窗外,他看到远处升起的炊烟。

  “谁杀的?”

  “尚未查明。”

  “尚未查明还是没有查?是不是异族栽赃嫁祸?”将军敲着自己的手背,他没有看副将,他看向别的地方,思绪渺渺。

  副将神思一凛,连忙说:“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责罚。”

  将军交叠双腿,斜靠在椅子上,让他半个身子显露在阳光里。北方气候偏冷,在盛夏也不见得帝都那么炎热。

  将军说:“前几天是不是跟异族干过仗?”

  副将游移了一下目光,忽然有些慌张,他支吾了一下,全被将军看在眼里。

  “打了败仗是不是?然后故意搞的这么其乐融融的样子来骗我?”

  将军笑着说,他笑的时候一直看着副将,目光清冷冷的,像远方高山上的雪原。将军是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将军在帝都的时候,有百花,有丞相,有盛世,有繁华,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副将慌忙跪下来,头磕在地上,说将军饶命,臣罪该万死。

  “别一来就罪该万死,没人能这么容易就死去。”将军扶着膝盖站起来,背着手在窗前徘徊,“打一两次败仗也很正常,把我的脸面丢光了,我再一样一样捡回来。”

  副将匍匐在地上,听了将军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新将军和老将军不一样,老将军严厉刻板,有长者的威仪,而眼前这个新来的将军,晦明难测。

  “听说公主被杀了,是哪个公主?长得怎么样,之前是否见过?”将军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色,炊烟像蓝色的带子,袅袅娜娜。

  副将没有抬头,他说:“是公主图甘达莫氏。”

  “图甘达莫。”将军轻轻地念这个姓氏,他在努力回想,“异族的旁支,兄长是图甘达莫古道恩,少年英才,去年冬至的宴会上,颇受皇帝的赏识。”

  将军闭着眼睛回忆当时的场景,他想起大雪纷飞的日子,宫殿的屋檐上盖满了雪花。宫墙旁栽种着梅花,有异族的车队从树下走过,为首的一人骑着白鹿,眼睛翠绿如翡翠,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

  图甘达莫古道恩,异族旁支的少年族长,将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少年太尖锐,有种涉世已久的锋芒。

  将军的思绪拉到推杯换盏的宴会上,他看到有姑娘在跳舞,那个姑娘也有着翡翠一般的眼睛,白金色的头发,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是异族人深刻的五官。

  将军重新组织起那天铿锵的鼓点,公主图甘达莫氏踩着鼓点跳异族的叙事诗,腰身窈窕,眉眼灵动。

  将军这下才完完全全地回忆起公主的面貌,他不为所动,除了有点点微弱的惋惜。毕竟这样的舞姿,在世上已经很少见了。

  “公主的遗体呢?放在哪里?”将军问。

  “回将军,遗体已经运回了异族。”副将如实禀报,“人是在边界内三十里的萨仁哈森地被刺杀的,图甘达莫氏族长第二天就打过来。我方因为事情原因不明,不敢造次,想着等将军来了,再做打算。”

  “我们死了多少人?”将军问,他皱起了眉头,连看外面的飞鸟雄鹰都没了兴致。天上一只孤单的灰鹰在盘旋,翅膀晶亮瓷实,一会儿便飞走了。

  “回将军,七十二人。”

  “葬在哪里?”

  “回将军,葬在十里外的十二川。”副将的声音有些低沉,毕竟,说起那个地方,再勇猛的将士,都要垂首缄默。

  “十二川。”将军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他闭上眼睛,“力拔山兮,振北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将军的气息有些飘渺,像站在十二川旁,为英灵们追悼。

  丞相被关了禁闭的时候,他的的夜晚就在无休止的蝉鸣声中度过。盛夏还没有过去,屋外的湖水蒸腾起悠悠凉意,倒是让丞相日渐烦躁的心理稍稍平复了一些。

  丞相曾多次在梦中惊坐而起,他梦到了将军,梦到剑影刀光的战场,那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场面。丞相大梦惊醒就听到屋外的虫声,抬头看到亘古不变的星辰。

  这天是七月十九的深夜,丞相再一次从梦中醒来。他刚坐起身,眼梢就瞥到屋子中央的屏风后有人走过,丞相一下子警觉起来:“谁在那里?”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来者从屏风背后转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影子遮去了屏风上的松山明月图。丞相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才松了一口气,翻身从榻上下来,披起一件薄薄的罩衣。

  掌印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盒子,说:“将军给你的,被皇帝扣住,我现在给你换出来了。”

  丞相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现在任何有关将军的一切都能提起他的兴趣。丞相抬手接过了,端在手心里,并没有马上打开。丞相看到掌印腰上系着明黄的秋葵玉,坠着火红的流苏。

  掌印穿着漆黑的夜行衣,头发盘在头顶,靴子绑在腿上,一身利索。

  丞相突然明白了秋葵玉的含义,事出反常必有妖,丞相是聪明人,自然能猜到其中的暗语。掌印看看丞相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把秋葵玉解下来,揣进怀里。

  “人来了没有?”丞相把红木盒子放进袖子里,问掌印。

  “在路上了,可能还要一两天。”掌印低声说。

  丞相搬了一把凉椅摆在东边的窗下,那里有微风徐来。丞相掖着袖子,让自己整个躺倒在椅子里,星光洒了他满身。

  “能不能快一点,我一天都不能等了。”丞相的视线越过屋檐,一直到浩瀚的夜空,他听到湖上长风浩荡,还有不远处山里夜枭的叫声。

  掌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丞相摇着蒲扇,打开红木盒子,把里面的信纸一张一张展开,慢慢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丞相这个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世界飞驰着离他远去。

  “我简直想死你了。”丞相把信纸盖在自己脸上,闻到松烟的墨香。

  他想起当初将军府递给他的请帖,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那分明就是将军的字迹。当初他还嫌弃这书法没什么特色,随手搁在了一边。

  如果那次将军府的宴会上没有凉糕呢?丞相想,那我还会去吗?不会吧?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我现在想念的那个人……又该是谁呢?

  “又该是谁呢?”丞相的声音从信纸下传来,喃喃似梦呓。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皇帝说,侍女们正在为他更衣就寝。

  掌印从从容容地走上来,婢女们看到他就自觉退下了,因为这是皇帝的规矩,有掌印在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在场。

  “刚才下人做错了事,我去着手处理了一下。”

  掌印换上了朱红绛紫的敞花大袖,一丝不苟,顾盼生辉。掌印来给皇帝换上丝绸睡袍,帮他把腰上的带子系好了,又帮他整理衣襟。

  “不闹了,天晚了,睡吧。”掌印的声音带着缱绻的烟火气,在夜里格外安宁。

  皇帝站在原地没有动,转而勾掉了掌印刚系好的腰带,前襟敞开着,突然抱住了掌印的腰。

  “让朕抱一会儿,今晚就这样。”

  掌印原本愣了一下,继而笑着摸摸皇帝的头发,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说:“臣,遵旨。”

  

  ☆、客行

  瞿伏羲扶着柴蒲川在僻静的巷子里坐下来,挨着墙根,旁边开着淡蓝色的飞燕草,蒲川闻到苦苦的香气。

  柴蒲川坐下来的时候牵连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一层鲜血又从布衣下渗出来。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把伤口撕裂了,蒲川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手按住大臂上的刀口,血沫子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

  瞿伏羲神态焦灼地看着伤口,他只是个小孩子,对这种场面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瞿伏羲小心翼翼地扳开蒲川的手,掀起他划破的衣袖仔细检查伤口。

  蒲川头靠在斑驳的石墙上,额上密密的一层汗珠。他喘两口气,说:“把我的袖子撕成一条条的,然后绑在伤口上。”

  “把袖子撕烂?你这身衣服价值不菲啊。”伏羲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指蒲川身上的衣物,弹花缂丝的缎面,绣着烟雨游龙。

  蒲川摆了摆手,吩咐他:“别扯这些没用的,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回头再买一件就是了。快点,血要止不住了。”

  瞿伏羲不再说话,他三两下扯碎了蒲川的衣袖,一条一条的,仔细绑在伤口上。伏羲下手很重,因为蒲川说叫他绑紧一点。蒲川疼得不得了,随手扯下旁边的飞燕草,咬住了,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刚才干嘛非要上去跟别人打?”伏羲问他,带着点嗔怪。

  蒲川仰着头看巷子石墙后头露出来的柳树和大叶榆杨,一手取下咬在嘴里的飞燕草,略微喘了两下,才说:“那人是刀法高手啊,遇见高手当然要去切磋一番。更何况,他不是说了吗,上场就有钱拿。”

  伏羲一边给布带子打结,一边抬眼看着柴蒲川的侧脸,蒲川半眯着眼睛,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一直划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伏羲垂下眼睫,掩盖住神情,淡淡地说:“有钱就不要命了吗?”

  蒲川笑两声,春风拂面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蒲川用另一只手摸摸伏羲的脑袋,说:“我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放心,送死的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我这么年轻,还没活够呢。”

  伏羲给蒲川绑好了最后一条布带,殷红的血水已经渗不出来了。伏羲呼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蒲川旁边,和他一起靠着墙壁,看空落的巷子上空,天高云淡。

  蒲川换了一个姿势,抬手取下背后的长刀,让后塞到伏羲怀里。他的动作有点粗暴,沉重的长刀忽地砸到伏羲胸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蒲川吃了一惊,连忙问他:“你没事吧?有没有砸坏?”

  伏羲把刀抱稳了,抬手揉揉自己的前胸,皱了两下眉头,摆摆手示意他一切安好。

  蒲川见没什么大碍,只得靠回去,微微抬起自己的手臂,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袖子被伏羲撕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起来空荡荡的。蒲川有点惋惜了,这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是青城山的道长赠给他的。

  伏羲仔细地拿袖子擦拭刀鞘,暗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被阳光一照,似湖面波光粼粼。伏羲看看鹰眼上的琥珀,顿时听到海浪潮生,氤氲迷离。

  伏羲连忙挪开刀柄,使劲地甩甩头,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再看去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柴蒲川注意到了伏羲的异样,问他:“又看到幻象了?”

  伏羲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说:“不是幻象,很真实,就像我去过那里。”

  “你看到了什么?能仔细地讲来听听吗?”

  伏羲回想了一下,说:“我看到蓝色的海洋,海面上笼罩着大雾。海浪拍打着沙滩。我还看到黑色的岩石,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我听到风声,海潮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我无法辨别。”

  蒲川静静地听他说完,屈起一条腿,问:“你去看过大海吗?我没有。”

  “我从小生活在洛阳,未曾见过大海。”伏羲回答他。

  “那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去过那地方?”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从心底涌上来的感觉,有点悲伤,又有点孤独。”

  蒲川缄默不语,他在努力感受伏羲所描述的那种情感,但无济于事。他问伏羲:“你说你还听到别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

  伏羲胡乱揉揉自己的头发,说:“听不出来,好像是什么人在说话,又像是从天上传来……我听不出来。”

  蒲川搂搂他的肩膀,说:“没事,以后会知道的。想去看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正好我也从来没见过。”

  “那要往哪里走?”

  蒲川想了想,目光拉长一点,说:“丞相不是叫我们去找广陵王吗?我们往东南走,听说江南是水乡,出去就是海,商旅来来往往,舳舻千里。”

  伏羲在蒲川的描述中想象出一个拥有十万烟火的江南,芦叶蓬舟,桥边红药。

  他未曾去过这么遥远的地方,对一切都新鲜惊奇。

  “找广陵王有什么用?他能帮到你什么?”伏羲问。

  蒲川折一朵飞燕草的蓝色花穗绕在手指上把玩,说:“我也不知道,既然丞相叫我去,可能还真有不一般的用意吧。”

  “那你还去洛阳吗?”

  “突然不想去了,跟着人学功夫没什么意思。我们去游历天下,一边再提升功力,照样也能成为宗师,就像上游道长一样。”蒲川掂掂手里的花。

  “上游道长?”伏羲问,他把长刀背在自己身上。

  “对啊,青城山的道士,道号上游。他教我太极,还有奇行之术。”

  “青城山,没去过。”

  “没事啊。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光,总有一天我们能走遍整个华夏。”蒲川说,他有一腔的豪情,少年意气,秋风走马,“如果你一直都跟着我的话。”

  伏羲看看他,说:“假如哪天我不跟你了呢?”

  “那时候我也老啦,走不动了,拿点积蓄买一个小院子,种上桃花桂花,整天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想自己年轻时的辉煌。”蒲川笑着说,他的目光遥遥的,连柳树都变得飘渺起来。

  伏羲没说话,他抱着膝盖,在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坐了一会儿,蒲川感觉不到痛了,才拍拍伏羲的肩膀,说:“起来了,我们继续赶路吧。别坐在这里,等会有人来看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乞丐呢。”

  蒲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腰带,他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好,眉目朗照的样子,确实很有江湖悠远的气质。

  伏羲听他的话,拍拍尘土站起来,蒲川走出了几步,伏羲连忙追上去,蒲川顺手把飞燕草的花别在伏羲的发髻上。

  他们一高一矮,慢慢地走出巷子去。

  江南的九月,雨水充沛,尽管江淮七八月的高温已经让河水下降了几米。河边柳树上传来聒噪的蝉声,即使在雨水里,依旧远近可闻。

  广陵王骑着马,经过山下茂盛的竹林,沿着曲折的山路,往群山深处去。雨水沙沙地打在竹叶上,漫山遍野都是泠泠的天籁。

  群山和缓地起伏,林木莽莽苍苍,铅灰色的天空压下来,更显得山野浓墨重彩。

  王爷头上戴着斗笠,骑着通体雪白的良马,绕过古寺和山间的湖泊。道路两旁长满了斑斓的野花,有行人经过,停下来折花时雨水淋湿了绸缎。王爷未曾停留,打马急行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藤蔓丛生的石缝前停下。

  王爷撩开垂挂的藤条,伸手摸到石壁上突起的石块,他用了很多种手法,最后再把石块往里一推,听到一声响亮的扣合声。

  王爷退开两步,手中牵着白马的缰绳,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转瞬间,低沉的轰隆声像雷霆滚滚而来,石缝两边的斜坡平滑地陷落,渐渐地,一道隐蔽的石门轰然洞开,里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明黄的蜡烛。

  王爷牵着白马走进去,石门一下子降下了,阻隔了外面满世界的雨声,忽然沉寂下来。原本陷落的斜坡又重新归位,一切恢复原样,树木郁葱,藤蔓攀援。

  不知在这样狭窄幽深的甬道中走了多久,王爷才走到了豁然开朗的地方。他把马拴在石柱上,按下石门的开关,跨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中。王爷不甚惊奇,因为他来过这里无数次,而这,也是他一手的杰作。

  旁边有人急匆匆地迎上来,哈腰赔笑,说:“王爷,您怎么突然来了?”

  “本王一时兴起,就想来四处转转,顺便看看你们,是不是在偷懒。”王爷掖着袖子,环顾一下四周,他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炉,工匠们挥舞锤子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像是乌黑的木炭。

  这里充斥着各种声音,锤子重重敲击铁块的声音、工匠们齐声吆喝的声音、火炉里火焰燃烧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不停地上升着,一直到最顶上。

  “王爷,我们哪敢偷懒啊。你看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怕是没有谁能比这更勤劳了。”那人虾着腰,给王爷指指点点。

  王爷没理他,自顾自在人群中穿行,他看到烧红的铁块,淬了水,哧啦冒起一团白烟。他看到工匠们身上结实的肌肉,被火光映成古铜色。

  王爷走到旁边去看,看到一排排竖立的兵器,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通体乌黑的兵器闪着微弱的寒芒。他独自站在一排排林立的兵器前,他长久地望着,目光沉沉的,不知远到了哪里。

  兵器们都默默地立在黑暗里,像是黎明前的武士,千军万马,踏过冰封的河流而来。

  “沧海波涛兮,自横流。铁马金戈兮,难淹留。金樽美酒兮,解恩仇。”

  突然有这样的号子从地底下传来,王爷知道那是士兵在下层操练。王爷闭上眼睛,聆听铿锵的口号,心想,力拔山兮……振国魂!

  

  ☆、景明

  管家正坐在花匠的屋子门前纳凉,花匠的小屋修得很雅致,古朴的木头门楣上缠绕着牵牛和紫藤。

  院子两边摆着高高低低的花盆,近处是芍药牡丹,远处是木槿桔梗。两棵栀子树下放着青花瓷缸,缸里栽着睡莲,水下有两尾火红的锦鲤。

  管家躺在藤椅上,一摇一摇地,看着天上刚升起的星星。花匠从屋里出来,把四盏灯笼系上树枝,让院子变得亮堂起来。

  院子中央的小火炉上搁着茶壶,水声沸沸的,一股茶香混着木柴燃烧的气息蜿蜒而上。

  童子搬着小板凳坐在火炉旁扇风,火光照着他的小脸,被腾起来的烟气呛了一下。

  管家不想烟熏火燎,于是就叫童子帮他煮茶。管家一边给童子讲故事,讲《山海经》,管家读的书多,三言两语里描绘出一个洪荒的上古。

  花匠把童子抱开,接过蒲扇坐下来看茶水煮开了没有。

  童子开心地蹦跳起来,坐上管家的凉椅,一边甩着腿,一边仔细地听管家讲故事。童子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月。

  忽然有鸽子扑楞着翅膀飞下来,管家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倏尔睁开了。他坐起身,让鸽子停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管家从鸽子腿上取出字条,展开来看了,微微笑了一下,把纸条塞进了炭火里。花匠给管家端一碗茶来,问他:“什么事?”

  管家顺顺鸽子的羽毛,把它放在地面上,任它四处啄食去了。管家笑意盈盈地看花匠的眼睛,说:“没什么事,该完成的都完成了。”

  花匠没多问,他到不是那种爱管事的人。花匠回身招呼童子过来坐下,三人围坐着石桌,语笑融融。

  花匠把刚才清洗干净的丁香花瓣一片片洒进茶碗里,再辅以姜糖,管家看得颇有乐趣。

  管家时不时拿花匠打趣逗笑,花匠不太会说话,嘴皮子功夫比不过管家。花匠只是摸着头发笑笑,偶尔挠挠童子的痒痒,逗得他咯咯笑。

  “别老是欺负人家年纪小,这个小娃娃,可记仇呢。”管家说。

  “没有看出来欸,你看他长得这么可爱,甚是讨喜。”花匠和童子打闹,笑成一团,惊起了地上那只啄食的鸽子。

  “看看你们,把鸽子都给吓跑了。”管家嫌弃了一声,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花匠的煮茶古法手艺不错,浓浓一阵丁香花的香味,还有生姜火辣的气息。

  管家看着面前不消停的一大一小两人,在庭院的繁花和灯笼下,漫生出整个人间的烟火味。管家用诙谐泼辣的语言与他们玩笑,偌大的丞相府里,竟寂静如桃花源。

  四天前。

  管家提着一串钥匙在甬道中穿行,他走得很快,兜帽盖住了半张脸。甬道里点着火烛,忽明忽暗,管家的影子也摇摇晃晃。

  复行了数十步,管家看到红棕色的雕花木门,光线暗,看不清门上的图案。管家轻车熟路地挑出钥匙打开锁,进去之后面前又是一扇木门,两边高擎着蜡烛。

  管家一连穿过了四扇门,才来到了最里间。

  刚跨进门槛,管家就听到里头有瓷瓶落地打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个老迈的呵斥声,还有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

  管家揭开兜帽,解下来挂在门边。他轻声哼着江南的小调,绕过竹雕屏风,往点着灯笼的帐幔深处走去。步伐从从容容的,一点不着急。

  “你看看你,练了这么久都不像个样!连个瓶子都顶不好,你还怎么……”

  “欸,老妈妈,少说两句吧。”管家的声音蓦地从外面传来,屋内霎时一片寂静,一朵灯花爆开了,啪嗒一声。

  管家的影子映在碧纱橱上,但他并不进来。管家抬起手挥了挥,示意老妈妈下去。白发老媪福礼之后就从侧间退下了,只留下屋内一人独自站立。

  “你叫什么名字?”管家过了一会儿才问。

  屋里的人回答:“我以前姓虞,名景明,但不知现在叫什么名字。”

  那个声音很年轻,是个男子。平平淡淡地,听不出什么起伏,就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管家拢着两袖站在碧纱橱外,不进不退,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管家轻轻念诵范氏的赋文,“是个文采斐然的名字,让人想起冬去春来,花叶芬芳。”

  管家嘴角带着笑意,停顿一会儿又说:“身段练的怎么样?不如跳一曲琵琶乐舞,好下定夺。”

  虞景明合拢两袖,微微躬身。他抬手从瓷瓶里拈了一朵牡丹花,把长长的头发别在脑后。等把衣裳整理完毕,方才抱起琵琶,拨弄着弦调音。

  管家静静地站在外头听着珠玉落盘的琵琶乐音,碧纱橱里,有人跳着敦煌的伎乐舞,旋身甩袖都像壁画上的飞天。

  虞景明的身段很好,反弹琵琶照样信手拈来。管家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一曲末了,虞景明放下琵琶,把牡丹花取下来,重新放回白玉瓷瓶里。在他刚才跳舞的时候,牡丹落了几片花瓣在他脚边。

  “十面埋伏。”管家说,“水平不错。”

  虞景明垂袖而立,不说话,他身旁的灯罩上绘着兰花怪石,屏风上写着赋文。

  管家的身形动了动,他转过身说:“去换身衣服,出来吧。穿过风花雪月四道门,我在最后一道门外等你。”

  说完管家就离开了,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门边时,抬眼看了看挂在旁边的披风,笑了一下,没取下来,径直往外走去。

  管家跨过四道门槛,镂花的门上雕着春风杯酒、花海还生、楼船夜雪、峨眉山月。

  管家说到做到,他在最后一道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管家转过身,看到虞景明躬身福礼,双手捧着他刚才没有取下来的披风。

  “大人,您的衣服忘记拿了。”虞景明说。

  管家看他几眼,恭恭敬敬的样子,挑不出一点错处。管家信手取过披风,抖开来披上,重新戴上兜帽,提着灯笼往外走。

  “算你还是学到了点东西。”管家说,“跟上来,你要出远门了。”

  “不可能!”丞相把一叠纸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这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原来都说好了的!”

  丞相甩着袖子发泄自己的愤怒,信纸上的内容让他怒不可遏。丞相撑着腰在屋子中央焦虑地徘徊,一如既往的星光漫过窗棂洒在他的床头。

  这时候是子夜,丞相的怒气一上来就睡不着觉,他在箱子里翻找,把自己平日里私藏的泸州老窖拨拉出来。

  丞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下子躺倒在藤椅里,望着窗外的天空重重地舒一口气。

  丞相一口一口地喝酒,希望通过这样来缓解情绪。不过古人说得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丞相在燥热的酒气中愈发烦乱起来。

  丞相揉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想他是不是应该出门一趟。可以是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等,再等一会会儿,也许只要等一个时辰就够了。

  突然有人从屏风后的黑暗中走出来,他无声无息,像是直接穿过墙壁走来。那人全身裹着黑衣,看不清形貌,他刻意避开了星光照射到的地方,在阴影里朝丞相跪下,说:“相爷,人已经带到了。”

  丞相蓦地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整个星空,像碧波荡漾的大海,平静无风。丞相从藤椅上坐起来,说把人带来我看看。

  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拖曳着霜白的绸缎,上面绣春江潮水。

  他的步子雍容典雅,有从容的气度,走起路来挺拔似松柏。他这样款款走出来,姿势与丞相竟有九分相像。

  “景明,见过丞相。”虞景明拱手行大礼,深深拜下去,尾音深彻动听。

  丞相手肘撑在扶手上,斜斜着身子,眉宇自若,神态端庄。他的衣裳像流水一样铺陈下来,泛起金丝银线的光泽。

  屋子的窗户很宽敞,凉风慢慢送进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平稳地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丞相问。

  “小人姓虞,名景明,但不知现在叫什么名字。”

  丞相轻轻叩击着手背,若有所思的样子。虞景明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眉目低垂,丞相也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抬起头来。”丞相命令他,抬手拿起旁边的酒杯。他看着虞景明的脸,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深到像是要洞彻人心。

  此时星光朗照,虞景明正好站在光亮处,眉目五官自然是一览无遗。他的相貌,竟同样与丞相有九分相似,长眉深目,鼻梁挺拔又漂亮。

  如果不是丞相现在就坐在对面,恐怕真的能以假乱真。

  丞相垂下眼睫,喝完酒杯中剩下的酒,站起来,带他到后堂去。丞相脱下自己的衣裳,全部让虞景明一件一件穿上。

  “你现在不叫虞景明了,你叫晏鹤山,国家的丞相。”丞相说。

  “大人,我这是要做什么?”

  丞相拉住虞景明没有系好的衣襟,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做丞相。你只是我的替身,你不是老是觉得自己没用吗?现在,你有用了。”

  虞景明不再言语,他上手给自己穿好衣服,腰带一丝不苟地绑好,再戴上蓝田美玉,走一步,叮当作响。

  “你喜欢这块玉?”丞相一边给自己扣好夜行衣的领口,一边问。

  “不是……”虞景明摇摇头。

  丞相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对着镜子穿戴上所有的衣物,腰间绑好皮带,再把靴子用皮扣系好。丞相虽说是个文人,穿起这样的衣服来,也是一身利索。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长长的一声:“皇上驾到——”

  

  ☆、波澜

  丞相急匆匆走到屏风旁边,往外头看了一眼:“皇帝?他怎么来了?”

  不过丞相此时来不及多想了,他回身扳住虞景明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第一次直面皇帝,紧张吗?”

  虞景明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喉头动了动,摇摇头说:“不紧张,我是丞相,我是晏鹤山。”

  “家里老妈妈教你的,都还记得吧?”

  “大人放心,都记得。”

  “好,就这样。”丞相松开虞景明,退进更深的夜色中。

  虞景明快步绕出屏风,到外面去点燃灯笼。皇帝大驾光临,不能怠慢。

  丞相站在沉沉的黑暗里看着虞景明点燃第一盏灯笼。当烛光亮起来的时候,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影走出来,他双手搭在丞相肩膀上,退到墙壁旁。

  丞相呼一口气,扣住自己的皮带。他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

  下一瞬间,两人直接穿过了墙壁,一阵气流荡起来,拨弄壁上的风铃,细细碎碎一阵响声。

  这时,皇帝刚好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绛紫的常服,祥云蛟龙,相得益彰。

  “什么声音?”皇帝问,他在烛光中穿行而过,一撩袍子坐下来。

  虞景明叠好衣袖,给皇帝沏茶,说:“没什么,窗户上风铃在响。”

  皇帝往后头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望了望,一扇屏风绘着江河群山,上面题着名家的诗词。屏风挡住了皇帝的视线,他看不真切。

  虞景明放下茶壶,转头去看黑暗深处,杳无声息的,只听到风铃的余音。

  “爱卿,这些天,过得可还好?”皇帝轻轻吹去茶水上的浮沫,气定神闲。

  “回皇上,一切都好。”虞景明躬身回礼,拱手答话。他的姿态语气都与丞相有九分相似,旁人根本看不出分别。

  皇帝自然也不例外,他没有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什么不对,轻轻搁下茶杯后,又叠着双手问:“平日都做些什么事?吃穿用度可还行?”

  虞景明在他对面坐下来,斜斜地靠着扶手,整理自己的衣袖。他抬眼看看皇帝,嘴角似笑非笑,说:“平日也就赏赏花,偶尔去钓鱼,旁的也没什么事。”

  星光照在皇帝的脸上,旁边一盏灯笼明明灭灭,虞景明看到皇帝在笑。

  皇帝欸呀一声,拂拂袖子站起来,走到窗户下。他垂眸看到搁在凉椅旁的酒杯,里面还有清冽的半杯酒,香气四溢。

  “好酒。”皇帝感叹一声,继而抬头去看明月。

  虞景明拱手:“回皇上,是泸州老窖。”

  皇帝没说话,虞景明第一回看到皇帝的面容,他正惊异于皇帝居然只是一位十八少年,正是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的年纪。

  更让虞景明过目不忘的,是皇帝眉心那朵朱砂梅花,红艳艳的,栩栩如生。好像用朱笔点一下,它就能开出来。

  “除了赏花捕鱼,爱卿就没做过别的事?”皇帝的声音沉沉的,像窗外落满星辰的湖水。

  虞景明心下一惊,他垂首掩盖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景明左右一想,根据老妈妈告诉他的一切信息,实在想不出丞相还有什么可以做。

  “其他,偶尔写写书法,闲来无事画了几张画。皇上撤了臣批红的权力,臣惶恐,终日不可安宁。”虞景明说,平稳中带着力度,波澜不惊。

  “将军。”皇帝说,眼梢转过来看着虞景明,“你怎么不提将军的事?”

  虞景明的手心开始出汗,他第一次见皇帝,而这个少年皇帝看起来不好打发。没有办法,虞景明是丞相的影子,他必须得表现得像真正的晏鹤山那样。

  “皇上您多虑了。臣与将军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不曾像坊市间所传闻的那样。”

  丞相和将军的事在帝都的市井中流传甚广,老妈妈也曾跟他讲过这件事,不过虞景明只知道一些皮毛,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敢多问。

  “哦?你说朕多虑了?”皇帝转过身来,就着微弱的烛光看虞景明的脸,“丞相,你总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虞景明垂袖站在原地,与皇帝的目光对视,他面上不卑不亢的,眉目像天象一般庄严。丞相就是这个性格,虞景明心里是清楚的,丞相总是这么强势,在哪都不认输。

  “臣没有犯上的意思,只是觉得皇上圣明,不应该过于相信这些小市民的闲言碎语。”虞景明安稳道,听不出语气里有什么别的意思,这是他的本事。

  皇帝走过来,抬手扇了虞景明一巴掌。他的声音中带着隐忍的愤怒:“你刚才承认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勾结边将是什么罪过啊?”

  “死罪。”虞景明说。

  “丞相,你是不是觉得你曾经是朕的老师,朕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虞景明退后一步,长长地揖下去:“臣不敢。”

  皇帝把一个红木盒子放在桌上的灯笼下,烛光照着,让表面的一层釉彩熠熠生辉,好像一打开,里面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丞相,这是将军专门托人给你送来的。朕看过了。你先猜猜,这里面是什么。”皇帝掖着袖子,绷起嘴角,脸上的光影深浅不明。

  虞景明突然开始慌张了,关于这个盒子,之前并没有人跟他说。虞景明的手指拢在袖子里,原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现在竟也微微颤抖。

  听得一声灯花爆开,一层冷汗忽然刷一下冒出来。虞景明站在原地没有动,垂眸看着面前的盒子,但脸上的情绪依旧没什么起伏。

  皇帝一直看着虞景明的脸,看他的眼睛和神情,他想看出一丝破绽,但始终没有抓到。丞相是个老狐狸,想抓住他的尾巴还真是很难。

  突然外面的夜色中燃起了亮光,有人推门而入,锦绣堆叠,曳撒罩身。掌印踏着步子走过来,外面守着宫监,人人手里提着灯笼。

  “皇上,怎么半夜了还在丞相这里,臣找了您老半天。”掌印曳着衣裾的裙摆,飒飒有风。

  他经过虞景明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再轻飘飘地扫过桌上的红木盒子,不着痕迹,顾盼生辉。

  虞景明鼻尖闻到薄荷和冰片的香气,那是掌印衣服上的味道。

  掌印走到皇帝跟前,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秋葵玉,端在手心里递给皇帝。

  “臣亲自给您雕的一块玉,本想着亲手交给您,却见您不在,可让臣好找。”掌印笑着说,“原来是到丞相这儿来了。”

  皇帝正在气头上,被他这样一来,气消了一大半。皇帝看看掌印手心里的玉,润润的,像谦谦君子,是上好的美玉。

  掌印看皇帝没有动,轻声笑一下,说:“怎么,皇上不喜欢?那看来,只能臣自己收着了。”

  掌印作势要把美玉收回袖中,却被皇帝劈手夺下。皇帝把玉绑在腰带上,抬头对上掌印的眼睛,说:“爱卿的一片心意,朕知晓了。”

  掌印眨眨眼睛,脸上带笑地,转过身去看虞景明:“丞相可是要说什么事?”

  虞景明看着掌印的笑容,他突然明白了掌印刚才所有举动的具体含义。醉翁之意不在酒,藏山不露水的,掌印是在给他打暗语。

  “回皇上,”虞景明垂袖拱手,声气平稳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将军是想赠予臣一物,以表心意。”

  皇帝先是抬眼看看掌印,拢起了袖子,迈步在二人中间徘徊。他停顿了一瞬,才说:“听你这么一说,还是将军的错。那你对将军,可有旁的意思?”

  “回皇上,没有。”虞景明说,干脆利落的,掷地有声。

  皇帝抬起下巴,露出紧绷的曲线,他复又质问一遍:“真的没有?”

  虞景明双手交叠,展袖跪伏在地上,回答:“回皇上,没有。”

  他的宽袍大袖全部都铺陈在光亮的地板上,光辉落在上面,金丝银线,花鸟鱼虫均生气盎然。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皇帝说,他挺直了脊背,有君王的威仪。他走过去,拨弄了两下盒子上的锁扣,视线落在虞景明身上,转而又移开了。

  皇帝撇撇嘴,无所谓地撩撩自己的头发,说:“乏了,回去吧。”

  掌印送皇帝出门,外面的亮光渐渐暗下去,一会儿之后又恢复寂寂无声,夏虫一遍又一遍地鸣唱,屋外的池塘里开了半池睡莲。

  虞景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再拂去袖子上的尘埃。他看到灯笼下那个红木盒子,皇帝没有拿走。

  虞景明走过去,一手铡掉了锁扣,打开盖子,却见里面赫然放着一柄带鞘的匕首。

  虞景明把匕首抽出来,刀锋锐利,寒芒乍现,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一线寒光。

  匕首,凶器,杀人也。很显然,有人用匕首换掉了里面的东西。

  真是一手好算盘,虞景明想,自己说一句“以表心意”,就把球踢给将军。皇帝自然是知道这里面放着匕首,血光之灾,大凶,所以他会认为这两个人其实针锋相对,将军是在威胁丞相。

  保住丞相,保住将军,保住掌印,再保住自己。有意思。

  虞景明把匕首收好,叠进自己的腰带里。他把桌上沉重的墨块放进盒子里,走出去,把盒子丢进门前的池塘,看它溅起一朵水花之后又慢慢沉下去了。

  

  ☆、杀气

  垣墙林立,花树交叠,月亮斜斜地挂在西边。一只夜枭逆着大风上行,八万里银河在头顶倾落。

  突然空气荡起一层涟漪,影子扶着丞相从墙内穿出,激得地上尘埃飞扬。

  丞相有点无法承受这样空间的扭曲,他扶着墙壁干呕,头晕目眩。丞相捂着腹部蹲下来,闭着眼睛等眩晕劲过去。

  “什么玩意儿……”丞相敲敲自己的额头,愤愤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身边黑色的人影蹲下来,拍拍丞相的背,四处观望了一下,说:“第一次经历都这样,你这还算好的。有的人,直接不省人事了。”

  “知道我是谁吗?什么你啊你的,要叫丞相。”丞相理顺自己的气息,丞相好面子,这种事上自然是不能被人占了便宜。

  黑影蹲着看丞相,歪着头说:“是,丞相。”

  丞相撇着长眉上下端详黑影一阵,又左右去看四周的景色,说:“这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还要问问丞相你呢。”黑影说,他一直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样貌和身形。

  丞相扶着膝盖站起来,这时一阵沁人的风从旁边吹来,拂过丞相的脸面。丞相左右仔细辨认了一下,就着星月的光,半天才认出来这里离湖畔不远。风就是从湖上吹来的。

  “还有一段距离才到湖边。”丞相轻声说。

  “那我带丞相穿过去吧。”黑影说着就站起来,抬手要搭上丞相的肩膀。

  丞相却一跳躲出去:“不用了不用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好好走出去吧。”

  黑影环抱手臂,倚在墙根,声音从黑暗里传来:“那丞相您说,我们怎么走出去?您现在是在禁足期间,外头的侍卫,恐怕不好说话。”

  丞相甩甩头发,赶走最后一点晕眩感。他戴上面罩,扣紧了皮带,说:“我自己翻出去吧,这点距离,挡不住我。”

  黑影走出来,背着月光,从背后抽出三枚暗器握住,与丞相背靠着背。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袖箭,看它冷冷的寒光。

  “等会儿我去帮你引开侍卫,我就送你到这了,丞相,多多保重。”

  丞相从怀里掏出一袋子钱,反手扔给黑影,说:“佣金付给你了,别说本官不守信用。”

  黑影掂掂沉甸甸的钱袋,估摸着里面有黄金几两,然后别在腰间。

  转瞬间,丞相听到背后风声四起,一道影子跃上墙头,像一滴墨水融进清水里,几个腾跃就消失在月光尽头。

  丞相腾身跃起,翻过爬满了牵牛花的墙头,往外面的湖畔掠去。丞相平时宽袍大袖,步履从容,没想到他的轻功竟如此上乘。丞相的身影像夜色中的飞燕,在屋宇之间穿行。

  黑影故意勾着梁柱,从一排巡夜的侍卫前荡过去,反手掷出一枚袖箭,正中其中一位卫兵的咽喉,一声没吭就倒下去了。

  寂静得黑夜瞬间被撕裂了口子,有人高声呼喊:“有刺客!”

  一阵号角声骤然从庭院中升起,嘹亮高亢,一直上升到渺远的天穹,与银河并肩。

  皇帝的保卫系统做的不错,这样喊了一声之后就有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影见成功吸引了卫兵的注意,翻上一棵榆杨树,朝下面的人比了一个轻蔑的手势。

  丞相见缝插针,趁着防守微薄的时候迅速从暗处掠出,一手划开了几个侍卫的脖子,让他们像布袋子一样瘫倒在地上。

  号角声忽然从耳畔响起,丞相的心脏紧了一下,他匆匆往旁边看去,就看到明亮的月面上升起一个瘦长的人影,风帽在空中猎猎飞舞,飘扬如旗帜。

  追随着他而去的,是密密麻麻的乱箭,刹那间就将他包围在里面。那人伸手扯掉裹住自己的长袍,抬臂用力扬起,一把缠住密集的箭头,再一个回身,把那些羽箭尽数往回射出。

  丞相听到士兵的惨叫,然后看到黑色的风袍慢慢落下,像羽毛落入湖泊。

  黑影从月面上消失,落在地面上层层叠叠的花木之中,消弭无形。那边的庭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成一片,但这些都与丞相无关了。

  丞相移动的时候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留下的一片虚影,他踏着微波横跨湖面,上岸之后翻上山坡,腾挪之间就把自己隐藏在目光所不能到达之处。

  清晨,将军按着腰间的弯刀,站在城门口审查进城的一干民众。将军镇守的城市是边关的要塞,关内关外的车马来来往往。

  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那些异族和汉人混杂在一处,说着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异族在城外做着生意,摆着上好的皮毛在叫卖。

  将军站在一旁看守城的军官拿着蒲子一个一个对照,有条不紊地记录着信息。

  “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来干什么?车上是什么东西?”军官问,拿着墨笔准备记录。

  “回大人,这是上头拨下来的物资,运到城中军部去。大人,这是令牌。”为首的一人声音粗犷,穿着粗缯大布,风尘仆仆。

  军官接过令牌来看了,一手在簿子上记录。这时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将军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了令牌。军官看着将军,不知所措。

  将军看看车队的首领,再垂眸看手中的令牌。令牌是紫衫木雕刻的,上面刻着兵部的戳印,背后是红色的纂章。

  将军前后翻了翻,走到首领面前,负手看着他,一手在指间翻转令牌。

  首领直视着将军的眼睛,面色安稳。他长着络腮胡子,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首领晃晃手中的马鞭,说:“将军,您看,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将军说:“过去是可以,但光有令牌还不够,还要有丞相亲手写的文书,上面还要盖着皇帝的大印。”

  首领拿着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定睛看着将军,周围忽然没有人说话,守城的军官愣愣地看着二人,进退不是。

  “将军,下官未曾……”军官上前一步说。

  “你先回去,还没问到你。”将军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军官的话,呵斥他退到后面去,看好周围的秩序。

  军官无法,只好领命去了。周围原本鼎沸的人声霎时沉寂下来,小摊小贩都往外探头探脑,互相交流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是个晴好的日子,湛蓝的天空高悬如明镜,丝丝缕缕的浮云慢慢地挪过去,时而由北方的飞鸟穿越其间。将军能感受到微风拂面,初阳照暖。

  “呵,将军您这一说,我还真是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份文书来着。”首领探手到袖子和腰包里翻找,“让我找找,在哪儿呢 ?”

  忽然寂静中传来噌的一声,那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尖利刺耳,直接惊起了停留在城楼檐头的鸟雀,叽喳着飞到远处去了。

  下一瞬间,首领的脖子上就架上了长刀。将军握住刀柄,眉目森冷,他看着首领的动作,慢慢说:“其实并不要什么文书大印,我都是说来骗你的。你们是什么人?”

  突然从首领背后窜出一个小身影,带着红红的兜帽,上面绣着银色的花纹。将军还没看清那小孩的面容,就看见十把匕首朝着自己的面门袭来。

  将军暗道一声不好,撤回了长刀,一一格挡了锋锐的匕首。此时,原本安静的车队中骤然冲出几名大汉,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商人也一把褪下了身上的衣裳,露出纹满花纹的肩背。

  “果然让我把你们揪出来了。”将军把所有匕首弹到一边,“今天你们运气并不好。”

  “异族进城了!快去调兵来!关闭城门!”不知是谁这样一声大喊,像一点火星,霎时燃烧了整片荒原。

  车队中几个异族从腰间抽出弯刀,砍伤了几个平民,城中乱作一团,群众四散奔逃。

  轰隆一声,城门轰然降下,眼看就要压到底了,突然有一双手托住了正在下降的石门,竟将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突如其来的阻力让摇动机关关闭城门的士兵猝不及防,一下子拉断了木槌,卡进了齿轮中,原本万万千千飞速转动的齿轮瞬间就停止了。有个士兵没来得及松手,连人一起掉落下去,一下子就被切碎了。

  托住城门的那双手一使劲,咔啦啦的,把石门一寸一寸往上抬起。城门是用东山上的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用了一万劳工,花了半个月从东山运到这里来。

  而此时,竟然有人能够徒手撑起这样的千斤巨物!将军曾听闻西楚霸王力能扛鼎,不知与这个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将军此时没有多想,他腾身,在马车上借力弹跳跃起,点足几下就冲到了城门前。他双手举起手中的长刀,把内力全部注入其中,伴随着巨大的威压,突然有大风从天而降!

  哐——!将军把长刀砍到那人的腿上,原本以为血肉之躯很快就会皮开肉绽,而此时却听到石破天惊一声巨响,仿佛砍倒了高耸的山崖。

  城门已经完全被推举起来,初阳强烈的光线涌进来,照得将军睁不开眼。他在模糊中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庞大身躯,像虎彘,像熊罴。

  那是将军从来没有见过的巨人,他站起来的时候,差不多有半个门洞那么高。同样地,他也裸着上身,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全身纹满了色彩斑斓的图案。

  巨人低头看了将军一眼,将军抬头与他对视。将军看到巨人脖子上挂着异族特有的首饰,耳畔垂着兽骨制成的耳环。最让人遍体生寒的,是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如平地惊雷乍起,凶光倾泻。

  ☆、往事

  皇帝站在前庭中央,周围跪伏着黑压压一片禁卫军,下着小雨,雾蒙蒙一片。皇帝撑着伞听卫队长仔细禀报,他的目光落在外面的湖泊上,似远又似近。

  “皇上,这就是昨夜那大盗逃走时留下来的东西,请您过目。”卫队长双手捧着叠好的一件风袍递上。

  皇帝背着手站在原地没有动,雨水落在他的伞面上,滴滴答答一阵响声。掌印撩起曳撒走过去,亲手接过了风袍拿来呈给皇帝。

  掌印把风袍抖开了,众人皆看到风袍被锋利的箭头划破的一条条口子,更引人注目的,是那背后绣着的一大片图案,由暗金色的丝线编织而成。

  这样的颜色在黑暗中并不醒目,如果遇到晴好的天气,被阳光一照,粼粼一片金光,比荡漾的湖面更加夺目。

  掌印把风袍的背面呈现给皇帝看,那些丝线虽然做工精良,但杂乱无章,在任何人看来,就像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线条随意地拼凑在一起。

  皇帝上下端详一阵,这些图案太抽象了,皇帝一时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皇帝走上前去,撩开风袍的侧襟,伸手去抚摸色彩绚烂的衬里。

  风袍的衬里是斑斓的图画,皇帝一一辨认,那上面分明画着宫阙重楼、梅花仙鹤、川河山水,还有万千的人潮。

  前朝欧阳氏写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大概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景色。

  皇帝定睛看去,里面的人物眉眼清晰,神态分明,恍惚地,好像是会动的画面。

  那些朱翠、靛蓝、赤金,一层层叠加上去,不知是梦境的第几层。这大概就是文人笔下的人间天国,像蓬莱方丈、桃花源中。

  “铺开来。”皇帝命令道,他退后一点,顺手抽出身边一位侍卫的腰刀。

  众人皆凝神屏息,注视着皇帝的举动。掌印把风袍平整地铺开在搬来的桌面上,眉目低垂,神态安详。这是掌印常有的姿态。

  皇帝提着刀,弯腰小心地用刀尖挑开衬里周围的缝线,周围噤若寒蝉,除了细碎的雨声,再无其余的声响。

  一炷香之后,皇帝才把紧实的丝线全部挑断,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面对着传世的宝物。皇帝把刀丢在一旁,伸手去揭起衬里,缓缓地把它举起来。

  庭院中的众人都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皇帝手中举起了一幅山水大画,远远望去,斑斓夺目。更令人惊奇的是,透过蒙蒙的雨帘,他们竟看到画上的事物在慢慢移动!

  最上方的浮云缱绻地卷舒,中间的楼台街市旗帜飘摇,最下方是湛蓝的大海,潮水滔天。

  浑浑的声音仿佛从背后传来,人声、潮水声,还有其他人间的一切声音。有些士兵的双眼开始涣散,神思被抽离到远方,渐渐地要失了精气神。

  “醒醒!”突然有人一巴掌扇在某个士兵的脸上,怒吼道,“别盯着那幅画看!”

  皇帝一下子把画收拢起来,快速地折叠好。刚才所有的声音都通通消失了,沙沙的小雨打在树叶上,雨中传来一两声清越的鸟鸣。

  “是前朝欧阳氏的画,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不知是谁站起来说道,人群一片哗然。

  “欧阳氏的画?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听说是毁于天火。”

  “毁于天火?我怎么听说是被异族盗走了?”

  “不会,江湖上有个出了名的大盗,常穿着锦衣夜行,有人说画是他偷走的。”

  “锦衣?那个侠盗?”

  “好像是这样传的,前几年传的沸沸扬扬,这事儿还闹得挺大。”

  ……

  皇帝抬手平息下面众人的议论,掌印抱着风袍站在他旁边,乌纱帽一丝不苟。

  “众人都看到了,这是前朝欧阳氏的名画,但还不知真假。此事涉及到多年前的案子,移交东厂和六扇门处理,其余无关人等,不必再议。”

  皇帝吩咐下去,遣散了众人,独自站在雨中,看细雨无边无际地落下。他遥遥地望着远处低矮的青山,若有所思。

  “皇上,还下着雨呢,该回去了,小心淋雨着凉。”掌印走到他身边,跟皇帝站在一处,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转头看掌印没有撑伞,就把伞移到掌印头上,掌印低眉浅笑,顺手接过伞柄,把二人遮住。

  皇帝拢着两袖,抬起下巴看远方,被雾气遮住了视线,看不真切。

  “是不是入秋了?怎么感觉天气凉下来了。”皇帝轻声说。

  “还没呢,再过段日子才是中秋,夏天,还没有过完呢。”掌印说,把伞往皇帝那边送了送,好让他不被雨淋湿。

  皇帝叹一口气,说:“多事之秋。北方也不安宁,异族一点都不老实。”

  掌印陪着皇帝往回走,一路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掌□□里一直都是愉快的。那种心情,被雨水一润泽,美妙得像是要开花。

  “北方有将军镇守,将军少年英才,驰骋沙场十四载,国家的栋梁。皇上放宽心,异族掀不起什么大浪。过段日子是中秋,异族的首领还要来朝贺。”

  皇帝略微回想一下:“异族的首领,可是那个少年郎?”

  掌印微微颔首,说:“不,去年冬至宴会上的少年郎是异族旁支的首领,叫图甘达莫古道恩。这回要来的,是大首领,乌罕那提氏。”

  “那可还真是不得了,看来这回中秋,咱们有的忙了。”皇帝疲惫地揉揉眉心。

  掌印摸摸皇帝的脑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把温度全部拢在手心里。掌印一直都很疼惜皇帝,不管是尚在襁褓之中,还是到现在,一直都是。

  掌印忽然想起皇帝小的时候,包在松花锦缎中,抱在怀里像个小小的宝贝。那时候掌印才七岁,还是孩童浪漫的年纪。

  那时的掌印每次看到皇帝眉心的朱砂梅花,都忍不住要轻轻去触碰一下,偷偷地,不让外人看到。每次掌印成功得逞之后就望着小皇帝笑,昏暗的人生里骤然多了一丝明光。

  等皇帝再长大一点,玩闹起来的时候总是把掌印辛辛苦苦扫起来的落叶弄得满地都是。那时秋光明媚,金黄的落叶在庭院中飘洒。

  有一回冬至,下了鹅毛大雪。小皇帝贪玩时失足落了水,掌印那时十三岁,在寒冬里当即脱掉了身上的袄子,跳进结了冰的湖中把皇帝抱上来。

  那时的皇帝已经被册封了太子,这样一下把老皇帝和皇后都吓得不轻。皇帝小时候身体不好,受冻之后高烧了三天,皇后宫里太医来来往往。

  掌印曾偷偷站在高大的柱子后面往里面望,他看到皇后坐在床边照料小皇帝,婢女把热汤端上又端下。外头是飞扬的大雪,屋内烛影摇红。

  皇后曾亲自给掌印送来治疗冻疮的药膏,看到掌印当时四面透风的住处时,又吩咐下人多送了两床棉被来。

  皇后是来自河北的美人,慈悲善良,掌印对她一直心存感激。

  之后的有一天晚上,掌印忍着疼痛给自己的腿上药。白日里,他遭到了老公公的打骂,腿上还没好的冻伤又被打得皮开肉绽。

  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掌印连忙把药膏藏好,把腿上的伤遮好了,才走过去开门。

  “公公,有何……”掌印下意识地说,因为一般这个时候,都是老公公来喊他去做事。

  但是掌印的门前没有满脸皱纹的老太监,只有一个粉瓷脸面的小娃娃,披着猩红斗篷,正冻得瑟瑟发抖,跳着双脚在哈气。

  掌印慌忙跪下:“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没理他,而是三两步跳进掌印的屋子,抱着身子抖抖索索,半晌才喊掌印起来。掌印忍着剧痛站起来,本来想去点灯,但想想又算了。

  屋子简陋狭小,冬天里根本挡不住寒冷。掌印把门轻轻关上,那时屋外煌煌一片白雪,翠绿的竹子却依旧鲜活。

  “殿下,您有何吩咐?奴才现在就去办。”

  太子朝小小的手心哈两口气,才说:“本宫偷偷跑出来的。听说是你救了本宫,本宫就想来谢谢你。”

  “奴才不敢,奴才为保主子的安危,死不足惜!”掌印伏在地上回话。

  “快起来。你这里有没有棉被啊,本宫快冻死了。”太子催促他。

  “殿下稍等,奴才这就去拿。”掌印说着从柜子里翻出皇后赏赐给他的锦被,他没舍得用,一直藏在箱底。

  掌印拿被子裹住小小的太子,裹严实了,扶他坐到自己的床榻上去。掌印去翻出炭盆,拨弄了两下,拿来靠在太子脚边,好让他不要被冻住。

  “草药味?”太子吸两下鼻子,“你受伤了?”

  “奴才不敢。请太子责罚。”掌印惶恐答道。

  “责罚什么,你伤到哪了?给本宫看看。”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说着,看上去颇有帝王之姿。

  “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腌臜东西,不该脏了殿下的眼睛。”

  “大胆奴才,你竟然不听本宫的话?”太子说,腔调中带着别扭的愤怒。

  掌印连连磕头,说奴才不敢,然后站起来,撩开了一层破布,露出他皮肉模糊的小腿。

  “啊呀!这怎么还能见人啊!”太子当时就惊呼起来,掌印慌不择路,连忙抬手去捂住太子的嘴,提醒他小声一点。

  太子不出声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掌印。掌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了,他跪下来,磕头:“奴才冲撞了太子,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没,没,你先起来,起来。”太子从被子里钻出来,把掌印扶起来,“你先抱本宫一会儿,本宫好冷。”

  “殿下……”掌印觉得太子的要求真是没有道理,主子奴才的身份都去哪了?

  “我冷的时候,母妃就是这样抱我的,所以你也要这样抱我。”太子认真地看着掌印的脸,说。

  掌印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做了。掌印裹上一件袄子,侧身坐着,把小太子抱在怀里,再披上棉被。

  大雪下了一整夜,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简陋的平房里相拥而坐。那时,掌印和皇帝正当年少,没有高堂明镜,没有上下尊卑,有的只是依偎着相互取暖。

  

  ☆、意同

  丞相摘下斗笠,从马上下来,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招呼店家来给他沽酒。

  店家是手脚麻利的伙计,一看有客人来,赶忙擦净了手迎上来。

  丞相在简单的木桌旁坐下,看店家取走了他的酒葫芦,到一边去舀酒来倒在里面。丞相粗摸着看了一下,那酒有些浑浊,不像是泸州老窖那样清冽。

  塞北的浊酒,倒是很配当地的气质。丞相想。

  他把自己的斗笠搁在手边,眯着眼睛去看外头的景色。大风裹着沙尘一阵阵吹过,路边却长满了野花。

  山脚下一条驰道弯弯曲曲地延伸,路面被来往的马蹄磨平了,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此时正值晌午,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在店里歇息。

  “客人,您的酒来咯。”店家把酒葫芦放在丞相面前,搭着肩上一条毛巾,笑呵呵地看着丞相。

  店家是个中年人,体格魁梧,说起话来豪气横生。

  丞相看了店家一眼,再环顾四周,说:“这是什么酒?”

  “客人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家自己酿的酒,好喝的很。”店家热心地回答。

  丞相给自己斟一杯酒,晃了晃,看着杯子里的酒倒映着他的脸。丞相语气突然飘渺起来:“以前,我只喝泸州老窖。”

  “泸州老窖,那可是上等的好酒。”店家给丞相擦桌子,“客人是西蜀来的?”

  “差不多吧,反正也走了几千公里。”丞相浅浅地抿一口酒,他看向别处,透过朦胧的沙尘,好像在想什么事,又好像在看什么人。

  丞相一说起泸州老窖就会想家,这是他多年来不变的习惯。

  “哟,西蜀来的客人倒还真是少见,不知客人这是要去哪里?”店家问。

  “去北疆,那里有荒原和雪山。”丞相停顿一下,再补充一句,“还有一位将军,他一直镇守在那里。”

  丞相说完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塞北的酒跟它的风土人情一样,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丞相的一点浩然气,都在此时油然而生了。

  店家听得丞相这样一说,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此时店里人不多,几个商人在剥着花生喝酒,谈论市场的物价。周围静静的,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客人是要去北疆?那里乱得很啊,异族三天两头来进攻,您不怕?”

  店家蹙起了粗粗的眉头,不可置信地说。在店家这样魁梧的人眼里,丞相的身板更像是博识风雅读书人。

  “不怕,不是有将军守着吗?不怕。”丞相拂去桌面上新沾上的一层薄灰,轻轻巧巧地说,他唇角带笑,藏山不露水的,似远又似近。

  “那倒也是,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店家点点头赞许道,“不过听说这次异族死了一位公主,于是就天天来闹事,据说,前两天乌罕那提还亲自出马了。”

  丞相的手下顿了顿,抬眼看着店家:“你说什么?乌罕那提真的亲自上场了?”

  “哎呀,这是从北方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啊。”店家说,望着外面在风沙中摇晃的野花,叹一口气,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丞相抿着嘴角,垂下眼帘,眼神飘忽了一下,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加重了力气,上面竟咔咔地出现了裂缝。店家惊奇地看着丞相,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客人,您……”店家好半天才这样说一句。

  丞相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毁掉了人家的东西,慌忙放下了杯子,不太自然地找了几个词语来道歉。现在他心神不宁,满腹的斐然文章也派不上用场了。

  “客人不用太担心,有国家的将军在,异族翻不起什么大浪。”店家以为丞相是有一腔的爱国热情,听闻这样一个消息,自然是愤怒非常。

  丞相其实没听店家的安慰,他在想其他的事。丞相抬眼看看店家关切的眼神,心里不甚自在。他突然想起将军的脸,还有将军眼里的目光。

  “阿郎!你怎么在那里坐着闲聊!快来帮我盯着锅里,孩子开始哭闹了!”有个女郎的脸从里间探出来,裹着紫红的头巾,眉目朴素端庄。

  “欸,就来就来!保证看得好好的!”店家忙不迭地回答他的夫人,站起身,小跑着赶回灶间去了,女郎埋怨他几句,也消失在了门边。

  “嘿!帮我拿一碟花生来,下酒!”丞相在背后朝店家喊。

  店家头也没回地答应了丞相一声,急急忙忙地赶去照看着厨房了。

  丞相看着店家闪身进了厨房,思忖一阵,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叠的整整齐齐的,就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丞相打开来一张一张看了,一股淡淡的墨香飘散出来,引着人的三魂七魄,迷迷离离。那是将军写给他的信,丞相一遍又一遍地看,不厌其烦。

  丞相已经骑马走了四五天,有时在夜里露宿野岭,就就着刚从山背后上来的月亮,看纸上倾泻的字迹。那时他坐在松树下,听着山风浩荡,看云海沉浮。

  那些都是他一个人的心事,藏在心里,只对一个人说。

  丞相又从腰间摸出厚厚的一叠符纸,画着凌乱的线条,看不出来什么意思。丞相仔细地打点好,数过了,一张都没有少。

  突然里间传来争吵的声音,丞相回头看一眼,原来是两个商人在吵架,一个挥舞着拳头,一个面色涨得通红,就差拔刀相向了。

  丞相无动于衷,他站起来,把斗笠戴好,整理好自己的腰带,扔了几个碎银子在桌上。

  他瞥了一眼里面愈演愈烈的吵闹,轻轻哼着一曲小调,往外头走去。

  店家追出来,喊:“客人!你的花生不要了?”

  “不要了!银子付给你了,花生留给下一位客人吧!”丞相的声音从风沙里传来,他正翻身上马,斗笠上的黑纱在风里招摇。

  丞相勒着马缰,侧首看了一眼这关外的野店,店家的夫人正走出门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夫人站在店家身边,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抬眼看看丞相。

  “夫人,外面风大,你先进去吧,别吹坏了孩子。”店家揽着夫人的肩膀说。

  夫人一边轻拍怀中的婴儿,哼着关外流行的摇篮曲,哄孩子入睡。

  丞相看到这些,看到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丞相不知道自己向往的,是否是这样的生活,一日三餐,多少还有点诗意。

  如果能和将军一起就好了。丞相想。

  他看向别处,扭转马头朝着北方奔去。

  店家在他身后遥遥招手:“客人!北疆不安宁,路上小心呐!”

  丞相在风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但他没有答应。丞相忽然就想起了他送将军离开的那个傍晚,湖上风大,他的呼喊将军也没有听见。

  马上就要到北疆了,丞相加急了鞭子,他是真的很想念他。

  黄昏,将军站在山坡上遥望。他远远地望见平原消失的地方,有黑压压的军队,一轮红日在天际缓缓下沉,把半个天空染成绯红的颜色。

  对面就是乌罕那提的军队,列在离城门十里外的荒原上,一条大河正奔腾而过。

  将军拄着旌旗,踏着长满芳草的山坡,野花在他的脚边摆动,一只雄鹰在他的头顶的天穹上盘旋。

  “将军,对面就是异族的大首领,乌罕那提。”副将站在他身边,朝远方指过去,那里,暮色笼罩千山。

  将军穿着玄黑的轻甲,把头发全部梳在脑后。他微微抬着下巴往副将手指的地方望去,说:“乌罕那提,听说是个厉害的人物。”

  副将略微一沉吟,说:“我们跟异族作战,最多也就是几个旁支的首领。这回,却把大首领也给炸出来了,看来这事情很难办啊。”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公主被杀了,这是个幌子。估计听说我是新上任的将军,想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将军把旌旗插在山坡上,抱着双臂看远方。

  将军的眼睛很漂亮,他的目光放得比天涯更遥远,长眉在眉尾处落下一个弧度,一下子就能刻到人心里去。

  “异族真不愧于他们的名字,异类确实挺多的。”将军微微地笑,“上回那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我到还是见所未见。”

  “听说乌罕那提喜欢从四海搜罗奇人异事,再培养成自己的武士。”副将补充说。

  将军保持那个姿势站着,风中吹起了野花的花瓣,还裹着淡淡的花香。他的长发飞扬在风里,火红的旌旗在他头顶猎猎飘荡,飒飒作响。

  “奇人异事,我们国家照样多不胜数。你看江湖上那个有名的大盗,来无影去无踪,多少年了还没抓到他的影子。”将军闲闲地说起江湖事,好像没把对面乌罕那提的军队放在心上。

  副将一听了就来了兴致,他说:“将军说的,可是大盗锦衣?常穿着锦衣夜行,盗取了前朝欧阳氏的名画?”

  将军歪着头笑:“正是。有名的夜行侠,我倒是很钦佩。说起来,春风上国繁华的那幅画,我还真是很想看上一眼呢。”

  将军说着就往帝都的方向看去,他看到倾斜的天际涌起一大片火烧云,一群飞鸟正疾驰而过,那影子像水面上的花瓣。

  帝都方向的原野上空荡荡的,将军只看到芳草波浪一般起伏。将军心里突然有了念想,那种感觉,像是在盼着谁来,登上高楼凭栏望。

  盼着谁来呢?将军想,这样的地方,没有谁会来。

  将军想起了丞相,那个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丞相。将军曾在丞相的笑容里沉沦过,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丞相会来吗?丞相不会来的,他是朝廷的重臣,每天很多事情让他脱不了身。

  丞相也曾在夜里想过自己吗?将军不禁这样想,也许会有的吧?那这种感觉,又该叫什么名字呢?

  将军闭上眼,不再多想。他回过身子,吩咐道:“传下去,都好好准备着,防着他们夜里进攻。”

  

  ☆、开战

  太阳终于完全沉下去了,北疆的夜晚慢慢来临。将军拄着自己的长弓站在城楼上目视着远方,垛墙旁边站满了弓箭手,箭镞放在他们脚边。

  副将骑着马在街市上巡逻,后面跟着他的部队。夜色慢慢浓重起来,星星隐藏在薄薄的浮云背后,上弦月正从天地相交处缓缓升起。

  “快!快!别出声,就这样走出去。”城的南门大开着,身穿盔甲的将士在指挥民众撤离,长长的队伍就着不亮的月光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老妇人披着破旧的围巾,她脸上的皱纹像风沙中的干枯的古树。老人走出来,问其中一位士兵:“军爷,我们这次去哪里?还回来吗?”

  士兵看看远处低矮的明月,几朵浮云被照亮了,晕晕一片光。

  士兵又低头看看老妇人的脸,抿了抿嘴唇,扶着她走回队伍里,说:“您就跟着队伍走。很快就能回家了。”

  老妇人佝偻着背,她已经很老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士兵的脸,忽然落下泪来:“我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城中做守卫。军爷,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城池啊,我已经逃难三十次了,走不动了。”

  士兵听闻这样一番话,忽然想起杜氏的古诗,诗里说三男邺城戍,一男赋书至,二男新战死。

  “我们会守好城池的,”士兵轻轻说,轻得像原野上漂浮的月光,“我们有新来的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好好好,神勇无敌,所向披靡!”老妇人拍拍士兵的手背,一声叹息摇落在地上,撑着老旧的拐杖走进队伍里,和人群一起去辽阔的远方。

  士兵朝着队伍的末端远远看了一眼,更深夜色,看不太清楚。他只能看到和缓起伏的山丘,翻过那座山丘,就是另一座城市。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城池像跪伏的雄狮,在月光下平稳地呼吸。

  突然队伍后头传来尖利的喊叫声,紧接着就是一片嘈杂的刀剑出鞘声。队伍颤抖了一下,前面的人群惊恐地回首,混沌的黑暗中,只能听到恐惧地惨叫。

  南门城头上为了避人耳目,这天晚上没有点灯笼,月光倾洒在厚重的雕镂檐头,像是给这饱经风霜的老旧城楼镶上了一圈白银。

  蓦地,有匕首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似乎是夏季一场瓢泼的大雨。城下有士兵眼疾手快,抡起腰间的弯刀把匕首格挡到一边,深深地插进泥土中。

  人群一下子乱了阵脚,匕首刺中了几个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瘫软到地上,然后瞬间化成了黑水,渗入下面的土地中!

  “邪术!邪术!异族杀进来了!”有人惊恐地呼喊,声音一下子顺风传遍了旷野,被夜风裹挟着,尾音像涟漪晃荡。

  被这样一声喊,城中还没能出来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有女人和孩子在哭泣,声音断断续续。

  守门的将士一一上阵,他们用手中的长矛维持人群的秩序。一位士兵听到背后有利器袭来的声音,他猛然惊觉,挥刀横劈,一把匕首转了个方向,钉在了城门的石缝中。

  士兵抬头望去,城门古老的雕花檐头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个身影小小的,看起来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他就单足站在翘起的飞檐上,戴着松垮的兜帽,长长的披巾飘扬在他身后。

  士兵在夜色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却能看到他双手都握着锃亮的弯刀。

  来人静静地站在飞檐上,轻盈地像穿山飞燕。

  他突然没有了动作,就那样低头看着下方的躁乱的人群,手中的弯刀一直没有落下。

  与此同时,城门操控室的青铜大门被人撞开了,是的,是一个巨人,他用自己的身躯撞击着大门。

  几个回合之后,那青铜门竟轰然破碎,门上的浮雕了缺了一个大口子。那浮雕原本是刻画着北疆的历史,画面上有千军万马,铁马冰河。

  大门破开的一瞬间,无数支羽箭从门□□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威压,密密麻麻地压下来,遮蔽了视线。

  巨人一抬手挡住自己的面容,大踏步走进了门里。乌金的箭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身上,却未伤及分毫,入耳尽是金石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还带着微弱的火星。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们的箭头伤不到他?”门内守卫的士兵惊慌失措地问,回答他的是沉重的脚步声和时不时落下来的火星。

  巨人三两步就走到了操作台旁边,此时他的手中已经抓住了大把的箭镞,他抬起双臂,泰山压顶一般砸下来。

  人群四散逃离,巨人的手中的箭镞马上就要砸毁操作杆了,这时突然有人冲上来,他托着一具青铜大鼎,起码有千斤重,但那丝毫没有减弱他的速度,他跑起来的时候像旷野上的风。

  巨人翡翠色的眼睛瞥到了这个冲上来的人,他有点惊奇,下一瞬间,那人手中的大鼎就离手了,竟堪堪朝他的拳头砸过来!

  逼仄的空间里突然传来的呼呼的风声,那是青铜大鼎带起来的声音,它像天上落下来的流星,直接撞上了巨人的手背,硬生生将巨人的手臂撞偏了几米!

  巨人手中的箭镞歪向一边,扎进了墙壁上,万幸没有砸毁齿轮和操作杆,否则,外面的城门将一落而下,把城市彻底封死!

  托举大鼎的士兵抽出腰间的弯刀,加速起跑,他像一阵黑色的狂风,席卷而上。

  士兵踏着栏杆一跃而起,一刀砍在巨人的膝盖上,却不想这样的攻击对巨人是没有用的,一股巨大的后座力将士兵的虎口直接震裂!

  鲜血汩汩涌出,突然巨人一掌袭来,他被扫落在地上,一口鲜血登时就吐了出来。士兵的脊椎骨被摔裂了,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

  外面,站在飞檐上的小孩有点不耐烦了,他几次垂眸去看底下的景象,但城门仍然没有动静,城中却不断有人涌出。

  僵持一会儿之后,有士兵从城墙另一面爬上来,轻手轻脚地,突然跃上飞檐出现在小孩身后。小孩霎时矮身回劈,手中的弯刀在月光下夺人眼目。

  砍刀和弯刀纠缠在一块,士兵的武功并不赖,他出手的凌厉程度并不亚于对方。

  小孩在腾挪之间把自己的兜帽散开了,月光一下子照在他脸上,他确实只是一个小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和湛蓝的眼眸。

  士兵看到这样的面容愣了一下,小孩突然从他面前消失,在出现在他背后,一把涂满□□的匕首抹上士兵的脖子,眼中戾气横生。

  士兵躲闪不及,没伤到要害,但被割出了一条大口子。很快,伤口就开始腐烂流脓,从那里流出来的血液也变成了黑色。

  小孩腾起身子,一脚往士兵的胸口踢去。士兵虽有双手格挡,但还是被踹下了城墙。

  士兵坠落下去的时候,他看到小孩落在檐头,从怀中掏出螺号,对着天穹吹出了高昂的号角声。

  这声音像海潮,一声一声漫过了整座城市,再漫过整一片原野,荡涤万物。

  将军听到了这一声号角,他辨认出这并不是自己军队的号角声。将军快步走到垛墙边,他定睛透过黑夜往远方眺望。他的眼睛跟常人不太一样,在夜里他能看得比别人更远一些。

  将军看到远方的军队骤然竖起了战旗,还有隐约的马蹄声,从天际传来。

  “弓箭手就位!”将军发出拉长的呐喊,“骑兵就位!准备迎敌!”

  月亮似乎升得更高了一些,浮云散去了,月光明亮地照耀北疆的旷野。月光下川河烟渺,山水路迢,年年岁岁没什么不同。

  军中的将士登上高楼吹响犀牛角做的号角,声音雄浑凝重,像千万人擂起大鼓,舞姬踏着鼓点凌波微步。这声音上升到碧落,再降落下来,天籁福音,高堂明镜。

  几个士兵撑起一人多粗的旗杆,上头挂着国家的旗帜。一阵大风吹起,云幡飘扬,旌旗蔽空,颜色鲜明如火烧云,在这样的黑暗中也照样生动夺目。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将军喊起刘邦的诗句,老爹还在的时候,每一次打仗,他们都会唱这句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很快,军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唱起了这句诗。许多个声音混合在一起,像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

  士兵们或拄着长矛,或按着腰刀,他们分布在城中个个需要守卫的点,隐藏在月光里,密切地注视着城中的动静。

  外头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士兵们闭上眼睛,一边祈福,一边屏息安静地等待。

  “弓箭手上弦!点火!放箭——!”将军大喊着下达命令,他的声音经过内力催发,可以很快地传遍整座城墙。

  刹那间,万箭齐发,箭头上的火焰在风中飘摇,像多年前那场流星雨,天空霎时就被照亮,迎面而来的,是自然的宏大和苍凉。

  将军站在城楼中央,没有戴头盔,他的长发猎猎飞舞。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鼻梁高挺,眉目分明。将军的面容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箭雨落在城下奔袭而来的军队中,那些异族人穿着古老的服饰,露出的皮肤上都纹着繁复的花纹。他们跟他们的祖先一样,过着游牧的生活,北方广阔的大陆都是他们的领土,一年四季去不同的地方打猎。

  “骑兵拔刀!开城门——!”将军再次下令。

  脚下的城门轰然打开,冲出身披重甲的骑兵。马蹄声震撼着大地,连天上的星月,似乎都摇摇欲坠。为首的那人骑着枣红马,正是副将。

  弓箭手仍在不停地放箭,漫天的火雨亮如白昼。将军站在这样的火光背后,双手拄着身前的长弓,他闭上眼睛,任由大风拂过耳畔,仔细地聆听。

  

  ☆、奇袭

  “布阵!盾兵跟上,骑兵加速!”副将骑马冲在最前面,副将之前跟着将军老爹的时候,作战就非常勇猛,总是能在第一线看到他的身影。

  副将用手中的腰刀指挥着阵型的变化,他周围的骑兵听到命令之后瞬间朝两边散开,战马飞奔的时候只能看到黑色的虚影。

  在他们前方,手握盾牌的步兵依次蹲下,把盾牌接合起来,组成了一堵青铜长墙,长矛从缝隙中穿出,直指前方。

  异族的军队很快就冲到了盾墙跟前,这时,无数的黑色战马从盾墙内跃出,它们披挂着玄黑的铠甲,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月亮升高了,大而无光。士兵骑着战马高高跃起,像夏季海潮中的翻滚的鱼群。

  战马冲进异族的队伍中,士兵挥舞着砍刀,手起刀落,削下了不少人头。骑兵分散成三个部队冲击异族的前锋,双方混杂在一起,喊杀声震耳欲聋。

  等骑兵完全跃出了盾墙,盾兵们亮出长矛,手握盾牌护体,笔直地往敌人的队伍中冲去,很快就冲散了异族前锋的队形。

  那些高大魁梧的异族人,穿着兽皮和黑铁制成的铠甲,或裸露着手臂,或敞开着胸膛。他们身上各处都纹满了纹身,有的是他们的神明和信仰,有的则是虎豹熊罴,色彩斑斓。

  副将骑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手中的腰刀上鲜血直流,有个落马的异族人企图扳住副将的马匹,但被一下子砍断了手臂。

  副将跟着老将军的时日不算长,但他跟将军一样,上过无数次战场。副将手里的弯刀从来给人不留半分脸面,出鞘必定见血。

  将军静静站在城楼上,狂风吹乱他的头发,无数的火星从天上落下,落在他身旁,落在他的肩甲上。将军始终闭着眼睛,他在努力辨认,辨认马蹄声中不同寻常的声音。

  将军的听力异于常人,这是他从小就发现了的。将军能在风暴中听到鸟类扑打翅膀的声音,能在喧闹中准确地辨认出是谁放下了茶杯。

  当将军屏息凝神的时候,他就像坠入了深海,一寸一寸下沉,海水积压在胸口,水面上的微光在慢慢消失。水泡咕噜噜地往上冒,尔后就是无边的寂静,寂静到世界远在十万八千里外。

  然后他就被巨大的浮力托举着上升,一下子冲出了水面,天光、嘈杂一瞬间轰轰轰烈烈地盖下来,犹如惊雷炸响。

  将军猛地睁开眼睛,搭弓上箭,拉开弓弦直至满月。将军死死地盯住了下面乱军之中一个冲撞的身影,他是异族,戴着羽毛装饰的头盔,脖子上挂着兽骨和玛瑙。

  那个异族有气度不凡的长相,高鼻深目,眉宇之间是凛冽的气息。像国王,走出依山而建的殿堂,长袍拖曳在身后,王气盎然。

  他骑着一匹棕褐色的马,乍一看去与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它隐藏在铠甲之下的眼睛是细细的竖瞳!

  将军早前就知道,异族的首领,坐骑是一匹马身蛇尾的怪物,它有尖利的蹄子,尾上带有蝎子的毒刺,喷吐出来的气息混合着剧毒。

  马身蛇尾的怪物,跑起来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自然与其他普通马匹不同。将军站得比较远,他看不清乱军中每个人的长相,但他可以通过声音来判定,敌人就在那里。

  怪物在人群中扭转身子,强劲的蛇尾扫开了几个冲上去的步兵,毒钩扎进一个士兵的胸膛,很快他就化成了一滩黑水。

  怪物在用力地喘息,喷出来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降落到地上,所有的草类都枯死了,变成黑色的灰烬,被风吹散到空中。

  蓦地,一支乌金弓箭呼啸而来,穿过火雨,穿过灰烬,穿过人群,直取异族首领的面门。那支弓箭在制作的时候就加入了硝石和硫磺,箭头淬了毒液,泛着幽幽的绿光。

  首领本能地挥起弯刀去格挡,当相撞的那一瞬间,只听得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荡起茫茫的尘埃,瞬间盖过了天地间其他的一切声音。

  被声巨响带来的一阵劲风从城楼旁刮过,拉扯着高塔上招展的旗帜,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大风裹挟着沙尘扑过将军的脸面,他握着长弓岿然不动,火星在他面前飘落,煌煌一片明光。

  那支弓箭带着千斤巨力,周身都散发着沉重的威压,像一只青铜巨鼎,堪堪从头上砸下来。马首蛇身的怪物不安地踏着蹄子,焦躁地吐出白雾。

  首领拼尽全力,也没有撼动那弓箭一分,他索性一把丢弃了手中的弯刀,被那股力量连人带马生生震开了一丈远。

  弓箭笔直地插进了方才首领所在的地方,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巨响,那是硝石硫磺爆炸的巨响。无数的火花和泥土溅起来,像北方火山喷发的景象。

  血肉横飞。

  将军再次搭上一支弓箭,盯着下方雾蒙蒙一片,警惕地扫视战场。

  “弓箭手各就各位!上弦,点火,放箭——!”将军大喊,尾音拉长了,弄得人恍恍惚惚,像是从天上传来,渺渺似银河。

  方才万箭齐发的场面又出现了,火光铺天盖地而来,星月无光。

  那些燃烧的弓箭落在地上,点着了原野上的荒草,刹那间形成了一片火海,把后面的异族军队包围在其中。马匹怕火,踌躇着不敢上前,阵型再度陷入混乱。

  副将看准这个时机,抽刀冲进火海中,与异族的功夫较量起来。异族的士兵体格魁梧,孔武有力,副将倒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与他们周旋。

  灰尘散去,将军忽然在乱军中看到一个移动的身影,正是方才被震开的首领,此时他正骑着他的坐骑,冲破包围,往城墙底下来!

  首领抬起头,看着城楼上被火光照耀着的将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很快,看到首领往城门冲去,他的部下们也一一跟上来,人越聚越多,副将率领后面的骑兵追上来截杀。

  “关闭城门——!”将军吼道,一连射出三箭,一箭正中异族首领的肩膀,还有一间射中了怪物的前蹄。

  怪物一个翻滚把它背上的首领摔落在地上,首领腾身跃起,竟踏着城楼上突起的石块,惊掠上来!他的速度奇快,像鹰隼,決起而飞。

  将军这时拉起最后一支弓箭,抬臂对准了东方的明月,用力射出。

  这支弓箭带着嘹亮的镝声,穿破万里天风,遥遥地远去了。只有那尖锐的镝声,余音绕梁三日,被大风吹送到每个人耳中。

  将军扔掉长弓,拔出腰间的黑刀,踏上垛墙,乘着强劲的东风,一跃而下!

  首领挥起弯刀与将军对砍,将军挥刀的动作很美,行云流水像是在舞蹈。他逼退了首领,将其砍倒在城楼下。

  将军回身一刀捅进了首领的腹部,鲜血四溅,有些溅落到将军的铠甲上,他的脸上也沾上了血滴。

  首领受了重伤,躺倒在地上,将军看着他的眼睛,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首领只是默默地看着天穹,看那灰蒙蒙的星辰,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呼喊,异族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生生撞开了副将率领的包围圈,一时间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呜——呜——

  天际突然再次传来号角声,覆盖着整座城市,仿佛千万吨的海水,就这样漫上来,慢慢盖过每户人家的窗棱。

  这不是自己军队的号角声!

  将军悚然一惊,低头看看坐在地上早就断气了的首领,再遥望一下南方。将军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扳过那个死掉的首领的头,却见那人完全竟已经换了一张脸!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乌罕那提!刚才他乘坐的那匹怪物,恐怕也只是一个赝品!真正的乌罕那提,他正在进攻南门!

  呜——呜——

  号角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辽阔的荒原上久久回荡,犹如北疆的狼群在黑夜里嚎叫,山河低矮,百兽震惶。

  那些站在暗处等待的士兵此时都走出来,他们很快地汇集在一处,长矛林立,黑甲生光。街道的各处很快就被队伍所填满,百川汇海一般,往城中央的主干道奔去。

  “全军听令!东军镇守城中,北军协助副将镇守北门!西军原地待命,南军随我去南门!骑兵就位!弓箭手隐蔽!盾兵开前锋!战车中锋!刀斧手殿后!”

  将军骑着黑色的马,在城中的驰道上狂奔,他一路上这样高喊着,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士兵根据他的安排,迅速变换队形,几乎是在转瞬之间,诸事完毕。

  “大风起兮云飞扬——”将军在他的位置上停下,缓缓举起举起手中的旗帜。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全军齐声唱出后一句,整个城市都在微微颤抖。

  将军猛地压下旗帜,指着南门的方向。旌旗的云幡猎猎飘扬,仿佛跳跃的火焰。

  “进攻——!”

  呜——呜——

  塔楼上,士兵吹响了巨大的青铜号角,此时,正当月入中天。

  骤然,月面上升起了一团黑色的大雾,渐渐地,把整个月亮都隐藏在黑雾背后。黑色的范围越来愈广,最后甚至遮蔽了半个天空!

  那个场景,真的是能称为星月无光,整个天穹都被黑暗笼罩。

  风中传来鸟鸣声,还有无数翅膀扑打声音。黑雾降下来,才看清那是无数黑色的大乌鸦,有着红色的眼瞳,它们啸叫着,从将军头上飞过。

  纷纷扬扬的羽毛落下来,像一场大雪。将军骑马站在原地,平视着前方,脸上坚毅而宁静。他的头顶,是遮天蔽日的鸟群,背后,是万马千军。

  “好家伙,你们来的真及时。”将军笑着说一句,抬手擦去脸上的血滴,然后把旗帜背负在身后,扬鞭策马朝着南门奔去,一路上长发飞扬,赫赫有风。

  ☆、百兽

  鸟群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飞越了半座城市,它们遮天蔽日,翅膀带起的狂风席卷了荒原。无数的野草、火星、灰烬都混合在风里,遥遥上升。

  南门外是无边的一片旷野,此时月光被鸟群遮蔽,旷野上只留下沉沉的黑暗。忽然,大地震颤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士兵们慌忙聚集在一起,把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平民围在中间。他们举着长矛,警惕地望着四周,狂风渐渐逼近,风中传来了马蹄声!

  蓦然,东西两面的山坡上漫上来一线骑兵,他们嘶吼着,旗帜直插云霄。那一瞬间,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这雄浑的鼓点和声嘶力竭的呐喊。

  “异族!是异族的军队!快撤退!”带头的士兵朝着部队吼道。

  “不能撤退!不能把异族带进城中!”有一位部下说。

  “可是我们的背后还有这么多平民!异族人多势众,我们这些人,守不住啊!”

  “将军马上就派兵来了!听到刚才的号角声了吗?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了!”

  “队长,我们就再坚持一会儿吧!”

  “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一时间,队伍里响起了无数个声音,士兵们举着手中的长矛和盾牌,谁都没有要撤退的意思。队长回头望了望,城楼巍峨,天穹厚重。

  “摆好阵形!准备迎敌!”队长最后大吼一声,他的眼里有蒙蒙的水光,“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所有的士兵都齐声吟唱。

  大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异族的军队已经像坍落的冰川一样冲到了跟前,可以看到他们的首领,骑着一匹高大的怪物,马身蛇尾,喷吐着白雾。

  霎时,箭雨从异族的军队中射出,从天而降。

  “蹲下!上盾牌!保护群众!”队长大吼着下达命令。

  将军的军队向来以训练有素著称,他们整齐划一地蹲下,一人踏在另一人的肩膀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用盾牌包围住。

  这些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很快,一座铜墙铁壁就伫立在了城楼下。箭雨在这时刚好到达,铅石箭头尽数砸在盾牌上,哐啷啷好一阵嘈杂。时而有流箭不小心落入其中,被里面专门留下的士兵一一挡开。

  呐喊声在耳边炸响,箭雨的势头减小了不少,紧接着就是刀剑相撞的声音。霎时,原本蹲着的盾军亮出长矛,朝四面八方拥上,将异族生生逼退在外围。

  在乱军之中的群众哭喊着奔逃,尽管士兵竭力保护,还是让几个人死在了异族的刀下,一时间,幸存的人们哭天抢地。

  突然一阵白雾逼来,轻飘飘的,好像是夜里的白霜。队长看着渐渐逼近的白雾,目眦欲裂,他红着眼睛大喊:“全军注意!白雾有毒,注意掩护!注意掩护!”

  突然从白雾中冲出一匹怪物,它有着尖利的四蹄,巨大的金色瞳仁里似有岩浆在缓缓流动。

  坐在怪物背上的,是一个女人,有着翡翠色的眼睛。她戴着羽毛装饰的头盔,身披兽甲,猎豹的皮毛被她缝进盔甲里,粗犷不羁。她裸露着一只手臂,上面是斑斓的纹身,脖子上戴着兽骨和黄金玛瑙。

  乌罕那提氏,异族的大首领,高鼻深目,王气盎然。

  队长没时间去细想这位首领,他闪避一旁,躲开怪物的蹄子,拿衣襟捂住自己的口鼻,免得吸入白雾中毒。

  乌罕那提氏经过他旁边的时候放慢了速度,怪物死死地瞪着队长,鼻息缭绕。

  首领提着弯刀,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队长几眼,她的眼睛里淬出寒芒。她拿刀指着队长,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你,是这些人的首领?”

  队长站在原地,手中握着腰刀,有血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他盯着乌罕那提氏的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一言不发。

  周围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刀光剑影,长风浩荡。首领等得不耐烦了,瞟一眼四周,又问:“你的头儿呢?他在哪里?”

  队长听得这句话,略微垂下了眼睫,他无声无息地笑一笑,复又抬眼对上首领的目光,张了张嘴:“我们的将军,当然是马上就要来了!”

  刹那,首领就从原地消失,下一秒,他就出现在首领的头顶,手中高举着腰刀,用力劈下。首领一惊,俯身侧躺躲过刀锋,但还是没留意被削掉了一缕头发。

  首领这下被惹怒了,但她没有恋战,与队长交手几个回合之后就抽身往城门奔去,一边号召着她的部下,很快,异族汇成好几支部队,准备冲击城门。

  这时,狂风从天而降,乌鸦尖利的啸叫声划破长空,亿万只大鸟飞身扑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整片荒原。

  乌鸦们用锋利喙啄穿异族的眼睛,前仆后继,潮水一般冲散了异族的军团,无边无际,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乌鸦站在尸体上撕扯异族的肉身,时而对着天穹发出嘶哑的鸣叫。

  呜——呜——

  青铜号角再一次吹响,这一声号角昭示着将军的军队顺利到达南门,准备与异族决战了。

  “将军来了!将军来了!”城外的士兵兴奋地大喊,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努力把一些平民保护在中间,一步一步退回城中去。

  乌罕那提氏率领着部队往城门冲去,怪物跑起来的速度奇快,黑夜里只能看到它喷吐出来的剧毒白雾在空气中飘散。

  “快关闭城门!为什么还不关城门!”队长一边掩护着部下撤退,一边朝着城楼上怒吼,但城门始终没有降下来,而乌罕那提氏和她的部下,即将闯过城门!

  呜——呜——

  一直静静站在飞檐上的少年用力吹响了螺号,被风带出十万里。这是表示异族进攻的信号,果不其然,异族后头来的部队架起了投石器,一颗颗巨大的石头朝着南门飞来,好似陨星降落。

  轰——!

  巨石撞上城墙,垛墙缺了一个大口子,不少守卫的士兵被压在乱石下。

  “全军听令!弓箭手上城墙!盾兵正面迎敌!战车手准备好□□!步兵按计划分散!投石器、火器全部就位!骑兵冲锋——!”

  一声令下,队形霎时分散开,轻骑兵和重骑兵分成一束三股准备包围异族的军队,他们人人手里拿着火铳,那是刚刚研制出来的新式武器。

  将军看着久久不落下的城门,翻身跃起,踏上城墙,几个点足腾跃而上,翻进了垛墙内。将军拆下背后的旗帜,插在了城楼上,那云幡扬起,上头的刺绣鲜明,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将军轻车熟路地转进城门的控制室,映入他眼帘的,就是破碎的青铜大门和遍地的尸体。一个□□上身的巨人正牢牢把控着操作杆,面对着无数的齿轮。

  巨人听得背后有声音,一转身,却见一个黑影腾空跃起,哧啦一声抽出绑在背上的白银长刀,划破静谧的空气直取他的首级来!

  将军一刀砍上巨人的天灵盖,巨人抬手格挡,又是激烈的一阵撞击声,而巨人的手臂毫发无伤。将军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翻身跳跃,一边不停地出刀砍击。

  火花四溅,而看不到一点伤口,将军开始纳闷了,这个人莫非是铁打的不成?

  将军落到地面上,巨人很快就看到了他的位置,举起双手砸下来,将军腾空跃上栏杆,紧接着就是轰然一声巨响,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将军蹲在栏杆上,手里提着长刀,他看着巨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看到他满身的纹身,还有蜷曲的长发。

  将军摸摸自己的下巴,眯着眼睛笑了笑,等巨人走得近了,挥刀迎面而上!

  风声四起,好像空气在围着自己打转。巨人停下来,他一时间没有看清将军究竟在哪里,只听到长刀划破空气的声音。

  蓦地,巨人的膝盖就遭遇了重击。将军突然出现在下方,白银长刀精准地落在巨人的膝盖上,一朵火花猛然炸开。

  将军抬起头看巨人的脸,咬牙扯着嘴角笑,眼里微芒闪动。转瞬他就消失在巨人眼前,长刀反射出的森寒白光时隐时现。

  巨人被这样不停地砍击惹恼了,他抬腿躲避,双手在空中捕捉挥舞,地面已经被他砸出了不少大坑,碎石飞溅。

  金刚不坏是吧?那我连续不停地砍击同一个部位,我就不信你骨头不断。

  将军一边躲避飞袭而来的石块,一边在巨人的膝盖上进行成千上百次的攻击。巨人在原地绕圈,但他远远赶不上将军的速度,他发出愤怒地呐喊。

  突然,一块巨石飞来,将军躲闪不及,被巨石擦边带飞了出去。将军摔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但他手里依旧紧握着长刀。他的头被磕破了,血一下子流出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巨人拖着一条腿走过来,但他走路的动作已经不太利索了,因为他的膝盖被将军砍坏了。地面在他的脚步下震动,巨人喉中滚动着呜呜的吼声。

  将军挣扎着站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强忍住脑海中昏沉的嗡声,盯住巨人的每一个动作。此时巨人举起千斤巨石,扬手就要砸下来。

  将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进行最后一击,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巨人再走近一点。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吼,刹那间万物失色,天地惊惶。

  一只奔跑的雄狮从侧面出现,它有着金色的鬃毛,毛发间掉落的火星在慢慢飘摇。鬃毛末端还带着火焰,奔跑起来的时候威仪难当。

  骤然,雄狮朝着巨人腾空跃起,吼声震动着房梁。将军看准了时机,一蹲地,一腾跃,拖起明晃晃的刀光,一脚踏上雄狮的背,借力往上跃去。

  将军屈起腿,对准了巨人的膝盖,把内力凝聚到一个点,全力一击。

  咔啦。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巨人一下子矮倒,倾斜着往旁边倒去

  方才那只雄狮,此时也慢慢化成一团火星,飘散在空中,重归寂静。

  将军冲到操作杆前,抬腿一脚踏下手柄,整面墙壁的齿轮飞速旋转起来,城门终于落下来了。

  外面,天际的荒原被火焰点亮,熊熊烈火中,竟有百兽奔袭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丞相即将闪亮登场!

  ☆、若即

  将军回到城楼上,由于刚才摔落在地上遭到了不小的冲击,将军的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像有蝙蝠绕进他的头发,逼得他发疯。

  外面烽火四起,城墙的四个角楼都点起了巨大的火盆,浓烈的烟气直冲云霄。

  原本清辉朗照的月亮已经黯然失色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乌鸦火红的眼瞳。

  将军拖着长刀伏在垛墙上往下看去,不少的异族已经在乌罕那提的率领下冲进了城中。霎时,城中多处开始起火,在大风的鼓吹下,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

  在纠缠成一片的人群中,将军看到有黑色的骏马正沿着驰道逆流而上,朝着他奔过来了,它的马鬃肆意的飞扬,有天骄之态。

  “阿难!”将军在城楼上朝着他的马大声呼喊。

  骏马像是有灵性,它能够巧妙地避开流箭和乱刀,一路行至城墙底下。将军翻身跃起,直接从垛墙上飞跃下来!

  与此同时,天空中突然落下一支重箭,清澈的镝声响彻四方。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飞驰的身影,体态轻盈,巨大的羽翼激烈地翕张。

  凭空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啸,紧接着,无数个这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应而起。

  将军抬头看到密密麻麻的乌鸦群中出现了许多巨型的猛禽,它们在上空徘徊,伺机俯冲而下,一击致命。

  重箭逼近眼前,将军轻轻笑一声,单手撑在马背上,旋身稳稳地握住它。

  此时卷地风来,将军的衣袂和头发漫卷风云,一只虎头海雕扑楞着巨大的翅膀降下,鼓起剧烈的狂风,最后停在了将军抬起的手臂上。

  “干得不错小家伙,回去重重赏你。”将军一挥刀狠狠劈下三四个异族的头颅,对着站在他肩上,警惕地遥望着四周的大鸟说。

  那是一只年轻的海雕,来自北方的冰海,翅膀上一圈雪白的羽毛像堆积的大雪,晶亮瓷实。它有孤傲肃穆的神情,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全世界。

  “走吧,我们去取乌罕那提的首级,小家伙,带路。”将军轻轻说。

  虎头海雕像是听懂了将军的话,长啸一声腾空展翅飞起,在低空盘旋。它四下扫视了一番,突然振翅往西南方飞去。

  将军明白了它的意思,集结了一队骑兵,扭转马头跟着虎头海雕的指引追去。

  在将军追着乌罕那提去的时候,一大群乌鸦突然转了方向去攻击一直站在城楼上吹号角的异族少年。乌鸦把少年团团围在中间,叫声聒噪刺耳。

  少年孩童模样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恼怒,他瞪着蓝色的眼睛,胡乱地挥舞手中的匕首,企图挣脱乌鸦们的束缚。

  奈何乌鸦数量太多,围着少年打转,不时用爪子去抓挠少年的头发和脸颊,有几只甚至用喙去啄他的眼睛。

  一阵子下来,少年被困在黑雾似的鸟群中间,他看准了时机,周身浮起几把淬毒的匕首,飞快地旋转着,切碎了不少乌鸦的翅膀。

  少年硬是给自己杀出了一条路,乌鸦的羽毛和血液泼洒在他的斗篷上,斑驳得像壁上古画。

  他从飞檐上跳下来,掏出怀中的螺号,准备吹响总攻的号角。当他刚好把螺号放到嘴边时,眼梢火光一闪,一柄利器横空飞来,将他的螺号打成粉碎。

  紧接着,野兽的吼声就在他耳畔响起,一匹花斑猎豹朝他奔来,周身带着迸射的火星。猎豹是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它凭借强劲的后腿发力,竟跃起来与少年一般高度。

  少年大吃一惊,他正在急速地下落,他闭上双眼,用力翻转自己的身子,按住猎豹的头颅,硬生生从它上方翻了过去,险些落入兽口!

  猎豹一口咬住了少年的斗篷,一下子给他扯开了,猩红斗篷上的银色流苏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一片落叶,飘进黑暗中晃荡的水池。

  少年滚落到地上,猎豹奔跑着,四爪一落地就溅起红色的火花。它朝着乱军中间冲去,慢慢化作一团火星消散,口中衔着的斗篷也被遗落在地上。

  又一柄利器袭来,少年站起身抽出匕首挡开。抬头却见整片荒原都被点燃了,熊熊大火把天空照的绯红。在那火光中,洪水一般的野兽正从山坡上冲下来。

  “小子,本官这就来收拾你。”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温温的,带着笑意。

  少年猛地回身,摆好格斗的架势,蓝色的大眼睛阴狠地瞪着面前的人。

  那人穿着风袍,头上戴着黑纱斗笠,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可以猜测他是在用怎样的表情在说话。

  最然人过目不忘的,是他手里握着的细长软剑,华光夺目,此时正微微震动着。

  “你吹的号角,”那人说着,骤然移动身形,朝少年刺去,“没有我们将军的号角好听。”

  软剑不断晃动的光影在少年面前移动,他用匕首去挡开剑锋。少年一手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白煌煌的刀光像夜里的昙花。

  “你是谁?”少年问,他的汉语不标准,带着北方异族的口音。

  “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那人擦过少年的耳畔,黑纱被气流带起来,一双眼睛若隐若现。他转过眼眸与少年对视,里面的目光如星沉大海,涛声静谧。

  少年抬起手臂斜斜地砍下来,那人迅速躲闪,但却被匕首将斗笠劈成两半。刀锋就从他的鼻梁上擦过,哧啦一声将面前的黑纱撕裂了。

  斗笠掉落下来,一头长发披散着,像月光和锦缎。丞相露出他的面容,被火光照亮了,长眉深目,气象庄严,眼里色彩氤氲。

  他一直都有这样雍容的气质,就算穿着风袍握着软剑,一眼看上去,似乎仍然是锦衣华服,团花如意层台耸翠。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朗朗的美男子,让将军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丞相手上动作没有停,他在空中腾跃的时候,从怀中摸出几张符纸,顺手在旁边的火盆里点燃了,一挥手将其掷出。

  丞相在地上站定,风袍赫赫飘扬,几张符纸燃烧着火焰,在他身后慢慢沉下。好像他站在那里,世界都被他抛在脑后。

  霎时,火光大盛,几张符纸都化作了毒蛇和猛兽,怒吼着朝少年扑过来。它们有尖利的獠牙和爪掌,眼眶里飘摇着金红的火焰,周身迸射出岩浆般的火星。

  丞相一抖手中的软剑,那软剑咔咔作响,刹那间蜿蜒着伸长,像出击的响尾蛇,迅速缠上了少年的腰。丞相用力一扯,剑锋一下子卡进少年的皮肤里,鲜血丝丝渗出。

  少年不甘示弱,他几下子摆脱了,赶上来与丞相和一群野兽缠斗在一处。

  虎头海雕在夜空中盘旋两圈,不再移动。它略微升高一些,免得翅膀鼓动的声音惊动地面上的人。

  将军驻马,他抬头望望天上的大鸟,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市的正中心,异族暂时还没有打到这里来。

  黑黢黢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连说话声也没有。

  队伍中的士兵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绷起了神经,扫视着四周一切。城中垣墙林立,有些人家的墙头,还种着五彩的野花。

  将军没说话,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听周遭的动静,人声、风声、鸟鸣声,在那一刹那涌进他的脑海,尔后又迅速沉寂下去,渺渺杳杳,横无际涯。

  当将军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了目标所在的方向。将军的听力异于常人,方圆几里的一丁点声音都别想逃过他的捕捉。

  很快地,将军打着手势安排好了部下,士兵们分成几列,悄无声息地隐藏进阴影中。骑兵下马,把马牵到不同的路口,静静地等待。

  乌罕那提氏此时正独自骑着怪物走在城中的街巷里,就离将军的队伍两条街。她手中提着双刀,刀锋上的鲜血已渐渐干涸,刀刃上倒映出她的面容。

  怪物慢慢地走着,鼻息间白雾缭绕。乌罕那提氏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她一双翡翠色的眼眸扫视着街道,看到紧闭的房门,墙脚散落的几个果子,还有墙头的花。

  突然,她听到有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好像是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在骑着马奔跑。乌罕那提氏在一个纵横交错的路口停下,再不往前。

  余光里,两旁不远处的巷子里不断有骑着马飞奔而过的人影,一晃而过。定睛再看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座下的怪物开始不安起来,拿尖利的蹄子刨着地,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喷出来的鼻息也加重了不少,白雾在街巷中弥漫起来,遮挡了视线。

  乌罕那提努力地响辨认危险来自何方,但她的听力并没有将军那么奇异,周围忽远忽近的马蹄扰乱了她的判断。

  蓦地,正前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影,骑着马,慢慢地,不疾不徐。

  “你是何人?”乌罕那提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雾中的影子。

  对方停下来,没有下马,也没有其他动作,他的声音透过白雾传来:“我姓翁,名渭侨,字崖旗,是镇守这里的将军。”

  将军的声音朗朗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深彻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在地面上,激起铿锵的回音。远方的城楼上,有旗帜猎猎飞扬。

  “翁渭侨?将军,幸会幸会。”乌罕那提说,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天生的王气。还有她深刻的五官,紧抿的唇角,有不容置疑的严厉。

  “首领为何犯我城池?”将军问,他按着腰间的刀。

  “因为你们的士兵杀死了我们的公主。”乌罕那提回答他,果断而坚决。

  “首领真是不严谨,无凭无据地,怎么就随意栽赃嫁祸。”将军看着另一头骑着高大怪物的身影,面上带笑,“恐怕是看我新官上任,想来个下马威吧。”

  “将军要是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反正我们之间打仗都打习惯了,也没啥意思。将军的武功我还没见过,不如借此机会,切磋一番。”

  “承让承让。”将军顺着她的意思打溜转。

  一直在天空中盘旋的虎头海雕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丞相被这声音惊到,他回头朝城中望一眼,顾不上那么多了,径直把少年仍在兽群里,孤身掠上城楼,用他绝顶的轻功往城中赶去。

  ☆、福星

  “将军,”乌罕那提氏掂掂手中的弯刀,“既然我们都遇上了,不如比试比试。我赢了,我要这整座城市。我输了,我撤兵。”

  “你们的疆土那么广阔,还差我这一座城池?”将军骑马走上前一点,不小心吸入一口白雾,喉咙中瞬间灼烧一般痛起来,还有丝丝的血腥味。

  该死。将军心里暗暗地骂一句,他面上没什么表示,毕竟是国家威武赫赫的将军,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来。

  “我要的不是这一座城市,我要的是城市背后的一整个国家。”乌罕那提氏隔着白雾对将军说,她面色沉稳,雄心勃勃。

  将军轻轻笑一声:“你的野心很大,我很佩服。但也要看,你有没有命来拿了!”

  说完,将军拔出绑在腿上的柳叶刀,全数朝着乌罕那提掷去。柳叶刀旋转的时候会发出呼呼的风声,就像春天临近,风吹柳叶一样。

  乌罕那提的注意力被柳叶刀吸引过去,她抡起手上的双刀,舞动几下,便把飞来的暗器弹到一边。有几只刀片被她夹在指缝中,一发力,给将军飞了回去。

  雾气浓重起来,墙头的野花在这雾气的侵蚀下慢慢枯萎了。将军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里面装着晶莹的液体,散发出一股草木的香气。

  将军蘸了一点抹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给自己的马也抹了一点在额心。他用得很小心,倒不是说这药的药效很猛,而是他只有这一瓶了,得省着点用。

  丝丝缕缕的草木香气在巷子里弥漫开来,闻上一闻,就觉得天地静好、花叶芬芳,不禁生出一种福寿绵长的滋味来。

  这是将军从一位老僧那里得来的宝贝,常年供奉在孔雀明王座下,据说可以消世间一切毒瘴。将军一直随身携带着,毕竟这样的好东西,谁都眼红。

  将军没有动作,他在等这药效挥发出来。东西是好东西,就是有一点不好,使用的时候要等上一等。

  乌罕那提丝毫不示弱,她打起坐骑,朝着将军冲过来。高大的怪物跑起来像一阵风,蹄子重重地敲击地面,万钧如雷霆。

  怪物渐渐逼近了,将军闭着眼睛呼吸,他伸手轻轻拍拍骏马的鬃毛。

  骤然,将军睁开眼睛,他拔出白银长刀,听得噌然一声响动,骏马立刻往前奔跑起来。阿难从小陪着将军长大,跟着将军冲锋陷阵,心性相通。

  阿难是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的名马,个头高大,身形匀称优美,四蹄生风。

  长刀和弯刀相撞了,乌罕那提氏虽然是个女人,但臂力惊人,将军的上臂被震得生疼。异族向来以力量著称,这个大首领,自然也是不同凡响。

  其实这是将军第一次见到异族的大首领,之前他一直以为赫赫有名的乌罕那提氏会是一个威武刚强的男人,没想到天生勇猛好斗的异族人的首领,居然会是这样一位女性。

  大概除了面容,她的威武刚强与男人没什么区别。将军想。

  国家曾于异族有过多次交战,但来的都是旁支的首领。这位乌罕那提氏倒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颇有神秘色彩的一位传奇人物。

  传说乌罕那提之前也只是一个小小部落的首领,后来不知得了何方神圣的帮助,竟在争夺王位的时候一人屠军三千,带着自己的军队横扫北方整片大陆。

  这是北疆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乌罕那提氏确实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也许原本并没这么玄乎,不过传来传去,就变得神魔莫辨了。

  还有人说,北方的冰海里住着神仙,乌罕那提经常去朝拜他。当年就是这位神仙下凡,帮乌罕那提一统大业。不过后来神仙没有回天上,而是在人间住了下来。

  玄玄妙妙的,将军听多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从来不曾在意。

  人间多好,将军想,有国家,有丞相,一颦一笑都是人间烟火味。

  将军在与乌罕那提打斗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丞相,丞相的那个笑容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带着一年四季的春天,永不老去。

  将军的神思恍惚了一下,就被乌罕那提找准了空子,她亮出护腕上隐藏的匕首,看准了将军心脏的位置,眼神突然变得阴鸷,像捕食的雄鹰,迅速出击。

  将军一看情形不妙,赶忙骑在马上侧身躲过。乌罕那提的速度犹如响尾蛇,再加上不俗的臂力,竟将匕首深深刺进了将军的肩胛骨!

  千钧一发。将军猛地仄身,带着匕首脱离了乌罕那提的手。他从马背上跃起,一手狠狠拔掉戳在肩胛骨上的利器,一手挥刀往怪物的四蹄砍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将军要把乌罕那提从怪物背上逼下来,一旦到了平地上,凭他天下第一的格斗术,无人能近身。

  将军这一刀汇聚了不少内力,刀刃旁都荡起了锋锐的气壁,所及之处,墙石开裂,尘埃翻涌。

  怪物抬起前蹄迎上将军的刀刃,却不想一下子就被震断了前肢。怪物疯狂地怒吼着被掀翻到一边,它背上的乌罕那提氏被甩下来,在地上翻滚一圈,拄着弯刀半跪着。

  她猛地咳了一下,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很显然,在怪物倒地的时候,她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已有内伤出现。

  将军落在地面上,捂住肩上那个撕裂的伤口,汩汩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方才凝聚内力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更加速了出血的速度。

  二人对峙着,空气突然静下来。

  此时天上盘旋的虎头海雕再次发出悠扬的啸声,收敛翅膀笔直地俯冲而来,接二连三跟在它身后的,是常年飞翔在北疆荒原上的巨型鹰隼。

  猛禽的翅膀扇动起来呼呼有声,竟将那浓厚的白雾渐渐吹散开去。在一群大鸟中间忽然有出现星点的火焰,伴随着火光而来的,是一个人影,一跃而下。

  乌罕那提抬手去遮挡无处不在的狂风,吹得她有点睁不开眼睛。还有飘落的羽毛,洋洋地,像是在下雪,尽管现在还没到中秋。

  那些飘落的火焰化作金色的乌鸦,扇动着带火的翅膀,从那人的背后冲出,围在了乌罕那提的四周。

  “翁渭侨,好久不见,想我吗?”丞相裹住自己的风袍,与将军背靠着站立。

  风中无数燃烧着的灰烬都化成了金乌,翅膀上的火焰招招摇摇。那么鲜艳明媚的颜色,就像丞相,他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将军握着长刀的手松了松,他莫名有点心安,虽然不知道丞相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这些奇妙术法,但他就是觉得相当安定。

  就像跨过千山万水,看到的仍然是故人归来。此前所有的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大雪满山,都不重要了。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别离若有相遇,也算不得苦。

  “鹤山?你怎么来了?”将军略微侧身,手中的长刀抵着地面,他盯着乌罕那提的动静,唇角却带着微微的笑意。

  多少时日没有在说起这个名字了,一琢磨,便是无穷的滋味。

  丞相撩撩自己的头发,说:“想你了,我就来了。不巧,碰上战乱。”

  “巧了,我也很想你。”将军轻轻说,只让丞相一个人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绵长的眷恋,辑商缀羽,潺缓成音,能让丞相一下子着迷。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火器爆炸的响声,天空中无星无月,鸟群铺天盖地。浓重的烽火和狼烟在荒原上飘散,沉重的号角在叩击古老的大地。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在一江春水的相思里,一切自然的苍凉,都变成了背景。

  人间真好,即使是天灾横生人祸横行,其中也能有温暖的情意。

  “明天再一诉衷情吧,我们先做正事。”将军一震手中的长刀,发出嗡嗡的刀鸣,他跨出一步,带起波浪般的气流。

  丞相抽出缠在腰上的软剑,浮在他身旁的乌鸦霎时朝着乌罕那提发起攻击。

  城外,火海连天,火中有野兽在四面奔袭,不少异族丧生于兽口之下。那个蓝色眼睛的小孩,被一群毒蛇和胸罴围在中间,左右突围不得,身上伤痕累累。

  他的匕首对这些幻化出来的动物是无效的,把他们打散之后又会有更多的野兽变出来。那些灰烬,都像是活物一般,一生二,二生四,生生不息。

  不知持续了多久,将军的援兵就到了。烽火一层层地传过去,想必远在帝都的皇帝,马上就能得到消息了吧。

  援兵一到,顿时士气更上一层。异族的几个将领虽然勇猛,但也渐渐显得吃力起来。他们在城中还遭遇了将军早先布下的埋伏,打巷战可不是他们特长。

  乌罕那提以一对二,她有当年屠军三千的魄力,但在两个对手武功都不赖,而且还有猛禽攻击的情况下,稍落下风。

  天气突然就下起雨来,雨中夹杂着细细地灰尘,草木香气被雨水一浸润,越发清澈起来,好似叶苗初长,万物勃发。

  双方僵持不下,乌罕那提裸露的一只手臂被长刀砍出了一个口子,深可见骨。

  她的胸口、背上、腿上,都是软剑划出的无数细小的伤口,阵阵刺痛。

  一来二去丞相有点烦了,他思忖着要怎么快速对付这个女人,正准备从怀中摸出几张符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住手!”

  丞相吃了一惊,他循声望去,灰蒙蒙的雨中跑出一只白鹿,长着巨大而高耸的鹿角,周身是明亮的白色皮毛。

  鹿背上骑着一个十□□岁的少年郎,穿着异族的战甲,有一头白金色的卷发。他有着异族人深明的五官,眉毛很淡但是细长,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如碧波荡漾。

  他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和玉石。将军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认出来了,那是异族旁支的族长,图甘达莫古道恩!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位重量级选手登场,期待阿图接下来的表现!

  ☆、落定

  图甘达莫扫视了一下四周,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了,一扬手把里头的粉末洒向厚重的白雾中,随之而来的,就是莫名的香气。

  雨下大了一些,淅淅沥沥的,落在脸上带着丝丝的寒气。粉末很快被雨水润湿,然后沉淀到地上,很快,那些剧毒的白雾居然慢慢地消失了。

  丞相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方才吸入了不少毒气,肺中灼痛难忍。

  将军一把将瓷瓶塞到丞相手中,一边紧握着刀,一边说:“蘸一点来抹在嘴唇上,驱百毒。”

  “这小玩意儿这么灵光?”丞相难以置信地问。

  “别管他灵不灵光了,涂上再说吧。”将军停顿一下,“事态紧急,要不然,我就亲自给你涂了。”

  丞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拿着瓶子有些愣。转而低下头,垂下了眼睫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他的唇角带着笑意,明媚得像春天。

  将军杀心起来了,他本来就常年生活在战场上,没那么多耐心去磨蹭。方才乌罕那提还没解决,现在又来一个古道恩,他见一个杀一个。

  乌罕那提趁着这个空档,一抹手臂上渗出的血液,抄起腰间的鸳鸯刀就朝将军劈过来,她的力道很足,老远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杀意。

  将军毫不畏惧,他生来是英才,从来没有畏惧过谁。将军手中握着长刀,这是他的宝贝,握住它就像握住命运的咽喉。

  那边,图甘达莫对着将军举起了手中的弓箭,他出箭的速度奇快,连瞄准都不需要。一支箭呼啸而来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反应。

  突然将军的后脑被钝器狠狠砸中,天旋地转,方才嗡嗡作响的声音顿时大风过境般涌起,像脑中那根弦忽然就断了,琴音袅袅漫散。

  丞相一旋身拉开自己的风袍把将军裹住,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箭头前方!

  霎时,千钧力道的长箭就贯穿了丞相的胸膛,血液喷涌而出。

  将军昏过去了,手中的长刀突然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丞相抱住他,拿黑色的风袍将他裹在怀里,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将军的脸颊上。

  雨沙沙地下着,落在墙头的野花上,风中传来号角声,远方有明亮的火光。

  图甘达莫大吃一惊,吼道:“你为什么要挡箭?!”

  丞相愤怒地盯着他,咬牙道:“是你们……违约在先!赶紧带上你的兵,滚回去。这笔帐,本官日后找你算!”

  雨水打湿了将军的脸,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神色和平。丞相披散着头发,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他剧烈地喘着气,紧紧地抱着将军不放。

  图甘达莫没有答话,他跳下白鹿,拉过一旁受伤的乌罕那提,扶她坐上白鹿的脊背。图甘达莫回头看丞相,雨中,丞相抱着怀中的人,慢慢地蹲下来。

  “愣着干什么,回北疆去。”乌罕那提严厉地命令。

  图甘达莫看她一眼,一翻身骑上白鹿,往南门奔去。鹿蹄声清脆硬朗,在这样沉重的夜色中,显得鲜活明亮。

  巷子里一下子远离了战场,重归寂静,只有雨声充斥着,在路面上积起水流。

  丞相跪在地上,把将军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替他挡去雨。将军面色安详,安静地像是在做白日的梦,野花的花瓣和着水流从他身边淌过。

  丞相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他长长舒一口气,将手探向贯穿自己胸膛的长箭,握住了,用力将其拔出。剧痛袭击了他的四肢百骸,丞相差点没招架住。他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哐当。

  丞相把箭扔出一丈远,他恼怒地绷着嘴角,原本眼角眉梢的风情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

  “好了将军,我带你回大营里去。”丞相轻轻在将军耳边说,擦去他脸上的血液,“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背着将军,捡起掉落在雨水中的长刀,一步一步往军部大营走去。

  走出巷子的时候,南方传来异族的号角声,萎萎的,没有进攻时那样自信。紧接着,城楼上的青铜号角再次吹响了,昭示着难得的胜利。

  丞相站定了,看到东方微微有点泛白,被大雨遮盖了,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空中盘旋的鸟群逐渐散去,高昂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他偏头蹭蹭将军的脸,微微笑着说:“将军,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此时,皇帝背着手站在栏杆旁,看远方的烽火照亮高台。夜色迟迟不退,黎明正在从天际升起。西方,月亮沉没在群山背后。

  皇帝一夜未眠,自从烽火点亮了之后。

  “掌印,天都快亮了,战事该结束了吧?”皇帝轻声问,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在宏阔的山野下显得有些单薄。

  “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想来,应该早就解决妥当了。”

  掌印站在旁边,他陪了皇上一晚上。皇帝屏退了旁人,掌印悄悄握住他的手,感觉到皇帝在微微颤抖。

  “朕记得,上回异族来进犯,也曾是这样的烽火,烟气遮天蔽日。”皇帝低垂着眼帘,“朕坐在明堂上,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心里却不知乱成了什么样。”

  “不要怕,我们的国家,少年多英才。”掌印牵着皇帝的手,低头看着他,“丞相大力举荐的人,一定不会出错。”

  皇帝靠在他怀里,裹紧了身上的龙纹袍子,透过不明亮的天光,看着烽火一层层熄灭下去。

  半晌,他才喃喃:“不是怕他出错,是怕朕自己出错。你看这江山,北有异族,南有我那小舅舅,都眈眈盯着朕呐。”

  掌印摸摸皇帝的头发,下巴抵在他的发心,说:“没事的,我们有丞相,有将军,有文武百官,有富足的国库,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帝愁情满怀,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掌印的臂弯里,不再言语。

  掌印伸手弹弹皇帝的眉心,笑着说:“再不济,还有我啊。”

  皇帝难得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抬手环住掌印的腰身,慢慢地听天风吹过。

  “嗯,我还有你呢,从小我就喜欢你。”皇帝说,声音惆怅难当。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问掌印:“丞相今年多少岁了?还没有娶妻吧?”

  掌印看了一眼皇帝,说:“丞相二十七了,还没有娶妻。”

  “哪天叫他来一趟,朕给他赐婚。”

  “皇帝为何突然要给丞相赐婚?”掌印微有些惊讶,“相爷恐怕不会从。”

  “不从也得从,有朕来做媒,天下哪有人有这个福分,他要是真那么没眼色,朕手下可不会留半分情面。”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带上你的兵,赶紧滚回北疆去,这笔帐,本官日后再找你算!”

  “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将军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梦中不知谁人在他耳边说了很多话,还有很多个声音,缠绕在一起,像潮水,涨起又退下。

  眼前没有了大雨,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鸟群,没有了朦胧的白雾,只有一屋子暖黄的灯光。

  桌上点着灯笼,灯下铺着雪白的宣纸,明窗半开,桌椅依旧。

  将军忽然有种恍惚之感,好像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白日里的一场梦,醒来了,依旧是花好月圆。

  忽然一阵晕眩袭来,剧烈的头痛才让将军想起这不是梦境。他记得有什么人拿钝器从后面砸中了他的脑袋,让后就昏了过去。

  “将军,你醒了?”突然有人说话,温温的,很熟悉的声音。

  丞相坐在里边的床榻上,靠在窗边,身上拢着青花长袍,长发披垂。丞相脸色有点差,平日里红润似朱砂的嘴唇也失了些血色。

  他看着将军的脸,目光微微动了动,甸甸的,里头有无数种情绪。

  将军看他坐在旁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把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将军此时裸着上身,肩上那个伤口已经细心地包扎过了。

  “相爷,您怎么在我床上?”将军惊奇地问。

  “怎么,本官占你一张床,很过分吗?”丞相微微侧转身子,免得牵动胸口那个血洞。他看着将军,嘴皮子一点不饶人。

  将军忽然就笑了,时隔多日,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定都没变。他骄傲自大,糊涂健忘,时常记不清人的名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丞相就好了。

  “笑什么笑,本官长得一点不好笑。”丞相顶他一句,转而扭头看窗外的景色,唇边不自觉地也泛起了笑意。

  将军甩甩头发,把晕眩感统统扫除。他坐过去一点,坐在丞相身边。他朝窗外看去,底下是士兵们在忙着清扫战场,人头攒动。

  丞相换了个姿势坐好,好让将军挨得离他近一些。丞相这些小心思,将军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坐过去,肩膀挨着肩膀。

  将军瞧出了丞相的异样,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袍子掀开来,我帮你看看。”

  丞相没听他的话,反而拉拢了袍子,说:“将军,我里头没穿上衣,您怕不是想趁机揩油?”

  “不知上回没经过我同意,主动抱住我的那个人是谁。”将军说。

  丞相一下子噎在那里,这事是他做的没错,没想到将军会拿这个来塞他的嘴。丞相满腹的诗书现在突然百无一用了,将军也是不容小瞧的角色。

  当初举荐他的时候,以为他不是很强势。现在看来,算是丞相看走了眼。

  不过,再强势,也是自己举荐上去的,还不是得被压得死死的。

  丞相心里得意起来,这个将军,确实是为可造之才。当然,不仅仅是在带兵这一点上。

  “将军,多日不见,跟本官顶嘴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

  “哪里哪里,都是丞相教会的。”

  丞相虚虚地点他几下,笑道:“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本官就给你看一眼。要是趁本官不注意,多看了几眼,仔细你的皮!”

  “谨记相爷教诲。”将军说,他眉眼鲜明,一下子刻进丞相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腾昱一迦的地雷!

秦九爱你们!

  ☆、衷情

  “胸口上中了一箭,血淋淋的。”丞相说,他拉开青花袍子的衣襟,露出包扎好的前胸和后背,白色的绷带上染着点点的血迹。

  丞相面色安详,除了略显苍白。老大夫给他刮去伤口上的碎肉的时候,丞相嘴里咬着布条,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时周围的士兵都转过脸去不忍看,老大夫说先生您痛的话就喊出来吧,丞相拧着长眉艰难地笑,默不言语。

  将军扳过丞相的肩膀,细细地端详他的后背。丞相是精雕玉琢的读书人,再加上他练过不少时日的武功,背上的线条优美又漂亮。

  将军一下子就着了迷,上回在丞相家里与他一同洗浴,将军没敢乱看。都说丞相是难得的美男子,这样的身段,确实是无双的姿态。

  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将军胡思乱想着,他心下有点慌张,又有点向往,缠缠绕绕的,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带出去几千几万里。

  “将军,说了只看一眼,您这么盯着本官看,可是不合规矩。”

  丞相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半眯着眼睛戏谑道。他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微微笑意,心里的那点情思,难以言喻。

  将军被丞相这一句凛了一下,他慌忙收回神思,不能让丞相看出破绽。

  “这是图甘达莫干的?我要弄死他。”将军说,声线稳稳的,如泉出深涧。

  “本来他是要射你的,我把你砸晕了,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我。”丞相愤愤地说,他坐得累了,微微靠过来一点,靠在将军的身上。

  将军替他穿好青花袍子,见他靠过来,就用毯子裹住他。这时正当日暮,荒原上吹起了凉风,灌进窗户里,四处都是飕飕的凉意。

  “这北方的天气,倒还是比中原要冷一些。”丞相虚虚地靠着将军,蜷曲着双腿,远远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空旷的苍穹中,有鹰隼在盘桓。

  将军揽着他,同样也虚虚地不敢压实。将军心里有些矛盾,就像有很多话他忘了要怎么说,有很多事他还没有做。

  “到了冬天,远方那座山峦就会覆盖上大雪。”将军抬手指给丞相看,“我经常到那雪山下去跑马,听大风从耳边漫过。”

  “帝都很少下雪。”丞相轻轻地说,“泸州从来没有下过雪。”

  他的语气里有些怅惘,带着点萎靡的叹息,被野风一吹,倍添凉意。

  将军心里动了动,他说:“没事啊,丞相以后多来边疆看看,如果是春天,我就带你去骑马踏花,如果是冬天,我就带你去看城中连绵的大雪。”

  丞相眼睛亮了起来,他转过脸来看将军,眼角眉梢都是情意:“此话当真?”

  “当真。我是将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丞相又矮下了眉毛:“你看我这糊涂健忘的性子,哪天我要是忘了,将军可别等太久。”

  “不会的,丞相聪明练达,我说的话,丞相从来不会忘。”将军笑着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丞相再怎么忘性大,对将军,倒是格外上心。

  丞相轻哼了一声,他面上又有些得意了,丞相骄傲自大,最喜欢听恭维话。

  “相爷,说起来你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来?您不在帝都,皇帝拿着了,不怪罪?”将军问他。

  丞相无聊地拨弄一下头发,面带志得意满的神情,说:“本官这么精明的人,这些事自然是安排得周周到到。本官还不是听说异族来进攻,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路上奔波了三四天,可把本官累坏了。”

  将军喜欢听丞相这样说话,傲然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看来相爷对我,还是颇为上心啊,真是受宠若惊。”将军打趣他。

  “怎么能叫受宠若惊呢。”丞相拍他一掌,“应该叫宠辱不惊。你是将军,要稳稳的,别让人看出漏洞来。”

  “相爷教训的是,是我学识浅陋了。”将军依着丞相的性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叫丞相当初举荐了自己,怎么的也算是大恩人。

  丞相眼尾的弧度很漂亮,笑起来有浅浅的纹路,他的目光不似常人那么单薄,而是带着千万种情绪,方塘一鉴开,云影共徘徊。

  就是这样的面容,让将军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莫说咯,我被皇帝关了禁闭,还撤了我批红的权力,我这个丞相,做不动咯。”

  “怎么会。”将军把窗户稍微关上一点,免得丞相被风吹冻,“丞相这么精明的人,还怕斗不过皇上?”

  丞相搓搓自己的手,刚才被风吹着,有点冷了。他说:“将军你这番话要是被皇帝听到了,那可是大罪,要革职的。”

  “只有你听见,其他没人知道。”将军停顿一下,“你很冷吗?”

  丞相点点头:“有点。”

  将军没说话,他牵过丞相的手,握在手心里,拿毯子悄悄盖住。像小孩子,把自己的宝贝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丞相垂眸看看将军的举动,他的长眉深目此时都舒展着,被烛光一照,氤氲和暖。丞相悄悄翻过手掌,寻觅了两下,最后和他十指相扣。

  “鹤山,你曾说我跟了你,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我还真有点信了。”将军喊丞相的名字,他难得喊一回,一听,便是滋味无穷。

  丞相眉梢带喜,嘴上却不绵软:“那都是本官说来骗你的,半仙专门招摇骗撞。”

  将军却不管:“这回你一来,我们就胜利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然,要是真见不到你了,我心里不甘心啊,被你占了那么多便宜,不能就这样算了。”

  “将军,你心胸好狭窄哦。本官不过是占了你嘴皮便宜,不用这样揪着不放吧?”丞相佯装着蹙起长眉,翻脸就不认账。

  “相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个糊涂健忘的名声,改不掉咯。”将军笑他两句,“不过,相爷您这一手变戏法的好技术,是从哪学来的?”

  “什么变戏法?”

  “那头狮子。”将军提醒他一句,丞相向来不记事。

  丞相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将军说的是哪门子事情。他一想到这个,语气就变得沾沾自喜起来:“那是上游道长教的,秘不外传。”

  将军恍然大悟:“果然是青城山的道士,这样玄妙的术法,其他人难出其右。”

  “谁叫本官当年混江湖的时候,结识了这么多奇人异士呢。”

  “丞相也混江湖?”

  “那当然了,本官江湖朝堂,两边通吃。不过我平时不太喜欢炫耀,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丞相面上表现得相当谦逊,实际上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之外。

  丞相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揭开毯子,撑着身子想要下床去。一不小心牵动胸口上老大一个伤口,痛的倒吸一口凉气。

  将军连忙把他扶好,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回去,说:“你想拿什么?我去帮你吧。”

  丞相裹好毯子,上面带着将军暖暖的余温,他抬手指指旁边椅子上的衣服,说:“我衣服里还有剩下的几张符纸,你把他们找出来,我再给你变个戏法。”

  将军下床去翻找,他在丞相的衣服里摸到一叠纸,翻出来看了,却是自己当初写给他的信。

  那叠信已经被折叠得很旧了,看得出来,有经常翻动的痕迹。一股松烟的墨香扑散开来,带着点陈年旧事的意味,有种恍惚的感觉。

  将军心里像有什么被拨动了,琴音袅袅漫散。绵绵的相思一下子涌上来,犹如梦中反复出现的花海,春天铺天盖地而来。

  “渭侨,你还没有找到吗?”丞相说着就要起来,“我来吧。”

  “我找到了。”将军回身去把丞相按在床榻上,坐在他身边,手中攥着厚厚一叠信纸。他把符纸抽出来,递到丞相手上。

  丞相一眼就看到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他顿了顿,看看将军的脸色,说:“这个怎么也被你翻出来了。”

  将军一张一张地看自己写的信,眉眼低垂,说:“原来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丞相没看清将军的神情,他抿着嘴笑:“你写给我的信,当然要多看几遍。不然……我就忘记了。”

  将军把信纸收好,抬起眼睫看丞相,他的目光里有氤氲的水汽,说:“相爷为何对我这么上心?”

  “你是我的将军,我一手把你举荐上去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记住你的名字。渭侨,当初我就说过,我会对你很好的。”

  将军眼里蒙上氤氲的雾气,他看着丞相,笑起来,然后抱住他的肩膀。

  丞相愣了一下,他下巴靠在将军的肩头,眨了两下眼睛,把想哭的酸意压下去。他抬手搂住将军的腰,轻轻巧巧的,看不出一点错处。

  将军抱了丞相一会儿,丞相拍拍他的后背,说:“先放开,看我给你变戏法了。”

  丞相坐到窗户旁边,很快地用符纸撕出许多飞鸟的模样。他让将军把烛台给他拿过来,伸出食指小心地往燃烧的火焰靠过去。

  “你要干什么?这样会烧到的。”将军吓了一跳,一下子移开了烛台。

  丞相皱起眉头拍他一巴掌,说:“你质疑我的手艺不成?拿过来,本官熟练的很。”

  将军没法,只好把烛台端到他面前。

  丞相手指在烛芯上一碰,一团火焰居然被他转移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将军被这奇妙的术法惊到了,他坐在丞相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丞相掂起一张燕子形状的符纸,用手中的火焰将它的眼睛点燃了。转瞬之间,那符纸好像活了一样,燕子的翅膀竟然扇动起来,呼啦一声就飞出了窗户。

  丞相接二连三地点燃了很多符纸,那些带火的飞鸟依次飞上天空,在暮色中盘桓鸣叫。将军把窗户打开,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百鸟在天上自在地徘徊,将军那只虎头海雕也到鸟群中去凑热闹。火光点点洒落,地面上劳作的士兵都抬起头来看这奇妙的景象。

  鸟鸣声像祝福,从天穹上落下来。

  “你看那火星,”丞相指给将军看,“像不像飘雪?”

  将军仰望辽阔的穹庐,看无数火星落下来,凉风醺微,地厚天高。

  “像。像初冬第一场小雪,很难忘。”将军说。

  

  ☆、平安夜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两位演员的戏外生活,人设性格可能与正文不同。

以后还有很多戏外生活大爆料哦!

秦九祝大家平安夜快乐!你们吃苹果了吗?

明日发糖。

  晏翎朦朦胧胧醒过来,身上盖着绒线毯子。窗帘半开,阳光照着窗台上一盆一品红。他动了动身子,眯起眼睛看房间里的吊灯。

  前几天翁渭侨把这花从花店里带回来,说是客人买花剩下的,扔掉怪可惜。晏翎拨弄了两下叶子,撇撇嘴说这卖相不好看。

  “你老是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我写的字你要嫌弃,这拿一朵花回来你也要嫌弃。”

  翁渭侨絮絮叨叨,从阳台的角落里捧出一只去年买来的花盆,填上刚挖回来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把一品红栽上。

  晏翎蹲在他旁边帮他填土,笑着说:“哎呀那时候不知道嘛。我那时候还没见过你呢,哪知道翁家的小子长这么俊。”

  翁渭侨偏头看他一眼,那天天气不错,他眼里有万里天光。晏翎忽地被照了一下,心里动了动,慌忙扭头去看窗外的街市。

  翁渭侨手巧得很,侍弄花草别有一番门路。打整好了花盆,擦得亮晶晶的了,才为把这花放在哪里发起愁来。

  四周看看,他抱起花盆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旁边挨着思想者的青铜雕塑。抱着手左看右看了,又觉得太突兀,转手又搁在了玄关旁边。

  “哎呀哪里要这么麻烦嘛。”晏翎的声音飘过来,“我看啊,就放在我们的房间里吧,向阳,光照多,长得好。”

  “什么我们的房间?那只是你的房间好不好。”翁渭侨回头怼他一句,自从晏翎缠上他之后,处处都要占他便宜。

  晏翎嘻嘻笑,也不言语,偏过身子抱过了花盆,踩着步子进房间去。

  “喂,你小心点!很重的,别给我摔了。”翁渭侨招呼他,趿着拖鞋追着晏翎的背影,帮他托住花盆底。

  晏翎把花摆在窗台上,阳光暖洋洋的,外面没有风。从二十六楼看下去,马路纵横交错,那边有工程队在做绿化,万年青栽上去,春意融融。

  晏翎满意地叹一声,翁渭侨俯下身来端详红红的叶子,脖子上围着条灰色的围巾。花草可都是他的宝贝,一花一叶皆姗姗可喜。

  晏翎双手插在裤兜里,蹬着一双长腿看翁渭侨的眉眼。看得久了,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来,按着翁渭侨的后颈,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干什么,动不动就亲人,没羞没臊。”翁渭侨擦擦脸,吊着嗓子斥责晏翎,瞪他一眼,转身就要出门去

  晏翎巧笑,自然是不肯他就这么走出去了的,一伸手拉住了渭侨,却不想将其在床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就倒在了床上。

  翁渭侨拉下围巾正准备翻起来,却被人一下子按住了手,还没反应怎么回事,晏翎就上了床。

  “你干什么!赶紧下去,老子要出去!”翁渭侨一看事情不妙,蹬起腿要把晏翎踹下去,床榻软软的,是新换的棉絮,甜甜一阵香。

  “急什么呢,我又没说要把你干嘛。”晏翎才不理他的抗拒,凑近了一点,鼻尖挨着鼻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翁渭侨一听就急了,咬着牙一发力,想把手抽出来,奈何晏翎扣得紧,根本就纹丝不动。

  “晏翎你别噌鼻子上脸,老子只是来你家住,没说要睡一张床。”翁渭侨盯着晏翎的眼睛,蹙着眉头,“还有,这样太危险了,我怕你把持不住。”

  晏翎愣了一下,转而又笑了,笑起来眼里波光潋滟,翁渭侨不小心看到,差点把他的魂钩了去。

  “你好会说笑哦。不对,应该说你好会撩哦。”晏翎笑着跟他说,眼尾叠起浅浅的皱纹,长眉深目,氤氲和暖。

  翁渭侨这下也不挣扎了,躺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安然道:“哪里哪里,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在戏里演丞相,真的闷骚。”

  “反了你这小子。”晏翎笑得开怀,“还不是被我压得死死的。”

  说完他俯身去吻翁渭侨的嘴唇,他吻得用力,忽然来一下把翁渭侨咬得生疼。翁渭侨那肯被他这样亲,蹬起腿来踢他,却被一下子按住了。

  这下手空出来了,翁渭侨抓着机会去推晏翎的肩膀,越推反而贴的越近。晏翎摸他的耳垂,手插进他头发里,一动情他就没完没了。

  翁渭侨自然是知道晏翎这个毛病,他真急了眼,一手把晏翎推开了,翻身压过去扣着他下巴狠狠碾了一口,方才愤愤地站起来,整理被弄乱的围巾。

  晏翎看他站起来了,也没说什么,躺倒在床上,踢着拖鞋,抬手去摸了摸嘴唇。

  “哎呀你急啥呀,过几天就要拍吻戏了,这不,咱们提前练习一下嘛。”

  翁渭侨瞥了他一眼,自顾自整理自己的衣袖和下摆,哼了一声,踏步走出门去。步履匆匆的,带着他慌乱的一点情思。

  晏翎眼梢看见他出门去,轻轻摸自己的嘴唇,一琢磨,便是无穷的滋味。

  晏翎的回忆被手机闹铃声打断,他迷糊着睁开眼睛去摸枕头下面的手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按掉了闹钟。

  手机屏幕上是翁渭侨的照片,那天中午渭侨坐在花店里修剪玫瑰花的枝条,晏翎过去看他,偷偷摸出手机拍了一张。

  玫瑰花红艳艳一片,翁渭侨坐在那里,亚麻色的头发绵软漂亮。

  晏翎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满意地掀开毯子下床去。现在是两点钟了,还有三个小时翁渭侨就该下班了。

  翁渭侨是个闲不住的主子,手里接着一台戏居然还到外头去找了个花店的兼职,趁着没戏的空档就去花店干活,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的花香味。

  晏翎轻轻快快地给自己换衣裳,哼着一首歌,喷着发胶拿着梳子打理头发,把后头翘起来的头发都压下去。

  今天是12月24号,晚上就该是平安夜了。导演给他们放了假,晏翎早上起来睡个回笼觉,一睡就睡到了这个点。

  晏翎从浴室出去,扣好衬衫的衣领,再套上一件白毛衣,坐在沙发上,信手翻开厚厚的剧本,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果然,他看了不到十页就把剧本丢在了一边。在剧里他是个每天审阅一万本奏折的丞相,实际上他是个看见密密麻麻字迹就头疼的排版密集恐惧者。

  晏翎摸出手机来,飞快地给翁渭侨发消息,这是他每天常做的事。

  晏翎:大将军,现在忙啥呢?剪玫瑰花吗?那记得给我留两枝。

  翁渭侨:别贫,忙着呢,新来了一批花,正在分装。

  晏翎:哎呀呀那我给你打电话吧。

  翁渭侨:你可拉到吧,上班期间不允许打电话。下班再说吧,不聊了。

  晏翎也没再发消息,他知道翁渭侨忙,说打电话也就是吓吓他。晏翎陷在沙发靠背里,懒洋洋的跟猫儿一样,电视旁的鱼缸里一条红鲤鱼甩着漂亮的尾巴。

  忽地他腾身站起来,三两下把自己衣裳收拾好,披上一件风衣麻利地就出门去了,不忘回头看看镜子,头发有没有乱。

  翁渭侨正在一丛花中挑挑拣拣,用绳子绑好了,再套上漂亮的纸袋子,往里头插进一张空白的卡片。

  看看钟点,已经下午四点钟了。冬天日暮早,夕阳慢慢落下去,整个城市浸没在暖暖的余温里。

  翁渭侨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山有水,有花有鱼。对了,还有一个晏翎,虽然喜欢和他顶嘴,但有他在的日子也不错。

  戏里那个将军,总是和丞相离别。翁渭侨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

  正想着,门外递进来一枝梅花,想来是漏下的。翁渭侨接下了,思来想去,找了一只细口的青花瓶子,梅花插进去,斜里逸出。

  靠窗的木桌上摆着盆景,也是栽着梅花,石头上的青苔古意盎然。翁渭侨走过去把瓶子摆在盆景旁边,两相呼应。

  “哟,梅花配美人,倒是难得美景。”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翁渭侨一凛,连忙退开了一步。

  晏翎戴一条灰围巾,裹着风衣站在外头,起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

  翁渭侨好歹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窗户,左右看看,问:“你怎么来了?”

  “快到五点了,我来接你回家啊。”晏翎说,冷风吹来,他跺了跺脚。

  “行了行了,进来坐会儿吧,外面冷。”翁渭侨招他,“你居然会来接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晏翎欢喜地笑,理好了头发,泰然走进门店里,扑鼻一阵香。镂花架子上摆着风干的满天星,蓝蓝绿绿的一片,下面盛着清水碟子。

  “先生,买花吗?”站在门口的店员迎上去,笑意盈盈。

  晏翎瞧了翁渭侨一眼,看他低头在做手上的事,抿唇笑了笑,说:“是啊,买花,买花送美人。”

  店员一听便打趣:“先生的女朋友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不如送芙蓉,芙蓉如面柳如眉。”

  晏翎微微笑,说:“芙蓉太阴柔,我喜欢的那个美人,最是阳刚。”

  “那就送海棠吧,铁骨柔情,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店员说。

  翁渭侨抬头看晏翎,不巧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一阵乱,忙垂眸掩去了。晏翎看得他的小动作,咧嘴就是笑,语气越发得叹然起来。

  “那就海棠吧,这铁骨柔情,我甚是欢喜。”晏翎点头。

  店员笑得粲然,毕竟晏翎这样的容貌和风仪,还是很少见了。

  “小侨,下午送来的海棠包好了没有?有的话递出来呗!”店员朝里头招呼。

  晏翎听见“小侨”两字,侧目看了店员一眼,撇起了眉毛。

  翁渭侨回头就看到晏翎双手插兜站在门厅前,身边摆着盛开的百花。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一双眼里千万种情绪,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翁渭侨把花抱出去,一捧蜀海棠灼灼烁烁,把他的脸面也照得亮堂起来。

  正要把花递给店员,晏翎上前一步把花抱一个满怀:“多谢小侨。”

  “哦!原来你们认识啊?”店员惊奇一声,目光在两人中间徘徊一下。

  “小侨是我的朋友。”晏翎站在翁渭侨旁边,帮他把衣领翻整齐。

  翁渭侨也不跟他多说,警告地看他一眼,也就继续去工作了。晏翎瘪着嘴看他的背影,伸长脖子望着,半天就是不挪步。

  晏翎付了钱,抱着花在门边的椅子上坐着,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五点了。他掏出手机给海棠花拍了一张照片,顺手发了一条微博。

  “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啊?”正当晏翎看着微博傻笑的时候,翁渭侨走到他旁边来,正在戴帽子和围巾。

  “啊,你下班啦?来,我们回家去。”

  晏翎连忙收起手机站起来,揽着他的肩膀,准备一同出门,翁渭侨耸耸肩膀离了他的手,扣好大衣领子走了出去。

  “咋了?好朋友搂一下都不行?”晏翎追上去问,怀中抱着一束花。

  翁渭侨横他一眼:“谁跟你是朋友。”

  “这话怎么说呢,前几天你还亲过我呢,这咋就翻脸不认账了?”

  “那是拍戏。”翁渭侨说,竖起大衣领子挡风,“你分清楚点。”

  晏翎一时语塞,这下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摸摸脖子,吸一口冷空气,投降:“行吧,我的车在那边,咱往那边走成不?”

  翁渭侨转过视线,看到他怀中的花,没说话,又看向别处,说:“不了,你抱着花要去送美人呢,今天我还是自己走回家吧。”

  说完双手插兜朝着十字路口走去,红灯正好亮起来。

  晏翎看看怀里的花,这下算是知道了翁渭侨心里在钻什么牛角尖。他愣了一下,转而心里甜得跟灌了蜜糖似的,笑着跑过去拉他的手臂。

  翁渭侨正站在风中等绿灯,见晏翎来,瞅他一眼,再转过视线。

  “送什么美人,美人不就在眼前吗?”晏翎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是戏里的。”翁渭侨看他,却见晏翎抬手抽出一朵花来,要给他插在耳朵旁边。

  翁渭侨连忙躲开,打晏翎的手,说:“拿开拿开,这都是戏里的玩意儿,你分清楚点。”

  忽地有人搂住他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分不清啊,我像戏里一样喜欢你,大将军。”

  翁渭侨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正好那边绿灯亮起来,慌忙抬腿就走。

  “什么大将军,没羞没臊。你自个儿想去吧,我走了。”

  晏翎被他甩在背后,看着他背影直跺脚。连忙回车里去了,抽出花束里那张空白卡片来,刷刷写一行字,塞进去,开车转一个弯往另一条道上去。

  转悠了半天,才看到翁渭侨在人行道上走,两边的高楼亮起灯光,迷迷离离。

  翁渭侨捧着一杯奶茶在喝,戴着八角帽子,围巾晃晃荡荡。他慢悠悠地往前面走,偶尔四处望望,不知在望什么。

  晏翎停稳了车,抱着花走下去,追上翁渭侨的脚步,一旋身把花束塞进他怀里,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奶茶杯子。

  翁渭侨被半路劫走奶茶,措手不及。回头一看,晏翎正就着吸管喝了一口,一脸的心满意足。怀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花瓣落了几片。

  “嗯……椰果和珍珠好甜哦。”晏翎说,轻轻撞了撞翁渭侨的肩膀。

  翁渭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重重哼了一声,把花束抱得紧了一些。晏翎看在眼里,心里喜笑颜开。

  “走,我们去买一棵圣诞树,搬到家里去放着,不然,空荡荡的。”

  “正统国人不过洋节。”

  “就意思意思,没那么多规矩,走吧。”

  晏翎牵起翁渭侨的手,手心里温温的。翁渭侨本想挣开他,想了想却放弃了,寻觅了两下,和他十指相扣。

  晏翎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圣诞树搬回公寓里去,翁渭侨叫他买小一点的,他非要买一个大的,塞进后备箱里,扛着上了二十六楼。

  翁渭侨把海棠花放在床头柜上,出来看到晏翎躺在沙发上喘气,笑了他两句:“瞧把你能的,现在知道干不动了吧?”

  晏翎一下子把他拉过来跌进怀里,扣着他手腕,说:“什么干不动了?你敢说你丞相爷爷干不动了?咱现在就试试。”

  “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满嘴没一句正常话呢?”翁渭侨骂他,“你戴着我的围巾还好意思在这里闷骚?赶紧给我摘下来!”

  “不摘,小侨的围巾质量好,戴起来暖和。”

  “不行,我就两条围巾,你别给我搞脏了,摘下来。”

  晏翎忽地想起了什么,松开翁渭侨,从茶几柜子里抬出一个盒子来,颇有分量的样子,上头包着墨绿的丝带,还印着个低调的烫金标识。

  “平安夜,送你的礼物,自己看看,看喜不喜欢。”晏翎说,把盒子摆在翁渭侨面前。

  翁渭侨看看盒子上的标志,是个伦敦的大牌子。打开来看了,里头一件军绿的风衣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一条格子围巾。

  “BURBERRY家的风衣和围巾,昨天我去专柜买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晏翎说着把风衣抖开来,催着翁渭侨换上。

  翁渭侨在镜子前照,左看右看了,总觉得怎么这么眼熟。回头一看晏翎,方才知道了端倪。

  “你身上这件,跟我这件,一样的?”翁渭侨不可置信。

  “对啊,一样的。昨天我去买,怕拿不准你的衣服大小,于是自己试了试。想着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就照着我的买了。我呢,觉得这件好看,就买了两件,你一件我一件,多好。”

  晏翎一边说一边给翁渭侨打整衣领,一样一样弄精细了,才满意地照照镜子。

  翁渭侨正照着呢,晏翎凑过来就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小公子真俊。”

  翁渭侨一掌把他推开:“登徒浪子!”

  晏翎嘻笑,打开礼盒里头的暗格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香水来。

  “暗格里还有瓶香水,这香味我喜欢,等会儿洗完澡记得喷一点,颇有情调。”

  劈头盖脸就是一件衣服,听闻人声:“行了行了,跟进青楼似的。过来把树装好,灯都点上,你这人真是一点情调没有的。”

  晏翎自然是听话地过去帮着他收拾圣诞树,靠在客厅的东北角,缠上碎花小灯,旁边还放着干花和鹿角。啪一声按下开关,灯光就亮堂起来。

  晏翎使坏,一伸手按掉了客厅里的灯,霎时一片黑暗中只有圣诞树暖黄的光线。翁渭侨惊了一惊,回头正要说晏翎几句,却一下子对上他的嘴唇。

  “好的,平安夜第一个吻,我晏翎这辈子不亏。”晏翎满嘴跑骆驼。

  翁渭侨踩他一脚,蹲下来看着发光的圣诞树。他生来眉眼漂亮,长眉深目,眼里装着河山。被灯光一照,半暖不凉,唇角带着笑意,看得晏翎心里软成一江春水。

  “你在想什么?”良久,晏翎问他。

  “想家。”翁渭侨轻声说,“我爹去世了,我娘一个人在老家。”

  “嗯。”晏翎伸手抱住翁渭侨肩膀,“我也想家。我家在泸州,离这儿很远。”

  “我家在济南。”翁渭侨转头去看阳台外头,城市掩映在灯火之下。

  晏翎陪着他看,在他耳边说:“把戏拍完了我们就回去吧,先去济南,再去泸州。”

  “你要跟我一起回济南?”翁渭侨看晏翎的眼睛。

  “对啊,我是你的好朋友,怎么不可以去呢?”晏翎巧笑。

  翁渭侨嗤之以鼻:“什么好朋友,你自作多情。”

  “哦,不是好朋友,是男朋友。”晏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翁渭侨抬手要揍他,晏翎跳开了,转着圈儿进了浴室,回他一句:“我洗澡了。”

  “你浴衣都不拿?”

  “等会儿喊你帮我拿。”晏翎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得意洋洋。

  翁渭侨头疼,起身进了卧室,一眼瞥见床头的鲜花。

  他坐过去,捧着花闻了闻,端详了两下子,看见里头一张卡片。他伸手抽出来了,翻开看,上头的字一如既往得漂亮。

  晏翎的话直白坦荡:媳妇儿,平安夜快乐。

  翁渭侨臊得脸红,喃喃了一句:“谁是你媳妇儿,在剧里咱们可是互攻。”

  他抱着花无声地大笑,脸颊贴着海棠花,灼灼有光。

  “媳妇儿!给我拿浴衣来!”浴室里,晏翎的声音直直地传进翁渭侨耳朵里。

  翁渭侨亲一口海棠花,起身回答:“来了来了!催什么催!不许催老子!”

  打开门,晏翎裸着在照镜子,镜子上雾蒙蒙一片,他抬手整理自己的头发。浴室里水汽氤氲,朦胧暧昧。

  “衣服给你,赶紧穿上,天气冷,会感冒的。”翁渭侨别开视线,把衣服递给他。

  手中的衣服突然就被夺走了,被晏翎一手甩在洗漱台上,绽然似开出了一朵花。

  “穿什么衣服,关上门就不冷了。”晏翎说着把门关上,按着翁渭侨在墙边,抬起他一条腿盘在腰上,亲他的嘴唇和耳朵。

  翁渭侨起先抗拒,后来被亲得狠了,也就自己缠了上去。晏翎心里高兴,叫他媳妇儿,抬手去解他的领扣。

  忽然兜里传来电话铃声,翁渭侨停下来,抽手掏出电话来看了,递给晏翎过目。

  “导演这时候打电话来?”晏翎皱着眉头,“不解风情。别理她。”

  翁渭侨没接电话,放回了兜里,抱着晏翎的脖子喊他晏鹤山。

  戏里怎么说的?浴池生花,妙不可言。

  半晌,翁渭侨的手机上又跳出一条消息框,备注名“沙雕导演”:

  “明天接着拍戏。祝你们平安夜快乐。”

  

  ☆、两心

  敲门声突然响起来,将军吓了一跳。

  丞相往门口瞥了一眼,平平淡淡地收回神色。他把手指上燃烧着的火焰吹熄,闭上眼睛裹好毯子,靠在窗棱上假装熟睡。

  将军看他这么行云流水的动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里暗暗好笑。

  将军把烛台放在桌子上,起身披好袍子,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端药进来的大夫,年过花甲了,仙风道骨的样子,白须飘飘。他长得清瘦,穿一身鸦青的宽袍,在风里猎猎有声。

  “将军,给先生的药端来了。”大夫说,面色安宁。

  “先生就在屋里,我给他端去吧。”将军看看外头乌沉的暮色,接过大夫手中的盘子,“有劳大夫了。”

  将军正端着盘子要进屋去,大夫拱手一禀:“将军,老夫还要给您和先生看看伤口。先生被重箭射中,伤得不轻,需要及时调养。”

  “也好,随我来吧。”将军点点头,带着大夫往内间走去。

  丞相假装睡觉,却竖着耳朵在听周围的动静。听得有脚步和衣料摩擦的声音,丞相动了动睫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将军知道他在做戏,也不点破,只是带着大夫进来,顺手给他端了一把椅子。

  “先生,大夫给您煎了药,快来趁热喝掉。”将军给丞相端药碗过去。

  丞相摇摇晃晃,半天磨蹭不起来,看起来倒还真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将军心里佩服丞相老弱病残说来就来的本事,他伸手拉住丞相,扶他坐到床边来。

  将军帮丞相垫好后背,免得他硌到。丞相金贵,要好生伺候着。

  “这药怎么闻起来这么苦?”丞相皱皱眉头,一脸的不乐意。

  “先生,良药苦口,还是快点喝了吧。”一旁的大夫大概是受不了丞相这般磨磨蹭蹭,忍不住走上前来劝道。

  丞相看着苦黑的药水直犯难,要知道他平时吃糖糕吃惯了,还真是受不得这样的苦。丞相大户人家出身,日子过得精细,要他吃苦,这辈子都不可能。

  “有没有蜂蜜红枣之类的?先生吃不得苦,快去掂几颗黑糖来。”将军见丞相迟迟不肯喝药,便转身吩咐大夫。

  大夫是古板的老人家,他拱了拱手,说:“将军,这药性被糖分一中和,就没有效果了。所以只得委屈一下先生,将就着喝下吧。”

  “大夫你总是这么古板。”将军朝他挥挥手,“先生不能吃苦,本官叫你去就去,别耽误了先生喝药。”

  老大夫一时语塞,清俊矍铄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大概他随军以来,还没见过将军这样对他说话。

  大夫拍拍自己的胸脯,理顺气息之后,躬身领命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擦擦眼角,颇有伤感之意。

  看大夫关上门,丞相才放下手中的瓷碗,笑将军一句:“你对人家大夫,可真是不客气。”

  “先生要吃糖,喊他拿一块来也不肯,你说,该不该对他严厉点?”将军说,他帮丞相把凌乱的头发抚平,握在手心里,绵绵软软的。

  丞相搓搓自己的手,他有些冷了。

  将军提前去把手炉翻出来,那是他到了三九天气才会用的东西。他从柜子顶上把小巧的炉子拿下来,擦去了灰尘,往里面添点木炭和香料,烤得暖烘烘的了,拿去给丞相抱着。

  丞相笑意盈盈的,什么恼怒的事都被他丢到脑后去了。

  难得糊涂,吃亏是福。丞相觉得自己真有福气,遇到了这么好一个将军。

  “要将军的手捂着才暖和。”丞相说,他看着将军的眼睛,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不行,我要喂你喝药。”将军知道丞相那点小心思,他就偏偏不如他的意。

  将军说着伸手去端起药碗,丞相才不会让将军得逞,他可不想喝什么良药。

  果不其然,丞相半路就截断了将军的动作,他一用力把将军的手扣住,拉进怀里捂着,按在手炉上,暖洋洋一片。

  “你看你,手都冻冰了,嘴上还死撑着硬气。”丞相嫌弃他一句。

  “那可不,我就等着你这样做呢。”将军可不承认是自己嘴上硬气,他不能低丞相一头,否则,不符合他的性子。

  “就你会说话,仗着本官脾气好,就在本官面前满嘴跑骆驼。”

  丞相轻轻地摩挲将军手心的纹路,把暖暖的余温渡送给他。丞相越来越喜欢和将军顶嘴了,将军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那些个清高自傲不理人的气节统统没有了。

  将军靠近他一点,半眯着眼睛,眉里眼里都是笑。他端详了一下丞相的面容,左右斟酌一下,才说:“哪里有的事,相爷你生的这么好看,我可是天天琢磨你。”

  “没事你琢磨本官干什么,本官虽然长得好,可也是个男人啊。”

  丞相眼神扑扑朔朔,面上有笑意,但是不甚明显。他知道将军含蓄,不太会表露自己的心思,所以故意这样说,来激一激他。

  将军一听丞相这样说,心里慌不择路。将军自诩四平八稳坐怀不乱,料想一到丞相面前,就只有嘴上吃亏的份。

  老狐狸。将军想,不能就这么吃了你的亏。

  “除了我喜欢你,好像找不出别的理由了。”将军故作思考,一针见血。

  就是要这么单刀直入的爽快!丞相心里欢呼雀跃,他难得有一回心跳这么快,咚咚的,像是铿锵的鼓点。

  除了我喜欢你。

  这句果然是丞相最喜欢听的话,比其它一切恭维都要动听。什么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肤浅!只有将军这句,才最得人心。

  丞相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看着将军的眼睛,那里面装着草原的天际,浮云雪山。

  “那这样正好,本官,也很喜欢你。”丞相咧嘴笑,眼尾露出浅浅的皱纹。

  他今年二十七岁了,也有了一段爱情,不算遗憾。

  “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是你先喜欢我的。”将军说,得意洋洋的,像拿住了丞相什么把柄,出了他一口恶气。

  果然恶人先告状!丞相心里顶他一句,但他也在意不上这么多了,在突如其来的人间喜事面前,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通通都不重要了。

  “将军真是明察秋毫,本官功夫不够,甘拜下风。”丞相难得有一回没跟将军顶嘴,以他平时的性子,现在还不掐架才怪。

  “不知相爷是否读过一句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读过,我还读过前朝司马相如的诗,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可是我不是凤凰。”

  “你当然不是凤凰,你是本官的人。本官今年二十七岁了,能遇上你,不算晚。”

  他们都笑起来,长风过境,相见恨晚。

  那天是八月初三,战后的第一个日暮,饶是丞相忘性大,他也记得很清楚。人间多好,山河荣阔,锦绣逶迤,他们都是国家栋梁,巍巍如明光。

  大夫端着糖糕盘子走进屋里来,他竟然没敲门。

  丞相把手放开,将军一下子抽回手,端起药碗要喂到丞相嘴边。

  这些都被大夫看在眼里,别看他年过花甲了,眼力倒还日比一日精进。大夫连忙低眉垂目,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走过去把盘子放在一边。

  “怎么去了这么久?先生都等急了。”将军责备他一句。

  大夫在走神,脸色有点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大夫才一下子惊醒过来,退后一步说:“回将军,老夫去药房,听小厮们议论了几句,故来迟了。”

  “议论了什么?”将军喂丞相一口药,掂起一颗姜丝饴糖给他,“边疆的就这个糖,先生不要嫌弃。”

  大夫抬起头看他们两人一眼,眼神左右游移一下,才说:“尽是些闲言碎语,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你还听了这么久,可是没把先生放在心上?”将军说,“先生是帝都来的贵人,是我们的救星,你们上上下下都要好生伺候着。若是让本官听到有人在背后编排不是,仔细你们的皮!”

  大夫哆嗦一下,颤颤地回一句:“将军教训的是,老夫先行告退。”

  “欸,等等,你还没有给先生看看伤口呢。”将军好心提醒他一句。

  “有劳大夫费心了,”丞相插一句,“我看我恢复得挺好的,不用看了吧,用个三五日,它自己就好了。”

  将军按按他的肩膀,说:“不行,得让大夫检查一下,万一没保养好,以后要落下疤痕。”

  没等丞相答话,将军立刻转向大夫,说:“先生不喜外人近身,本官来帮他把绷带拆除,你就隔三步看着就好。”

  将军难得一回这么强势,丞相当初真的看走了眼,原本以为会被自己压得死死的,现在看来,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老大夫战战兢兢地检查完,嘱咐了几句,才诺诺退下。将军拢着袍子站在一旁看着,时而举起烛台帮大夫照亮。

  大夫出门去看着天空舒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努力平复下内心的汹涌情绪,才甩着袖子下了楼去。

  其实呢,老大夫是在灶间听到打扇的小厮在议论,议论的就是这位将军和神明福星一般突然降临的“先生”。

  一个说:“这位先生真硬气,没说一个累字,硬是把我们将军从城中背到了大营里。刮骨疗伤的时候没喊一声痛,当真是个活关公!”

  另一个说:“您还别说,这位先生大有来头。前几年我在帝都做布匹生意,东家喊我运几匹料子到丞相府里去。你猜怎么着?这位先生,跟当今的丞相,可有九分相似!”

  “这么神妙?会不会这位就是丞相?”

  “你傻啊,丞相是多尊贵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跑这蛮荒之地来干什么?再说了,我看那丞相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哪来这么多高深的功夫。”

  “那你说,这位先生如何有来头?”

  “嘿嘿,你小子就不知道了吧?看到先生那一手火焰化形的功夫没?那可是青城山道士的独门绝技,秘不外传。你说,这样一位先生,哪来的独门绝技?”

  “果然是不得了,青城道士,在江湖上颇有分量。”

  “这话倒是不错,不过我听说,火焰化形这功夫,有个道长最拿手,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上游吧?那个道长,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了,求你们原地结婚吧。

  ☆、遭遇

  蒲川背着伏羲在山路上走,方才下山的时候,伏羲没看清路,脚下一滑就扭伤了脚踝。蒲川简单给他查看一下,背起他继续在林子里穿行。

  一路上且歌且行,他们已经进入了江苏的地界,再往南走五十里,就是江阴了。

  此时月上中天,清辉朗照。南方的山野清俊秀气,山涧中的泉水在寂静中潺潺流动,泉水旁的石头上长满青苔,浆果点缀在灌木丛中。

  “师父,我们还要走多久啊?”伏羲趴在蒲川的背上,环住他的肩膀。

  蒲川停下来,往前面望望,说:“不知道,也许下了山就好了,山下肯定有人家。”

  “可是我好困,想睡觉了。”伏羲小声说,“师父您不累吗?”

  “不累,伏羲你不能睡觉,你要陪我讲话。”蒲川笑着说。

  伏羲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晶亮亮的,他抱紧了点,在蒲川的脖子上蹭了蹭,嘟囔了两句,睡意朦胧的,蒲川也没有听清。

  “好吧好吧,你先睡吧,等会儿我下山了,再去找一家客栈。”蒲川用脸颊蹭蹭伏羲的脑袋,“做个好梦,最好梦到我。”

  “才不会梦到你咧……”伏羲听他这话,闭着眼睛喃喃了一句,趴在蒲川的肩上很快就睡着了。

  蒲川看他沉沉地睡着,呼吸声匀称安详。山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夜来香的香气在他鼻尖徘徊,山泉叮咚,古意盎然。

  蒲川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青苔潮湿,很容易就会滑一跤。他背上还背着一位小祖宗,可不能打扰了他的梦境。

  慢慢地,蒲川就穿过了大半个森林,走下来,走到半山腰的栈道上。

  “祖宗,我走到栈道上了。”蒲川小声地在伏羲耳边说,轻轻晃了晃他。

  伏羲没有醒来,他睡得很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

  蒲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到了哪个时辰,然后沿着栈道继续往前走。前前后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周围和缓的山脉此起彼伏。

  突然,当蒲川走到一个垭口时,他听到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好像是一队人马,奔驰而来的样子,连栈道都在脚下微微颤抖。

  蒲川觉得不对劲,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在栈道上跑马,怕不会是夜行大盗,专门抢劫过路的旅人。

  他看准旁边山崖的石缝间有一条挺阔的缝隙,闪身进去,把自己掩映在错杂的藤蔓之间。他稳稳地背着伏羲,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屏息凝神了一会儿,蒲川从石缝中看到果然有大队的人马奔腾而过,他们的队伍整整齐齐,马匹训练有素。

  蒲川定睛看去,这不是普通人家的马,这些马身上都披挂着玄黑的铠甲,骑在他们身上的人,也人人带着头盔,帽缨在夜风中飞扬。

  军队!蒲川脑子里立刻蹦出了这个词。

  这样整齐的队伍和精良的马匹,只有军队才会有这样的气势。蒲川的心脏紧了一紧,好像突然被利爪捏住,动弹不得。

  蒲川用藤蔓遮住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他悄悄地数着马匹的数量,十、二十、三十……

  突然队伍的末尾有个士兵转过头来朝石缝里看,蒲川大吃一惊,连忙悄声转过,把自己完全隐藏进黑暗里。

  那士兵没什么动作,转过头去跟着队伍一起往前方奔去,马蹄声隆隆似雷声,但蒲川背上的伏羲仍然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祖宗睡得可真死。蒲川心里想,像他这么没心没肺地睡着,出来走江湖怕是半天就没了命。

  蒲川拿脸颊蹭蹭伏羲软绵的头发,轻轻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藏身的石缝。

  得找个地方过夜,这山里大有古怪。普普通通的地方,怎么半夜还有军队在来往。据蒲川所知,国家的军队驻扎在北疆、南蛮、东海和西域。

  这地方离东海还远着呢,不可能会是东海总兵的队伍。

  蒲川心里暗暗想着,这是何方神圣,得探出一个究竟来。

  寻寻觅觅走了半宿,蒲川仍没有看到山下何处有人家。从半山腰上看去,山的低洼处平平坦坦的,居然也没有房屋。

  蒲川心里纳闷了,这么好的地方竟会没有人在此定居?这多好的土地啊,谷子种下去肯定是年年丰收。

  月亮西斜了,挨着山头,明晃晃的,一只夜枭从月面飞过,厉声长啸。

  蒲川被这声鸟啸吓着了,他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到一只大鸟飞扑而下,堪堪从他头顶掠过去,掉落了几根羽毛。

  蓦地,山间的低洼处竟亮起了灯火,起先是一团,然后接二连三地,全部都亮起来了。这时一朵浮云正好飘过,清朗的月光一下子暗沉下来。

  渐渐地,整个低地四周都被围上了一圈火光,火堆腾起细细碎碎的火星,飘扬起来像是夏季满天的星辰。

  像听到了什么命令似的,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升起来。而那只夜枭一直在蒲川头顶徘徊,时不时冲下来,拼命拍打着翅膀,朝他们怪叫。

  蒲川被搞得有点烦了,像横劈一刀把鸟砍下来,后来却发现这鸟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只是在驱赶他们离开。

  怪鸟。蒲川心里说。他按下自己拔刀的冲动,施用奇行之术,三两下消失在丛林中,把那只大鸟甩在身后。

  蒲川在山上找到一处干燥的山洞,进去检查了一下,没看到有什么毒蛇猛兽,洞内干净温暖,有人生火的痕迹,不过已经只剩下很少一点残留了。

  估计是猎户和樵夫挖的山洞,作歇脚喝茶之用。壁上还挂着篓子和水壶,角落里叠放着一张兽皮。

  这是山里人的习俗,山洞是公用,路过的人可以在里面休息,把自己身上吃不完的食物留一点下来,供下一位客人享用。

  蒲川小心地把伏羲从身上放下来,卸下伏羲背后绑着的长刀,把厚实的兽皮毯子铺开了,让伏羲睡在上面,给他盖上一件披风。

  蒲川抱着长刀在洞口坐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没有危险了,才蒙上脸面,准备夜行而去。

  他正准备要走,脚下却顿了顿。蒲川看看手中的长刀,又回头看看睡着了的伏羲,他犹豫了一下,折回去把长刀塞进伏羲的怀里。

  蒲川抽了两把短刀绑在腰上,腾身跃出洞穴,消失在夜色里。

  当蒲川折回到方才的低洼处,他看到火光明亮,人影晃动,战马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山崖上,乌黑得像烧焦的木炭。

  山体微微震动,小石块从斜坡上滚下来,伏羲俯身隐藏在高处,在那里他可以看到整个低地的全貌。

  骤然,四面的山体都从中间裂开,隐藏其中的巨大石门缓缓上升,月光渐渐照进石门背后幽深的甬道中。

  蒲川睁大了眼睛,他看到石门背后的甬道中,静静地站着黑压压一片军队!

  他们坐在全副武装的战马上,手中握着黑金长矛,长毛的末端聚拢着寒光。玄黑描金的战甲穿在他们身上,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紧接着,等石门完全打开,那些士兵就列着方阵从里头出来,四面八方涌向低洼地带的中央,那里点着巨大的篝火,火星漫卷。

  这时,忽然有人骑马从蒲川眼下的栈道上飞奔而下,速度太快,蒲川没看清他的脸面,那人已经像夜里一阵风一样冲下了山崖。

  那人骑着马从一条小道跑进黑色的军队中。见到他来,那些正在列队的方阵立刻站住了脚步,手中的兵器哗啦啦响动,尔后静静地等着那人行至正中央。

  蒲川感觉出这个人的不寻常,但他在火光掩映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蒲川左右查看一下,决定再往下走一点,离他们更近一些。

  蒲川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场内发生的一切。

  军队围着篝火站定,整齐划一地,组成一个八卦阵的样子。巨大的火堆旁有一人骑马徘徊,他穿着风袍,戴着兜帽,脸上竟是一副青铜面具!

  蒲川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阴影太重,他无法完全看清,只不过那人身上不俗的气度,倒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将士们。”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透过青铜传来,听起来沉重闷气,“难得一回操练,可不要掉以轻心。很快,你们就将登上战场,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那人调转马头一声令下,军队很快就散开,夜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那人的风袍猎猎作响,一下子揭掉了他的兜帽。

  青铜面具古朴雅致,倒没有想象的那么骇人,倒还露出点盎然的鲜活。蒲川定定看着,那人的侧影颀长优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雅气。

  鬼神神差的,蒲川又往下挪了几步。他试图再靠近一些,尽管非常危险,场上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和锋利的兵器,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交代在这。

  突然,他踏中一块松垮的石头,蒲川连忙收回脚,眼睁睁看着那石头滚落下去,推动越来越多的石块,一股脑儿全落进沟渠中,弄起不小的声响。

  该死,出师不利!蒲川心里暗暗骂一声。他抬头往篝火看去,却见骑马那人正转头往他这边看,青铜面具冷硬漠然。

  蓦地,头顶传来一声鸟啸,方才那只夜枭俯冲下来,伸出利爪,直直地往蒲川头上抓去。蒲川灵巧地躲开了,他在荒草中矮身穿行,像夜狐。

  戴着面具的男子定定地往那边看去,在他的视野里,荒草晃荡,其中有个影子在移动,时隐时现的,灵巧得像只狐狸。

  倏尔,杀气陡然膨胀,男子卸下马鞍上的弯弓,抬臂就是一箭,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蒲川飞去。

  

  ☆、追杀

  劲风袭来,蒲川心下一惊,他眼梢瞥见长箭逼近,猛地一仄身,压倒了不少半人高的野草。

  只见那长箭擦着他的脖子穿过去,只需要再往下偏一分,蒲川现在估计就要到西天去见佛祖了。

  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策马追过来,背后是冲天的火焰,他骑马奔来的时候像是带着滔天的火海,无数的火星在他身后炸开。

  蒲川在一片混乱中也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他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手中握着三尺长剑,逆着光,风袍和兜帽飒飒扬起。

  这场景好熟悉,但他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长箭一出,那人就确定了蒲川所在的位子。空中那只大鸟上下腾跃,扑打着巨大的翅膀,不停地用坚硬的喙和利爪抓挠蒲川,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蒲川被这鸟惹火了,他抽出短刀回身一劈,咔啦一声瞬间砍断了鸟爪。

  静谧的山谷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哀鸣,血液四溅,大鸟扑腾着翅膀想往高处飞去,却一下子坠落在地上,羽毛落了一地,一片狼藉。

  “将士们!”蒲川忽然听见嘈杂中传来这样洪亮的声音,“我们一个月后就要挥军北上,跨过长江,踏平太行山,把整个天下,收入囊中!”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蒲川还是听得心惊肉跳。这算是什么言论?谁有这么大的野心和胆量,敢把皇帝的天下,收入囊中?

  洪钟般的声音在蒲川耳边嗡嗡作响,隆隆的,好像是雷霆乍惊,宫车过也。

  谁在说话?那个戴面具的男子,究竟是谁?这些军队,是谁在统领?他们要干什么?造反吗?谁要造反?什么时候造反?

  蒲川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无意中窥见了怎样的一个秘密,而这个让天下人都大惊失色、难置一言的秘密,就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沟之中!

  蒲川的心脏被冰凉的利爪一下捏紧了,他的呼吸凝滞起来,半晌竟不知如何应对。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东西,相到山河天下,想到父亲母亲,相到伏羲还在山洞中熟睡。

  蒲川来不及多想了,因为那个骑马的男子,已经如狂风一般席卷到他的眼前!

  呼啦。是风袍拉起时鼓动的风声。那人从正在高速奔跑的马背上跃起,在空中翻起漂亮的弧线,长长的衣袍像蔽空的旗帜,遮挡了一些火光。

  紧接着,就是浩荡的剑气逼着脊背而来,蒲川感到后背一阵阵恶寒,好像是寒冬突然驾临,冷气直往骨头里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蒲川少年时曾看到这样的诗,诗中天地沙鸥,刀剑归隐,忽觉有浩然正气上行,一剑斩红尘。

  今天没看黄历,果然出门就掉沟里。蒲川心里暗暗咒骂一句,出师不利,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大秘密,还不让我全身而退。

  反正被发现了,不如就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蒲川这下算是豁出去了。

  他猛地从荒草丛中跳起,一下子抽出绑在腰间的双刀,抬臂格挡,哐当一声,气流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威力不小,蒲川想,来者不是等闲之辈,得要万万小心。

  蒲川虽然嘴上谦虚,但对自己的武功一向是自负。他师从青城山的道士,还有父亲亲身教授的刀法,虽说不是洛阳梁氏的直系徒弟,也算是半个弟子。

  蒲川脸上毫不畏惧,出来走江湖谁还没遇到高手,打不过就跑,他有奇行之术,一会儿功夫就能跑出三千里。

  那人落在地上,面上的青铜面具稳稳当当的,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没什么特色,蒲川认不出来。

  蒲川在江湖上认识的人不多,伏羲算一个。面前这个人是谁,蒲川倒没什么心思去揣测,先干上几十回合再说。

  那人倒也是个狠角色,刚站稳了二话不说就冲过来,连家门姓氏承让都没说,太不符合江湖的规矩。

  也是,人家一看就是宗师风范,来无影去无踪的,不需要这些形式。

  蒲川定下心神,心无旁骛地盯着来人的身形和出剑的手法,想从中辨认出他的武功是属于哪家门派,说不定还是个门主,今儿个就让他给遇上了。

  那人出剑的手法极其迅速,蒲川一时没看清剑锋的走势,虚晃了一下,一下子被划开了衣襟,胸口上就添了一道刀伤。

  这点小伤蒲川才不会放在眼里,毕竟是跟高手过招,一开始谁能不吃点亏。

  倏尔,蒲川手腕一转,两柄短刀在他手心旋出灿烂的华光,疾风骤雨一般迎着剑气就上。他踏着风,身子轻盈得像飞燕,刀光掠过剑影,亮堂得像白昼。

  短兵相接,自然是一番热闹景象,蒲川手臂被震得发麻,但他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蒲川突然一点都不想逃跑了,他热衷于与别人交手,好不容易遇上一个高手,先不论他是什么人,能切磋一阵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小时候的蒲川不是这样好斗的性子,小时候的他身子虚,性子孤僻文静,每日除了跟着夫子读读书,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后来一个道士过门来歇脚,仙风道骨的,是人间没有的清俊模样。蒲川在后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士倒像是心领神会似的,喊蒲川到跟前来。

  道士左右端详一下,夸蒲川骨性好,打算收他做徒弟。

  蒲川的爹与那道士有多年的交情,看蒲川身子不好,跟着道士学学太极也是不错的门道,于是便答应了这回事。立好字据,交换了信物,送蒲川上了青城山。

  听起来像是一出亲爹卖儿子的戏码,但蒲川的爹倒没那个意思。

  道士是个好人,在青城道士里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不只会太极,旁门左道的术法耍得奇妙高超,看得蒲川一愣一愣的。

  这大概就是蒲川为什么能上青城山的原因。但是那道士没教蒲川什么术法,只教给了他一套太极拳法,几年后就让他下山了。

  走之前看他回家路途遥远,道士又大发善心教了他半生不熟的奇行之术。

  道士云游四海,常年看不到身影。蒲川下山之后,道士也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去了仙山蓬莱,再乘着扁舟去了东海。

  这些就是蒲川的一部分经历,听起来甚是奇妙。也对,中原的奇人异士多不胜数,国家向荣,人才辈出。

  两个人厮杀的战场上,杀气渐渐弥漫。

  蒲川退后两步,把短刀握在胸前,方才的交手中,蒲川身上多处负伤,而对方却不见一丝伤痕。

  “你是谁?半夜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那人问,长剑佩在腰间,卓尔不群。

  “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半夜发疯喊着要造反。”蒲川说,他擦擦嘴角的血迹。

  “我故意喊给你听的,不然,我怎么抓到你呢?”

  那人轻笑两声,举起手中的剑就掠过来,势头犹如疾风劲草,万马脱缰,看那架势是不取人头不罢休了。

  蒲川无心恋战,他见那人逼近眼前,连忙施用起奇行之术,打算遁逃。

  蒲川负伤在身,施用术法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尽管道士当初教他的是三脚猫水平的奇行术,经过蒲川多年勤勤恳恳的练习,倒也愈发精进。

  对手不依不挠,见蒲川瞅准了空子准备逃跑,他连忙收回长剑,拉着宽大的风袍,用轻功紧紧地追随其后。

  蒲川回头看到戴着面具的男子穷追不舍,他甩甩脑袋,觉得有点伤脑筋。今天出门不仅掉沟里,而且还招来了一个索命鬼。

  半晌过后,蒲川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在花叶之间弹跳穿行,满树的繁花他也没来得及欣赏,只在路过的时候顺手折了一两朵。

  周围没声音了,月光穿过林子照下来,光线朦朦胧胧,能看到远处山谷中飞流直下的瀑布,还有半山腰的花海。

  蒲川跑得累了,他停下来,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靠在树干上喘息,警惕地扫视四周,手中紧紧攥着方才折下来的野花。

  蓦地,长剑出鞘,自己的脖子旁边就架上了冰凉的物体,泠泠泛起一片寒光。

  那股寒意又来了,冬天从蒲川的脖子上开始,渐渐往下蔓延,骨髓里都被冻得刺痛。

  这时,蒲川才看见剑上覆着的一层白霜,而他的衣服,他背后的树干,也已经被这白霜所侵蚀!

  邪气。蒲川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怕是真的遇上不好惹的对手了,他居然能跟着自己追这么一路,莫非也是奇行术的高手?

  要是那糟糕道士在就好了,道士一肚子坏水,再加上层出不穷的把戏,对付这个面具人,应该绰绰有余。

  蒲川没多想,他猛地转身,眼疾手快地把自己手中的野花扔出去,花瓣刷一下散开,摇身一变成了锋利的暗器!

  树背后的面具男人矮下身子躲开花瓣的袭击,一手挥着剑,一脚踏着树干,腾身跃出往蒲川的后心刺去。

  随着这剑气的扩散,空气瞬间冷下来,滴水成冰,林中的树木覆上一层白霜,地面上也冒出了锋利的冰碴子。

  蒲川灵敏如狐地在林中躲藏,打算用这样来扰乱视听,但对方显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顺便给他布下了一个阵,无论转到什么方向,他都无法逃出去。

  半夜遇到鬼打墙,真的晦气。蒲川心里啐一口,开始抓心挠肝想办法解决。

  气温越来越低,树叶已经冻成了冰块,蒲川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开始忍不住抱着身子发抖,呼出的气很快就变成了白烟。

  再这样下去,不被打死也要被冻死。

  长剑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蒲川悄悄往下望一眼,那个男子正在林下徘徊,左右搜寻着,像是孤狼在狩猎。

  与此同时,伏羲怀中抱着的长刀开始不安分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整个山洞里都是荡漾的回音。

  但在这样的动静中,伏羲仍然沉沉地睡着,闭着双眼,神态安详。如果不是因为他尚有平稳的呼吸,估计会以为他已经离尘而去了。

  骤然,长刀的自动抽出一截,噌然作响。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夺目的红光,宛如黎明时第一缕霞光,从刀鞘中喷薄而出!

  

  ☆、显神

  蒲川抓紧自己的衣领,寒气从他的袖口慢慢往上爬,沿着手臂、脖颈,一点点地把他冻住。

  显而易见的白霜已经从鞋底漫上了腰部,眼看就要逼近胸口上的刀伤。如果让这邪门的寒气从伤口钻进体内,怕是连那道士都回天无力了。

  蒲川咬咬牙,他忍着疼飞快地撕下破布把自己的伤口绑好,有些地方已经冻得青紫,血液刚流出来就凝结了。

  一片雪花悠悠而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飘起雪来,落在蒲川的肩头和眉上,他没来得及去拂开。山间的明月煌煌地照着,飞泉瀑布寂寂有声。

  人间曾有四景,铁马秋风、花海还生、楼船夜雪、峨眉山月。

  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这些风花雪月,蒲川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他甩甩被冷气侵蚀有点刺痛的脑袋,把暗器别在手指上,握紧了双刀,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蒲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暗暗定下心神,摆出战斗的姿态。

  那人行至树下,左右扫视,长剑拖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蒲川吸一口气,转瞬之间像雷雨里的闪电一下俯冲而下。他的速度奇快,只看到黑色一晃,就再不见人影了。

  弧光从侧面飞来,那人反应不及,挥剑格挡的时候慢了一步,被刀弧在手臂上划出一指深的口子,顺便还撕开了他的兜帽。

  没等那人站定,蒲川就突然出现在侧面,一脚踏着飞驰的短刀,一仄身就往下方砍去,同时射出几枚暗器,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

  风声大作,雪花飘飘摇摇,铺满白霜的树木剧烈地摇晃。

  攻击一回之后,蒲川又从眼前消失了,那人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影子晃动,却形如鬼魅,来去无踪。

  哧。

  空气震动的声音在他耳边爆开,后颈出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是要裂开一般疼痛。那人手上用劲,一下子抓牢了剑柄,眼中居然淬出了笑意!

  回身抬臂,他看到蒲川的脸,手中的长剑犹如蛟龙出海,携带充沛的内力,往蒲川的眉心刺去,大量的冰块从剑锋上涌出,所及之处封冻千里。

  原本这一击应当是稳操胜券,必胜无疑,但就在这时,风声忽然停止,摇晃的树木也被定在了原地,所有的色彩通通褪去,只留下林中惨白的月光。

  蒲川的身形也被定在原地,他仍然保持着出刀的姿势,头发在狂风中飞舞。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面上冷静决绝。

  时间停止,万籁俱寂。

  面具人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变故,就看到蒲川身后出现一人,他姿态古雅,有一头绵绵的白发,像北方满山的大雪,一下子就让人着了迷。

  他光脚踩在冰封的地面上,穿着看不清黑白的衣服,无数光影在他身上交织,如黄河开汛,无数的冰凌喧嚣而下。雪花停在他四周,一层淡淡的波纹在他身边流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他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可以感受到透骨的凉意。

  光线飒飒摇动,像是荒山中幽深的池塘,飞鸟和花瓣的影子落在水面上。

  面具人开始有点慌张了,面前不速之客,看起来倒不像是人间之物。神仙异人,妖魔鬼怪,什么时候也开始插手凡人的事儿了?

  对峙半晌,来者抬手解开蒙在眼睛上的白布,随着那布条的掉落,看清他的眼睛之后,原本镇静稳妥的面具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双眼睛,深深地嵌在长眉下,光影摇曳,一只如最深的海水,一只像远古的琥珀。

  他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越过蒲川的肩膀,越过风中静止的山林,越过明月,越过山川湖海,一直到遥远的洪荒。

  他的眼神不冷,还带着带着点温暖的眷恋,好像几千几万年过去,看到山河依旧,人间天上皆姿色可喜。

  这样的眉目和神情,没有一点烟火气。一眼看过去,分明看到有神明在宴饮,天籁福音,歌舞升平。

  骤然,他抬起一只手,一道劲风从来人的脚下卷出,席卷着雪花,呼啸着朝面具人扑来。雪花虽绵薄微弱,但它在高速旋转的时候,照样能削铁如泥。

  暴风雪忽然在小小的林子间肆虐,它们剧烈地抽打着树干,像放出牢笼的猛兽,绕过神仙的周身,飞扑着朝面具人露出獠牙。

  面具人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扰乱了方向,怪事太多,他一下子接收不过来,面前这个神仙般的人物,就足够让他目瞪口呆了。

  风雪中,恍惚能看到一个人影踏着满地的寒冰而来,他走得那么从容,带着清冷的眉眼,像是在庭院中漫步,看新年的梅花一朵一朵绽放。

  转瞬,那个从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具人眼前,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扑面而来的寒气比所有冬天加起来都要冷。

  刀光乍现,一柄黑色的长刀挟裹着暗金色的光芒横亘在两人之间,刀身熠熠生辉像是要开出花来,上头流沙一般的金色花纹像是在缓缓流动。

  面具人脑中轰然炸响,他想起了很多故事,想起流传在市井中的话本子,想起了台上曾经表演过的戏曲。

  很多东西,他们原本以为是无聊杜撰的产物,实际上都曾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羲和……”面具男子从喉间发出微微的颤音,穿过青铜面具,嘶哑难鸣。

  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山洞中熟睡的伏羲瞬间睁开了眼睛,他抱紧怀中空空的刀鞘,盯着前方墙壁上一个斑点,在厚厚的毯子上瑟缩成一团。

  而此时在更远的地方,海浪拍打着山崖,黑色的礁石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崖壁上的山洞里,一个道士正好把方才生起的火熄灭,灰烬和火星被微微的海风吹拂着,慢慢飘下山崖。海面很平静,波光粼粼。

  道士摸出怀中的符纸一张张数,数完了再看看葫芦,葫芦里一滴酒都没有。他有点沮丧,把葫芦甩在一边,扒拉两下洞口的干草,和衣躺下。

  他翘着一双长腿,枕着自己的手臂,从不大的洞口看到高远的夜空,星辰正在往西方沉落,潮声一拍接一拍,海面上不时有大鱼跃起。

  道士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他云游四海,去过仙山蓬莱,求过长生的丹药。很多个夜晚,他就这样数着星星度过。

  真是个好天气,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道士心里想,他的心情愉悦起来,闭上眼睛准备一觉睡到大天亮。

  涛声催人入梦,道士很快就被倦意压垮了,神思模模糊糊,似眠又似醒。

  恍惚中,他像是来到了北方的冰海,他站在冰封的海面上,巨大的冰层从他身边驶过。这里有漫漫的长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

  道士环顾四周,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行走。他甩着袖子,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他来过这里,但又忘记了这里的模样。

  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忘记了。

  道士皱皱眉头,月光所及之处,冰层折射着微弱的明光。天幕下,连绵起伏的冰山覆盖着大雪,冰层下的海水此起彼伏。

  周围什么人都没有,道士觉得这个梦境有点无聊,他随意地在冰海上闲逛,打算就这样消磨时间,等太阳升起来了再醒来。

  突然冰山背后出现了一片云霞般的光芒,像涟漪一样扩散开去,很快,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这样的色彩。

  像什么呢?道士想,像南方的夏季,傍晚总是会出现的火烧云。

  想到这,道士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荒无人烟的冰原上怎么会出现红光,现在并不是白昼到来的时间。

  他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但他忘记了在哪里见过。道士忽然感觉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那些都是很遥远的记忆,究竟有多遥远他也算不清了。

  道士朝着那座最高的冰山跑过去,他施展出奇行之术,一炷香的功夫就登上了冰山的顶峰。

  冰山背后,是一片无边的火海,火光冲天,直接将天空映成绯红。

  断裂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底下的海水被搅动了,汇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要把万物吞噬。

  在那荒原上,四处都是熊熊的烈火,火舌舔舐夜空,那森冷的月亮不为所动。

  忽然有液体从下巴上滴下来,道士伸手去擦,却见是冰凉的泪水。他看着这火海泪流满面,眼里水光潋潋滟滟。

  他突然就哭了,连自己都不知道。道士有些惊奇,这时忽然有种悲伤从他心底升起,犹如决堤的河流,一下子就泛滥成灾。

  道士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悲伤,他没有来过这里,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但为什么会觉得是故地重游?

  倏尔,道士听到头顶传来事物裂开的声音,他猛然抬头,天空居然出现了裂缝,然后巨大的碎片直直地往他头顶砸过来!

  星辰在落,月亮在落,整个世界都在火海中崩塌,连时间都望而却步。

  道士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脑袋,他不逃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他逃不掉。

  这时后面有人揽住他的肩膀,轻声叫他:“尔雅。”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掉落的碎片在他头顶停住了,暴怒的海水也不再搅动,万籁俱寂,时间静止。

  道士愣住了,就算他忘记了过往的一切,这个声音,他却一直都记得。刻在心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遍一遍回想。

  道士想转过身看看他的模样,看看多少年没见了,还是不是当年的故人。

  背后的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没让他转身。道士目视着前方,火海燎原,背后那人俯下身,轻声在他耳边说话。

  道士一下子就睁开眼,他摸摸脸上,有淡淡的水痕。

  道士迷迷糊糊地看看天空,山洞里雾蒙蒙一片,月亮西斜了一点,星辰还是那个模样,海面安宁如梦境。方才梦中的景象一下子模糊了,远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爹……你说什么?”道士半梦半醒,嘴上喃喃了一句。他抹抹自己的眼睛,把泪水擦干,转而又沉沉地做起大梦来。

  外面,涛声万里,海平如镜,偶尔有海鸟惊起,在海面上徘徊两圈,又振翅往东方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爸爸登场!

  ☆、故人

  山林暴风雪之后一片狼藉,至少在蒲川从时间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副模样。冰雪已经将他的骨头冻硬了,连神思都有些恍恍惚惚。

  蒲川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他的眉间积满了大雪,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渺成白雾。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武士收刀回鞘,血洒竹林,江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独步。

  好困。蒲川不自觉地抱紧身子,胸口的刀伤被寒冰封住,一动就是钻心地疼。

  但是蒲川顾不上这些了,在长时间的寒冷下,一阵又一阵的困倦就像春天的初阳,而他躺在那样的日光下,听黄鹂鸣翠柳,身旁一丛丛的海棠在盛开。

  忽然有人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双臂圈住他,一股绵绵的暖流打破蒲川满身的冰碴,慢慢游走到他心里去。

  那种感觉真奇妙,就像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开门,火炉上煮着新茶,柴火还没有燃尽,一只猫儿蜷缩在毯子上熟睡。而他则躺倒在椅子上,梦中找到了一片盛世桃花源。

  蒲川全身不自觉地在发抖,他闭着眼睛,在那人怀里缩成一团,等着绵延不断的暖意渐渐铺满他的四肢白骸。

  “你是……谁?”蒲川抬起眼睛看那人的脸,好半天才说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

  “忘记了。”那人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好像有无数个回音,“我一觉睡了很久,许多年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蒲川冷得直哆嗦:“你是山神?”

  “山神不敢当……说起来,我也忘记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了。”那人低头看看蒲川,看他不停地在发抖,把他往怀里送了送,手上又加重了力道。

  “算了不说了,这里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神仙环顾一下四周,“你站得起来吗?我们下山去。”

  被这来路不明的神仙抱着,蒲川身上倒是回了暖,神仙不愧是神仙,在这冰天雪地里,身上依旧温暖得像个火炉。

  “等一下,仙人您先放开我,我要去拿点东西。刚才那个人呢?他在哪里?”蒲川挣扎着从神仙过分热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神仙拍拍自己膝上的碎冰,抬手一指,抬抬下巴说:“就那里,两手就解决了,你们凡人不经打啊。”

  蒲川看他一眼,摸了摸鼻子。神仙倒是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一双眼睛通透得像初冬森林中的湖水,方塘一鉴开,云影共徘徊。

  蒲川三两下跑过去,仔细地看了,才发现神仙一把把人家的面具揪下来,连皮带肉的,丢在了一丈开外。

  场面虽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但蒲川没有多想,他在那人身上搜罗,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终于从他的腰带里摸出了一块腰牌。

  “我帮你杀了人,你就扒拉人家的值钱东西?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神仙抱着双臂站在不远处不酸不甜地说,声音充满了戏谑。神仙巧笑倩兮,眉里眼里没有一点神仙架子,初次登场时的天地变色威武八方的样子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蒲川没说话,他瞥了神仙一眼,觉得这个神仙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也难怪,人家一觉睡了说不定几千年,也许是睡糊涂了。

  蒲川掂掂手上的腰牌,雕花錾银的,拿在手里挺有分量。蒲川借着月光仔细地辨认出上头写着的字,半晌,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看到什么了?眼睛都笑弯了。”神仙凑过来,扶着膝盖低头看他手里的腰牌。

  “仙人您看看,认得不?”蒲川捧着双手往神仙眼前递了递。

  这可真是为难神仙了,神仙一觉睡了几千几万年,他认得的,还都是上古的那些文字。可是不巧,现在的人间,早就变了模样。

  神仙撇撇嘴,表示自己不认识字。他重新站好,拢着双手站在树下,衣袂在晚风中飘拂,威仪端庄的样子,很有宗师的风范。

  蒲川咧嘴笑,他撑着地站起来,忽然一个趔趄,被神仙扶住了,才没有跌倒。

  他晃晃手中的牌子,说:“广陵王府的腰牌,分量不轻。”

  神仙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蒲川知道神仙其实没有听懂他在说啥,毕竟神仙没经历过人间的风土,不懂这些规矩。

  忽然,蒲川听到远处有马蹄声,在凝神细听,却发现是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来!转而,林子深处就出现了火光,还有嘈杂的人声。

  显然,他们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兴许是刚才神仙显灵闹出的动静太大,把这些人都给吸引过来了。

  “哪来的这么多人,好麻烦。要不要全部解决掉?我一出手,没有对手。”神仙舞着宽袍大袖把周围一圈指了个遍,话语间尽是挑衅。

  蒲川一把夺过神仙别在腰间的长刀,警惕地望着四周越来愈近的人马,他和神仙背靠着背,一步一步往另一个方向挪去。

  “不许乱杀人。”蒲川命令他,转眼又看到自己手中熠熠生辉的长刀,着实是被吓了一跳,上头的金色花纹是前所未有的鲜艳夺目。

  神仙很满意蒲川的神情,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这是我的武器哦,只有我拿在手中才会变成这样。漂亮吧?”

  “漂亮有什么用,能杀人才是真本事。”蒲川回敬他一句,带着神仙隐入茂密的丛林中。

  神仙掩着半张脸笑,眼尾带着点微微的桃花色。神仙笑起来很豁朗,眉宇间的神采有上古悠远难详的气息,看上一眼,就觉得似是同来望月,风景依稀。

  伏羲抱着刀鞘坐在洞口等蒲川回来,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计算时辰。漫天的星星已经逐渐黯沉下去,天幕上呈现出蓝紫的色彩。

  当伏羲第三次想离开山洞去找蒲川的时候,却见月下有人御风而来,袍袖飞扬,那一头雪白的头发让星辰都黯然失色,恍惚间,似有庄生侧卧,晓梦蝴蝶。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好像故人忽然从心上那座石桥上走过,低下的河水升腾起一片白烟。伏羲的脑海里忽然没来由地出现了陌生的景象,分花拂柳,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正想着,那神仙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伏羲面前,低眉垂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

  “是这里吗?我到的比你早欸!”神仙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山中的野鸟呼啦一下飞起,很快消失在山巅那棵枯树背后。

  “仙人您可小声点吧,这里是人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蒲川行色匆匆地出现在神仙背后,他受了伤,用奇行术不太顺手,不然,也不会被神仙抢了个先头。

  伏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方才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冲击他的头脑,搞得他有点晕晕忽忽。

  三人一时堵在了洞口,神仙背着手俯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伏羲的面容,眯着一双眼睛,里头微波荡漾,半个天空的星辰都倒映在里面。

  伏羲被他看得有点不习惯,左右扭捏了一下,欲言又止。

  蒲川见这神仙一来就盯着人家看,着实是不太妥当。他走过去把伏羲拉到身边来,一边招呼着神仙自己到山洞里去休息。

  “你去哪里了?怎么半夜不回来?”伏羲问蒲川,帮他把长刀收回鞘中。

  蒲川低头看看伏羲的神情,抿着嘴,抬手摸了摸伏羲的头顶,轻声说:“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情况,发现……有点不太平。”

  “不太平?”伏羲猛地抬头对上蒲川的目光,却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蒲川扶着他坐下来,把面前烧火过后留下来的灰烬拢在一起。他让伏羲坐在自己旁边,神仙则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来。

  “是啊,不太平。我刚才杀了一个人,拿到了这个。”蒲川摸出怀中的腰牌,摊开了给蒲川看。

  这时神仙的声音突然飘过来:“人明明是我杀的,你怎么跟我抢功劳呢?”

  “是是是,是仙人杀的,仙人说什么都对。”蒲川连忙改口,这位是尊大佛,天上有地下无的,活祖宗可要小心供着。

  神仙这下才露出满意的神情,就像是在谁家的庙堂中享受了供奉,心满意足地回天庭去禀报玉帝的小神仙。

  伏羲往蒲川身边靠了靠,说:“他是谁?神仙?”

  “嗯,是个神仙,不过好像有点糊涂,他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也记不起自己是哪一号人物。”蒲川在伏羲耳边小声说,免得被神仙听了去。

  “谁说我糊涂?”神仙这下不乐意了,“我只不过是睡太久了,忘记了而已。不过我倒是记得,我当年还是挺厉害的一号人物来着,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

  神仙撑着头思考,拧着眉头努力回想一些事情,但好像一直有什么堵住了他的思绪,怎么也跨不过去了。

  神仙有点烦躁,他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满头银发卓尔不群。

  蒲川笑他两句,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没准哪天睡醒了,就想起来了。”

  “不行,我一定要想起来,我不能忘记一些事情,我好像忘记了谁,是谁呢?”神仙自言自语,站起身来在洞口徘徊,“是谁呢?好像对我很重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伏羲看着神仙焦躁的举动,时而看看蒲川的脸,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伏羲,我有点冷,过来让我抱会儿。”蒲川忽然说,他盘腿坐着,神态有些疲倦。

  伏羲把长刀放在一边,坐在蒲川身前。蒲川裹好兽皮毯子抱住他的时候,伏羲感觉到了他身上扑面而来的寒气,幽幽的,直达心底。

  蒲川坐在墙根,把伏羲抱在怀里,好歹驱除了一点寒意。神仙身上虽然温暖,但蒲川还没这个胆子抱着神仙取暖。

  神仙还坐在洞口的石凳上沉思,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把神仙照得只有一个漆黑的侧影。在他背后的蓝紫色天幕上,万千的星辰正悄悄地落入东海中。

  而此时,海边崖洞里,也有一个道士,正从又一个大梦中坐起,孤独地遥望着明月。

  蒲川很快就睡去,黎明时分,伏羲从蒲川怀中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神仙就蹲在他眼前,盯着他的脸端详。

  伏羲吓了一跳,抬眼去看蒲川,就听见神仙说:“他听不见的,我停止了时间。”

  神仙笑着看伏羲的眼睛,外面天光并不明亮,山洞里晦暗不明。神仙的表情隐在黑暗中,他异色的双瞳格外夺目。

  接下来一句话让伏羲浑身冷汗:

  “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猜伏羲跟神仙爸爸什么关系?

明天发糖哦,注意接收,啾咪~

  ☆、浅尝

  丞相在将军的照看下休养了几日,身上的伤已经大好。其间老大夫来为他检查过几次伤口,每次都被将军挡在三步开外。

  “将军,你让人家站得那么远,怎么看得清呢?”丞相责怪将军一句。

  “老先生是我军中最好的大夫,耳聪目明的,什么样的伤口,让他看上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将军坐在丞相旁边,帮他穿上半褪的衣裳。

  丞相系着腰间的绑带,抬起眼睛看着将军笑了笑,说:“当真还是个活华佗?”

  将军抿着嘴想了想,咂摸了一下,才说:“国家奇人异士多不胜数,活华佗算什么,还有活神仙呢。”

  “活神仙?将军不要说笑了,那都是话本字里杜撰的。”丞相笑着刮刮将军的鼻梁,调笑他两句,轻轻快快地穿上青花袍子。

  将军见他动作利索了,便知他身上的伤口已无大碍。将军长舒了一口气,在桌前坐下来,掂起墨笔开始写字。

  “你在写什么?”丞相把自己的领口扣好,一眼瞥见将军坐在书案前,面前一张宣纸上落下斜逸的字迹。

  将军没说话,丞相曳着衣裾走过去,抬手放下了纱幔,屋里的光线变得朦胧缱绻起来。屏风两边的乌木联牌轻轻敲击着,上头一大片紫玉丁香和落花蝴蝶一下子满了眼。

  “相爷怎么把帘子放下来了?本官看不清字了。”将军搁下墨笔,正要起身去把帘子打起来。

  丞相把他按回原地,盘腿在他旁边坐下来。青花袍子很长,上面绣着荷花和风筝,长长地铺陈在他身后,像一池碧波,荡漾起一整个春天的心事。

  将军知道丞相的小孩心性,也不想拂了他的意,于是任由丞相撩着他的头发,重新提笔写他的折子。

  “北原军伤亡情况……”丞相轻声念起将军写在折子上的一行字,语气里不再是平时那么泼辣戏谑,带上了一点微微的怅惘。

  丞相趴在桌案上,眯起眼睛看背后窗户里的露出的一方天空,湛蓝湛蓝的,在他眼睛里氤氲出蔚蓝的色彩。

  将军听得他这么惆怅的语气,忽然手上就写不下去了。将军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该写什么内容,他叹一口气,把墨笔搁在砚台旁边,慢慢地磨着松烟的墨块。

  “中军那个百夫长,”将军闲闲地说起,“跟了我很多年了。我爹当年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抱回营地里照养了三天。他的背那时候都冻烂了,不能碰热水,我记得是我亲手拿雪给他擦背……”

  将军停顿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墨块在砚台里慢慢化开。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将军那时还年少,十七八岁的样子,跟着老爹在边关的风雪中驻守。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丞相撑着头,看着将军的侧脸,眼里波光潋滟。

  “后来呢,他就慢慢好起来了。这人也是命大,在荒山里迷了路,居然还能活下来。然后我就知道他跟着父母去关外做生意,但是被异族杀掉了。他跟着几个伙夫逃进山里,正好遇上冬天,你知道,风雪大起来连山头都能淹没。”

  丞相垂下眼睫静静地听将军讲述,他能想象当时的年月,秋风入关,大雪满山。

  “百夫长说他恨透了异族,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亲手杀掉仇人。”将军推开砚台,往旁边的博山香炉里添了点苍山籽,香气四溢的,让人想起黄鹂翠柳,沙暖鸳鸯。

  将军把香料盒子放好,长长舒了一口气,才说:“可是他现在也死了。百夫长天赋异禀,能举起千斤的重物,可是他还是死了。”

  “异族该杀。”丞相说,绕着将军的头发,低眉垂目的,看不出悲喜,“却将万字平戎策,换的东家种树书。”

  将军俯下身来,离得丞相近一些:“我爹跟我说,叫我做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那相爷看我现在,比孙仲谋,还差了多少?”

  屋里静静的,苍山籽的味道渐渐漫散,纱幔被风吹起,桌上的宣纸沙沙作响。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听到外头传来鹰隼的鸣叫,草絮和野花被风吹起,从半开的窗户中飘进来,落在丞相的衣襟上。

  丞相笑起来:“民间都说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今日一见,倒是众望所归。”

  将军被丞相这样看着,心里动了动,鬼使神差地,掂起一片花瓣按在丞相的嘴唇上,然后出其不意低头轻轻在那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将军的动作让丞相愣在原地,饶是丞相精明机灵,现在他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丞相心跳得像是急促的鼓点,一层淡淡的红粉浮上他的耳垂,而后又很快地消散下去。丞相忍住内心无边无际的喜悦,面上藏山不露水的,看不出错处。

  将军心里也没平静到哪里去,他居然能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以前丞相留他吃饭都还要推辞一番,要是放在现在,不用丞相说,将军自己就留下来了。

  虽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子,还隔着一层绯红的花瓣,但这一下足够让丞相心里飘忽很久了,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浴池开满鲜花。

  “将军,你好大的胆子。”丞相脸上浮起笑意,眼角眉梢都是一万种风情。

  将军退开一点,苍山籽和雪松木清冽的香气在他们中间徘徊,将军说:“本官唐突了,请相爷治罪。”

  “嘴皮子功夫倒是一点不落下。”丞相抬手揪住将军的衣领,凑过去,“本官今天偏要收拾你。”

  忽然将军的嘴唇就被人堵住了,丞相咬着那片花瓣,用舌尖抵着,把它送进将军的唇齿之间。

  将军半眯着眼睛,屋里光线暗,桌上一砚台的墨水生出淡淡的香气。外面的阳光正照在广袤的原野上,山峦起伏,花海遍地。

  过了一会儿,丞相才松开他,坐回去,巧笑着看将军的神情。

  “不瞒丞相说,这花瓣,是甜的呢。”将军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角,跟丞相的名字一样,一琢磨就是无穷的滋味。

  丞相钩起一缕长发,说:“有本官甜吗?”

  将军看着丞相钩着自己的头发绕着玩,想了想说:“蜻蜓点水的,还没尝出味道。”

  “那将军,还想怎么尝出味道来?”丞相抬眼瞥他一眼,复而低头去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丞相把将军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缠在一起,解下头上的丝带,把两束头发绑在一处。丞相系了一个漂亮的攒花结,然后指给将军看。

  “本官很甜的,只是你还不知道。”丞相得意地说,“把你绑住,你就跑不了了。”

  “本官是晏鹤山的人。”将军说。

  “翁渭侨是晏鹤山的人,一直都是。”

  丞相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春天,生机盎然。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将军曾在这样的笑容里沉沦过,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将军坐过来,抬手在丞相耳边轻声说:“晚上军中有场庆功宴,犒赏将士的,相爷您要不要去坐坐?”

  丞相愣了一下,转而眼里神采奕奕:“本官当然要去了,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本官也想乐呵乐呵。”

  “军中的酒可比不得泸州老窖那么绵柔,到时候不要喝太多。”

  丞相像是没听到,他点点将军的鼻尖,说:“这次本官及时赶到帮你解决了北方的异族,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将军到时候,可要多敬本官几杯。”

  “那是自然,先生是来自帝都的贵人,本官可不能怠慢。”将军坐得笔挺,摊开桌上没写完的折子,重又提起笔来誊写。

  “叫什么先生嘛,我姓晏,名翎,字鹤山。怕不是将军在边关待久了,把我的名字给忘了?”丞相不满意地抱怨,一伸手卡住将军的下巴。

  将军我行我素,手上的笔锋一刻不停,他垂着眼睛,轻笑着回答:“鹤山你别闹,挡住我写字了。”

  丞相听见将军喊自己的名字,心里像是被糖裹了一层,缠缠绕绕,蜜蜜甜甜。

  丞相瞥一眼将军的字,说:“你的书法,还是跟以前一样没特色。本官记得那次你递过来的请帖,我看了一眼,心里还有点嫌弃。”

  “嫌弃我的字不好看?相爷,您是状元郎,我是个武人,自然是比不得。”

  丞相笑:“说起来,那次我本来不想去的。后来看了你家的菜谱,说是宴席上有凉糕,然后我才去了。渭侨,你还真是懂得揣测我的心思。”

  将军换了一张纸写,偶尔转过眼梢看看丞相,但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了。将军觉得丞相真的很美,帝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让他在这个年纪里遇到,不算晚。

  “哪里哪里,那回管家来我府上问话,我就多问了他两句,知道你是西蜀来的,喜欢吃凉糕,喜欢喝泸州老窖,于是多用了点心思。”

  他们回想起当初的事情,那时候谁都还没见过谁,将军不过是刚好多问了两句,丞相刚好就去了那次宴席。

  他们今年二十七岁,将军比丞相大十天。人间多好,山河荣阔,锦绣逶迤,所有人都还在,尚有归田卸甲,共话桑麻的念想。

  日落之后,宴席像流水一样摆开。几个仆役正在院中挂上灯笼,灿灿的,照得将军一身如巍巍明光。

  丞相换了件朱赭镶金线的袍子,那本来是将军的常服,扎了一条腰带,穿在他身上倒也显得芝兰玉树,高挑秀雅。

  将军本来坐在上首,旁边蹲坐着倒酒的婢女,烛火明晃晃地照着。但丞相兴致高涨,许是有些时日没见到热闹,今天与将士们聊得格外开怀。

  丞相在人群中转了三圈,与他人拼酒碰杯,像个凯旋的大英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将军看着丞相穿梭的身影,眉头微微皱了皱。

  “将军,您怎么就坐在这里?小生不才,在这里敬将军一杯了。”丞相拎着一罐子酒放在将军面前,他有点醉了,脸颊上有淡淡的酡红。

  “先生,您不能再喝了。”将军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低声提醒他。

  “哎呀,莫说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将军来,给我个面子。”丞相给将军斟满酒,眼神迷迷离离地,端着碗催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丞相大宝贝实力发糖。

  ☆、谋划

  在丞相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将军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丞相那样的美男子,被明晃的灯笼一照,鲜衣怒马少年时,倾倒长安又一花。

  将军不在长安,倒还生出点垂杨紫陌洛城东的情怀来。

  “先生盛情邀请,那本官当然是,欣然接受了!”将军站起来,把坐在他旁边的婢女吓了一跳。

  丞相悄然轻笑,他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满满当当一碗酒,看着将军走到他跟前来。丞相喝得醉醺醺了,有点站不住,他扶着腰,姿态风雅。

  丞相刚想敬将军,却不曾想将军直接把他手中的酒碗接过来,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了。丞相有些惊奇,他看着将军的脖子,还有他下巴上漂亮的弧线。

  “将爷,您把小生的酒喝了,那小生只好喝您的了。”丞相弯腰去拿桌上的碗,长发披垂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不了,这碗酒本官也帮您喝了。”将军从容地接过来,笑着对丞相说。

  丞相看着他把酒喝下,脸颊两旁有醉醺醺的红晕,连眼尾都带了一点微微的绯红色。像就着一壶清酒,漫山遍野的桃花正在灼灼盛开。

  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那是军中的将士们在划拳喝酒。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横亘着八万里的银河,徐徐的风吹起灯笼,院子里人影如游龙。

  将军喝完一碗酒,面上到还看不出什么酒意。他从小生活在边关,冬天寒冷,要喝酒驱寒,一口烧刀子下去,嗓子眼都能辣的冒烟。

  “既然将爷喝了小生两杯酒,那不如再去跟大家都敬一杯。”丞相挥挥袖子,敞花大袖顾盼生辉,眼里隐隐有星辰。

  将军知道丞相是意犹未尽,估计丞相在帝都没有哪天喝酒喝得这么尽兴。丞相跟那些士兵打趣逗笑,你来我往的,一点没了威仪。

  “好啊,本官扶着您,先生小心脚下。”将军扶住丞相,一手轻轻搂住他的腰身,“军中酒烈,先生少喝点。剩下的,就让本官来吧。”

  丞相笑着朝他晃晃手中的酒壶,里头酒声晃荡,他凑近一点,在将军耳边说:“将爷一上来就搂我的腰,可是有失风仪。”

  “不敢不敢,先生是帝都来的贵人,得要好好伺候。”将军说着,顺手拿过了丞相手中的酒壶,走进人群中去招呼手下的官兵。

  丞相与将军靠在一处,面上笑得开怀,眼尾有淡淡的皱纹,像一尾鱼,摇曳着尾巴游进了荡漾着涟漪的池塘里。

  “大风起兮云飞扬——”将军突然诵起这句诗,他走到庭院中间,举起手中的杯盏,银河倒映在其中。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吟唱,声音汇聚起来,像蛟龙出海,腾跃千里而上。

  丞相没有唱,他常年生活在富贵庄严的帝都,没有见过边关的场面。

  在一片歌声中,丞相转头去看站在他旁边的将军,将军正在慢慢地喝杯中的酒,一手搭在丞相的腰上,眼神蒙蒙地,看着天幕下遥远的山冈。

  丞相劝了将军很多酒,终于把他喝趴下了。丞相的酒,将军是一概不拒的,别人敬给丞相的酒,也被将军一样一样挡下来。

  半夜,筵席渐渐散去,仆役们走出来洒扫,取走了院中的灯笼,走廊上朦朦胧胧一片星光。

  丞相没有喊人来,他搭着将军,一路把他送回房中去。丞相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步子有些虚晃,好几次差点没撞在柱子上。

  等把将军放倒在榻上,丞相一下子躺倒在他旁边,蜷着腿,不住地喘息。胸口上那个伤口不小心被他撕裂了,针刺一般疼痛。

  丞相撑起身子,眯着眼睛端详将军的面容,他素来知道将军是个少年英才,眉眼里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长眉高鼻,情意温暖,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

  丞相抬手轻轻勾画将军的眉目,划过他漂亮的鼻梁,丞相混混沌沌地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一会儿想到江湖朝堂,一会儿想到人间天上。

  城中敲起了子夜的钟声,打更人的梆子声也从街道上传来。

  丞相看看天色,悄悄在将军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摸索着下榻去,从怀中摸出瓷瓶,倒了一粒药出来,囫囵吞下。

  瞬间,酒气通通散去,面上醉酒的酡红也渐渐消隐于无形。丞相长长舒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倒是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了一些。

  他给将军盖好毯子,穿上了夜行衣,再把头发绑在脑后,,露出他深刻的面容来。将军躺在榻上,呼吸平稳地睡去,月光照亮他满身。

  等梆子声渐渐远去,丞相戴上面巾,把软剑缠在腰间,翻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丞相的身子很轻盈,在屋檐上跳跃的时候就像是疾驰的飞鸟。他轻功上乘,只用了几下子,就翻出了城墙,绕过城外那座山坡去了。

  天地朗照,四野清明,丞相站在原野上,看天际模糊的边线,银河垂挂于天幕,月亮正斜斜地落向西方。

  这里是将军驻守的城市以北,翻过了那座山,就算是到了异族的地界。

  北方夜里天气寒冷,旷野上的大风无休止地呼号,刚从山东头漫上来,一下子又席卷到西边的河流上去了。

  矮小的野花飘飘摇摇,草絮和花瓣像是在下雪。丞相有点冷,他朝手心里哈一口气,使劲地搓了搓。丞相时不时往天际看一看,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突然有点怀念将军了,他刚才搂着自己的时候,身上多温暖。

  蓦地,一个影子从那边和缓的山丘上出现,此时一轮明月正好悬挂在他头顶,大而无光,伴随着漫天的星辰,碧波荡漾。

  高大的白鹿从山坡上跑下来,高耸的鹿角像森林里交错的树枝。鹿角刚打了蜡,系着长长地翡翠流苏,红绫打着漂亮的攒花结。

  “图甘达莫?古道恩。”丞相看着那个影子轻轻说,目光沉静如星河。

  白鹿小跑至丞相跟前停下,一个声音渺渺落下:“相爷,我来迟了。”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是图甘达莫氏年轻的族长。他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碧潭般的眼睛。他脖子上戴着玛瑙,耳畔垂挂着北海里的珍珠。

  图甘达莫是一副异族人的打扮,腰带上镶嵌着翡翠,手腕上戴着黄金手镯。异族拥有广袤的领土,皑皑大雪下埋着无数黄金和白银,北海里的珠宝取之不尽。

  “族长好大的排面,让本官等这么久。”丞相抱着双臂,神色清冷。

  图甘达莫跳下来,按住腰间的弯刀,径直走到丞相跟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图甘达莫比丞相矮一个头,说话时候不得不抬头。

  按说,以图甘达莫的身份,只有别人仰视他的时候。但这时候不,丞相在图甘达莫眼中算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相爷,你从城中出来,没人注意到吗?”

  “没人。本官在将军的酒里加了一点仙人醉,才让他喝醉了过去。”丞相拉下面上的面巾,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免得被大风吹到。

  图甘达莫环顾一下四周,藏进旁边的阴影里,说:“你上回为什么要挡箭?”如果你不挡箭,可能我们已经南进了一千里了。”

  丞相靠着破棚子的一根柱子,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将军是本官的人,本官说了要对他很好的,不能食言。”

  “可是相爷,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现在你不要在本官面前说什么约定。”丞相抬手打断了图甘达莫的话头,“要知道,明明是你们违约在先。还有,本官现在改变主意了。”

  “谁知道乌罕那提会来,猝不及防地出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图甘达莫耸耸肩,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

  丞相撇撇嘴:“谁知道你们一家人在怎么斗,乌罕那提怎么样了?”

  图甘达莫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我让人在她的药里加了慢性的□□,就是你上回给我的那种,相爷,能否再多供应一些?”

  “当然了,族长。只要能把乌罕那提熬死,多少□□本官都给你。”

  “相爷,你又有了什么新计划?”

  丞相没有回答他,他偏头去看看凄清的旷野,听大风在他耳边呼啸。白鹿低着头在空地上徘徊,月光照得它一身波光粼粼,正轻轻地嗅着芳草中的野花。

  丞相考量了良久,才说:“这个事你别急,本官自有打算。只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谁都别想打这座城的主意。”

  “相爷这句话该怎么说?”图甘达莫盯着他,话一说出就飘散在风里。

  “不该怎么说,就凭将军是本官的人。你知道,本官护短,本官认定的人,妖魔鬼怪都别想近身一分。”

  丞相面上带笑,眼里藏着缅怀。沉闷的夜里似乎开出了花,冰河解冻,人间逶迤,层层叠叠的花海背后,有故人缓缓归来。

  图甘达莫不太懂丞相话里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多在意,毕竟他是个异族,直来直去的,不太懂汉人那些含蓄委婉的说法。

  丞相走到图甘达莫身边,背着手,弯下腰与他平视:“族长,十二川的源头和那里生活的怪物,是不是应该去解决一下了?“

  “是啊,相爷,”图甘达莫笑着说,眼里的目光却没有笑,“是该去解决一下了。”

  “族长,以后万事皆得小心。你已经杀掉自己的妹妹了,其他的,你一定不忍心吧?”丞相看着图甘达莫的眼睛说,沉着声音,流淌似暗流。

  “你要对他干什么?!”图甘达莫突然紧张起来,一下子抽出了腰间的刀。

  丞相一把按住图甘达莫握刀的手,一用力,缓缓把出鞘的寒刃一点点收了回去。

  “不要紧张嘛,我的把柄在你手里,你的把柄也在我手里,咱们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的。”丞相的声音轻轻的,一下下擂击在图甘达莫的心上。

  “相爷,愿你真如你们的百姓说的那样,慈悲善良。”图甘达莫收回刀,拧着眉头看丞相的神色,碧潭色的眼里波澜四起。

  “族长,也不要忘了你的宏图大业。”丞相颓废地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

  这时,丞相眼梢一转,霎时升起腾腾的杀气:“谁在那里?!”

  一阵大风吹过,只一眨眼的功夫,图甘达莫已经和他的白鹿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丞相抽出腰间的软剑,手腕一震,华光乍现,嗡嗡作响。

  他站在原地,风袍赫赫飞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握着软件的手上细骨毕露,黑夜里的大风卷着野花从他脚边翻过。

  突然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点微微的调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顺便还勾结边将,相爷,您这桩生意,做得很大啊。”

  

  ☆、转合

  有人轻轻落下,像夜里的百鸟,足尖点在破棚子的一根朽木上,其身形如松竹,临风而如玉树。

  月光照在他脸上,平平展展的,一览无余。衣服的左襟上绣着一大片银色的风竹,其间点了翠,骤然升腾起一种繁华之感来。

  丞相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好歹舒了一口气,不然又得要伤筋动骨。

  “大盗锦衣,还真是夜里的行侠。”丞相一翻手掌把软剑缠上自己的腰,一手裹住风袍,把那点华光悄悄掩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丞相这一身,可真是难得。怎么,要跟我们江湖人,同流合污了?”锦衣一展双臂,刷拉一下从顶上跳下来,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哪来同流合污一说呢?”丞相往旁边走两步,给锦衣空出位子来。

  锦衣拍拍自己的袍子,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来,随手折了一根野草叼在嘴里,顺便闻了闻五色的野花。

  “刚才我都听到你们的对话了。”锦衣无所谓地说,“相爷,您还真像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不过,您就不怕我去皇上面前告你?”

  丞相戴上自己的兜帽,遮去了大半的野风,他笑着说:“你去啊,你上回偷来的春风上国图还在皇帝手里,你去了就把你拿进诏狱。”

  “嘁,甭提了。上回帮你一回,就丢了老子好不容易偷来的宝贝,一万两黄金就这样打水漂咯!”

  锦衣撑着手,遥遥地望着凄清孤旷的原野,目光放得长远起来。他身上有江湖的气质,好像所有的逍遥自在、浩然正气,他一并都拥有了。

  丞相可不认这个账:“你做一次本官的任务,本官要支你多少钱?你知足吧,天下除了我这一家,你哪去找这么便宜的好事。”

  锦衣素来知道丞相是出了名的嘴硬,当然他的心也不软。丞相从来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他骄傲自大之余,还有一点糊涂健忘。

  锦衣耙耙自己的头发,黯然道:“东厂和锦衣卫到处缉拿我,甩都甩不掉,老子只好跑到这里来了,想想真憋屈。”

  “大盗锦衣也害怕锦衣卫和东厂?按你以前的性子,可不是这么窝囊的一个人。”丞相故意激他,

  “什么窝不窝囊,老子早几年就金盆洗手了。春风上国图都让我搞到手了,还用得着去做这营生吗?”

  锦衣不服气地嚷嚷,一甩手把那根野草甩出去一丈远,一下子又被风给吹跑了。

  丞相可不听他在这里自吹自擂,他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咯,你那宝贝被皇帝给抢了,算不算是倾家荡产?”

  锦衣一下子泄了气,丞相一语中的,他锦衣现在,真的是倾家荡产了。哦,锦衣没有家,他仗剑天涯,四海为家。

  丞相瞥瞥今锦衣的神色,见他垂头丧气,心里倒还生出点得意来,夜里的冷风吹得他有些发冻,丞相使劲吸了吸鼻子,闻见冷冽的花香。

  “谁叫你上回二话不说,直接把你的袍子给丢下去了。现在后悔了?”

  锦衣咬咬牙,瞪了丞相一眼,一手捶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坑来。他愤愤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算了,我没有狼要套。”

  “没生意做了?所以来找本官要活儿?”丞相在他旁边慢慢踱步,时不时扫他一眼,神色倨傲。

  锦衣现在不服也得服,丞相是他的大东家,未来的财路都在他手上。锦衣蔫巴了脑袋,摇头晃脑道:“相爷有活做吗?杀人放火的事不干。”

  “有啊,当然有。”丞相站定,一旋身弯腰凑近了锦衣,“本官手上刚好有个美差事,酬劳多,油水厚,还不用你多操心。”

  锦衣睨他一眼,一脸的不信任:“真有这样的美事?相爷您怎么不自己去做?”

  “本官当然想做了,捞钱的机会谁想错过。但是时不待我啊,本官怕是,捞不到这个好处了。”丞相比划着,有指点江山的气度。

  “多少酬金?”锦衣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丞相蹙起了眉头:“本官哪次少过你吗?这次若是办得好,好处一样少不了。要什么药材,什么刀剑,也只管跟本官说,旁的你不用管。”

  “是是是,相爷出手阔绰,小的自然是知道的。”锦衣连忙赔罪,丞相是他东家,得罪不得。

  “这事你干不干?要是拖泥带水的拿不定主意,本官可就另择他处了。”丞相背着手,语气不容置疑的,就是要把锦衣一举拿下。

  锦衣连忙起身拱手:“请相爷示下。”

  丞相听他这么干脆地就接下了,脸上又换上了笑容。丞相拢拢袍子,抬手招锦衣到面前来,轻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风声浩荡,人声模糊。

  “记下了?就这么一个活儿,统共你也不露几次面,闲得很。”丞相说着拍拍锦衣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锦衣眉头皱了皱,左右思量了一下,抬眼看看丞相绵里藏刀的微笑,再相想自己前无出路,后无退谷的境地,叹一口气,只得应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丞相轻轻笑出声,转身拢着两袖去看北疆的月色,被冷风吹着,脸上微微有点发烧,他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带上你的兵,赶紧滚回北疆去,这笔帐,本官日后再找你算!”

  “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将军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大梦中,谁人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又是谁人的声音铿锵如晨钟暮鼓。

  大汗淋漓,身上的三层中衣都已经湿透,他紧紧攥住绣着蒲葵叶的被单,伏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

  将军感觉头好痛,昨夜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模模糊糊想起丞相陪着他喝酒时的情形,丞相端着酒杯朝他笑,眼尾有浅浅的皱纹。

  将军看看旁边,空空的,丞相不在。

  “将爷,醒了没有?起来把这碗醒酒汤喝掉。”门边突然传来人声,紧接着有天光倾泻进来,房中的纱幔被层层撩起。

  丞相端着釉陶碗,一手打起紫金弹墨刻花的缎子,曳着后裾走过来坐在床沿,一扬手拿袖子在将军脸上拂了一下。

  将军坐起身,看看身上浸湿的里衣,伸手就去解腰带。

  丞相一看事态不对,连忙按住将军的手:“将爷,本官知道你心急,但现在还在白日里呢,这些事做不得,做不得。您兴许是醉了,来,把这碗汤喝掉。”

  将军没反应过来丞相在说什么事做不得,他偏头想了想,没想出所以然来:“相爷说的是哪桩事情做不得?”

  丞相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中的碗往他面前送了送。将军见他笑得意味不明,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将军招架不住,只得接了过来。

  丞相伏在床沿,撑着下巴看将军慢慢地喝那碗汤,将军脸色不好看,眉峰都聚在了一起,一脸的嫌弃。

  醒酒汤里加了苦参和高良姜,丞相亲手下灶熬煮的,他知道这药苦辛,于是额外在里头加了蜂蜜和青梅。

  不过现在看来,蜂蜜的青梅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怎么这般辛辣还苦的慌?”将军好容易才喝完一碗,顺手把陶碗搁在一旁,抿着嘴等那股药劲散去。

  “本官亲手给你煮的,将军莫非还嫌弃?本官好歹也算是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今日给你煮一回,还挑三拣四?”丞相吊着嗓子顶将军的话。

  将军知道丞相嘴上功夫不饶人,自己怎么能甘拜下风,这些日子过去,丞相的一手倒噎人的本事他还是学到了不少。

  将军凑近一点:“想必相爷是在为上回给你喝的那碗药耿耿于怀吧?今天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报复我?”

  “将爷,您说的是哪档子事?本官怎么全然不记得了?”

  丞相睁着一双眼睛看将军,众所周知丞相糊涂健忘,这个时候忘记了一些事情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丞相的眼睛清澈照人,让人想起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将军着了迷,他凑过去,与他平平地对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将军说:“相爷满腹算盘,就是糊涂健忘,今天可让本官抓着了你这个软肋。”

  丞相一下子在将军的唇上狠狠亲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重重地碾过去,趁着将军酒还没完全醒,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将爷不是嫌药苦吗?那现在呢?现在还苦吗?”丞相按着将军的后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他,语气里缱绻眷恋,花叶芬芳。

  将军按住上升的心跳,他经历过大场面,这些时候自然不能是自乱阵脚。将军笑,抬手刮刮丞相的鼻梁,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现在不苦了,本官很乐意再来一点。”将军撑在床沿,垂着两边的头发。

  丞相一把松开了手,起身抄起桌上的陶碗就往外头走,把话撂在后头:“本官先把碗还回去,不然,灶间等急了差人来催,本官可不想被人看到。”

  “不想被看到什么?”将军下榻来,披上搭在椅子上的外衣,问丞相。

  丞相回身,满身的山川祥云像是将军曾经的梦境,梦中铁马冰河,背后是花海,有人站在山坡上瞭望。

  丞相盯着将军笑,眼尾打着浅淡的皱纹:“就是刚才我说的白日里不能做的事。”

  将军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看丞相,丞相勾着嘴角笑,轻轻巧巧地哼着小调,准备出门去。

  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有卫兵急匆匆跑进来,当即跪在屏风外,报:“将军,帝都的信使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将军,带上来吗?”

  丞相还没绕出屏风,停在原地,他转身看将军,眉峰微蹙。

  两相沉默之间,忽然一道声线滑进来,沙沙的,拉着拖长的尾音:“将军,咱家可是有急事要禀报,万分耽误不得。”

  说着一个人影就抬腿跨进了门槛,丞相甩袖,一旋身进了内堂,放下帘帐遮住外头的光景,只听得外头细碎的人声。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丞相在线开假车。

  ☆、峰回

  将军见丞相一闪身就没了影,他也没多问,他知道丞相毕竟是偷偷跑来的,要是被帝都来的人认出来,这事情可不好交代。

  纱幔晃动,屏风后头的光影摇摇曳曳,丹桂皮的香气被吹散了点,随之而来的,是宫中御用的香料和不浓不淡一股脂粉味。

  将军微微皱了皱眉头,难不成来的还是个女内官?这老大一股脂粉味又是怎么回事?将军知道宫中有些女官上了年纪,也学着后妃一样涂脂抹粉,不说是沉鱼落雁,至少还有犹存的风韵。

  卫兵躬着身子把来人请进来,脚步声急急碎碎的,金紫朱红的蟒袍富贵夺目。

  将军三两下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抖抖袖子迎出去,拱手道安:“北疆守将翁渭侨,见过公公。”

  “将军不必多礼。”沙沙的声音和着脂粉香气飘来,皂靴踩在地板上急促有声,还有不知谁人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将军站直了身子,他倒要好好看看这来者是怎么样一个大人物,这么大的排场,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一品京官也自愧不如。

  当然,将军看到的跟他想的并不是一回事儿,涂脂抹粉的,不一定是女官,也有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公公。

  穿青衣的小黄门小跑着过来,跪趴在地上,老公公一甩袍袖,似云霞铺展。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小黄门的背上,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捻着翡翠珠串。

  “咱家是司礼监的秉笔,这里见过将军。”

  秉笔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像是台上的名角儿。他朝将军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行了礼。按说,这样的礼数,是不周到的。

  将军看他一眼,绷住了嘴角。初次见面,他心里对这个秉笔太监甚是不满。司礼监的掌印算是东厂的一把手,待人谦恭有礼,也没见得有这么嚣张。

  “上茶来。”将军抬手吩咐下去,平平淡淡地,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老公公打断了将军的话头,说:“不用了,咱家喝不惯这边的茶水,涩得慌。”

  将军微微一笑,他今天偏要礼尚到底:“本官看公公上了年纪,面上不似从前那般焕发。正好,本官前几日偶得了两株药材,听说可以使人返老还童。既然公公喝不惯本官的茶水,那不如现在就叫人下去熬了,一会儿就端上来。”

  秉笔一听将军说他上了年纪,当即瞪起了眼睛:“嗯?你是嫌咱家老了?”

  秉笔面上抹了脂粉,用圭笔描了眉毛,嘴唇上还点了朱砂。这样的装扮,在年轻姑娘身上倒还是一顾倾城的模样,但秉笔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皱纹爬满了额头,看起来颇是诙谐。

  将军带着融融的笑意,在秉笔对面的圈椅里坐下:“不敢不敢,秉笔舟车劳顿,本官不上茶水,有失脸面。这不,还不是为您着想嘛。”

  侍卫来给他倒茶,清洌洌的,看得清杯底的蝶戏兰花。这些都是帝都带过来的用具,釉下的锦鲤、莲花、竹叶,一笔一钩都是盎然的古意。

  秉笔盯着将军,眼睛里放出鬼精的光。他虽然老态龙钟了,眼睛里的精明倒还是一分不减。

  将军闲闲地喝着茶水与他对视,两人剑拔弩张了一会儿,秉笔竟扯着嘴角笑起来,哑哑的声气,尽是深宫中的肃杀气息。

  秉笔是在宫中摸爬滚打数十载的人物了,虽说位分上比掌印还差了点,但也算是个比狐狸还精的家伙。

  他六十二岁了还屈居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掌印手下,心中自然是忿忿不平。但奈何掌印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做事又没有错处,老秉笔也难以下手。

  “不知公公远道而来,可有要事禀报?”将军搁下茶水,问起正事来。

  秉笔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扯动了满脸的皱纹,连着他那张惨白的脸面一起,看起来颇是瘆人。要是在半夜,还真能把人吓死。

  “咱家奉命带了皇帝的旨意来,给将军知会一声,监军大人明儿下午就到了,将军可要好好准备准备。”

  将军蹙起眉头,推开了面前的茶杯,说:“监军?本官怎么未曾听说?”

  秉笔翘着兰花指,转转手腕上的翡翠珠链,飞了将军几眼,摇头晃脑地说:“皇帝前几天批下来的,圣旨写得明明白白,盖上了大印,难不成咱家还会做假?”

  说着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小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来。将军见了,连忙起身行礼,见圣旨如见皇帝,这是固有的规矩。

  太监把圣旨递到将军手中,他展开来看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末了,还盖上了传国的玉玺。

  “皇上怎么突然增设监军一职,还要监察军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饮食起居?”

  将军觉得这个要求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点没理。

  “将军莫要担心,这回来的监军是个不错的人物,懂得一手好医术。咱家之前听说边疆苦寒,士兵多有伤冻之人。想是军中的大夫手艺不精,于是这回特意提点皇上要找个懂医术的,好给将军分忧。”

  将军一听他这话头头是道的,心里鄙弃了一番。什么边疆苦寒都是借口,说起来多好听的样子,暗地里打着什么算盘大家心知肚明。

  将军收好了圣旨,心领神会地笑,躬身作揖:“公公心系家国,是个难得的人才。是本官多虑了,公公不要怪罪才是。”

  他的话温温的,都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本事。杏花春雨般润泽,谁听了都不会多怪罪。

  秉笔笑着指点将军两下,说:“将军你身上倒是有几分丞相的影子。”

  丞相听得秉笔提起了自己,他靠在门边听外头的动静,抓着陶碗的手加重了力度。丞相不能走出去,因为秉笔是见过他的,到时候说不明白。

  “此话怎讲?”将军抬眼看看秉笔,虚心地请教。

  “咱家虽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不过如今皇帝要下手整肃朝堂了,将军您说说,凭您跟丞相的交情,是不是应该躲一躲这风头?”

  将军听出事态不妙,他稳住神情,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不知丞相犯了什么罪?滥权?贪污?还是说跟本官不清不楚的,迂腐的老头子们看不下去了?”

  秉笔一听他这话就笑了,笑得很开怀:“将军太会说笑了,丞相之前做过皇帝的老师,在朝中兴风作浪的,皇帝也管不了他。可是现在局势不一样咯,我们的小皇帝,正准备瞅准机会满朝文武一锅端呢。”

  “满朝文武一锅端?皇帝好大的手笔。”将军面上带笑地坐下,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自古君权相权就难说,树大招风,像丞相这么个人,之前再怎么才华横溢,到头来还不是乱臣贼子。”

  “还是公公看得通透。”

  “看得通透有什么用。”秉笔突然长叹一声,“混到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被那小子踩在脚底下,咱家不甘心呐。你说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凭一副好皮囊。要说咱家之前,也是京中的美男子!”

  将军好容易才忍住了笑,不管当年怎么风华绝代,现在的秉笔,不过是日暮西山的老迈模样。涂脂抹粉的,再也看不出当时的年月了。

  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丞相才是帝都的美男子。也许放到天下四海,也算是属一属二的好相貌。

  秉笔突然就不想说了,也许想到他的逝水年华,再阴狠的人也会有伤离之感。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一手搭着小太监的手腕,行动之间倒是有皇家的贵气。

  “咱家说多了,咱家不过是个宦官,本不敢非议朝廷事。咱家在这里好心提点你一句,将军仔细着点,莫要一头走上了黄泉路!”

  将军起身去送他,嘴上说:“本官心中有数,有劳公公提醒了。”

  “赶明儿监军来了,可要好好地接个风。那是皇上钦点的人,得罪不得。”秉笔掖着袖子,不像来时那么急碎,这回他走得从从容容。

  将军目送秉笔的背影,长长地揖下去,拉长了语气:“公公慢走。”

  他在庭前站了一会儿,方才折回房中去。屋子里点着丹桂皮和雪松木,温暖的味道。秉笔走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脂粉味,将军皱着眉抬手重重地扇了两下。

  丞相一掀帘子从内堂走出来,他径直走到桌子前,一手拉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读起来。丞相才不管这是什么圣旨,什么上下尊卑都跟他没关系!

  将军脱掉了外袍丢在一边,靠在圈椅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撑着额头,手指插进头发里,莫名烦躁起来。

  “哪里来的什么监军!”丞相低低地骂一句,“分明就是想监视你。”

  将军拉他的手,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很漂亮,写得一手斐然的好文章。

  “个个心怀鬼胎的,应付不过来。”将军说,声音轻轻的,带点微微的惆怅。

  丞相坐在圈椅的扶手上,长袍广袖盖住将军的半边身子,他本想再痛快地骂几句,丞相读书多,骈俪句,四六体,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

  不过他忽然心软了,摸了摸将军的手背,看着摊开的一卷圣旨沉默。

  光从窗外打进来,照亮了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还有清水碟子里勾勒的松花泉水,看上一眼,只听得万壑惊雷般的松涛,层层入梦而来。

  将军靠在丞相的手臂上,闭着眼睛,问他:“这个监军,是个什么人物?听说是皇帝钦点的,你见过吗?”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头发,说:“未曾认得。兴许是下面提拔上来的,我还没有见过。”

  “他明天就来了,你要怎么办?你从帝都到这里来,真的没事吗?”将军抬起头看丞相的脸,丞相偏着头,长发垂落在肩上。

  丞相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他低头亲将军的眉心和嘴唇,轻声细语的,氲出一片桃花清酒,明月蒹葭。

  “没事的,皇城里有我的心腹,办事妥当。明儿监军来了,我也悄悄去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能担此大任。”

  将军想起方才秉笔的一番话,刚想开口,丞相一下子吻住他,没说出来的话硬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你丞相爷爷手段多着呢,没什么大事的。监军来了多照顾着点,他是个狠角色,不好惹的。”丞相换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戏谑着,把万事都抛在脑后,“好了,去洗个澡吧,我陪你去。”

  

  ☆、监军

  “不是说了不偷看的吗?”将军坐在池子里,往自己的身上浇水。岸上架着一扇金丝楠木的八扇屏风,将军脱下来的衣服都搭在上面。

  丞相笑意盈盈地曳着袖子从屏风后头走出来,他手里捧着香料盒子,打开了,给旁边的铜兽香炉添上小花茉莉和瑞脑香。

  香气四溢,丞相细细地闻了一下,这个味道刚刚正好,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帝都的宅子里,一到春天就点上这个香,如百花盛放。

  “你都是晏鹤山的人了,那还不是,想看就看吗?”丞相走路的样子像是踮着脚尖在舞蹈,轻薄的中衣打着漂亮的褶子,走一步都要开出花来。

  将军回头瞥了他一眼,丞相占起他的便宜来毫不含糊,将军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呼啦,丞相一手展开了一方绸缎,金红打底的颜色,上面绣着牡丹和雉鸡,上头还有一轮皎皎的明月。

  突然眼前红艳艳一片,很喜庆的颜色,将军措手不及,就被丞相盖住了头。扑面而来的是瑞脑的香气,将军一下子着了迷。

  “嘿,红盖头,还真像那么回事。”

  丞相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一边调笑将军,一边帮他把头发绑在脑后。丞相眼睛明亮得像月下的山泉,眼尾的淡淡皱纹折满了情思。

  将军一听他说红盖头就红了脸,丞相怎么这般的会挑逗人!他素来就知道丞相满嘴跑骆驼,对着他的时候什么稳重自持的风度都不要了。

  丞相故意矮下了身子,看看将军的侧脸,疑惑道:“将军面上怎么这么红?莫非是水温太烫了点?”

  “丞相你瞎说,水温刚刚好,你可以自己来试试。”将军目不斜视,他不太敢去看丞相的眼睛,看上一眼就要沉沦在里面。

  耳边传来轻轻一声笑叹,丞相重新站好,垂着眼帘给将军挽头发。不知是心间忙乱,还是丝绸滑手,半天也没有绑好一个髻子。

  将军可没由着他折腾,他一抬手握住丞相的手腕,哗啦啦一片水声。

  丞相手上一抖,火红的绸缎滑落下来,落在洒满花瓣的水面上,不一会儿就被洇湿了,满目尽是绯绯的颜色。

  丞相顺着他的意思坐在水池边,他不下水,因为早上他刚刚沐浴过。

  将军抬手泼了一手的水在丞相身上,温温的,带着氤氲的热气。丞相往旁边躲了一下,几瓣花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难得是个安稳的日子,丞相不再去想其他糟心的事。看到将军就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没有家国,没有天下,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似水年华。

  “你身上的伤好点了没有?”将军问他,视线落在丞相的胸口上,他腰带绑得松,领口敞开着,露出他漂亮的锁骨来。

  丞相无所谓地看看,轻描淡写地说:“早就好了,可你每天还叫大夫来看。”

  将军换了个姿势,伏在丞相的腿上,说:“不让大夫来看看,万一落下了什么病根子,到头来,可不是要怪我?”

  “尽瞎说,乌鸦嘴。”丞相拍一下将军的肩膀,“我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将军一听就抬起了头,眼里亮亮的:“当真刀枪不入?”

  丞相一时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他面上带笑,微微蹙着眉头看将军的脸,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

  他们相视而笑,无边的暖意漫散开来,连小花茉莉的香气都有了甜滋滋的味道。

  “将军,撩人的功夫倒是日益精进啊。”丞相点点将军的鼻尖,“你这套用在二八年华的姑娘身上,还不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哪里哪里,都是跟相爷学的,一点皮毛而已。”将军故作君子,揶揄他。

  丞相撑着头,眯起眼睛端详将军的神色,正色道:“本官可不是姑娘。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过了这阵子,日后尽管来吧。”

  “为什么还要过一阵子?”将军反问他。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官这阵子有的忙,等万事具备了,将军,恭候光临。”

  将军把花瓣放在丞相的膝上,轻轻捻着,声气放低了一点:“那听起来,你要回帝都去了?”

  “嗯,是要回去的,日子长了,会让人看出端倪来。”丞相的声音忽然黯然下来,尾音里带着委婉的叹息,一声声飘落在将军的心上。

  将军枕在丞相膝上,鼻梁挺拔着,眉上沾了点水汽。他沉默了一会儿,那期间无边的光景都消融在他的目光中。

  丞相知道将军的心思,他惆怅之余还有点隐隐的高兴,他好不容易记住了将军的名字,再住进了他的心里,曾上高楼凭栏望,英雄少年郎。

  “将军莫愁,本官下手稳得很,不会有大事的。将军在边关安心戍守便是。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皇帝要摆宴席,到时候将军可一定要来哦。”

  将军数了数日子,大概也就还有那么几天。中秋是个团圆的节日,听起来,充满了绵绵的祝福。

  丞相心里压着心事,他没跟将军说。他笑得没心没肺,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像他的名字一样逍遥。

  “鹤山,我回去的那天,记得来接我。”

  丞相挑起将军一缕头发,说:“好,我去接你。站在城楼上,看着你策马而来。”

  监军的人马到达北疆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

  盘旋在天际的虎头海雕发出悠长的鸣啸,穿破几万里的长风,笼盖整片原野。

  将军穿着整齐的轻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丞相亲手给他绑好腰带,帮他打整好上下的行装,一身利索的,巍巍如明光。

  丞相看着镜子里的将军笑,他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将军那身绯红的衣裳,绣着松山明月,丞相不曾忘记。

  “好了,去迎接监军的队伍吧,你是一品的大官,莫要失了脸面。”丞相搂搂将军的腰,抿着嘴笑了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水,波光潋滟。

  将军和他并肩走出门去,问他:“当真不再多留两天?”

  丞相拉紧风袍的衣襟,站在风里说:“不留了,再过段时日就是中秋了,宫里有很多事要打整。这回监军都来了,万一被人认出来,很麻烦。”

  将军还想多挽留一下,丞相就这么走了,他一个人的日子可不好过。

  丞相握住将军的手,像往常一样,十指相扣。之前他给将军看手相,说跟着自己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虽说那时是骗人的瞎话,现在,他倒有点信了。

  风中传来了虎头海雕的呼啸,远远的,听不真切了。

  “你听,鸟儿在给你报信呢。快去吧,被耽误了时辰。我就在城外看着,等你把监军接进城了,城门关上了,我就离开。”

  丞相淡然地说着送别的话,心平气和的,冲淡了日暮里的飕飕凉意。北疆已经入秋了,城外萋萋的芳草很快就会枯萎。

  将军看看夕阳,快落下去了。辽阔的天穹像是要压下来,漫天的祥云往东方漂移,鸟雀呼晴,声音洒落如雨滴。

  丞相一抬手按住将军的后颈,吻过去,重重地,带着满心的别离。四周难得的静谧,人声遥远,风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当初将军从山庄离开的时候,丞相都没来及的跟他道别。一滩鸥鹭被马蹄惊起,他一遍遍喊将军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听清。

  疯长的相思,像极了南国的红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丞相骑马狂奔出城门,没人敢拦他。将军带着一队人马站在南门前,旌旗猎猎,马鞍上的朱缨漫漫飘扬。

  远远地,有车辇过来了,前头举着旗帜,两边是皇家的卫兵。车辇的四角挂着流苏和铃铛,轮轴驰过,留下深深一道辄痕。

  丞相避开了人群,他遥遥地观望着,大风带起他的风袍,背上垂下的白色流苏像双燕逐风。

  将军转过视线去看平原上那个孤单的人影,巨大的夕阳在他背后沉下,不愧是南国桃李花,满身都是灼灼的辉光。

  车辇上的帘子掀开了,坐在里头的人往外面探望了一下。丞相仔细地辨认那人的面容,可是大风吹起车上的帘帐,拂动着,时而把那人的脸面挡了些去。

  忽地,那人把帘子掀得开了一些,他看到了远方夕阳下驻马的人影。有些疑惑,眯起了眸子去看,奈何逆着光,没看得有多清晰。

  丞相的目光直接与其对上,等丞相彻底看清那人的面容,脑海里轰一声巨响,仿佛年夜的烟花在头顶炸开,霎时世界一片空白。

  血腥的记忆忽然涌上来,丞相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胸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无数的悲伤和愤怒从心底的裂缝爬出来,决堤成浩瀚的江河。

  车辇停下了,将军站在御马前,拄着手中的长刀,看着帘子被掀开,里头伸出一只手,搭在内官的手腕上,款步走出来。

  那人生的美貌,目如紫魇,眉如银针。手中拿着鹤骨烟枪,上头雕着松针,袅袅的烟气从烟管中飘出,苦里带香。

  走到将军跟前,那人拱手行了一个礼,紫金交叠的花翎衣灿然有光。腰上绑着二叠紫裉的宫绦,垂着洋红八角铜璎珞,前襟别着翡翠双鱼。

  “监军濮季松,见过将军。”声音婉婉的,无星无月,无波无澜。

  “北疆守将翁渭侨,有失远迎。”将军同样拱手回礼,这个监军虽说跟昨天来的老秉笔一样像个女人,但礼数风仪可不是秉笔能相比拟的。

  丞相远远地看着,看监军紫金的衣袍,还有不俗的仪仗。他握紧了缰绳,指甲扣进掌心,骨节都被他捏的发白。

  没想到还是个老朋友,叫什么来着?濮季松?好名字。

  双方在交换任命书,一样一样的公文都要仔细检查。监军扶腰站着,闲闲地吸着手中的烟管,烟雾缭绕,不似其余的烟那般苦涩,竟还带着清冽的香气。

  监军偏头去看夕阳,看到夕阳下那个人影,驻马站在那里,不即不离的,任大风呼啸着刮过。监军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个身影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监军想不起来了,他走过去问将军:“翁将军,那边那个人,您可认识?”

  将军停下手中的动作,抬手遮光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认识。”

  他帮丞相打掩护,面上平平常常的,看不出来是在说谎。

  监军吸了一口烟,喃喃自语:“我怎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将军听到他的话,再一抬头时,夕阳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开完假车又是离别。

  ☆、国师

  皇帝坐在他的偏殿中召见了国师,国师已经算不清年龄了,据说开国时他就跟在□□身边征战,多少个皇帝须归去了,他却依旧是年轻模样。

  国师抱着麈尾,一手掂着小巧的净瓶,晃悠着,坐在藤椅上眯眼看院中的石楠花。

  皇帝落下一颗棋子在棋盘上,一手扶着膝盖,手腕上绕着火红的玛瑙钏儿。

  “国师您看,下嫁公主,可还是个主意?”

  皇帝闲闲地问起来,他午间刚批完了折子,偷得了半日的空闲,便召来了国师对弈。国师下棋的手法并没有多高明,除了做法,琴棋书画他样样都不精通。

  国师听到皇帝在问他,他没有立刻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信手掂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中央,被白子团团围住。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皇帝抬眼看国师的脸面,国师神色清冷的,乌黑的长发用冠子束起来,身上青白的旧道袍,上上下下都是出尘的模样。

  国师抿着唇,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主意是好,若是换一个人选,我觉得更加妥当。”

  皇帝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下拉,他看起来有些不满意:“你总是说换一个人换一个人,可眼下,朕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可以是重臣家的千金,比如那个尚书家的小姐,贤良端庄,跟丞相,也是门当户对。”

  “不妥。朝堂上大半都是晏鹤山的党羽,三品以上的大官,更是趋之若鹜。朕还听说,连远在江浙的巡抚,都与他有些交情。”

  国师眸子里冷冷清清一片光,好像凡尘入不了他的眼睛。国师推开红木明窗,把外头的天光放进来一点,紫色的石楠花盛开了,满院子都是花香。

  国师将手中的净瓶搁在桌子上,说:“皇上,公主是你唯一的姐姐,你把她嫁出去了,宫里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皇帝心知肚明的,他听出了国师话中的意思,深宫重闱,他一个人顶不住。

  北方有异族,南方有他的小舅舅虎视眈眈。朝中还有一个丞相,把他们皇家的权力,一点一点地偷走。

  皇帝今年十八岁上,再等两年,就是弱冠。第一代皇帝,上一任的皇帝,都是文韬武略的明君,十四上战场,十八振朝纲,二十坐明堂。

  依稀记得当年的光景,万国朝拜,锦衣华服,王气盎然。这个国家,处在被上天眷顾的时代,盛世像夏季滔天的海潮,把天下人的命运,藏进大海深处平静的海床。

  皇帝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那些都是他遥远的记忆,被搁置在比天涯更远的地方。

  “把公主嫁给他,算是牵制他的一步棋。朕现在不想把他怎么样,我那个小舅舅,还得要丞相多出点力。”

  国师收回了下棋的手,他微微颔首,眼底看不清什么表情。国师已经在皇帝面前求过很多次情,那回在明堂上,皇帝把大印摔在他面前,向来清高的国师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广袖铺展。

  皇帝也觉得索然无味,他心里有很多心事和忧愁压着,转头去看外面的光景,夏天还没有过去,蝴蝶在石楠花和风铃草中间飞舞。

  突然门外传来掌印的声音,朦朦的,隔了一层纱似的:“皇上,丞相到了。”

  “传他进来。”皇帝随口吩咐了一句,垂眸去看面前的棋局。

  门一下子被推开,门外露出海棠花的树梢来。掌印穿着鸦青常服跨进门槛,躬身比了手势,请外头的人走进来。

  虞景明提起衣裾,面不改色地走进了偏殿中。他戴着乌纱梁冠,帽沿中心那棵翡翠玉熠熠生辉。帽缨系在颚下,腰上垂着石青松烟玉,窄裉缂丝的袍袖一如既往的婀娜。

  “爱卿,你可算来了。国师等了你很久了,这般可不合礼数。”皇帝转过眼梢看虞景明的脸,看到他深刻的眉目。

  虞景明抬袖拱手,敞花大袖顾盼生辉:“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没来得及禀报。”

  虞景明知道皇帝是在膈应他,什么来迟了,他接到皇帝的诏令,起身穿戴好袍子就来了。路上掌印催着,掐着时刻到了这殿上。

  皇帝微微笑了笑:“爱卿不必多礼,不知路上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

  虞景明施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搭着扶手,让他的袍襟拖曳在地上。按说,这是不合规矩的,朝臣要等着皇帝说赐座才能坐下。

  但是丞相不,虞景明知道晏鹤山向来就不理会这些,皇帝也不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虞景明是晏鹤山的影子,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与晏鹤山有九分相似。

  “爱卿,朕还没给你赐座呢,你怎么就坐下了?”皇帝敲着棋子,声音一下一下叩击,屋子里安静得如绣花针落地。

  虞景明叠起双手,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他听到皇帝的话,面上带着极为轻浅的笑意,说:“之前一直都这样,习惯了。”

  皇帝目光沉了沉,转而又笑了,丞相说话藏山不露水的,皇帝自然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转了个话弯子就把矛头对准自己了。

  “之前跟你说的那档子事,国师已经答应了。”皇帝抬眼去看国师,虽说唇角带着和乐的笑意,但他的眼睛里是没有笑的。

  国师没说话,端坐着,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国师心里承认,嫁公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国师一心想让皇帝换一个人,他找了很多借口,全部被皇帝驳回了。

  “皇帝说的是哪回事?”虞景明装作糊涂的样子,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丞相真是忘性大。”皇帝不轻不重地批评一句,“莫非这么快就把朕说的话给忘了?”

  绵绵的,带着针刺,都是些笑里藏刀的活儿,没准的下一秒就真刀真枪亮出来了。朝堂乌七八糟一团黑,摸着悬崖走路,一来二去的,心尖都在打颤。

  国师在一旁发话了,他拱手,垂下飘飘的广袖:“既然相爷已经来了,那臣就告退了。”

  “难得丞相来一回,国师不多留一会儿?这盘棋还没下完呢。”皇帝坐在原处,转着自己手上的玛瑙。

  “不了,臣的丹药房中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这时,掌印带着几个内官进来换青花缸里的冰块,宫女们捧着香炉进来,点燃了,霎时满室都是熏香。瓷瓶里插上时鲜的栀子花,很是应景。

  国师瞥了一眼,皇帝没发话,他后退几步,转身就出了殿门。掌印回身看看他的背影,又隔着屏风往里头看去,两个人影对坐着,正在说什么事情。

  掌印得要拖着机会留在殿中,万一虞景明漏出马脚来,他得要上去救场。掌□□里祈祷着丞相快点回来,皇帝都赐婚了,礼部马上就要接手。

  掌印低声招呼着下人们干活,背着手站在细腰美人觚前品闻栀子花的芳香。他凝神听着皇帝和虞景明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心惊。

  “丞相,这旨意,你接还是不接?”皇帝捻着手中一颗白子,琢磨着棋盘。

  虞景明蹙起眉头:“皇上,这强买强卖的生意,到头来怕是不尽人意。”

  “公主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年方二八,是个不错的年纪。莫非,你是嫌我皇家,还配不上你一个朝臣了?”

  皇帝的话越来越带刺,压抑着隐忍的愤怒,显然,这么多天的磨蹭,皇帝已经心烦了。

  虞景明心里也糟糕,早几天他就收到了皇帝的旨意,那时他站在丞相府门口,听宫里来的内监宣读圣旨。朝阳正从飞檐一角升起,一朵红云落在了墙头。

  那次的旨意虞景明没有接,他伏在地上说望皇上收回成命。

  圣旨被拒接,皇帝自然是勃然大怒,摔裂了大印,差点没叫人去抄了丞相的家。

  奈何他现在动不得丞相,皇帝攥紧了拳头,一腔的愤怒压在肚子里。真是可笑,他是一个国家的皇帝,却对一个朝臣无可奈何。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这样骤然赐婚,也许公主已有意中人,您这样做,恐怕不妥。”

  “丞相多虑了,朕前几日找过公主,公主说她很想见见你。”皇帝按下胸口的怒意,春和景明地说,好像是平常的人家,坐在一起谈论着婚嫁事宜。

  “臣未曾见过公主。”

  “无妨。谁不知道当今的丞相,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帝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当年殿试的状元郎,多少姑娘的心头好。如今二十七岁了还未娶妻,说不过去啊。”

  虞景明喉头动了动,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虞景明没有从老妈妈口中知道多少。丞相是否有意中人,又是否定过亲,虞景明一样也不知晓。

  毕竟,丞相和将军的事,没有人敢拿在明面上来说。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一说出来就是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这些,虞景明是一概不知晓的。

  皇帝见虞景明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丞相,如果你再这样拖泥带水的,你等得起,朕等得起,但你府里的那些人,他们可等不起。”

  虞景明猛地收敛了目光,聚在一处,骤然能刺进人的骨头里去。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朕忘了告诉你,朕派了一些人到你的府上去问安。但他们都是武人,至于会做出什么事来,朕还真不好说。”

  皇帝慢条斯理的,语气里尽是曼妙的花香,说出来的话却一刀一刀剜着人心。

  虞景明目眦欲裂,站起身提着衣裾往殿外赶去,绸缎料子拖在地上,沙沙的,促狭有力,像谁的心跳,忽而跳到了嗓子眼。

  府里有管家,还有一个童子,童子今年才八岁,那可是丞相心头的宝贝!皇帝还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知现在的丞相府,是个怎样的情形!

  “拦住他!”皇帝一声断喝,霎时周围出现几个黑影,腰间佩着短剑,刷拉一下把虞景明围在中间,寒光噌然乍现,刀剑皆已出鞘。

  殿里正在忙活的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掌印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方才收拾衣摆,擦着那些凶器,鱼贯而出。

  虞景明停下脚步,他转过身,袍袖被他翻起漂亮的弧度。皇帝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冷笑,眼中波光潋滟的,灼灼泛着光。

  他说:“皇上,你有这个功夫来拦我,你怎么不去拦着你的国师?指不定他现在,正在谁的宫殿里,做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杠上,晏鹤山快点回来吧,虞景明顶不住了。

  ☆、情难

  老妈妈踩着裹了几十年的小脚,从公主殿中走出来,怀中抱着梅瓶,一手还托着朱漆盘子。她打开门,正撞上一个人影站在门前,老妈妈脚下踉跄了一下。

  半旧的青衣袍子,背后绣着阴阳太极图。肩上落满了银线竹叶,腰带上绑着骨笛。饶是老妈妈再孤陋寡闻,也曾听说宫中有个仙人般的人物,正是国师。

  老妈妈见是国师来,先是惊奇了一下,转而又换作了平常语气:“老奴见过国师,不知国师有何吩咐?”

  “公主在吗,皇上给公主赐了婚,本座来给公主择个良辰吉日。”

  “回大人,公主在里面。老奴刚给公主送了嫁衣进去,让公主先看着。”

  “嫁衣……”国师的声音恍惚了一下,“这么快就织好了?”

  老妈妈抬眼觑觑国师的脸色,颤然答道:“掖庭里新换了织匠,手都巧得很。皇帝的诏令下了还没半个月,嫁衣的大半,都已经织好了。”

  老妈妈面上带笑的,却撇起了眉毛,低垂着眉目,也不知是在夸赞,还是在委婉地讽刺。国师听得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愁绪,还有不明显的叹息。

  “也罢,”国师甩了甩袍袖,灌起了满袖的风,“你先下去吧,本座去面见公主。”

  老妈妈躬身福礼,脚步细细碎碎地,就从走廊的转角处离开了。

  国师一撩袍子跨进门槛,里面凉飕飕的,不知放了多少冰块。他踩在金石地板上,日光从西头照进来,屋子里的物件都被涂满了光辉。

  他关上门,遮挡了外头烫人的天光,视线落在门锁的铜扣上,见得上头已经被磨光了,露出本来的色泽来。

  国师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的,落在空寂的殿堂中落满了灰尘。

  “老妈妈,谁来了?怎么半天还不把门关上?”一道声音从西堂的碧纱橱背后传来,酥酥的,被堂中的冷气一浸润,绵绵地能爬到人心上去。

  国师认得这个声音,他一直都认得,以前远远地在花木背后听到她的笑声,总要驻足观望那么一阵子,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如今佳人不笑,其声渐悄。

  公主就那样从纱橱后面绕出来,猝不及防的,抬眼正好对上国师的目光。她打起湛碧的帘子,穿着曳地的衣裙,乌发翠峦,腰身窈窕。

  叮咚。屏风上的铃铛被吹响了,香料供桌上摆着釉下重彩的景泰蓝,三五朵九里香正在灼灼盛开,映着国师的面容,燎燎然,羽化而登仙。

  公主婉转的余音戛然而止,她停在了原地,垂着秋香色缕金穿花的衣袖,靠着半缕斜阳,定定地看着国师。

  “国师今儿个,怎么想起来本宫殿上了?”

  半晌,公主才开口说话。声气依旧是绵绵的,飘到顶上的藻井中去,显得这厅堂,倒是更加寂静了一些。

  国师垂眸抬袖,照着该有的礼数,毕恭毕敬地回答她:“回公主,皇上给公主赐了婚,便着臣来为公主择个良辰吉日。”

  公主一听这话就拉下了嘴角,她转身拂袖往里间走去,说:“难得他有心,既然来了,国师进来坐会儿吧,免得说本宫待人刻薄。”

  国师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满,他心里酸涩了一下,还是抬腿随公主进去了。

  内堂里精巧富丽,地上铺着丝绢的地毯,印着西山白鹿,流水桃花。椅子扶手上搭着石青弹墨镶象牙的引枕,半旧了,仍看得出上头的画像生动鲜活。

  屋里有几个正在洒扫的婢女,见着国师进来,都垂着两袖福礼,随后退了下去。这是固有的规矩,国师来的时候,公主的殿里不需要其他人在场。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就消失在外头,笼子里的金丝雀啁啾不停。

  “国师快点儿算算黄历吧,本宫的嫁衣都做好了,日子可等不得。”公主往旁边的炕桌上一指,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火红的嫁衣,像一团火,要烧起来。

  “我不想算黄历,是我擅自来的,没别人的意思。”国师说,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公主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说:“国师好雅兴,所以我们,就这样了?”

  国师一转身抱住公主的腰,低头照着她的红唇就吻下去,刚喝过一口茶水,唇齿间都还是岩茶的香气。他手上用力,把公主扣进怀里,贴着他的腰身。

  公主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来,很多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涌起,原想克制着,保持着门面上的礼度,但现在想来,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

  国师没有哪次吻得比这次更用力,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发泄出来,汇聚在那方寸之地,像滔天的洪水,过境时席卷万物。

  公主抬手抱住国师的腰,摸到他道袍背后那一片太极图,阴阳转化,生生相合。

  衣裳果然只是骗人的皮囊,国师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的男子,照样也会陷在了人间的七情六欲里,甘之如饴。

  国师与公主的相遇,不过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就像市井里那些说书人的桥段,自认为语出惊人,实际上只不过是拾人牙慧。

  公主十七岁的时候碰坏了国师的箜篌,国师是个大度的人,他没有过分地追究,就放了公主这一马。

  十七岁的公主喜欢穿绣着花鸟的衣裳,末尾缀着落尾蝴蝶,腰上系着翡翠铃铛,项上挂着八角绞丝铜璎珞。

  就像老人家常说的命由天定一样,国师几百年没动过情,那几年却突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听起来俗套又老土,连普通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有风流韵事传成佳话。

  但每一段爱情都值得被珍惜,哪怕它卑微低贱,还粗俗不堪。

  “谁说我们就这样了?”国师松开她一点,复又低头轻轻吻去公主脸上的泪水。

  公主抓着国师的衣领哭,她不敢哭出声来,声音压在喉咙里,堵得她心慌。酸酸胀胀的,像吃了□□,万念俱灰。

  国师把公主抱在怀里,搂住她的肩膀,温声细语地说:“别怕,这只是在做戏,丞相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皇帝强加的命令,丞相心里没有半点服从的意思。”

  “可是嫁衣都备好了,我马上就要坐着轿子,从宫门抬出去,去跟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丞相拜天地和高堂。”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日后等风波过去,丞相肯让皇帝一步,或者……或者……”国师突然停住了,他没敢说出后面的话。

  “或者什么?或者等着皇帝把丞相打下去?安什么罪名?欺君罔上?还是贪污受贿?”公主说,她松开了国师的手,肩膀颤抖着,泪滴落在了地板上。

  国师抿着嘴唇,不是,他心里说,不是,远远比这个更可怕。

  这些都是不能说的秘密,国师咽了下喉头,很多话一起涌到他嘴边,但最后都化作了渺无的烟气,消散在明光中。

  日暮里落了大雨,雷声滚滚的,从丞相府上方碾过。

  大雨洗刷着丞相府里的青砖地面,还有古朴的檐墙。地面上有斑驳的血迹,以及被砍断的利器,七零八落的,散布在幽雅的园木中。

  东厢的天井中正厮杀成一片,管家一手护着童子,一手握着长剑,被七八个锦衣卫围在中间,他腿上的伤口正在流血,然后混进脚下的雨水中。

  锦衣卫又展开了一轮攻势,他们穿着玄黑的衣裙,踏着皮靴,衣摆掀起来飒飒有风,那风带着锋利的气流,削断了一棵小叶榕的大半枝条。

  锦衣卫是铁了心要来捉拿二人,久攻不下,下手也渐渐变得狠戾。他们的武器变化多样,无所不用其极。

  铁链绞住了管家的腰,几个人用力一扯,腹部猛然一紧,一口鲜血登时从他口中吐了出来。他弓着腰,把童子的头按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这狼狈模样。

  管家的眼镜在打斗中掉落了,他的眼睛很早的时候受过伤,有时候戴着眼镜都看不清远方的事物。现在下着大雨,雨中的一切都在他眼前都混沌成一片。

  血流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管家猛然屈膝,他披垂的长发飘舞起来。管家轻声在童子耳边说:“抱稳了,你管家爷爷要飞起来了。”

  童子贴着管家的腰身,暖暖的,抱着他的力度又加重了一些。

  管家喘着气笑,撑起身子,运尽了全身的内力,骤然腾跃而起!

  哐啷!四五根铁链被沉重的剑气砍断,砸在地面上,溅起了大片的水花。管家腾跃至半空,旋身脱离了最后一根铁链的束缚,然后往垣墙那头坠落下去。

  “他往那边去了,快去追!”锦衣卫喊了一声,很快就有人施展轻功追上去。

  “我干你奶奶的连丞相府都敢来撒野,连狗都没这么干过!”

  突然隔空传来一声暴躁的怒吼,声如洪钟的,把在场的全都吓了个激灵。院中还没来得及走的两个锦衣卫相视一眼,大概是没听说丞相府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垣墙那边,花匠刚从集市上买花回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花匠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别看他平视着在管家面前安安静静的,现在却如同暴怒的狮子,随时准备抄家伙上去给那些锦衣卫几棒棒。

  花匠一把扔开了篮子里的鲜花,抡起一旁耙干草的耙子,大踏步走下去迎上锦衣卫的绣春刀,堪堪把那些锦衣卫震出去了十步远!

  管家见状,抱着童子往府中的另一头赶去,他腿上受了伤,跑起来的时候伤口钻心地疼,半边身子跟要裂开了似的,惹得他眼前直打晕。

  眼尖的锦衣卫瞅见管家的身影,霎时尖声喊起来:“贼人往南边去了,快去截住他们!”

  “闭上你的狗嘴!”花匠一声大喝盖住了锦衣卫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举着耙子,舞起来居然虎虎生风,丝毫不逊色于锦衣卫的官刀。

  花匠一人挡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有人钻了空子,跃上了房梁直追着管家的踪迹而去。

  正当花匠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之际,一支利箭突然横空穿过,洞穿了那个锦衣卫的胸膛,带着他像烂熟的苹果一样,摔落在地上去了。

  

  ☆、知归

  见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花匠心里自然是欣喜若狂,他面露感激地往利箭射来的方向遥望,雨中,楼台万里。

  射箭的人没有露面,花匠正心生疑惑,突然耳畔划过飕飕的风声,游龙一般的弧光在几个锦衣卫中间穿梭,很快就是一番血肉横飞的景象。

  倏地一下,弧光抽回,花匠这下看清了,那是一柄蜿蜒的软剑,锋利的剑尖像是眼镜蛇的毒牙。

  黑色的风袍搅起大片的雨水,水珠弹射开去竟像暗器一样割开了几个锦衣卫的喉咙!花匠眼疾手快,在这些雨水的掩护下,抡着耙子扫了过去。

  威力不小,当即扫断了一个锦衣卫的腰,惨叫声弥漫了整个天井。

  丞相从檐头一跃而下,他刚刚抵达自己的府邸,结果一进门,自己的家被人闹了个天翻地覆。

  “管家呢?童子在哪里?”丞相低声急促地问花匠,他蒙着脸面,风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肩头的银色花纹已经被打湿了。

  花匠听出了这是他主子的声音,当即谢天谢地求神拜佛。他盯着四周,咬着牙齿恶狠狠地说:“管家带着童子往南边去了,这些狗奴才,青天白日里也敢擅闯民宅!”

  “这些人交给你了,干掉他们,留一个活口。”

  丞相从腰上卸下两把短刀,另外塞了一些暗器在花匠的腰带里。他吩咐完之后拉紧袍子跃上了长廊,背后的白色流苏飘起来,如堂下双燕,深山鹧鸪。

  花匠看着丞相的身影消失在层叠的门墙背后,他转过脸来,瞪着面前三四个锦衣卫,把手中的耙子往旁边一丢,抽出两柄短刀来,摆出格斗的架势。

  花匠早年在边疆当兵,拳脚功夫自然是不得了,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起码也上得了台面。

  大雨哗哗地下着,院中那棵老梧桐树抖着枝桠,沙沙的声音犹如天籁。前两天刚打理好的紫薇花被削得七零八落,花匠一想就是一肚子火气。

  他当即断喝一声,带着惊雷乍起的气势,踏着雨水中流淌的花瓣,挥刀而上。

  丞相站在最高的檐头俯瞰整个府邸,他戴上斗笠,遮去大雨。夏季的暴雨和雷声一起来临,墙外的柳树荫荫郁郁,蓝色的野花一丛丛开放。

  他没有看到管家,府邸里的甬道纵横交错,他四下察看着,除了花匠所在的院子里嘈杂一片,其余地方均是人声寂寂。

  丞相按着腰间的软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他的听力没有将军那么好,但多年习武的日子,倒是让他练就了识别风声的好本事。无边无际的大雨浇灌整个帝都,远方的运河渺渺一片青烟。

  霎时,丞相睁开双眼,穿过厚重的雨幕,在一条不起眼的小道中看到了抱着童子的管家。他像是在躲避什么人,拖着长剑,半边身子鲜血淋漓。

  蓦地,管家闪身进了另一条甬道,而尾随着他来的,是一个身着玄衣的锦衣卫,在原地观望一下,迅速掏出了怀中的火炮,准备报信。

  丞相一抬手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拉开了,张满的的弓弦如天上的满月。他瞄准了底下的人,露在外面的双眼深幽似古井。

  下一秒,弓箭像出笼的猛兽,咆哮着扑向了报信的锦衣卫,眨眼间就横穿了他的喉咙。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炮已经离手,直冲云霄,在暴雨倾盆的天幕下炸开一朵烟花,残留的烟气很快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

  丞相起跑,他在房梁上跳跃飞奔丝毫没有障碍。他的轻功在很多年前就无人能及,虽说不入江湖,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倒还是很响亮。

  管家抱着童子冲出了丞相府的南门,他听见背后轰然一声炸响,回首一望,隔着漫天的大雨,天幕中一朵烟花正在绚烂地绽放,

  管家眼前一片模糊,本就受伤的眼睛再加上血水的阻挡,混混沌沌,如天地初开。管家的神志有些不清醒了,晕晕乎乎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轰隆隆,街道的尽头传来了磅礴的马蹄声,显然,接到了内应的信号,埋伏在外头的锦衣卫们包抄过来了。

  管家心里大惊,他抱紧了童子,侧身躲进一条逼仄的小巷中。这一动,大腿上的肉被撕裂了,他痛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大雨洗刷着管家的脸面,洗去了他额上的血迹,两颊贴着鬓发,喉头滚动着,不住地倒抽冷气。

  童子从他怀里钻出来,他小小的,一身衣裳血污不堪,不知是管家身上的,还是那些锦衣卫身上的。

  童子一直在哭,管家不让他发出声音,所有的哭声都压在喉咙里,脸上却大泪滂沱。虽说童子之前经历过天灾人祸,但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令人揪心。

  “管家,管家,你怎么流这么多血?那些是什么人?是来抓你的吗?”童子一边哭一边问,声音小小的,哑哑的,在雨声里,疼到人心里去。

  管家闭闭眼,好容易才缓过来,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点,脸色苍白的,看着童子艰难地笑。管家看不清童子的面容了,在他的记忆中,童子长得很可爱,像海外那些可人的娃娃,

  “好了好了,不哭了。”管家轻声说,他抬手摸摸童子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的泪水,“再哭就不是大英雄了。”

  童子手忙脚乱地用手去堵管家腿上的伤口,一边哭着喊他的名字,可是血怎么也止不住,汩汩流着,把他的手染成一片鲜红。

  “不哭了,不哭了,过来,管家抱抱。”

  管家把童子揽进怀里,摸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喘息着,嘴角带笑。

  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管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松开童子,摊开手掌,却发现满手都是乌黑的颜料!

  管家心中巨震,这是给童子染发用的颜料!被大雨冲刷了这么久,全部都掉色了!

  他定睛看童子的头发,斑驳着,颜料正在被大雨一层层洗掉,尾端已经赫然露出了头发本来的颜色!

  不行,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管家的心抽紧了,这是丞相的宝贝,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断不能被外头那些贼人抢了去!

  二话不说地,管家拎起身旁的长剑,一手搂着童子,拖着一条血痕,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顷刻,管家带着童子走出了小巷。却不想,巷子的外头,早已围满了抽刀出鞘的锦衣卫!

  原来,是一场守株待兔的狩猎。只可惜,他真的成了那只兔子。

  管家独自站在包围中间,四面受敌。童子被他护在怀里,一手抱住童子小小的脑袋,替他挡去雨。流水从他脚边流过,青石板上涟漪阵阵。

  众人一拥而上。

  登时,利箭接连着射过来,一发接着一发,尖利的镝声不绝于耳。像有无数只乌鸦在耳边鸣叫,蝙蝠的翅膀拍打着众人的脸颊。

  管家往上方看去,环视了一番,在雨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墙沿上,挽弓搭箭,出手从不拖泥带水。

  丞相一口气把箭筒里的箭尽数射出,他气得狠了,咬着牙齿,看准了一个个锦衣卫的后脑,一箭下去脑浆迸裂,连呼气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忽地摸到背后空了,箭已经被射完,他一把甩开了长弓,抽出绑在腰间的软剑,一抖手腕,软剑呼啸而出,蜿蜒着,似群蛇出洞。

  下方的人群中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丞相已经像游鱼一般滑进去,逼近管家身边,一展手臂,用链剑将他们团团围住。

  链剑像是活了一样,盘在半空,剑尖对准了外部,犹如巨龙将跃,长蛇吐息。

  丞相靠在管家背后,手中握着短剑,指缝里弹出了柳叶刀。凛凛的,与众人对峙着,那一身的杀气,能把漫天的雨水都压下去。

  管家感觉到了,那种铺天盖地的威仪,压得他喘不过气。这种气息,跟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样,血水染红了青砖石墙,雨水打湿了谁人的衣裳。

  丞相带着管家数个来回之后,锦衣卫已经解决掉了一大半,本以为剩下的可以一锅端干净了,却不想,他们的救兵来了。

  丞相的斗笠被划破了,摔在地上,风袍的帽子掉落下来,露出他的眉眼。丞相一直蒙着口鼻,再加上朦胧的雨幕,很难认出他来。

  管家望着街道远处不断涌来的玄衣黑袍,朦朦胧胧地,一晃神,好像回到了当时的年月,也是此情此景,多年来不曾忘记。

  管家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想睡一觉,躺倒在这沙沙的雨声中,大梦三天都不醒来。

  他看到丞相的背影,跟多年前一样,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丞相是才子,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美男子,本不该做这些杀伐的事。

  管家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事物了,灰茫茫一片,天空压在了他跟前。

  骤然,丞相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呐喊:“小心——!”

  再一转头时,温热的血浆已经洒在了他的衣袍上,灼然如百花盛开。他想起自己那件衣服,上面绣着孔雀,绣着牡丹,国色天香。

  绣春刀穿透了管家的肺,大片的殷红漫开去,如星火掉落,霎时烧焦了平原。

  管家在最后一刻帮丞相挡了一刀,他一伸手把怀中的童子推到丞相的臂弯里去,看着丞相的眼睛,一眼就越过了一万年。

  丞相瞳孔一下子收紧,头顶突然雷声大作,一声呼喊自天地间响起:“颜知归!”

  雷声隆隆而过,丞相的呼喊声也在这样的余音中落在了地面上。大雨把一切都冲刷干净,连一点残留的念想都没有留下。

  颜知归是管家的名字,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举手投足都是凛然的墨香。管家喜欢穿长衫,鼻梁上架着眼睛,时常和童子斗气,偶尔还帮着撮合丞相和将军。

  “管家——”一声童音也拉长了调子,撕扯着,带着明显的哭腔。像风中飘荡的羽毛,颤颤地,零落成泥。

  管家在丞相耳边轻声说:“相爷,当年你救了我一回,现在,轮到我了。他们是来抓人的,这回就让我去吧,不然,今天丞相府怕是没有活人了。”

  话音刚落,他胸前的刀尖一下子抽回,两个锦衣卫将他按下,双刀架住他的脖子。廷杖打在他的脊背上,管家一下子跪伏在地,一口鲜血吐进了积水中。

  锦衣卫又围上来,逼退了丞相几步,正打算从丞相手中把童子夺过,却见链剑咔咔盘起来。

  童子抱着丞相的腰,从缝隙中看着那些人把管家带走了,他手中被砍得残缺不齐的剑哐啷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闻香

  花匠功夫了得,解决了天井中的一批锦衣卫,丞相给他的那些武器他一点都没浪费。

  半晌,大雨还在下着,但雷声小了一点,他拎着一个锦衣卫的衣领将其拖进厢房中。丞相叫他留一个活口,他就必定把活口打得半死不活了,再留下来。

  外面雷声渐渐停息了,丞相用风袍把童子裹住,抱在怀里,匆匆地绕过回廊走过来。他的链剑盘在腰上,正慢慢地往下面滴血。

  “老爷,喝口茶压惊。”路上遇到吓得脸色苍白的婢女,颤巍巍地举着盘子,上头放着茶杯。

  丞相一手掀翻了婢女手中的盘子,哐当一声,踩着那些碎片直接往厢房里去。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时带起一阵风。

  花匠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出去。一出去就被丞相腾腾的杀气给顶了回来,他长眉深目气象庄严,走过来的时候像是踏着千军万马。

  半死不活的锦衣卫被丢在屋子里,花匠打断了他一半的肋骨,扎进肺里去,疼得他呼吸都困难。

  这锦衣卫也是个血气方刚的角色,可能知道自己落难也活不长久了,硬是挪动着手指去探腰间的匕首,打算以死明志。

  他咬着牙齿,喉咙里发出闷哼,眼看匕首就要扎进心脏了,突然旁边有人飞起一脚就将他手中的匕首踢到了角落里去。

  丞相一脚踩在锦衣卫的手掌上,他的鞋底装着锋利的刀片,一下子亮出来,眨眼间就将锦衣卫的手心划得皮开肉绽。

  锦衣卫痛得大叫起来,现在什么骨气名节都不重要了,他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

  “想死?也不问问你丞相爷爷同不同意你死。”

  丞相蹲下来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手上青筋暴露,说出来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透骨的寒意很快就弥漫了锦衣卫全身,他不自觉地往后面缩了缩。

  “谁叫你们来的?来干什么?晴天白日就在我丞相府上舞刀弄枪,真把自己当条狗了?”丞相抽出链剑,聚拢了,一把钉在锦衣卫的耳朵旁边,差点就要把他的耳朵切下来。

  锦衣卫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有一瞬间没有摸清楚状况,丞相不是方才还在宫里吗,怎么现在就出现在这里,还穿成了这副模样。

  花匠拔出短刀来,揪住锦衣卫的后领,迫使他跪在地上。花匠一手把短刀架在锦衣卫的脖子上,一脚踩住锦衣卫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丞相拍拍手心,扶着膝盖站起来,垂着眉目,晦暗不明的,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表情。外头天色暗了,雨声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谁叫你们来的?来干什么?”丞相又问了一遍,这次,他的声音没有方才那么发狠了,润润的,像南国的春雨,疏疏离离。

  “奸相!”锦衣卫瞪着丞相的侧脸,喘着粗气骂他。

  丞相背着手在踱步,满身的血水滴在了地上,走一步都是一个绯色的脚印。他有不俗的气度,走起路来有世家大族的贵气和庄严。

  “算你看得清楚,本官是个奸人,你们的丞相,确实做过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丞相说,闲闲地,好像放下了方才的一切,静心听着窗外的雨落。

  “谁叫你们来的?来干什么?”丞相问了第三次,语调一次比一次更加平静。

  锦衣卫被花匠压着肩膀,弓着背,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丞相的目光。他满脸都是血和刀疤,有些地方凝结在一起,看不清本来的眉目。

  “我等奉命行事,你这奸相,不配知道主公的姓名!”

  “主公?让本官猜猜,是不是金銮殿上那个皇帝?本官是他的老师,当年若不是本官,他现在早就是孤魂野鬼了。”

  丞相说着低低地笑起来,声线起伏和缓,听上一听,便是寤寐难忘。他眼梢扫过去,看看锦衣卫脸上的表情,复而又移开了。

  “不是皇帝,那就是掌印?本官素来与掌印交好,他没理由这么做。那还有谁呢?你说说看,还有谁呢?”丞相旋身挨在锦衣卫的耳边说。

  声音隔着链剑,飘进锦衣卫的耳朵里去,好像是冬天从山口灌进来的北风,所经之地,苍山负雪。

  此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丞相的鼻尖,他仔细地闻了闻,却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贱人!谁不知道你结党营私扰乱朝纲,贪污受贿颠倒黑白,你还勾结边将,爬了人家的床!渣滓!国家迟早要败在你手上!”

  哧。一股鲜血喷出,洒在了锦衣卫跟前。转而,链剑从他的胸膛上抽出,带着浓稠的血液,空气中泛起浓浓的血腥。

  锦衣卫的脑袋像破布袋一样垂下去,转瞬间就没了声气。血液从他胸口的破洞上涌出来,绵绵不绝。

  丞相一甩手砍下了锦衣卫的头,像个球一样骨碌碌滚到了角落里,挨在匕首旁边。眼睛还瞪得老大,盯着丞相,死不瞑目的样子。

  “你可以说我结党营私,可以说我贪污受贿,但你不要扯我跟将军的事,还说我爬了他的床。拖下去,挂起来,把皮剥掉,剩下的剁碎了喂狗。”

  丞相轻声说,把链剑盘在腰上,撩撩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走出门去。

  童子坐在宽大的圈椅里,身上裹着丞相的风袍,抱着自己的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他在小声地哭泣,他不敢哭得太大声,怕丞相凶他。

  自然的,方才丞相砍下锦衣卫头颅的那一幕他并没有看到。

  丞相扶着门框站着,堂屋里点着几根蜡烛,黑暗越来越浓重,童子的哭声凄凄打在他心上。

  丞相叹口气,过去把童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靠在怀里,轻轻地摸着他的发顶。童子缩成一团,抓着丞相的衣领,呜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丞相拍拍童子的背,轻轻晃悠着,“再哭就不是大英雄了。”

  雨点打在窗下的牛蒡叶上,院子里一棵丁香花正萦满了惆怅。门开着,丞相一眼就看到了满庭的繁花,一朵都不曾凋谢。

  童子哭了好一会儿,才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丞相:“相爷,管家他为什么被抓走了?你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把他抢回来?”

  丞相垂下了眉眼,抿了抿嘴唇,转而眼里就蒙上了水汽。他慌忙眨了两下眼睛,抬头看了看别处,硬生生憋了回去。

  “因为管家对你好啊。”丞相轻轻地拍童子的背,温声对他说,“管家对你好,怕你受伤,才故意被那些人抓走,好保住我们府里这一大家子人啊。”

  “可是他刚才流了那么多血,他会不会死掉啊?你会去救他吗?管家还会回来吗?”童子的声音抽抽嗒嗒,好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丞相说:“会啊,我会去救他,花匠也会去救他,我们整个丞相府,都会去救他。”

  丞相指指刚走进门来的花匠,再指指外面盛开的百花,温言细语。整个人间,都笼盖在这样的大雨中,一层一层的栀子花,正慢慢凋落。

  童子咧着嘴哭,耷拉着眉毛,满脸都是泪水。丞相抬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水痕,摸到他的头发时,却见手上都是斑驳的颜料。

  “相爷,热水烧好了。”门外有婢女进来禀报。

  丞相看她一眼,抱起童子往内堂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童子说:“今天相爷给你洗个澡吧,被雨淋湿了,不洗澡会受冻的。”

  丞相脱了外头的衣裳,穿一件月白的中衣,撩着袖子给童子洗澡。他浇水来淋童子的背,水汽蒸腾起来,满屋子都是皂角的香气。

  “相爷相爷,为什么你们都要给我的头发染颜色?”童子不哭了,但他的眼眶依旧红红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

  “你们?”

  “对呀,我的爹爹也一直给我染头发。”

  丞相给他打胰子,笑着说:“因为你的头发颜色太特别了,会被别人当成小妖怪的。”

  “那为什么我的头发会是白色的呢?”童子揉揉自己的头顶,上面的染料已经彻底洗干净了,露出他一头白金色的头发来。

  屋子里烛火暖暖地照着,屋外雨声潺潺。婢女在香炉里点了檀香,闻上一闻,满身的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安宁得仿佛傍晚里的血腥杀伐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丞相舀起一瓢热水,慢慢从头顶给童子浇下,一边说:“因为长宁很特别呀,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异于常人,比如天上打雷啦,地上冒红光啦,眉毛后面突然长了个瘤子啦,这些人,最后都能大有所成。”

  “那我也能大有所成吗?”

  “可以啊,你好好跟着我读书,来日,一定能金榜题目。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像我当年啊,也是状元郎。”

  丞相说话像是在吟诗,偶尔带着叹息,抑扬顿挫的,声韵悠长。

  童子没说话了,他低着头,拍打着水花,把热气挥散的到处都是,瓶中一枝栀子花也沾满了水珠。

  半夜,等童子在怀中睡着之后,丞相才掀开被褥从榻上下来。外面雨声小了,看起来,要下到明天早上才能停。

  他披上干燥的披风,走到外间去,厅堂里还燃着几根蜡烛,门窗都还半开着。

  丞相在圈椅里坐下,双手撑着眉心,闭着眼睛,眉峰都蹙在了一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满腹的焦虑和愁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平时威风八面藏山不露水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悄悄地叹气。

  花匠抱着鲜花篮子从外面走进来,抖落了伞上的雨水,开着嗓门儿问:“相爷您还没歇息啊?都快半夜了。”

  丞相瞪他一眼:“小声点,童子睡着了。”

  花匠连忙噤声,轻轻巧巧地把鲜花插进珐琅瓶子里。那是他下午从集市上买来的,方才被丢在回廊里,现在一朵一朵收好了,给房间里换上。

  “相爷,今天那群人为什么来我们府上?他们好像是来抓管家和童子的。”

  丞相皱着眉,双手撑着膝盖:“皇帝派来的锦衣卫,估计是宫里出了事,想从我府里拿人,来要挟我。”

  花匠不太懂朝堂上的事,他没说话,在丞相旁边坐下来,烦躁地耙了耙自己的头发。

  “但是,我在那个锦衣卫身上闻到了安息香的味道。”丞相说,目光幽沉。

  “安息香?”花匠一时摸不着头脑。

  “对,很多年前的事了。”丞相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被人刺杀过,那人身上,就是这种香味。”

  

  ☆、季松

  濮季松作为皇帝钦点的监军,是不太称职的。濮季松到任第一天的晚上,就叫将军把全军召集起来,他挨个挨个看了,尔后扬长而去。

  士兵们都摸不着头脑,将军面上倒是平平常常的,轻飘飘说了句解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监军方才是何意?”将军在回廊处碰见监军,停下来问他一句。

  监军坐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灯笼,悠悠哉哉吸了一口烟,才说:“新官上任,自然是要看看军队的仪容怎么样。听说将军神勇无敌,今日一见,倒是实至名归。”

  这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将军也没跟他多废话,他按着腰间的长刀,带着几个下属,准备去旷野中巡视。

  监军慢悠悠地吸着烟,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句:“将军今天问监军视察军队是什么意思,回去要在簿子上写一笔。”

  话说完,烟枪里的烟也散尽了。监军恼丧的看一眼,在栏杆上敲了敲,方才发觉是里头的香料燃尽了。

  监军拉上自己孔雀尾羽织成的袍子,一路上问了几个哨兵,方才摸到了药房的位置。天色暗了,药房前头挂了几盏灯笼,门扉半掩着,几个小厮进进出出。

  监军摆出架子来,扶着腰走进去,就像是皇帝微服私访一样,颇为气势。

  “嗬呀,这里头好生热闹。”监军左右望一望,感叹了一句。

  药房里头灯火通明,成十上百的高大柜子整齐地摆放着,年轻年老的大夫们踩在梯子上抓药,再一层层传到那边的称药处,包好了,一叠一叠垒起来。

  监军大人大驾光临,众人自然是不敢怠慢,来往的佣人们都要停下脚步来行礼。偶尔几眼扫过监军身上富丽璀璨的孔雀袍子,眼里有些许惊艳。

  很快,老大夫便迎上来,他是这里的总管,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监军大人突然造访,可有要事?”老大夫仙风道骨的,拱手抬袖都是不俗的气度。

  监军转了个身子,敞花大袖曳在地上,沙沙作响。他把烟枪伸到老大夫面前,说:“本官还真有要事,本官的香料烧完了,想来跟你讨点儿。”

  老大夫一听愣了一瞬,这个监军还真是个任性的人物,这药房里的药品,都是给伤兵们准备的,一点都不能浪费。

  “回大人,我们军中的药品,恕不外出。”老大夫说话稳稳的,颇有长者的威仪。

  “本官向来有个心神不宁的毛病,需要用这香料来调息。大夫,您怕不会连这个都没有闻出来吧?耽误了本官的病,会去可不好交待。”

  监军是帝都来的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腔调顿挫,听起来婉转绵长。

  大夫被监军这么噎一下,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说。监军新官上任三把火,蛮不讲理也是常有的事,过段日子就能把他这骄纵性子磨光了。

  大夫仔细闻了闻烟枪上残留的香气,抬眼看看监军,说:“大人要拿的香料,可是安息香?”

  监军微微一笑,笑起来甚是妩媚:“正是。”

  监军有一副好皮囊,阴阴柔柔的,天生一双桃花眼,唇角有一颗淡淡的痣,笑起来的时候比江南的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大人随我来,老夫这就去为大人配香料。”老大夫一展广袖给监军引路,监军跟在他后头,左顾右盼着,偶尔与路过的小厮打打招呼。

  老大夫拿着匙子调香料,监军靠在柜子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听说前阵子异族来犯,军中有神人相助?”

  老大夫抬头看监军一眼,复又低头去掂起镂花的铜炉,说:“是有高人相助,来的时候,把外头整片草原都给烧掉了。”

  “嗯?”监军听了这话就轻轻笑出了声,“烧掉了整篇草原?哪有这么神妙的事儿。”

  “确实不假,大人可以去问问将军,那位高人,跟将军交情颇深。”

  监军歪起了脑袋,饶有兴趣的样子,眼里透着暖暖的烛光,他点了点手中的烟枪:“那高人是江湖上来的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老大夫正从盒子中舀起一小勺粉末,倒进了铜炉里,搅匀了,放到炉子上烤着。他头也不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哪路来的老夫也不知,不过那一手火焰化形的功夫,倒是惊艳四方。”

  “火焰化形?本官听说青城山有个道士,这术法便是他的独门绝技。好像叫上游,云游四海的,寻不见踪影。”

  “那道士不是人,江湖上传得神乎奇乎的,倒还像是个下凡的神仙。”

  监军一听就拿烟枪虚点着,笑道:“怕不会这次来的,就那个神仙!”

  老大夫一听也笑了,什么神仙魔鬼的,都只是话本子上杜撰的罢了。他摇了摇头,淡然道:“不会,老夫听说啊,这个高人……”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抱着炉子进了后堂。

  监军跟着他走进去,听见老大夫说:“面貌倒是和帝都的丞相一模一样。”

  老大夫弯下腰来揭开铜炉的盖子,轻轻闻了闻,思索了一下,又往里头洒了一把八角茴香,捣碎了,加上清水,慢慢地研磨起来。

  监军拿着烟枪的手顿了顿,转而又恢复平常了,他把烟枪别在腰带上,开怀地笑起来:“大夫不要说笑了,丞相在帝都好好的呢。本官来之前,还去拜会过他。”

  “谁说不是呢,老夫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老大夫一边磨着杵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以为这只是监军在与他闲聊。

  “无稽之谈。”监军垂着眼帘说一句,歪着身子靠着竹木屏风,扭头去瞧外头的光景,“说起来,本官只跟丞相见过两次面,他长什么模样都还记不完全。”

  “我们这些边疆的人,都只听说丞相是个难得一遇的美男子,慈悲善良。至于丞相的脸面儿,还真是一次没见着。”

  “你说丞相慈悲善良?”监军看着老大夫忙碌的身影,笑着问他。

  老大夫没有多想,他正在把香料搓成一粒一粒的丸子,他说:“只是道听途说的,至于到底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这些无名小辈能评判的。”

  监军轻轻笑一声,朝着老大夫走过去:“不过本官前几天还跟他见过面,丞相大人跟以前,可真是大变样了呢!”

  “嗯?大变样了?是啊,这么多年了,丞相的岁数又长了一点。”老大夫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丞相很年轻,依旧受人尊敬。”监军走到老大夫跟前,顺手拿过了那些搓好的香丸,再端起了小巧的铜炉,往门边走去。

  “欸,监军您等等,这香料还没有弄完。”

  监军转过身,看着大夫的脸:“本官只是说要香料,没叫你把它们搓成丸子。下回,可要听的仔细些。”

  监军的目光突然冷下来,漾漾的桃花眼里没什么表情。老大夫被他这么看着,着实凛了一下,连忙拱手称歉。

  监军扫他一眼,转头跨过门槛就出去了,孔雀袍子斑斓的色彩消失在人群中间。

  老大夫站在原地,左右思索了一下,喃喃自语了一句:“不是大变样了吗?哪里变样了呢……他没说啊。”

  将军骑着骏马去荒原上巡视一圈,回来的时候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士兵们围着篝火在喝酒谈天。

  将军见了此番场景,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把一众喧闹的声音抛在了身后。将军住在高楼上,星光洒进他的屋子里。

  一进屋子,将军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他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小兵:“谁来过我房间?”

  小兵恭敬地回答:“回将军,方才监军来过,说来视察您的住处,好向上头禀报。我等不好拒绝,就开了门让监军大人进去了。”

  “他怎么查的?”

  “回将军,监军大人站在门口转了两圈,就走了。”

  “说什么了?”

  “回将军,监军大人一言未发。”

  将军脱下披风走进了屋子,他方才站在门口默默感知了一下屋里的情况,万事安好,想来这个监军确实只是来视察的。

  小兵给将军点上了灯笼和蜡烛,房间里立刻充满了融融的暖意。将军方才出去巡视,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他摸了摸,有些干燥的烫意。

  “你退下吧。下回监军再来,就叫他等我回来了再来。别乱开门。”

  将军屏退了小兵,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天上的繁星。坐得有些冷了,他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了丞相。

  一想起丞相,将军就想起丞相的那个笑容,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仿佛整个四季,都留在了春天。

  也是在这样的凉风里,丞相捂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指纤长漂亮,握在手心有绵绵的温度,让人寤寐难忘。

  将军看看房间,空空的。原先丞相在的时候,一定坐在他旁边,一张一张看将军写给他的信,对着信纸指指点点,嫌弃他的书法没什么特色。

  有时候说着说着亲他一下,将军心里就像涂满了蜜糖。

  果真想他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军闭上眼睛,慢慢地做起梦来。

  城中一处屋顶上,有黑衣人蹲坐望月。他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扶着屋梁上的铜兽,远远地望着什么。

  忽地,身后又有一人跳了上来,衣袍呼啦啦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扑鼻的芳香,焚香望月,颇有一番情趣。

  监军跳上房梁,瞥见坐在一边的黑衣人,笑着过去拍拍他肩膀:“嘿,老兄,你也在看月亮?”

  哗啦一声,黑衣人猛地转身,一柄匕首已经横在了监军的脖子上。

  监军定在原地,悠悠吐了一口烟气。僵持了三秒,监军突然笑着一把掀开了黑衣人的兜帽,眼里放出光来:“锦衣?你可是想我了?”

  “没羞没臊。”锦衣撇撇嘴,放下了手中的匕首,坐到一旁去。

  

  ☆、牢狱

  管家是被几个锦衣卫架着进了诏狱,双手用铁链绑了,半跪着,膝下一滩黑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他垂着头发,挡住了脸面,身上的紫衣长衫满是血污,按说,没有哪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会是这副模样的。

  牢狱里点着昏昏暗暗几盏灯,狱卒重重地关上门,上了锁,伺候在两边。

  关门声惊动了其他牢房里几个昏昏欲睡的囚犯,醒过来,慢慢地爬到门边去,往管家那边望了一眼。他们蓬头垢面的,只有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去了。

  有些囚犯前几天刚抓进来,犯的是杀人的大罪,牢狱里罚过了,就等着秋后问斩。他们多半对人间没多少留恋,每天躺在黑黢黢的草席上,数着斩首的日子。

  很快,黑暗的牢房里亮起了光,远远地,从那边门口过来了。一团艳艳的明黄色,挨个挨个擦过玄铁栅栏,随之而来的,还有低低的人声。

  人声很少在这样的地方听见,几个囚犯睁开眼睛,在暗处盯着那团光线移动。

  皇帝披着猩红斗篷,站在诏狱的门口停住了。他回身对掌印说一句:“你不用跟着了,站在这儿等着朕出来吧。”

  掌印提着晃晃的灯笼给皇帝照亮,他本想拒绝的,但看看皇帝冷峻的面色,扫了一旁的虞景明一眼,只得诺声领命。

  “秉笔,你跟着朕进去吧。”皇帝拢着两袖,绷着下巴命令掌印身边站着的秉笔,而后踏着步子往黢黑的门洞中去了。

  涂脂抹粉的秉笔给皇帝递上松石绿的帕子,躬身哈腰的,脸上带着逢迎的谄笑。

  “诏狱这地方腌臜不堪的,怎还劳烦皇帝您亲自来一趟。”秉笔跟在皇帝身后,提着自己的紫金曳撒,生怕地上的污渍把自己的衣裳弄脏。

  “朕想来就来,诏狱是东厂管的,怎么,你们东厂管着,就把朕拒之门外了?”

  皇帝虽是个十八少年,说起话来却是稳扎稳打的,在这样阴森的氛围里,沉沉的能滴下水来。

  秉笔一听皇帝这话带着不满的情绪,也就含着胸打躬作揖,不再多言语了。

  皇帝年轻,尚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胸中很有抱负,不喜欢别人忤逆,这些秉笔也还是知道的。

  秉笔在上一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在宫中做内监,人情世故看多了,巍巍的帝王家,虽说各形各色你来我往人情练达,看来看去也都还是一个样。

  “皇上,到地方了。”走在前头引路的狱卒对着皇帝一拱手,站在了一边。

  皇帝站在牢房外头,一身猩红斗篷灼灼生光。上面绣着梅花仙鹤,翩然欲飞。

  秉笔从狱卒手中接过灯笼,举高了给皇帝照着,好让他看清楚里头的景象。

  “啊呀,好生悲惨呐。”秉笔被里头满身是血的人给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了一下。

  管家双臂往两边撑开着,铁链子从壁上挂下来,缠住他的身子。地上坑坑洼洼的,里头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来的黑水,一只耗子见有光来,连忙四处逃窜。

  秉笔皱着眉头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忍直视的样子,颇有点悲悯。

  皇帝淡然地看着,半晌拿下了蒙住口鼻的松石绿帕子,转过脸对着站在他身边的虞景明说道:“这是你府里的什么人?好像是管家吧?锦衣卫下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

  虞景明像是没听到皇帝的话,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牢中的人,目光硬硬的,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

  指甲嵌进掌心,钻心的疼痛。虞景明对管家没什么多的情感,他很早之前就被送进丞相府,住在小屋里,吃穿用度,都是管家在打点。

  管家对人很好,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说起话来颇有诗意。虞景明住在小屋里的时候,管家偶尔来看看他,站在屏风外面,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模样。

  虞景明对管家,多的是尊敬,管家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在丞相身边待久了,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大族的贵气。

  在丞相心中,管家是府中的主心骨,里里外外样样都少不了他。丞相和管家是生死的交情,管家当年差点瞎了眼睛,是丞相求仙问药救了他一命。

  虞景明知道晏鹤山的性子,读过很多书,不会当场发飙提着剑就来要皇帝的命,但心里的算盘,是打的比谁都精明。

  现在人成了这副模样,奄奄一息的,时日不长。晏鹤山那个老狐狸,指不定已经谋划好了要拿谁的命来偿。

  皇帝见虞景明不说话,微微笑了笑,说:“不过朕之前听说你府里有个可人的小娃娃,现下居然没抓到他。管家不在,你也不在,那个小娃娃,该由谁来照顾呢?”

  虞景明蹙了一下眉毛,但很快又恢复平常了。他脑筋转的飞快,皇帝说这话大有深意,至于是什么意思,虞景明不敢确定。

  “长宁与此事并无关系,皇帝请您适可而止。滥杀无辜的行为传出去,本官可不敢保证能救回您的名声。”

  虞景明抬袖拱手,恭恭敬敬的,连语气都跟平时一样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冷冷硬硬,话语间隐隐把皇帝骂了回去。

  皇帝装聋作哑:“这事好说好说,只要你遵守朕的旨意,放人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

  “皇帝有什么旨意?”虞景明抬眼看看皇帝,皇帝比他矮一个头,站姿挺拔着,仿佛背后生长着松柏。

  “中秋过后,娶了公主便是。”皇帝说,细细地抚摸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松针,“怎样,爱卿现在是从还是不从?”

  这时,站在牢房两边守卫的狱卒哐啷一声打开牢门,走进去,一人按住管家的一边肩膀,抽出腰间的弯刀来,抵在管家的膝盖上。

  虞景明目眦欲裂,掩在袖子下的手上暴露出一根一根的细骨,忽地他从腰带下抽出匕首来,往皇帝的面门划去。

  匕首是他那天藏在腰带里的,想随身带着防身,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皇帝大惊,往后仰身躲过匕首的刀锋,大吼一声:“动手!”

  牢房中的狱卒手起刀落,径直剜下了管家的一块膝盖骨!

  管家这时爆发出一声撕心的呼喊,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半昏迷状态拉回了现实,鲜血淋漓。铁链被扯动了,抽打墙壁的声音和着嘶哑的呐喊声在黢黑的空间中回荡。

  瞬息之间,遭遇两场巨变,虞景明听到管家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重重地擂击在他的心上,顷刻便擂击出巨大的裂缝!

  铛——,虞景明的匕首被人格挡开了,一张涂抹着脂粉的脸凑在了虞景明的面前,满鼻子的红粉香气差点让虞景明背过气去。

  秉笔手中握着灯笼的手柄,掐丝珐琅的工艺,对上虞景明的匕首,居然火花四溅。

  秉笔对着虞景明露出一个森森的笑容,阴里阴气的,半夜里能吓到小孩。

  皇帝踉跄了几步,牢狱里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囚犯们纷纷趴在栅栏上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这算是唯一的乐趣。

  周围满是抽刀出鞘的声音,虞景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秉笔一个劲挡在他面前,嘴里喊着主公快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灯笼柄挡住虞景明的攻势。

  秉笔武功和内力都不差,没想到一个老太监,居然也会有这么奇妙的身法。

  掌印在外头老远就听到里头有刀剑相加的声音,他心里收紧了一下,赶忙脱了外袍三两步跑进去。其他人无所谓,但皇帝还在里头,他不能有事。

  狱卒和锦衣卫已经团团围住了虞景明,掌印见了,顺手抽出了旁边一个狱卒的刀,腾跃起来一刀掷过去,硬生生撞开了虞景明手中的匕首。

  众人见是如此,一窝蜂涌上去,有人在虞景明的腿上划了一刀,扯碎了他的官袍。

  “相爷……”

  蓦地,嘈杂声中传出这么一个声音,轻轻微微的,飘进虞景明的耳朵里去。

  他猛然转头去看囚禁在铁链下的管家,管家抬起了头,露出他的脸面来,苍白着,刚才的雨水已经替他洗去了血迹。

  管家的目光放在虞景明身上,长长的虚虚的,空旷又渺远。他在那一瞬间看到很多东西,看到风花雪月四扇门,看到屏风后有人跳舞,弹着《十面埋伏》。

  虞景明的面貌与晏鹤山有九分相似,足以以假乱真。管家眼前模模糊糊,只听到有人不停喊着护驾护驾,黑暗中绯红的官袍夺人眼目。

  “相爷,住手,住手啊!”管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铁链哗啦啦撞击着黑石墙壁,砰砰作响。

  虞景明眼里突然有泪水涌出来,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小屋里,隔着四扇门,等着管家来,有时候三天,有时候半个月,有时候三五个月也没有来。

  锦衣卫一下子扑上来,拿绣春刀架住虞景明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上,跪着,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管家喘着气,见虞景明没有动作了,才舒了一口气,阖上眼睛,喉头动了动,把膝盖上的疼痛尽数忍在了心头。

  如果虞景明一直这么干下去,迟早要露出破绽来。平时举止倒还像模像样,一用起功夫,晏鹤山那么硬朗决绝的手法,两边根本不是一回事。

  动静平息了。掌印急急忙忙走过去看皇帝,看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猩红斗篷衬得肤白眉墨,除了呼吸急促了点,其余倒没有大碍。

  掌印松了一口气,心头的宝贝可不能受到一点儿伤害。

  皇帝站在虞景明后头,拢袖看着牢里面的管家,眼神清冷,面上没了往常温润的表情。十八少年郎,何曾有了这般绝情的心思?

  “爱卿你是从还是不从?”皇帝再次发话了,绷着下巴,“再一刀下去,他的两条腿,就彻底废了。”

  虞景明被双刀卡住脖子,两个锦衣卫孔武有力的,按住他的肩膀,犹如被拗断了四肢,动弹不得。

  他抬眼看着牢中的阴暗处,铁链子交错纵横,下方束缚着一个人,已经被剜去了一边的膝盖,抬着头,茫茫地望着前方的光景。

  管家其实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没有晏鹤山那种能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烟波潋滟,但却如蓝田的美玉,日暖生烟。

  管家复又重重地垂下头去,长发拖在了地上,整个人没入了千斤重的黑暗中。

  一个狱卒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寒芒在弱弱地闪光。皇帝真是狠啊,用这样的方法,来逼他就范。

  众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中,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允诺:“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要这么虐管家。

沙雕导演对不起管家的演员。

  ☆、旨意

  皇帝听得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牢房中的空气阴冷潮湿,在夏季的日子里,也显得萧瑟万分。

  “爱卿要是早说这句话就好了。”皇帝闭上眼睛,拂袖转身,“免得这般大费周章。废了人家一条腿,爱卿,这个债可难还。”

  虞景明跪伏在地上,艳艳的袍子铺展开去,有些地方被污水弄脏了,他也没有多在意。虞景明没说话,他咬着牙齿,眼里尽是不甘的狠戾。

  皇帝见他不回话,也没有过多逼迫,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落进虞景明心里去:“罢了,这事就这么完了。掌印,赶明儿把圣旨送到丞相府里去,别耽误了良辰。”

  皇帝的声音渐渐消失在甬道中,渺渺的,像是从水面上传来。

  锦衣卫架着虞景明往外面走去,刀锋抵着他的腰带。虞景明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管家,光线太暗了,看不清管家的身形,只听得里头人声寂寂。

  走到外面,皇帝拢着两袖,起了凉风,树影映在垣墙上,风移影动,姗姗可爱。

  他没有急着离开,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宫殿,巍巍峨峨的,像是天上的人家。

  虞景明拱袖对皇帝说:“天色晚了,臣告退。”

  一阵大风吹来,耳畔响起大树飘摇时的沙沙声,凉风灌进虞景明的袍袖,虽说是夏天,遍体生寒的倒还有了点初秋的意思。

  皇帝看着虞景明低垂的眉目,长眉深目气象庄严,头上的爵牟一丝不苟的,真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低低地叹口气,吩咐下人们:“朕累了,回宫吧。”

  很快就有小黄门走过来为他打灯笼,八角宫灯晃晃悠悠的,照得虞景明眼前一阵眩晕。

  “那臣送丞相大人一路。”掌印披好了披风,拱手请求皇帝。

  “不用了,你跟朕回宫去。秉笔,送晏大人一程。天色暗了,可要小心些。”皇帝转个脸色对着秉笔说道,眼梢瞥了虞景明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人往两边散开了,皇帝由掌印陪着,一路往他的寝殿上去。掌印屏退了几个打灯笼的小黄门,自己提着宫灯,为皇帝照路。

  “皇上,不过是个赐婚的事,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掌印轻声问皇帝,“还挖了人家的膝盖骨,丞相他心里,估计是难平复。”

  皇帝缩了缩脖子,免得凉风钻进他的衣领里。皇帝低垂着眉眼,声气也不如刚才教训虞景明时那么硬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晏翎那种人,不给他来点刀剑生死的,他肯听你的话?”

  掌印没说话,他抿着嘴唇,下颚系着乌纱帽的帽缨,神色半晦不明。

  “他以前是朕的老师,”皇帝继续说,慢慢地沿着宫道走,“朕之前确实很佩服他,毕竟是当年的状元郎,满腹的诗书才华。但现在朕早就不是太子了,朕是皇帝,皇权怎么能让一个大臣偷了去。”

  “自古君相难调和,皇帝也不必为此太操心,乱臣贼子,自然为天理所不容。”

  “好一个乱臣贼子,朕现在可算是遇上了,哪知,还奈何他不得。”皇帝笑一笑,在微凉的夜色里,带着点疲惫的心思。

  掌印带皇帝转过宫墙,一枝栀子花探出檐头,远远都闻到扑鼻的香气,花影斑驳。宫灯明明灭灭,虚虚地着不到地,想是里头的蜡烛快要燃尽了。

  “不会。”掌印伸手揽住皇帝的肩膀,“等皇上把广陵王收拾干净了,再去收拾丞相也来得及。丞相得留着,现在的朝堂上少不了他。”

  皇帝一听广陵王就皱了眉头,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小舅舅,尽管他的面容和自己的母亲,有七分相似。

  “广陵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前几日朕安插的眼线报上来,说他形踪不定,东海里头黑色的石料,似乎也比往年采集的更多。”

  “黑色的石料?那可是难得矿产。听说海外多出产此种石料,藏在水底下,要奴隶用蜡塞住了口鼻潜下去寻找,上来个三五次,就憋得七窍流血而亡。”

  掌印的声音温温的,尽管是说着血腥的事情,听起来也像是在吟诵良辰美景。

  “朕就瞅着,看他要耍什么幺蛾子。掌印,宫里头的守卫,该要换一批了。现在用的,都还是我祖父留下来的。江湖过去这么多年,定是才人辈出。”

  掌印四量了一下,点头应下来,折了一朵栀子花递给皇帝,帮他别在衣襟上。

  皇帝垂目看着,栀子花香气浓郁,闻上一闻就感觉花叶芬芳。

  掌看着皇帝的眼睛笑,掌印比皇帝高了一截子,细腰长腿的,并不比晏鹤山那个美男子差。掌印久居深宫,不常为那些百姓所见,自然名声没有丞相那么响亮。

  丞相早些年还去走过江湖,人情练达,江湖上那些宗师大侠,都跟丞相交情匪浅。你说,这美男子的名声,还不传遍了四海?

  皇帝停下来了,仰头对上了掌印的目光,挑着嘴角说:“掌印有什么话要跟朕讲?朕赶着回去睡觉呢。”

  掌印知道皇帝是嘴硬心软的主子,朕来朕去的,还不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掌印欺近他一点,皇帝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一步。再进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墙根,退无可退了,皇帝才伸手按住了掌印的前胸。

  “掌印,你这是大不敬。”皇帝巧笑着说,掌印要干什么他心知肚明。

  “无妨。既然都这样了,不如大不敬到底吧,左不过,是个杀头的罪名。”掌印凑近了,在皇帝耳边说,声音沙沙的,挠的皇帝心里痒。

  皇帝红了脸,他脸皮薄,三番五次被掌印这样撩,皇帝一个十八少年是承受不住的。他放下了手,靠在宫墙上,梅花袍子被风吹起来。

  掌印轻声笑,一口吻在皇帝的嘴唇上,起先婉转悠长,像是含着栀子花瓣,甜滋滋,困慵慵,云想衣裳花想容。

  皇帝原先心里不舒服,毕竟刚才在牢里,遭遇的尖峰时刻太多了。还有他的小舅舅,他的家国天下,哪一样不是像泰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喘不过气来。

  被掌印这样一亲吻,皇帝心里那些堵人的情绪,全都被消磨了大半。皇帝被亲的有点发热,他抬手抱住了掌印的腰,让他挨的近一点。

  掌印自然也是明白人,他心里在咧着嘴笑,皇帝终于开窍了。掌印顺着皇帝的意思挨近他,几乎是压在他身上。

  两人狎昵了好一会儿,掌印才松开皇帝。皇帝垂首抵在掌印的肩膀上,闻他身上的瑞脑香,微微喘着气。

  “皇上,这边风凉,不如我们先回殿上去,再做打算。”

  “不,朕累了,朕要休息。”皇帝拒绝了他。

  掌印提起一旁的宫灯,挽着皇帝的手臂,说:“这可由不得你,今晚臣说了算。”

  虞景明走进厅堂的时候,花匠匆匆跟在后面,硬是没拦住他。以往这个时候,都是管家出去接待客人,一步一趋,急缓有序。

  “虞公子您慢点,相爷睡着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花匠压低了声音,急促地招呼虞景明,奈何他拉不住人。

  丞相坐在厅堂正首的椅子里,拢着两袖,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本来想等着虞景明回来,旁边点着暗暗的蜡烛,将尽未尽。

  虞景明甩袖就走进了堂中,他在屋子中央站定了,豆大的烛火只照亮了丞相小半边脸面,他穿着玄黑的衣裳,披着长发,绣花毯子滑落在了膝盖上。

  虞景明二话不说一撩黻黼就跪下去,着实把花匠吓得不轻,这一上来就跪人什么情况,虞公子虽说不是正牌丞相,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物。

  花匠急急忙忙上去拉他:“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等明儿相爷醒了再说吧!”

  “等不得了,明天圣旨就来了。”虞景明松开了花匠的手。

  “什么圣旨啊,明天来了你去接一下不就得了,非要现在说干啥呢?”花匠不依不挠,架着虞景明要把他挪开。

  丞相的睫毛动了动,他在梦中朦朦听到有人在说话,忽远忽近的,听不太真切。梦中他遇到了将军,春末夏初,北疆的城外花海满山。

  “谁在堂上吵闹?”丞相强撑着坐直了,悠悠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花匠和虞景明拉拉扯扯,小声地争吵着。

  花匠见丞相醒了,连忙过去给他把毯子重新盖上,一边把烛火拨的亮堂了些。

  虞景明展开袍袖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声音传上来:“相爷,小人无能,没能护住管家,请相爷责罚。”

  丞相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叹口气:“罢了,皇帝拿管家来要挟,这事怪不得你,换了谁都头痛。皇帝拿他来要挟你干什么?”

  “回相爷,皇上要给您赐婚,小人没答应。后来皇上就来府中抓人,以此相逼。”

  丞相猛然睁开了眼睛,赐婚一个词犹如晴天霹雳,堪堪砸在他的头顶!

  “赐婚?赐什么婚?是哪家的小姐?”丞相向前探了身子,身上的毯子掉落了也没来得及去捡。

  虞景明被丞相的语气吓住了,他抬眼看看丞相的脸色,复又伏地回答:“回相爷,不是哪家的小姐,是……是公主殿下!”

  虞景明的声音犹如平地的惊雷,一声一声在丞相耳边炸响,一整片的回音浩浩荡荡充塞了他的整个脑海。

  丞相忽地靠回椅子里,搭着扶手,手指扣住扶手上雕刻的海棠花,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来压住胸口滔天的怒意。

  “怎么会是公主,她跟国师那档子事,皇帝怕是知道了吧?”丞相哑着嗓子,死死地扣住扶手,那朵木雕的海棠花仿佛即将被碾成齑粉。

  虞景明听出了丞相话语中的戾气,堂屋中的黑暗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虞景明大气不敢出。花匠禀声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在惊愕中还没缓过来。

  “回相爷,皇上说,圣旨明天就来了。”虞景明的声音带着颤抖,极力克制着。

  “你接下了?”丞相的语气变得平和下来,好像潮汐退去,浪静风平。

  虞景明不敢说谎:“是。”

  丞相半睁开眼,眼中映出房梁上贴了金箔的斗拱,藻井里垂挂着明珠,黑暗中依然灼灼生光。他忽然有些释然了,放松下来,让思绪汇聚成江河。

  虞景明听到丞相的声音:“知道了,你下去吧。明天这道圣旨,本官亲自去接。”

  亲自去接。

  

  ☆、愁客

  丞相没理虞景明,披着毯子走进了卧房。里头的灯笼昏昏暗暗的,雕花的床榻上童子正在熟睡,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白金色的头发柔软绵长。

  丞相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轻声叹息一下,撩开了缕金穿花的帘帐,在童子身边躺下来。

  他把童子抱在怀里,摸摸他蓬蓬的发顶,闭上眼睛沉沉地做起梦来。今天还会梦到将军吗?会吧?梦中有山河天下,梦中有当歌纵马,梦中还有人说要带他去携手踏花。

  如果皇帝把将军赐婚给他就好了,丞相不着边际地想着,他们去拜天地神明,去拜高堂明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想着想着忽然心里凉,鼻子一酸就让眼泪掉了下来。黑夜还没有散去,要等着五更的钟声响起,天才将将黎明。

  花匠送虞景明回厢房去,丞相没有说让虞景明在哪里下榻,于是随意择了一间屋子,将就着住下来。

  虞景明腿上有伤,被人划了一刀,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

  花匠看虞景明脸色苍白步履虚浮,以为他惊吓过度,本想扶着他一下,不想却被对方挡了下来。

  “我自己走。”虞景明说,他微微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万事无碍。

  转过回廊下一排点翠灯笼,虞景明推开了一间下房,一阵淡淡的灰尘扑面而来,里面的陈设简单古朴。

  “就送到这吧,天色不早了,花匠也该去休息了。”虞景明说着撩起袍子跨进门槛,拍拍袖子上沾上的薄灰,对门外的花匠说。

  花匠站在一排灯笼下,流苏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肩头。光线有些暗,花匠的面容看不太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赶在虞景明关门之前上前一步说:“公子,管家他,还好吗?”

  虞景明抬起眼睛看花匠,花匠的眼里亮亮的,也许是烛光的影子。虞景明看得出花匠脸上的急切和忧愁,他抿了抿唇,说:“他……不太好。”

  花匠依旧站在门前,不进不退的,低垂了头,眉眼都藏在了阴影里。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凉风带着草木的香气,从他发间穿过。

  虞景明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扶着门框,抬起手臂轻轻按了按花匠的肩膀,轻声说:“没事的,相爷回来了,皇帝不敢把他怎么样的。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能去把他接回来。”

  “为什么还要过一段日子呢?”花匠抬起头,看着虞景明的眼睛。

  虞景明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院子里的竹子飒飒有声,天上的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有很多东西,旁人看不清。

  “不过看公子面色憔悴,血气不足,可是哪里受了伤?不如先告诉我,我好向相爷说明。”花匠转了一个话题,把那些糟心的事暂且放下。

  虞景明垂眸,微笑着回答:“虞某万事安好,未曾有哪里受伤。”

  花匠若有若无地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下一秒又是一如既往的神情,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温暖悠长。

  “那公子早些歇下,别耽误了身子。”

  花匠拱手拜别了虞景明,往自己的住处去。那是一所种满了鲜花的院子,常有人来院中喝他煮的茶。

  虞景明侧身在榻上坐下,他随意地用袖子在榻上抹了一把,把那些灰尘通通扫到地上去。

  他把自己一条腿搁在床沿,撩开了袍子,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虞景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解除了方才压在体内的禁制。

  咝。突如其来的疼痛冲进他的大脑,汩汩的鲜血这时候才从伤口处涌出来,很快就将他白色的里衣浸了个通透。

  刚才他在花匠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完全仰仗自己施了内功把血气压制住,否则以花匠那种从战场刀尖上走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这血腥味!

  虞景明咬住了牙齿,胡乱把衣裳撕碎了绑住伤口,弄得他满手都是鲜血。他手上动作有点发狠了,面色也变得阴鸷起来。

  他故意没有说自己腿上有伤,为的就是能让晏鹤山明天接圣旨的时候露出破绽来。皇帝不是要收拾丞相吗?那就尽管来吧!他虞景明遭了这么多年的罪,也不是白受的。

  就算你晏鹤山明天依旧万事安好,那也无妨,毕竟,来日方长。

  虞景明给伤口包扎好,使劲地扯着布带子,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拧着眉毛,忽而全身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躺倒在满是灰尘的床榻上。

  他绝望地笑起来,像老去的刀客,抱着浊酒坐在墙角,笑得一脸颓废。

  花匠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没有点灯,一手把给花木松土的铲子推到一边,在老旧的圈椅里坐下来。

  茶壶搁在熄了火的炉子上,旁边一碗茶早就凉了,花匠顺手端过来喝掉。他用古法熬的丁香姜茶,管家曾笑着夸他手艺好。

  丁香别名愁客,听起来离愁难当。

  一口沁凉的茶水入喉,差点惹得花匠一哆嗦。他略一思索,站起来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找出了几个瓷瓶,正是上回花匠肩上被磨破了皮,管家特意给他送来的。

  花匠细细地闻了闻瓶子里药膏的香气,清清凉凉的,有股苦藿香的味道。

  花匠的唇角忽然有了笑意,浮浮的,忽远忽近。他拿瓶子在手心里掂了掂,转手把那些药膏都揣进怀里,走出门去。

  次日,丞相把童子喊起来,挽着袖子给他洗漱了,又跟他坐在一起用了早膳。

  五更天气的时候丞相起来过一次,因为上朝都在这个时候,日子久了,就成了改不掉的习惯。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丞相走出门时花匠已经在院中忙碌了,见着丞相出来,忙停下活儿来行礼。

  “今天上不上朝?”丞相左右想不起来今天的日子,要知道这之前一直都是管家在算着日子。再加上丞相那个糊涂健忘的性子,记得起来才怪。

  花匠也为难起来,他除了养花种草,并没有操心过丞相的日常起居。

  丞相看花匠半天憋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找来了黄历,一张一张翻过去了,勾勾画画的,好歹是找到了。

  今天不上朝。

  之前管家在的时候,丞相很少与童子一起用早膳。童子起得晚,那时候他早就在朝堂上聆听那些家国大事了。

  丞相给童子盛了一碗粥,切的细细的菜叶和瘦肉混在黏稠的粥里,撒了葱花,薄薄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但是童子不吃,童子坐在那里低着头,瘪着小嘴一脸的抑郁。

  丞相看他面色不好,也就搁下了筷子,伸手去摸童子的头,说:“阿宁?心情不好吗?心情不好就说给相爷听。”

  童子踢着两条腿,仍旧是垂着眉目,白金色的头发扎了一个小辫子,在阳光下最是夺人眼目。这样的颜色,在中原,可是极难见到的。

  “阿宁昨天做梦了。”童子的声气细细软软的,“阿宁梦到了管家,我们坐在花匠的院子里喝茶,管家给阿宁讲了很多故事。”

  丞相一听心里也渐渐萧索起来。他早出晚归,府里就属管家和童子最亲。平时两人在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下地打洞上房揭瓦,无所不做。

  这才是人间的烟火味,一颦一笑皆是温暖的情意,远远望去就是一片十里桃花源。

  这样的管家突然就走了,偌大的丞相府,就显得落寞起来。

  “阿宁,过来,相爷抱抱。”丞相抬手招童子,把他放在膝上,抱在怀里一同看着门外盛开的海棠花。

  山茶花快要落了,丞相看到一片花瓣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天将军带着蒲川来他的府上,门外的山茶花开的灼灼其华。

  “平时你和管家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丞相问童子,温声温气,如杏花春雨。

  童子抓着丞相的衣襟,想了一想,才说:“管家教我背诗,背蒹葭白露,有时候阿宁背不出来,管家就用书拍我的头。他还说要教我画画,说他画的画比相爷好看,但是阿宁不相信他。管家给我穿衣服,管家和我坐在一起吃饭,他总是给我盛很多饭,给我夹很多菜,阿宁吃都吃不完……”

  “不哭了。”丞相给童子擦去眼角的泪水,“管家画画比相爷画的好,相爷画画能把人画成大头娃娃,你不要跟我学。好了,不哭了,想让管家回来吗?回来教你画画,等相爷把将军接回家里来,我们坐在一桌吃饭,一起住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丞相说到后来声音有点抖,他把童子的头按在肩上,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硬是把情绪按了下去。

  “想,阿宁想让管家回来,阿宁再也不说管家是坏人了,管家是最好的人,跟相爷一样好……”

  “相爷好吗?”丞相听得了这句,问他。

  “相爷很好啊,相爷教阿宁写字读书,相爷带阿宁出去玩,给阿宁买漂亮的衣服,相爷是个好人呀。”

  丞相听着听着就笑了,笑起来有点悲伤。

  “是啊,相爷是个好人。”相爷杀过很多人,相爷贪污了很多钱财,相爷冤枉过很多百姓,可他们还觉得丞相是个慈悲善良的美男子。

  包括你啊,长宁。你一出生,就被相爷偷过来,养在关内,找了一间普通的院子,三面围着垣墙,门前有棵很老很老的枣树。

  相爷把你交给了管家,那时管家还不是管家,是相爷江湖上的朋友。管家易了容,把自己变得矮小伛偻,带着你在那方院子里度过了六个年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管家身边没有出现过女人,所以你就以为你只有爹,没有娘。长宁一定没有忘记,院子后头开垦了一块田地,种上油麦萝卜,管家从一个江湖侠客,一挥锄头就是六年。

  风沙催人老,狂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呼啸而过,管家就抱着你,坐在暖炕上听着风声四起。

  那些都是过去的日子,无穷的时间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

  后来中原天灾,管家就带你到帝都来,假装是逃难的样子,然后自然而然地,相爷就把你接进了丞相府。

  你以为我有多善良,其实只不过是早就打好的算盘,早就演好的戏。

  管家才是真的对你好的人,而你却说他是个坏人。相爷看起来堂堂正正,其实胸口住着一万只毒蝎,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相爷心狠,要拿你去赌一场局。至于何来兮何归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作者有话要说:  童子身份大揭秘!

“无穷的时间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脱胎于高尔泰先生《沙枣》。

  ☆、暗潮

  丞相正欲再说些什么,花匠却匆匆从门外转进来,他挽着袖子露出半截手臂,裤腿和鞋子边沿还留着泥土的印子。

  不消说,花匠一定是在给苗圃里的花松土,这时候来,想必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相爷,宫里来人了,喊您去接旨。”花匠喘两口气,指着门外说。

  丞相动了动睫毛,眉峰蹙起来一瞬间也就平缓下去了。他笑笑,不置可否地摸了摸童子柔软的脑袋,把他送到花匠身边。

  “看好阿宁,你们就在里头待着,哪儿都别去。”丞相拂袖起身,抖开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袍子,一边吩咐着,一边抬腿要往门外去。

  这时花匠突然一个箭步跨过去拦住丞相,把他按住了,一甩手抽出腰间的匕首:“相爷,对不住了。”

  “你干什么?!”丞相惊愕万分,反着手臂要挣脱出来。

  花匠可没管丞相的意思,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地就在丞相的腿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霎时,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你反了你!造反吗?!谋杀本官?给老子滚!”丞相几乎是咆哮起来,花匠一早上唱的是哪出戏他晏鹤山还真是难以理解。

  丞相一抬腿踹了花匠一脚,踹在他肋下,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花匠丢开匕首,忍着疼蹲下来,撕碎了自己衣裳上的布料迅速给丞相包扎,他的手法娴熟老道,很显然之前这事情做过不少。

  “相爷,不是我谋杀。虞公子昨天回来的时候腿上有伤口,你今天万事无恙地走出去,恐怕要露出破绽来!”

  丞相一听不可置信:“他腿上有伤口?他没有跟本官说啊。”

  “哎呀我也不知道为啥他不说啊,昨天……”没等花匠说完,就听得那边堂上传来嘹亮一声传唤。

  “丞相晏翎,速来接旨——”声音直透房梁。

  丞相望了一眼,花匠手上加快了速度,三两下把伤口处理好,拿袍子遮住了,一样一样办的妥妥当当。

  “相爷你快去吧,公公喊了两回了,其他事情回来再说吧。”花匠弓着身子退到一边去,捡起地上的匕首拿袖子擦去了血迹。。

  丞相也不再多说,倒吸一口气忍住腿上的刀伤,吩咐道:“看好童子,待在里头,哪都不要去。要是童子有个三长两短,仔细你的皮!”

  花匠躬身领命,丞相闭了闭眼睛,转身往堂上走去。腿上有新划开的口子,走起路来不太利索。

  童子远远地看着丞相的背影,转头问花匠:“你为什么要砍他?”

  花匠吓了一跳,什么叫砍他,这能叫砍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砍丞相啊!

  花匠蹲下来,本来想摸摸他的头,但一看手上还有泥土沫沫,也就放下了。花匠轻轻牵着童子的手:“花匠迫不得已,不然相爷他可能……要遭殃。”

  童子又问:“今天来了什么客人?我们可以去看吗?”

  花匠笑着说:“是宫里面的太监,不男不女的,我们阿宁不看那些玩意儿。”

  “可是将爷什么时候来啊?将爷很久没有来过了。”童子声如蚊蚋,“以前将爷天天来的。”

  花匠蹲在童子面前,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去轻轻捏了捏童子的小脸,说:“将爷会来的,中秋节就可以见到了。”

  童子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像是墨绿的松石,猫儿一样。

  花匠眯眼笑了,虽然这两天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生离死别的,但看到童子的眼睛就会莫名地安宁下来。

  “你的头发颜色真好看,白白的。”花匠忍不住说,“像个小妖怪。”

  “阿宁才不是小妖怪,阿宁是祖宗。”

  “好好好,祖宗,祖宗说什么都对!”花匠被他逗笑了,站起身来,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带着童子往后堂去。

  丞相走了半天才走到堂上去,他笼着袖子,不疾不徐地绕出去,顺便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香灰,簪了一朵花在瓷瓶里。

  绕出了屏风,紫金穿花的蟒袍就出现在丞相的眼梢,坐在宽大的贵妃椅上,一块松针翡翠镶嵌在后头。

  丞相转过眼波左右扫视了一番,见堂上堂下都把持着卫兵,青衣内官站得远远的,垂袖躬背。

  这阵仗,不像是来送圣旨的,倒像是包公上刑堂。

  贵妃椅背对着丞相,露出一方绛紫的衣袍,金线熠熠生辉。丞相走到旁边的椅子里坐下,宽袍大袖遮住了他刚才被花匠制造出来的伤口。

  婢女上茶来,丞相垂眸喝了一口,转手把茶杯搁在一边。轻微的声响惊动了贵妃椅上的人,紫金袍子动了动,上头的龙蛇也跟着游弋。

  再一抬眼时,一张描眉涂脂的脸面骤然映入丞相眼中,差点没让他一口茶水吐出来。要说丞相平时见到的都是将军这样朗朗的人物,眼睛挑剔的很。

  虞景明不是说是掌印来送旨吗?怎么这会儿,变成了秉笔?

  丞相心里七弯八绕,他端着茶杯轻轻吹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消融在烟气里。

  “怎么这会儿,是秉笔亲自来了?本官明明记得,皇上是叫掌印来的呀。”

  秉笔登时眉毛一挑,压着嘴角道:“晏大人,昨日皇上明明是吩咐咱家来送旨,您就在旁边听着,难不成还听岔了?”

  丞相一听就笑了,闲闲的抚着自己的手背,说:“可能本官就只记得掌印了吧,对秉笔大人您,没什么印象。失敬失敬。”

  嘴上说着失敬失敬,实际上还是斜斜地坐在那里,衣襟低垂,连头发都没有束起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秉笔。

  “你!”秉笔被他这明里暗里贬低的话给刺到了,秉笔向来因为屈居于掌印之下而感到不甘,丞相明知此事却还要故意触他逆鳞。

  “你什么你,有你这么称呼本官的吗?”丞相敲了敲茶杯盖子,面带不愉。

  秉笔抖着眉毛,满脸的皱纹全挤在一起,细长的眼睛里放出精光来。丞相就那么坐着,不疾不徐,不进不退,什么事都不是事。

  就当众人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的时候,秉笔突然放松下来,甚至还爽快地笑出了声。他拊掌而笑,说:“多日不见,相爷越发的伶牙俐齿起来了。”

  丞相淡淡笑了笑,转眼看看外头的花木,没说话。

  “大人事务繁忙,咱家也不再废话了。咱家今儿个来,是带了皇帝的旨意来的,晏大人,起来接旨吧。”

  丞相看着秉笔抖开了圣旨,垂下眼睫喝一口茶,坐着没动。

  “大人,圣旨在前,您为何不跪?”

  丞相半晌才说:“本官昨天可以跪,明天可以跪,但今天就是不能跪。”

  秉笔皮笑肉不笑:“难不成天家的命令,相爷还得看着黄历来?”

  “上承于天,自然是要看看黄历。出门一不小心遇到个刺儿头,多难办啊。是不是?秉笔?”丞相巧笑着,眉眼盈盈,烟波潋滟。

  “晏翎!你好大的胆子!”跟在秉笔身边的一个公公当即尖着嗓子教训起来。

  还没等他继续骂下去,丞相一甩手就给了那太监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打的他手心还有点火辣辣的疼。

  “不入流的小东西,本官的名讳,尔等怎能直呼。”丞相拢拢两袖,声音清冷。

  小太监捂着脸站在那里不知进退,被秉笔呵斥下去了。

  堂中霎时一片静谧,众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倏尔,秉笔方才松了脸色,谄笑着上前一步,说:“新来的小弟子,啥都不懂,相爷别往心里去。”

  丞相见他凑过来,虽然心里嫌恶,但面上依旧是笑意温然的。

  他抬手扣住了圣旨,盯着秉笔的眼睛,道:“本官腿上有伤,跪不得。圣旨本官就接下了,秉笔您也不用念了,本官都知道。”

  秉笔眯起了眼睛,两人对峙了半晌,最后秉笔先松了手。他长长叹一声,转身掖着袖子蔼然道:“昨儿个大人让人给砍了一刀,皇上心里记挂着,特意喊咱家带了一位御医来,给大人瞧瞧伤口。”

  说罢,一位蓝布长衫的老御医便走上来,肩上挂着药箱子,躬身给丞相行礼。

  “怎的,宫里的御医来给大人诊治,大人也不肯?”秉笔阴阳怪气地指点。

  丞相一撩袍子坐好,把圣旨随手放在茶杯旁边,说:“能有御医来,那总比外头的郎中高明多了。”

  撩开的袍子底下,赫然露出渗血的伤口来,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秉笔的神色动了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后院里,花匠正站在万花丛中给花木修剪枝条,童子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念书。

  海棠花开的正是时节,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花匠折了一朵来闻,余光瞥见对面的楼上,有人站在窗子边上看他。

  虞景明扶着窗棱,与花匠对视着,看他面上挑衅的笑意,不由得咬紧了牙齿,手上也加重了力度。

  咔啦一声,握在手心的那个瓷瓶碎成了齑粉,里面的药膏全都流出来,弄的满屋子都是草药的香气。

  虞景明醒来时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瓷瓶出现在了他的床榻上,孤零零地放着,瓶上还堵着红塞。

  打开一闻,是治疗各种皮肉伤的药。明明白白地摆着,我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别想着在谁背后捅刀子。

  个个都是人精。虞景明心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流过的血比你喝过的水都多。花匠心里想着,哼起了一曲阳关调子,把海棠花抛给了童子,继续干起活来。

  秉笔坐在车辇里,面色黑的能给乌鸦当舅舅。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抖抖索索地问:“干爹,今儿的丞相,怎么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车辇晃晃荡荡往皇宫里去,秉笔绷着嘴角,眼里的阴鸷能杀死个人。他一下子扣紧了自己的手指,坚硬的指甲扣进肉里去:“哪里不一样了?变了个人似的?国家到底有几个丞相,你怕是都数不过来咯!”

  小太监连忙噤声,半个字不敢多说,默默随队伍进宫去。

  秉笔下了步辇,甩甩袖子准备要进东厂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叫来了个心腹,说:“写封信去,叫濮季松紧着点,中秋马上就到了,耽误不得。”

  心腹诺声下去,秉笔撇着嘴,拢袖去看宫墙上的飞鸟,深吸了一口清气。

  

  ☆、常安

  “相爷,将爷怎么没有来过了?”童子躺在藤椅上,一边给丞相打扇子,一边问丞相。

  丞相正浇起水来给童子洗头发,天气热,他穿着薄薄的单衣,袖口挽着花结。

  丞相听他提起将军,恍惚了一下,转而又笑着说:“将爷会来的,将爷还会住进我们家里,跟相爷一样,对你好,带你出去玩。你知道吗?将爷说他还会带我们去北疆,看那里的花海和雪山。”

  一言一语,都是温暖的眷恋,多少福寿绵长万寿无疆的祝福,皆是他心心念念的愿景。

  “将爷去北疆了?北疆好玩吗?雪山是什么样子的?”童子又是一连串的问题,他总是对一切充满好奇。

  “北疆很美啊,”丞相笑着对童子说,“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天际就是浮云和山峦,山巅覆盖着大雪,闪闪发光。”

  丞相说完又有一些惆怅,童子本不应该生活在帝都,他应该生活在北方辽阔的旷野上,骑着骏马狂奔如疾风,夏有繁花冬有夜雪。

  童子正欲说什么,丞相轻轻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满手的水珠都洒在了他脸上。童子连忙捂住脸,胡乱拨弄了两下,却听得丞相温温的声音:“起来吧,相爷给你染一下头发。”

  “为什么又要染头发?阿宁不想染。”童子哭丧着脸,撇着脚挪进屋里去。

  丞相关上了房门,香炉里熏上松子油和柏枝,一边给童子拆开了头上的丝巾帕子,一边说:“不染头发会吓到别人的,小妖怪。”

  “阿宁不是小妖怪。”童子撅着嘴巴,踢着腿,任丞相在他头上涂染料。

  “阿宁不是小妖怪,阿宁是祖宗。”丞相笑他一句。

  “相爷,为什么我的头发是白色的呀?你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阿宁也想要黑色的。”童子声音脆脆的,像窗边的风铃。

  丞相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他垂眸想了想,说:“北方有个神仙,有着白色的头发,还有一双异色的眼睛。阿宁的白头发,可是跟那个神仙一模一样呢!这样不好吗?”

  童子飞了飞袖子,然后被丞相按老实了,才说:“管家给我讲过这个神仙,住在北方的冰海上,异族的首领经常去祭拜他。”

  丞相听着也就笑了,点着柏枝给童子熏头发,松子油的香味袅袅娜娜地浮着,像一尾不曾游走的鲤鱼。

  什么神仙妖怪,不过是世人闲来无事杜撰的话本字罢了。

  丞相这样想着,也不再多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童子讲话,慢慢地帮他把头发染成漂亮的棕黑色。

  其间丞相偶尔想起将军,他眯眼去看外头的天光,思量着北疆的天气,也应该如此般明媚吧。城外的花海,一定漫上了山坡,将军骑着马去踏花,锦衣轻甲,眉眼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丞相想念将军的时候,将军正牵着他的马去饮水,一条河流从小丘下蜿蜒着流过去,河水晶亮。他的虎头海雕在天上盘桓,发出悠长的呼啸。

  将军挽着袖子坐下来,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横放在膝上,细细地擦拭着。白银的刀身映出一方天空,一下一下的,光线逶迤。

  将军轻轻哼着孤单的小调,天空显得格外高远。野花在他身边摇动,河流发出潺潺的声音。这声音,倒有点像丞相,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将军唱将着,悠悠的尾音飘散在微风里,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

  这时监军突然骑马过来,停住了,遥遥地朝着将军喊:“将军您怎么在这里,城外危险,将军还是快点回城去吧。”

  将军随手折了一朵花,晃晃花瓣,说:“四野清明的,哪里有危险。城里待久了,本官就想出来坐会儿。怎么?监军大人怕不是要给本官记上一笔?”

  将军素来对这位监军不太待见,毕竟丞相匆匆忙忙走掉了,多半就是这个监军的原因。如果监军不来,丞相不走,那该多好。

  监军听闻这话便笑笑,笑起来眼里秋光妩媚。将军真觉得这个监军是有点本事,毕竟没有哪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是这样婉约的。

  “前阵子异族才来过,才过去了几天,将军怕不会把这事给忘了吧?”

  “异族来的时候您还在宫里享福呢,监军大人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将军心里有点不高兴了,他撇了撇嘴,拍拍袖子站起来。

  监军抽出腰带上的烟枪,点燃了,悠悠地吸一口。监军是个烟鬼,每日烟枪不离身,随时随地都能闻到那扑鼻的安息香。

  监军盯着将军,也不下马,烟雾缭绕起来,遮住了他的半边脸面。

  “还有多久是中秋?”将军问,他去牵他的马,挽起裤腿涉进冰凉的河水中。

  监军思忖一下,说:“大概还有一旬的日子,过几天您就该上路了。”

  将军站在河水中,涟漪荡漾开去,微风从水面上吹过。将军撩撩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怅然道:“还有一旬啊,那可是一段很长的日子。”

  “将军急着回去吗?”监军掉转马头走到河边去,眯眼看远处的风景。

  将军点点头,面色安然:“是啊,有人在帝都等着本官回去,本官甚是想念他。”

  “哦?是将军的夫人吗?”监军笑着问他,安息香的味道落在水面上,带着溽溽的水汽。

  将军难得地笑了,他给骏马梳理黑色的鬃毛,拍拍它的脖颈,说:“不是夫人,本官没有夫人。”

  “哦!那一定是将军的朋友了,想来,一定是位难得的人才。”

  将军没回答监军的话,他偶尔抬头看看帝都的方向,心里那些重重的心事,被阳光一照,就像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是啊,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双手纤长漂亮,写得出斐然的文章;一双眼睛烟波潋滟,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别看他正人君子的模样,撩人的话说起来都不带脸红。

  将军这样想着,丞相的面容又在他心里深刻了几分,甜滋滋的能溢出蜜糖来。

  忽然骏马不安地踏起了蹄子,扯着脖子要往岸上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将军一身。将军被劈头盖脸浇了一波水,胡乱打开了,扯着缰绳要去拉住马。

  但是骏马可不领将军的意思,嘶鸣着退到了岸边上,天空中盘旋的虎头海雕忽然发出尖利的长啸,将军听了心里猛地抖了一下。

  “将军小心!河里有东西!”监军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将军低头看了一眼,慢慢的有紫色的液体从上游流下来,融进河水里,像是谁的墨汁被倾倒进了清水中。

  一股莫名的气味冲上来,将军连忙捂住鼻子,腾身跃上岸边,一抬腿就跨上了马背。监军挨在他旁边,抖了抖烟枪里的灰。

  “河里什么东西?还有股这么难闻的味道。”监军皱着眉头,抬袖掩面,露出他一双桃花眼睛来。

  将军蹙眉凝望了一下子,河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正在往更远的下游弥漫开去。将军仔细地闻了一下子,觉得这个味道好熟悉,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麻烦你把烟枪灭掉。”将军对监军说,扑鼻的安息香妨碍了他的辨别。

  怪物!对,上回那头马身蛇尾的怪物,喷出来的白雾就是这个味道!

  刺鼻的,辣到肺里去,像喝了一口烈酒,稍不留神就把喉咙烧烂了。

  将军屏住呼吸,视线骤然转向了河流的上游,远远的,群山起伏,大片的浮云正从雪山顶上飘过,群鸟像雨点似的划过天空。

  将军的视力异于常人,他能看到比常人更遥远的地方。极目远眺,那群蜂交界处,原本湛蓝的天空,此刻正隐约浮现出霜白的雾气!

  紧接着,大团的紫色烟气升起来,把几座山的峰头,都笼罩在其中。像是谁打翻了胭脂盒子,清水一浇,在宣纸上漫散开来。

  “那边出事了,你在这里守着,全城封锁,别喝井水河水里的水,要打水的,去城中央的燕池湖!”将军说着就扯动缰绳,打马要往上游去。

  “你去哪?”监军一夹马腹追着将军的背影大喊,随风飘出几万里。

  将军头也不回,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黑色的狂风,风中只有余音渺渺传来:“十二川上!”

  监军悚然一惊,耳畔拂过的大风瞬息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停下来,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抿了抿唇,扭头往城门奔去。

  监军办事效率很高,回城三两下叫来了军中主要的官兵,一层层诏令颁发下去,很快消息就送进了每户人家的窗棂。

  监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烟枪别在腰带上,抽出来了,一甩手在火折子上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

  他皱着眉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子中。

  “马上就要中秋了……”监军喃喃自语一句,眯着眼睛透过安息香的烟雾瞧外头的光景,一棵枣树在门庭前摇晃。

  监军吐出最后一口烟气,里头的香料烧完了,监军拿烟枪在桌子一角磕几下,丢在灯笼旁边,反手脱掉了外面的孔雀袍子。

  他从柜子里翻出两把弯刀,一左一右挎在腰间,还有个葫芦,里头装着不知什么药粉,打开来仔细闻闻,很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就是各种各样的暗器,一样一样别进暗扣里,一时间,屋子里尽是咔哒咔哒的扣合声。

  监军在镜子前照一照,看看自己的面容,转身正要出门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手抄起了灯笼旁边的烟枪。

  “监军哪里去?”出门就碰见巡逻的士兵,队长停下来问他一句。

  “打猎去。”监军撩散自己的头发,“若是本官没有回来,就上书给皇帝吧。”

  队长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京城里来的大官,说话弯弯绕绕,都是在打暗语。队长原想再多问两句,却见监军抬眼瞥了他一下子,连忙不吭声了。

  监军甚少言语,转过身去跨上马背,扯着缰绳就策马离去了。队长听着马蹄声,看看天上的日头,拧着眉头思度一阵,也便不再多心了。

  怎么会回不来呢?又没有什么毒蛇猛兽。队长想。

  很多人以为那些市井里流传的话本,只不过是前人杜撰。毕竟山河荣阔,人间逶迤,世人只觉安稳在,哪知人间行路难。

  

  ☆、郎中

  诏狱的门砰的一声就被撞开了,凉透的冷风从里头吹出来,阳光下有大片的灰尘在飘舞。

  掌印掩着帕子咳嗽了两声,挥袖散开浓重的灰尘气息,带着几个锦衣卫走进去。看守的狱卒们正走上来要询问,掌印丢给他们玉牌和银子,也就不再多问了。

  狱卒很知趣地遣开了牢房门前的守卫,掌印瞧他一眼,抿着嘴唇不说话。

  半晌,等周围的人都清理干净了,掌印才开口吩咐:“你们几个,动作麻利点。那人身上有伤,可要好好仔细着!”

  牢房的铁门应声而开,掌印拢袖站在外头,两个锦衣卫进去,三两下就解开了锁链,一人一边架着昏迷过去的管家,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

  掌印低下头来看了,管家闭着眼睛不省人事,自从他进来之后就没几次醒过来。长长的头发披在背后,身上的长衫上尽是干涸的血迹。

  掌印皱了皱眉头,颇觉的焦灼起来。他伸手去探探管家的鼻息,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不然这可让他无法跟丞相交代。

  锦衣架着管家正要往外头走,不知是谁太用力,硬是给管家身上又扯出一道伤口来,血水很快就洇湿了几重衣裳。

  掌印一看就着急了,上去拿帕子给伤口止住血,一手打开了锦衣卫,换上自己亲自来。管家是了不得的人物,丞相府的人一个都不能怠慢。

  掌印半背半抱好歹是把人弄到了外间去,这下才换了两个锦衣卫抬着,一路把人抬到上等的牢房里去。

  狱卒们在旁边看着,伸头伸脑地看热闹,几个人还在窃窃私语。毕竟这人刚从外面浑身是血地丢进来,而且皇帝都还来亲自探望过。

  掌印似有似无地扫视一下四周,背着手走出门的时候招来旁边的指挥使耳语几句,指挥使是心眼明亮的人,东厂提督的那些习惯,他还是知晓一二的。

  很快,指挥使就在掌印身后关上了诏狱的门,正当狱卒们大眼瞪小眼不知什么情况的时候,手起刀落他们的脑袋就离了身子。

  血水喷溅在门墙上,几个人布袋子似的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掌印站在外头,太阳照在他身上,曳撒上绣着西山白鹿、流水桃花。掌印听到里头的动静,抬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襟,竖起了袍子的衣领。

  很快,指挥使就走出来,手上拿着玉牌和几碇银子,悉数交到掌印手中。

  掌印把玉牌别在腰带上,一看银子沾上了点血液,便闲闲地拂袖擦去了,转手按在指挥使的手心里。

  “老规矩,赏给你了。”掌印掖着两袖往另一边去,“把善后的事情办好,别让咱家操心。”

  掌印的声音懒懒的,在慵慵的天气下有浮生偷闲的错觉。指挥使诺了一声,也不再多停留,他是个利索的人,办事从来不拖泥带水。

  上等的牢房跟诏狱确实是天壤之别,掌印走进去的时候,甚至觉得这是外头平常人家的客房。

  “郎中呢?郎中在哪里?来了没有?”掌印跨着步子进去,曳撒袍子哗啦啦的,两袖都鼓着风,朱缨锦帽,颦笑出挑。

  正问着呢,后脚又从外头急匆匆进来个人,灰袍子布鞋子,腰间别个猴儿面具,背后插着跟竹竿,上头还挂着没来及收的幡子,上写“活华佗”。

  郎中走进门来,拱袖朝着掌印行礼,灰袍子松松垮垮,腰带甚至都有点不合身。按说,这样的装扮,是连宫门都不让进的。

  但郎中不是平常人,郎中是掌印特意叫人去找来的。还专门嘱咐,去市井中找,烟花柳巷,酒馆茶肆,总能见着这么一个活华佗,闭着眼睛给人诊脉。

  郎中被一顶挂着东厂番号的轿子接进来,晃晃悠悠的,他还有点没缓过劲。下了轿子满目的宫墙绿柳,琉璃碧瓦,连过往的婢女们都个个赛似神仙。

  当然,掌印可没这工夫让他去新鲜,一转眼人就被领到牢房里来,周围站着一圈儿的带刀侍卫,不苟言笑。

  “贫道给大人见礼了。”郎中揖着手,腔调婉转,布巾绑着头发,半旧的袍子磨破了边。

  “免礼,你过来看看,赶紧把这人给治好。”掌印一撩袍子在床榻边上坐下来,转眼去看看躺在床上的管家,蹙起了眉头。

  上等牢房确实是待遇不凡,一张石板榻上都铺着青竹席子,下头还垫了毯子。

  郎中得了掌印的吩咐,也不敢怠慢,连忙压着肩上的药箱走上前去查看。郎中确实跟掌印描述的那样,闭着眼睛给病人诊脉。

  什么望闻问切的功夫,在他身上统统看不到。

  郎中屏息凝神按着管家的脉,掌印在一旁看着,看郎中的面色时好时坏,最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大夫,可看出了什么?”掌印问,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

  郎中抿着嘴唇思索一番,也没回答掌印的话,他敲了敲脑袋,卯足了劲儿在想什么事情。掌印看他半天想不起来,刚想说几句,却见郎中哗啦一声拉开了自己的药箱。

  “大夫?”掌印拧着眉头疑惑,看郎中这个表情,事情肯定不简单。

  郎中胡乱在箱子里翻找,不同于其他大夫的严谨齐整,这个郎中倒像是个江湖来的赤脚和尚,连自己的药箱都懒得收拾。

  小半刻钟过去了,郎中总算从药箱里摸出自己的银针来。郎中挥手示意了一下,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拿烛台来!咋都站着不动呢?”郎中不耐烦地呵斥一声,从腰上扯下白帕子来,一根一根给银针擦拭。

  锦衣卫们办事利落,不消一会儿就把三叉蜡烛的烛台给端了过来。郎中看他一眼,大概是说并不需要这么多。

  掌印也不再言语,他坐在一旁,看着郎中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郎中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靠谱,实际上他的医术在华夏都是数一数二。

  除了掌印,众人都纳闷,这郎中连眼睛都不睁开一下,是怎么看见周遭万物的呢?

  也难怪,毕竟国家奇人异士多不胜数,郎中也许能算是其中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在他们眼里可不常见,这回得见了,面上看起来却没那么稀奇。

  郎中看准了穴位,一指长的银针不由分说就扎了进去,看得掌印眼皮一抖。这么长一根针,扎进去都不知道扎进了哪里。

  随着银针没入,周围都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素来听闻宫中老御医们使得一手好银针,今天看这郎中的手法,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郎中坐下来,抽出三根香来,点着了,吹熄明火,扇动几下,在银针的尾端来回炙烤。烟气袅袅飘散,银针渐渐发热了,烧得有些蓝蓝的光。

  “安息香?”掌印常年居住在宫里,各种香料了如指掌。不过安息香并不是宫内御用的香,每年的进贡量也是最小的。

  郎中嘘了一声,指指管家身上,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牢房里静得能结出冰块来,众人的呼吸声匀调平缓。

  渐渐的,那些银针扎进去的地方,竟慢慢地渗出紫黑色的血液来!

  掌印一下子凑近了去看,紫黑色的血液黏黏稠稠的,随着安息香的熏烤溢出的越来越多。这个颜色颇是瘆人,看得掌□□里有点发毛。

  “拿盆子来!放血!”郎中一声断喝。

  郎中一挥手扳开掌印的头,把他的乌纱帽都给打歪了。掌印两手扶正自己的帽子,这是他的门面,时刻都要保持着方正齐楚,这会儿居然被一个郎中给弄歪了。

  不过掌印没给他多置气,他起身站到一旁去,催促手下赶紧去拿木盆子来。

  郎中给管家的双手都扎了眼,于是众人都看到汩汩的紫黑色血液从那些针眼里流出,汇聚到木盆中,很快就集了小半盆子。

  “这是什么?”掌印问,他没有见过这些奇妙的事物。

  郎中甩甩头发,一边按着管家的手,把更多的血液逼出来,一边说:“该死的,这人中了毒,怕是有点难办。”

  “什么毒?让活华佗也感到难办?”掌印不可置信地问,活华佗会对□□束手无策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郎中撇撇嘴,耸耸肩膀表示自己确实难办,他说:“古书上说的□□,从一种怪物的血液中提炼出来的,吸入者,渐失神志,暴躁兽化,最后自食而死。”

  “骇人听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掌印说,“是什么样的怪物?世上可还存在?解药该到何处去寻?”

  “贫道记得书上说,这怪物马身蛇尾,眼如蛇瞳,会喷吐剧毒的白雾。”郎中扬着下巴回想一下,“你应该去问问贫道的师兄,他最了解这个了。”

  掌印一听心便下沉了几分,复又走上前去问:“先生不能解?”

  郎中摇摇头:“贫道只知道安息香可解暴躁之气,平心静神,有克制之用,但无根治之法。若有,也是秘不外传的术法。”

  “此□□可是难得?那这个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掌印撇起眉头。

  郎中环视一下四周,欲言又止的,随后叫了两个魁梧的锦衣卫来看着管家,领着掌印走到外头去说话。

  “大人,这马首蛇身的怪物是贫道偷看上古异闻方才知晓的,您知道,那上头的东西,即使当初真的存在,现在也早已销声匿迹了。”

  掌印绷紧了深思,度量一番,说:“那先生是怎么知道是中了这个毒的?”

  “因为之前,贫道云游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人。贫道给他诊脉,与其余脉象均有所不同。贫道今日观此人情况,与那人无出二致。”

  顿了顿,郎中抬抬下巴,悠悠地想着,怅然道:“那人中毒至深,已经出现了兽化的状况。贫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是救回来了,用的正是安息香,平心静气,凝神化躁。贫道翻阅了九州的书籍古典,在一本蒲叶书中找到了此种□□。”

  掌印低头,默不言语,掂量着手腕上的翡翠珠子,深深地思量着。

  郎中对插着袖子,神思有些惘然,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那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自食而亡。毕竟,安息香可不是多得的宝贝。”

  “那依先生所见,何处求得解药?”

  “贫道没有解药。”郎中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贫道的师兄,他不像是个凡人,想必应当知晓许多事物。”

  “敢问道长名讳?现在何处?”

  郎中略微想一下,提点两句:“他叫上游,现下……应该在东海吧?”

  正当交谈着,牢房中突然传来惊声的尖叫,接着便是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喊着:“发狂了!他发狂了!快去叫督主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小心手抖把第83章发出来了,所以后面的章节都将显示“为存稿”。

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第83章已被第一时间锁定,到时候会解锁。

朋友们不要在意哈,依旧是每天一更,全文存稿完结后每日双更或三更。

好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多少存稿了。。。

秦九爱大家,啾咪~

  ☆、柳暗

  掌印听得此番动静,心下大惊,递给了郎中一个眼色,撩着曳撒袍子就进了牢房,一把被崩断的绣春刀直直朝他面门飞过来,掌印一仄身险险躲过了。

  里头早已乱成一团,放血的盆子被踩翻了,紫黑色的血液流了一地。郎中大叫一声扑上去,急急忙忙捧起了木盆,好歹是留了一点血在里头。

  郎中的表□□哭无泪,抱着盆子连连叹气。掌印一把把他掀开了,免得他被无眼的刀剑伤到。郎中耷拉着眉毛,沉浸在遗憾之中。

  此时管家已经醒过来了,睁着一双眼睛在床榻上挣扎,额头冒出青筋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听起来像是黑夜里的野兽,伺机而动。

  两个魁梧的锦衣卫按着他的四肢,但不知管家的身板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硬是差点把他们掀翻过去。

  掌印一手甩开了曳撒,噌的一声就抽出旁边锦衣卫的刀来。众人皆不敢上前,毕竟刚才这人已经徒手崩断了一柄钢刀,还从一人的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来。

  猛地管家转过头来,他面目狰狞,已经看不出原先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了。掌印眼角一颤,他分明看到管家的一双眼睛变成了黄金色,而其中赫然是一道竖瞳!

  骤然,两个锦衣卫被大力掀翻出去,摔在地上差点把他们的脑袋震坏。管家坐起来,他的双手都出现了尖利的指甲,瞳仁里的颜色犹如璀璨的黄金。

  紧接着又是一声嘶哑的咆哮,管家一抬手就抓瞎了一个锦衣卫的眼睛,指甲嵌进肉里去,直接将其的胸膛洞开!

  “拿铁链来!按住他!”掌印朝着部下大吼,声音直接盖过了其余一切杂音。

  正当此时,面前发疯了的管家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压抑着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吼声,痛苦地抱住头,拼命抓扯自己的头发,蹲下来。

  这时掌印清楚地看见,管家眼中的黄金色忽明忽暗,像是燃烧殆尽的蜡烛,行将熄灭了。管家咬住了牙齿,终于发出了人类该有的声音:“你给我滚……滚开啊!谁允许你进来的?!”

  众人皆面面相觑,掌印的神情凝重了三分,握着刀柄的手也不觉得加大了力度。

  好在这时门外有人抱着铁链来了,哗啦哗啦一阵噪音。见管家没了什么动作,赶紧瞅准了这个时机要把铁链子丢出去,准备将其捆住。

  没等他们有所动作,管家眼中再次被金色填满,而且比原先的更加灿烂!这个颜色很美,像天上的烟花,有盛世繁华之感。

  “混蛋!你们甩什么链子!”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声音,带着冲冲的怒气,“全都给贫道让开!尽挡在贫道面前不挪窝!”

  见过大风大浪的锦衣卫们都被这一声河东狮吼吓得肝胆打颤颤,赶紧给这位烟花柳巷来的半仙郎中让路,这是个大人物,指不定还真是个活神仙。

  郎中一手挥舞着朱笔在纸上画符,顷刻间一张大符就画成了,旁人自然是看不懂上头画了些什么道道。只见郎中一把火点着了符纸,在把符纸塞进他刚刚收集起来的血液中。

  一股刺鼻的白烟炸开来,众人皆皱眉掩鼻,郎中摘下猴儿面具戴上,摸出一把香来,全部点燃了,一挥袖子掷出去。

  浓烈的香气很快就盖过了刺鼻的气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白烟中有黄金色朝着郎中扑去,郎中面无惧色的,一手抓着一打符纸,端起装着血液的碗就迎面而上了。

  所有的符纸在管家身边燃烧起来,房中金光一闪,好像有什么屏障张开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果然,这是个金钟罩,把管家困在了里头。

  郎中口中念念有词,隔着猴儿面具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而被困在金钟罩中的管家此时也在这符咒的压力下减弱了些攻击的势头。

  黄金瞳暗了下去,郎中看准了时候,念咒的声音又高了一层,一时间,整间牢房中都是浑浑的回音。

  蓦地,郎中一把撤去了金钟罩,踏着看不清的步子冲上前去,一手揪住跌倒在地上管家,撬开咬紧的牙关,强横地把那碗血水给他灌下去。

  郎中的手法简单粗暴,像是个暴躁的屠夫。管家眼里的黄金色还没有完全褪去,还试图挣扎两下把郎中给弄死。

  奈何郎中好像天生神力似的,一脚踩着管家的膝盖,扣住他的下巴,二话不说就是灌。周围的人隔着白烟也看得清清楚楚,难以置信地撇起了眉毛,心里对这个郎中又是敬畏了几分。

  渐渐的,动静小了下去,金色褪去了,管家的双眼变回了原来的颜色,氤氤氲氲,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管家一下子倒在郎中的怀里,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刷啦一下就冒出来,手上尖利的指甲也在瞬息之间消失了。

  郎中丢开了碗,抬袖子帮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血液,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郎中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揽着管家的肩膀,就那么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玩意儿……”管家一边喘气,一边迷迷糊糊地问,他头痛欲裂,神志都不太清醒。

  “知道刚才你干了什么吗?”郎中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问管家一句。

  管家闭上了眼睛,他想抬起手臂,但是全身都想被抽干净了似的,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管家叹了一口气,艰难地发声:“刚才有什么东西在跟我抢,我醒了一下,但是抢不过它。”

  郎中点点头,喃喃了一句:“嗯,跟那人一样。”

  管家没听清,蹙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郎中扛着他从地上坐起来,跌撞着往床铺旁边去。掌印丢开刀,挽起袖子上去帮着郎中把管家放倒在草席上。

  “郎中,接下来怎么办?”掌印拿自己的曳撒袍子给管家盖住,掖好了,仔细地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郎中坐在地上,颓然靠着石床,猴儿面具戴在脸上,背后插着根竹竿。这样的装扮看起来有些诙谐,但此时确实诙谐不起来。

  牢房中的众人都散了下去,一会功夫,就变得冷清起来。郎中闭着双眼睛,歪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事情。

  坐了一会儿,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贫道得走了,忙活了一阵子,消耗了不少真气,这可是贫道多年的修为啊。”

  郎中喟然,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子,挎上了,摇晃着步子就要出门去。

  “先生留步。”掌印安顿好管家,追出去,拉住了郎中。

  “他这个毒,确实是来自远古。贫道觉得,现在的人间,怕是没有解药。不过你可以用安息香先吊着他的命,可以压制毒性。剩下的,你还是去找贫道的师兄吧。”

  郎中语气间带着一丝哀婉,掌印抿着嘴沉默一下,还是送郎中出去了。

  出门就碰见了丞相,丞相穿着赤金翡翠的交领袍子,上面是朝阳和百花。丞相正比划着手势说明来由,守在门口的狱卒硬是把他拦在了外面。

  丞相的脸色不太好看,虽然他有时候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但在这个时候他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丞相掖着袖子,抬眼看到掌印从里头走出来。

  掌印连忙上前去见礼,郎中站在原地朝丞相微微揖拜。丞相闻到了一阵扑鼻的安息香的味道,他猛然皱起了眉头,抬袖轻掩口鼻。

  丞相素来厌恶安息香,一闻到就忍不住恶心。多年前他遭遇了一场刺杀,那人差点弄瞎管家的眼睛,那个雨夜里弥漫着安息香的气味,萦绕在丞相的噩梦里,挥之不去。

  “相爷,您怎么现在就来了?”掌印问,伸手领丞相去另一边说话。

  丞相挥挥袖子,把香味挥散了一点,才肯开口:“听说你把人弄出来了,本官就来看看。可是这外头的狱卒,一个都不让本官进去。”

  “下回一定提前打声招呼。”掌印笑着说。

  丞相蹙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掌印几眼,说:“你身上怎么一股子安息香的味道?”

  “刚从里头出来,先生点了安息香来救人,方才化险为夷。”掌印说话时带着浅浅的微笑,一边让开了点身子,把郎中引到丞相面前去。

  “贫道见过大人。”郎中拱手又是一拜,丞相一眼看到他背后那面旗子,上面写着“活华佗”三个字。

  “你是江湖来的道士?”丞相伸手去扶他平身,端详了一会儿郎中的猴儿面具。

  郎中的回答倒是干脆利落:“贫道来自青城山,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丞相听到青城山,眼里的微光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提起:“本官认识青城山上一位道长,你跟他倒是有点儿相似。”

  郎中眯眯着眼睛,一直都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思索了半晌才说:“贫道未曾见过大人,想来大人认识的道长,不会是贫道了。”

  丞相闻言笑了笑,眼尾浮起浅淡的皱纹,他说:“本官多年没见过他了,恐怕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丞相的声音向来绵长,一唱三叹的样子,深彻动听。郎中只觉得这声音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末了,丞相问他:“听说是你救了人,那可想要什么赏赐?”

  郎中摇摇头,拜了一拜:“多谢大人恩典,贫道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惯了,不想要什么赏赐。”

  丞相抿抿唇,也不再过多言语。丞相从来都不是个客气的人,话说一遍他就懒得说第二遍了。

  掌印命人送郎中出宫去,细心地嘱咐了几句,方才交了令牌。

  丞相掖着袖子站在宫墙下,离牢房远了一些,即便如此,他以然能够闻到安息香的气味,这把他搞得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儿?”丞相强忍住恶心劲,抚着胸口严厉地问掌印。

  “这事难办,怕是要下一回江南,把上游道长请来了。”掌印说。

  丞相转过头去看掌印,尔后笑将起来:“巧了,本官正愁着广陵王的事呢,看来这下,一举两得了。”

  掌印不太明白丞相的意思,正要询问,却听丞相说:“他现在是广陵王府的门客,王爷的座上之宾。”

  掌印一听心领神会,也便微笑起来。

  “掌印,以后出门,你脖子上的印子,要记得用雪花膏遮一下。”丞相闲闲地说起,目光落在掌印的脖子上,殷红的痕迹若隐若现。

  掌印一下子捂住了,面上窘迫起来,难得地红了脸。转而又若无其事地立起衣领,不动声色地遮去了。

  “你个假太监。”丞相巧笑,转过眼光看别处去,“我说你跟皇帝床笫之欢,滋味可还美妙?”

  “相爷可以自己试一试,浴池生花,妙不可言。”

  丞相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心里泛起别样的心思来。

  

  ☆、何惊

  掌印去请丞相:“相爷,人在里头,您要不进去看看?”

  丞相其实本想进去的,奈何这个香味他一刻钟也忍受不了,只得摆了摆手,说:“不了,里头气味太呛人,本官受不住。”

  “呛人?这明明是安息香的味道啊,平心静气,凝神化躁。”

  丞相额头突突地跳,一阵恶心劲翻上来,他忙背过身去扶着墙干呕。快步趋赶了几步,转过一方花木森森的院子,靠在廊柱上喘气。

  “相爷,您怎么了?”掌印跟上他,见丞相行动奇怪,难免多问了两句。

  丞相闭闭眼睛,呼吸了几口带着石楠花味道的空气,方才平复下来。他扶腰站着,伸手去拨弄檐下的风铃,听它们叮当作响。

  “以后本官在的时候,别用安息香。”丞相严厉地命令一句,“还有,给人治伤点那么多安息香干什么?”

  “相爷您错怪了。管家中了毒,需要用这安息香来调理。”掌印别好衣领,拂拂袖掸去栏杆上的灰尘,斜倚着坐下来,离丞相远远的。

  丞相转过脸来,领口的锦鲤荷花呼之欲出:“掌印不妨多说说刚才的情况,既然你都把上游的师弟请来了,那这其中,怕是大有门道。”

  掌印也没拒绝,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语言,方将来龙去脉面面俱到地讲给了丞相听。丞相站在风铃下没说话,静静的,神色偶有波动,但转瞬即逝了。

  丞相听掌印说完,竟拊掌而笑,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开怀的情思。

  掌印见他这样倒是倍感惊奇,管家可是丞相颇为看重的人物,怎的丞相这会儿竟还高兴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难怪了。”丞相掩面轻笑起来,藏山不露水的,眼里有青松明月,石上泉流。

  “难怪什么?”掌印没听明白,追问一句。

  丞相没回答他,一转身甩着袖子,笑意盎然地问:“掌印,除了你在管锦衣卫,还有谁在管?”

  “还有司礼监的秉笔,就我们两个,咱家管的多一点。”

  “上回去本官府上拿人的,是谁派去的?掌印,是你吗?”丞相走近一点,宽袍直裾曳在地面上,他盯着掌印,长眉如飞燕。

  掌印皱起眉头看他一眼,说:“相爷怎么还怪罪起咱家来了?上回皇帝派的是秉笔那一边的人,咱家根本没插手的地儿。”

  丞相一听就笑了,笑起来如春风拂面,桃花漫天。这下掌印算是知道将军是怎么栽在丞相手里的了,就冲着这个笑容,把多少风花雪月都抛在了脑后。

  “掌印不要激动嘛。”丞相低垂着眉目看袖口上的石榴花,“既然是秉笔,那本官这下子可以放开手脚,大杀四方了。”

  “听起来相爷与秉笔有深仇大恨?”掌印坐到旁边去一点,免得丞相说他身上的安息香呛鼻子。

  丞相翘着漂亮的手指上下指点,腔调如台上的花旦,深深浅浅抑扬顿挫。这样的声音,不是姑娘也要着迷。

  “本官跟秉笔没什么过节,倒是秉笔手下的一号人物,本官做梦都想弄死他。”

  掌印听了又是一个激灵,丞相素来糊涂健忘,除了将军的事,其他一律没放在心上。能让他这么记仇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没等掌印多说,丞相一甩袖子走下台阶就要往另一头去。院中种着石楠花,丞相经过时顺手折了一枝下来,放在鼻尖闻一闻,满心都是明媚的念想。

  “掌印你也别光坐在那里,马上就是中秋了,宫里的上下都要打点,可别让本官一个人忙活,怪累人的。”

  丞相说完巧笑着踏着步子走出垂花门去,面上笑得花枝招展,心里不知道又打起了什么恶毒的算盘。

  风铃声叮叮咚咚,掌印站了一会儿,也就转身离去了。

  正当丞相耍着谋略的时候,将军正在无边的毒瘴中与图甘达莫并肩作战。

  图甘达莫是异族旁支的少年族长,将军是北疆的守将,按说,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将军的老爹,死在异族人的乱箭下,将军一直没有忘记。

  将军一开始赶到十二川上的时候,他远远地看着,在跨过一条河流就是异族的地界了,将军不敢贸然过去。

  面前紫色的烟气遮天蔽日,刺鼻的气味冲的将军差点背过气去。他咳嗽着从怀中掏出瓷瓶,抹了药膏在自己的嘴唇上,好歹是缓了过来。

  十二川是十二条河流的源头,川河烟渺,山水路迢。北疆所有战死的将士,除非生前有遗愿,都埋葬在这里。平原浩荡,夏天一到,满山都是花海。

  而此时,平原上没有花海,连芳草,都枯死了大半。紫气所及之处,万物凋零。

  将军一眼望去就能清楚地看到那浓重的烟雾中间,不断有怪物的身影在奔跑,把大地都震的像是要裂开。

  然而在这些怪物中间,时不时有个身影腾挪转跃,手中的弯刀不断砍下怪物的头颅。血液像岩浆一样喷溅出来,有些散在空气中,很快就变成了紫瘴。还有一些混入河流,奔涌而下。

  再仔细一看,那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很难不被人认出来。将军皱起了眉头,图甘达莫的举动让他有点惊奇,若是个普通的猎手,说不定是陷在了怪物群中正拼死搏斗,但这人是个族长,就有点说不过去。

  正当将军扣着长刀疑惑之际,大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紧接着,一条巨大的裂缝瞬息之间出现,辽阔的平原上骤然形成数公里长的狭长深渊!

  将军连忙策马奔向另外一边,该死的,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地震!

  蓦地,耳边传来轰隆的巨响,犹如天际滚起的惊雷。狂风吹起来,把毒瘴往将军这边推移,黑压压的怪物群正像崩塌的雪山一般倾泻而来。

  与此同时,地面的裂缝中也不断爬出了怪物,它们从深渊底下爬上来,多少年没见过阳光,金黄色的瞳仁炽烈夺目。

  “前面那个是谁?!赶紧让开啊!还不跑你站着干啥?”

  将军听到一声炸裂的怒吼,真真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他正要循声望去,一阵紫烟扑面而来,身下的骏马抬起前蹄嘶叫起来。

  慌乱之中将军被谁拖着掀翻在地上,坐下的马惊了,一只怪物的身影从半空跃过,吼声震天。

  将军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蹭的拔出长刀来,回身就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眼看那长刀就要切断脖子,将军在看到图甘达莫的千钧一发之际停住了动作。

  图甘达莫瞪着一双翡翠眼睛,看到将军的脸的那一刻连忙跳出去三步远,隔着大风吼道:“怎么是你啊!你不在城里面守着跑这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啊!你在这边搞这么大动静,再不来怕是要把我的城也给踏平了!”将军同样给他吼回去,放开了嗓子,谁都不怕谁。

  “你别给老子吵!”图甘达莫大喊着又切开了一只怪物的肚子,“过来帮个忙啊!”

  将军一挥刀将身边的怪物砍成两半,黄金瞳热烈地燃烧一下就熄灭了。将军的长刀呼呼有声,他一边移动位置一边喊:“你来这里干什么?还招来这么多怪物,找死吗?”

  “我可去你的找死吧!老子是来杀这些怪物的!怪物!渣滓!”图甘达莫大骂着,满身的紫色血水,白头发上斑斑驳驳。

  “你杀怪物干什么?这不是你们自己养的吗?”将军冲到自己的马旁边,翻身跃上,策马奔跑起来,一路上斩落不少头颅,斩出了一条血路。

  图甘达莫几乎是暴跳如雷了:“这不是我养的!这是乌罕那提养的……去他的乌罕那提!”

  底下地震还没有结束,甚至一震比一震更加剧烈,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动荡。耳边吼声不绝,图甘达莫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高岭之花的形象了。

  “你吼什么吼啊!赶紧想办法啊,这是你们的东西,你个异族人解决不了吗?”将军骑着马绕图甘达莫奔跑,马蹄生风,把怪物踏在蹄子之下。

  “现在是在你的地盘啊!你不想想办法吗?你吼我干什么?!”图甘达莫不甘示弱,硬着嘴巴顶回去,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你给老子闭嘴!”

  将军使了全身的劲骂他,内力催发着,估计十里外都能听到了。

  图甘达莫果然不吼了,他和将军背对背站着,两人站在一处时杀气逼人,四周的怪物竟一时不敢上前。无数双黄金瞳亮起来,摇摇曳曳,在剧毒的白雾中似飘荡的萤火。

  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事情闹到自己的地盘来,将军还被困在了其中。看来今天,先不管这图甘达莫是否别有用心,这事情是要硬着头皮上了。

  而且,他之前并不知道异族原来豢养了这么多怪物,他一直觉得这是乌罕那提的坐骑,应当以稀为贵。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很贵。

  如果异族把这些怪物组成军队,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东西,根本不会是人间该有的事物!

  它们来自哪里?这样黄金般璀璨的眼睛,如今的世上,并不多见了。

  将军飞快地想着,他想起山海异闻,想起古卷传说。有些人们以为是无聊杜撰的东西,实际上可能真的存在,亿万年前的时光,逐渐在被世人淡忘。

  就像这些似马非马的生物,有毒蛇的尾巴和狮虎般尖利的蹄子,口鼻中喷出白雾,浑身流淌着紫黑色的血液。

  它们在深渊中瞎撞,多少年过去,一睁开眼,照样是黄金璀璨,烈焰飘摇。有上古悠远难详的气息,比银河更加渺茫。

  “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东西?看不惯乌罕那提?”将军问,淡然的,仿佛面前不是重重危机,而是心上的故人。

  图甘达莫擦擦嘴唇,说:“你们有人偷了我东西,然后要挟我来干这事。不过正好,我们志同道合,干他这一票对我也是件好事。”

  将军骑在马上,轻甲玄黑,长刀整肃:“我们的人?”

  “翁渭侨你别装傻了,这人你不会不认得。”图甘达莫靠在将军的马旁边,狂风掀动他的袍子,耳畔的白色珍珠晃晃荡荡。

  “这人是谁?勾结异族,可是死罪。”将军心里隐隐有了个念头,但他不敢去想,他突然莫名紧张起来,握着长刀的手心有些发凉。

  “上回我本来想一箭射死你,”图甘达莫扯着嘴角笑,抬起头看将军,“但是他……小心!”

  图甘达莫大吼一声,伸手直接把将军从马上拽下来,将军摔在地上后一抬眼就看见一支羽箭从他的视线中穿过。紧接着不知何处飞来一柄匕首,将羽箭撞飞了出去。

  

  ☆、天籁

  图甘达莫一句没说完,将军一时间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谁。将军一翻身撑起长刀,环顾四周,隔着深深浅浅的雾气,只看到幢幢的黑影。

  突然图甘达莫面门前就飞来一剑,少年族长瞪大了眼睛,双刀在手,用极快的刀法挡开了剑气。异族并不擅长高速攻击,他们以力量著称。

  这一下子没把图甘达莫伤到,倒是把他的头发削掉了几缕。要说这图甘达莫的长相放在中原也算是风情独特的美男子,他对自己一头白金色的头发颇为看重。

  毕竟,白头发在四海天下都是极为罕见的,异族也不例外。

  图甘达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头发被剑气削断,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腾身就站起来,摆出格斗的姿态,耳畔的珍珠叮叮当当,胸前挂着的红玛瑙剔透莹莹。

  “谁在那里?”图甘达莫吼着问了一句,这一吼又把几只怪物惊到了,蹬着蹄子就朝他奔过来。图甘达莫骂一声,三两下砍断怪物的腰,血水腾起来,把他的衣裳熏成紫黑色。

  将军把满身的杀气都抖出来,绕在周身,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怪物们在他周围徘徊,踟蹰不前,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吼声,竟被这威压逼迫地屈起了四蹄!

  两人的弦都绷紧了,只等着绷断的那一刻,万箭齐发,杀气如麻。

  “将军!”紫雾中突然响起人声,“你怎么和异族的贼人在一起?”

  将军忽地皱起了眉头,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他左右扫视了一下,图甘达莫一脸的愤怒,冲着这个声音就回敬了一句:“你躲在后头不敢露面,怎得还说我是贼人?”

  骤然一声剑鸣,犹如鹰击长空,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雾气,那背后有蛟龙啸海,晴空遮云落雨。

  “杀的就是你这个贼人!”一声断喝在图甘达莫耳边炸响,脚下的大地似乎震动地更加剧烈了一些,他一时站不稳,急忙往后头退去。

  有人一伸手抓住腾空的剑柄,那上面有镂空的百花。将军没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只听见背后传来野兽的吼叫,他有点烦躁了,一撇唇角挥刀就切下怪物的头颅。

  “你不要一上来就乱杀人好不好!”图甘达莫嚎叫一声,“我是图甘达莫古道恩!我是来杀这些怪物的,哪里惹着你了?”

  图甘达莫被逼急了,自报家门,毕竟少年族长响当当的名号喊出来也颇有震慑力。当然,这些对濮季松是没有什么用的。

  濮季松横劈着剑压住图甘达莫的弯刀,弯刀上的锯齿扣住了剑刃,一时相持不下。图甘达莫身量没有濮季松那么高,好在他力量上乘,对付起来也不吃力。

  濮季松一双眼睛里波光流转,看得图甘达莫心里惊艳了一下,这般貌美如女子的面容,图甘达莫身在异族还是很难见到的。

  “管你是谁,你跑到我们的地方来闹事,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将军?”濮季松问他,盯着图甘达莫的眼睛,占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硬是把图甘达莫逼得目光不知何处安放。

  图甘达莫撇起细长的眉毛,为难地跟他解释:“我真的是来杀怪物的,要谋害早就谋害了,还等着您来吗?还有,您是谁?咱们没见过吧?”

  濮季松听了他这番话自然是不信,手上加重了力道,眼里的波光一点点阴沉下来,图甘达莫心里咯噔一下,忙转过视线看别的地方。

  “死鸭子嘴硬是不是?”

  “您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这雾有剧毒,您闻着没事吗?”图甘达莫好像忘记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开始问七问八关心起濮季松的事来。

  濮季松一下子抽离了长剑,他人很话不多,剑影虚晃,无数个虚影在图甘达莫面前铺开,一晃神,就见不着漂亮的监军大人了。

  图甘达莫感叹一声,架起双刀来准备接招。大风吹起,图甘达莫微微闭着了眼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有那一头白金的卷发光彩熠然。

  不过没等着图甘达莫接到濮季松的剑,一柄长刀哐啷一声就斩开了局。巨大的气浪荡开去,灰尘混在白雾里,遮天蔽日。

  “不许吵,干掉它们。”将军一甩手丢开一只怪物的脑袋,在图甘达莫背后站好。

  突然野兽群中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呼啸,几千双黄金瞳骤然光芒大盛,咕噜咕噜的吼声犹如天际滚过的雷霆。怪物们亮出了獠牙,风雪一般朝着三人席卷过去,那种场面,直让人想起千军万马渡河而来!

  一股草木清香弥漫起来,很快盖过了呛人的尘沙和毒雾的味道。濮季松和图甘达莫也不再争吵,他们背对着站立,图甘达莫微微喘着气。

  “将军您没事吧? ”

  将军抬手止住濮季松的话头,转过脸去问图甘达莫。

  “族长,您来的时候,没有带点兵吗?”将军问,双手握住刀柄,死死盯着前方,黄金瞳越来越近了,他的长刀嗡嗡震动,粘稠的血液从刀锋流下,渗进了泥土中。

  图甘达莫咬咬牙:“本来以为我一个人就能杀光的,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从那条缝里爬出来,怪恶心的。”

  “你是族长,你会不知道?”濮季松吊着嗓子质问他。

  “我就是不知道。”图甘达莫不想多说了,他有点累,还有一点悲伤,因为他今天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死在这里也不错,图甘达莫想,这里不是叫十二川吗?听说翁将军的将士们战死了,就埋葬在这里,夏天满山都是花海,有无数的鸟雀在这里流连。

  将军把内力都凝聚到双手上,把长刀驻在身前,闭上眼睛,让思绪都沉进大海,世界飞驰着离他远去。水面上有光,晃晃悠悠的,飞鸟和落花的影子重重叠叠。

  海水积压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心里忽然有什么裂开了,哗啦啦浩瀚成春日化冻的江河。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丞相的面容,一颦一笑,让他守了二十七年的城池,兵荒马乱。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将军,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将军猛地睁开双眼,煌煌一片金色出现在他眼前,排山倒海的,能把河山都吞噬。紫雾在他背后升起,随着杀气的炸开往两边散去,形状恰似巨大的翅膀。

  将军侧身,右手横剑在胸前,左手前伸,四指并拢托住刀身。那把刀用白银打造,薄薄的刃上还细心地刻上了古老的夔龙,一直延续到刀柄,尾端点着珐琅翠。

  将军往刀身注入内力,白刃被震得嗡嗡直响,那夔龙似乎在移动,刀鸣如龙吟。

  贯彻天地的野兽吼声中,忽然有刀光转瞬即逝。同时,刀上的夔龙挟裹着霞光呼啸而出,它盘起巨大的躯体,把将军三人环绕在中间,喷吐着云海的雾气。

  金色的火焰满溢而出,似乎朝阳初升,万丈霞光越过第一座高山,潮水连海平,明月共潮生。

  濮季松见状拔出葫芦塞子,将其中的粉末抛洒出去,一甩手点燃了火折子,紧接着就是云雾里就充斥着安息香的气味。

  怪物们仍在攻击,雾气遮拦了视线。濮季松停下了动作,指缝间弹出利器,他在上面抹上药粉,再把葫芦别在腰间。

  他转眼去看看将军的背影,狠狠吸了几口烟气,压住眼中若隐若现的黄金色。

  骤然,濮季松一跃而起,他无声无息地掠到将军的身后,甚至连鼻息也被屏去了。濮季松看准了将军的后心,一旋身,将利器尽数射出。

  按照他这样的手法,必定是一击致命。濮季松暗想着,转了一个方向准备佯装去共同杀敌。

  蓦地,一条黑色的布绫斜里绕出,只一眨眼功夫,就将那些暗器一一收拢,缠住了,转个弯儿朝濮季松刺去。

  与此同时,将军仄身躲避,他的听力异于常人,刚才濮季松掠过来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濮季松这样一招在别人面前也许可以凑效,但在将军的耳朵里,是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下一瞬,黑色的布绫又从眼前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蓦地,另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了,身量纤长如旗帜,布绫缠在他腰上,面上还戴着黑纱斗笠。

  濮季松一下子挡在将军的身前,就好像是保护将军一样。黑色的人影出手极快,招招都朝着要害去。他手中握着匕首,劈砍时的气势不输山河。

  黑纱缭绕,濮季松一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人是来针对他的。居然坏他好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年等一回?濮季松心中痛骂。

  几十回合之后,来人看准了一个时机伸手扯下濮季松的面巾,待看到他整张面容时身形猛地一顿,手上的动作霎时就停滞了。

  濮季松嘴角扯出一个笑,手腕翻转,毫无保留地一把柳叶刀直直地捅进了那人的肋下,再一下,一用力就震断了他的肋骨。

  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伤口后退了两步,剧烈咳嗽起来。他抬头盯着濮季松看了一会儿,方才收回了匕首,转身跃进雾中,转瞬消失了。

  “他走了。”濮季松说,语调平平淡淡的,仿佛万事无恙。

  “嗯。”将军简短地回答他一句,目光落在濮季松背后,长长看了他一眼,之后又转过眼梢把自己埋没在无边的血雾中去了。

  忽地,远方传来激烈的马蹄声,远远地,作潮水样,漫过山峦,漫过缓坡。

  将军骤然在夔龙中央停下,他凝神细听,努力分辨出来者为何物。手中的长刀嗡嗡作响,他抬手擦去溅在脸上的血液,视线穿透雾气,一眼看到天边去。

  紧接着一声清亮悠长的嚎叫就贯穿了将军的耳膜,他捂住耳朵,免得被震伤。转瞬间,周围的怪物全部都停止了动作,咕噜咕噜的吼声刹那停止。

  嚎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穹庐大地,只余下这辽阔苍凉的声音,像是越过远古的洪荒,盖下来,犹如神明宴饮,天籁福音。

  而将军看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赫然站着灰色的狼群,头狼踏着坡顶,仰天长啸。有军队从山坡上冲下,为首的那一人,兽皮盔甲,王气盎然,正是异族的大首领,乌罕那提氏!

  

  ☆、思怀

  乌罕那提的动作很迅速,跟她这个人一样,是个一身利索的女人。乌罕那提走得近一点,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军队继续前进,她勒着马缰,缓缓上前来。

  地震已经停止了,狼嚎也渐渐沉寂下去。周围的怪物全都停在原地,刨着蹄子,随着乌罕那提的逼近,它们的黄金瞳都骤然暗淡了。

  图甘达莫愤愤地哼了一声,一振双臂,把弯刀上的血液洒在了地上。

  周遭鸦雀无声,静得好像是浩劫之后,从心底爬上来的宁静和平。

  乌罕那提走近了,马蹄声稳稳当当,气度从容。她过来的时候,那些怪物全都往两边避开,匍匐在她脚下。低垂着头颅,等待她说话。

  将军一挥刀,夔龙呼啸着腾跃九万里,尔后俯冲而下,收回了刀身上,化作隽秀的纹路,古朴粗犷。

  乌罕那提抬起一只手臂,大风猛然自她的手心盘绕而出,强劲的东风挟裹毒雾四散逃离,沙尘扬起来,还有荒草和野花,遮天蔽日。

  将军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长刀驻在身前。他长眉落尾,眉目之间有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一眼看去,就能看到暖日朝阳,浮云雪山。

  等沙尘落定,乌罕那提已经走到了将军跟前。她骑着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披挂着色彩斑斓的马鞍。乌罕那提垂眸看着将军,白银护额镶嵌着象牙。

  将军不说话,他只是微微笑着,隔着一段距离与乌罕那提对视。他们算是世仇,将军的老爹,死在异族人手下。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老爹一心希望他成为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将军恍惚了一下,眼前忽地模糊起来。很多思绪轰轰烈烈闯进他的脑海,像一群蚂蚁抬着稻草,抬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在那里。

  两相沉默中,图甘达莫突然跑到乌罕那提跟前,手中的双刀都还没撤去,满身的紫黑色血污戾气横生。

  “你来瞎凑什么热闹!”图甘达莫用异族的语言指着乌罕那提破口大骂。

  乌罕那提听到他的狂妄之言,转眼看看图甘达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乌罕那提生的高鼻深目,她不苟言笑,看人一眼就是遍体的寒意。

  “谁叫你来这里的?要是本座不来,你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但是图甘达莫并不畏惧,他在乌罕那提的注视下依旧叉着腰放开嗓子数落乌罕那提。将军在一旁静静听着,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垂着长眉微微笑。

  乌罕那提被图甘达莫说的烦了,骑在马背上跟图甘达莫吵起架来,她呵斥图甘达莫,一手把马鞭抽在图甘达莫的脸上,骤然出现了一条血痕。

  图甘达莫被这一鞭子抽得眼冒金星,抬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乌罕那提驱马过去一点,一伸手捞起图甘达莫,拎着他的后衣领将其甩到后头去,几个勇壮的武士走上来扣住图甘达莫的双手。

  图甘达莫还在骂骂咧咧,他看着乌罕那提的眼神带着怨愤和歹毒。几个武士压着他肩膀,逼迫他跪下来,手中的双刀也被夺走了。

  乌罕那提没理会图甘达莫,她转眼看将军,将军抬了抬眼睛,他身量高,行军出身站得直,背后跟长着松柏似的,铿锵挺拔。

  “将军,多有得罪。”乌罕那提先开口了,带着异族人说话的腔调,方正沉稳。

  将军不说话,只是看着乌罕那提的眼睛,深彻透亮,好像雪山的山巅。他唇角带着笑意,没有什么情绪。他就这样看着,握刀柄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下一瞬就要挥刀而上。

  乌罕那提见他不说话,也就不再多言。她拔出腰间的砍刀往下一贯,一头怪物的头颅就被切下了。

  随着这一下,四周密密麻麻的怪物全都站起来,咕噜着往那边巨大的裂缝中奔去,百川归海一般,无数只怪物从悬崖边落尽下方黑洞洞的深渊中。

  濮季松站在将军的背后,手中抓着长剑。忽然他感觉心口绞痛,全身气血翻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眼中骤然闪现一丝金色!

  濮季松暗道一声不好,一把丢开了剑,抽出烟枪来点上,浓烈的安息香气味才让他平复了下来。他弓着腰咳嗽,咳出一滩污血来。

  倏尔,濮季松撑着膝盖抬头看,却见乌罕那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闪闪烁烁的,晦暗不明,深不可测。濮季松皱起了眉头,垂下眼去避开她的目光。

  乌罕那提抿抿唇,见将军一个字都不肯说,也就抱拳行了一个中原的礼,扭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异族的军队慢慢移上缓坡,越过一道矮坎,也就看不见了。远方山崖上的狼群也随着乌罕那提的远去而退下了,只有此起彼伏的嚎叫在天宇下回荡。

  将军骤然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他低头看一看,血迹斑斑。

  濮季松咳嗽得厉害,他咬牙扣住自己的喉咙,瞠眉睁目,吐出老大一口血来。

  将军瞥了他一眼,将他拎起来,一横刀卡在他的脖子上,送他上马之后,策马回城中去。

  十二川上重归寂静,荒草被践踏得凌乱不堪,一条巨大的裂缝赫然留在了大地上,望一眼,好像随时都要掉下去。

  偏僻的破败院落里,锦衣一抬手甩开自己的黑纱斗笠,寻了一处角落坐下来。他捂着肋下一个血洞,汩汩鲜血正在涌出。

  他舒一口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锦衣解开腰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有些已经发炎了,还有些因为中毒已经溃烂。

  锦衣撑着身子盘腿而坐,开始运用师父曾经教给他的吐纳术,这个方法可以逼百毒外溢。随着血液的周身流转,配合着云起云落的吐息,渐渐有紫黑的血液从伤口溢出。

  他倒吸一口气,解下腰间的酒囊,里面是新沽的桃花酒,还没有喝完。他在酒肆上沽酒时,店家的姑娘问他何方大侠,他笑笑,说宵小鼠辈,不值一提。

  锦衣喝一口酒,倒一点在手心,然后迅速覆在腰后那个最大的伤口上,剧痛冲撞骨髓,他咬紧牙,硬是忍住没发出声音。

  冷汗刷一下冒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拼命忍住,最后还是落了下来。

  其实不只是疼痛难忍才流眼泪,还有其他的一些情绪,锦衣是知道的。

  等第一阵疼痛过去,锦衣喘两口气,幸好没晕过去,这身子怎么这么经打。之后的处理就好办了,毕竟有了第一次的麻痹作用,锦衣也不是泛泛无能之辈,这些不太在意。

  锦衣想站起来,断裂的肋骨一下子扎进肺里,他捂住了,疼得根本直不起身,全身血流紊乱,顺逆交加,登时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颓然跌坐在墙根,灌了一大口桃花酒,含着酒琢磨了一下,这酒不烈,有股桃花的香气,想必是去年初春桃花酿的酒。

  锦衣歪头靠在破落的垣墙上,半眯着眼睛。他的意识有点混沌,濮季松的柳叶刀上淬了毒,惹得他神思恍惚。

  他想起了濮季松的脸,濮季松把他肋骨打断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他还想起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坐在屋顶上,他抬头看着月亮,季松靠在他身边,默默地抽他的烟。

  安息香的味道,锦衣想,真是令人心安啊。

  锦衣咬咬牙,让自己的意识清明一点。丞相给了他很多钱,让他暗中护着将军,可他哪知,今天这个妄图刺杀将军的人,居然会是濮季松。

  濮季松长得那么漂亮,会跟他说很多情话,会亲他的脸颊,会在他出任务的每个晚上,送他一个包着安息香的锦囊。

  锦衣夜行,夜行自然孤独,只有濮季松会陪他看年年中秋的月亮。锦衣是江湖侠客,濮季松是内宫的监官,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

  听说要把濮季松带出宫去,需要黄金一万两。锦衣盗走了欧阳氏的名画,而那幅画的价钱,黑市上大概卖黄金一万两。

  锦衣感觉好累,疲惫得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嗡嗡的幻听一直在耳畔响起,万物震荡,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沉入湖底。

  那些不知所起的万种情思,那些二十四桥的明月夜,那些江湖渔樵宫墙绿柳,也都一并消融在这白日里,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丞相在偏殿中见了掌印,掌印正拿着册子一一点数中秋宴会上要用的器具。偏殿中点着婴孩手臂粗的蜡烛,山水大画挂在堂中央。

  “相爷,这么大晚上了,怎么还不回府里去?”掌印见丞相转进来,收了册子上前去问他。

  丞相瞥了眼殿中的陈设,空气里浮着干燥的柏木香,加了姜根,有股淡淡的苦辛。他只是随意在殿中转转,视察各处的情况。

  丞相拂拂袖子,说:“近日多梦,睡不着也就出来走走。宫中的桂花开了,夜里闻着颇是安心。”

  掌印把册子搁在桌上,去给丞相倒了一杯热茶。丞相扶了扶石青碳画引枕,斜靠着坐下来,掂起杯子端详起茶水来。

  “还有几日就中秋了?”丞相闲闲地问,殿中很寂静,掌印在拨弄炉子里的香灰。

  “不到十日了。”掌印说,眯起眼睛吹去炉盖上薄薄一层灰。

  丞相本想喝茶,但想想又没喝了。他转头去看窗外的,庭中一棵桂花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嗯,不到时十日了,他也马上就能回来了。”丞相叹一口气,语气变得温暖起来,像想起什么多情的心事,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

  掌印听了笑他一句:“将军真是好福气,能有你这个丞相天天念着,多少离别都忍了!”

  丞相瞥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靠着,说:“哪能像你跟皇帝一样,天天黏在一处啊,本官看着,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这次将军回来了,就别让他走啦。”掌印忙活着,“看你们一个在帝都一个在北疆,思来想去的,可是难捱。”

  “莫说了,一说起来本官就难受。”丞相说着去推窗,才减了一些燥热,低头看看,脸一红,忙用袖子遮了去,“说说梁顾昭吧,他那边通过声气了没有?”

  掌印把景泰蓝瓷瓶擦拭干净,安然道:“通过信了,梁顾昭办事周到,相爷不用太担心。”

  “现下人在哪儿呢?”

  “在江南呢,估摸着明儿就上广陵王府去了。”

  丞相撑着下巴看桂花树和渐渐圆起来的月亮,巧笑倩兮,眼尾浮起浅浅的皱纹:“想必柴蒲川他们,也该到了吧?辛苦梁顾昭了,一把年纪了还跑这么远的路。”

  丞相说着笑起来,随手钩起一缕流苏,绕在手指上,望着月亮怀念他远在北疆的情人。

  

  ☆、拜谒

  “仙人,您能不能把您的眼睛遮一遮?”柴蒲川在里间伺候神仙穿衣裳,往镜子里望一眼,就看到神仙异色的双瞳,虽然惊艳,但这样走出去总归是太招摇。

  神仙伸开双臂由着蒲川给他上下打点,心安理得的样子,眯着眼睛看镜子里自己的衣装。他刚来的时候衣裳不整,走在街上频遭人侧目,蒲川说他有伤风化。

  神仙不懂有伤风化是什么意思,神仙睡了这么多年,睡得有些糊涂了。

  蒲川跪在地上给他别住深衣的下摆,免得它飘出来。叠好了袖子,神仙叉着腰左右摆一圈,领口绣着红枫朱雀,缂丝腰带镶着珠母滚边。

  神仙暧暧叹一声,想必他对这身新衣服相当满意。

  蒲川见神仙半点不理他的话,便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仙人,您能不能把您的眼睛遮一遮?”

  神仙这下才算是听到了蒲川的说话声,他低头瞧他一眼,歪着头想一想,说:“遮住了我就看不见路了。”

  蒲川心里真着急,但面上不能表现得太过火。他转到神仙后面去给他系好丝绦,沉着耐心慢慢解释:“仙人您神通广大,略施小术把眼睛变个颜色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要变颜色,我这双眼睛,不是很好看吗?她当年最喜欢的,就是……”神仙顿了一顿,声气突然矮了下去,“就是我这双眼睛。”

  蒲川抬眼看看神仙的一头白发,听出他的语气里带着缅怀和眷恋。蒲川抿抿嘴,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问起:“她?”

  “嗯,她是我妻子,我很爱她。”神仙轻声说,他垂着手臂,袖子拖曳在地上,看着镜子里的人像,目光渺渺似银河。

  蒲川听了这话,没有言语,他知道神仙来自远古,经历过的事情不是他这些后辈们所能想象的。蒲川默默地给神仙穿好最后一根腰带,帮他把后裾抚平。

  再一抬头时,神仙正挽起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髻子在头顶,拿簪子别住了,怔怔地望着镜子。镜中煌煌一片明光,他满头的白发如远山的大雪。

  忽然有种浓烈得如同陈年窖酒的感情就从心上淌过去了,仿佛一尺绢素上漫卷的桃花灼灼盛开。忽然有泪水从他脸颊上流下,像是冰海中的大鱼,穿过成群结队地鱼群,逆流而上。

  这么多年了,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神仙突然头疼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蒲川见这不食烟火的神仙居然哭了,一时吓得手忙脚乱。这时伏羲正从门外走进来,堪堪照在镜子里,一下子与神仙对视。

  神仙愣了一瞬,眨了两下眼睛,抬袖擦去面上的泪水,淡淡笑了一下。伏羲看到了神仙的动作,别开了视线,悄悄皱了一下眉头。

  自从神仙来了之后,他就觉得哪里不对,脑子里时常恍恍惚惚,模模糊糊的好像要想起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

  神仙看他的目光也是怪怪的,瞧得伏羲浑身不舒坦。神仙叫他老朋友,可他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个朋友。

  伏羲没有多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叠好的衣裳,对蒲川说:“衣服我都买回来了,等会儿换上吧,时辰差不多我们就该走了。”

  蒲川应了一声,拍拍膝上的灰尘,绕到屏风背后去换衣裳。神仙站在镜子前端详,摸着他白银錾乌金的领扣,若有所思的样子。

  伏羲经过时瞧了他一眼,没有多停留,转身推开房门准备要出去。

  “等一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神仙突然开口问。

  伏羲停下脚步,他穿一身赭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带子绑了,梳在脑后。伏羲闻言转身去看神仙的背影,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与仙人有什么交情。”

  神仙没有转身,扶腰看着自己前襟绣着的荷花与风筝,转过视线去看镜中的倒影,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到琥珀里的景象?”

  伏羲瞳孔一缩,这个来路不明的神仙怎会知道这个事?

  神仙觉察到了伏羲面上表情的变化,也没有点破,只是闲闲地说起:“你连那个都看到了,居然也没有想起我,真是令人伤心。”

  伏羲抿紧了唇,默立着,不置一言。

  神仙背着手转过身来,即使他睡觉睡得糊涂了,可他那满身的贵气仍然难以遮掩。伏羲不卑不亢地迎上神仙的目光,光影一晃,虚实交加。

  神仙掩着半张脸面笑,眼尾有微微的桃花色:“没想到一觉醒来,我记得的那些人,要么已经须归去了,要么就不记得我了。真孤独。”

  神仙是真的觉得他很孤独,心中陡然有点彷徨和惆怅,他刚才哭过,眼眶还有点润润的红色。

  蒲川这时穿好了衣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二人站在门面对立着,神仙一头白发熠熠生辉。

  “仙人您能不能把眼睛遮一下?“蒲川再次问,捞起旧衣裳搭在手上。

  “好啊,我喜欢翡翠色,那就变成翡翠色吧。”神仙开怀地笑,把孤独的情绪全都藏起来。

  “我们去王府。”蒲川拉起伏羲的手,推开门走出去,“伏羲你就坐我的马吧,我带着你稳当些。”

  伏羲看着他的眼睛笑,暧然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蒲川带着一个神仙还有他的徒弟到达广陵王府门前时,已是日暮。余晖从石板路上铺过来,朱轮车马自王府门前经过,一棵小叶榕沙沙作响。

  起初王府的总管并不同意让他们进门,蒲川便把神仙推上去,说:“草民慕名前来,特意为王爷带来了一尊活神仙。大人,您且掌掌眼。”

  神仙没听懂蒲川在说什么,只见得老迈的总管走近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神仙觉得这些凡人怕是没什么眼界,便挺直了身子,绷起下巴,作出尘样。

  蒲川心里暗暗地笑,他早前花了不少钱神仙置办行头,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起来更那些庙堂里的神像一样,威风凛凛,凡人俯首跪拜。

  老总管不好糊弄,上上下下看了不少眼,愣是每一句准话。蒲川在后面用手指顶神仙的腰,提醒他做些事情来。

  神仙被搞得烦了,蹙起眉头,拢袖垂眸看着老管家,一双翡翠眼睛霎时变为了异色,灼灼的,通透的,看上一眼就令人生畏。

  老总管吓了一跳,退后了三步,拱袖请蒲川一行进门。神仙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满足的神色,把眼睛变为翡翠色,甩袖踏步而去了。

  总管把蒲川带至殿前,殿上房门紧闭,里头却是灯火通明。总管说昨天府里来了一位道长,这会儿王爷正在与道长对弈呢。

  神仙撇了撇嘴,神情变得黯沉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人。

  总管觑觑神仙的面色,被他凛了一下,斟酌了两下子,还是提袍上去禀报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才打开来。年轻的王爷披着孔雀罩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道士。

  道士梳一个髻子,木簪子别着,无甚出奇。穿着半旧的道袍,袖子已经磨破了边。腰间挂着酒葫芦,里头酒声晃荡,跟他的眉目一样清冷。

  王爷颔首与道士互相告别,道士的眉眼端庄漂亮,眼睛里盛着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唇角的弧度也是清清淡淡的,像青城山上的雨雾。

  神仙一下子就惊住了,他腾身飞跃向前去,想要看清道士的脸面。道士走下来,忽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棵桂花树下,对上了神仙的目光。

  众人不知何事,蒲川远远地看着,蹙起了眉头,握着伏羲的手,一言不发。

  道士上下看了看神仙,看他身上层叠耸翠的衣裳,看他绵绵的白发。道士眼中微光闪烁,但仍然是平平淡淡的,未曾有过变化。

  “贫道上游,不知施主有何事?”道士垂眸施礼,宽袍大袖空空荡荡,一下子灌满了风,桂花香浮起来,甜丝丝得醉人。

  神仙久久地盯着他看,忽然落下眼泪来:“你为什么……跟她长得这么像?”

  颤颤的尾音带着孤独,说出来让人心上生秋。床前的月光变成白霜,伊人在水的蒹葭苍苍浩荡,他忘记了很多事,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道士低眉垂目,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他咬了咬自己的牙齿,转而依旧换上谦恭的笑意:“想来也许是贫道与施主,前世颇有缘分。”

  神仙撇着眉,眼里一片蒙蒙的水光,粼粼的,宛如北海。他想说什么话,但全都堵在喉头,消散在巨大的悲伤中了。

  道士抚了抚鼻尖,转过视线去闻闻桂花香气,扣紧了腰间的酒葫芦,趋步从神仙身旁擦过去了,带起一阵风。

  神仙抱着自己的头蹲下来,泪水汹涌而出,日暮里,一树桂花正盎然绽放。他喃喃自语:“我忘记了谁?我到底忘记了谁……”

  道士快步往外面走,像是在逃避些什么,袍袖哗啦啦地响,过往的仆婢皆侧目。

  “师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道士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顿足。

  蒲川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背上背着乌金长刀,肩上祥云流水生机肖然。见道士转过了身,忙俯首揖拜。

  “徒儿?你怎么来这里了?”道士转惊为喜,眼梢带上笑意,走过去扶蒲川站起来,温声问他两句。

  蒲川牵过一旁的伏羲,说:“带徒弟游历天下,走到江南就想着来王府拜谒,正好碰上了师父。”

  道士转眼去看伏羲,看他不俗的容貌,隐约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息。伏羲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作了一个揖。

  “倒是个懂礼数的。”道士轻轻夸一句,“你做师父的,该尽着点心,千万别埋没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蒲川笑着应下来,道士又去问伏羲:“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书?家里做什么的?”

  蒲川本觉得道士问的有点多了,但伏羲一一都回答下来。道士点点头,抬手叫蒲川把长刀卸下来,端在手里看了,骤然抽刀出鞘。

  伏羲连忙别过脸去,避免看到刀柄上那颗鹰眼翡翠。道士见了他这番动作,顿时心下了然,沉着目光笑了一下,转而把长刀还给了蒲川。

  师徒两个寒暄过几句,等到管家来催蒲川去殿上相见,道士看了蒲川和伏羲握在一起的手,抬眼无声地笑笑,挥手招他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爸爸把谁忘记了呢?

  ☆、沉浮

  日暮之后很快就入了夜,王爷坐在殿上接见了蒲川三人。王爷谈笑自如,一身孔雀罩袍灼灼有光。梁上垂挂着明珠,藻井里贴着金箔。

  神仙坐在上首,这是蒲川让他坐的位子。神仙看起来恍恍惚惚的,靠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前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王爷一听这是位活神仙,倒也好奇。再看他一头的白发还有翡翠一般的眼睛,心中不免赞叹。蒲川妙语连珠,着实把这位神仙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王爷心中高兴,便想让神仙显一显神通。蒲川看神仙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有点着急,怕神仙一甩手闹起事来,他柴蒲川可能不太好交代。

  不过神仙没有闹事,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王爷喊他,也便学着蒲川教他的那样,拱袖回一个礼。

  神仙信手施了一个小术,百鸟朝凤,满堂花开,看得王爷站起来拊掌称奇。

  蒲川轻轻笑,这个神仙还真是谦虚,想当初他刚出现的时候,天地变色日月无光,那才是有宗师神人的风范,现在这一手,倒有点像街头的戏法。

  神仙偏转一下手腕,一道劲风穿着门缝刮出去,顷刻便听到外头传来枝叶落地的声音,还有仆婢们惊声的呼叫。

  王爷却不恼怒,他走下堂来,笑着称赞神仙真是老君下凡、真人临世,拢着孔雀袍子给神仙行了一个大礼。

  神仙撑着下巴在想其他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听王爷讲话,连王爷朝他行礼他也没有站起来有所表示。

  神仙本来就不懂人间的规矩,他所生活的时代太遥远了。

  王爷同意了蒲川留下来,理由是神仙需要蒲川来照顾。王爷广交贤人,有三千门客,春日里还去松林泉溪处喝茶作赋,诗酒生花。

  这个神仙看着不赖,留下来也不错,王爷心中自有他的打算。

  半夜,蒲川方才被领到住处去,那是一间清幽的院子,院中种了三棵丹桂树,此时开花了,月夜里浮满了情思。

  蒲川叫神仙进门来,神仙摆摆手拒绝了。蒲川只得给他搬了躺椅来,放在院子中央,旁边给他点上艾草,熏走夜里的蚊虫。

  神仙躺下来,双手交叠,衣襟上别了一枝桂花。他闻着这花香,在艾草的袅袅烟气里眯眼看着明月,似眠又似醒。

  无数的回忆霎时铺天盖地而来,梦中有山河天下,梦中有人弹着铜琵琶,梦中有人在风雪里陪他喝酒煮茶,梦中鲜血淋漓,却有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聚散苦匆匆,此根无穷;俯仰存古意,醉问两仙翁。

  蒲川出门见神仙了无声息了,抿着嘴没说话,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来,清亮亮一桶水,映着天上的明月。

  蒲川在盆里冲上热水,伏羲点燃了蜡烛。蒲川让伏羲在床边坐下,挽起袖子慢慢给伏羲洗脚。伏羲撑着手臂,等蒲川偶尔抬头时,相视而笑。

  神仙在躺椅里晃晃悠悠,一个人影从院子外进来,无声无息地穿过院门,如无遮拦。神仙没有动静,炉子里的艾草静悄悄地燃着。

  道士随手弄出了一把凳子,他有隔空取物的好本事。道士把椅子在神仙旁边放好了,坐下去,舒了一口气。

  桂花树叶沙沙地响,道士半晌才开口:“爹,你回来了。”

  这话声音不大,传到神仙的耳朵里却像惊雷炸响,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异色瞳华光透亮!在这样的眼睛前,连天上的团月都要暗淡三分。

  冰川塌陷,堰塞贯通。混混沌沌的记忆涌上来,越来越清晰,最后浮出了水面。所有的悲伤都决堤而下,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神仙坐起来,散着满头苍苍的白发,泱泱的情绪在他一双眼睛里交错,长眉墨黛,像是他曾经看过无数遍的河山。

  夜里突然寂静下来,星月有光,黛蓝和深紫的颜色在天幕上氤氲开来,高远似洪荒。

  神仙看着道士,撇着眉眼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是啊……爹回来了。”

  道士抿唇,没说话,伸手把神仙抱住,轻声说:“爹,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神仙默然地哭,他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了谁,他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他忘记了尔雅。

  神仙曾有个妻子,名字叫霾昭。神仙爱上了她,帮她打下了天下。霾昭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就叫尔雅。

  神仙永生不死,但霾昭寿命有尽。万里阳关终须一别,霾昭在春江水暖的时候死去了。神仙回到北海,抱着自己的羲和刀,在冰层下长眠。

  尔雅去游历人间,人间的风土人情皆姿色可惜。尔雅去青城山,做了一个道士。他曾磨出了长生的丹药,将其洒在了碧海蓬莱,多少人趋之若鹜,却徒劳而归。

  “爹,我们的家被毁掉了。”道士淡淡说起,“我把你封在羲和刀中带出来,混乱中落入了东海,所幸之后被有缘人捡到。”

  “毁掉了?什么毁掉了?”神仙问,他看着尔雅的眼睛。

  尔雅别过视线,安然道:“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人间了,什么天国魔界,通通都没有了。我当初到人间来才躲过这一劫,现在,我们算是上古唯一的余脉。”

  “那你娘呢?”神仙问,睁着一双眼睛,泪流满面。

  “爹你忘了吗?我娘葬在山脚下。我回去看过了,那是个春天,竹外桃花开了两三枝,几只野鸭在春水中嬉戏。娘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带不走了。”

  神仙颓然,撑着膝盖,双手插进发里,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多少年了?多少年也算不清了吧?当初两个人打下的天下,现在一并也没有了。他还剩下什么呢?又还能希望什么呢?

  当年岸桥谁家女,策马当歌有何求。有何求?举杯将进金樽酒。

  “爹,人间的北方有冰封的大海,还有一个氏族,他们的首领,世世代代都叫乌罕那提。”道士说,“爹,去北方看看吧。”

  神仙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乌罕那提……霾昭。”

  “爹,还记得你的姓名吗?”

  “我本名伏羲,但我不喜欢伏羲这个名字。我叫燕池故,池鱼思故渊。”

  道士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神仙的头发,冰凉凉的。

  伏羲褪了衣裳躺下来睡觉,蒲川摸摸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蒲川给他掖好被角,坐在床沿陪他睡觉。伏羲一手抓着蒲川的衣袖,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睡熟了过去。

  蒲川悄然笑一笑,起身去吹灭蜡烛。却不想眼梢忽地瞥见一个转瞬即逝的人影,从半开的窗外一掠而过。

  蒲川心惊,推窗往外看去,漆黑的人影翻过篱墙,消失了。

  下一瞬,气流荡起,架在案上的长刀不见了。蒲川翻出窗,把长刀背在背上,拉起风袍来遮住脸面,关上窗户之后追着人影而去了。

  广陵王府的格局很复杂,俯瞰过去是个八卦阵的图案。很多地方的屋宇惊人地相似,若是不懂得的人,进来了就要在里面转悠到死。

  前面那个人影形色匆匆,蒲川在屋梁上跳跃,用大树和花木来掩蔽自己。蒲川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往下方望一眼,看自己已经到了哪一卦。

  忽地蒲川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人,好像是故意在引着他往什么地方走,每次蒲川找不到他人了,下一瞬又准确地出现在前方的巷子中。

  正想着,黑影刹那消失了,蒲川悚然,环顾一下四周,轻轻落在地上。正当蒲川环视四周准备找路回去时,两道人声突然从另一头传来。

  蒲川瞥见摇摇晃晃的光影,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蒲川紧紧贴着墙根,看那团光晕慢慢移过来,心脏紧紧地跳着。

  “王爷,这回中秋是个好机会,您可千万要把握住啊。”一人说,声音有些老迈,虽然可以放低了,但依旧铿锵。

  随后是王爷低声的笑:“梁老爷多费心了,本王自有打算。本王那小侄儿,迟早要从王位上落下去。”

  蒲川一听这对话就觉得不妙,骤然拧紧了眉头,挪过去一点,藏身在黑暗中,凝神细听。

  “梁老爷那边准备好了吗?”王爷闲散地问,两人转过回廊,往另一边去了。

  蒲川一伸手捞住房梁,腾身跃上,伏在屋顶,轻盈得像月下飞燕。

  老迈的声音响起:“早就准备好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连丞相那边,老夫也打点好了。”

  “晏鹤山。”王爷咂摸一下,“倒是个难整的人。不过没关系,他这种人,迟早要变成乱臣贼子。”

  说话间二人便行至门前,王爷抽出钥匙开了房门,下一瞬整间殿堂都亮起了灯火。王爷站在门前朝梁顾昭拱手,梁顾昭客套了两句,也便提着灯笼离开了。

  转过一间院子之后,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梁顾昭身前,蒲川看得清清楚楚。

  梁顾昭站在月光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对着人影说:“这回一定要仔细着点!上回刺杀没成,让那广陵王找了个替罪羊!这回务必一击到手,老夫要给丞相一个交代!”

  人影诺声领命,消失在墙头。蒲川靠在垣墙背后,所有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梁顾昭,他说的,正是自己母亲被杀害的事。没想到,自己母亲的死,居然会与这个广陵王脱不了干系!

  他突然有点想通了,想通了丞相为什么会让他来找广陵王。梁顾昭和丞相是一伙的人,来龙去脉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

  丞相,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真的只是开恩帮个忙,让自己给母亲报仇?

  蒲川呼出一口气,靠在墙上,颓然滑坐在地,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家国天下,突然压在他肩头,山一般的,喘息都成了困难。蒲川吸了吸鼻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败落的家门,想起伏羲,想起丞相和将军。

  蒲川忽然忆起自己那天在山里看到的军队,还从那人身上搜出了广陵王府的腰牌。果然,这是要起兵造反!

  小舅舅想把小侄儿拉下龙椅,一点都没有人情味。蒲川想。

  他撇撇嘴,这个仇迟早要报,再过段时间也不急,到时候乱起来了,反而更好得手。蒲川叹口气,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回去。

  一墙之隔,梁顾昭仍然站在原地,月光洒落在他的肩头,帽子下露出他的银发。方才那些话,都是他故意说给柴蒲川听的,这是丞相的意思。

  可算是完成了任务,梁顾昭难得露出了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部新文《山海有归处》预收已开启,“山南海北”系列第一部,讲诉尔雅爹娘的故事。

网络名《穿越男配在线普通话教学》。

轻松略微沙雕风。

毕竟神仙爸爸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呢。

  ☆、情关

  濮季松在剧痛中惊醒,眼前血色模糊,汗水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锦绣堆叠的欹枕上,洇湿了一朵灼灼的芍药花。

  他张开嘴,竭力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气,但是有什么一直堵在他的喉头。濮季松死死抓住自己湿透了的衣领,手背上的骨头一根根突起,他艰难地翻转身子,蜷缩着,剧烈的疼痛疯狂地往他骨头里钻。

  将军带他回来的时候他就痛晕了过去,体内的邪气压抑不住,随时都要破体而出一样。濮季松的手在绣着朱雀楼台的褥子上抓着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濮季松睁大的眼眶里突然涌出泪水,眼前的模糊里终于出现暖黄的一线明光,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濮季松反手死死抓住,再不放手。

  铛一声巨响,一柄白银的长刀就深深竖在了他旁边,光线一照,刀身生寒。

  濮季松开始剧烈地喘息,像哮喘病人,气息只出不进。将军见状,单手狠狠掐住他的气管,抵住他下颚猛地一贯,一口污浊的黑血直接吐在了地上。

  濮季松撑着床沿喘气,低垂着头,头发凌乱,一言不发。

  将军蹲下来,一手拄着长刀,撩撩自己的头发,露出他深明的眉目来。将军看着濮季松,唇边冷冷地笑:“你想干什么?”

  “将军是个聪明人,心知肚明的,也就不用来问了吧?”濮季松抽着气说话,断断续续的,他抬眼看着将军的脸,神色莫名。

  “你是来杀我的?谁的意思?”将军问,他不进不退,不疾不徐。

  濮季松半眯着眼睛,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他半张脸面,露出的一双透亮的桃花眼。他停顿了半晌,才扯出一个笑,说:“那当然,是丞相的意思了。”

  丞相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将军一抬手就掴了他一耳光,声音震得濮季松脑内嗡嗡作响。

  “别拿你这蹩脚的杀人技术砸了丞相的招牌。”将军咬着牙说,屋外的黑夜沉沉的,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黎明。

  濮季松垂着头发,笑了两声:“派我这种蹩脚的人来杀你,丞相他,是真的很爱你啊。将军,难以置信的事情多了去了,丞相他串通异族,你信吗?丞相他图谋篡位,你信吗?丞相他想除掉你,你信吗?”

  将军站起身,猛然拔出刀来架在濮季松的脖子上,窄长的刀身上,夔龙游弋,云海翻涌。

  “他串通异族,我就护着他来去无恙;他图谋篡位,我就赠予他千军万马;他想除掉我,先过了我这道情关再说。”

  濮季松弓着腰,捂住自己的心口,闭了闭眼睛,断续道:“自古情关难闯,将军,还希望你看清楚些,晏翎究竟是个怎样的蛇蝎心肠吧。”

  说完,他阴阴地笑,发出桀桀的笑声。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将军俯身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你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我都不管!但你别试图来挑拨我们两个,还有,晏翎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

  骤然,濮季松的眼睛里骤然裂开了黄金花纹,如有熔岩缓缓流淌,屋子里似乎暗下去三分。将军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这黄金色的花纹,怎么跟那些怪物一模一样!

  濮季松突然暴起,抬腿踢向将军的腰,力道之大,差点把将军掀翻了过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吼声,指甲霎时变得细长尖利。

  将军一下子松开手,侧身避过,濮季松站起来,却又忽地捂住了胸口,登时又吐出一大口新鲜的血来。

  黄金花纹明明灭灭,将军一看不对劲,猛力压下濮季松的背,扳住他的腰,提起膝盖抵住他腹部,催发内力使劲一顶。

  濮季松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切又模糊起来,天旋地转。

  “吞□□?你发什么疯!”将军怒吼着,大惊失色。濮季松吐得很凶,直到吐出了黄胆水,眼看黄金瞳就要熄灭了,下一秒又华光大盛!

  “安息香……安息香!安息香!”咕噜噜的吼声中,濮季松死命扣住自己的喉咙,朝着将军喊。他的人性在和□□的兽性抗争,眼里的金黄色颤抖着,似飘摇的烛火。

  濮季松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嘶哑的喊叫。将军翻出一炉子的安息香来,抛洒出去,剩下的用蜡烛点燃了,香灰腾起,满室云烟,如苍山的云海。

  安息香浓烈的香味冲的将军掩鼻,濮季松的在地上翻滚,他很痛,痛得蜷起了身子,全身就想要炸开似的,手背上浮现出紫黑色的鳞片。

  将军拂开灰尘,跨过去拎起濮季松的衣襟,却被濮季松一下子卡住了脖子,冰凉的利爪一下子刺进肉里去,顿时夹杂进一丝血腥味。将军一手扯着他衣领将他掀翻在地,一刀把他的手钉在了地板上。

  濮季松痛得撕心裂肺,将军拔出刀,将其拖拽到墙边,按着他的头用力往墙壁上撞,重重地扇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去死吧!”

  濮季松挣扎着,他本就神思混沌,眼里璀璨的花纹正在慢慢褪去,暖黄的光线也渐渐消失在眼前。

  最后一丝金黄色熄灭的时候,濮季松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整个身子像是沉没在海中,渐渐忘记思考,再无还手之力。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日子,满墙春色,绿柳扶窗。那个江湖的侠客,骑马倚着斜桥,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锦衣。”濮季松喃喃低语,果真世上情关最难闯。

  将军看着濮季松嘴角浮起的浅淡笑意,混沌过去,再无动作。浓重的安息香让他喘不过气,不过好歹让濮季松安静了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长刀收回刀鞘。脖子上有濮季松抓伤的痕迹,抹了一把,手心全是鲜血。

  将军推开门出去,外面星月漫天。安息香扑散出来,消除了夜色中的凉意。将军招来了士兵,让他们守在门前,有情况及时禀报。

  晚风飕飕钻进将军的袖口,老大夫上来为他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之后也就退下了。将军脱下衣裳,换上青花袍子,坐在靠窗的躺椅上喝起酒来。

  青花袍子丞相曾经穿过,于是将军一直很喜欢穿这件衣裳。他浅浅抿一口酒,抬头望天上的明月,心里盘算着日子。

  后天就该回帝都了,将军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将军,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丞相他串通异族,丞相他图谋篡位,丞相他……想除掉你……”

  “本官会对你很好的。”

  “我喜欢你。”

  ……

  将军轻轻摇晃着酒杯,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纷杂的人声蜂拥而上,闯进他清明的脑海,嘈杂着,像蝙蝠绕进头发,逼得他发疯。

  丞相身上藏着秘密,深山隔雾,月下探花,将军很早就着了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就好像是二十七年的城池波澜不惊,忽然那个人骑着马横冲直撞而来。

  撞到心坎里去,从此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串通异族我就护着他安然无恙,图谋篡位我就赠予他千军万马。不止有家国天下一肩挑,还要有骑马踏花的情怀和思量。

  生死又何妨,哪有情关难闯。

  将军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拨亮了灯火。桌上铺着一张纸,上面是丞相抄写的《三都赋》。将军看了一会儿,抽出宣纸磨上松烟墨,提笔描摹。

  描完了赋文,把字练得相当漂亮了,他才去写信。丞相说他的书法没什么特色,将军便日日照着丞相的字练习,字里行间都是温暖的情意。

  写着写着,将军突然写不下去了,他搁笔,捂着眼睛叹气。

  “鹤山,我真的好想你啊。”

  那时他无边地希望日子过得快一些,快到一日三秋,一眼万年。

  中秋将至,各方都在准备着,藩王们准备着进京去,外国的使节乘坐驳船在港口靠岸,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道士正炼完丹药从房中走出来,夏夜里的小虫绕着廊下的灯笼飞舞。他整理袍袖,散去了大半的炎热,准备提袍往神仙的院子里去。

  神仙摇着扇子纳凉,见道士进来就给他搬来了椅子,蒲川从里屋走出来,给他们倒上新煮的茶水,有股袅娜的花香。

  几人说话还没三句,外头突然传来总管的声音:“上游道长,帝都来的信使说要见见您。”

  道士心中疑惑,拂袖起身去开了门。总管对插着两袖站在门外,躬身行礼。

  “帝都来的?求长生问丹药之流贫道一概不见。”

  “除了信使之外还有一位道长,他自称是您的师弟。”总管从容道。

  道士眼中亮了亮,说:“可是腰间别着猴儿面具,背后插着旗子,上头写着‘活华佗’三字?”

  总管抬眼看看道士,复又低头:“正是。”

  道士沉吟了一下,挥手招总管下去了,说他随后就来。道士回去交代了几句,神仙摇着蒲扇,似眠似醒,桂花树下煮着一壶茶。

  半个时辰之后,道士才从门外进来。蒲川问他何事,道士方才娓娓道来。

  “原来喊您上京去救人啊。什么□□这么难解,不远千里跑来请您去?”蒲川好奇,一边擦拭着羲和刀,一边询问。

  道士抿唇想了想,说:“不好定论,听他描述着,倒有点像伏渠。”

  “伏渠?怎么会是那玩意儿?”神仙一听停下了手中的扇子,“你不是说神魔界早就没有了吗?人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蒲川看着二人,他是个凡人,不太懂得那些上古的秘事。

  “听闻那种怪物居住在北方,不如我们这回随王爷北上,一并也去北方看一看。”道士说着,转过视线去看神仙。

  神仙的眼神暗了暗,攥着蒲扇的手紧了一下子。

  “好啊,我们一起去北方看一看。”神仙说,微微地笑了,抬头去看月亮。

  丞相难得回一次府上,马车刚在门口停下,童子就从门缝中钻出来,脖子上的璎珞项圈叮当作响。童子扑上来抱丞相的腰,袖子飞起来像是盛开的花。

  丞相笑着把童子抱起来,走上台阶去。却见花匠开门出来,趋步上来递给丞相一封信,急促道:“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将军的信前日就到了,您快看看吧。”

  丞相二话不说,劈手夺下。一边走一边看了,坐在堂上的椅子里捂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蒙蒙一片水光,眼尾都扫上了绯红。

  “他今天晚上,就能到了。”丞相笑,一滴泪落下来,“我要去城门上接他,看他策马而来。”

  

  ☆、聘礼

  “阿宁,过来帮相爷看看,哪件衣服好看?”

  丞相从柜子里翻出衣裳来,一件一件叠好了摆在漆花木盘上。童子跟在他旁边一件一件看着,那些衣裳,有些是缂丝穿花,有些是点翠轧花,还有一些叫不上来名字,上头绣着流水桃花。

  童子不懂这些,丞相本来也没有让童子来给他把关的意思。他轻轻快快地拂过每一件衣裳,哼着江南的曲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古人写诗,诗里有一个双鬓鸦雏之色的姑娘,想念郎君的时候就折一枝梅花寄往江北。丞相悄声唱着勾栏里头的曲子,腔调优美,没有繁华绚丽,却有些灵动和寂寥。

  什么时候梅花才会开呢?丞相眼梢瞥见景泰蓝瓶子里头的桂花枝,默默地回想了一下院中梅花盛开的那段日子。

  等梅花开了,就和他一起看吧。温一壶泸州的老窖,并肩坐在枯树下头,丞相提笔赋诗,将军就坐着看大雪落满日暮时的池塘。

  丞相把日子想的这么美,就像他的心思,人还未到,情思早就飘到天外去了。

  “阿宁,还没有选好吗?”丞相心情好,随口招呼了童子一声,“晚上相爷要去接将爷回家,你说说,哪件衣裳好看些?”

  童子拧着小眉头思忖一番,视线在衣服中左右搜刮,半晌,才抬起手臂一指:“阿宁觉得这件好看!”

  丞相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件湛蓝的外裳,丞相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上面绣着孔雀牡丹,国色天香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服上开出来。

  听得童子这么一说,丞相当即咧着嘴笑了,笑起来眼睛里灼灼的,泛起了半湖的波光:“阿宁真有眼光!就这件了,相爷一会儿就换上。”

  丞相一直不舍得穿这件衣服,因为将军也有一件跟他一样的,绯红绯红的颜色,看上一眼就能让丞相沦落在里面。将军不穿,丞相自然也不穿。

  这么具有意义的衣服,自然是要等到有意义的时刻才用上。

  丞相心里美极了,想着不久之后就是中秋,他满心的蜜糖,能在他心口画一个满满的月亮。扳着手指算一算,多少天没见着他了,想想都让人发疯。

  丞相在屋里头点着熏香换衣服,童子出去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背着诗经,一边一瓣一瓣地数落花。

  不一会儿花匠匆匆忙忙从外头转进来,见童子在门前坐着,撒花洋皱裙晃晃荡荡的,背书的声音清脆如铃铛。

  “哎呀相爷他怎么罚你在门外背书呢?快起来,等会儿把衣服都搞脏了。”

  花匠嘴里絮絮叨叨,把童子拉起来,拍拍他衣裳上的尘土,往半开的房门望一眼,急切地问道:“相爷呢?在里头不?”

  “在呢,相爷在换衣服。”童子抿着红红的嘴,乖巧地回答。

  花匠一听又急了,站起身来跨着步子就进了门:“怎么这会儿还在换衣服呢?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儿?将军回来了?”丞相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一手别着腰带上的别针,一手打理着袍子的下摆,出来时不忘在镜子前打量一番。

  他披了满身的湛蓝,漾漾似湖光秋月,两相调和。丞相很满意,脸上带着融融的笑,长眉落尾,眼梢情重,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这种时候花匠可没心思去欣赏他家老爷的姿色,他可是比老爷还急:“相爷,殿使来府上了,说皇帝和公主一会儿要来,喊您去外头接着。”

  丞相的融融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再一看,哪还有万树梨花开的景色。

  丞相虽说心里膈应,但他做事是从来不会慢半拍的。丞相冷着声简单吩咐了几句,喊花匠在里头看着童子,不要乱跑,便一个人曳着袖子往外头去了。

  丞相的背影带着隐隐的愤怒,花匠可是瞧得真切。低下头来看童子,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时正值午后,盛夏过去了,日光没了那么强烈,但照在身上仍然暖得发烫。

  丞相与殿使站在朱漆大门前,厚重的檐头压在头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前几天叫花匠把檐下那盏灯笼给撤了,现在看起来,还有点空荡荡的。

  殿使就是掌印,皇帝有个什么大事,都是派掌印去传话。

  “相爷,您今天这一身,下了很大功夫啊。”掌印拢着袖子站着,打趣丞相两句。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怕是丞相那个日思夜想的情人,就快回来了。

  丞相心里烦闷,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他走到一边去,闻到漂浮的桂花香,抬手折下一枝,放在鼻尖闻了闻,慢慢的,唇角带上了笑意。

  将军回来的日子里,满城的桂花都开了,丞相想想都觉得美妙。

  掌印见丞相但笑不语,转了个心思又去气他:“怎么,今儿个听到公主要来,在里头好好拾掇了一番?”

  丞相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像北疆的大雪,一下子刮得人肉疼。掌印凛了一下,也没多动作,只是翘首望望官道尽头,看车马来了没有。

  “你要是再贫嘴,回头本官就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丞相淡淡地说,眉眼垂着,神思却飘渺无垠。

  “甭说了,我知道您的厉害,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掌印揶揄他,却见那边旗幡飘扬,铃铛四响,不消说,定是皇帝的依仗来了。

  丞相把桂花枝别在腰带上,垂袖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

  步辇着地了,纱幔垂垂,丞相却只是在想坐在里头热不热。皇帝先下来,玄鹤衣袍,宽襟博带,头上爵牟扶冠,少年天子坐镇明堂的气势巍然似泰山。

  丞相没抬眼皮,只是微微弯一下腰,说一声微臣参见陛下,就算行了礼。

  随后便是环佩叮咚作响,暖风吹来时裹着百花的香气,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脂粉味,把这空气中浮浮的桂花香冲淡了一些。

  味道确实曼妙,但丞相心里只觉得恼愤,这个时候他本该坐在小叶石楠下,看缸中的芰荷,想着他的翁渭侨。

  将军身上带着苍山籽的香气,清冽照人。他的每件衣服,每一根头发,都渗出这种味道,把丞相缠进去,从此念念不忘。

  “爱卿,今儿来下聘了。”皇帝面上温温地笑,把丞相的神思拉回来。

  公主走上来,丞相没有抬眼看她,只瞧见那一身霜白的缎子,打着漂亮的褶皱,走一步就跟着翻飞。腰上叠着翡翠妆花缎,下头只系着红鸾玛瑙,颜色烁灼。

  公主也不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微微屈膝福礼。丞相抿了抿嘴唇,拱手抬袖。

  要是这是将军就好了,丞相想,我去他家下聘礼,黄金珠玉、绸缎绫罗,想要多少宝贝都送给他,然后再把他带回家。

  外人看来,丞相拱袖,公主屈膝,确实是相敬如宾的景象。若不是两人各自的心思,这盛世怕是要来一桩可人的婚事。

  众人进了厅堂,皇帝在上首坐下,正对着门外一大片花木和照壁。仆人上茶来,众人皆落座,公主坐在丞相对面,眉目妍丽,品相端庄。

  外头不断有人抬着椴木箱子进来,很快就堆成了山。上头捆着红绳子,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得丞相眼睛刺痛。他喉头动了动,突然想起将军,眼眶有些酸涩。

  如果这是我们两个的婚事,那该多好。我上得朝堂,下得厅堂,你提刀策马,游川踏花。

  自古婚姻,是为阴阳相合。可惜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丞相这辈子,都别想像平常人家那样,一顶轿子就把人娶回了家。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将军晚上就回来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滋味,妙不可言。爱一个人,耽于美色,无关男女。

  丞相就这么浑浑地想着,好像是在梦里,茶叶的香气又增添了他思念的味道。皇帝坐在上首说着什么,丞相装模作样地回答,公主则是一言不发。

  “国师说,中秋过后,八月二十二是个吉日,到时候礼部会来操办婚礼。”皇帝抿一口茶水,眯着眼睛看茶叶在杯中沉浮。

  公主攥着袖口的手紧了紧,丞相靠在椅子里,一下一下撩着自己的头发。

  “爱卿,你意下如何?”皇帝转过视线去看丞相,看到他清朗的眉眼。

  丞相敲着椅子扶手,声音叩进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去。半晌,他看着公主眼中略带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说:“但凭圣意。”

  但凭圣意。公主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一片灰暗。

  丞相看清了公主神情的变化,轻轻笑了声,端起一旁的茶水品一口,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氤氲进热腾腾的水汽里。

  国师在公主殿上坐着,这是个难得的午后,皇帝不在宫中,他感到一丝久违的自由。躺椅摆在公主寝殿的窗下,外面开着石楠花。

  他喝酒,斟一杯喝一杯,殿上很快弥漫出一阵酒香。外头的老妈妈闻见了,心中疑惑,走进来一看,国师坐在窗下,朦胧着眼睛瞧外头的景色。

  老妈妈先是惊了一惊,转而又恢复平常了。国师和公主的事她略知一二,这是对苦命鸳鸯,老妈妈心中也忍不住叹气。

  国师目光越过窗棱,手中慢慢抚摸着一块红鸾玛瑙,与公主腰上那块正好可以凑一对儿。想来,应该是两人私下里赠送的信物。

  老妈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殿门时听到里头传来物品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声醺醉的怒斥:“去他的璞照吾!”

  老妈妈手上一抖,璞照吾,是皇帝的名讳。

  丞相的堂上,众人左右说了两句,皇帝看看日头,也便起身回宫去了。掌印扶着他的手腕,送他坐上步辇去。纱幔垂挂着,掌印见四周没人注意,在皇帝脸上亲了一口。

  丞相送公主出门,他心中一阵雀跃,总算送走了两尊糟心的大佛。

  丞相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挨近了丞相一点,扑鼻的百花香气萦绕起来,把丞相弄得更加心烦。

  “你为什么不拒绝皇上?你完全可以拒绝的。”公主看着丞相的眼睛,低声严厉。

  丞相垂眸看看她的眼睛,公主的眼睛生的这般灵动,难怪国师那样神仙般的人物都能为她落入红尘。

  “本官心思长远着呢,不必拘泥于眼前的苟且。”丞相笑得阴狠,“跟本官想要的相比,你根本不算什么事。”

  公主蹙起了眉头,丞相已经换上了得体的神情,朝她拱袖:“殿下请回吧,本官还要去接人呢,耽误不得。”

  “什么人?”

  “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大糖!不仅有这啥,还有那啥,注意接收哦~

有没有发现丞相其实脑内剧场特别多呢?

  ☆、归来

  送走了公主,看浩浩荡荡的车马消失在官道的转角处,丞相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门前两棵老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月亮正从东头爬上来,丞相看着,觉得心里那轮月亮,也慢慢爬上了开满鲜花的心上。桂花香熏得他有些醉暖,思量一下,转身进了门。

  丞相没去厅堂,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中,花匠正抱着童子在读书,教他难念的字。丞相站在镜子前照两下,丞相知道自己模样美,这么一照,心里生出点动人的情思来。

  亲自点了一些银子带在身上,丞相扶着腰要出门去。花匠忙站起来问他:“相爷去哪里?要不要派人送去?”

  “不用了,本官到北城去一趟,晚上再回来。”丞相笑着说,眉里眼里都是风情,这样的情绪,花匠也是极少瞅见的。

  花匠遂不再言语,丞相见童子乖模乖样地坐在椅子上念书,心里动了动,抿唇笑着蹲下来,摸摸他的头。

  “阿宁跟花匠待在一起不要乱跑哦。”丞相说,“相爷出去一趟,晚点回来。”

  “相爷你要去哪里?”童子的眼睛亮的像月下的洞庭湖。

  丞相一听笑得像万树梨花开:“相爷去把将爷接回来,好久没见了,相爷有点想他。”

  童子的笑意要从脸上溢出来了:“为什么不带阿宁去呀?阿宁也想将爷了。”

  丞相在童子的脑袋上敲了一把,童子委屈地抱住脑袋,看得花匠忍不住笑出声来。丞相垂着眼帘说:“相爷找将爷有点事要做,阿宁就别跟去了。花匠,喊厨房里准备点吃食,天色晚了,该用膳了。”

  童子眼巴巴地看着丞相站起身,长腿窄腰,挺拔的身段儿,穿什么衣服都是朗朗的美男子。丞相吩咐完了就走出门去,回头不忘看着童子笑一下,就不带你去!

  丞相掂掂手里的银子,思量着买点什么东西好。平时丞相出门,钱物都是管家把手着,管家算的精明,丞相从来没为这事操过心。

  街市上点起了灯笼,旗帜招展,青楼上的姑娘坐在栏杆旁,抱着怀中的琵琶弹唱。丞相听一听,却是自己唱的那首《西洲曲》。

  丞相脸红了一下,自己一品大官的身份,居然和青楼上的姑娘,唱的是同一首曲子。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婉转的余音唱得丞相心尖一阵颤。

  丞相快步过了桥,桥旁种着柳树和芍药,河水里倒映着天空,云背后露出一两颗星子。柳树下有个先生在卖宣纸,丞相心里一动,过去买了几张。

  在北市转悠两下,寻了一家专卖簸箕扫帚的门店,走进去讨了一些细细的竹片子。丞相生的漂亮,举止都是世家大族的庄重得体,看得老板眼前一亮,又送了他一些竹条。

  北市很热闹,丞相本想多转两圈,偏头看那月亮爬到柳梢头了,转念一想提着手中的活计就往北城门去了。

  “刚才有没有车马从这里过?”丞相站在城楼上,兜着两袖问守门的士兵。

  “回大人,没有。”

  丞相露出满意的笑,火盆里的光落进他的眼睛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丞相丢给他玉牌,说将军今晚从这里过,皇帝喊他来接风。说罢寻了一把椅子来,坐在垛墙旁边,一样一样清点起自己买的东西来。

  守卫惊奇,丞相这样的金贵的男子怎么会亲自走到这里来,坐在萧瑟的城楼上,缠着几片竹条,面上还带着笑。

  丞相没理旁人,独自坐在那里,目光偶尔越过垛墙的缝隙,往远方的山冈看去。夜色带着点紫,近处又是一片浓重的蓝,几颗星星亮起来了,看得丞相有点寂寥。

  他摸出竹条,漂亮的手指上下翻着,嘴角留着一抹笑,自顾自编起来。

  守卫在一旁把守,时不时瞧瞧丞相的侧影,见他专注地做着手上的动作,几片竹条前后翻动,他的指尖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奈何人家是帝都难得的美男子,做起这样的活儿来,居然也成了人间的美景。

  一阵凉风吹上来,吹进丞相的衣襟里,他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桂花香味,不消说,定是城外的野桂花开了,被手巧的女子摘下来,晒干了酿酒喝。

  丞相编了一阵子,抬头瞧山下的官道,蜿蜿蜒蜒的,没瞧见尽头在哪里。管道上还是没有人来,月光亮起来了,一轮未满的月亮照在东边的山头。

  丞相轻声叹一口气,人没来没关系,他可以等一宿。月亮什么时候落下去,他就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丞相满心欢喜地,继续着他手上的动作。

  不知过了什么时辰,天上的星河已经敞亮了,丞相才站起身。守卫的士兵瞅见他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仔细瞧一瞧,竟是一盏孔明灯。

  丞相走到燃烧的火盆前,拾起火钳子,眯缝着眼睛从火盆里头夹出几块炭火来。士兵刚想上去帮他,被丞相一句话给斥退了回去。

  瞅着丞相把几块炭火塞进孔明灯下的铜片托儿里,吹了吹,一阵火星扬起来,星点落在丞相的衣裾上,但他不但不恼,眉尾还压下了一个悦目的弧度。

  守卫就纳闷了,听闻丞相平时不苟言笑的,出来接个人怎么就这么高兴了?还颇有情调地自己编了一个灯,放上去是要给谁看呢?

  丞相转过身来问守卫:“现在哪个时辰了?”

  士兵不敢怠慢:“回大人,戌时将末,亥时将初。”

  丞相抿着嘴想了想,说:“嗯,那快了。有笔墨吗?借本官一用。”

  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丞相,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丞相瞪了他一眼,只得回身去房间里找来了。

  丞相掂起笔,抬袖蘸一点墨,却在下笔的时候顿住了:“写点什么好呢?”

  想了片刻,丞相才落笔,他的手指纤长漂亮,走笔的时候像是游龙在飘弋。士兵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看着丞相这风雅的姿态,心中赞叹了一句。

  顷刻,丞相便点上了火,站在垛墙旁边,看着灯慢慢地离手,缓缓往天上飘去。这时夜色蓝紫,清亮的颜色在天幕中交错,浮云正往西北方漂移。

  灯火一亮一灭,丞相仰着脸看它渐渐离得远了,上头的墨迹也逐渐模糊起来。他站了很久,夜风吹动他的衣袖,身后夜市里的喧闹声沉寂了下去。他的目光长长远远,越过高山湖海,不知在盼着谁来。

  将军骑马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辆马车,铺着朱紫锦绣,帘幡飘扬。将军穿着赭色镶金的交领袍子,扎着团花麒麟腰带,手腕上戴着穿金护臂。

  一股安息香的味道漂浮在四周,月色里闻着倒是平心静气。监军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在吸烟管,孔雀袍子领口敞开着,烟雾缭绕。

  “什么时辰了?”监军问,“几时才能到?”

  “回监军大人,戌时将末,亥时将初。”旁边骑马的卫兵回答。

  “嗯……那快了。”监军的声音低下去,马车里很快没了声息,只有丝丝的烟气往外逸出,馥郁一阵香。

  将军闻言去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洒在他的衣襟上,周围的山石花木黑影幢幢。将军突然想起了谁的脸,这个时辰了,他在干什么呢?

  “鹤山,我回去的那一天,记得来接我。”

  “嗯,我去接你,站在城门上,看你策马而来。”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他会来接我吗?将军想,这么晚了,该不会等急了一气之下就回去了吧?

  正想着,月光中竟渐渐升起一团火,暖黄暖黄的,擦着月亮的边,不疾不徐地往他这边飘过来了。

  天穹浩大,月色渺茫,那分明是一盏灯,穿过无边的黑暗,出现在他的眼前。

  将军心中忽然也燃起了一团火,呼啦一下蔓延开去,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他的目光一下子生动起来,紧紧地随着那盏灯,越来越近。

  天公作美,一阵微风吹过来,把灯又吹近了几分。将军看到那雪白宣纸上写着字,火光照着,温情盎然。

  按说这么远的距离,平常人是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的。但是将军的视力异于常人,他能看到比别人更加遥远的事物。

  他看清楚了,看得比任何一次都清楚,灯上的字迹,可能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他能想象是怎样一双手,走笔落墨,妙笔能生花。

  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这八个字就写在灯上,带着绵绵的祝福,还有一江春水的相思,铺天盖地,把将军包裹在里面,寤寐难忘,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军心里突然明亮起来,犹如黎明第一缕曙光,把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知道是谁放的灯,他知道原来自己跋涉千里,其间真的有人在等他。

  “你们守着监军,我先到前头去探探路。”将军扭头对旁边的手下吩咐。

  “就快到了,将军若是不放心,属下可以替您前去。”手下不解风情地说。

  说出这话已经晚了,因为将军已经策马前行了一段路,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风,追都追不上。

  手下只得拍着大腿叹气,一边忧心地看着将军的背影。

  丞相仍在城楼上站着,扶着垛墙,遥遥地眺望。士兵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说:“大人,天色太晚了,将军夜里恐怕不赶路。要不您先回去休息着,明儿个再来?”

  “不用了,本官答应了他的,要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丞相的声音静静的,流水一般,带着点桃花色,如春江水暖。

  士兵更纳闷了,这两人关系这么好吗?丞相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能有耐心在这里吹一晚上的风,只为了等一个人回来?

  正纳闷着,突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士兵连忙往下方看去,官道上,一匹黑色的骏马鬃毛飞扬,而骑在马背上的人,背上似生长着松柏。

  “你看,这人不就回来了吗?”丞相说,那么多的情绪,此时却全都消融在这一句话里。

  士兵转头看着他,看着他们国家的丞相,对着一个风尘仆仆赶路来的人,笑得眼尾都打起了褶皱。长眉落尾,眼角情生,甸甸的分量是士兵无法理解的沉重。

  将军勒住马,翻身下去,向前走了两步,仰着头,月光照在他脸上。

  丞相探身出去,看到将军长眉高鼻,一颦一笑都是梦中那人的模样。他刚想喊什么,却见将军笑着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这么一个动作,看得丞相心肝都在颤。

  大风吹来,丞相一扬广袖,湛蓝衣袍上的牡丹灼然似要开出花来。他借着风力,运一点轻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士兵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想拉住他。再一看时,城下的将军仰着头,伸出双臂,准备接住下落的丞相。

  那一瞬间,士兵在将军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至情至性,至刚至柔,那种情感,连时间都望而却步。

  

  ☆、窥月

  丞相刚要落进将军的臂弯里,却在那一瞬间转了个腰,湛蓝袍子翻出一朵花来,孔雀尾羽里缠着的金线在将军面前闪着光。

  丞相在将军面前落地,将军迁就他,顺着他的动作弯腰去扶他起来。

  将军刚想开口说话,丞相那边一句话就堵上来了:“将爷,好久不见,身手倒是灵活起来了。”

  “哪里哪里,相爷想是太激动,二话不说就从城楼上跳下来了。”将军把他扶正,挺着他漂亮的鼻梁,笑意能把丞相溺死在里面。

  丞相那一下子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星光,将军今天穿着的衣服,居然还是自己曾经穿过的哪一件,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在军营里的那一晚,宴会上灯影如游龙,将军扶着他的腰站在旁边,端着陶碗将酒一饮而尽。丞相看到他下巴和脖子上紧绷的曲线,雾蒙蒙的视线眺望着远处的山冈。

  将军真的很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栽了进去。

  “相爷,这么看着本官作甚?”将军故意调笑他,“难不成觉得本官回来的太早了,耽误了您休息?”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人抱了个满怀。扑鼻一阵桂花的香气,满眼都是漾漾的湛蓝色,像是跌进了湖泊,花香混着水流把他包裹在里面。

  城楼上的士兵看到这一幕,眼睛剧烈地眨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退回墙边,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丞相向来就是这么强势,他把将军按进怀里。这回是实实在在的,不像上次那么虚头八脑,抱一下还要问问将军的意见。

  “我在城楼上等了你半宿,我晏鹤山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向来说到做到。”

  温暖的气息扑在将军的脖颈之间,他说话声音沙沙的,传进将军一个人的耳朵里,辑商缀羽,潺缓成音。这样的声线容易让人着迷,里头藏着杏花春雨,明月蒹葭,一不小心就被勾了魂去。

  将军愣在了原地,无数的回忆和情绪涌上来,差点把他心中的堤坝给冲垮。他想起丞相在朝堂上的笑容;想起他们那天泛舟湖上;想起漫天的火雨中,有人一跃而下,巍巍如明光。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别离若有相遇,也算不得苦。

  将军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水雾,他有很多话想说,眼前这个人的脸,他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可话到嘴边就变了一副模样:“相爷,楼上那么多兵都看着呢,您这样怕是有失风仪。”

  “少给我废话,抱我。”丞相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就像他站在堂上训斥百官一样,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回想多少遍都不够滋味。

  再严厉的声音,将军听在耳朵里,也是绵绵的情意。他抬起手臂抱住丞相的腰,摸到他衣裳背后牡丹花的纹路,跟他这个人一样,国色天香的样貌,眉梢熠熠,眼角款款。

  “鹤山,我真的好想你啊。”将军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笑着笑着眼泪就从颊上落下来了。将军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什么生死没见过,却在这个时候流了眼泪。

  丞相没说话,只是把他抱紧了一点,他用鼻尖蹭蹭将军的后颈,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丞相皱了皱眉头,喃喃了一句:“安息香......”

  “你说什么?”将军问他,隐隐约约地,他想起自己做过无数个梦,梦中丞相在他耳边说话,但他一直没有听清。

  丞相垂着眼眸沉默了一下,转而又恢复平常了。松开了将军一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巧笑着说:“说你的眼泪都落在我的脖子上了,冰凉冰凉的。”

  “还不是因为想你嘛。”将军说,扶着丞相的腰,眼睛里全是他的倒影。

  他们看着对方,笑将起来。就像将军第一次说他喜欢丞相的那个黄昏,他们也是这样相视而笑。彼时凉风醺微,地厚天高。

  将军神思慌乱,再被丞相这样看下去,他估计是把持不住。丞相的眼睛烟波潋滟,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比黑白无常还会勾魂。

  “好了,我们进城去吧。这么晚了,回家去。”将军慌忙松开手,一句话说的语无伦次,作势要转身去牵他的马。

  丞相哪是好打发的角色,不在将军身上占点便宜怎么对得起他这么多天的寂寞。没等将军转过肩膀呢,丞相就把他扳回来,按着他的头就亲了上去。

  “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来点实在的才行。”丞相盯着将军的眼睛,带着挑衅的意味,“在北疆待那么久,你敢说你一次都没想过要亲我?”

  这下将军红透了脸,丞相还是那么泼辣,别看他一身正人君子的风雅样儿,说出来的话能挠得人一晚上睡不好觉!

  丞相扣着他的腰亲吻,漂亮的手既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把将军牢牢套在怀里。这就是他的本事,将军一身的武功在他面前全都没了用处。

  被丞相这么一撩,两个人满心的相思此时就完全涌现出来,犹如黄河开汛,春来梨花盛开,一发不可收拾。有什么东西盘绕在脑海里,晕晕忽忽,三魂离了两魂半。

  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把桂花的香气也烤得迷迷离离。将军双手扣住丞相的脖子,感受到他因为用力而突出的锁骨。

  缠了一阵子,丞相把将军按在城墙下的阴影里,贴上去继续亲他的嘴唇。他的情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个浪头过来就能把将军卷进去。

  将军的手按在丞相的衣襟旁,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的心跳。灼灼的温度隔着一层锦缎传上来,手心里跟包了团火似的,烫得他只想握得更紧一些。

  没想到丞相这种整天坐在公文堆里不思窗外事的人,动起情来丝毫不逊于花街柳巷的公子哥儿!果然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能干人,一手套人的好本事。

  监军的马车在转角处停下了,监军说他坐累了,想下来透透气。监军半敞着孔雀花翎袍子,抽着烟管,眼睛朦朦胧胧的,一身颓废不羁的模样。

  隔着一层烟雾,监军远远地就看到北城的城墙,卧龙似的延伸开去。城门前停着一匹马,正在徘徊着嗅地上的芳草,但将军却不见了踪影。

  监军透气透了半晌,等一管安息香抽完了,方才缓缓吐一口烟气,眯眼瞧着门前那匹骏马,估摸着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将军怎么还没个人影。

  蓦地,监军似有似无地笑笑,把烟枪别进腰带里,拖着宽袍大袖就上车去,吩咐道:“咱们绕道走,从西门进,那儿离皇宫比较近。”

  “可是大人,将军……”

  “就按本官说的做,其他不用你来操心。”监军坐在里头,声气懒懒的,正把安息香料抖进自己的烟枪里,不一会儿,马车里便悄无声息了。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将军正想做什么动作,丞相却一把放开了他,抵着他的额头喘气,浑身的热气逼得他额头都冒出了汗。

  将军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心想勾我的是你,现在断我的也是你,怎么这么磨人呢?

  哪知丞相眼睛清亮亮的,满意地笑着对他说:“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去吧。”

  将军被他搞得迷糊,丞相早已抽身出来,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襟,把腰带绑紧,踏着步子就要往将军的马走去。

  “将军怎么还不走?这儿可是城外,上头那么多兵看着呢。”丞相回头挑将军一句,眼里的光皎皎的,却带了点狐狸似的狡猾。

  果然是个老狐狸!居然就这么栽在了他手上,白让他占了便宜!

  不过这么美一只老狐狸占他便宜,倒也不是件坏事。来日方长,还有很多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丞相翻身骑上将军的马,本以为这马认主,却只是见它扬了扬脖子,倏尔便安静下来了。

  “你看你的马都把我当主子了。”丞相笑道,月光照亮他衣服上的刺绣,凉风醺微,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那是因为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将军走过去,拍拍骏马的脖子,若无其事地对丞相说,泼辣的说话方式都是跟丞相学的。

  没想到丞相居然脸都不红一下,长眉落尾还笑得理所当然:“那以后咱多来几次,你身上就全是我的味道了。”

  将军抬眼看看他,再环顾一下四周,除了芳草野花,看不到一个行人。估计丞相也就敢在这种时候大放阙词,若是放在朝堂上,他只有满肚子的诗书经纶。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没带点护卫吗?”丞相问他,刚才一时情浓,没想起来这档子事。

  将军听得这话脸色就不好看,因为他一直都看那个监军不顺眼:“带了,监军跟我一道回来的,在后头呢,不知道怎么还没过来。”

  丞相一听监军立马就拉下了脸:“别提他了,我们回去吧。”

  说罢,勒起马缰就往城门走去。将军被丞相的反应凛了一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难不成这个监军还把丞相给惹着了?

  “鹤山。”将军在后面喊他一声,“走那么快干什么?”

  丞相素来对将军喊他名字是招架不住的,将军的声音深彻动人,喊他的名字时一摇三转,尾音颤颤的,听得他都能化成一江春水了。

  果不其然,丞相放慢了点速度,晃晃悠悠地骑着马朝前走去。将军心里欢喜,晏鹤山这个名字还真是颇为好用。

  “你怎么了?”将军拉过丞相手中的马缰,却不上马,只是牵着马在旁边陪着走。丞相瞥他一眼,高鼻深目,这模样硬是把丞相那点怒气给消除了。

  “没什么,听到监军跟你一块儿回来,心里不高兴。”丞相说,他跟将军说话时才不使朝堂上那一套,而是单刀直入,直白坦荡。

  将军一听便笑了,敢情这是在翻醋坛子呢?话里话外酸溜溜的气息,逗得将军心里一乐,什么风尘仆仆的疲倦此时全都消弭无形了。

  将军垂眼打量着手中的马缰,信口说道:“那下回把监军贬了,你来做吧。”

  丞相斜了他一眼,勾着唇角笑:“你以为你皇帝啊,说贬就贬了。”

  “给你当一回皇帝也不错。”将军自顾自乐,“我都是晏鹤山的人了,帮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照你这么说,我还想当皇帝呢。”丞相不屑地哼哼,在将军头上揉了一把,“以后别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你都救过我两回了,再救一次也无所谓。”将军抬起头来望着丞相笑,他年轻,二十七岁了笑起来仍旧意气风发。

  “两回?哪两回?”丞相又犯糊涂了,除了将军的脸,大事小事他都记不清。

  “几年前在牢里一次,你帮我挡箭又是一次。”将军很认真地说,他的记性比丞相好多了,如数家珍似的,认真劲儿惹得丞相心中一喜。

  丞相恍惚着记起来了,他笑,嘴上却不承认:“那是我心情好,顺手帮个忙罢了,瞧把你美的。”

  说着说着两人就走上了桥,一轮明月倒映在河中。

  将军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问丞相:“说起来,咱这是去你府上还是去我府上?”

  

  ☆、朦胧

  丞相觉得将军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刀尖上,丞相方才几个时辰里都在琢磨这件事呢,顺便也琢磨了些其他的小心思,想着想着脸上就红了。

  将军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丞相,就等着他一句话。月光洒落在桥上,将军的目光就像那清亮的河水,盛着泱泱的情思,烟柳成阵。

  丞相此时不太敢去看将军的眼睛,他怕自己一看就沉溺在里面。丞相自诩坐怀不乱,他爱面子,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输了气场。

  思量一阵,丞相方才心安理得道:“那自然是各回各家了,这么晚了,将军也该回家去好好休整一番。”

  说完眼梢一转,飒飒流光,杏花春雨般地笑着,月光落在他衣襟上。丞相这双眼睛真的是能吃人的妖精,烟波潋滟,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

  将军压住上升的心跳,他被丞相看得浑身都热起来,喉头动了动,方才你来我往:“既然相爷都这么说了,那本官也不好多话。前头就是大槐树了,相爷,就此别过吧。”

  丞相当即瞪了他一眼,将军这招叫以牙还牙,丞相刚才故意激他,结果他居然反过来咬他一口!果然多日没管教,那点倔强的小苗头又冒了出来。

  河水缓缓地东流,夜色深了,街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岸边几棵柳树背后还亮着灯,一张红绸旗子挂着,门扉半掩,这是暗地里接客的娼妓。

  四周很静,丞相本想挑明了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丞相心里起了点别样的心思,他是风雅人,喜欢做点风雅的事。

  “相爷,大槐树到了。我往西边走,想来相爷与我不同路。”将军在树下停住脚步,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月光很亮。

  丞相促狭地笑笑,他知道将军明里暗里的是什么意思,可他就偏偏不如他的意!他得吊着,把将军吊够了,那样才有意思。

  “本官要往东边走。”丞相跨出一步,拱手抬袖,装模作样地施个礼,他就是想刺激一下将军。

  果然,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看丞相这一副打算拍屁股走人的架势心里更急了。奈何他心里的小倔强死不松口,垂眸抿了抿唇,说:“这样也好,天晚了,相爷家中还有夫人等着您回家呢。”

  他特意加重了“夫人”两个字,狡黠地朝着丞相笑,他就不信丞相听了还不做出点表示。丞相二十七岁的年纪了还没娶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丞相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将军真的是该好好教训一顿了,他这么说可不是故意戳他的心窝子么!丞相按捺住心中那点冲动,低眉浅笑,月色朦胧。

  将军正等着丞相顶他两句呢,却见丞相一跨步走上来把他按进槐树下的阴影里,扑鼻的桂花香气灌进了他的唇齿,腰上也被人扣着,动弹不得。

  丞相狠狠咬了几口,将军的嘴唇红漾漾的了,朱砂似的,烫进了他的心口。

  “还是舍不得你走。”丞相悄声说,朦朦胧胧,乌乌泱泱。

  这句话将军爱听,他就等着这句话呢,丞相舍不得他走的。此时心里那点倔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方才平复下来。

  不过下一句话就变了个味:“将军,你的腰好细。”

  将军一下子涨红了脸,却敌不过丞相眼疾手快,腰眼处就被人捏了一把。从小他就怕人掐他的腰,一掐准是炸毛。

  但是将军在丞相面前炸不起毛,丞相这张脸够他消受了,看一眼都能化成水。

  丞相手上便宜了一把,心满意足地甩着袖子离开一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将军的模样,就差手中摇一把扇子,作纨绔样。

  “相爷,”将军拼命忍住笑,“您还是回家去吧,本官就不送了。”

  “好啊,本官正打算回家呢。将军,夜路不好走,您自个儿多注意点啊!”

  丞相的语气轻快得不像话,仿佛他下一秒就能哼出曲子来。丞相掖着袖子,瞧了将军几眼,竟就转身沿着巷子往东头去了。

  叫你走你还真走啊?将军心中无奈,丞相平时那么精明,这时候咋就这么糊涂呢?难怪娶不到夫人,姑娘家的心思怕是比自己还要含蓄一点!

  将军咬咬牙,摸摸被掐了一把的腰,翻身上马去。他心里别扭着呢,一扬马鞭就头也不回地往西边去了。

  听得后头一阵马蹄声,丞相停住脚步。转身回望时,月下一人一马,正在氤氲柳树下渐渐远去了。

  丞相喜笑嫣然,渭侨啊,你以为我真的舍得你吗?

  回到丞相府,丞相看到厅堂里堆着的一堆椴木箱子,方才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缱绻情思全被扫光了,一脑子的气灌上来。

  “这些东西怎么还没搬下去?放在堂上供菩萨吗?”丞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几个仆人被吓到了,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赔罪。

  正当丞相还要骂一些什么,花匠提着篮子走过来了,见庭前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去说了几句好话,才把这些仆人解救出来。

  “相爷您不是不在家嘛,没人当家我们这些下人也不知道怎么做呀。”花匠前前后后地伺候丞相坐下来,“这可是聘礼,草率不得。”

  “甭说了,一说就膈应。”丞相不耐烦地打断了花匠,“找几个人来把这些东西都搬下去,随便找间偏房塞着吧,什么聘礼不聘礼,本官不认这个礼。”

  花匠看丞相脸色缓和了一点,方才放下心来。他走到外头去招呼两个壮丁来,麻利地就把东西搬下去了,堂上变得开阔起来。

  花匠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走上来打听两句:“相爷,您这是要当驸马了么?”

  果然话一说出口就遭了丞相一记虚耳刮子,虽说没打到脸,这风声还是呼呼响。

  “回头就给你们娶个丞相夫人回来,这空荡荡的府里,是缺了点什么。”丞相看看门外的花木,月光一照,寂寂有声。

  花匠一听更有兴趣了:“相爷您有意中人了?难得啊!是哪家的姑娘入了相爷您的法眼?”

  丞相面上得意起来,他笑得眉尾都落下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花匠难得在丞相面上看到这样生动的表情,似乎整个春天都融化在里面。

  “济南翁氏。”丞相笑着站起来,拍拍花匠的肩膀,“跟本官门当户对。”

  花匠听说过济南翁氏煊赫的名号,当今朝廷的将军,也是来自于此。丞相是不得了的人物,背后的泸州晏氏更是世家大族,这样一看,倒还真是对头!

  “那恭喜相爷。”花匠说,“不过这公主怎么办?”

  “小事,不值一提。反正都是做戏,你以为公主她心里没别人?”丞相指点两下,笑得狡黠,藏山不露水的老狐狸,什么时候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花匠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老爷胸中有城府,遂也不太担心。

  “童子呢?童子睡了没有?有没有读书?有没有练字?”丞相转了个话题询问,这是他每天必问的几个问题。

  花匠一一回答,丞相心中高兴,这真是个愉快的夜晚。正好,他心里还打了个算盘,这么个良辰美景,可不能浪费了!

  “你也歇下吧,本官出去一趟。”丞相嘱咐两句,撩起袍子要往门外走。

  怎么才回来又要出去了?花匠心里惊奇,但他不敢多问,只得把自家老爷送出去,左右看好了门,方回屋去睡下。

  将军回到府中早已有人给他备好了热水,浴池里热气腾腾的,燎着沉香,点了两盏八角灯笼。将军特意嘱咐灯火少点一点,他喜欢暗一些的环境。

  旁边的屏风上搭着他衣裳,织金锦屏绣着苍山大雪,很有北疆的气质。将军泡在池子里,时不时往后头瞧一眼,瞧来瞧去都是空荡的,寂寂寥寥。

  丞相这个糊涂脑袋,不会真的不来了吧?这都是什么事啊!将军抱头反悔,要是当初直白地说出来就好了,丞相这种人,不就是喜欢单刀直入吗?

  可是再反悔也没用了,将军颓然坐在池边,浇起水来淋自己的肩膀。热气混合着香气袅袅升起,熏得他有些醉,月上中天,清光婀娜。

  忽地背后吹来一阵凉风,将军回头没好气地喊一句:“福瑞,过来把门关好!”

  半晌,屏风外传来浮佻的笑意,再一看时,屏风上搭着的衣服已经被勾下来了。

  “你叫我什么?福瑞?”来人裹着一身桂花香,“原来你背地里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不错,甚是欢喜。”

  将军目瞪口呆,这莫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人俨然是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家,一边走过来就一边解下自己的腰带,环佩落在地上叮咚作响。

  眼瞅着丞相脱掉了外袍,脱掉了中衣,再脱一件,就要露出他的肌肤来了。将军虽然很想继续看下去,但仍然慌忙转过头去作正人君子样。

  “将军怎么不多看几眼?”丞相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乐得喜滋滋,“本官这身段,你看一眼不吃亏。”

  “你怎么来了?”将军冷着声答非所问,明显是为了遮盖他的慌张。

  丞相抱着将军的衣裳闻了一下,扑鼻一阵香。丞相霎时皱起了眉头,这香味,分明就是安息香!

  骤然他攥紧了手中的月白绸缎,本想穿上的,现在他却没这个雅兴了。

  好在丞相相当克制,他不动声色地顺过胸口的气,曳着手中的衣裳走过去,在将军旁边坐下来,看看他湿润的眉眼,笑意温然。

  丞相裸着一双长腿,把将军吓了一跳。他忍住自己乱飘的视线,别过脸去看浴池一角的灯笼,平常道:“你怎么不穿件衣裳,有伤风雅。”

  “这什么地方你还讲究风雅?”丞相帮他理顺头发,“你且说说,你的衣服上怎么熏着安息香?以前不都是苍山籽和雪松木吗?”

  将军瞥了一眼丞相手中的袍子,不屑道:“你把它扔掉吧。监军天天抽着安息香在我旁边晃,兴许是这样染上的。”

  丞相心中一缓,松和道:“你讨厌这个味道?”

  “不是讨厌这个味道,我是讨厌濮季松。他一来就把你挤走了,本来咱们还能待到中秋再回来的。”

  丞相一听就笑了,看将军的神情倒不像是临场做戏,他心里竟还有些甜甜的滋味。刚才那点愤怒一扫而光,现在他看什么都是春色满园。

  蓦地丞相扳过将军的头,俯下腰去咬他的嘴唇。丞相的强势和霸道将军是深有体会的,他满心欢喜着呢,抬起手搂住丞相的腰,把他带入了水中。

  

  ☆、说爱

  将军拉他下水正和丞相的心意,他心里雀跃一阵,把将军按在池壁上亲吻。手一翻就抄到他背后去,护住他的脊背,免得被刮伤。

  相思情浓,将军多日里念想的情人此时怕是比他自己更难把持。将军圈住丞相的腰,把他往怀里扣,丞相晕湿的头发散落在他颊边,腾起一股皂角的香气。

  光线暗,这是将军特意吩咐的,恰到好处的阴影把各自的神情都渲染得迷迷离离。屏风遮住了外头的光景,鲜花插着,铜兽香炉里也满是情思。

  池水荡漾了一阵,将军被亲得有些喘了,他松开一点,擦着丞相的鼻尖,调笑道:“相爷,您不觉得抵得慌吗?”

  丞相自是晓得将军在说哪桩事情,他垂眸一瞥水底下,然后又转上来瞧将军的脸色,笑着在他嘴唇边上点了一下:“确实抵得慌,怎么,将军想让本官怎么办?”

  将军脸上挂着水珠,唇线分明,被水汽一照,款款有情。他轻微喘着气,抬手揉揉丞相的后脑,视线落在他的锁骨上:“相爷,你可真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丞相的锁骨相当之漂亮,热水淋在上头,汪汪一片。丞相听他这么一说,笑着抹了将军的脖子一把,佯怒道:“本官这时候才不会乱来。”

  说罢转个身子,搂着将军的肩膀沉下去一点,一脸没心没肺地笑。

  “那你什么时候才乱来?”将军拍拍水面的花瓣,掂起几朵闻一闻,再把它簪在丞相的耳边,自顾自欣赏着,乐在其中。

  丞相斜他一眼,手上搂得更重一些,两个人就这样靠着,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丞相其实现在就想乱来,这花好月圆的晚上,不做点什么他晏鹤山都觉得愧对神明!

  但是话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不行,你还是留着点吧。哪天你成亲了,也不至于怪罪你。”

  说完丞相就想扇自己两嘴巴,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自己当年殿试时那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的本事都被狗吃了?

  不过转念一想,成亲嘛,做丞相夫人也是成亲不是吗?

  这么安慰一下自己,丞相觉得其中还有点一语双关的妙处。他心里又甜滋起来,将军这样貌和身份,多一点嫌多,少一点嫌少,做个丞相夫人刚刚正好。

  将军倒是被丞相这话给吓了一跳,这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令人惆怅?将军含蓄,嘴上不说,心里那点小楼昨夜的愁情倒是漫上来了。

  将军良久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眸去看清亮的池水,热气扑到他脸上,隔着一层水雾,丞相也没太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觉得气氛陡然沉寂下来。

  “想什么呢?”丞相察觉出情绪不对劲,故意调笑一阵,挨了挨将军的肩膀,伸手去勾勾他的鼻梁。

  将军握着丞相的手指,拿开一点,瞥了瞥丞相的神色,说:“没什么,既然我以后是要成亲的,相爷还是不要跟我这么亲近才好。”

  果然老大一股酸味!丞相隔着满池子的水都能闻到醋坛子打翻的一阵不爽。他心里疼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甜涩感再次充盈其间。

  这个将军,面上处处跟他斗嘴,心里倒还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你本来就是要成亲的嘛。”丞相把声音放得绵长,“看你这反应,难不成你是想跟本官成亲?”

  说完就被泼了一脸的水,丞相躲闪不及,捂着脸大笑起来。难得看他笑得这么开怀,将军听了也忍不住摸着自个儿的鼻子偷偷笑。

  “你说什么呢?”将军佯装愠怒,伸手去掐丞相的脖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样,咱们两个男人成什么亲,我可是独子,香火不要了?”

  丞相笑得肚子都痛了,他按一按,再在将军的腹部按一按,喘着笑说一句:“我的肚子比你硬,将军,你要被压了。”

  “想不到相爷表面上看起来正人君子的,私下里原来这么一派作风!”将军被他说得脸上发烧,耳朵都红了,丞相满嘴跑骆驼他挡都挡不住。

  丞相一点没有罢休的意思,使出浑身解数来对付他的小情人。忽而丞相不笑了,换上平常的神情,挨着将军坐下,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

  “将军,你说你喜欢我,那本官身上那点入你眼了?”丞相说,“我阴险狡诈、糊涂健忘、胸无大志、作风低下,你就看上我哪点了呢?”

  将军才不上他的当,他知道丞相就是想听人拍马屁,可他就偏不说他好话。将军转一个话锋把问题抛回去:“那丞相你是看上我哪点了呢?”

  说完盯着丞相的眼睛看,丞相眼里潋滟的波光把他整颗心都浸润在里面,将军居然有了点期待,丞相到底是看上他哪一点了呢?

  丞相倒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认真思索了一阵,喊将军靠近一点,贴在将军耳边说:“看上你的腰了,又细又结实。”

  丞相故意把声音放得暧昧和缓,咬字清晰,确保将军能一字不差地听清楚。沙沙的呼吸铺在将军的耳垂,丞相垂眼便看到将军的脖子红了一大片。

  眼疾手快,丞相一手过去就在将军腰上捏了一把,果然很结实。

  “你给老子滚开!”将军炸了毛,这地方向来是他的痛处,轻轻碰一下都能让他难受好一阵,更别说现在这时候了,臊得慌。

  丞相看他的模样,坏心思又起来了,看准了将军的腰眼就掐下去,嘴上笑着夸他有一把好腰,功夫应该不赖。

  将军哪能经受住丞相这种流氓行径,奈何被丞相掐腰,想怒又想笑,在水里扑腾一阵,最后还是被丞相抱进了怀里。

  这只老狐狸,原来也有这么流氓的时候。可能二十七年没遇到过爱情,现在春天来了,成天在他身上滥情。

  丞相在池子里耍了一阵流氓仍意犹未尽,后半夜躺在床上心里手里还是痒痒的。偏头一看,将军正躺在里边呢,绷着嘴角看窗棱上的雕花。

  将军感觉到丞相在看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他。丞相一看就不乐意了,翻起身把他转过来,定定地瞧他深明的眉目。

  “将军,这大晚上的还不睡呢?想啥呢?想跟我成亲吗?”丞相撑着脑袋,钩将军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

  将军心想你不也没睡吗,现在还来教训我。

  “相爷您安心睡了吧,我还没想这么早就成亲呢,别成天自作多情。”将军不屑地瞅丞相几眼,口是心非。

  丞相一听就来劲了:“瞅着咱俩都没睡,起来陪我说说话。”

  “说啥说,我累了。”将军没好气地哼哼,故意伸了伸手臂。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无意做的动作在丞相看来那是相当勾人。

  丞相看将军身上松垮垮的一件袍子,领口露出大半,月光穿过窗棱缝隙照进来,涂了一层釉彩似的,瞧上一眼就舍不得挪开了。

  将军故意闭上眼睛假装要睡觉,丞相撇了撇嘴,只得撑起来,抬起腿就要下床去。将军听得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看,见丞相已经坐在床沿准备穿鞋了。

  “不说就不说罢,左右睡不着,本官还是回府去了。”丞相一边穿鞋一边自言自语,其实他是故意说给将军听的。将军就是嘴硬心软,料想他肯定坐不住。

  将军本想再绷一会儿,眼瞅着丞相穿好鞋子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要离开了,他一下子撑起来,喊他一句:“你去哪?”

  丞相嘴角带起笑意,站在原地,可他也不转身,就这么吊着将军,要把他吊够了才有意思。

  “本官睡不着,将军也不与本官说话,实在没意思,只得回府去了。”丞相掖着袖子,绑好腰带,他故意把丝带扯紧了一点,露出他漂亮的身段来。

  将军看到丞相的长腿窄腰,只消一个背影就能让人神思荡漾开去。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这朗朗的美男子,可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模样?

  算了,好容易才重逢一回,想黏他都黏不够,怎舍得让他走。

  “你回来吧,我这床铺宽敞,够咱们两个人睡。”将军拍拍旁边的凉榻,放缓了声音,“刚才故意气你两句,怎的就把你气走了。”

  尾音带着点小小的委屈,丞相一听心里便化作了那昆明湖的水,垂湖泛舟,两岸垂柳,摇落几多愁。

  丞相再铁石心肠,听将军这哀怨的语气也该心软了。他走回床榻边上,俯下身来在将军的额头上了亲了一口,语笑嫣然,连带着月光也变得多情起来。

  将军也不再耍小脾气了,他挨在丞相旁边,寻觅了两下,把头搁在丞相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团团的桂花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马上就要中秋了。”丞相拍着将军的背,淡然叹道,“咱俩算是团圆了。”

  窗外的明月西斜了,月光如白霜爬满床头,夜色中传来一两声鸟叫,忽而又像是远在千里之外。

  将军听他的语气有点怅惘,垂着眼眸轻轻说:“你想家了?”

  “想家啊,一直都想。”丞相说,不管他有多少愁情,面上总是带着笑。

  “你以前是怎么过中秋的?”将军好奇,丞相二十七岁的年纪了还是一个人单过,难以想象之前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丞相想一想,说:“宫里事情多,忙起来的时候也都忘记了日子。有时候还是等下人们端上几盘月饼来,才知道今儿是中秋。”

  将军抬头看看他的下巴,伸手摸了摸,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

  丞相寻着他的手指亲一口,揉揉将军的头发:“那时候还没见过你呢,你说是不是一个人过的?胡乱吃两口月饼就算过节了,旁的也没什么。”

  将军一阵沉默,丞相突然问他:“你呢?说说你没遇见我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呗。”

  “那时候啊……”将军眯起眼睛回想,“那时候我在军队里守着呢,每年都是我爹回帝都去赴宴。我就坐在山坡上,吹一曲阳关调子,就算是过节了。”

  “难怪之前的宴会上都没有见过你。”丞相悠然一句,“要是早点遇见你该多好啊,省的我每年都这么孤单。”

  “那怎么早些年不娶个姑娘?你看那些平常人家,到你这个岁数,儿子早就满地跑了。”将军伏在丞相的胸上,听到他平稳的心跳。

  丞相一听就动手在他腰眼处掐一把,恨恨道:“这么想我娶媳妇啊?看来得找个日子把你接进我丞相府的大门了,省得你天天念叨。”

  将军拍他一巴掌:“别扯那些没谱的,我是个男人,还是翁家的独子,香火不能断了。”

  “老翁家的香火,”丞相得意洋洋,“怕是就要断在我手里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传宗接代不过是婚姻的附庸,最重要的,还是我爱你啊。”

  

  ☆、悄语

  丞相说话和缓,声音动听,辑商缀羽,潺缓成音。奈何丞相总是在他耳边说一些不着调的情话,惹得将军心里千回百转,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方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丞相拿下巴蹭蹭将军的头顶,“你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将军动了动身子,换个姿势躺在丞相的臂弯里,抿着嘴唇思量一番,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丞相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就是看上你这张脸了。”

  将军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不说丞相心肠怎么恶毒,作风怎么低下,光凭他这张脸,就足够让自己念想一辈子。将军夜夜做梦,梦中往事潮水一样袭来,而丞相的眉眼始终挥之不去。

  丞相披散着一头漂亮的长发,他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将军的眼睛。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也在将军的眼里留下了痕迹,他生得那般好看,有世家大族的遗风。

  老不正经的丞相这会儿也难得正经一次,他按着将军的后颈,抬手帮他把头发勾到耳后去,悄声说:“等我七老八十满脸都是皱纹了,将军你岂不是不要我了?”

  将军俯身在丞相唇上亲一口,手指勾开丞相的衣襟,垂眸去看他胸口那个伤痕。丞相生来精细,胸口赫然一道伤疤像是璧玉开裂,白卷染瑕。

  “哪能呢?”将军的目光在丞相胸口游走,“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丞相按住将军的手,一用力把他扣进一点,擦着他的鼻尖闻他身上苍山籽的香味,一翻身就按住他的肩膀。

  “你还记得本官帮你挡了一箭?”丞相调笑,“那你该怎么报答本官?”

  “我都是晏鹤山的人了,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我把整个人都送给你了吗?”将军这下说话不含蓄了,他看着丞相的神色,企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羞赧来。

  哪知晏鹤山就是有这个本事,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什么神仙魔鬼都近不了身。将军日夜都琢磨着怎么对付丞相呢,丞相混迹官场这么多年,心思比狐狸还精明,脸皮比城墙还厚。

  丞相就是等着将军这句话呢,他歪着脑袋思考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咬住将军的锁骨,痛得将军喊了一声。

  将军一下子慌乱,急迫着想把这人推开,奈何丞相半个身子压着他,一只手还扣着他的肩膀,将军心里软,挣扎两下也就由着他去了。

  半晌,丞相才松开,撑起来瞧瞧方才留下的痕迹,手指轻轻抹一抹,竟笑得心满意足、风华绝代。将军知道丞相美,却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风华的笑容。

  红红的印记留在将军的锁骨上,瞅着这用力劲儿,没个三五日是消不下去了。

  “好了,本官给你盖好了大印。”丞相笑得骀荡,“这下你算是我晏鹤山的人了。”

  果然有文化的人说什么都是情调,还盖上大印,说的跟传圣旨似的。将军一听他这话就急,胡乱着要起身亲眼看看,怎奈他如何也看不到自己的锁骨。

  “别瞎扑腾。”丞相笑着拍他两下,满足地侧躺下来,“天晚了,赶紧睡吧。你是我一个人的了,本官会对你很好的。”

  将军恨恨地扯过一边的弹花锦缎毯子给自己盖上,整个人都缩在里面,抱着胸扭头去看窗外的月亮。

  神勇无敌的大将军在他晏鹤山手里照样是被压得死死的,丞相浑身都畅快起来,这滋味,好似春风过湖,桃花次第。

  “别气啊,反正衣服一挡谁也瞧不见,只有咱两个人知道。”丞相温声细语地劝两句,一边好心地帮他整理衣襟,假模假样地遮去红痕。

  “懒得瞅你。”将军从鼻子里哼哼,硬是梗着脖子不瞧他。

  丞相知道他是嘴硬心软的主儿,面上看起来气哼哼的,实际上心里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了。他晏鹤山什么人,尚书郎想见一面都还要觑着他脸色,到了翁渭侨这里,又是亲又是哄,还有什么不满足?

  “欸,那咱也甭提这事了。”将军忽然开窍了似的,“说说这回中秋宴怎么操办的呗,说出来咱俩乐呵乐呵。”

  丞相瞧他那双晶亮亮的眼睛,就知道今晚估计是睡不成觉了。不过这样也好,别时容易会时难,山川悠远路漫漫,这样的月色,一年中也是不多见的。

  “你且细细听我说。”丞相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子,“这大半夜的,也就本官一个人有耐心陪你消磨了。”

  “鹤山。”

  “嗯?”

  “以后在我面前就不自称本官了吧。”将军说着又悄悄往丞相身上靠,“听着怪不自在的。咱俩在一起的时候,无关这些身份。”

  丞相把他圈进怀里,顺手抽出一截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将军顺着他的手帮他盖好毯子,低眉垂目,看的丞相浑身都热起来了。

  “听你的,不叫本官了,确实挺别扭的。”丞相笑着挠将军的下巴,整理一下语言,开始用无比泼辣的语调描述往年的中秋宴会。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要让御厨多准备一些乌龙玫瑰馅儿的月饼。明前乌龙茶煮好滤渣,留下清液裹面团,玫瑰捣碎了掺上桂花冰糖,这味道,人间天上几回闻啊。”

  丞相说起这些糖糖糕糕就停不下嘴,他日子过得精细,平日里最喜欢吃些新奇的东西,丞相府的厨子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手巧的师傅。

  “你不是最喜欢吃凉糕吗?红糖桂花的那个,我记得上回你来我府上,嚷嚷着要把我府里的厨子带回去给你做凉糕吃!”将军一说起丞相的糗事就浑身来劲。

  丞相一听面上就挂不住:“那回是贪了两杯,让你看笑话了。”

  “不对啊,那之前咱俩在北疆的时候设宴犒劳将士,你明明喝得比我还多,怎的你没醉呢?”将军咂摸出这事有蹊跷,他翁渭侨从来是千杯不醉。

  丞相心里咯噔一下,这事他本没在意,怎么现在将军还问起这个来了。丞相看看将军的眼睛,见他正灼灼地望着自己,心中疼了一下。

  “那回我在你的酒里加了点仙人醉。”丞相沉默了一阵,终究是说出了实情。

  将军的表情硬了一下,讷讷道:“为何要加仙人醉?我是怕你喝太多,就想帮你多代几杯。怎么,你是怕我抢你的份?”

  丞相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揉揉他的头发,将他安稳地按进怀里:“没什么,就是不想看你跟那些士兵拼酒,我心里不痛快。”

  将军默然,随后又问:“那你其实是没醉的吧?你后来去干什么了?”

  丞相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只得叹一口气,寻了个理由:“我去找锦衣了。”

  他没有说图甘达莫的事,他不敢说,这个事情太大,丞相不敢冒险。

  “锦衣?”将军思度一下,“那个偷了春风上国图的侠盗?你找他干什么?”

  “锦衣是我手下的人,我是他东家。锦衣上回帮我逃出避暑山庄,结果丢掉了他的上国图,我寻思着他估计没什么事做,就去找他派了个任务。”

  “那为何把我灌醉?”将军隐约觉得事情不寻常,很多人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心里有些紧张,手上不由得抓紧了丞相的衣领。

  丞相觉察出了将军手上的动作,只当他是生气了,便抬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手背,安宁祥和。

  “怕你知道了吃醋嘛。”丞相换上一种轻快的语气,“半夜跑出去找另一个男人,说起来容易让人误会。”

  “你也知道啊。”将军不轻不重地顶他一嘴,“知道还背着我到处乱跑。”

  丞相笑:“好好好,听你的,不乱跑了,去哪都带着你。”

  将军听他这话便悄悄地笑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丞相心脏的跳动,新鲜用力,万千的情绪都包藏在其中。将军眉尾如飞燕,一下子飞进丞相心里去。

  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将军复又开口:“鹤山,你心里是不是藏着很多事啊?”

  “没遇见你之前,心里都是些窝囊事。遇见你之后,满心都是你。”

  将军又笑了,笑得朗照祥和:“要是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也只管告诉我。我有浮云雪山,有千军万马,还有我这个人,也一并送给你。”

  丞相听了,他心里有些感动。鼻子酸酸的,像是要落下眼泪来。

  “咱不提这些糟心事了,说点其他的吧。”丞相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指,“说起来你喜欢吃什么?还真没听你说起过。”

  “煎饼。”将军不假思索地回答,“裹着各种馅料,烤干的肉、晒干的小鱼、豆皮丝儿,摊张鸡蛋含在里头,撒上芝麻,你吃一口绝对忘不了!”

  “想不到你还真张口就来啊。”丞相揶揄他,果然人不可貌相,将军虽比他大十天,威武赫赫,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将军闭着眼睛幻想了一把山东的煎饼果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喜滋滋地抱着丞相,往他身上暖和的地方蹭。

  “别蹭,再蹭要走水了。”丞相压着声音提醒他一句。

  将军猛然意识到不对头,连忙松开手离开一点。只见丞相舒一口气,好容易才把那点苗头按下去。

  “睡吧,明儿起来再折腾。”丞相哄小孩似的哄他,“养好了精神,才能试试你那长矛,到底能不能穿透我这张盾呢?”

  丞相话里话外都是不正经的意思,将军确实累了,迷蒙之间喃喃两句就睡了过去。

  丞相听他呼吸匀停,起身瞧瞧他,睡着的模样总算有了点大将的风姿。丞相心中带喜,悄悄在他耳边说:“以后离濮季松远点,我跟他有仇。”

  将军动了动身子,也不知听没听清。丞相在他旁边躺下,看着他的眉眼,心里寻思着,明儿回府去向山东的厨子请教请教,我晏鹤山就不信还不能拴住你的胃了!

  上得朝堂,下得厅堂,就差一个厨房了。于是,帝都出现了人间奇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竟不顾烟熏火燎,时常出没于灶堂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拴住一个男人就要拴住他的胃,丞相深明大义。

且看夫夫俩如何秀恩爱吧!

  ☆、人定

  自从管家被丢进牢里,丞相府中的大小家事都落在了花匠的肩上。花匠每天起早贪黑,不仅要修剪花木,还要伺候童子,还要管理账务。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把整个丞相府打理的通通畅畅。

  奈何自家老爷是个不着调的主子,每天不着家,也不管事。眼瞧着中秋节就要来了,丞相居然每天乐呵呵地扎在厨房里,熏出了一身的柴火味。

  这天,花匠忙的脚下生风。日头正高高挂着,晒得人发汗。花匠在府中各处都转悠过了,硬是没找着老爷在哪里。

  童子像往常一样坐在庭前背书,时而去逗弄一下蝴蝶。花匠跟见了救星似的上前去询问:“童儿,相爷在哪呢?”

  “在厨房里。”童子一双大眼睛粼粼生动,“相爷这两天一直待在厨房里。”

  花匠一听一个头两个大,这老爷是中了什么邪,雍容金贵的公子哥儿居然成天混迹于灶台和蒸笼之间!花匠按胸唏嘘,再这么下去,丞相府里怕是要出乱子!

  转过两处回廊,花匠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厨房的位子。他老远就闻到一股热油的香味,心想着这还没到晌午呢,厨房里准备些什么吃食呢?

  花匠怀里揣着信封,是方才驿站里送来的。上头题着名字,泸州晏氏的大印盖在下头,花匠一看就觉得不得了,这是丞相的家书。

  “相爷,晏氏给您传信儿来了。”花匠还没跨进厨房,首先先把事情禀报了。

  里头没人答应他,倒是响起了一阵辣子爆开的滋滋声,一股辛辣的香气扑鼻而来,花匠不由得多闻了几下,估摸着是在做什么丞相的家乡菜了。

  “相爷!”花匠又喊了一声,“晏氏给您传信儿来了!”

  他就不信丞相还不把家书放在眼里了,再怎么痴迷于厨艺,总不至于连家书都不接吧。丞相天天对着明月思怀,不是在想家还能想什么?

  “来了来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总算传了出来,“催命似的催,不就一封家书嘛,至于么你。”

  油香穿过帘子迎面扑来,丞相一手打起帘子,站在搁板下头,身上穿着件画眉黄莺刺绣圆领袍子,袖子挽到上臂去,一头长发随便打了个髻子。要不是他那张脸和一身富贵的衣裳,旁人只会觉得这人就是在厨房里打杂的小厮。

  花匠大吃一惊,连忙走上前去劝慰:“相爷,您要注意身份啊!这油腻腻的活儿怎的劳烦您亲自做呢?莫不是厨子太差劲?那我回头给您找几个进来!”

  丞相擦了擦手,甩开了抹布一手夺过花匠手里的信封,眯着眼睛瞅瞅,也不拆开,只是小心地放进了怀里。

  “厨子不差。”丞相转头要进灶火间去,“本官就是想亲自做点东西,毕竟能让丞相亲自动手下厨的人,天下也是少见的。”

  花匠一头雾水,丞相的行径他觉得越来越琢磨不透了:“相爷,您说的是谁?”

  丞相掂起一颗鸡蛋,熟稔地敲开了,在油烟里咧着嘴笑:“你将来伺候的太太。”

  鸡蛋被丞相洒进锅里,平平地摊成一张薄片,沸腾的油炸起来,有些溅在了丞相的前襟,画眉鸟的羽毛被染上了油渍。

  花匠在一旁看得直心疼,这一身衣裳半月前才购置进来,当时花了不少银子请了江南的绣娘来做上头的图案,丞相宝贝似的捧进府里,怎得这会儿被热油溅到了也跟没事人似的呢?

  “谁家的姑娘这么有手段,能让老爷亲手下厨做饭?”花匠戏谑一句,显然,比起丞相洗手做羹汤,他对这位太太更加好奇。

  丞相看起来心情极为舒畅,也不恼,悠然地叹了一声,停下动作瞧外头的阳光,转而滋味无穷地说:“济南翁氏的人,本官这辈子可能就要被他啃得死死的了,渣都不剩。”

  奇女子。花匠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姑娘”。先前管家闲来无事与他讲丞相的轶闻,载酒买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风雅样,二十七年了没见对人动过心。

  花匠瞅着自家老爷一脸的满足,心下了然,遂不再多言。不过说来也奇怪,老爷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风情,连带着外头的阳光都暧昧起来。

  丞相忙活着,花匠瞥一眼锅里,抿唇询问:“相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丞相正抬手挥开腾起的烟雾,被辣子呛得眼泪都出来了,面上仍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煎饼……哎呀,糊了……”

  花匠正欲劝说几句,丞相忽地扭头问他:“现在几时了?”

  花匠看看日头,估摸了一下时间,惴惴道:“回老爷,巳时三刻。”

  丞相若有所思:“还有一个时辰,还可以再做一次。”

  “相爷,您这样有失风仪……”花匠最后挣扎。

  丞相这时候满心都是翁渭侨那张脸,眉尾如飞燕,眼里装着浮云雪山,挺拔的唇线让丞相着迷很多次了。为这样的人做一次饭,哪怕还是个男人,丞相心里也觉得这辈子不亏。

  “你去一趟将军府。”丞相没理花匠的劝阻,“就说叫他们别急着准备午膳,今儿本官请一顿。”

  “要不要写拜帖?喊他们几时前来?”花匠拗不过丞相,只得妥协。

  丞相啪一声把刀卡在案板上:“别那么多废话,拜帖省了,他们谁都不用来,本官到时候亲自去请。还有,把阿宁叫来,本官要他来把把关。”

  不容置喙的语气,油烟把丞相的神色掩去了,漂亮的眼睛半眯着,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正在把一叠嫩菜切成丝。

  花匠知道丞相现在心里想着的是哪个人,万分不敢耽误,连忙拱手去办了。

  将军正坐在花下临摹丞相的字体,上回抄写的《三都赋》描了不下七十遍,里面的内容倒背如流。将军停下笔,举着两张宣纸对着光比对一番,温温笑了笑。

  忽地管家从外面转进来,鸦青长衫悠悠荡荡。管家很少来找将军,这会儿来肯定是有要事禀报。将军连忙从座位上起身,过去把老管家扶起来。

  正当将军紧张地等着老管家禀报家国大事的时候,管家一席话却让他感到哭笑不得:“方才丞相府的使者来传话,说今儿中午丞相府请客,将爷您在府中稍候,届时晏大人会亲自来请您去。”

  将军一颗悬着的家国忠心这才放下来,转而心里那点儿女情长又起来了,杂陈着,活像开了个酱油铺子,左右不是滋味。

  忽地转念一想,连忙朝管家询问:“使者呢?可还在外头?”

  老管家被将军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作揖:“回将爷,使者就在外头,等着老奴去回话呢。”

  将军忽而笑了,他收拾一下袖子,转身去把桌上的宣纸整理起来,挑了一张叠好了塞进了信封里,带着管家往堂前去了。

  堂前,花匠正坐在那里喝凉茶,外头日光盛,秋老虎势头挺大,这时候了仍然是口干舌燥。

  将军脚步轻快,三两步就迎上堂去,他走路时威武赫赫,花匠见了,连忙站起身见礼。心想这将军果然是威武堂堂,料想他的姐妹也必定是个杰出的女英雄。

  “免礼。”将军心情甚好,走过去扶住花匠的手臂,可当他看到来人的面容时,面上表情却是一滞。

  怎么是花匠?以往来的,不都是那个戴着单边眼睛的管家吗?

  花匠垂着眼眸,谦恭有礼。将军心中疑惑,却没有表示出来。他很快谢过了丞相的美意,说了几句福寿绵长的话,把手中的信封交到花匠手中。

  “烦请把这个交到晏大人手上,就说是将军给的。”将军抿唇笑着,眼里有光。

  花匠自然是没有多想,他赶着回去给丞相复命呢,也就将信封揣进袖子里,拱手告别了。将军一直送他到府门前,站在青砖石墙旁瞅着他没影了方才进门去。

  “何老。”将军走回堂前,面色却沉了下来,“丞相府的管家什么时候换掉了?”

  老管家姓何,将军小时候就是他照顾的,陪着将军过了二十多年了,将军尊称他一声“何老”。

  老管家听得将军这么一问,呼吸停滞了一瞬。将军刚回帝都,很多事情他还不知道,比如上回丞相府发生的血案。

  “将军……,这个老奴也不知啊……”老管家的话有些犹豫,将军的面色更加沉郁了,他站在堂上,身旁一瓶栀子花斜里逸出。

  “丞相府是不是出过事?”将军的语气很平稳,他坐下来,端起旁边的茶杯晃了晃,但茶杯是空的。将军的手有点抖,心里揪成了一团。

  何老眼见着这是包不住了,垂袖叹一口气,方才将那天发生的事如实相告。何老没有亲临过那个场面,只得大概地讲一讲,将军却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到磅礴大雨,看到剑影刀光,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鹤山,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专门去找锦衣来护我的平安,而你却在这繁花烟柳的帝都被人插刀算计?

  何老说完了,抬眼去觑将军的脸色。将军没说话,他垂着眼帘,望着空空如也的茶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何老不知将军为何要为这事烦恼,但他也不敢询问,只得试探一句:“将军,老奴给您倒杯凉茶吧……”

  “不了。”将军把茶杯搁在一旁,绷着嘴角起身准备下堂去。

  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将军顿住了脚步,何老看了他一眼,赶忙撩着袍子下去开门。将军掖着袖子站在原地,俯身去闻了闻花瓶里的栀子花。

  眼梢瞥见来人,将军心下一惊,怎的会是蒲川和伏羲?转而又有点失望,他其实希望是晏大人来登门拜访的。

  “你们怎么回来了?”将军带上笑容,走下台阶去为二人接风。

  蒲川把背上的长刀卸下来,先让伏羲坐下了,才回身与他的将军表哥说话。老管家招呼着几位仆人来把蒲川的行李和马匹牵走,朝堂上做个揖,便下去了。

  婢女来上茶,蒲川喝了一口,扶膝讲诉了他们游历的一番际遇。将军很认真地听着,时而笑着打趣两句。

  “我们随广陵王上京。”蒲川说,“广陵王已经进京了,准备参加中秋宴会。”

  说完他顿住,环视了一下四周,叫将军附耳过来。蒲川悄声在将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将军听了,浑身都被冻住了似的,整颗心瞬间跌进了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要出事了。

  ☆、坦然

  “阿宁快过来尝尝。”丞相麻利地卷好了一个饼儿,“尝尝这回的味道够不够。”

  童子被叫进厨房里,丞相正一身烟熏火燎地忙乎着。童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晃着两条短腿,一边吃着丞相给他摸出来的山楂糕,一边瞧着丞相匆匆的身影。

  丞相把饼儿递到童子手中,童子连忙撇起了眉毛,瘪着嘴抱怨道:“怎么还要吃啊,阿宁早就吃饱了。”

  “甭管他,快帮相爷尝尝味道,一口就好。”丞相一甩手挪开了童子旁边的山楂糕,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催促童子,同时一双眼睛里泛着晶晶的光。

  童子学着酸腐的读书人唉声叹气,瞅着相爷这脸色,童子心中有苦说不出。挣扎了半晌,童子方才勉为其难地接下了,左右端详一会儿,才找了个地方下嘴去。

  童子是吃着丞相的饼过来的,丞相做一个他吃一个,前面几个火候没控制好全给烙糊了,童子吃了一口就丢进了簸箕里,差点没把童子委屈哭。

  丞相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吃,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宝贝。丞相着力想从童子的脸色上看出一丝赞许的意味来,他心中忐忑,握着的两只手也不住颤抖。

  这时花匠匆匆进来,瞧见自家老爷还在不务正业,痛心疾首一番,无奈丞相死了心眼,花匠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禀报。

  丞相听他说完,侧着身子欺近一点,脸上带着狐狸笑:“这回去瞧见你将来要伺候的丞相夫人了不?”

  花匠见丞相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如实回答了:“回相爷,想是小姐藏在深闺不肯见人,这回小的只见着了将军大人。”

  丞相拊掌而笑,竟忘了童子手中还捧着一张饼儿的事。花匠不知丞相为何笑将起来,只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心情就忽地开怀了起来。

  “相爷,将军特意差小的给您送封信。”花匠说着把信封从袖子里取出,“请您过目。”

  虽说都是信,但这封信刚递出来就被丞相一伸手夺走了,花匠有些惊讶,难不成这信比自个儿的家书都还重要?

  “几步路的距离还要写信来,”丞相语调和缓,唇边带笑,“也不闲麻烦。”

  花匠越听越不对劲,丞相刚才还风风火火一肚子躁气,这会儿说话怎么就跟春雨杏花一般了?丞相笑起来长眉落尾,眼角情生,连眼尾的皱纹里都藏着情意。

  丞相瞧瞧信封,没有题字,也没盖印,他忽地想起上回将军送来的请帖,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自己还在心里嫌弃了一番那书法没什么特色。

  把里面的宣纸展开,丞相上下看了几眼,难为地蹙起眉头喃喃了一句:“他怎么把我写的又给送回来了?”

  花匠一听丞相这么个心高气傲飞扬跋扈的大官,这回居然没有自称“本官”,心中不免称奇,自家主子最近的变化太大了,花匠心中不免也忐忑起来。

  丞相没有多想,三两下收好了信塞进怀里,转身去招呼童子,却见童子已经把半个饼儿吃完了。花生捣成的酱料从薄薄的饼皮中溢出来,光闻着就觉得满室生香。

  “好了。”丞相满意地笑笑,“我就不信这还不能拴住你的胃了。”

  将军与蒲川对坐到晌午,秋老虎的日头烈起来把庭前的栀子花都打蔫了。将军抬眼瞧瞧日晷,心不在焉地听着蒲川说话,心里却想着晏鹤山什么时候来。凉茶添上两盏,堂中的冰块换过一次,悠悠的凉气从地板上升上来。

  蒲川瞧见将军的神色,见他只是低眉晃着手中的茶杯,也不喝,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兴许是早上起来清冷,将军穿着一身红褐织金的高领长衣,在这样的日头看着颇有些燥热。

  将军额头冒出了薄汗,而他却仍然是一副神游天外浑然不觉的样子。

  “表哥,”蒲川忍不住说话了,“要不要喊人再添一些冰块上来?”

  将军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慌忙眨了一下眼睛掩盖情绪,抬手把茶杯搁在一旁,伸手去解领子上的盘扣:“不了,衣裳穿的有点多,褪去几件就是。”

  将军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晏鹤山那只老狐狸,自己还真被他勾了魂了。奈何丞相一双眼睛烟波潋滟,像苍烟日照下的西子湖,溺死他一个人是足够了。

  心中慌乱忐忑,手上的动作就不麻利,今天穿的这件长衣设计得不太好,玉带钩卡在后头,早上将军也是穿了半天才打整好。

  眼瞧着这扣子解不开了,将军一张俊脸瞬间就红了上来,蒲川和伏羲都在旁边看着,将军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埋了。

  “我来帮你吧。”蒲川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过去帮将军解衣裳。

  这时丞相正提着朱漆雕花的盒子转过影壁走上来,他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童子,一边又与花匠吩咐着什么,顾盼之间辉光灼烁,言笑晏晏。

  忽而他就被堂上的一番景象给浇了一盆冷水,手上一用劲差点把童子疼哭。

  他日思夜想的情人站在堂前临风如玉树,另一个人一手扯着他的领子,一手又在他的腰带上寻找什么东西。将军时不时催他快点儿,脖子都红透了。

  丞相在这时表现出了世家公子从容的风雅,他不慌不忙地遣散了花匠,低头笑着揉揉童子的脑袋,款步走上堂中去。堂上挂着乌木联牌、山水大画。

  “蒲川你好了没有,再不搞好等会儿有客人要来了!”将军耳朵红得剔透。

  腰后被一只手顶着,然后用力扯了一下,把将军拉得一个趔趄,一个和缓的语调飘到将军心上去:“客人在这儿呢,难得将军挂念。”

  将军突然不吭声了,脸上更红了,心中乱成了一团麻线,咚咚的似在擂战鼓。丞相推开了蒲川,亲自上手伺候将军脱衣服,瞧他绯红的耳根子,心里相当解气。

  “相爷……”将军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招呼,“您怎的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了。”丞相帮将军把丝绦解开,“怎么,听起来不想让本官来啊。”

  将军慌忙否决,丞相一双手又伸到他立起的衣领里去解盘扣,温温的,带着点柴火的气息,很有人间的烟火气。

  丞相打理好了后头,转到将军身前去,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将军的脖颈处,就是不抬眼瞧他。手上使坏在将军领子里摸了一把,揩油揩得明目张胆。

  将军瞪他,丞相心满意足地放了将军一马,把他的长衣解开了,趁机在他耳边悄声说一句:“不知道上回那个印子消掉了没有?若是消掉了本官下回再留一个。”

  “回大人,自然是没有的。”将军瞅着外人在场,只得假装正经。

  丞相笑,并不说什么,把他的长衣搭在椅子上,朝着蒲川说道:“这衣服要从后面解,把带子绕出来,往上面一抽就开了。”

  蒲川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感觉周遭怎么冷得跟秋天似的。蒲川有眼色,他瞧瞧丞相和将军的脸色就知道事态不妙了。蒲川知道丞相素来强势,脾气不好,这回怕是惹着他了。

  但是脾气素来不好的丞相今天不知怎的没有为难蒲川,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容满面,春风骀荡。

  童子此时早就跟将军抱成一团了,童子天天都在丞相耳边念叨着将军,从将军去北疆开始就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呢。

  “相爷,您是来请我的?”将军问,一边揉童子的头发。

  丞相把放在桌上的盒子提起来,袖子绾得老高,半截手臂都露在外头,头发也是随意地挽着,用与他外貌不符的语调说:“本官就在将军府里请客。”

  将军沉默一下,蒲川眼色好,抓准了这个机会拉起伏羲向二位大人告辞。将军本想挽留,丞相在一旁言笑晏晏,气势滔天,将军只得喊管家来送他们去了客栈。

  “饭厅在这里。”将军引丞相,桌椅齐整,花鸟相映,头顶上挂着丝绢八角灯。

  丞相摇摇头:“太大了,咱们坐不下这么多人。”

  将军一时语塞,转念一想他就猜到丞相的心思了,于是拱了袖子,和声道:“本官的偏房刚做了修葺,甚是雅静,不如请相爷移步。”

  丞相一听这话就开怀了,抬脚就要走。将军上前来帮他提盒子,却被丞相给瞪了回去。无法,将军只好抱着童子乐颠,看得丞相心里老大一个不乐意。

  将军逗得童子咯咯笑,丞相一把把童子扯开了,叫他帮自己布菜。将军看着,青花碟子,碧色瓷盘,丞相果真是风雅人,吃个饭都这么讲究。

  丞相给了童子放了一盘山楂乌枣还有青梅,编了个理由把他送出去了。童子心里乐颠着呢,没黏着丞相,喜滋滋地就跟着花匠去了。

  将军此时心里紧张得跟要杀头了似的,见童子出去了连忙撩起袍子要跟着,手还没碰到门边,就被丞相一臂给挡住,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将爷,去哪里?”丞相靠着门扉,眉眼和暖,氤氲可餐。

  将军知道自己是被丞相这只狐狸抓在手心里了,反而坦荡起来。他歪头一笑,粲然如斜阳,抬手把丞相按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蔼然道:“我翁渭侨都是你的人了,去哪还不是你说了算。”

  丞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将军低头去闻闻丞相的衣裳,皱眉撇嘴:“身上怎么是柴火味?莫不是去厨房里教训了下人?”

  丞相不答话,勾开将军的衣领,眯眼瞧着他锁骨上的红痕,几日过去有点消减了,丞相笑得痞里痞气:“不过是洗手做了羹汤,要是将军不喜欢,帮我把这身衣裳脱了便是。”

  果然小狐狸斗不过老狐狸,丞相就凭着他这满嘴跑骆驼的不要脸,屡屡让将军败走麦城。这可不,将军脸色僵了僵,接着便臊得脸红。

  但是正事不能忘,将军单刀直入:“皇帝是不是在收拾你?”

  丞相痞气的笑容减下去,眼中的光晃了晃,说:“是。”

  “广陵王要造反是不是?这事是你在谋划对不对?”

  丞相听了这话便笑着薅了将军一把,调笑道:“你说什么醉话,大逆不道,仔细你的皮!”

  将军握住他的手腕:“这事我都知道了,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是想谋权篡位吧?本来我是一直不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夫夫大型秀恩爱现场。

晏鹤山:不知道上回那个印子消掉了没有?若是消掉了本官下回再留一个。

翁渭侨:一个不够,起码两个。

晏鹤山:不过是洗手做了羹汤,要是将军不喜欢,帮我把这身衣裳脱了便是。

翁渭侨:脱,现在就脱。

  ☆、良时

  将军本来以为丞相被拆穿之后必定会恼羞成怒,他心中忐忑,手上用劲,就等着丞相出手在他脑袋上敲两个暴栗。

  哪知将军还是不够了解丞相,晏鹤山这种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四平八稳坐怀不乱,就凭将军这说两句显然不能够激起他的激烈情绪。

  丞相抱着双臂靠在墙上,一半身子照着阳光,将军一手握着他手腕,一手按着他肩膀。丞相听了将军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将军的眼睛。

  “柴蒲川告诉你的?”丞相语气微酸,“我就知道他准没在你面前说什么好话。”

  将军听到这话愣了一瞬,显然这已经是委婉地承认了。将军心中掀起波澜,虽然早先他就猜到丞相动机不纯,现在听他亲口说出来,倒还是令人猝不及防。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日照把他的眼睛渲染得烟光落霭,将军松开了丞相的手腕,抿着嘴唇没说话,垂下眼睫遮掩住神思。

  丞相没心没肺地笑:“我就说嘛,说出来肯定要吓到你。本想过些时日再跟你说的,今天你问起来,也只好如实相告了。”

  他的语气那么轻快,深彻动人,好像是在说着愉快的家事,其乐融融。

  将军沉默着站在他对面,身量纤长,体格高挑。丞相看到一缕光线落在他肩上,忽然想起他之前曾有一个愿望,来日他们并肩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

  “渭侨。”丞相喊他的名字,“我没想瞒着你,这事早晚要露馅。我晏鹤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说的都没错,我图谋不轨……”

  将军上前一步抱住丞相的腰,他们身量差不多,将军把自己的头埋在丞相的颈窝里,鼻尖闻到他满身的烟火味,却觉得很温暖。

  丞相正想把他满心憋坏了的话一口气说出来,这下却被将军撞了个满怀。丞相慌乱了一下,忙用手去推他,嘴上急急催促道:“我身上全是柴火味,离我远点。”

  “别啊。”将军闭着眼睛,声音绵长,“刚才是谁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我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喜欢。”

  “我晏鹤山不是什么好人!”丞相拍将军的背,“你不怕我利用你?”

  “我知道你想利用我,不然你当初费那么大力把我举荐上去干什么?咱俩也没发生什么,要是你真对我做出什么事来,大不了相忘于江湖嘛。”

  相忘于江湖,将军说话总是这么豁达。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又好像把什么都看得很开,他预见了所有的悲伤,但依然要前往。

  丞相张了张嘴,一向以牙尖嘴利妙语生花著称的状元郎,这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将军有浮云雪山般的眉眼,那是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连他的胸怀,都比丞相想象的要宽广很多。

  “你为什么明知道我对你目的不简单,还要说喜欢我?”丞相搂住他的背,絮絮低语。

  将军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因为你长得美。”

  丞相抬腿顶他的小腹,怨愤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将军身子猛地一颤。

  将军松开丞相,搭着他的肩,笑道:“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管你那么多心思干什么。我预见了所有的悲伤,但至少现在悲伤还没有来到。何不好好珍惜,莫要荒废了这大好时光。”

  他笑起来那么开怀,如长风过境,把乌云全都吹散开。

  丞相抿着嘴不说话,他随意挽着个髻子,半条手臂还露在外头。按说,这样的打扮,是有失风仪的。丞相没来得及换衣裳就直接来了将军府上,带着他满身的烟火和满心的甜蜜。

  忽地将军凑到丞相耳边,暧昧辗转:“每次都是我说喜欢你,那你呢?你爱我吗?”

  丞相笑起来,他没回答。抬手把将军的脸推到一边,抽身绕出去:“你迟早要栽在你这张嘴上,过来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将军撩开袍子坐下来,丞相把一双玉著放在他面前。玉著尾端抱着金箔,雕着牡丹花,上面还有刻字,对起来是一句诗。

  果然状元郎就是风雅,边边角角都是精细模样。

  丞相却不动筷子,只是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窗外茂盛的竹木,浅尝了一口。竹外过风,沙沙作响,满池塘都是涟漪。

  “鹤山,今儿难得你请一回客,怎的自己却只顾着喝酒了?”将军瞧瞧桌上摆着的盘子,都是些清淡的菜品,中间放着卷好的饼儿,花生酱料的香气直往外冒。

  丞相耳朵一下子红了,喝一口酒压惊:“将军先尝尝,我稍等一会儿,不着急。”

  将军心里猜了个七八分,瞅着丞相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将军心中欢喜地恨不得现在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这想着,丞相身上那股烟火味闻起来都像是龙涎香。

  “嗯,还不错啊。”将军尝一口,“这些都是你做的?”

  丞相正好把一杯酒喝完,抬眼瞧瞧将军的脸色,见他一脸的兴奋样,心中自然是舒畅了不少。丞相装模作样给自己倒一杯酒,浮佻道:“郎君给未过门的夫人做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将军手中的筷子登时就停下来,他转眼去看丞相:“只是郎君这手艺还得在琢磨琢磨。”

  “别那么苛求。”丞相喝一口酒,“让一品京官亲自下厨,天下除了你,没别家。”

  说完丞相晃晃酒杯,然后递到将军面前去。清酒晃荡,有桃花的香气。

  将军嘴上贬损着他,心里早就不知飘忽到哪里去了。丞相长得那么美,还亲自给他做饭,要是他把这本事放在逗姑娘上,妻妾都有四五房了。

  酒杯就在自己嘴巴跟前,将军闻见凛冽的酒香,心里的蜜糖又满上来了。他接过,特意对着丞相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丞相眯着双眼睛指指点点:“你要是想亲我,直接就上手吧,何必搞这些小动作呢?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丞相来自泸州,泸州山清水秀,同时多美人。西蜀的美人多泼辣,丞相虽是个男子,说话上倒是处处撩得人脸红。

  “还是鹤山自己来亲我比较有意思,”将军巧笑倩兮,“你那么强势,我比不过你。”

  “你还想要强的?”丞相震惊,“没想到你这么荡啊。”

  将军嘻笑,顺手把酒杯丢给丞相,丞相接住了,继续喝他的酒。丞相对坐着打开的窗户,一抬眼就能看到楼台衔倒影,松竹泻寒声。

  “鹤山,谋权的路可不好走,千万得小心。”将军低眉垂目,忽然没来由地说一句,让屋子陷入更深的寂静中。

  丞相斜倚着身子,恍似平山堂上,杳杳没孤鸿。他望着窗外安然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好问的。”将军放下筷子,“都是些乌七八糟的权谋计策,朝堂倾轧,说起来都心烦。你瞧瞧这天光云影,庄生天籁,何必自讨无趣呢?”

  丞相抿着嘴唇笑,眼里波光漾漾:“渭侨,你真像北方的原野,通透豁达。”

  “你真像帝都的烟柳,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要是我夺权失败了,抄家杀头发配三千里,你就赶紧娶个姑娘进门吧。”丞相脸上微醺,他酒量不好,七杯就倒。

  “说什么呢,发配三千里还不是配到我北疆去,到时候把你提上来,天天跟在我旁边,咱俩照样在一起一辈子。”

  丞相侧转身子看他:“这么想跟我一辈子?几十年后我就老了,这张脸也塌了,看不清你的模样了,写不出漂亮的字了,跟我一辈子有什么好的。”

  将军咬着筷子,其实他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心思全放在丞相上了,哪还有功夫去吃饭。丞相明显是将醉未醉,眼波流转,神态颓然。

  将军把他抱过来,靠在怀里,说:“蓬莱有长生的丹药,咱去求两颗来,从此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丞相笑着去敲将军的脑袋:“什么长生丹药,早就被洒进东海里去了。你看咱们两个的手,连在一起,一看就是好福相!”

  将军忽然想起了那晚的灯,穿破无边的黑暗,载着福寿绵长的祝福,给他照亮了路。

  “鹤山,中秋节咱们去放灯吧,上回你放了一个,这回我也要给你放一个。”

  丞相醺醺然:“你且等着,下回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点一整座城的灯火。”

  下回回来,应当是冬至了,将军想,雪中有千灯重楼,灯火连昼。

  “对了,”丞相拍将军一掌,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连带着另一封信也滑了出来,“你怎么把我抄的《三都赋》还回来了?嫌我的字不漂亮?”

  丞相抽出宣纸,展开来,举到将军面前去,让他睁眼好好看看,状元郎的字怎么可能不漂亮!

  将军见状咧嘴笑了,刮刮丞相的鼻梁,调笑他:“状元郎的眼力劲怎的没以前好了?你再仔细瞧瞧,这可真的是你写的那一篇?”

  丞相蹙起眉头,凑近了去看那字,奈何他喝得有点醉,如何也看不清楚。最后胡乱把宣纸往将军怀里一塞:“不是我写的还是你写的?你的书法我不是没见过,一点特色都没有的。”

  将军笑得更加深了:“这是我写的啊。天天对着你那字儿描,描个千八百遍还不以假乱真?这下连你都认不出来了吧?”

  丞相眯起眼睛瞧他,虽然心里高兴,嘴上还是尖着牙:“少高抬自己,我那字儿可没这么容易就描会了,你怕不就是拿着我的来冒充!”

  将军没说话,笑着去亲丞相的嘴唇,他嘴唇上留着酒香,不知怎得就醉了人。丞相难得不强势一回,搂着脖子亲他,亲着亲着就把人按在了地上。

  幸而地板上铺着织金绒地毯,才没把将军硌到。将军心里叫苦,怎么又被压了,明明都已经喝醉酒了啊,果然任重而道远!

  酒香弥漫在唇齿之间,丞相亲他的脖子和锁骨,在上面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将军的耳朵一口,喃喃道:“本来想夺权的,现在……突然不想了。”

  “不想就不想吧,咱俩这样不挺好的吗?”将军按着丞相的腰说,“你停一停,咱们去榻上吧,地上梆硬的。”

  丞相不正经,他才不管将军说什么,一手扯开了将军半边衣裳,一手滑到下面去勾掉了他的腰带,风云缠卷,石火迸射。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每天都在反压的幻想和被压的现实中挣扎。

  ☆、识味

  腰带一扯,将军的半边衣裳就滑落了,这正合丞相心意。将军常年习武,提刀策马,一身的肌肉练得漂亮匀称。丞相撑起来一点,眯眼瞧着,一手划过他胸上,两颊醉得酡红,眼里蒙蒙一片光。

  被丞相这样看着,将军面上也绷不住了,仿佛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些什么,将军慌慌张张支起身子要把衣裳穿好。他脖子上淡淡一层红粉,丞相看得心里都要翻出花来。

  “别动!”

  丞相按住他肩膀,把他生生钉在地上,俯下身子轻轻舔他的耳垂,调笑着:“渭侨,今年二十七岁上了吧?去过青楼楚馆么?可曾知晓房中之事?”

  烟光相照,窗外传来风吹竹叶的沙沙响声,将军抬手揉着丞相的后脑,他知道丞相醉了,丞相酒量不好,七杯就倒,将军是私下里一杯一杯数着的。

  不知怎的,将军手上也不抗拒了,他觉得自己也被灌醉了,丞相这只老狐狸,一颦一笑都像是烈酒,看上一眼就能让人三魂离了两魂半。

  丞相醺醉的吻在他的耳畔流连,将军扭头去亲亲丞相的脸颊:“男女之事跟我们之间不一样,相爷,你可曾知晓过这方面的事儿?”

  两人抵在一起,坚硬灼热,翁渭侨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硬气得这么厉害,而且还是对着个男人。晏鹤山平时看起来飞扬跋扈的模样,现在这时候照样是气势涛天。

  他永远这么强势,人间天上都不放在眼里。

  翁渭侨的手钩在晏鹤山的腰带花结上,衣料的摩擦让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腾起一股桃花清酒的香气,满室都活色生香。

  忽地翁渭侨抱住晏鹤山的腰,旋了个身子把人架起来:“你喝醉了,到床上去躺一会儿。”

  “将军,是你把我带到床上去的,到时候我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别怪我不正经。”

  “我翁渭侨二十七年没开过荤了,今天你就带我尝尝鲜吧。咱们就试试,等会儿你先来,没力气了我再来。”

  丞相的衣裳褪到了半腰,露出他骨肉匀亭的脊背来。袖子还缠在手上,就欺上去寻他的嘴唇,轻轻啄两下,笑道:“鹤山,叫鹤山……心肝儿,怎么这么磨人呢?”

  两人缠到床上去,将军迎着丞相强势的亲吻,唇舌交缠在一起,情到浓时彼此的味道都那么美好。喜欢你,无论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叫鹤山,这辈子就让你一个人叫。”丞相在他耳边厮磨。

  “鹤山。”

  丞相笑,动作也渐渐剧烈起来,两人轮番着来了一遍,大汗淋漓,芝兰生香。周围纱幔低垂,窗外南风醺微,竹影摇落,池塘里跃起一只锦鲤,满池春色,涟漪四起。

  都是第一次行这事,手法没那么老到,花样也没那么多,甚至有些莽撞草率。丞相这些东西都是从话本子里头偷看来的,自从看上将军之后,他就下了不少功夫。

  “渭侨,这房中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做完后,丞相搂着将军的肩膀,就着还没消下去的一点旖旎情思,悄声询问他。

  将军看起来有些局促,他盘腿坐着,身上盖一件薄衫,眼神飘忽了几下,才红着脸说:“小时候被几个世家公子骗上青楼,说让我看潇湘戏,结果就看到那般颠鸾倒凤的景象了。”

  “哦?”丞相身子贴近一点,“你去过青楼?挺风流啊翁公子。”

  将军一听连忙否认,一脸正气:“就十七岁那一回,还是被人骗上去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整天就读书练武,哪有这些风月心思。”

  丞相嘻嘻笑,他当然知道将军的性子,青楼楚馆这种地方他是不屑去的。丞相心里这才放下心,二十七岁的身子头一回尝鲜,原来是这般滋味。

  稍稍一咂摸,便是无穷的回味,像是西蜀的凉糕,咬一口,桂花香和红糖丝儿漫上来,挡都挡不住。

  “那你呢?你是怎么得知的?”将军靠近一点,一脸的兴奋。

  丞相佯装思索,方才道:“看上你之后,我特意去寻来了一幅避火图,有事没事就研究一番。要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做梦都想着这事。”

  将军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丞相这个整天坐在公文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官,面对着一幅避火图细细研究会是什么模样!

  丞相仍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跟你说哦,每天值班的时候无聊,我把那图在公文下面放着……”

  将军薅了丞相一脑袋:“行了行了,老不正经的,天天胡思乱想。我这就这么糊里糊涂被你给做了,老子的清白没有了!”

  丞相笑着拍拍将军的手背,在他下巴上挠一挠:“哪能叫糊里糊涂呢?我晏鹤山什么人,你左右不吃亏。我还看到了很多新奇的做法呢,下回咱俩都试试,这滋味,妙不可言!”

  将军瞥了他一眼,面上作波澜不惊样,心里却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忽地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将军的思绪,两人俱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将军的偏房里,若是被人看到这副模样那可如何是好!

  “相爷,您在里头么?”是花匠的声音,带着着急的意思,“童子方才落水了!”

  丞相一听这可不得了,慌忙从榻上下去,在一堆衣服里胡乱扒拉,三下两下往自己身上套上。花匠想来是急了,敲了一阵之后径直打开了门,往里头走进来。

  丞相撩一下自己的头发,稍稍打整整齐了,连忙甩着袖子迎出去。纱幔飘扬,帘帐生暖,博山炉里没点熏香,人影穿过隔堂和屏风,绰绰约约。

  “童子在哪里?快给本官看看。”丞相明显比花匠还要着急,走路都比平时迅速了,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风里有种香味,花匠觉得很奇怪,又闻不出来是什么香。

  花匠抱着童子站在堂前,下裳湿漉漉的还滴着水。童子用大氅裹住了,只露出一个脸蛋在外头,在花匠怀里不住地发抖。

  丞相一伸手把童子抱过来,童子觉得自己安全了,突然呜呜地哭出来,抓着丞相的衣领哭得眼泪纵横。丞相抱着他颠颠,在堂中徘徊几步,温声哄着他。

  “童子是怎么落水的?”丞相问花匠,语气里带着严厉和指责。

  花匠连忙拱手:“是小的照顾不周,童子方才想去摘一朵临水的海棠花,小的没注意石头上有青苔,童儿就落了下去。”

  丞相瞪了他一眼,没工夫去责问他,怀里的小东西还在哭呢,他得好好地伺候着。

  童子瘪着嘴哭,丞相一看童子身上还裹着湿哒哒的衣服,心里火气一上来当即踹了花匠一脚:“衣服湿了也不知道给阿宁换一下吗?等会儿着凉了伤风感冒怎么办?你担得起吗?!”

  这时将军正从离间走出来,就看到丞相居然在踹人,想是心里着急又火大,才会做出这等事来。他快步趋前,正要看看童子怎么样了,却被丞相一巴掌打开。

  将军心中疑惑,面上还是坦然的,也不再去碰童子。

  花匠跪在地上给丞相认罪,童子抱着丞相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说:“管家什么时候回来啊,阿宁想管家了,阿宁好害怕……”

  丞相听他这么哭,面上突然有些尴尬,因为将军在旁边,这话被他听去了定是心中起疑。他忙着拍童子的背安抚他,叫他不要乱说了,一边又抬眼去觑将军的神色,见他一脸淡然,未曾有任何异样。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是大英雄了。”丞相贴着童子的脸,冷冰冰的,还带着水汽,心中揪了一下。

  “将军。”丞相忽地回身说,“童子落水了,本官现在就要回府上去。将军,告辞了。”

  “府上衣裳多,本官这就喊人送干衣服上来,相爷您且稍等。”将军心中自然是想多留他一会儿,正说着就要到外头去喊人来。

  “不用!本官说什么你听不见吗?!”丞相急得当即就吊起了嗓子,一伸手扣住他的手臂,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甚至还有愤怒。

  “别挡着本官的路!”丞相把将军扯回堂中去,眼里能冒出火来。

  将军被扯得一个趔趄,脑子里还没转过来,丞相已经抱着童子跨出了门槛。他拧起了眉头,脑子里莫名其妙:“本官给你送衣服你还不领情是不是?”

  武将就这个性子,被惹火了管你爹娘亲戚照样骂。

  丞相在门口站定,身段高挑,他回身顶一句:“本官这次不需要你的情了。”

  花匠有些莫名地瞧着两人争吵,他仔细瞧了瞧二人身上的衣服,登时大吃一惊!将军身上穿的分明是那件画眉黄莺圆领袍,而自家的老爷,却穿着将军的弹花交领长衫!

  这两个大官,什么时候交情好到连衣服都能互穿了?

  将军定定地看了丞相一会儿,他不相信刚才还跟他耳鬓厮磨的丞相这会儿就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回绝他。

  丞相跟将军对视了一会儿,转而偏头道:“将军,告辞了,来日再会吧。”

  说完,不等将军表示,抱着童子就往回廊那头走去了。

  花匠见将军满脸戾气,顿时头大,两个主子哪头都不好伺候。刚想上前说和说和,将军已经在椅子里坐下,抬手挥挥他:“跟你老爷回去吧,你家老爷脾气不好,本官知道的。不碍事。”

  花匠欲哭无泪,两边都没讨好,只得做了个揖,提袍退下了。

  将军坐在光晕里,旁边放着个青瓷缸,上头钩着童子戏金蟾的画像,釉下重彩,珐琅生辉。里头放着点绢帛和书册,都是将军随手丢在里头的。

  他想着方才的事情,觉得相当窝火,自己一番好意他居然就是那个态度,在床上的时候还是那般美色惑人的模样,下了床就是这个臭脾气!

  “活得还不如个童子。”将军盖上眼睛长叹一声,“不行,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他这个暴脾气!”

  天气热,将军扯了扯自己的领子,却见身上的衣裳大变了样。再仔细一看,一看吓一跳,这可不就是丞相穿来的那件么!

  将军抬袖闻了闻,留着淡淡的烟火香气,像他的体温。

  丞相坐在马车里,心里又急又气又后悔,刚才自己怎么就凶他呢?想着想着忍不住唉声叹气,这下怕是惹他心里不高兴了,得想个办法挽回一下。

  怀里的童子抱着身子颤抖起来,时不时打寒噤,丞相瞅着心里倍儿疼。抱紧了一些,掀开袍子看看,染发的颜料被洗掉了大半,露出来的白金色刺了丞相一眼睛。

  方才将军想看看童子,丞相怕他看到童子的头发,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打开了。现在追悔莫及,那一巴掌力道不轻,怕是把人打疼了。

  丞相心里慌乱不已,马车在府门口停下,丞相抱着童子踩着烫人的阳光到堂上去,却见虞景明赫然坐在上首,细细地在品茶。

  丞相顿住脚步,目光冷冽:“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手腕一转,茶杯搁在一旁,虞景明掖着袖子站起身,安然道:“方才广陵王来府上拜访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坐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社会主义和谐删减版,至于删减掉的部分嘛,咱内部消化就好。

  ☆、那畔

  丞相一听到广陵王的名号脸色就不好看,这人真会挑时间,偏偏就在他不在府里的时候登门拜访。

  广陵王早些年与丞相有点过节,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丞相不常忆起,但心中总有那么一口气压不下去。广陵王在江南的封地上,治理一方水土还是颇有点手段,近几年没翻出水花来,丞相也没空去理他。

  丞相老早就从遍布天下的眼线耳线中知道广陵王的阴谋了,但他没什么表示。毕竟大家在意的,都是一个皇位,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掉。

  丞相聪明,大概能猜到广陵王找自己是何居心,心里嫌恶一阵之后也就换上了平常面容。转过身,把童子交给花匠,吩咐两句之后就招人下去了。

  “他来说什么?”丞相在上首另一边坐下来,整理一番衣装,婢女本要上茶,但是被他挡下去了。

  虞景明一张脸面与丞相九分相似,但那双眼里的波光没有丞相那么潋滟。他一掌打开腰上别着的白银扇子,掩着嘴唇笑了笑。

  “王爷说,想与丞相府修秦晋之好。”虞景明声调抑扬,低回婉转。

  “别拿这些话糊弄本官。”丞相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叠着双腿,靠在椅背上瞧着虞景明,眼中盛着碧水,如城外芳草连天。

  虞景明自然也是知道公主下嫁的事,说这话无非就是想激一激丞相,奈何对方根本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有些悻悻,啪一声合拢折扇,姿态风雅。

  丞相低眉笑笑,说道:“别妄图揣测本官心里那个人,再大的风浪,也不能动摇他半分。”

  虞景明绷起了嘴角,扭头看看丞相的眼睛,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握着扇子的手忍不住轻微地颤抖起来。他在那目光中看到很多情绪,有憎恶,有责怪,有威严,有人间的温暖,还有不知对谁人的……爱。

  他觉得丞相变得太多了,自从上回丞相叫他出来顶替的时候,他就觉得,丞相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丞相了。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能让晏翎捧在心尖上?

  “怎么了?”丞相看他有些走神,“本官让你说说广陵王的事。”

  虞景明拱袖行拜礼,在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如实把事情交代了。

  丞相耐心地听完,他抚弄着袖子上那朵海棠花,这是将军的衣裳,穿在身上妥帖安逸。将军平时讲究,衣上要熏香料,走起路来满袖飘香。

  “他想贿赂本官?”丞相语气不善,“早些时日来也许本官还会考虑考虑,不过现在嘛,他来晚了。”

  虞景明眼皮一抖,这是什么意思?晏翎虽然与广陵王不合,但他们谋划的不是同一件事吗?怎么这会儿却说翻脸就翻脸了?

  丞相瞧见了虞景明的神色,微微笑道:“看你的脸色,怎的,你是答应他了?”

  虞景明额上冒出了汗,惶恐答道:“是。”

  “无妨。”丞相说着站起身来,“本官不介意当他的同伙,只是这出多少力,本官就由着自己心情来了。”

  丞相走到虞景明身边,抬手搭在他肩膀上,矮身在他耳边轻声悄语:“本官现在的心思,已经不是那些宏图大业了,没意思。下回你再遇见广陵王,替本官祝福他两句。”

  说完笑一笑,拍拍虞景明的肩,甩袖走下堂去。堂下双燕啁啾,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方才说出那番话,仿佛胸中再无沟壑,只剩下明媚的山河。

  虞景明垂袖站在堂上,袖下双手握拳,白银扇子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这么努力地去模仿晏翎,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没揣摩到他的心思!

  这个老狐狸,他到底想干什么?!

  丞相走回房间里时,花匠正在给童子浇热水洗澡。童子红着一双眼睛,一头白亮亮的头发贴在两颊,花匠温声说着什么话,童子瘪着嘴泫然欲泣。

  “下去吧,这里我来。”丞相拍拍花匠的背,一手接过花匠手中的木瓢,舀起一汪水来。

  花匠正为自己照看不周导致童子落水感到惭愧,见丞相这般,心中自然是忐忑。觑觑脸色,丞相没什么表示,花匠只好诺声领命了。

  关上门,童子就委屈地哭了起来。丞相见他哭,知道他是吓的,忙去安抚他。

  “相爷,阿宁想管家了。”童子抽抽嗒嗒地说。

  丞相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抿了抿唇,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回答。管家被丢进牢里,至今也有不少时日了。丞相常去狱里探望他,远远地瞧一眼,管家整天坐在窗下,垂着一条腿,不言不语。

  “没事的,管家挺好的,中秋节过后,相爷就去把他接回来。”

  “那些人为什么要抓管家啊?”童子还在哭,“等阿宁长大了,阿宁就要把那些人全都抓起来!”

  丞相垂着眉目,一瓢瓢给童子浇水,帮他驱除身上的寒意。丞相心中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在外面待太久,颜知归也不至于搭了进去。

  管家对他有恩,这恩情,他晏翎何时还得清?

  “好了,不哭了。”丞相心里烦躁起来,“再哭就不给你洗了!”

  说着佯装把木瓢丢在水里,童子吓了一跳,见丞相脸色不好看,便把那点哭声憋回了肚子了。丞相不喜欢他哭,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丞相希望童子能做个刚强的男子汉。

  洗完了,丞相用毯子把童子裹起来抱回床上去。童子拢着毛毯不住地发抖,手指扯着丞相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丞相:“相爷,阿宁好冷啊,真冷……”

  丞相看看他,面色有点泛红,眼里也没精打采的,忙去探他的体温,触手便是滚烫的温度。这小子,恐怕真是着了凉,这会儿便发起烧来!

  “好冷……怎么这么冷……”童子抖抖索索,时不时打颤儿。

  丞相三下两下把衣服给他穿上,抱了一床弹花金丝的厚被褥来,伺候他躺下了,方才摸摸他的脑袋,安声道:“阿宁你发烧了,先睡会儿吧,相爷去给你买点药来。”

  童子红着大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丞相见他头发还是白亮的,忙扯了一条帕子来仔细裹住了,又去垂下帘子,方才微微放心。

  出门去喊了花匠来,吩咐道:“阿宁病了,本官去药铺里买药去,你好生照看着,别出了岔子。”

  “相爷,买药这种事就交给下人们做吧。”

  丞相振振袖子,面无表情:“无妨,统共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明儿晚上便是中秋了,你去喊厨房准备点管家喜欢吃的,明天送点去。”

  年轻的花匠听闻这话,眉间忽有喜色,拱手称谢。

  “不要谢我,“丞相把他扶起来,神色有些飘忽,转而去看看日头,“我知道你很想他。”

  丞相唇边微微浮着笑,花匠本想问些什么,丞相帮他掸去衣领上的木屑,巧笑道:“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面上装得再满不在乎,眼里那种感情却是藏不住的。”

  花匠笑起来,丞相抿唇徘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什么裂开了似的,他慌忙拂袖便离开了。花匠看着他背影不见了,方才满怀喜气地上厨房去吩咐。

  屋里日光昏昏,竹帘拉着却挡不住暖风。床榻上童子睡熟了,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头,粉瓷模样像极了海外那些可人的娃娃。

  忽地,一阵风飘过来,吹起了纱幔,一只手打起帘子,悄步走进床榻。虞景明坐在床沿,掖着潮水袖子,垂眸瞧着熟睡的童子。

  看了一阵,虞景明伸手欲解开包在童子头上的帕子。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一阵香风,是花匠提着花蓝子走进来了。

  花匠转过帘子,屋内四下无人,见童子睡得安稳,便轻轻巧巧地一瓶一瓶插花。回头见童子翻身蹬开了被子,上前去给他掖好。

  “好渴,要喝水……”童子梦呓般喃喃。

  花匠凑近了点听,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匆忙去倒了热水来,扶着童子的背一点一点喂给他。童子浑身没力气,摇摇晃晃地,一不小心将头上的帕子弄散了。

  虞景明侧身藏在纱橱后面,从小缝中可以看到里头的光景。只见童子头上的帕子散落了,头发垂下来,却分明是一头乌发!

  怎么可能?!虞景明半点不敢相信,他时间掐得这么精准,如何也应当看到那人所说的白金色的头发啊。

  花匠不紧不慢地把帕子捡起来,再细细地包好。眼梢转过去,状若无意地扫过纱橱,垂眸笑了笑。

  童子喝够了水,迷迷糊糊躺下去。花匠嘴角噙着笑,温声哄着他睡安稳了,才起身去放茶杯。

  虞景明正转身要走,一回身却见眼前一黑,一股大力把他按在墙壁上,喉咙就被人掐住了,与此同时他闻到了凛冽的花香。

  “看了这么久,看清楚了吧?”花匠扣着他喉管,强迫他抬起下巴来。

  “你……”虞景明想说什么话,但花匠手上又用了点劲,险些把他喉咙掐断。

  花匠挨近他一点,鼻挺眉高,他早些年从战场上下来,身上有种凶气。他虽伺弄花草,但终究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武人。

  “果不其然。”花匠沉着声音,眉宇间有种了然的神色。他目光冷硬,煞气横生,方才那喜笑温暖的神情全都消散了。

  “老爷说的不错,你果然是骨头贱,给你点好脸色胳膊肘就往外拐。”

  “你干过很多背叛老爷的事了吧?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流的血比你喝的水都多。”

  “颜知归是怎么被抓的?你没见到那场面吧?你除了躲在背后唯唯诺诺你还有什么本事啊?!”

  花匠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声,他一下子把虞景明摔在地上,桌子一角撞到虞景明腰上,花瓶哐啷一声碎了一地。

  虞景明怒吼,声音中却带着哭腔:“圣命难违!你以为我不想杀了那个狗屁皇帝吗?他剜了颜知归的膝盖骨啊!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两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而你呢?你又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花匠一手把他扯起来,眼中岩浆翻滚,地裂天崩:“你刚才……说什么?”

  “皇帝剜了颜知归的膝盖骨啊!他站不起来了……”虞景明的眼里忽然滚出老大一滴眼泪,“再也站不起来了……”

  

  ☆、上游

  花匠从战场上下来,什么生死没见过,他一身的铁骨像铮铮的松柏,可偏偏在这时候,那双握过刀剑画戟的手,竟颤抖了起来。

  “你混蛋!”花匠怒吼出声,一步跨过去把虞景明锁在墙上。旁边是纱橱,还有一扇屏风,矮桌上的香炉被虞景明带了一下,摔落在了地毯上。

  花匠一脚踹开那个香炉子,虞景明的后脑被撞击了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疼痛。他瞪着眼睛,眼泪滴到花匠的手上,竟是烫人得灼热。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受吗?”虞景明咬着牙齿发声,“我比你更早进丞相府,我在那间屋子里锁了四年。除了教习妈妈,我见过的就只有先生。”

  先生姓颜,名知归。长衫素袍,鼻梁上架着眼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

  “你知道那种日子吗?没有光,没有人,没有世外的声音。”

  “先生常来看我,穿过风花雪月四扇门,隔着一扇屏风。他来的时候带着门外的天光,我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想象他的模样。”

  “先生看我跳舞,说我跳得好看。先生会送东西进来,有时是时鲜的枇杷,有时是刚摘下来的牡丹花。”

  虞景明说着开始哽咽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花匠的手松了些力度,虞景明靠着墙壁滑坐下来,他满脸是泪痕,神色却显得平和又悠远。他说着一些琐碎的小事,说他的过往,说他心里深彻的悲伤。

  “先生是我的恩人。”虞景明抬袖擦去眼泪,“他对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花匠说:“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虞景明抬眼看花匠的脸,目光却放得遥远:“我知道,我要是没有利用价值我也不会活到现在。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

  在我生命中无穷无尽的大雪里,只有他为我送来了炭。

  “你呢?”虞景明擦干了眼泪,笑得一脸颓废,“你呢?你是喜欢他的吧?”

  花匠垂眸,眸光里有水色,他说:“是,我是喜欢他,刚进门就喜欢他了。”

  虞景明了然,他眨了两下眼睛,转头看向别处。窗外有两只飞燕在徘徊,他看着看着又涌出了泪水,抬手捂住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先生他……”虞景明抹自己下巴上的泪,“他很好的,我比你早进来,我知道的比你多,他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泣不成声。最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把脸埋在手心,所有的话都在低声的呜咽消失。

  花匠在鸟雀啁啾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外头突然有仆人匆忙来禀报:“秦公子,您在里头吗?将军来府上了,老爷不在,您快去接待一下!”

  花匠姓秦,来自河北邯郸,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出名的花匠,祖父还曾伺候过皇家的林苑。丞相府上下都知道邯郸秦氏的大名,皆称他一句“秦公子”。

  花匠应了一声,把人打发下去了,转过视线来看虞景明。

  “看我干什么?”虞景明故意戏谑,“难不成还要我去?没听见他说吗?老爷不在府上。”

  花匠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芳香四溢的药丸来,卡住虞景明的下巴强迫他吞了下去。虞景明开口就骂,花匠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渐渐地,药效上来了,虞景明疼得蜷成一团,天旋地转,他看到花匠起身离去了,而自己也也在剧痛中逐渐不省人事。

  花匠把童子用毛毯裹好了,抱到外间去。童子睡得迷迷糊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花匠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心疼了一下。

  刚跨出门槛就见着将军行来,花匠心下一紧,想退回去又来不及了,只得躬身行了一礼。

  “你们家老爷呢?”将军问,他穿着丞相那件画眉圆领,身量颀长。

  “回将军,童子生病了,老爷他出去买点药,一会儿就回来。”花匠垂眸答道,不动声色地带上了房门。

  “童儿生病了?怎的不在里头休息,却还抱在怀里?”将军上前一步想看看童子,却被花匠挪一步避开了。

  花匠笑笑,说:“相爷屋里头太热,童子睡不惯,这会儿正好抱他到秋院里去。”

  秋院是童子的住处,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庭中种着银杏树。

  将军恍然,转了个身子,招呼一下:“我来背吧,童子之前嚷嚷着要我背,被你家老爷赶跑了。”

  花匠踌躇了两下,将军催他一句,也只好小心地把童子放在了他背上。

  将军稳稳地背着童子,像背着个宝贝。他心里忽然愉快起来,听童子在他背上安稳地呼吸,满心欢喜地转过回廊往秋院去了。

  丞相特意找了匹快马,抽着马鞭就往将军府去。幸好相隔得不远,半炷□□夫就到了,上门前去一问,将军刚刚出门去了。

  丞相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将军去哪里了,心里有些沮丧。他本想瞅着这个买药的机会,上府里来跟他的心肝儿抱个歉,结果他前脚刚走心肝儿后脚就出门去了。

  他去哪里了呢?这么急急忙忙的,也不跟管家打声招呼。

  不会是去找他的什么小娘子了吧?丞相脑中突然爆出一个念头,浑身一哆嗦。

  绝不可能!丞相心里咆哮一声,要是找小娘子被他晏翎发现了,削他一层皮!

  谢过了老管家,丞相骑马朝西市转去了。老管家拢着袍袖站在门前纳闷,这堂堂的丞相大人,怎么天天往他将军府里跑?

  丞相打马过了桥,桥上行人络绎,绸缎氤杳。

  远远地河上传来琵琶声,隔着烟柳画桥,听起来婉转似黄鹂。丞相听得那姑娘弹的是昭君出塞的那一出,弹着弹着就变成了艳曲儿。

  原先丞相对这些勾栏里头的玩意儿一概是不待见的,但自从他遇见将军之后,听那些艳曲儿都变成了天籁,直叫人心思荡漾,百转千回。

  丞相三两下赶到城中最大的药铺前,把马栓好了,提袍进去招呼掌柜来。掌柜见是丞相亲自露面,忙不迭跑到跟前来伺候着,腰都要哈到地上去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子。

  报完了要抓的几样药材,掌柜麻利地跑到里间去忙活。丞相扶腰在厅堂侧首等着,瞅着药铺里的热闹样儿,忽觉人间之温暖。

  蓦地,来往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个身影,鸦青道袍,头上挽个髻子,眉眼清越,谈笑有神。再一看,那道长已经瞧见了丞相,趋步迎了过来。

  青城山上有个上游道长,常年云游四海。传说他有长生的丹药,被他洒在了碧海蓬莱。

  能在帝都遇见故人,丞相心中也是喜悦。上□□至丞相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才拊掌而笑。

  “上游?”丞相眉梢带喜,“怎么到帝都来了?莫非是想来做个官儿过把瘾?”

  上游也不理会丞相的玩笑,笑道:“贫道的师弟喊贫道来帝都,说叫我去瞧个病人,这会儿正好赶上中秋,就随广陵王北上了。”

  丞相微微皱眉:“道长何时与广陵王走到一处了?”

  “听闻广陵王广招门客,”上游从旁接过小厮给他送上的几包药,“贫道之前正好在江南,于是便去王爷府上探了探。王爷也不是求仙问药之辈,贫道颇觉难得,就在其府上住了一阵。”

  丞相笑着打趣他:“你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蹭吃蹭喝,江南的佳肴这会子没少尝吧?”

  “哪里哪里。”上游拍拍丞相的肩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去的。”

  这时掌柜已经把药包好送出来了,瞧见两人站在一处,颇觉惊奇。

  丞相笑着把药接过来,付了银子,也没跟掌柜多话,挥手打发下去了,比了个手势,带着上游走到街边去。

  “老朋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我府上小坐一会儿,道长可否赏这个脸?”

  上游面上有喜色,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清俊,璧玉似的一尘不染。上游没有推辞,拱袖谢过丞相美意之后,两人并肩往府上走去。

  途中路过卖煎饼果子的摊儿,丞相特意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似乎忘了童子还病着这事,站在那里仔细地瞧着摊主的手法,摊饼、打蛋、浇油……

  “相爷,您可是想买一个?”上游看他面色奇怪,眼里泛着光,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丞相眨眨眼睛,“我在学他呢,人家摊的饼怎么就那么好呢?”

  上游没懂他意思,侧目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眉峰微蹙,若有所思。天边快日暮了,斜阳夕照,夜市将开,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街上飘着糖糕的香气。

  走了没两步,丞相折返身子,到那摊位前要了一个新摊的煎饼果子,兜在油纸包里,竟还有点烫手。他面上乐滋滋地,眼中波光潋滟,整个人神采焕发。

  上游正纳闷,却见丞相转进糕点铺子,左右看看,掂了几块月饼,顺手捎了一盒,一并喊人包起来,麻利地付了银子。

  “相爷,为何买这么多月饼?明日宫中摆宴席,恐怕还要赏赐很多。”

  “中秋嘛,买几块土月饼尝尝,味道比宫里那些还要好上几分!”丞相语气轻快,好像遇见了什么喜事,呼吸都变得温热起来了。

  丞相牵着马加快了点步子,他得赶回去给童子煮药,童子的头发还没染好,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滚烫的煎饼果子揣在怀里,烫的丞相有点儿受不住,他摸出油纸包来,左右吹了吹,瞧着煎饼果子的眼神活像是要嫁姑娘一般喜气。

  “相爷,饼儿烫手,贫道来拿吧。”上游朝他伸出手,刚要接过,丞相却一下子把煎饼果子收回去,说什么也不给他。

  上游看了想笑,平时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的丞相这会儿哪去了?他指点着丞相逗趣道:“晏翎,不知你这饼儿,可是要送给什么人?”

  直呼其名丞相也不在意了,他琢磨两下,问:“道长算卦准,那您且算算,这是要送给谁去?”

  “贫道想想,丞相府的主母,必定是一位倾城的美人。”

  丞相一听就笑了,抬手让上游凑近一点,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济南翁氏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丞相府门口。门前有两棵老梧桐枝叶蓁蓁,将军正站在树下门前等着谁回家,圆领袍子下摆绣着黄莺,在风中翻飞。

  于是,将军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丞相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抬手让一个道士靠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放肆!将军一甩袍袖,大踏步走下台阶去。

  

  ☆、误撞

  “哟!相爷,”将军拱袖就迎上去,脊背挺得笔直,“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丞相一见将军来,心里欢腾得不知道了九霄还是云外,一时也没听出来将军语气里的酸味。他把马缰塞到上游手中,揣着烫人的饼儿,三两步走到跟前去。

  “渭侨?”丞相眼角眉梢喜气盎然,“你去哪里了?方才我去你府上,却让我扑了个空!”

  上游知道这就是北疆的守将,来自济南翁氏。他在旁边听着就纳闷,丞相什么时候一口一个“渭侨”叫得这么亲昵了?

  将军见丞相过来,故意把步子停下来,往旁边一靠,拱手抬袖就是一个揖:“相爷,本官来您府上有些时辰了,可您却在外与友人说笑。本官好歹也是个将军,若是相爷这般怠慢本官,那本官还是就此告辞了。”

  说完,弯腰行个礼,振袖就要转身。将军体格纤长,身量高挑,丞相的圆领袍子穿在他身上棱棱角角有模有样。

  丞相脑子快,一听就听出来将军这是在跟他置气,若不是这样,他们连床都上过了,将军见到他还犯得着行这大礼?分明就是在膈应他!

  “渭侨!崖旗!”丞相忙喊住他,伸手去勾将军的手臂。却不想将军故意走得急了一些,弹墨缂丝的袖子刚好就从丞相的手指间滑了出去。

  将军仍没有回头的意思,丞相瞧着就急了,怎么一回来就把人给气走了呢,他提袍追赶两步,喊他一声:“心肝儿!”

  这一声,上游可是真真切切地听在耳朵里,他全身僵硬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两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好在上游云游天下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心下当即就了然了。

  他抬袖笑了笑,瞧着这掂酸吃醋的两人,颇有些人间烟火味。

  不光是上游,将军在听到这一声后也顿住了脚步,他没回转身子,唇角却是不着痕迹地咧出一个笑容。他就等着这三个字呢,丞相那杏花春雨般的声音,喊他心肝儿的时候堪堪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

  丞相见他停下了,心中一喜,快步趋前扳过他的肩膀。瞅着四面无人,顺手在他腰上搂了一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占了便宜。

  将军又喜又气,面上还是装得安稳平常的,他退开一点,正要搞一套酸腐的说辞来堵丞相的嘴巴,却不想一个煎饼果子塞到了自己手中。

  “出去给你买的,比我做的好吃点。”丞相不好意思地说,“中午那顿饭你也没吃多少,委屈了。”

  将军垂着眼睫,神色看不出悲喜。手里那个煎饼果子油香四溢,捧在手心里头烫烫的,油纸揉得有些皱巴了,想必他揣了一路。

  怎么会不好吃呢?你做的我都喜欢。

  将军抬眼看看丞相,看到他眼里的波光。丞相突然有些局促,撇着眉毛站在面前不知进退,平时妙语生花的口才这时候也一并消弭了。

  将军心里甜得跟蜜糖似的了,但一想到丞相之前的种种恶劣行为,面上还是得板着,断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好欺负!

  “将军难得来一趟府上,先进去坐会儿吧。”丞相扶着将军的手臂,比个手势请他,“中秋了,就当我请个宴。”

  “不许喝酒。”将军嘴上虽冷着声,手上却把那个煎饼果子捂紧了些。

  丞相眼尾叠着浅浅的皱纹,像潭中的鲤鱼似的快活。他知道将军嘴硬心软脸皮薄,嘴上嫌弃着,身子却是实诚的。

  上游牵着马上前,将军瞥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把马缰从上游手里夺过来。

  上游知道将军那点心思,他不恼,微微笑着见了一个礼,再跨进门槛。

  众人行至厅堂,丞相提着月饼盒子还有药包,搁在了八角供桌上。却见供桌上的琉璃荷花盏里头摆着几样糖糕,仔细一瞧,竟是玫瑰乌龙的月饼。

  丞相惊奇:“这月饼哪儿来的?宫里头的还没赏赐下来呢。”

  花匠在一旁躬身回禀:“回老爷,是将爷带来的,说老爷喜欢吃,特地送来了几样。方才老爷不在,将爷就让摆开了,说等老爷回来再尝尝。”

  将军面上没什么表情,闲闲地在侧首坐下来,叠起腿,抬起下巴看丞相。手中的煎饼果子香气四散,他当着丞相的面咬了一口。

  丞相听了花匠的回禀,再看看将军的模样,心里那股子温热的情感流淌成了江河。一时间,整个人腾云驾雾似的,才知道原来中秋是这么个味儿。

  将军慢慢地咬着那个煎饼,他吃东西很雅气,没有平常武人那么粗鲁。将军的目光就没从丞相脸上移开过,他要把这张脸刻到心里去,这辈子都别想忘掉。

  丞相当面掂了一块月饼,一口下去,只觉得很甜,到底是月饼甜还是心里甜,恐怕只有自个儿才知道了。

  丞相夸了两句,明里暗里地夸将军最得人心,将军听出了他的意思,绷着嘴角笑,煎饼果子的芝麻香味竟变得醉人起来。

  “本官去给小公子煎药,你好好伺候着。”丞相吩咐花匠,“这位是上游道长,本官的好友;这边是翁将军,可千万不能怠慢。”

  花匠垂袖:“老爷,煎药这种事就交给下人们做吧。”

  “无妨,你们做事情本官不放心,小公子的药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说罢,丞相转眼瞧瞧将军的脸色,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中的东西,神色莫名,一言不发。

  丞相头疼了一下,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遂不可指望了。心一横,提着药包就下堂去,往厨房那边走去了。

  瞧着丞相走远了,将军用自己最快并且仍保持良好风仪的速度吃完了煎饼。上游刚喝一口茶,却见对面的将军已经站起身,撩袍就离开了。

  上游垂眸笑,摇了摇头。这两人,可还真是别扭的主儿。

  花匠在一旁伺候着,瞧着将军一点不剩地吃完了一个三文钱的煎饼果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丞相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好像也是在烙饼。

  莫非,是想让将军尝尝自己的手艺,能不能收服将军某位姐妹的芳心?

  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不知姑食味,先遣小姑尝?

  花匠觉得,丞相对这姑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用心。

  丞相正弯着腰在灶台前扇着蒲扇,锅上隔着红泥炉子,里头煮着苦黑的药水。他时不时揭开炉盖来看看,老大一股苦味,冲得丞相直皱眉。

  忽地背后有人打帘进来了,丞相招呼一声:“给本官抱点柴火来。”

  没人应,丞相心里不高兴了,这帮下人都被惯坏了么,老爷的话也不回!

  刚想回头开起嗓子教训人,忽然就被人环上了腰,一阵苍山籽和苦藿香的味道包裹着他。这个味道很熟悉,丞相的梦里时常弥漫着这种香气。

  “叫谁抱柴火来?”将军把下巴搁在丞相的肩上,问他。

  丞相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说道:“叫我的心肝儿抱柴火来。”

  将军笑着在他脸上亲一口:“这会儿心肝心肝地叫,刚才跟那道士怎么笑得花枝招展了?”

  丞相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他动了动身子,温声道来:“方才出去给童子买药,药房里见着了那道士,想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了,就请他上府里来叙叙。”

  “嗯?”将军眯眼瞧着炉子里的中药,“那你在他耳旁边说了什么?”

  丞相反手用蒲扇拍了拍将军的脑袋,说:“那道士问我煎饼果子送给谁去,我说啊,送给济南翁氏去!”

  将军心里蜜似的,脸上忽然红了,埋在丞相的脖子里咬他一口:“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瞅你那小肚鸡肠的样儿。”丞相嘴上嫌弃一句,拾了根木头丢进灶膛里,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长眉深目,品相端庄。

  “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那样说话,笑也不行。”将军继续他的孩子气,“你长着这么一张面皮,要是把别人拐走了,岂不是祸害人家。”

  丞相心里好笑,拿肩头顶顶他,巧笑道:“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面皮怎么了?帝都难得的美男子让你抱在怀里你还挑三拣四的?”

  将军嘻嘻笑,把丞相的头发揉乱了,又给他抚平:“以后要是让我再瞧见了,你上半夜就别想在上面了。”

  “你拿这个来压我?那你且说说,我从你府上出来之后,你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当然是来你府上了。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每天不着家?”

  丞相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放心了一点:“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觉得还没做够,找我再来一次吧?”

  将军狠狠在他腰上薅了一把,怒道:“能不能正经点!天天就想着那档子事。”

  丞相但笑不语,揭开炉盖看看里面熬得差不多了,抬袖要去拿陶碗。

  将军松开他,接过他手里的蒲扇帮他扇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泸州晏氏的信,你的家书,想是顺手带出来落在地板上的。”

  一听将军这话,丞相才想起来花匠给自己接了一封家书来,他居然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丞相掩着嘴咳了一声,把陶碗搁在一边,伸手接过信封拆开来看了。

  “你刚才说到我府上去了一趟,你找我干什么?”将军问。

  “这不就想着我凶你,你心里肯定过不去,想去给你道个歉么。”丞相说,一边看着家书,面色温暖,眼里藏着缅怀。

  “写了什么?”将军一边滤出药汁,一边瞧着丞相的脸色。

  丞相唇边浮起一丝笑:“家母说,喊我快点儿找个姑娘娶进门。”

  将军正端着红泥火炉倒中药呢,听得这话手下一个哆嗦,药水洒出去了一些。将军慌忙扯了帕子来擦,说:“那你赶紧去找个姑娘吧。帝都世家大族不少,总有一个配得上你们晏氏的。”

  丞相一巴掌拍在将军脑袋上,搂着他的肩,咬他的耳垂:“帝都那些什么尚书侍郎家的,我一个都没看上。我就觉得啊,济南翁氏家的独苗苗,最得我心。”

  将军瞥他一眼,把丞相的头推开一点,佯作不在意道:“你不可能把我一顶花轿抬进家门的,咱们翁家胃口大,怕是要把你敲得倾家荡产。”

  “谁说要把你一顶轿子抬进门了?你好歹也是个堂堂的男儿。”丞相的嘴唇贴着将军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全都扑在上头,“我想着啊,年节的时候你就随我去一趟泸州,咱们拜拜高堂,让我家那些长辈亲戚,都来瞧瞧翁家公子有多俊!”

  将军又被丞相一番话臊得脸红,把药渣滤干净了,往旁边一递:“好了,还不赶紧去给阿宁喂药!”

  丞相挠着将军的下巴,趁着他转头的功夫,一口亲在他嘴唇上。

  这时帘子一下子被掀开,花匠急匆匆走进来:“老爷不好了!小公子他……将爷……你们……”

  

  ☆、争吵

  眼梢瞥见有人来,将军一张脸涨得通红,伸手按在丞相胸上要把他推开。哪知丞相地脸皮显然比他厚上几层,反手扣住他的腰,扭头看着花匠。

  “秦公子,”丞相说,“你给本官看好了。”

  花匠犹如遭受雷击,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讷讷地看着面前这两人,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话。饶是花匠从生死场里走出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

  难不成丞相说的济南翁氏,就是将军本人?自己伺候的老爷,居然是个断袖?

  显然,丞相对花匠的表现甚是满意,他当着花匠的面,眼角堆笑眉尾藏情,在将军的嘴唇上狠狠碾了一把。

  将军往后靠,丞相挽着他的腰,欺身上前。将军这下没有反抗,他耳朵上留着点淡淡的绯红,垂眸看着丞相的脸,这时候他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之处了。

  这是他的情人,颦笑之间能让他二十七年的城池风雨动荡,从此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丞相松开他,喜笑嫣然。他看着将军的眼睛,眼里有他的倒影,如西湖浩瀚的波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当初惊鸿一瞥,就觉得相当惊艳。

  世人常以断袖为不齿,但花匠此时觉得,爱一个人,耽于美色,无关男女。

  “找本官什么事?”丞相换上严肃的面容,帮将军整理了一下腰带。

  花匠急忙回禀:“回老爷,童子方才吐得凶,一直哭闹,这才来喊老爷去看看。”

  丞相原本还不紧不慢地给将军穿丝带,这一听,霎时蹙起了眉头。他转身把装好药汁的陶碗搁在朱漆盘子上,顿了顿,对将军说:“我去看看阿宁,你先去堂上坐一会儿吧。”

  又是这德性!一听童子有事立马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将军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还没等将军说什么,丞相已经把朱漆盘子端到花匠手中:“稳着点,别洒了。”

  简单吩咐完,丞相便甩着袍袖撩起帘子出去了。花匠端着个朱漆盘子站在原地左右为难,将军还在里头,两边都是不好的罪的主子,他一头两个大。

  正要跟着自家老爷出去,忽地手肘就被人扽了一下,只见将军沉着一张脸过来,伸手接走了他手中的漆盘。

  “我来吧,你手劲不够,端不稳。”将军的声音平静祥和,一边说着一边出去了,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我之前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比不得你武状元,但端一碗药总还是绰绰有余的吧?花匠心中牢骚两句,瞅着将军走远了,忙提袍跟上。

  丞相匆忙走到秋院里去,院中一棵银杏树枝叶繁茂,秋天叶子黄了,落在地上像下了雪。丞相秋天常来秋院里坐坐,抱着童子读书煮茶。

  老远就听到童子在哭,丞相一颗心揪了又揪,童子那么金贵的小东西,怎禁得起这番折腾。他不禁又惭愧起来,若不是下午跟将军做那事去了,童子也不至于落水。

  刚跨进了门,一个婢女正捧着痰盂出去,行色匆匆差点儿撞到丞相。丞相一瞥,就知道童子定是吐了不少东西,里头还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怎么回事儿?”

  丞相转过屏风,一把撩开了帘子,一位老妈妈正抱着童子给他顺气,旁边的婢女一个劲的哄,然而无济于事。

  “回老爷,小公子突然惊醒,又是哭又是闹,也不说话,方才还吐得厉害。”老妈妈说着掖掖眼角,“老奴瞧着,甚是心疼啊!”

  老妈妈刘氏,是童子的照看嬷嬷,平时帮着管家花匠打点童子的起居。童子乖巧,长得粉瓷粉瓷的,孤寡半辈子的刘氏对童子甚是怜爱。

  丞相弯腰瞧瞧,童子在老妈妈怀里蜷成一团,鼻子哭得通红,满脸都是眼泪。丞相看了心里疼得慌,他伸手把童子从刘氏怀里抱出来,在床边坐下。

  童子一到丞相怀里,忽地扑打起来,使劲地扒拉自己的两条小手臂,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手臂上扒下来。

  “走开!走开!”童子一边哭一边喊,不知是在对着谁喊。

  丞相慌忙去按住童子的两只手,哪知一下子竟没按住,童子抬起手背正好打在他左脸上,力道还不轻,打得丞相倒吸一口冷气。

  刘氏见状忙道:“老爷,小公子兴许是惊魇了,还是让老奴抱着吧,免得伤着了老爷。”

  “无妨。”丞相平静地回绝了刘氏,低眉瞧着童子的脸,手臂上用点力,把他抱紧了一点。丞相用下巴蹭蹭童子的头发,童子还在不停地动弹,偶尔会敲到丞相的脑袋。

  “阿宁,阿宁,不闹了,相爷在这儿呢。”丞相温声细语,他叫童子的名字,企图把他从惊魇中拉回来,“相爷在这儿呢,没事了,没事了……”

  将军端着朱漆盘子走进来,他走地比丞相还急促,一阵风似的,把屋子里的帷幔都掀动了。花匠匆忙跟在后面,跨着一双长腿,面色焦急。

  丞相一件将军来,就皱了眉头:“不是叫你去堂上坐着吗?你来干什么?”

  “丞相府的小公子生病了,我是相爷的好友,自然是要多操点心。”将军平平常常的说着,就好像说着理所应当的家常事。

  刘氏没见过将军,不知道这位爷是什么身份,不过是相爷的好友,那一定非富即贵。刘氏起身让了位子,将军也不再客气,端着陶碗坐在了丞相对面。

  “走开!走开!别跟着我!”童子嘴里还在嚷嚷着什么,嗓子都哑了,胡乱挥动的手臂不知道打了丞相多少次。

  “什么走开?阿宁,跟相爷说,什么走开?”丞相问童子,语气有些躁,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将军看到他的眼睛分明泛红了,蒙着一层水雾。

  童子嘴里呜呜啊啊说不出话,眼泪倒是流了一行又一行。

  将军瞧着丞相哭,童子哭,心下不忍,遂上前一点,握住童子不安分的手臂,哄道:“将爷也在这儿呢,阿宁不是很想将爷吗?将爷给阿宁端药来了,把药喝了吧,喝了药就好了……”

  将军给童子喂药,童子的嘴巴跟咬死了似的,怎么也撬不开。将军有些着急,丞相帮着他按住童子,却不想童子扑腾一下,把药碗打了出去。

  苦黑的药汁泼了将军一身,啪嗒啪嗒往下滴,要知道,他身上穿的可是丞相的衣服。丞相见状,又急又气,一巴掌拍在童子的屁股上,咬着牙骂了他两句。

  屋中的人一时混乱起来,几个婢女跪在一旁,额上大汗淋漓。花匠忙捡起了药碗,招呼两个粗使仆役来把地上的药渍给收拾了。

  忽地,童子不哭闹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了沉默。刘氏在一旁望着,脸上纠结成了一团,仿佛童子是她的亲生宝贝似的。

  童子睁开泪眼,大大的眼睛盯着上方的屋梁。丞相随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只看见屋梁纵横,几处点着珐琅翠,其余并无异处。

  “那么大,那么大……”童子死死盯着屋梁,眼睛都不眨一下,嘴里念念有词。

  丞相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问:“阿宁,什么那么大?跟相爷说。”

  “我们的饭!”童子忽地发出一声尖叫,震得丞相眼皮一抖。将军一听这简直就是在胡言乱语了,忙坐过去一点,伸手要把童子抱过来。

  “我们的饭!我们的饭!那么大,那么大……”童子还在不停地喊着,双眼瞪着上方,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眼里泛起可怕的灰色。

  “快!去喊那个道士来!小公子惊魇了!快去!”丞相侧首喊道,花匠领了命飞快地出门去了,转眼就消失在院子里。

  “你们都给本官滚出去!”丞相双眼通红,朝着屋里的仆婢怒吼,“滚出去!”

  刘氏擦擦脸上的汗珠,当即跪在了地上,匍匐在地行了一个礼,领着一干人等迅速退了出去,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屋里只余下将军还在,他帮着丞相把童子平放在床榻上。童子眼里的灰色越来越浓重,两条手臂无力地挥舞着,嗓子都哭哑了。

  “好了阿宁,不哭了好不好?相爷在这儿呢,”丞相扯过帕子给童子擦眼泪,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看,将爷也来了,我们都在呢,不哭了……”

  说着他把头埋在童子旁边,轻声耳语:“不哭了,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将军做一旁抚着丞相的背,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将军没有见过这样的丞相,他看起来那么惶恐,又那么孤独。

  在他的印象中,丞相四平八稳坐怀不乱,上得朝堂下得厅堂,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好像生来就是这样。

  “……爹爹……”童子无意识地喃喃。

  这时门被撞开,花匠领着上游走进来。上游按着腰间那个酒葫芦,三两步上前来探看,猛然皱起了眉头。

  “怎的惊魇这么厉害?”上游疑惑道,“这么重的邪气,真是少见。”

  说罢正要上手,忽又厉声质问:“谁在他身上施了幻术?还不快解开!”

  花匠浑身一凛,幻术,难不成是他……

  “是谁?!”上游转身喝道,“府里有谁懂幻术的,竟在这小儿身上施用如此重的术法?”

  花匠上前拱手:“是在下。在下这就为小公子解除幻术。”

  说罢,他看了将军一眼,一步步往床榻走去。

  “将军!”丞相忽地喊了一声,“你先出去吧,这里我守着便好。”

  “无妨,我稀罕阿宁得紧,想看他快点儿好起来。”将军说,面色平和,他站起身,站到一旁去,让花匠上前去。

  丞相一步跨过去拽住将军的衣袖,呵斥道:“本官叫你出去就出去,本官府里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操心了?出去!”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丞相府得的事就是我的家事,我怎么就管不着了?!”

  将军一边吊着嗓子反驳,却一边被丞相拽着衣领拖到外边去。他心里无名一阵火起,每次丞相都是这样,一边跟他缠缠绵绵,一边动不动就给他甩脸色,骂他赶他撵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你放开我!”将军一甩手把丞相推出去,站定了,“晏翎,你为什么每次都迫不及待想赶我走啊?我看看阿宁怎么了?我喜欢他,心疼他,看他生病我难受,我在旁边陪着你还给我甩脸色看?你以为有谁稀罕吗?!”

  “翁渭侨你别在本官面前嚷嚷,这是我晏翎的府邸,你自己去外面好好看看,这到底是谁的地盘!你不请自到本官说你了吗?你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丞相尖着牙反咬,“本官告诉你,你现在能站在这里跟我讲话那是本官稀罕你!本官的家事你最好少操心!”

  一口一个本官,这是铁了心要把他赶出去了。将军气得头上冒火,可看着丞相那张脸他又骂不出来,憋炸了似的,他一脚踹开了门,出去了。

  丞相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远,闭上眼,眉尾痛苦地撇起来。他叹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头蹲下来,眼泪忽地就涌出来了,喉咙里漏出哽咽的哭声。

  其实将军没有走远,他就靠在门外,里头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那几声微弱的叹息,全都落在他心上,疼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说是将军先认错还是丞相先认错?

翁渭侨:你居然敢凶我?

晏鹤山:凶你咋的?

翁渭侨:今天晚上你别想在上面!

晏鹤山: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晚上)

晏鹤山:嗯......真香。

  ☆、意乱

  丞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常对童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望见一番春花秋月就容易伤悲。

  他站起来,抬袖擦去脸上的泪痕,忽然想起这分明是将军的衣裳,习惯性地闻了闻,淡淡一股苍山籽的香气飘进脑海里。丞相一瞬间恍惚了一下,回头望了望门外,刚想抬腿出去看看,却又犹豫了。

  将军靠在雕花柱子旁边,目光越过屋檐看到暮色里高远的天空。他攥了攥手,心中有个什么地方隐隐作痛。他知道丞相就在门背后,只要他肯服个软,认个输,把他抱在怀里,一切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丞相咬了咬牙,终究是没走出那扇门。将军在门外,满腹踌躇。

  将军听到里头细碎的人声,那个道士的语气溢满了震惊和愤怒,丞相说话却是平平淡淡的,杏花春雨般润泽,藏着一片明月蒹葭。

  该死,听到这个声音就拔不出来了。

  将军懊恼地耙了耙头发,以前他是多么贪恋丞相的声音啊,现在却站在这里别扭得不成模样。

  “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将军喃喃一句,甩袖离开了。

  花匠给童子撤去了幻术,于是上游便看到了童子那一头白金色的头发。上游的瞳孔猛地一缩,正准备施法念咒的手竟颤抖起来。

  “你先下去吧。”丞相吩咐花匠,面色平和,“去厨房里瞧瞧,今儿人多,菜色都做得好看些。另外把本官的窖酒都端出来吧,难得热闹一回。”

  花匠看到丞相眼眶绯红,眼角留着不明显的泪珠。他想起刚才外间的争吵,心下了然。这两个人都是不认输的主儿,这下可真有点难办。

  门关上,暗淡的天光被阻挡在外头,屋中只剩下上游和丞相两人。解除了幻术,童子也就不再哭闹了,抽噎声小下去,犹如涟漪被抚平。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本官受得住。”丞相掖着袖子在一旁的圆木四脚凳上坐下来,垂着眼睫,神色中看不出悲喜,只觉得仿佛万事无关自己。

  上游吸了一口气,丞相这定力真是不一般,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敢问小公子……是不是图甘达莫氏的血脉?”

  “不是。”丞相抬眼看着上游,眼里有波光,“他是图甘达莫的共生体。”

  屋中一下子陷入死寂,上游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话。丞相叠起双腿坐着瞧他,唇角似有似无地浮着一丝笑。他笑得深,看不明白里头的意思。

  “道长快点儿吧,丞相府的小公子,也是个金贵人。”丞相说。

  上游没多说,烧了一张符纸点在童子的眉心,火光化作一缕烟气融了进去。上游念一个咒,童子周身便被金光包裹,半晌才消下去。

  “好了,给小公子施了个咒,护住他灵台清明。去跟你那下人说说,以后别在小儿身上施这么重的术法,受不住的。”

  “他不是下人,他是邯郸秦氏的公子,来我府上打理花草的。”丞相起身过去,坐在童子旁边,“你以后见着他了,可以称他‘秦公子’。”

  邯郸秦氏上游有所耳闻,有一手乾坤回转的好本事,伺候过皇家的园林,冬天里都能看到百花盛放的奇景。

  两人说了两句,上游便出去了。丞相帮童子掖好被角,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垂眸看着童子的粉瓷脸面,看他睡得安稳了,才温温地笑将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晚间,丞相府点上了灯笼。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浮动,婢女们在洒扫庭院,扫去落在天井里的桂花,包起来,晾干了放在衣橱里当熏香用。

  饭厅里摆上了圆桌,顶上掐丝珐琅的灯笼也亮起来了。这是丞相府中难得的景象,要知道之前丞相一个人单过,这么大一间饭厅,其实只是个摆设。

  众人围坐,蒲川和伏羲是丞相特意去请来的,他们坐在一处,悄声低语。蒲川给伏羲讲着什么有趣的话儿,逗得伏羲一阵笑。

  丞相的对面,坐着上游父子。白发的神仙是不请自到的,从房顶上跳下来,差点把一位洒扫嬷嬷吓得昏厥过去。

  上游慌忙讲明了神仙的来由,丞相方才留了饭。丞相看看神仙那一头绵绵的白发,隐约想到了些什么,但他没说破。

  “相爷,”花匠走过来轻声耳语,“将爷还没来,要不要去找找?”

  婢女们正在传菜,各种珍馐摆了一桌子。丞相本心不在焉,听到花匠这一句话,手里的茶杯一抖,茶水洒出来了一些。

  “找他做什么?这么老半天了,他也该回去了。”丞相换上漠不关心的语气,原本以为四平八稳坐怀不乱,却不知自己此时假装得有多么蹩脚

  花匠垂眸抿唇,坦然道:“将爷的马还在马厩里,想来应该是没有离开。”

  丞相心里一抖,有种情绪忽然满溢而出,苦乐参杂。他别开了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来掩盖情绪:“也罢,本官也没说请他,随他去吧。”

  花匠偷偷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家老爷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主子。瞧着将相二人这情深意切的模样,花匠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了。

  “那小的再去找找,相爷您且等一等。”花匠故意这么说,说着抬腿就要往门外走。满堂的宾客自顾自在交谈,似乎没有人在意。

  “慢着!”丞相轻喝一声,“本官去吧,你去了说不清楚。”

  花匠唇角一挑,心想老爷您对将军这般牵挂,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子却是实诚的。他转身,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语气躬身领命。

  丞相拱袖朝着座上的众人告个罪,众人皆瞧着作为主人的丞相从饭桌上离开,面面相觑一番,摸不着头脑。只有上游看得通透,掩着嘴唇轻笑了一下。

  丞相在回廊天井中转,丞相府花木深深,夜色暗了,点着灯笼还是有点朦胧。他转了大半个钟头,角角落落都走遍了,也没见着将军的影子。

  其间他特意去了一趟马厩,细细看了一遍,看见了将军那匹黑色的骏马。

  既然马都在,那人肯定没有走,丞相府统共就这么大,怎么这会儿却找不到一个人呢?

  丞相有些沮丧,想来定是下午那番争吵又把他气着了。本来就因为凶了他,心中还怀着愧疚,这下倒好,旧账还没算完,新账更加糟糕了。

  “不会真走了吧?”丞相自语,“一气之下把马也给忘记了。”

  想着想着心里就凉了大半,抬头看看天上,满月已经挑上檐头了,院中浮着浅浅的桂花香气,风吹松竹,沙沙作响。

  丞相垂头丧气地往饭厅走去,他揉了揉眉心,长发散落在肩头。

  忽然手臂被人拽住了,丞相悚然一惊,脑中有什么弦忽然断掉了,陈年旧事在他眼前蔓延开来,瓢泼大雨,雨中的血液染红了青砖石墙……

  “谁在那里?!”丞相忽然厉声吼道,转身想要挣开,却不想被人搂住腰,按进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丞相没缓过劲来,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桂花的香气,还有烟火味、中药味,混杂在一起,一下子冲垮了他的堤岸。

  他被带进了檐下的阴影里,这是一处不起眼的院子,平时没什么人来往,院中种着一颗桂花树,一颗海棠树,花开时满院子都是香。

  “你说谁在这里?下床不认人,也就你本事有这么大。”声丝如琴弦,说一个字,都是袅袅的回音。

  丞相全身紧绷的肌肉这下全都放松下来,他看到了将军的眉眼,看到他眼里装着的一片浮云和雪山。这是他不曾忘记的模样,离别相见,两相悲欢。

  “渭侨……?”丞相木木的,有些难以置信。

  将军见他这般模样,忽地就笑出声来,刮刮他的鼻梁,笑道:“要叫心肝儿。”

  丞相木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亮晶晶的,然后展眉而笑。笑着笑着眼尾绯红,但他这次还是忍住了。

  “什么心肝儿!”丞相在他胸上拍一巴掌,“你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将军把丞相搂得更紧一点,鼻尖擦着他的鼻尖,语气嗳然:“还不是你凶我,我说不过你,就只好吃那童子的醋了。”

  丞相被他这话逗得想笑,却又笑不起来。他耳朵红红的,面上带着歉疚,垂眸低声细语:“是我不对,我当时就是急,我一急脾气就暴躁,一暴躁就六亲不认……”

  后半截还没说出来就被堵回去了,将军第一次主动地亲,别看他眉目舒展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慌张。

  将军就是脸皮薄,亲人的时候力道把控不住,把丞相的嘴唇咬的一阵痛。但是丞相不在意,他本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感到不齿,生怕将军不原谅他,但这下看来,将军是打算把这些事一笔勾销了。

  丞相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引着他的唇舌亲吻。丞相感受到了将军脖子上传来的温度,还有心脏的悸动。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都会有别样的滋味。

  “你满府找我做什么?”将军松开他一点,在他颊上亲一口,问道。

  丞相呼一口气,说:“喊你去吃饭,客人都到齐了,就缺你一个,害得本官到处找!说起来,你躲到哪里去了?半天没看见人影。”

  将军笑得春风骀荡,抬起丞相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自己摸。”

  丞相正想嘲笑他不知廉耻,手上就摸到个软软的物事。看了将军几眼,顺手就解开他领子上的盘扣,从里头勾出一个珠玉锦囊来。

  一闻,是桂花香。

  “方才看你府里桂花开了,想着你跟我吵架,心里头定是过不去。就寻思着送你点东西,把你哄开心了,也便饶了我这次。”

  将军说话带着笑,天高云淡的出尘模样,眉峰如山峦,眉尾如飞燕。

  丞相心尖溢出蜜糖来,他绷着嘴角笑,原来将军是去采桂花来送他,盛唐那位诗人怎么说的来着?相见情以深,未语可知心。

  “就晓得整这些花头,”丞相损他,“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

  “浪荡我可不及你。”将军在他耳边说,特意加重了语气,咬得丞相心尖一阵麻。

  “不知当初是谁说,他想要‘强’的?”丞相反咬一口,瞬间把将军顶了回去。

  两人说着走回了饭厅,众人皆未动筷,各种菜品将将上齐。丞相坐下,没等他说话,将军目不斜视,很自然地走到他右手边落座了。

  堂上又是一片交错的目光,蒲川对于自己表哥为何总与丞相一起出现,表示深切的怀疑。神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满桌子的菜肴提不起他的兴趣。

  这时门外传来花匠的声音:“老爷,小公子醒了,要添一副碗筷吗?”

  丞相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将军,见他神色盎然。思量两下,只得招手道:“抱进来吧,这里有阿宁喜欢吃的兔儿肉。”

  

  ☆、身死

  童子梳着漂亮的小辫子,面上粉瓷粉瓷的。童子晚间醒过来,烧已经退了。花匠在井里打水来给他擦洗了脸面,还细心地给他扎了头发。弹花褙子前襟别着枝桂花,说是能驱除邪祟。

  花匠正要出去抱童子进来,却见门边探出一张小脸,戴着大大的兜帽,大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里头的景象。童子看到了丞相,委屈地瘪瘪嘴,红红的似朱砂。

  丞相忍俊不禁,忙招手喊童子过来。童子嘴角都咧到耳根去了,两颊红粉,跑过去钻进丞相怀里,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引得满座都笑了。

  童子看起来精神不错,看来上游那些术法还是有点妙处。丞相松了一口气,下午那阵子真是把他吓得够呛,想想还有点余悸。

  丞相笑得眼尾堆起皱纹来,在童子脸上轻轻掐了掐,抱他坐在自己腿上。

  将军见这两人笑得这么开心,心里又是一阵酸味。奈何童子只是个七八小儿,跟一个垂髫小子争风吃醋,会显得他将军没肚量。

  两相憋闷之间,将军只得假装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口茶,转过视线去瞧瞧面前摆着的糕点盘子,眼梢的余光却忍不住往旁边瞟。

  丞相听见这声咳嗽,就知道将军定是在耍小性子了,他面不改色,揉揉童子的脸颊,温声道:“阿宁去坐好,今儿个相爷府上都是尊贵的客人,注意点礼数!”

  童子乖巧地应了声,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宾客,大家都很喜欢童子,偶尔逗乐两句。童子盯着白头发的神仙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相爷相爷,”童子在丞相左手边坐好,伸手拉拉丞相的衣袖,轻声问,“那个人为什么跟我的头发是一样的颜色啊。”

  将军显然是听到了童子的话,他手上动作一顿,转脸去瞧瞧童子。童子想是得了风寒,于是来的时候裹着一件披风,兜帽盖住了脑袋,将军没看清他的发色来。

  丞相面上表情没什么波动,他转头正好撞上将军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瞬,丞相终于还是服了输。

  丞相抬手揉揉童子的头,慢慢帮他脱掉外头的披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安然道:“那位,就是管家跟你讲的神仙啊。”

  看着童子那白金色的头发出现在自己眼前,将军脑里忽然闪过疾光,很多声音在他脑海里一拥而上,整个人都变得有点恍恍惚惚。

  将军忽然想起,濮季松曾经对他说,丞相串通异族,图谋篡位。起初他是不信的,他做过无数次猜想,奈何丞相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深山隔雾,月下探花。

  图甘达莫是白头发,童子也是白头发,他们是什么关系?莫非真的如濮季松所说的那样,这是丞相串通异族的罪证?

  将军突然不敢想了,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丞相瞒着他太多事情了,将军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

  蒲川和伏羲见了童子,眼神变了变。伏羲凑近点瞧了,再偷偷看了眼神仙,见神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童子,神色莫名。

  所有人中大概只有上游的神色是最平淡的,他垂眸喝了一口茶,轻轻吹去茶上的浮沫。挑起眼尾觑觑神仙,没再多话。

  “阿宁,给大家打个招呼。”丞相眼尾带笑,面色如常,“那是你将军哥哥的表弟,你叫他蒲哥哥就好;这位是相爷的朋友,你要叫他上游道长……”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一直沉默的神仙突然发话了,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桌上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丞相正打算说什么,童子却抢先一步回答了:“我叫长宁。”

  神仙向前探探身子,唇角浮笑:“长宁?是个不错的名字,有安平祥乐的意思。那你从哪里来的?多少岁了?可曾有过兄弟姐妹,或者……其他的什么?”

  伏羲听到这里,神色一绷,猛然攥紧了膝上的布料。他紧张地望了一眼蒲川,蒲川瞧见了他的异样,低垂下眉目,伸手悄悄覆住伏羲的手背,示意他不要怕。

  伏羲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他没来由的想起羲和刀上的琥珀鹰眼,还有神仙对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以及一些奇怪的话。

  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但尝试去想起来的时候,思绪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如何也想不起来。

  脑袋突然针刺一般疼起来,伏羲皱起了眉毛,他一只手微微颤抖,转头去看神仙的时候,却发现神仙的目光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伏羲脸色白了白,神仙一双异色的眼瞳,在暖黄的光照下折射出晦暗不明的寒芒来。伏羲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冰凉的利爪捏紧了,喉头一口气上不来,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好痛……”伏羲揉了揉额角,匆忙像丞相告罪之后站起身趋步离开了饭桌。他走得很急,砰一声把门关上,震得屋里的人一阵心惊。

  蒲川抱拳朝丞相行个礼,连忙追了出去,将军看着这两人,心中疑惑,正要说什么,却见丞相朝花匠抬抬下巴,花匠便领着屋中的仆婢退出去了。

  神仙轻轻哼了一声,靠回椅子里。

  “人都走了,那本官也就说亮话了。”丞相叠着腿,一手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阿宁,想听听你刚出生那会儿的事情么?”

  童子正咬着一块豌豆黄,听见丞相这么说,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瞧着丞相的眼睛。将军搭着扶手,注视着面前各式各样的菜色,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丞相捏捏童子的鼻尖,笑道:“那会儿的事情,可真是神话一般的奇妙呢。”

  屋外,临水的亭榭里,伏羲靠着石柱喘气。他坐下来,按着自己的额头,眉头皱成了一团,脑子突突地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似的。

  蒲川背着长刀寻来,坐在他旁边,伸手去探探伏羲的额头,却见其并没有发烧。伏羲全身抖得不像话,唇色苍白。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蒲川心急了,搂着他的肩膀问他,语气和缓,月色氤氲,池塘中的荷花正开着,蜻蜓在荷叶上停留。

  过了良久,伏羲靠进蒲川的怀里,抱着他的腰,蜷成一团。他紧闭着双眼,脑仁想要炸开了似的,一阵一阵地疼,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发抖。

  蒲川忙拍着他的背,把他抱紧一点,温声安慰了几句,脸颊贴着伏羲的发顶,感受到他身上暖暖的温度。

  二人对坐半晌,伏羲的头疼减轻了一点。他半睁着眼睛,好像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劫难一般,涣散无神。

  一炷香后,忽然一股大力把伏羲从蒲川怀里扯出来,再一用力,直接将伏羲摔在地上。神仙跨上前一步,揪住伏羲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骂道:“懦夫!白眼狼!”

  “你干什么?!”蒲川吼道,这时也不管眼前这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了,“他身子不舒服,放开他!”

  蒲川一肘顶在神仙的肩胛上,试图分开二人。神仙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表情狰狞无比,与之前清高出尘的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了?蒲川不禁纳闷。

  神仙一掌打开了蒲川,把伏羲拖起来,往旁边的石柱上撞去,声音嘶吼:“不要再装了行不行?你是羲和啊!我的羲和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想起来?”

  蒲川此时明显地听见了神仙吼声中藏着的一点颤抖,猩红的眼眶像是要滴出血来,那双看遍风雨的异色瞳中,竟然露出了悲伤和绝望的神情。

  眼看伏羲就要被撞到石柱上去了,这一撞还不把人撞死?蒲川踏上一步,仄身劈砍,硬生生把人撞出去几米远,神仙脚下不稳,蒲川一伸手把伏羲捞过来,护在怀里。

  忽地神仙就不见了身影,背后猛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千分之一秒间,一柄乌金长刀捅穿了蒲川的后背,再从伏羲的的心脏处穿出。

  血液喷溅,空气中很快弥漫出一股血腥味,把桂花香都压下去了。

  他什么时候拔出羲和刀的?这样的速度,究竟是该有多快?蒲川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问题,当他感受到伏羲身子猛地一颤的时候,温热的鲜血已经洒在了石板上。

  “伏羲——!”蒲川听见自己在喊,他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感觉如此孤独,巨大的悲伤像是浓稠的黑夜,浇下来,把他压垮。

  长刀准确无误地从伏羲的心脏穿出,不过幸好,蒲川被捅穿的是肺。

  神仙抽出长刀,血液汩汩流淌。伏羲瘫倒在蒲川的怀里,他睁着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很多景象,耳畔传来海潮声、人声、鸟语声……还有谁在喊他的名字,喊他伏羲,虽然伏羲并不是他的真名。

  记忆终于清晰起来,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眼前会出现这一生所做的事,走马灯似的,充满了温暖、和平与爱。

  断掉的记忆、琥珀鹰眼里的景象……一段段都拼合起来,混杂着浓烈的鲜血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伏羲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深渊之中,眼前越来越黑暗,但心中却无比安宁。

  哐啷一声,长刀掉落在地上,神仙捂住嘴,眉间尽是痛苦的神色。倏尔,他转身离去,绕开对插着两袖站在外头无动于衷的上游,背影仓皇。

  “伏羲……伏羲……”蒲川跪在地上喊伏羲的名字,伤口上的血流到了伏羲的肩上,两人的衣裳都被洇湿。他在哭,眼泪滴落在伏羲苍白的脸颊上。

  蒲川手忙脚乱地给伏羲捂住伤口,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裾,给他包扎起来。血液像是决堤的洪水,不断地往外涌出,不管包了几层,转瞬间全都被鲜血浸透。

  伏羲的眼睛望着上方,微张着嘴唇,身体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蒲川抱着他半个身子,求他开口说句话,眼泪如断线之珠,声气哽咽。

  “师父,师父,救救他……”蒲川对上游说,他知道自己的师父神通广大,一定能有办法。

  上游临风站在一旁,他看着这两人,颇有些动容。但他始终没有上前去,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低眉浅笑着转身便离去了。

  夜色里飘荡着芰荷香,伏羲再无声息,蒲川抱着伏羲,泪流满面。

  忽地,有一只手按住了蒲川的后脑,轻轻揉了揉,掌心的温度暖意融融。紧接着一个声音从怀中传来:“师父,你的眼泪,是咸的。”

  

  ☆、孤照

  蒲川听到这个声音,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自己也快死了,回光返照一下,让自己死得没那么伤心。

  蓦地,一道金光自怀中飘起,萤火虫似的漂浮在空中。蒲川一惊,松开了手臂,却见伏羲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满身萦绕着金光,清秀的面容光华透亮。

  蒲川愣在了原地,伏羲抬着一只手臂抚摸他的后脑,身上回暖,夜风送来了满池的水汽,还有悠远难详的荷花香气。

  金光把二人裹住,伏羲突然手上用力,按着蒲川的后颈,一把把人按在颈窝里。

  蒲川瞪大了眼睛,脸上突然腾起绯红,他推伏羲的肩膀,想分开一点,却被伏羲抓住手腕,抱住了,带着点惶恐和不安,像做了个噩梦,醒来便大汗淋漓。

  “别动,安分点,你身上有伤,我给你补好。”伏羲低声说,一手覆在蒲川胸口那个刀伤处,一股暖流冲进体内,弥漫到四肢百骸。

  伏羲仍然是抱着他不放,说什么也不放,活怕他跑了似的。金光游弋似蛟龙,莲花似的散开了,照亮了一方池塘。这光像是从伏羲身上发出的,带着灼人的热量,能把人软化成一江春水。

  “唔……”

  蒲川体内真气游走,全身的筋脉都被打通了。那真气古老沉静,浑厚勃发,蒲川至今遇到过不少高手,但没有一人达到这真气的万分之一纯净。

  灵台渐渐清明,雨后初晴似的令人心旷神怡。蒲川忽地摸到伏羲的心口,身形一震,离了伏羲的怀抱,讶然道:“你胸上的伤口……”

  伏羲垂眸笑笑,坐直了身子,满身金光洋溢,福泽圣明。

  “你竟然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死,而是问我胸上为什么没伤口。”伏羲撇嘴,“怎么的,这么想让我死?那你刚才哭那么大声干什么?”

  蒲川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了,再看看自己胸上,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了,甚至连一滴血都瞧不见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伏羲没好气地哼哼,“是被你哭回来的!你瞧瞧你哭得真像个样,招魂似的,哎,我还是舍不得走。”

  “伏羲。”

  “嗯?”

  没人回答,但自己却被人拥入怀中。蒲川的头发绵软细腻,常年飘着淡淡地皂角香。伏羲突然鼻子一酸,埋头在蒲川的颈窝里蹭了蹭,才把那股子酸意给压下去了。

  “为什么要吓我?被你吓得差点就要拔刀自尽了。”

  “师父是要为我殉情?”伏羲嘴角勾着一缕笑意,调笑道。

  蒲川一巴掌拍在伏羲的背上,佯怒道:“什么殉情,我是怕对不起你爹娘!”

  “嗯……”伏羲拉长了尾音,“我其实没有爹娘,那些都是骗你的。”

  蒲川松开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伏羲满身迸射出灼灼的辉光,容貌清俊,神色卓然。眉宇间有苍山洱海的辽阔,尽是遗世独立的脱俗模样。

  “其实,”伏羲垂下了眼睫,“我不叫瞿伏羲,我叫羲和。”

  蒲川没说话,羲和怕他误会什么,连忙解释:“我原本就是一把刀,伏羲是我主人的名字,我们都是上古的神仙。主人死后,灵魂与我一起被封入羲和刀中。后来你知道,我很寂寞,于是强行冲破封印,附身在这具身体上。羲和刀下落不明,直到那个下了雨的傍晚,我遇到你。”

  夜里静静的,池塘里传来蛙鸣,蒲川闻见了荷花香。羲和淡然地讲述自己的身世,蒲川不言语,只是听他一句一句说完。

  他回想起那个傍晚,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这个外形十三四岁的少年第一次与他相遇,原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却不知是天生注定。

  蒲川颤抖着双手拉过丢在一旁的羲和刀,托在手中,低眉注视着刀身上暗金色的花纹,由于血液的唤醒和浸润,那金色越发得灼烁起来。

  羲和怕他做什么,忙按住蒲川的手:“别怪罪主人,主人这样做,只是为了把我唤醒而已。我丢失了太多的记忆,而这些记忆,需得用我的心头血来召回。”

  蒲川神色嗳然,他终于明白了神仙方才那发狂的举动是何用意,而心中,似乎也赦免了他。羲和,是一个漂亮的名字,电闪雷鸣之后照样有叶上初阳,山南海北,万里天光。

  羲和直起身,他有一双雨后初晴般的眼睛,比深山泉水还透彻:“谢谢你这么多年把我保护得这么好,这回,我就是你的刀了。”

  “你不去找你原来的主人了?”蒲川问他,“你原来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神仙,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武功不高,模样不俏。”

  蒲川这番话是在谦虚,蒲川其实长得不赖,眉眼里与将军有五分相似。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皇宫屋顶的琉璃瓦似的,透彻明亮。

  羲和笑了,他把周身的金光敛去,嘻然道:“我做你的刀,是我看上你了,你是个好苗子,多多练习来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

  说完,在蒲川的额头上弹了弹,他说得那么轻松而愉快,仿佛刚才血腥的一幕只是梦里一个倒影,醒来了,依旧是花好月圆。

  蒲川砰的一声像是要冒烟了似的,耳根子都红透了。这可不是一把刀在嫌弃他功夫不到家么!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当伏羲的师父,脸面都丢尽了!

  池塘里涟漪月色两相和,生死都在这一夜之间,怎么不叫人有恍惚之感。

  饭厅里,众人早就散去了,童子早些前就被花匠带回房间歇息去了,一时间,只余下将军和丞相二人,空气变得静谧安详。

  一位婢女见自家老爷还坐着,旁边陪着个俊俏公子,两人沉默不语,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左右思量一番,还是端了壶酒过去,正准备给二位爷斟上。

  却不想,将军一下子坐直身子,把酒壶从婢女手中接过,淡淡道:“我来吧。”

  丞相扫视一下堂中,挥挥手招几位婢女下去了。桌上的饭菜早已被撤下去,应将军的要求,留了一盘玫瑰乌龙的月饼。

  堂上点燃了熏香,似乎是小叶紫檀还有茉莉花。将军朝丞相晃晃酒壶,诱他:“喝杯酒不?喝醉了好去睡个觉。”

  丞相摇摇头,神游天外:“不喝了,喝多了难受,我怕我忍不住又剥了你的清白,你还不把我给牙酸死?”

  将军偏着脑袋笑笑,喝了一大口酒,掂起一块月饼咬在嘴里,一转身跨坐在丞相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垂眸看他的眼睛。

  丞相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将军突然俯下身来,把月饼送进他口中。月饼做得小巧,一人咬一半,嘴唇贴着嘴唇。

  呼吸间缭绕着泸州老窖的香气,光是闻着这味道,丞相觉得自己都要醉倒了。

  “如何?滋味可还美妙?”将军问他,手指在丞相的耳垂摩挲,钩着他一缕头发细细研磨。他声音放的和软,猫爪似的,挠得人心痒。

  丞相双手搭着将军的腰,放平了腿,让他坐得舒服些。玫瑰乌龙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这是将军特意去买来的,味道似乎比以往更甜蜜一些。

  “美妙,比我之前吃的都要甜,往后的中秋节,将军记得多买几盒。”丞相说,手指在将军的腰上划动,惹得将军腰身一阵轻颤。

  将军低头在他唇上舔舐,轻轻柔柔地,眉眼多情:“莫非宫里那么多,你还吃不够?”

  丞相抬着下巴迎合他的吻,说道:“宫里的哪有你甜,我这辈子遇到你,不是在你的温柔乡里溺死,就是被你齁死。”

  两人说起情话来温软柔和,辑商缀羽,潺缓成音。月饼的甜香,花香酒香熏香混在一起,把将军的心化成了满池春色,在丞相的眼尾扫上绯红。

  “你别摸我的腰。”将军在亲吻中按住丞相的手,含糊着抗拒一句。

  丞相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向上抱住他的背:“那样不舒服吗?”

  “不是……下午刚做过一回,还有点痛。你难道不痛吗?”将军撇起了眉毛。

  丞相愣了一下,忽而笑起来,将军以为丞相是在嘲笑他技术不行,当即捶了他一拳,气哼哼地要从丞相腿上下去。

  “心肝儿。”丞相笑着喊他,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这下靠得更近了,“下回我轻点,你也轻点,不然咱谁都舒服不了。”

  这个距离,将军差点儿走水。他面上泛红,分跨两腿,丞相抬头亲他的喉结。

  “鹤山。”将军突然说,“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就像刚才你讲童子的事一样。多大点儿事你非要藏着掖着,动不动赶我走,生怕我知道了似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这不就是害怕嘛,毕竟这个牵连的人太多,知道的人多了,要出事的。不过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就讲给你听。”丞相望着他,眼神氤氲,神色迷离。

  “我想听广陵王的事,图甘达莫的事,颜知归的事……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想听。你二十七年里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将军亲亲丞相的鼻尖,丞相在这温柔乡里彻底败下阵来。

  丞相娓娓道来,他用辛辣的语气讲诉自己的过往,讲诉他的谋划和野心,讲诉他的愤怒和悲哀,以及……爱。

  “那次宴会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相当惊艳。我想,这样一个好男儿,如果不把他抢过来,老天一定会罚我孤独终老。”

  将军在丞相的叙述中逐渐沉沦,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成了心上的风景。

  “好了,这下你知道阿宁是什么人了,也知道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了,怎的,怕不是要向皇帝告我一状?”

  丞相刮刮将军的鼻梁,戏谑道,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说着家常小事。

  将军吻他的嘴唇,带着醺熏醉意,唇舌相交:“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如就跟你一起狼狈为奸。生也好,死也好,成也好,败也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丞相把他半生的事情说完,已是深夜,将军却扳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有一件事你没说。”

  丞相一下子慌张起来,还有什么事?莫非是皇帝赐婚的事?这个怎么说才好?

  将军贴在丞相的耳边:“你说你和濮季松有仇,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舒一口气,整理一下语言,坦然道:“他很多年前来刺杀我,砍伤了我的背,差点还弄瞎了颜知归的眼睛。背上的伤口,到了冬天还是隐隐作痛。”

  将军看到过丞相背上两条刀伤,虽已是淡淡的疤痕,但将军从战场上下来,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

  深夜,将军回到府上,正准备沐浴就寝,老管家忽然走进来说道:“将军,明儿宫里头有中秋宴,将军可千万别忘记了。”

  “我知道。”

  老管家站在屏风外瞧瞧里头,见将军没下文了,踌躇两下,还是禀报了:“将军,丞相府的贺礼,您看,该如何准备?”

  将军皱起了眉头:“贺礼?丞相府有什么喜事吗?”

  老管家眼皮一跳,躬身回禀:“皇上给丞相指了一门婚事,晏大人就要成为当朝附马郎了,您说,这可不是喜事一桩?”

  

  ☆、风满

  老管家仍然记得,他那天说完这句话之后,屏风里就传来了碎裂的声音。他悚然一惊,却见屏风上绘着大片的泼墨山水,看不清里头的景象。

  接下来就是一片长久的沉默,灯花爆开一朵,噼噼啪啪的声音细碎可闻。老管家心中疑惑,不知将军此时为何突然没了话语。

  “将爷……”管家抬袖斟酌词句,“可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了?小的好去找人来收拾了。”

  “无妨,不过是东西碎了而已,不碍事。”将军的语气平和安静,听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跟景泰蓝瓶子里的九里香一样醺暖。

  “那将爷您看,这该如何准备?”管家额上冒出了汗珠,将军的反应有些平静过头了,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将军泡在木桶里,水面上浮着芍药花瓣。旁边摆着香料桌子,上头一只仙鹤香炉里正燃着苍山籽,烟气袅袅,烛火照得他面容朦胧,眼神如丝。

  木桶旁边,香料盒子碎了一地,还有一只白玉酒樽,酒水把香料都给润湿了。

  将军咬了咬牙齿,隐忍道:“晏大人他,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管家思忖一番,方才从容答道:“公主贤良淑德,容貌昳丽;晏大人才高八斗,眉宇堂堂,正是一对良人。想来丞相府,必定是欣然接受的。”

  将军垂眸,长发遮住了他的神色,只瞧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漂亮的唇线。他把管家的话咂摸了半晌,抬手从水中掂起一片花瓣,握在手心。

  “是啊,他们那么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将军说,尾音带着点叹息。

  老管家拱袖抬手,站在原地不知进退,奈何烛影摇红,屏风遮挡,他看不清将军的神色。

  “也罢,容本官再思量几日,这个事敷衍不得。”将军语气淡然,长风过境般的自在,“你且下去吧。把马车套好,明日进宫去。”

  老管家如蒙大赦,说了告退之后也就离开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一片静谧,从来没有觉得夜色这么浓重而孤独过。他垂眼看着自己手心的花瓣,红艳艳的颜色,像是谁人的朱砂丹蔻,在他的心上染出蔚然的色彩。

  不过是东西碎了而已。什么碎了?心中裂开了一条大缝,鲜血淋漓。惶恐和悲伤汹涌而出,很快就把他淹没了。

  山苍籽的香味缠进他的头发,丞相说,他最喜欢将军身上的味道。

  “遇见你之前,心里都是些窝囊事;遇见你之后,满心都是你。”

  “我们去拜拜高堂,让我的父母亲戚,都来看看翁家的公子有多俊!”

  “本官的家事你最好少操心!”

  “我喜欢你。”

  ……

  有很多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时而缠绵缱绻,时而怒气勃发,时而如秋风走马,时而如春雨杏花。将军就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面容,从此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晏大人就要成为当朝附马郎了。”

  “丞相府想必是欣然接受。”

  心中抽痛,但更多的,却是失望和愤怒。他明明给了丞相很多次机会,可是丞相从来不提起这件事。丞相甚至把自己勾结异族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但仍然没有说自己已经被赐婚的事实。

  将军忽然想起他问“还有一件事没说”的时候,丞相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一丝慌乱究竟是为何而起了。

  “鹤山……”将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呢?”

  漏刻滴答,夜色倾倒在屋檐,房中寂寂无声。忽地,一大滴烛泪从红烛上流下,香炉里有噼啪作响的声音。将军把手攥紧,一瓣芍药花被他碾得粉碎,在手心里留下朱红的印记。

  次日,丞相早早地就起来,彼时天还没有大亮。廊下挂着灯笼,窗旁一棵海棠树静静地伫立着,街上传来唱晓的梆子声。

  今日是中秋,宫中设宴,外国使节都要来拜见,丞相自然是得早早地到场,好打点上下,莫要到了时候出差错。

  他昨晚喝了一点酒,一夜无梦。丞相早晨起来还有点沮丧,因为在梦里他能见到将军,还有漫山遍野的花海,游川走马,笙箫相答。

  在婢女的伺候下梳洗过了,站在镜子前穿衣裳。中秋宴会这种场合,自然还是穿着官服最为妥当。他伸着双臂,婢女们给他打整袖口和玉带。

  补子上绣着仙鹤祥云,肩上则是团花如意,珠玑昭明月,黼黻焕烟霞。

  “本官与潘安宋玉比,谁美?”丞相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梳着双髻的婢女惊了一惊,抬眼觑觑丞相的脸色,忙退到一边去,垂手应答:“潘安宋玉不过是世人传话,谁知到底美不美。老爷可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瞧着还是老爷更加美貌一些。”

  丞相听得这一句,笑得似一夜春风回转来。他没说什么,满心欢喜地转身正要出门去。走了两步却又转回来,打开了衣橱,抱出他那件湛蓝的衣裳,喊婢女叠好了,放到马车上去。

  婢女心下疑惑,不知老爷此举有何用意。却见丞相喜笑嫣然地甩袖出门去了,也就当他是爱美,想多换两身衣裳而已。

  丞相坐上套好的马车,东方一两颗星子还在闪烁,街市上的早点摊子摆起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飘着一股红糖豆沙的甜腻味。

  衣裳摆在他手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朵牡丹花盎然绽放。他捧起衣服来闻闻,一股紫檀香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梢飞上了深情。

  “差人去把本官的别苑打扫干净。”丞相临走前对着花匠吩咐,“今晚本官不回府了,歇在别苑里。”

  花匠诺声领命,丞相的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花匠偏着头想了想,提袍进了大门,着手去准备一些事情。

  “乌罕那提到了吗?”丞相在偏殿中见着了掌印,随口问了一句。

  掌印正在指挥着几位内官点数器具,见丞相来,忙回身见礼,低声道:“昨日到了京城,这会儿,应该快要进宫了。”

  丞相拢着两袖抬头看飞檐一角的天空,神色淡然:“带了多少随从?多少暗卫?查过没有?”

  “带了近卫军一千,随从三百。至于暗卫,东厂的探子们正在排查,不日便能获得消息。”掌印站在旁边,拨弄了一下手上的翡翠钏儿,闲闲地似在看花。

  丞相满意地笑笑,帽沿正中一块璧玉灼灼生光。日光正盛,空气有些闷热,宫里的桂花开得多,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仔细听听,教坊司里正传来扬琴玉阮的乐声。

  “乌罕那提在帝都至少要待一旬的日子。”丞相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口气淡然,“咱们,可要好好招待一番。毕竟,这样的日子,可不多了。”

  话语中的锋芒掌印又如何听不出来,丞相说话的时候笑得慈悲和软,但掌印却仍然觉得遍体生寒。

  “相爷,似乎藩王那边,也不太平。”掌印上前一步,折了一朵花,垂眸品闻。

  丞相掖掖袖子,绷起下巴,露出他漂亮的脖颈曲线:“藩王那边本官知道,广陵王野心勃勃,还想贿赂本官。本官思量着,不就一个皇位么,至于吗?”

  掌印转过眼梢瞧着丞相,一边把玩着花枝,一边似是调侃:“相爷,您这会儿,怎么没见以前那般果敢坚决了?皇帝是您一手扶上位的,想把他拉下来,凭着相爷您的本事,这天下,还不是转手就姓晏了么!”

  丞相冷笑一声,手指钩着自己的帽缨,神色狠戾:“那是以前的晏翎了。现在本官倒觉得,什么皇权天下,生杀予夺,都不及佳人一笑。”

  掌印没说话,他细细地咂摸丞相的话,一句话能说的七弯八拐,弦外之音藏了一层又一层。

  二人正说着什么,花木后头走来一人,蟒袍逶迤,绫罗皂靴,正是秉笔大人。

  秉笔见掌印和丞相站在一处,忙堆上笑脸,上前来见礼。冲鼻一阵脂粉香气,掌印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步。

  丞相避开了秉笔,眼梢却瞥见院子中央还站着一人,想来是跟着秉笔一块儿来殿上的。丞相的手猛地一抖,这人……分明就是濮季松!

  濮季松扶腰站在院子中央,穿着圆领常服,腰带上别着烟枪。他男生女相,目若紫魇,眉如银针,眼尾落着一颗痣。

  忽见故人,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丞相忽然觉得天气阴暗下来,瓢泼大雨打在自己脸上,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青砖石墙上血迹斑驳,墙头开着一簇蓝色的小花。

  脑中忽有电闪雷鸣,全身的血都被点燃了似的,恨不得现在就用链剑将其绞碎。

  濮季松笑着走上前来,一摇一摆摇曳生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丞相的脸,而后拱袖施礼:“奴婢见过丞相大人。”

  一股安息香的味道飘起来,丞相闻见了,一阵恶心劲翻上来。他脸色白了白,双手一下子握紧了,佯装不在意地与濮季松对视,微微一笑叫他免礼。

  濮季松一哂:“多日不见,相爷恐怕都忘了奴婢吧?”

  “濮公公久居深宫,本官兴许见过一回,位卑之人太多,本官记不过来。”

  然而濮季松像是对丞相的讽刺充耳不闻,他上前来一点,仔细瞧了瞧丞相的面容,忽而像是恍然大悟道:“奴婢在北疆当监军的时候,听人说起军营里来了个奇人,跟丞相您长得九分相似。您说说,这可不是缘分么!”

  丞相皮笑肉不笑,强忍住心头的恶心和杀人的冲动,安稳如常:“公公在边关依旧尽心尽责,那本官也就放心了。回头在皇上面前替公公美言几句,保不准公公下个月就升将军了呢。”

  濮季松嘻笑一声,叠着双手看向别处。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旁人又如何看不出来,掌印打发了秉笔,转身进了殿中去。

  秉笔无法,只得招呼了濮季松:“进殿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是,干爹。”濮季松应一声,跟在秉笔后头,抬腿跨进了殿门。

  丞相振袖离去,乌纱帽端庄整肃,他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阴云,嘴角紧绷,长眉凌厉。他步履铿锵,气势排山倒海。

  濮季松状若无意地回头一瞥,眼神如水,日光照亮了他阴恻恻的半张脸。

  

  ☆、聚散

  将军上殿的时候,宫女正给丞相倒上一杯茶。丞相垂眸闻了闻,好像是大吉岭茶的味道,他唇边浮上笑意,轻轻巧巧地刮去了茶水上的浮沫。

  宾客多少已入座,来往的官员们穿着各色的官服,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补子上的孔雀和雉鸡相得益彰。皇帝还没有来,官员们端着酒杯谈笑。

  丞相静静地坐在上首,斜靠着扶手,目光落在腰带旁一个珠玉锦囊上,目光暖暖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桂花一般醉人的心事。

  把锦囊取下来,凑在鼻尖前闻了闻,心上萦绕起渺茫的花香来。

  忽地殿外有太监扯着嗓子喊“北疆守将到”,丞相凛了一下,坐直了些身子,转头瞧着外头的光景。他手里握着那个锦囊,满心都是憧憬的情思。

  将军上殿来,丞相一眼就瞧见了他官服前襟绣着的雄狮,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将军身段高挑,肩背挺直,常年行军打仗,又是出生于世家大族,眉眼里都是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丞相的目光挪不开了,将军绯衣大带的样子他不是没瞧见过,只是这般渊亭岳峙的模样狠狠地把丞相的心抓了一把。仿佛他身后站着千军万马,手执旌旗,号令三军,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将军一一与同僚见礼,宫女来给他倒上酒,将军笑眼盈盈地接过了,弯腰与一侧众人玩笑两句。将军笑起来开朗豁达,好似北疆的原野。

  但丞相可没有这么豁达,至少在将军面前,他从来都是小心眼的。瞅着将军跟别人谈笑风生去了,都没正眼瞧他,丞相心里酸得如吃了一大口生梅子。

  其实也不是将军故意不瞧他,将军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心里慌乱得不行。昨晚他知道了丞相被赐婚的事,一夜无眠。他不敢看丞相的眼睛,怕看上一眼就陷在里面,心中裂开的缝里又流出悲伤来。

  丞相不轻不重地把茶杯搁在面前的桌子上,挑剔地瞧瞧面前摆着的几样果盘,撇起了眉毛。转身凑近旁边的杨大人一点,向他借了一盘核桃酥。

  将军那厢正举杯庆贺呢,其实眼梢一直往丞相这边瞟。见丞相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问别的人借东西,将军心里一阵气结,重重地咳了一声。

  丞相的诡计又得逞了,他心里暗暗地笑了笑。将军掩着嘴唇,一手端着酒杯,目光越过十多步的距离看向他,万千的情绪都藏在里面。

  再玩下去就要过头了,这一点丞相还是知道的。他伸着两个指头在核桃酥盘子里挑拣两下,一撇嘴,把盘子扽在了杨大人的手边。

  “相爷,您为何不吃?”杨大人略感惊奇,询问道。

  丞相促狭地笑笑,语气蔼然:“兴许是别的东西太美味,本官竟有些饱了。”

  杨大人不能理解丞相的意思,只得装作了然的样子笑笑,也就不再言语。丞相心满意足地坐回椅子里,一手搁在桌板上,抬眼与将军对视。

  将军看见了他手中抚弄着一个什么物事,仔细看了,才知是自己送他的那个锦囊,里面装着风干的桂花,挂在衣服上熏香醉人。

  这一下,眉梢终于飞上了情意。将军眼中溢出了暖流,抿唇笑着,低眉喝一口酒来掩盖自己的情绪。赐婚给他的带来的惶恐略微消减了一些,毕竟他喜欢的人,做事从来不会出纰漏。

  “翁将军,您今儿个瞧起来,心情大好啊。”一旁刚来的林大人敬上一杯酒,瞅见将军面色和暖,弯下腰来打趣一番,“怎的,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将军猛然一惊,忙抬袖回礼:“今儿中秋,可不就是一桩喜事么!”

  林大人笑了:“闹了半晌,本官还以为您要结亲了呢!”

  将军一听心中疑惑,给林大人倒了一杯酒,问:“大人何出此言?”

  “翁将军您就别把喜事儿藏着掖着啦!”林大人伸手拍了拍将军的肩膀,“翁将军三天两头往丞相府上跑,大伙儿可是都瞧见了的!莫非这将军夫人,是来自泸州晏氏么?”

  大伙儿都笑将起来,频频朝着将军敬酒,好像将军办喜事他们第一时间赶着去送贺礼一样。这样来一下,搞得将军面上窘然。

  “林大人莫要打趣末将了,末将哪有这个福分,能讨得晏氏的小姐!”

  林大人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将军面上有些局促,也就打两句哈哈,招呼着众人到一边去了。将军坐回去,却见丞相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登时砰一声像是要冒烟了。

  丞相自然是听见了那边的对话,他心里甜滋滋的。见将军喝酒竟呛了一口,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笑就停不住,他的心肝儿啊,怎么就这么磨人呢?

  将军瞪了丞相一眼,还未表示什么,皇帝已经扶着掌印的手腕坐上了龙椅。

  百官山呼万岁之后归座,恰好外头在传唤乌罕那提。众人皆屏息凝神,都想见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族大首领,究竟是何等人物。

  将军听见乌罕那提三个字,眸中神色黯沉。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丞相全都看在眼里。将军的手指纤长有力,握得动画戟,挥得起长刀。

  丞相心中痛了一阵。他知道将军的父亲正是死在异族人手下,遗体运回帝都的那一天,他站在百官的队列里遥遥揖拜。将军身穿轻甲,护着灵柩,头顶上云幡飘扬。

  那时丞相就觉得,所谓的家国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乌罕那提已经上前来了,兽皮盔甲,王气盎然。头上戴着牛角制成的冠冕,身后披着貂绒大氅,一枚红色的玛瑙嵌在她脖子下方。

  众人皆惊奇,面面相觑,原来异族的大首领,竟然是个女人?!

  丞相刻意避开了目光,晃着手中的茶水,神游天外。在场的诸位都没有发现,偏殿中的屏风背后站着个人影,看不清身形,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一直停在乌罕那提身上。

  半晌,人影转身离去。丞相注意到了,他定睛看去,廊柱遮挡了视线,只瞧见那人素色的衣摆,还有一缕白色一晃而过。

  思量两下,丞相似乎想起了什么,蓦地,他定下了心神。

  午间,阳光透过牢房里一扇窗户照进去,在洁净干燥的地板上投下阴影。

  管家坐在床榻上,身下铺着干草垫子。他换上了齐整的衣裳,头发披散着,除了气色看起来没那么静神,其他与常人并无二致。

  一只蝴蝶飞过来,停留在窗户上的铁栅栏旁边。管家抬头看着,蝴蝶扇动着孔雀色的翅膀,耳畔似乎传来了鸟鸣,管家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悲悯来。

  由于一条腿被剜去了膝盖骨,他只得整日整日地坐在牢房里,看着窗外明月的阴晴圆缺度日。管家偶尔做梦,梦中时在江湖,时在朝堂,面前是刀光剑影,回首处却有人站在花丛中朝他微笑。

  忽地牢房门外传来细碎的人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几个正坐在桌子旁喝酒剥花生的狱卒噌地站起来,像接到了什么命令,躬身离去了。

  管家无所谓地看着,神色淡然,估摸着是大人物来了,说不定就是来找他麻烦。

  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管家还没看清是谁,只见一个小身影窜上了床榻,直往他怀里钻。

  管家吓了一跳,细细看去,怀中的小身板软软糯糯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身穿弹花如意的小褂,不是童子又是谁。

  “今儿八月十五了,”一旁有人说话,“我带着童子来看看你,咱们聚聚。”

  管家睁大了眼睛,往旁边看去,只见那光里站着一个人,身量颀长。一身简单的乌青袍子,袖口紧扎,腰上系着布带。那衣裳干净整洁,似乎还飘散着清香味。

  “九郎……”管家张了张嘴,发出颤抖的声音。

  花匠姓秦,在家行九。丞相府中的下人们都叫他“秦公子”,只有管家喊他“秦九郎”。后来觉得秦九郎三个字说着费力,就改口称“九郎”。

  “嗳。”

  花匠应了一声,语气如水暖。他的目光在管家脸上游移了一下,有些滞涩了,慌忙别开视线,垂眸把手中的食盒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管家,阿宁好想你啊。”童子蹭蹭管家的胸膛,“特别特别想。”

  管家回过神,在童子脸上掐了一把:“想管家有什么用,你要变成大英雄来救我出去呀。”

  “是不是阿宁把你救出去了,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童子的声音脆脆的,和着脖子上那一圈翡翠缨络,铃铃琅琅的,唱歌一样。

  管家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光,转而他又笑着刮刮童子的鼻梁,支棱他:“真不害臊!随便能和别人说一直在一起吗?阿宁会长大的,长大了就用不着管家啦!”

  童子似乎是不满意,撅起了嘴,抱紧了管家的腰身,嘟囔道:“阿宁不想长大,阿宁要和管家永远在一起。”

  花匠在一旁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把饭菜摆好了,过来拉童子。童子赖在管家怀里不肯走,蜷着双腿缩了又缩,恶狠狠地瞪着花匠。

  花匠瞧童子那假装凶恶的表情,忍俊不禁。拉扯一番未果,只得招呼道:“喊厨子做了一些饭菜,快过来吃点吧,等会儿都凉了。”

  听得这一句,童子眼前一亮,攀着管家耳语:“这些都是秦哥哥亲手做的,他昨晚还特意来问我你喜欢吃什么菜。”

  花匠听到了童子那些碎语,当即红了脖子,一时窘迫:“管家你别听童子瞎说,这些都是府上厨子做的,我可没那个本事下厨房!”

  管家多日孤寂的心忽然像是阳光明媚起来,无数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一片花海。他心中漫上来无边的甜蜜,这是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

  “你瞧瞧你!”管家笑花匠,“这才几日,就让阿宁喊你‘秦哥哥’了!那这丞相府,还不要大变样!”

  花匠慌忙摆手:“没有的事,丞相府都听管家您一个人的话!”

  三人都玩闹起来,花匠急,管家乐,童子闹,昏暗的牢房里竟传来了嘻笑声。

  忽地,童子扑腾了两下没坐稳,一下坐在管家受伤的膝盖上,喀一声脆响,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冲击管家的脑海,大片的血色在衣裳上蔓延开来。他疼得差点昏过去,冷汗刷一下都冒出来了。

  花匠大惊,抱开了童子,蹲下来正要掀开衣料,却不想被管家一把按住了:“不用了,小事,一会儿就好了……”

  管家的声音发抖,明显是因为剧烈疼痛而发抖。看着管家拧起的眉毛,花匠心都揪成了一团,这如何能让他安心?!

  “放开手,我帮你看看,止血。”花匠急了,挣扎着抽出手来。

  “不!别看那里!”管家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奈何手上使不上劲,被花匠掀开了衣料,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天哪……”花匠震惊地喃喃。

  事不宜迟,花匠小心翼翼地给他正骨,撕开了自己的衣服,搓成布条绑在伤口上。虽然他动作轻柔,但管家依旧疼得大泪滂沱。

  管家压住喉中的呜咽,剧痛袭来时一口咬在花匠的脖子上,咬破了皮,口中弥漫起一股咸甜味。

  “没事了,没事了,很快就好了。”花匠安慰他,手上的动作娴熟老到。

  骤然,身边的童子传来一阵惊声尖叫,而自己的头顶,似是有猛兽伺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初一,秦九祝大家新年快乐!

携本书所有参演人员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喜乐平安,福泽无量!

感谢朋友们的一路陪伴,秦九会努力把故事写好,年岁渐增,但初心不忘。

没想到吧!沙雕导演友情客串花匠一角哦!

  ☆、厮杀

  一股寒意从颈间传到脚底,全身都像是被霜花冻住了似的,连血液里都泛起了冰碴子。花匠心中巨震,管家埋在他颈窝里,喉中的呜咽声已经变成了咕噜噜的低吼。

  随后脖子上像是被虎豹咬开的痛感席卷全身,大片的血液迸射出来,转瞬之间,花匠大半个身子就被染红了。

  他忍住剧痛给管家包扎好了最后一条布带,这时花匠拼着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智推开了花匠,抱着头倒在草席上,身子不住地颤抖,发出断续的哀鸣。

  “快走,快走,别靠近我!”管家吼声嘶哑,像是深渊中的怪物,“去找……去找……那个人来……”

  花匠顾不上自己脖子上撕裂的伤口了,跨步上去扶起管家,试图抓住他撕扯头发的手,奈何管家像是一直在与什么东西抗争,花匠如何也拉不住。

  “管家!管家!颜先生!”花匠心中急切,一边把管家扶起来,“你告诉我,去找谁来?九郎在这里,颜先生要找谁来?”

  管家骤然攥紧了花匠的衣襟,手背上细骨毕露,更要命的是,有一层紫黑色的鳞片正从他手腕处蔓延,渐渐地清晰起来。

  “九郎……九郎…...”管家喊花匠的名字,他紧闭着双眼,太阳穴上青筋暴露,成行的汗水从他脸颊上落下,混合着泪水,泛滥成浩瀚的河流。

  花匠不知所措,他不知管家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发疯的猛兽,然而人性的本能又强制他清醒,两者一矛盾,逼得他神魂分离,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了似的。

  花匠握住管家的手,把管家抱在怀里,亲他的额头,颤声安抚道:“九郎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在……”

  骤然,管家双手的指甲变得尖利如刀锋,堪堪扎进花匠的肌肉里,登时留下了几个血洞。他双眼大睁,瞳孔里流动着熔岩,赫然是一对黄金瞳!

  倏尔,牢房中传来撕心裂肺一声怒吼,鲜血四溅,童子跌坐在地上,捂住眼睛害怕地大哭起来,他声音尖细,一声儿下去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动静惊动了外头的狱卒,他们神色一变,忙派出一人快马加鞭赶往宫中。其余人按住腰间的短刀,神色凝重,死死把守住甬道的尽头,皆无人上前。

  前殿中,笙歌靡靡。皇帝坐在上头,披着朱红袍子,上面绣着梅花和仙鹤。他神态有些淡然,遥遥地望着堂前的歌舞,眉心一朵朱砂梅花栩栩如生。

  掌印站在一旁给皇帝添上一杯新茶,垂眸轻笑:“皇上,您的茶都凉了,喝一口吧。”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只见手中端着青瓷镶金的茶杯,里头的茶水凉了大半。他慌忙回头看看掌印,见掌印就站在他旁边,方长舒了一口气。

  “皇上心情不好?”掌印把茶杯端起,语调轻和,“可是歌舞看不上眼?那奴婢喊人换换场来。”

  皇帝低眉浅笑了一下,头上的梁冠整肃威严。他坐直了些身子,抬手挥了挥,无所谓道:“再看不上眼也得看着,谁叫这是中秋的宴会。”

  “委屈了。”掌印俯身伺候皇帝喝茶,声音低低地,钻进皇帝的耳朵里。他手指状若无意地从皇帝脸颊旁擦过,猫儿似的挠得人心痒。

  皇帝红着脸笑,再看堂下的风景时,却觉得颇是赏心悦目了。

  没等一曲琵琶弹完,偏门中忽然有人匆匆行来,看衣装,竟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指挥使平时不轻易露面,怎的这会儿居然亲自来跑了一趟?

  指挥使的衣服飒飒有风,眉眼沉着,走上来的时候扣着腰间的绣春刀,那天生煞气的模样把来往的宫女吓得不轻。

  一撩袍子从后面上堂来,靠在掌印耳边悄声说了什么,随后掌印神情剧变,但转瞬就恢复如常了。

  挥退了指挥使,掌印整了整衣袖,面不改色地朝皇帝禀报:“皇上,后宫出了些事情,奴婢先去打理一番。”

  “什么事?”皇帝挑起长眉,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掌印抬眼瞧瞧皇帝的侧脸,见他的目光长远,似是饶有兴趣地在听着西域来的舞姬弹琵琶。掌印稳住心神,语气沉稳谦和:“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奴婢去去就回。”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去吧,早点儿回来,朕还等着你呢。”

  掌印提着曳撒下摆转身离去了,皇帝撑着脑袋,目光从西域美女的舞姿上转回来,压着眉尾瞧杯中的茶叶沉沉浮浮。眼梢瞥过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随手把玩着手腕上一串金钏儿。

  几名狱卒把守入口,死死地盯住前方的甬道,牢房里阴暗,甬道中只点着几支蜡烛,光线死灰一样黯沉,在周围投射下浓重的阴影。

  了无人气的牢房中回荡着怪物的发狂的吼声,在那吼声中,似乎还有谁的呼唤声,谁的哭声,交杂在一块儿,从眼前黑暗中爬出来,血流满地。

  几个狱卒腿都软了,他们见过管家兽化的模样,那简直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牙齿尖利,手臂上尽是紫黑的鳞片,指甲足足有一根筷子那么长!

  最慑人的,还是那双黄金瞳,如初阳一般灿烂,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肝胆俱裂!

  刚才还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进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会被怪物吃掉吗?不被吃掉也要扒掉一层皮!这晦气东西,怎么这会儿突然发起狂来?!

  忽地,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像是有风在吹,阴冷冷的,寒得人背上发毛。

  一个狱卒缩了缩脖子,抱怨道:“怎么凉飕飕的,真他娘丧气!”

  说完猛然发觉不对劲,这时正值晌午,外头的秋老虎威势正盛,地上能把蚂蚁烫熟。何况背后的门是锁好的,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哪里会有风吹进来?!

  狱卒的手微微颤抖,一层冷汗刷一下冒出来,脑子里闪过很多可怕的故事,比如被砍断了手脚的犯人,死后会变成人面蜘蛛藏在牢房的角落里……

  “让开。”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沉静安详,威仪难当。

  几个狱卒吞了吞喉咙,背后的门明明是锁着的,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里面?还有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有股力量压在他们头顶,逼迫他们伏地跪拜。

  “老子喊你们让开听不见吗?!”突然一声咆哮如平地惊雷般炸起,然后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几个脑袋上狠狠敲了一把,登时肿起一个疙瘩。

  平时在牢狱里翘着鼻子走路的狱卒哪里受到过这种委屈,眼一闭心一横拔出腰刀正要放手一搏,却见眼前白光一闪,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掀飞到一边去。

  狱卒抱着脑袋哇哇大叫,眼睛里好像是被洒了什么粉末,刺激得他们眼泪直流,如何也睁不开了,只在勉强的一丝视线中看见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走了过去。

  管家虽竭尽全力与体内的兽性抗争,但区区人类如何能与上古的异兽的相比?最后他的神智还是被吞噬干净了,黄金瞳犹如喷发的岩浆,竟是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

  花匠已经被咬得满身是伤,肩头处一大块肉被整个咬下来,白骨已经裸露在外!但他仍然是紧紧抱着管家,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像招魂一般,要把管家的魂灵召唤回来。

  鲜血泼到童子身上,一身弹花褂子被浸透了三四层,浓稠的血液从他的鼻梁上流下来,有些渗进眼睛里,他捂着眼睛不停地大哭,恐惧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童子的哭声吸引了管家,他朝着童子发出吼叫,一边想要推开花匠,一边把手臂伸向童子,想要把童子抓住。

  “阿宁快跑!快跑啊!”花匠拼尽全力对童子大喊,双臂搂住管家把他往旁边带。管家被激怒了,一口咬在了花匠的脖子下方,血液染红了他半张脸。

  童子害怕极了,他往牢房的门口跑去,锁住颜知归的那间牢房在尽头处,门锁起码有十斤重。童子攀住锁链,拽也拽不动,只得朝着外头喊,声音孤独地在甬道中回响。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有人飞起一脚把门锁踹得稀烂,铁链也断成了几截。随后有人破门而入,强大的气流涌进来,仿佛要把房间里的空气全都给抽干。

  一只手臂把童子抱起,神仙一阵风一样卷到管家身后,一把拽开了花匠,把他扔到墙边去,然后将怀中的童子塞到花匠臂弯里。

  管家扑上来,他一条腿没了膝盖骨,走起路来不利索。神仙抬臂回肘击打在管家的颧骨上,然后扳住管家的肩膀,提起膝盖往他腹部重击。

  神仙一反手把管家的头按在墙壁上,揪住他的头发要往墙上撞,管家兽化之后力量惊人,竟扯住神仙的手臂挣脱出来,五爪直捅神仙的心脏。

  电光石火之间,神仙一仄身,抬腿踢在管家的腰部,满头的白发刀子似的割着管家的脸颊,在他脸上割出几道红痕。

  骤然,金光迸发,神仙周身都溢出了流水般的光线,像是日出时的东海,滔天的海潮要把整个世界吞没。素闻神仙驾着五彩祥云,这会儿,真的有天神降临。

  神仙双手结印,口中念咒,他一双异色瞳灼灼生辉,额边出现银色的鳞片,头上竟缓缓长出了高耸的角!像鹿角,但是比鹿角更加高大,枝杈间生长着红色的花,花下系着飘扬的白绫。

  “死东西,也不瞧瞧老子是谁。”神仙声音低哑,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

  花匠彻底震惊了,他护住童子,忍受着头顶无形的重压,身子蜷成一团。此时神仙打架,凡人避让。

  轰然巨响,狂风大作,把桌上摆好的饭菜全掀翻在地上,一片狼藉。神仙和怪物交手了,两股力量撞击的时候那种爆炸力差点把花匠撕裂。

  神仙笑得癫狂,眼中光华流转,五指已经变为了龙爪,冲破一切阻力抓进了管家的胸膛中。而后死死捏住跳动的心脏,往外一扯,那紫黑色的心脏竟凭空化作一只怪物,被神仙贯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花匠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他看到神仙从管家的胸膛中抓出了一个心脏,血淋淋,还在跳动着。

  管家眼中的金黄色彻底熄灭了,胸口留着一个深深的血洞,双手恢复如常,兽化的特征都从他身上消失了。管家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花匠抱开童子,冲上去把管家扶住,却见他脸上泪水纵横。

  “放心,死不了。”神仙扔下一句,“刚才那个心脏不是他的。”

  花匠猛然抬头,却见神仙一跃而起,一拳砸在那怪物的头颅上,顿时脑浆崩碎,再无声息了。

  神仙在屋中央站定,双手都是鲜血,面露狞笑。回头一看,牢房外跪着一大片人,显然是见了神仙显灵,俯首跪拜的。

  只有一个人没跪,就是那个上游道长。上游不叫上游,他叫尔雅。

  尔雅嘴唇微张,声音颤抖:“爹……”

  

  ☆、巧然

  牢房中重新安静下来,跪在外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童子爬到花匠身边去,小手覆上管家的手背,抽抽嗒嗒地哭。一方天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神仙的身上。

  神仙侧身站着,他刚处于厮杀的亢奋中,头上伸着高耸的角,红棕色的角古老粗犷,枝杈之间的花一瓣一瓣往下落。白绫飒飒飘扬,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像是神庙中的壁画。

  他扭头看见了尔雅,桃花潭水一般的眼睛里倒映出氤氲的神采。他欢喜、激动,有种久违的自由。神仙眯眼笑了笑,仿佛隔着几千几万年,心上那片桃源又繁花盛开了。

  尔雅提着竹木药箱走上前去,神仙眼神灼灼地,心脏剧烈地跳动。尔雅盯着神仙的脸看了一会儿,放下了药箱,一把抱住了他。

  “儿子……”神仙抬起手搂住尔雅的肩膀,鲜血已经干涸了,他的声音眷恋柔和,“我想你娘了。”

  尔雅突然崩溃大哭,他的身量没有神仙那么高,此时只得把头埋在神仙的怀里,大片的泪水倾泻而下,伴随着断续的哭声,在寂静的牢房中孤独难当。

  神仙抱着尔雅,任他哭泣了一会儿。就像是回到当时年月,尔雅还小的时候,打雷下雨的晚上,尔雅的娘就这样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他入睡。

  “好了不哭了,我们去北方找你娘。”神仙拍着尔雅的背,“你不是说北方有冰海么,咱们就去那里,说不定你娘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娘已经死了,葬在山脚下,爹……”尔雅泣不成声,“我春天的时候回去看过了,春江水暖浮着几只野鸭,竹外桃花开了两三枝。”

  神仙抿唇不再言语,他撇起了眉毛,眼眶忽然泛红了。异色眸子里的神采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雾气。

  其实神仙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他太孤独、太想念她了,总觉得她没有死,前尘往事均是白日里一场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哭了不哭了,快些救人吧,那人被折腾得挺惨的,要不是我来,这里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了了。”神仙岔开了话题,催尔雅去给管家治治伤。

  尔雅点点头,松开手臂,擦掉泪水,扶膝提着药箱前去给管家诊治。管家此时昏迷着,花匠把他抱到床榻上,放安稳了,小心地拂去管家脸上的灰尘。

  管家神色那么安宁,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花匠忽然想起丞相府里的日子,有时候管家靠在他肩上打盹,眉目舒展,唇边还带着温文的笑意。

  心中忽地一痛,花匠连忙别开了视线,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被咬掉了好几块肉,跟个血人似的,童子都不敢靠近他。

  花匠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神仙却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了。神仙卡住花匠的下巴,上下瞧了瞧花匠,啧啧赞叹了一句:“福大命大。”

  “神仙保佑。”花匠勉强地笑笑,护住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噎气。

  神仙咧嘴笑笑,眼尾泛着点桃花色。他收了自己的角,抬手按在花匠的肩上,轻轻念一个咒,一道金色的涟漪包裹了花匠全身。

  “差点就被咬死了,你怎么不跑?”神仙一边给他疗伤,一边闲闲地问。

  花匠感觉全身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一股醇厚的真气在体内游走。他略微舒了一口气,盘腿坐直了身子,回答道:“兽化后难免残暴嗜血,给他咬几口垫垫肚子。我命硬,死不了。”

  神仙抬眼瞧瞧花匠的神色,见他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其实满脸都是心疼。神仙寞然,心中似想起了什么往事,不免唏嘘。

  “其实你是想保护那个小孩子吧?”神仙不轻不重地点破了,绕道他身后去给他渡气,神色平淡,语气蔼然。

  花匠略是一惊,愣了一下,还是垂眸承认了。

  神仙笑了:“算你们还是有眼色,那才是乌罕那提氏的后人,外头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人居然也敢冒充她祖宗!”

  神仙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话被花匠听在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直叫人浑身僵硬、血冷如冰。

  花匠咬紧了嘴唇,攥紧膝上的衣裳,压低声音警告:“仙人,您不太懂得凡人的事情,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乱说,你们自己去琢磨吧。”神仙无所谓地说,“我睡得太久了,不懂你们这些人情世故。但是,如果有人胆敢亵渎乌罕那提的名号,那我定是跟她没完。”

  神仙咬字清晰,声音虽低但是铿锵有力,乌罕那提四个字被他咬死了,就像是捧在手心的宝贝,可远观不可亵玩。

  花匠蹙起了眉头,闭上了眼晴平复内心的风云。早些前丞相就讲过童子的身世了,来自北疆以北,与图甘达莫一样的白头发,这些,都足以证明童子绝对不会是一个落难孤儿这么简单。

  现在又有个活神仙站出来说乌罕那提是假冒的,神仙不屑于人间事,也没有必要说谎。那异族真正的王,究竟是谁?

  牢房外传来笙歌乐舞,这中秋宴会,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广陵王、丞相、异族、皇帝……夕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狱外,掌印拢着朱红曳撒,一手扣着自己的腰带,正与丞相交谈着什么。

  掌印离开殿前的时候,丞相可都是看在眼里。他掂着一块莲蓉月饼思量着,再想起方才屏风后那个人影,忽地明白什么,小坐片刻之后就起身离开了坐席。

  丞相离开的时候看了看将军,见他正在与旁边的大人低声交谈,几个舞姬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丞相紧了紧拳头,还是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将军再一转头时,丞相座位上已经空着了,几盘糕点摆在上面,没见有人动过的样子。还有一杯大吉岭茶,新添的,正冒着热气。

  这是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将军心里酸酸地想着,晃晃手中的酒杯,无心再去听人说笑了,堂上歌女唱的曲子,他硬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怎么样?”丞相站在阴影里,掖着袖子询问。

  掌印似乎是面上带喜:“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发狂,不过幸好有神仙相助,杀死了怪物,此时人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何时会醒。”

  丞相转过视线,抬手抚弄一下宫墙旁的桂花,半眯着眼睛道:“无碍便好,有上游道长照看着,也还是妥当。可有伤着什么人?叫大夫了么?”

  掌印犹豫了一下,方才如实回答:“之前进去过两个人,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孩,说是来送些饭菜,想来应该是亲戚。后来就他就发狂了,男子被咬伤,小孩无恙。”

  丞相愣了一下,忙询问掌印这两人是何样貌。掌印一一回答了,丞相才放下心来。他笼着两袖,仰头去看桂花树,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进他的眼睛里。

  “相爷,要把那两人叫出来吗?”掌印瞧着丞相脸色的变化,试探道。

  “无妨,”暖风吹起丞相的头发,带来闷热的气息,“就让他们在里头吧,神仙杀掉了怪物,应当不会再出事了。而且…….他们也挺想他的。”

  丞相的声音有些飘渺,又有种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的放松。他望着宫道,两边绿柳,琉璃瓦和金银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神情似云开见月、雨后初晴。

  “叫你的人给他们留个方便,中秋了,是该聚一聚。”丞相声线叹然,在桂花香里缱绻婉转,不知是在说给谁人听。

  中途皇帝下去歇息,将军也离了坐席。丞相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将军心里着急。丞相不是被赐婚了么,这会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保不准就是去找公主了!

  这样一想,将军心里更是生气了。他翁渭侨是经历过战场的人,脾气一上来压都压不住,要是被他当场抓到,扒他一层皮!

  将军这样想着,不知转过了几处回廊。宫里假山花木层叠耸翠,碧瓦雕甍斜里逸出。抄手游廊涂着金漆,斗拱下绘着靛蓝的彩画,紫藤花从垂花门上头落下来,将军瞧着这花姿色可喜,驻足观望了一会儿。

  没等他挪步,院子里头就走出来一人,将军心里一惊,转过眼梢定睛去瞧,紫藤花层层叠叠,那人自廊前花下经过,衣袂堆绣,扶冠爵牟。

  这样的身姿,帝都是很少见的,若是见着了,那也一定是丞相了。

  “相爷!”将军提袍,不管之前心里多别扭,看到丞相的身影,他心下还是有点的欢喜的。

  只是前面那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拂袖往另一边走,不曾回头。

  将军心里骂一句果然又是摆他脸色,他腿长,跨上几步:“相爷!您且等一等……鹤山!”

  一伸手拉住了那人的手臂,只是虚虚地拢着,不敢用力。这下那人终于转身了,却一抬臂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俯身见礼:“刚才还疑惑是谁直呼本官的名字,原来是将军啊。”

  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礼搞得不知所措,自从他与丞相在一起之后,两人之间也不见得有那么多规矩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客气起来?

  虞景明行过礼之后就直起身,他身量容貌都与晏翎九分相像,身上穿着的官服也是晏翎今天穿的那套。虞景明与将军对视,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收紧,压抑住心中的慌张,面上镇定自若。

  将军看面前这人的表情,淡漠、疏远,就像是寻常同僚相见似的,未见有半分情意在里头。他心里疑惑,这是怎么了?他翁渭侨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将军,叫住本官有什么事么?”虞景明先发制人,退开一步,客气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

  什么要事必他还重要?将军心里怒怼,就算是在宫里做给别人看也用不着这么绝情吧?他上下打量一番,脸还是那张脸,一分没多,一分没少,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呢?

  “相爷日理万机,可比本官忙多了。”将军微怒,压抑着语气,“也罢,相爷您先忙着吧,本官去找濮公公叙叙。”

  他故意说濮季松,想激一激他。丞相不是跟他说不要与濮季松走太近么,这就不信他还半点反应都没有!

  哪知事与愿违,眼前这位丞相垂眸躬身,一个礼行得标准漂亮:“那本官告辞了,将爷,您且尽兴。”

  将军一下子撇起了眉毛,虞景明此时已经转身穿过紫藤花离开了。将军站在原地,一脑子的气不知道怎么发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翻脸就不认账了?

  你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还在我面前甩脸子?脚踩两只船还觉得理所应当了是吧?

  将军气归气,头脑还是清楚的。钟鸣磬响,分花拂柳,走在回廊上一琢磨,却还真琢磨出一点不对劲来。

  

  ☆、日昭

  将军心不在焉地散步,心里却在想着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他不急着回殿上,前殿那些歌舞他都没有兴趣,好像丞相一走,什么明珠都失了光彩。

  南风醺微,天气正当燥热,身上官服厚重,将军闷得有些发汗。再加上刚才受了气,浑身都不得劲,活像吞了一口烟火,烧得人抓心挠肝。

  越想却越纳闷,丞相这人怎么回事,一边说着撩人脸红的情话,一边翻脸就不认他这个人。变脸变得比变天还快,难不成他家祖上还是唱川剧的?

  转念一咂摸,丞相不是来自泸州晏氏么,泸州在西蜀,那地儿川剧班子满地走,丞相门道多的很,江湖朝堂两边通吃,保不准就是去拜了个变脸师傅呢!

  你且想想,玉雕似的公子哥儿涂上油彩,穿上大褂,背上红缨枪,站在台上一亮相,下面满堂喝彩。一转脸就是一个色儿,下边的呼声还不要把屋顶掀了去!

  这样想着,将军心里没来由地一乐,仿佛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唇边好容易才浮上了一抹笑意。日光穿过椽子投射到他身上,气清景明。

  正且想着要怎么拾掇拾掇丞相那臭脾气,却见前头花下走过来两人。一人穿着朱红曳撒,头上戴乌纱,撩起袍子正走上台阶来。旁边一人绯红官袍,补子上的仙鹤翩然欲飞,扶冠爵牟,一边走着一边在与身边的人谈话,偶尔做几个手势,言笑有声。

  这不正是丞相么!将军皱起了眉头,方才丞相还在院里呢,这会儿怎么就跟掌印说到一块去了?这才多长时间,难不成他还会瞬移不成?

  这个晏翎,到底还有些花样没使出来?

  将军也并不闪避,他靠在一旁的漆花廊柱旁,挨着一棵山茶树,还有一簇三色堇。椽子眼里系着铃铛,风一吹就当啷作响,配曲儿似的,颇是惬意。

  将军瞧着丞相的神色,他眉目安宁,说起话来如春风拂面,桃花满天,那笑容可真不像是装出来的。将军心里的老陈醋能装满整个昆明湖,方才跟他横挑眉竖挑眼的,这会儿却对着个太监笑得春风骀荡!

  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他翁渭侨今天就要撕破脸,什么世家名节、身前身后通通都不重要了,纯当他一时眼瞎,遇到了个白眼狼罢!

  丞相与掌印走到了岔道口,掌印转过身来向丞相拱手告别,丞相是风雅人,自然是要回礼。他揖拜的时候端正齐楚,将军都看在眼里,直直地戳在心尖上,揪了一下,慌忙别开视线。

  今天是来找他算账的,别被那张脸给骗了!将军在心里给自己警示。

  当然,丞相是不知道将军先前的遭遇,也不知道将军此时心中所想的。他抬眼瞧见前头站这个人,斜靠着柱子,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丞相心中喜不自胜,他忙提袍趋步,衣摆飘洒,腰间环佩叮当。若不是现在人在宫中要注意点仪容,他现在就跑过去把将军抱在怀里了。

  将军自然也是看见了丞相的,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将军心里还暖了一下。转而又狠狠地唾弃一下自己,别给了糖就忘了刀子,今天是要撕破脸的!

  一只花猫从廊外跳进来,轻轻巧巧地,跳到丞相身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脚步。丞相慌忙停住,免得碰到了宫廷里的御猫。

  那猫儿像是知道丞相是个心软的主儿,在他脚边绕来绕去。见着这毛绒绒的小东西围着自己不挪步,丞相眉梢欢喜,俯下腰来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掰了一半小鱼干,喂了花猫一些。

  丞相见花猫吃得囫囵,眼尾都笑得起了褶子,光照在他额角处,冠上一枚翡翠熠熠生辉。将军看着他嗳然的笑容,心中正缓,视线却落在了丞相腰间那个垂挂的锦囊上,缝着珠珰,正是将军送给丞相的那一个。

  这下将军猛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劲,方才遇见的那个丞相,腰间除了玉佩,并没有挂锦囊!若是后来挂上的,既然都甩他脸色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对,不对,刚才说濮季松的时候,那个人根本没什么反应,这不像是丞相。丞相明令禁止他与濮季松来往,那刚才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

  如果眼前这个是真正的丞相,那刚才那个人是谁?完全相似的面容,甚至连官服都一模一样!若是乔装易容,但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庄严真的不是能学来的。

  那他这些天来朝夕相处的晏翎……又是哪一个人?

  将军忽然感觉浑身恶寒,这青天白日的,莫非还撞鬼了?!

  花猫吃完了鱼干,丞相把油纸包揣进衣袖里,目送花猫跳出去了。他脸上笑意温然,目光遥遥,神思迢迢。这般模样在往常看来,定是能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但今天一看,却觉得不寒而栗。

  没事没事,这大太阳照着,若真是鬼,也该魂飞魄散了。将军安慰自己。

  “渭侨?”丞相过来拉住他的手,语气蔚然如风,“怎的,是在等我吗?”

  将军稳住心神,垂眸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也没放开,说道:“相爷莫非忘记了?刚才咱们还见过呢,何来等您一说?”

  丞相一听却如同云里雾里,刚才他和掌印在一起呢,什么时候见过将军了?将军的神情显然不是开玩笑,丞相心思转的飞快,眉峰微微蹙起。

  “刚才我去牢房里看管家去了,后来与督主大人一块儿回来,未曾遇到过你啊。你是不是错认了?”丞相试探着问,他发觉出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将军抬眼看他,抽回了双手,看向别处:“刚才丞相大人说他有要事在身,叫本官别去耽误他。想不到晏大人您这么快就把要事办好,又来耽误本官了?”

  丞相身形一震,将军脸色非常难看,分明就是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丞相眉头蹙得更紧了,刚才是哪个王八蛋冒充他,还把他的小心肝欺负成这样?

  “相爷您为何不说话?是觉得本官配不上您么?也罢,本官还有要事在身,相爷您耽误不得。”将军语气决绝,神色阴冷,说罢就要推开丞相离开。

  “站住!”丞相厉声喝道,拽住了将军的手臂,“不如将军您说说,方才您在哪儿遇见本官的?”

  丞相一张脸已经成了黑云压城,眼中居然透出一股森寒来。他手上力气很大,把将军拽得生疼,浑身散发着戾气,将军暗自心惊。

  这是什么反应?好像也不对劲吧?

  “就那边院子里头。”将军指指方向,再把刚才的遭遇与丞相讲诉了一遍。

  丞相拢着两袖站在将军身侧,他抬起下巴望着将军手指的方向,眯着眼睛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将军抿唇站在一边,抱着双臂靠着柱子,等着丞相发话。

  “渭侨。”半晌,丞相忽然喊他的名字,似乎还带着笑意。

  “嗯?”将军漫不经心地答应他,一边吹着暖风,闻闻三色堇的香味。

  丞相笑了,他说:“那是濮季松的值房啊,我怎么会去那儿?自讨没趣?”

  将军脑中轰然一声巨响,身子不免也绷紧了一些。

  “方才本官与相爷不过是半尺的距离,还说上了两句话,本官就算是眼花,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相爷您是变着法子骂本官是瞎子么?”

  丞相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叫鹤山。”

  “不叫。”将军梗着脖子不瞧他,看起来像是在置气,其实他是怕自己被丞相勾进去,然后忘了自己的初衷。

  丞相一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恨恨道:“你刚才看见的那人不是我!你自己瞅瞅,我腰上挂着的是什么?我天天带在身上,方才那人身上一定没有吧?”

  将军揉揉自己的脑袋,垂眸看丞相抓在手心里的那个锦囊,心下也不是滋味。思来想去,这其中矛盾重重,如果眼前这个丞相是真的,那刚才那个,到底是谁?他有什么目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人是有备而来,但他并不知道丞相和将军的关系,并且就在这一点上露出了破绽。

  “那人不是你是谁?”将军嘴硬,虽然心里妥协了。

  丞相又薅了他一把,冷笑道:“一只小杂鱼,妄想跃龙门的小杂鱼。”

  将军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丞相转过脸来挠挠他下巴,问他:“你说刚才那人从濮季松的院子里出来?是从门里出来么?”

  “正是。”将军不知丞相为何要问这个。

  “嘁。”丞相不屑地撩撩自己的头发,低声自语,“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了?”

  “他们?”将军疑惑,正要询问。

  丞相摸摸将军的脸颊,笑得开怀:“没什么,我仇家多着呢,咱不怕。不过你居然会把我认错,眼力劲儿还是不够啊!”

  将军委屈地瘪瘪嘴,他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那个不是丞相,要不然今天这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丞相这么美,还真是舍不得跟他撕破脸呢。

  忽地就被人抱在怀里,丞相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嘛。我不是在这吗?正主子在这里呢,你怕个啥?你说刚才那人甩你脸色是吧?好嘛,我会去收拾他的。”

  声音柔柔的,将军听了甚是心安。原来不是撞鬼,丞相还是那个丞相,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一点都没变过。

  将军把头埋在丞相颈间,闻他身上的香味,紧紧地把人搂着,像是抱着失而复得宝贝。天知道他刚才有多难受,一想到两人可能要相忘江湖了,他心痛地如刀割。

  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丞相搂着将军的脖子,悄悄在他耳垂上舔了舔,直到把人惹得脸红了,才笑道:“晚上去我的别院里住吧,那地方清净,我专门叫人去洒扫过了。”

  “我有家不回为啥要去你的别院?”将军佯装不屑,心里想的却是“恭敬不如从命”。

  丞相揪揪他的耳朵,说得暧昧缱绻:“刚才你受委屈了,我这不就是想补偿你一下嘛。”

  将军想也不想就知道丞相说的是什么“补偿”,他的脸热得像是有火在烧。他在丞相腰上掐一把,哪知丞相非但不恼,还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这儿人多,你离我远点。”将军局促地要把丞相推开,丞相偏偏不肯。

  正当时,花影丛杂的夹竹桃背后忽然转出来一个人,见着眼前的景象,眼皮一跳,忙打开折扇遮住视线,打趣道:“二位大人好生兴致,本王莽撞了。”

  将军循声望去还没见着人,就听见丞相的声音铿锵有力:“择日不如撞日,王爷今天就来给咱们做个见证,日后也方便昭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了吗?

老夫的少女心~

  ☆、中秋

  广陵王听到丞相这么一句话,檀香扇子动了动,一双眼睛从扇子下转过来,似有轻微的笑意,目光悠凉。扇子上绣着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有豪迈壮阔之感。

  “多谢丞相吉言,想来离昭告天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广陵王眉上轻挑,“丞相您就不在意天下人的目光吗?”

  将军此时局促,丞相满嘴跑骆驼,面前这人是皇帝的小舅舅,是江南的威仪所向的广陵王,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他们这一幕,且不说王爷怎么想,这事情捅到皇帝哪儿去,怕不是个杀头的罪名!

  丞相非但不松手,还抱得更紧了一些。广陵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苏州杭州的烟火,瞧上一眼觉得绚烂无比,其实大有深意在里面。将军心里有点害怕,毕竟他没丞相那种厚脸皮,而且这地方随时都会有人来,若是被嘴碎的太监宫女瞧见了,那还得了!

  两人暗中较劲了一会儿,丞相换了个姿势站着,嘴唇却有意无意地擦过将军的耳畔,很快地低声说了句:“别动。”

  将军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丞相这说话的时候明显语气不对,听起来似是温声软语,实际上早已绷成了一张弓弦。

  蓦地,将军感觉到丞相扶着自己的手臂有些颤抖,肌肉不自觉地在痉挛。将军多年的行军经验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分明就是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表现!

  难道丞相他现在,是出于极端紧张状态?所以才叫将军别动,以免露出破绽来?他在紧张什么?又或者说,是什么东西让他这么害怕?

  “难道王爷对自己心爱的女子,还要瞻前顾后,为旁人目光所左右?”丞相回答,他的神情泰然自若,整个人看起来四平八稳、坐怀不乱。

  手臂颤抖地更厉害了,将军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搂住丞相的腰身,手指略微用力。丞相感觉到了腰间传来的力道,心中忽地一缓,似是找到了依靠。

  广陵王不理会丞相的话语,他啪一声收拢折扇,抬起腿往廊上走来。折扇下面挂着一块安山黄玉,似是有人常年累月地搓磨,变得圆润剔透。

  他沉默一下,方才笑笑,简短地回答道:“自是不会。”

  丞相笑得巧倩,目光却是冷冷的,世间万物皆不在眼中,他正眼不去瞧王爷,自顾自说道:”那王爷好自为之吧,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将军自是知晓丞相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抿了抿唇,这天下局势,怕是不日便要天翻地覆。

  ”丞相莫要这般焦虑,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本王要做成什么事,还得仰仗您的帮助呢。“广陵王靠近了一点,抬起扇子遮住嘴唇,意有所指。

  丞相冷笑一声,松开了将军,抬起广袖朝着王爷作揖,面色喑沉:”臣效命于皇上,王爷这忙帮不帮,得瞅着皇上的脸色来。“

  广陵王没说话,打开折扇轻轻扇风,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解下了扇坠,递给丞相。

  ”这安山黄玉万里挑一,陪了本王七年。“广陵王说,”本王身无他物,不如此玉赠予你,算是中秋的见面礼,免得丞相觉得本王小气,来一趟也不意思意思。“

  丞相咬紧了牙齿,这分明就是侮辱人么!接了就表示上一条贼船,不接就扣个顶撞王亲的罪名,眨眼就剥掉官服丢牢房里去。

  天气燥热,丞相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偏又碰上这么个广陵王爷,膈应得他气都顺不过来。正当丞相想周旋两句,身边就有人跨上一步,抬臂挡在了身前。

  ”晏大人素来推行节俭,单佩一块玉,相爷恐怕会觉得招摇。“将军略一颔首,语气谦恭,”不如王爷寻个锦囊来兜着,晏大人才能心安啊。“

  王爷盯着将军的脸面,不见卑亢,眉宇间如雪山耸峙,原野豁朗。他向前倾倾身子,眯起眼睛说:”为何要本王亲自去寻?难不成丞相府还买不起锦囊么。”

  丞相看了一眼将军,这个广陵王,刁难起人来还有完没完了?!

  “丞相若是擅自把这玉兜住了,王爷还不怪罪丞相蒙蔽您的宝贝?”将军拱手,“若是王爷亲自寻来,丞相没了这个顾虑,也就欣然接受了。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气氛陡然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对砍了。广陵王神色一变,忽地又缓和下来,开怀地笑了两声,拍拍将军的肩膀:“翁将军倒是处处为了晏大人着想。本王好生羡慕。”

  话音刚落,廊子另一头就有两三太监匆匆走过来,远远见着了广陵王与将相三人,忙趋步前来见礼,转而对着广陵王禀报:“王爷,皇上喊您去。”

  广陵王眉毛一挑,这几个太监来的还真是时候。他没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黄玉重新挂上,抿唇朝着将军笑笑,轻哼一声,随太监去了。

  见人走得远了,才重归寂静,廊下的铃铛当啷有声。丞相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心上大石落地,全身都跟虚脱了似的,肌肉都跟酸痛起来。

  “总算走了,真是麻烦。”将军不耐烦地撇撇嘴,本来他对这个王爷的印象就没好到哪里去,加上刚才故意百般刁难他的丞相,心里对此人更是恶劣抨击。

  丞相转身抱住将军的腰,像是疲惫不堪。他叹一口气,挨在将军的颈窝里,闭上眼睛闻他身上的苍山籽味道,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将军心疼地拍拍丞相的背,故作轻松道:“咱俩还说啥谢谢啊,多见外。你的就是我的,什么事情,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

  丞相忽地笑出声来,蔼声长叹,戳了戳将军的耳垂:“是不该说谢谢的,你是晏鹤山的人,我是翁渭侨的人......不对,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果然话说到一半就不正经,将军知道丞相这个脾性。这回看在丞相刚从鬼门关回来,将军也没说什么,任由他去了。两人抱了一会儿,直到热得有些受不住了,才并肩走回殿前去。

  丞相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就盼着夜宴赶紧结束,好回他的别院里去看月亮呢。将军专门提醒他不能喝酒,丞相没忍住,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喝了两杯,觉得酒劲没泸州老窖那么绵,嫌弃了一下,也就没喝了。

  天子眼皮底下比不得深宅大院,半天没个人来往。宴席上什么样的人没有,两人只好装作平常的样子,觥筹交错,举杯庆贺。其间不知眉来眼去了多少回,丞相与别人交谈的时候,时常忍不住去瞟将军在哪里,害的别人以为他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将军何尝不是,见丞相扎在众人中间谈笑有余,心里吃味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杯一杯喝酒,说啥都是生人勿近的语气。

  好容易挨到月上,宫中灯火琉璃交相辉映,月光照亮了富丽的院落。丞相假托家中有事提前离席了,半道把将军叫出来,拉到空旷的地方去,悄声问他:“有没有带别的衣服?”

  “什么衣服?”将军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不知所以。

  “啧。”丞相抬手敲了将军一脑袋,痛心疾首道,“你咋不留个心眼呢,咱们出宫去啊,穿着官服像话么!”

  说罢一把夺过将军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月光亮亮的,照在院子里水一样清冽,地上阑珊的影子像是水草。夜虫开始鸣唱了,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歌声。

  “酒也喝完了,去跟管事的太监招呼一声,完了咱们先去你府上。”丞相说,“宫里没意思,闷得慌。”

  将军心中也这样想着呢,他笑着刮刮丞相的鼻梁,也没问什么,转身到后殿去了。丞相抚抚鼻子,笑得水光潋滟,提起黼黻便离去了。

  丞相跟着将军跨进大门,在老管家诧异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去了后院。将军笑丞相招摇,丞相扬扬下巴笑意盎然,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藏着掖着干什么。

  将军找来衣服,丞相瞧见了,是那件绯红的衣裳,跟自己的是同一批布料。丞相心下欢喜,抖开了自己的袍子给将军看,湛蓝色的衣袍跟湖水一样,将军见了便咧嘴笑,两人心照不宣,眼梢一转就知道对方深藏的心思。

  丞相换上了衣裳,见将军还在镜子前打整自己的衣领,走过去冷不丁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抱住他的后背说:“去哪儿放灯?城楼上么?”

  将军刚想答应,歪头一想,却说:“这回咱不去城楼了,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就在你那别院的后头!”

  “我那别院后头?”丞相撇起眉毛,“那什么地方?放灯放不起来吧?要去高一点的地方。”

  将军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笑,扣好衣领上的盘扣,转身抱着丞相亲了一口。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葡萄铜镜里,烛光正当盛,绯衣遥遥,烟水飘渺。

  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风,丞相骑着乌骢马跟在旁边。他们绕开闹市,从偏僻的城郊走。城郊没什么灯火,只有大片的田野,偶尔能见着几户农家。今日是中秋,天上星月朗朗,大风毫无顾忌的刮过丞相的脸颊,田野里传来蛙鸣之声。

  那策马奔驰的感觉,看着群山在身边不住地倒退,耳畔风声呼呼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新割草叶的甜香,星沉月朗,整个世界都被纳入怀中。

  丞相忽然觉得,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自在,而不是被锁在层叠的宫殿中,纵使有号令天下的能力,依旧只是个笼中囚徒。他转头看看将军,将军的目光望着远处,眉目舒展,唇角带笑。

  丞相忍不住也笑了,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他们两人在空旷的天地中飞奔,不问归处,只为这片刻的相逢。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从城郊绕到了一处山脚下。二人下马,把马拴在石墩上,将军拉起丞相的手沿着山中的石梯往上面跑去。丞相提着袍子,他们就像是逃离了尘世一般,逃进这大山中,从此松风竹庐,提壶相呼。

  半晌,两人在一座寺庙前停下。丞相薅了将军一头,拔高了音量:“敢情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尼姑庵?你咋不找个坟圈子呢?”

  将军捂住丞相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眉眼里倒是笑意温温。忽而丞相被抱起来,将军一跃而起,攀着围墙就跳了进去。丞相惊慌失措,这是要干什么?两个男人夜闯尼姑庵?怕不是要骂成变态!

  还没等丞相惊慌完,将军就把他放下了。四下查看一下,才见这是半山腰一处宽敞的平台,周围种着密密匝匝的花木,有些是栀子,有些是海棠,还有些叫不出名字,挂着一串串的浆果。

  “为什么要来这里?”丞相走到平台的边缘,扶着栏杆往山下望去,京城里灯火如游龙,一轮明月垂在天际,如垂于大荒。

  将军站在他旁边,抬手往下面指去,说:”你看,那是谁家的宅院?“

  丞相定睛看去,那一处宅院很清静,灯火也没有多少,依稀看得出轮廓。再仔细想一想,这不就是自家的别院么!

  ”你带我来,就是看看我家的别院?“丞相故意调笑。

  ”二十四岁那年我来这庵中还愿,就看到你这别院刚刚动工。“将军神色缅怀,”那时候我还在想,谁家这么暴发,圈了这么大一块地皮造房子。后来没想到,竟然是丞相大人的房子!“

  丞相打他一巴掌,这不是明里暗里骂他暴发户么!

  将军笑笑,转而又咂摸了一下,靠近了些道:”那年我还许了一个愿,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

  

  ☆、月朗

  丞相心里好奇,将军这常年习武的人,会在菩萨脚下许什么愿望。他转头看看将军的侧脸,看到他下巴上的曲线,坚毅宁静的面容,在月光下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假装认真思考了一番,眉梢携上狡黠的笑意,指点了将军两下,说:“怕不是诅咒那家暴发户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吧?”

  将军笑得花枝招展,空气浮着浆果甜甜的香气,他仿佛释然般地摊开双手:“相爷不愧是我的知己,这都能一眼看出来!佩服!佩服!”

  原本丞相只是说着好玩,中秋夜里心情难得不错,就想逗逗将军。可谁知,将军就偏要装傻上了他这条鱼钩,反而还把他整得里外不是人,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可不就是自己诅咒自己么!

  丞相面上大窘,两颊绯红,半是气恼半是悔恨,手指攥着衣袖在原地跺了两下脚,看将军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甩袖子在军脸上抹了一把,恨恨地骂他没眼色,自己跟他什么仇什么怨,犯得着这样诅咒他!

  将军笑着摸摸丞相发热的脸颊,抬手抱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山风把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丞相佯装要推开他,半推半就着,还是反客为主把人给抱住了,再不放手。

  “刚才逗你的呢,这么当真干什么。”将军轻声说,“那时候我见都没见过你,干啥诅咒你全家?我翁渭侨闲得慌,还来一出劫富济贫?”

  丞相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那时候将军二十四岁,应当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两个人天南海北,面儿都没见过,又何来结怨一说?可谁又知道,三年前那个站在这里俯瞰京城的翁家公子,最后还是和自己相逢了呢?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丞相用下巴蹭蹭将军的肩膀,“这里没别人,说给我听听吧,菩萨也听不到的。”

  将军笑了,眼里有一些温暖的眷恋,还有浅薄的缅怀,像是在回想三年前的光景,自己曾经许下了一个愿望,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对自己爱的人说了。

  “那时我对菩萨说,”将军贴着丞相的耳朵悄声耳语,“愿我所爱之人,皆花叶芬芳、福寿绵长。”

  这声音,像是天外的弦歌,钻进丞相耳朵里,在心上袅袅漫散。喃喃的祝福,在他单调又危险的生活里,点起一簇篝火,照亮了他的前路。犹如黎明冲破黑暗,高擎火炬,大江流东。

  丞相抱着将军,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讲诉,听他沙沙的声音,好像心之归处,尽在桃源。沉默了一阵,他才轻巧地笑起来,打趣道:“那时候你都没见过我,为何许愿‘所爱之人’?”

  将军神色淡然,面上噙着笑,叹声说:“其实那时候是为我的父母祈福,奈何这个愿望没有保佑我爹,他在战场上牺牲了。”

  丞相愣了一下,方才惊觉竟是这样一回事,他忽然想起白天将军看见乌罕那提的那一刻,神情是有多么愤怒而悲哀。丞相心中猛地一抽痛,像是被谁剜去了一块,滴滴答答滴着血。

  山风吹过,半山腰气温低,略有些凉意。将军打了个寒噤,丞相手上用力,两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星月静止,万籁无声,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将军忽地又说,语气明显带着颤抖,想来是竭力在掩饰悲伤:“不过你也是我所爱之人,圣人慈悲,天地有灵,也愿你福泽无量、余生平安。”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丞相说,“我真后悔没在三年前就认识你,害得我孤单了这么多年。渭侨,你知道桃花源的故事么?我想啊,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将军忽地想起了丞相被赐婚的事情,心抽了一下,继而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埋进丞相的颈窝里,说道:“嗯,让神明和天地作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拥抱了一阵子,忽觉正事还没有做,两人分开了,笑吟吟地去捧起一盏糊好的灯笼。丞相点燃了火折子,将军捧着灯走到栏杆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才放手让那灯笼飘出去。

  灯笼是将军亲手糊的,请教了外头的老师傅,费了好大力气才做成了一个,这会儿就放上去了。他们并肩站着,仰着头目送灯笼越来越远,飘到帝都上空,和万家灯火融成一片。天幕高远,星月低垂,山冈在远处如漆黑的泼墨。

  丞相牵着将军的手,继而十指相扣。他们没有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终于也为你放了一盏灯了。”将军亲了丞相一口,说。

  丞相撩起自己的长发,安然微笑,语气中有江山倥偬:“看见帝都了没?下回你回来,我给你点一整座城的灯火。”

  这是丞相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将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试探着:“你这是要君临天下了?”

  丞相无所谓:“你猜。”

  “白天广陵王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将军又问,眺望山下的城市。

  丞相刚想回答,却听见尼姑庵里传来一阵闹声,有人点起了油灯,听着那声音,像是朝着他们来了。紧接着,一队麻衣尼姑出现在不远处的悬空回廊上,手里都抄着家伙,正往这边张望。

  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这怕是被庙里的尼姑发现了,被当成了蟊贼,要和他们拼命呢!说不定刚才又亲又抱的被小尼姑发现了,回去说庵里潜进变态啦!

  丞相砰的一声就炸了,怎的这会儿还被人抓了个现行,简直无地自容!他一转身拉着将军翻身跃出了栏杆,施展轻功,带着将军乘风而下。山林被风吹动了,沙沙作响,他们在林木之间跳跃腾挪,衣袍翻飞像是夜里的飞鸟。

  回头望望,半山腰的尼姑庵远去了,边上一溜儿的火光,想来应该是尼姑们靠在栏杆旁,在往山下指指点点。

  又是这风声、林声、万壑松涛声,整个世界最逍遥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响起了。丞相像个孩子般放声大笑,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把整个天地纳入怀中。那一刻,丞相觉得,这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真想一辈子结庐南山,再不问尘世。

  将军陪着他一起飞下山崖,他一身的武功如快哉之风。将军过惯了逍遥的生活,听着丞相肆意的笑声,他觉得自己仿佛抛弃了世界,有丞相在旁边,似水年华也不值得悲伤了。

  下到山脚,寻到拴马的石墩,丞相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按住将军的手,紧张道:“心肝儿,咱们上去一趟,怎的把我的马搞丢啦!”

  将军顿时僵在了原地,一看,确实如此。原本两个石墩拴着两匹马,这下却只剩下他自己的那匹黑马了!丞相骑的是乌骢马,这会儿却不见了,周遭一切如常,地上也没留下印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山脚下两棵柏树并排站着,肩搭着肩,风一吹,树影婆娑,尽是细细簌簌的响声,在黑夜里犹如鬼神在窃窃私语。

  丞相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脑子里很多画面闪过,是谁牵走了他的马?那人想干什么?刺杀他吗?刺杀......脑中又是猩红一片,瓢泼大雨扑面而来,雨中弥漫着安息香的味道......

  “咳咳!”丞相胃中反酸,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军心中一慌,忙上前去扶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忽地一阵凉风从地上吹过来,将军仔细闻了闻,疑惑道:“怎么有一股酒香味?莫不是哪个酒鬼糊里糊涂牵走了你的马?”

  丞相皱起了眉头,静心闻闻风中的味道,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幸好,不是安息香。丞相心中略微平复,浑身舒畅了很多,再仔细想一想,这酒香醇绵温厚,像是清江水暖,正是泸州老窖!

  “哦哟。”丞相一拍手心,竟笑将起来,紧接着重重拍了拍将军的肩膀,示意他把马缰解开,一道回家去。

  将军不明所以,一边解开缰绳,一边问:“你的马都丢了,你居然还能笑出来?敢情你知道这马去哪儿了?”

  “你还别说,我真是知道这偷马贼是谁了。”说罢丞相扯扯将军的耳朵,轻快地甩甩袖子,哼起了一曲淮扬小调,提袍往烟火繁盛的城中走去。

  将军更加糊涂了,但他知道丞相聪明,什么事都心中有数,遂也不再担心了。丞相已经走远了一点,忽地转过身子来朝他招手,身后花木掩映,城郭巍峨,一朵烟花冲上天空,砰一声在他头顶的天幕炸开了。

  两人且行且停,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绕行,并肩在熙攘的街上走着。今日是中秋,夜市格外热闹,画糖人的老头子今天也难得摆了夜摊,连连招呼客人来画一根糖棒儿。

  将军经过一家脂粉铺子,停住了脚步。他看看身边的丞相,笑了笑,点了几碟胭脂盒子,包起来了,挂在马鞍扣下。再回头一看时,刚才还在一旁咬冰糖葫芦的丞相却不见了。

  这下子着急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将军正牵马要去寻,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却没有人。

  笑声从另一边传过来,将军这才知道自己被小把戏给骗了。丞相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呢,灯火明月,两相调和。

  将军笑他:“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些小把戏,幼稚。”

  丞相不依:“小把戏也把你给骗住了,你才是幼稚。”

  两个人比起幼稚来倒是互不相让,将军对他又是气又是疼,好笑道:“刚才去哪了?”

  丞相扬扬手中的一个小巧的陶瓷盒子,将军正要接过来看,丞相却一手收回去了,再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他面前去:“你吃一个我的糖葫芦,我就给你看一眼。”

  将军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计谋,但糖葫芦晶莹剔透,忍不住就下嘴去咬,哪知丞相使坏,一个劲往后退,就是不让他吃到。

  丞相那厢笑得就差拍大腿了,他长得美,笑起来自有风雅样,过往的女公子们皆抬扇掩唇,眼中颇觉惊艳。

  将军知道自己又被他耍了,当街这么多人看着,他顿时觉得很没面子,面上一红,不屑地哼一声,转身就牵着马走了。丞相连忙提袍跟上,把那串糖葫芦塞到将军手中,帮他牵马。

  两人说笑,时分时合,打趣逗乐。他们穿过过往的人群,像两尾鱼,逆流而上。

  “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将军问。

  “就不告诉你!“丞相佯装吊起了嗓子,此时已走到别院的门前。

  正要往前走,将军忽然变了脸色,猛地按住了丞相的手,急促道:“等等,别过去。门前怎么有一匹马?你还请了什么客人么?”

  丞相看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我有你就够了,哪还要请什么客人?”

  说罢定睛往门前看去,只见那垂丝海棠下的阴影里,果真还站着一匹马!再一细看,这不正是自己的乌骢马么!原来是它自己跑回来了。

  丞相舒一口气,瞥见门檐下浓重的影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往这边望了望,忽地大踏步走下台阶来,远远地就朝自己拱起手,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来了?

  ☆、共话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丞相眼前也是一亮,忙迎上去:“梁老爷,本官就猜到是你!怎么这来一趟,还顺手牵走了本官的马?害的本官只得走着回来!”

  梁顾昭满头银发,神色矍铄,是个硬朗的老头子。他练武,这把年纪了依旧行如风站如松,穿一身黑布衣裳,腰间扎着白色的腰带。

  “哈哈哈,老夫从那山下经过,觉得这马眼熟,就猜到是丞相您的了。正好要来拜访,不如就先牵走了马,丞相您也就能猜到了。”

  两人抚掌而笑,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将军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心里酸得直冒泡,脸上阴云密布。

  “梁老爷来拜访,不应该去丞相府上么,怎么一来就来这别院门口等着了?”将军牵着马走过去,假装是不经意地一问,眼梢转过去瞥了丞相一眼。

  梁顾昭似是不认识将军,面对将军的刻意刁难,他也没有过多的表示,依旧是笑得慈眉善目,语气谦和:“老夫刚才就是去丞相府上呢,问了管家,才知道晏大人来这儿啦!”

  丞相陡然察觉了梁顾昭手上一丝微弱的杀气,他把将军拉到身后去,悄悄握紧了将军的手指。一面又笑容满面地比划手势,请梁顾昭进去说话。

  将军跟在后面,抬手看看自己的五指,上面还残留着丞相手心的温度。他抿了抿唇,没说话,把各自的马牵去拴好了,才走回堂上去。

  由于丞相的要求,别院里没有留仆婢。这下梁顾昭不请自到,丞相只得自己点起堂中的灯笼和烛台。将军走上堂见丞相独自一人在忙活,不满地瞪了梁顾昭一眼,走过去帮他。

  “去烧壶茶水来。”丞相在他耳边轻声说,“茶叶在偏房的香料桌子第二个抽屉里。”

  将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丞相的眼睛:“你要跟那老头子说什么?我不方便听么?”

  丞相被将军这话吓住了,将军的语气从来没有哪次这么生硬过,像在冰冻的老陈醋里泡过的青梅一样,咬一口,酸得他牙疼。

  将军见丞相不说话,眸光暗了暗,点上最后一根蜡烛,再往偏房里去:”好了,不听就不听罢。你快去招待客人,我去给你烧壶茶。”

  “渭侨。”走了两步,丞相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我跟他要商量谋反的事,但我还是好害怕......”

  将军愣住了,转而又把手覆在丞相的手背上,低声絮语:“我知道......其实我对那些事没什么兴趣。你且去吧,我等会儿烧壶茶来给你添上。”

  说罢,轻轻拍了拍丞相的手背,像是安抚他。继而掰开了丞相的手指,转身绕过碧纱橱到偏房里去了。丞相整理了一下仪容,换上惯有的笑意,曳着袖子往堂上走去,梁顾昭正端坐在椅子里闭目。

  将军抱着紫砂茶壶去厨房里寻火炉,点亮了灯,闻见厨房里有股甜酸甜酸的味道。按说,别院里平常没人来住,厨房也不应该用才对,怎么会有甜酸的味道?

  他疑惑,挑起帘子往里头看去,只见那灶台上正煮着一只锅儿,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灶膛里留着一点快要熄灭的柴火,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味道。像是雨季的青梅,闻上一闻就能甜到心里去。

  揭开锅盖瞧一瞧,他忽地咧嘴笑了:“酸梅汤?”

  莫不是别院里的伺服丫鬟煮的吧?熬着酸梅汤,自己却去别的地儿打扫了?

  将军轻手轻脚地盖上,低垂着眉目笑,拨拉出一个空炉子来,点上炭火,再把紫砂壶架在上面,开始煮茶。他坐在一旁等着茶水烧开,时而打着蒲扇,目光落在那一锅酸梅汤上。

  这夏日里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熬一碗紫红的酸梅汤,加上冰块,碰壁当啷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场景,轻快地笑了起来。

  夜里,宫中歌舞升平的时候,管家才悠悠醒转过来。彼时一轮明月正好露出树梢,月光照在他床头,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九郎......”管家尚在迷蒙之中,无意识地喊花匠,苍白的手伸到旁边去像要抓住些什么。

  忽地一只手就握住了管家的五指,花匠撩袍坐在床沿,俯下身子把管家额前的头发勾到耳后去。管家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事物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花匠的脸,心中忽地大恸。

  花匠正想和管家说什么话,却见管家刚睁开眼睛就流眼泪,他顿时一慌,忙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九郎在这里呢,你怎么就哭了,是想我了么?今儿中秋,咱们这不就团圆了嘛。”

  管家听到了花匠的声音,那一番话说得他忍不住笑起来。管家五指扣进花匠的手心里,怕他跑了似的,再不放手了。他想说什么,却又只是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我想你了。”管家说,他身子虚弱,说话时气若游丝。

  花匠听清了管家的话,他愣了一下,转而捂住了管家的手。管家躺在月光洒满的草席上,他眼中有水雾,目光落进花匠的眼睛里。他们对视了一阵,忽地都笑了起来。

  管家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来,他别开视线去看窗外的明月,神色悠远,轻声说了句:“中秋节终于到了。”

  花匠坐近了一点,俯身靠近他,长发披垂下来,遮去了些许明光。花匠摸摸管家的脸颊,帮他揩去泪水,说道:“下午有个神仙杀死了你体内的怪物,现在已经没事了。再调养两三日,就能大好。“

  “那太好了。”管家听得这个好消息,面上浮现一丝血色,转而又暗淡下去,“可我这条腿,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花匠抿抿唇,没说话,垂眸抱住了管家的肩膀,头抵在他的肩胛骨上。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没事的,我在身边陪着你呢。咱们回丞相府去,我给你做一把轮椅,你晒着太阳,我就在院子里种花。”

  管家喉头动了动,他撇起眉毛拼命忍住眼泪,抬手按着花匠的后脑,揉揉他的头发:“我不晒太阳,我就看着你种花,你走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

  花匠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他蹭了蹭额头,手臂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听到管家平稳的心跳,感受到他鲜活的气息,愈发安心下来。

  “九郎......“管家忽然说,”你这里的伤口,是不是我咬的?”

  花匠僵了僵身子,但仍是没有松手,闷闷地说了句:“无妨,那神仙给我疗伤过了,现在只是有点疼,其他没什么大碍。”

  管家沉默了,花匠只觉有一只手在抚摸自己的肩颈,那感觉有一丝痒,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子。撑起身子就看见管家的眼神,带着愧疚和悔恨,还有重重的心疼。

  “你怎么不跑啊?就这样被我咬,你莫不是傻了?”管家佯装教训,其实心里比谁都疼。

  花匠笑了,他说:“抱都抱不够,还想着跑?那时候你一点理智都没了,我喊你的名字,一直都叫不醒。如果我不抱着你,你怕是要把阿宁都给杀了。”

  管家身子猛地一抖,颤声问:“杀阿宁?”

  “没没,”花匠连忙解释,“那时候你六亲不认,一个劲要去抓阿宁,我死死把你给抱住了,阿宁才没受伤。”

  管家呼了一口气,扭头去看在旁边睡着了的童子,粉瓷脸面甚是讨喜,管家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脸蛋儿。

  “对了,你刚才说喊我的名字?你喊我什么?”管家忽然问起来。

  “知归,颜知归。”花匠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仿佛理所当然似的,他眼中有笑意。

  “嗳。”

  管家应下来,神采如浮光,双眼熠熠,如蓝田美玉,日暖生烟。花匠先是一愣,后喜不自胜,一把抱住管家,把头埋在他心口处,听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这就是花匠、童子、管家一起过的中秋,那是个晴朗的八月十五,天上有小团月,人间有第二泉。

  忽地管家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当时牢房里有很多人,但他为什么非要一个劲去抓阿宁呢?又或者说,他体内的那个怪物为什么要去抓阿宁呢?

  阿宁来自北疆以北,白金色的头发,是图甘达莫的共生体......共生体!问题一定出在这上面!这也是隐藏在背后的最大的秘密!

  管家拍拍花匠的背,半是吩咐半是提醒道:“好好照顾阿宁,最近这段日子,你防着点虞景明。”

  花匠听管家说虞景明的名字就不高兴,那不就是个冒牌丞相么,不用提醒他秦公子也知道要防着。而且这冒牌丞相心思还特别不单纯,对管家似乎还有点这样那样的意思,更是不能忍!

  花匠含糊应下了,虞景明自然是当防,挡着自己和老爷的路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外,濮季松穿着黑金风袍,策马疾驰在逼仄的小巷中。这边比不得夜市里那么灯火辉煌,月光照下来,那通透劲儿,好像一抓就能抓出一把水来。

  他在一处木门前停下,两边望了望,巷子里没什么人。他从腰间抽出钥匙来开门,檐下挂着去年的灯笼,门扉上贴着去年的楹联。这楹联,还是他亲手贴上去的呢。

  牵马进了院子,院中有一棵栀子花,一幢小楼独门独户,斗拱雀替都有些旧了,此时只有顶层的房间里透出灯光。

  濮季松拴好马,抬头望望那明亮的灯火,笑得欢喜。他没走正门,直接拉起风袍翻进三楼的栏杆,身形轻得像月下飞燕。

  “相公,相公。”濮季松敲敲门那扇雕花木门,“我来了,快开门。”

  里头人影绰约,门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就开了,一道声音飘出来:“谁是你相公,没事别在外面乱喊。”

  锦衣穿一身黑缎袍子,扶着门框站着。他像是刚沐浴完,领口还敞开着,腰带却绑得很紧。锦衣本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美侠盗,这会儿站在门框里,濮季松愣是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透彻。

  濮季松兴奋地大喊一声,满腔的思念和狂喜都被他发泄出来了。他跨上一步,一下子扑到锦衣怀里,抬腿就盘上了他的腰。

  监军大人这一抱差点把锦衣给勒死,锦衣好容易才挣脱他的怀抱,小心地退回房中,带上了房门。

  濮季松被锦衣托着,两条腿就不老实。一不小心顶到了锦衣肋下,原本与他一样放声大笑的锦衣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顿时煞白。

  屋中霎时陷入寂静,只听得锦衣倒吸凉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三对CP一起上线,你们站哪对?

  ☆、相争

  濮季松见锦衣脸色都白了,大吃一惊,连忙从他身上跳下来。锦衣一手撑在桌子旁边,一手捂住肋下,喘了两口气,方才艰难地扯出一个笑。

  “你怎么了?”濮季松扶住他的肩膀,按了按他的手,焦急地询问。莫不是锦衣哪里受了伤?锦衣是夜行的侠盗,身手一等一的好,有谁能伤到他?

  “无妨,小伤罢了。”锦衣摆摆手,在圈椅里坐下来,“前几日被人打的,现在还没好全。“

  锦衣说话时连连抽气,屋子里没有上冰块,夏夜里仍有些闷热。蜡烛在一旁燃烧着,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锦衣不止是疼的还是热的,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濮季松看他这模样,心里又急又气,心想你有啥事说不得呢?你这反应像是小伤么!濮季松气归气,一把解开了身上的风袍丢在一旁,蹲下身来要查看锦衣的伤势,却被锦衣给挡开了。

  “我才不信你这只是小伤,你的身手我还不知道吗?七宝燕都动不了你一根毫毛,这下子怎么被打成这样?”濮季松扳住锦衣的手,想拉开他,一面焦灼地怪罪。

  锦衣把两人的手扣在一起,好让濮季松消停下来,他摸摸濮季松的脸颊,手指轻轻擦过他眼尾一颗痣,淡然道:“七宝燕的功夫没我快,我跟他不是一个派系的,比不得。”

  濮季松听了,气哼哼地在锦衣头上薅了一把,顶他一句:“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显摆!那你说说,这次是谁打的?伤到哪儿了?可曾用过药?“

  锦衣听他这么一口气问出一大串问题,心中一缓,傍着烛火笑了。身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看着濮季松的脸,濮季松男生女相,目若紫魇,眉如银针。

  他心里动了动,琴音在心上袅袅漫散。但他还是避开了回答濮季松的问题,目光转到濮季松背后去,拍了他一巴掌:“你瞧瞧你,腰带背后别着一束花干什么?这大晚上的,还有人临花看美人不成?”

  濮季松忽地回神,登时面上红了一大片,慌忙把背后那束花抽出来,递给锦衣。他不好意思地垂着头,耳根子红红的,视线忍不住在底下乱飘,就是不敢正眼瞧他。

  “宫里花开了,给你折了一些来,刚才就想送给你了,被你一下子给搞忘记了。”濮季松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抬手拢拢自己鬓边的头发。

  锦衣瞧见他这副模样,心上带喜,垂眸看看那束花,桂花枝儿、山金银、忍冬还有带叶子的栀子花。香气扑鼻而来,濮季松身上的安息香味也被他闻见了。

  在这八月十五的夜里,扶窗倚明月,临花看美人,整个嚣嚣的尘世都离他们而去了。

  锦衣接过花闻了闻,濮季松刚才还一脸的不好意思,这会儿却眼疾手快,趁着他没防备,一把扯开了锦衣的衣领。锦衣脑中轰然作响,正想去挡,却来不及了。

  “是伤到这里了?”濮季松抬手覆在锦衣的肋下,那里正绑着白色绷带,他轻轻按了按,脸色突变,“肋骨都被打断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锦衣自知这事是瞒不住了,只得叹一口气,把那花抱在怀里,说道:“就前几日,丞相给我派了个任务,然后就跟人交手了。”

  他没有说具体的什么任务,也没有说这伤其实就是濮季松打的。他心中有些忐忑,但一想到自己当时带着黑纱斗笠,出手的招式也与以往不同,应当认不出来。

  濮季松什么人,常年在深宫滚打,心思自然是慎密。他听出了锦衣是在含糊其辞,他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渐渐蹙起了眉头,眉间的神色也越来越暗淡。

  这伤口......怎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几日前......几日前自己曾去十二川上杀过怪物,正准备刺杀将军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自己跟那个人干了一仗,打伤了他。当时,似乎就是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肋下,一拳打断了他的肋骨。

  那个人戴着黑纱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总感觉很熟悉。

  “你怎么了?”锦衣见他脸色难看,怕他知道了什么,连忙问他。

  猛然,濮季松站起身来按住锦衣的肩膀,扯过被丢在一旁的风袍,抖开来,遮住锦衣的脸面。风袍是纱质的,烛光一照,锦衣的脸便在风袍后若隐若现。

  濮季松眯起了眼睛,眼前的景象逐渐与记忆重叠起来。他身形巨震,拎着风袍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最后袍子一下子滑出掌心,飘落到地上。‘

  “季松......”锦衣见他脸色苍白,忙上前去扶住。濮季松浑身颤抖,看他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恐惧以及悔恨。

  难怪,难怪当时那人扯掉濮季松的面巾之后动作明显一滞,难怪他被打伤之后还站在原地看了濮季松几眼,难怪当时的自己能这么轻松伤到他。

  原来如此!

  那天那个黑衣人就是锦衣,他一直跟在后面。不过他跟在后面干什么?又为什么在自己打算刺杀将军的时候出现?一开始那个掷出匕首撞开自己的箭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一瞬间各种问题涌上脑海,像是一大片嘈杂的蝙蝠,在他的脑中冲撞叫嚣。濮季松一团乱麻,他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他和锦衣,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锦衣三两下绑好自己的腰带,伤口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他看见濮季松这模样,心中无奈,果然还是知道了,有些事情确实是瞒不住的。

  “季松。”锦衣喊他的名字,抱住他的身子,“别害怕,这个不怪你,我们还是好好的。”

  濮季松攥紧了锦衣的衣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处,双眼紧闭。

  “对不起......”

  锦衣听了,没说话,心中却是剧痛着。他把濮季松抱得更紧一点,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告诉他别害怕,没有责怪,没有挖苦,没有谁对不起谁,没有谁要放弃谁。

  “没事的,我都没在意,你在意那么多干什么?”锦衣说,“走江湖受点伤又何妨。”

  濮季松的声音是略微酸涩的哭腔:“但是我在意你啊。我把你打成这样,你怎么会不在意?如果是别人干的倒还好说,可这偏偏就是我打的,锦衣,你叫我该怎么赔偿你?”

  锦衣知道他心里难受,这种滋味他也曾感受过。但这也怪不得濮季松,要不是当时自己不敢露面,又何必至于今日呢?

  “用你的余生赔偿我吧,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不管是爱我还是讨厌我,都不许放弃。”

  这话分明带着绵绵的情意,不容置疑的语气逗得濮季松一哂,他抬起头看着锦衣的眼睛,回答他:“好。”

  话音刚落,胸中猛地气血上涌,整个人像要炸开似的疼痛。不好!体内那股邪气偏偏在这个时候上来了!

  濮季松仓皇地推开了锦衣,往窗边跑去,他的步履有些踉跄,差点撞到桌子一角。濮季松一手抽出了腰间的烟枪,摸索着香料抖进烟枪里,手抖得不成样子,划了好几次火折子都没点燃。

  锦衣连忙上前,他知道濮季松这个毛病,每日烟枪不离身,一管安息香抽一个下午。

  锦衣帮他把火折子点燃了,安息香的味道飘出了窗外,烟气袅袅上升,遮住了明月。濮季松吸了好几口,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才算把体内那股邪气压制下去。

  “烟瘾又犯了。”濮季松朝锦衣笑笑,轻描淡写地说。

  “少抽点烟,这东西对身体不好。”锦衣心疼他,拍拍濮季松的肩,站在了他的对面。

  濮季松只是低眉浅笑,他没说自己抽安息香是为了什么,锦衣一直以为他只是抽烟上瘾而已,就像老头子磕旱烟一样。

  锦衣抬头望望明月,说:“你为什么要刺杀将军?”

  濮季松闻言一愣,但也没拒绝回答,他把烟枪在窗棱上磕一磕,想了想,才说:“老秉笔叫我刺杀将军,他的话我能不听吗?”

  这话中藏着多少无奈,但濮季松脸上依旧是一派淡然,他眯眼望着外面的街市,烟柳画桥,红袖帘招。

  “那你呢?”濮季松又问,“你为什么又要护着将军?”

  锦衣抿抿唇,斜靠着身子,说道:“这是东家给我派的任务,叫我暗中护卫将军,有报酬。”

  东家就是丞相,濮季松是知道的。

  “你还在帮晏翎做事?”濮季松含一口烟,苦里带香,”你不是早几年就金盆洗手了么?“

  锦衣笑笑,抬手接住屋檐上落下来的月光:”不帮他做事哪里来钱?东家给的报酬多,多出几次任务就能赚个盆钵满。“

  濮季松看他一眼,起身往锦衣那边走去,笑道:”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为了把你带出宫去啊。锦衣想。要把濮季松带出宫去,需要黄金一万两。春风上国图已经丢了,只能接一个又一个的任务来赚钱。

  当然,这些事情锦衣是没有告诉濮季松的,他只是笑笑说,手里有钱过得踏实。

  濮季松沉默不语,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锦衣把他抱起来,濮季松吓了一跳,却仍熟门熟路地曲腿盘上了他的腰。含了一口烟,低头吻住锦衣的嘴唇,把烟气渡到他口中去。

  烟雾在两人唇齿间缭绕,濮季松一双眼睛媚得能滴出水来,锦衣仰着下巴跟他交缠,扑鼻尽是安息香的味道,甚是心安。窗外一轮明月悬挂在头顶,远方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

  “明一早我就回宫里去。”濮季松依依不舍,“以后若是想我了,还是叫虞景明带信吧,反正他现在跟我们站在一边了,来往也方便些。”

  “知道了,今天不就是叫他带信进去的么!”锦衣蹭蹭他的鼻尖。

  “秉笔是皇帝的心腹,皇帝一心想搞倒晏翎,估计会找人对将军下狠手,他毕竟算是晏翎培植的党羽。最近这两人走得近,怕是没什么好事。所以你得小心些,我可不想你受伤。”

  “知道了,媳妇儿说什么就是什么。”锦衣笑得招展,“你一个人在深宫,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把你接出来了,咱们就去过当歌纵马的日子。”

  濮季松若有所思:“嗯......若是顺利,离我出宫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你有什么打算?”锦衣问他。

  “皇帝卯足了劲要对付丞相,广陵王已经蠢蠢欲动准备挥师北上了。窝里斗还不够,北方的异族早就对我们虎视眈眈,你说,等他们闹起来,还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濮季松是个心机boy。

  ☆、照花

  丞相把梁顾昭送到客房中去休息,又囫囵去洗了一个澡,一口气洒了很多花瓣和香料,等泡得满身都是花香了,才披着一件蚕丝浴袍趿着步子往自己的卧房去。

  房间里点着灯,廊下挂着八角灯笼,底下垂着紫红的穗子,想来应该是将军挂上的。丞相与梁顾昭讲话的时候没让将军旁听,只是叫他去房间里等着,闲来无事就去逛逛府邸,假山花木,别有趣味。

  丞相敲了敲门,里头有人开了,丞相怀里抱着一叠衣服,一头就栽进了将军的怀里。将军刚沐浴完,头发丝里是苍山籽的气味,身上则漫着皂角香。

  “头痛。”丞相在将军怀里蹭了蹭,拉着尾音说了两个字。

  将军把丞相抱住了,免得他滑倒,在小心地关上门,扶着人往里屋走去。丞相搂着他的腰喃喃自语,说些啥将军也没听清,只当他是累坏了开始胡言乱语。

  “坐好了。”将军把丞相放在圈椅里,帮他整理好石青靠枕,碳画椅搭也给他摆整齐了。

  丞相一脸颓废地靠着椅子,半眯着眼睛看屋梁上垂挂的纱幔,手边的香炉里正燃着小花茉莉。他怀里抱着的衣服散了一地,腰带也不绑,领口敞开一大片,将军只消抬抬眼皮,就能看到他里面露出来的肌肤。

  将军看丞相这副浑身没骨头似的模样,生怕他下一秒就化成了一江春水,从自己心上淌过去了。他从旁边端个碗,递给丞相:“酸梅汤,一直在厨房里熬着,我给你舀了一碗,加了点冰块。”

  丞相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但仍是那副颓废样,刚从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出来,两颊绯红。他盯着面前的将军看了一会儿,忽地笑起来,抬手招他。

  “过来,坐我腿上,让我抱抱你。”丞相说,声音诱诱的,妖精一样。

  将军一点没异议,丞相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在腿上,将军跨坐,两人的距离只在方寸之间。丞相撑着手肘,眼里有光浮沉,桃花潭水似的,看得将军心跳轰隆。

  “把酸梅汤喝了吧,下火的。”将军劝他,白瓷碗里冰块当啷作响,空气里浮着清冽的甜香。

  丞相委屈地摊开手,道:“你看咱俩这么坐着,我的手使不上劲啊。”

  这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这怎么可能使不上劲,他跟将军拉拉扯扯的时候那手劲能把人骨头捏碎,到了这会儿就软了?鬼都不信!

  将军重重地哼了一声,心说你这些技俩也就在我面前耍耍,也就我能信你的鬼话!他掂起勺子搅搅冰块,一勺一勺喂到丞相嘴里去。

  “这下满意了?”将军故意问他。

  丞相答非所问:“你喝过了吗?”

  将军撇撇嘴,啪嗒一声把勺子丢回碗里,道:“就舀了这一碗,现在全给你喝掉了,我喝什么?西北风吗?”

  丞相反而大笑起来,笑得眉眼如新月。他咬了一块冰,一用力按下将军的头,堵住他的嘴唇,舌尖勾着那冰块和他交缠在一起。酸梅甜香,冰块在唇齿间慢慢融化,冰水丝丝沁凉,如春水化冻,碧波荡漾。

  等一块冰完全化完了,丞相才松开手,刚才亲的太用力,将军的嘴唇微微泛红,润润的,像是清水美玉。

  将军看丞相眼尾绯红,唇色似朱砂,心下一动,伸手把桌上一个赭色木盒子够了过来。打开锁扣,里面是他刚才买的一些胭脂,色泽透亮妍丽。

  丞相见将军掂起了圭笔,暗道事情不妙,忙按住了他的手,危险道:“你干什么?谋杀亲夫?”

  “那没有,”将军轻巧地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瞅着你的身段像那台上的戏子,给你上个妆,定是倾国倾城。”

  这话说得不知褒贬,丞相心里苦笑一下,也就随他去了。丞相宠人,恨不得把将军捧在心尖上,由着他玩闹。

  将军点着朱砂蘸了清水,一笔一笔给丞相描,颜色不深,清透的水红色,扫在眼尾像是锦鲤的尾巴。丞相一双眼睛本就是波光潋滟,这下子更是把外头的新嫁娘都给比了下去。

  “刚才跟那老头说了什么?”将军一边小心翼翼地描摹,一边问。

  丞相一动不动,手扣在他腰上,随口说:“商量了一下十日后的事情。广陵王挥师北上,直逼京城,皇帝定不会坐以待毙。我虽看不惯广陵王,但现在也不得已要跟他联手对付皇家。”

  “现在乌罕那提还在京内,到时候京城打起来了,定不会让她全身而退的。”丞相说,“混乱之中谁都别想逃,世道就是这样。”

  “如果乌罕那提提早回异族去,那岂不是白忙一场?”将军担忧地问。

  丞相扯着嘴角浮出狠戾的笑:“你觉得,她既然都来了,我还会让她回去吗?”

  将军随即也笑了,说:“你为什么要杀乌罕那提?”

  “你说呢?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异族杀了你的父亲,这会儿也该报仇了。”

  “那不应该是我来做么?”

  丞相抿唇微笑,刮刮将军的鼻梁:“这个事你不用管,到时候你静观其变就好。放心,咱们有的忙。”

  将军没说话,停下了手中的朱笔,端来一面镜子给丞相照。确实如他所说,上个妆,定是倾国倾城,有温暖的烟火气。

  “对了,你衣袖里那个是什么?”将军搂住丞相的脖子,问他。

  丞相愣了一下,忽而茅塞顿开,故作神秘道:“香膏。”

  “什么香膏?”

  丞相从外袍衣袖里取出那个小盒子,打开来看,却见里头的香膏已经被体温捂化了,黏黏稠稠一片,有种甜腻的香味,让人有些晕乎。

  “你自己看看,这个是做什么用的?”丞相蘸了一点香膏给将军看。

  将军摸了摸,疑惑道:“滑滑的......”

  丞相笑,原本放在将军腰间的手也顺着腰线往下滑,就只隔了一层蚕丝,将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不是疼吗?用这个就不会疼了。”丞相耐心地解释。

  将军还是不懂。

  丞相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恨恨道:“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嘛!”

  将军眼前忽地灵光乍现,他可算是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当即笑起来,把丞相按在圈椅里,挺腰往上一顶,红着脸说:“你看,其实我什么都会的。”

  翌日,一轮毛毛的月亮还在西边的山头没有落下去,帝都仍沉浸在黑暗之中。巷子里没什么人,寻常人家门前的灯笼将熄未熄,空气中泛着些许凉意。

  锦衣把濮季松送至门前,牵着他的马,再为他系好风袍的带子。濮季松是内宫的监官,平时久居深宫,只能在晚上悄悄出来,天不亮就得回去,免得被巡宫的老太监查出来,罚下去几十大板,骨头都给打碎了。

  “就送到这里吧,”濮季松拢好自己的袍子,抬手摸了摸锦衣的耳朵,“你身上有伤,最近别做什么任务了。记得好好调养,按我教你的手法每天按摩一下,不出半个月骨头就能长好了。”

  锦衣捧着他的脸对他笑,心里忽然什么消沉的情绪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知道了,还是媳妇儿对我好。”

  濮季松面上一红,假模假样地揉揉锦衣的脑袋,损道:“谁是你媳妇儿,哪有相公娘子十天半月都不住在一起的?”

  “这么想和我住一起啊?”锦衣抿唇笑了,一抹欢喜飞上眉梢,“不怕等我伤好了,把你......”

  “正经点!”濮季松慌忙打断他,想起那档子事,他耳根子更红了。转念又想起自己的身子,不过是个去势的太监,心中慢慢泛上一丝酸楚来。

  锦衣知道濮季松脸皮薄,也就不再逗他了,转身去院子里折了一朵栀子花来,帮濮季松挽了一个髻子,用花枝别住了。做完这些,他左右端详了一下,濮季松本就长得美,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濮季松拢拢髻子,手指抚过栀子花的花瓣,垂眸笑了笑。他爱美,胭脂丹蔻偶尔也会点上,锦衣给他簪花的时候,眼梢那点情意真能把人活活溺死在里面。

  “再过一旬我就要随将军北上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要跟着啊。”濮季松嘱咐道,一边牵着马往门外走去。

  锦衣把他的腰带衣襟都整理好,说:“都记着呢,忘不了的。东家给我的任务必须得完成,可能还要再将军身边待好一阵子。”

  濮季松展眉笑了,他突然对未来有了憧憬,就像这黎明之前笼罩着黑暗,但总会有朝阳初上的那一刻。他偏头望见了西沉的月亮,忽觉情意绵长,岁月温软。

  时候也不早了,锦衣亲了亲濮季松的额头,把他送上马。濮季松骑在马上回头望望,锦衣披着一件织金锦鲤的罩衣倚在门框上目送他,见他回头,也便笑着朝他招招手。

  锦衣眉眼安宁,披散着头发,有江湖悠远的气质。他站在那里,像夜里的孤狼,濮季松忽地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锦衣也是以这样的姿势靠在桥旁,等着江上船家来渡。

  这日子真好,濮季松想,还有这么美的回忆留着。要是能一直长长久久地看见他,该多好啊,此生也不枉生了一双眼睛了。

  他抽了一鞭子,很快就消失在小巷中,锦衣一直在门口站着,直到瞧不见人了,才折回院子中去。

  濮季松经过药房时,那药房的掌柜正早早地撑起旗招,准备上工了。濮季松下马,撩起帘子走进堂中,招呼掌柜过来,熟门熟路地报了几样药材,叫掌柜去准备。

  “这些药材一天三副,包在一起,按时送到二金胡同左边第三户人家去,连续送三天,三天之后我会来换药。再按这上面的准备一些外敷的草药,捣好了也送去。你们只管送药,其他的不必管。”

  掌柜听了额上冒汗,说道:“不知公子家里,可是有人断了骨头?不如请我们这里最好的接骨大夫过去瞧瞧......”

  “不用。”濮季松冷声打断他,“你们只管送药,药量不许少,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濮季松平时在宫中待惯了,说起话来阴气森森的,骇得掌柜一个激灵,连忙噤声了。濮季松付好了银子,掌柜马不停蹄地就去准备了,濮季松舒了一口气,这才快马加鞭往宫中赶去。

  客栈内,蒲川伏羲一干人等围桌而坐,架势颇为严肃。神仙位尊,虽说他长着一张年轻的面皮,实际上是全天下人的长辈,自然是坐在上首,在他的左手边,坐着上游。

  “我要去北方,”一向少言寡语的神仙难得开一回口,“羲和,你是我的刀,你应该跟着我。”

  伏羲,现在应该叫羲和了,转头看看蒲川背上的长刀,无辜道:“可是刀明明在他背上啊。”

  神仙扶额,奈何刀认主,认准了就改不了了,神仙是豁达人,强压下心中的不甘,愤愤的咬了咬牙。不过一把刀对神仙来说也不算啥,凡人不经打,神仙在人间没对手。

  “你小子,跟不跟我一起去?”神仙指指蒲川。

  “为何仙人一定要去北方?”

  神仙冷笑一声,眼神如刀:“还能为什么,有人冒充乌罕那提,我要去把真正的那个找出来!”

  

  ☆、商榷

  听到神仙开着嗓子情绪激烈地说出那句“有人冒充乌罕那提”,整间客房都安静了。蒲川更是被这话骇得脸色煞白,上游见势不对慌忙按住神仙的手腕,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人间比不得天上,小心隔墙有耳。

  神仙显然被众人的反应搞得相当憋屈,他冷哼一声抱胸靠在椅子里,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得别过脑袋去看窗外,听街市里传来古玩叫卖的声音。

  羲和是刀灵,也算是半个神仙,很显然,他对人间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他坐在蒲川旁边愣是插不上话,神仙今天心情极差,逮着谁都是一顿乱怼。先前羲和给他倒了一杯茶,神仙对着他冷嘲热讽了好一阵子,才被蒲川给劝住了。

  神仙憋屈,羲和也憋屈,上游向来寡淡,甚少言语,蒲川被吓到了,半天没缓过劲来。羲和环视四周,气氛沉闷得要命,无奈地撇撇嘴,只得滴溜溜得转着一个茶杯消遣。

  “仙人,您为何说这个乌罕那提是假冒的?”蒲川问,他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神仙的话颇感怀疑。

  上游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神仙一弹手指,一道结界从地面升起,很快把屋子给笼罩在里面。这道结界隔去了外界的声音,街市上的熙攘声也听不到了。神仙探身往前,手指敲了敲桌面,上游见他要说话,把手边一盏茶递给了他。

  “你说为何?就凭我是他们的祖宗!”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语出屡屡惊人,“当年要不是我,他们这一族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呢!”

  上游一掌按在神仙的手背上,淡然道:“爹,少说两句吧,往事不要再提,免得徒增伤悲。柴公子只是好奇,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对对,蒲川他没有冒犯您的意思......”羲和见情势危急,连忙帮腔,奈何帮忙帮忙越帮越忙,羲和遭到了神仙更大的打击。

  神仙抄起手边一个茶杯就朝羲和扔过去:“你给老子闭嘴!吃里扒外的家伙,别以为你不跟老子了,老子就骂不了你!”

  茶水泼洒出来,在众人眼前洒出一条透亮的弧线,眼看就要泼到羲和头上去了,忽地羲和一抬手,竟活生生将那茶水移到了一边去!茶杯哐一声擦着窗棱飞了出去,直接砸在了古玩小贩的瓷器上,于是乎,遍地狼藉。

  蒲川是第一回见神仙这样骂人,原本以为他一身出尘样,听的都是仙家歌舞,喝的都是琼浆玉露。然而现在蒲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神仙,怎么比凡人还凡人?

  “大哥!”羲和气沉丹田一声断喝,字正腔圆,众人皆是眼皮一跳,“大哥”又是什么玄乎玩意儿?

  然而神仙被这一声“大哥”给镇住了,他抬手指着羲和,真恨不得扇他两耳光:“就你这兔崽子还叫老子‘大哥’?你配吗?老子没你这‘小弟’!“

  这回轮到蒲川和上游面面相觑了,这说的都是什么玄妙的词语?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睁着眼睛看剑拔弩张的两位神仙,心想要是打起来了就赶紧避让。

  羲和一拳砸在桌子角上,桌腿咔啦一声就断裂了,他瞪了神仙几眼,踢开一旁的椅子就往外面走去,高着嗓子撂下一句:“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蒲川没叫住他,羲和砰一声关上门到外面去了。

  神仙显然被他说到了痛处,双手微微颤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竟微红。神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一直没有说出来,上游看着他这般模样,于心不忍,但又无可奈何。神仙把万千话语化作一声叹息,坐回去,再不言语。

  上游把他按下来,添上茶水,生怕他老爹一个不爽就把这客栈给掀了。神仙扶着额头闭眼沉思,长舒一口气。忽而神仙走到窗边去,扶着窗棱往下看一眼,竟一翻身跳了出去!

  “无妨。”上游叫住要去拉神仙的蒲川,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把一盏新茶推到他面前去。

  蒲川担忧地往外看看,试探道:“他这么跑出去,不会出事吗?”

  上游眼皮也不抬,无所谓道:“他能出什么事,你没听他说的吗?他是异族的祖宗,活祖宗!还指望他出事?别人不出事就好了!”

  蒲川倒吸一口气,果然是神仙,艺高人胆大,做事都这么任性!

  “那刚才说的大什么小什么又是怎么回事?”蒲川无法,两边受气,只好靠着椅背与上游说起话来。

  上游拉着嘴角摇摇头,挑挑眉毛表示他的复杂情绪,抿一口茶才说:“爹以前交了很多奇怪朋友,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反正跟我们是不一样。他们说话咱也听不懂,抓瞎。“

  蒲川没有再问下去,再问就是上古秘辛了,蒲川对这些不感兴趣,复又转了个话题:“羲和说的那句话又作何解释?“

  “哪句?”

  “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上游挑起眼尾看蒲川,半晌才笑笑,说:“这个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羲和好说话的,只是脾气急躁了一点。旁人说不动他,不如你去劝劝,兴许就能劝好了。”

  蒲川抿了抿唇,上游说的确实在理,他师父总是把红尘看得这么透彻。羲和跟神仙吵完架,估计现在是一脑子的气没处发泄,看来这回自己恐怕要吃点亏了。蒲川哀叹一声天公不作美,但还是答应了。

  “为师要随你师爷一同去北方,”正当蒲川要出门时,上游突然说道,“这回为师作主,你若想来,可以与我们一道;若是不想来,也不必强求。”

  上游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些微妙,蒲川听出来了,那是一种离别前的伤感。蒲川的心沉了沉,询问:“那你们还回来吗?”

  “或许吧。可能回得来,可能回不来了。”上游的声音变得空旷起来,然后沉默了半晌。

  没等蒲川说什么话,上游自顾自笑了起来,他用轻快的语气朝蒲川挥挥手:“为师逗你呢,瞧把你吓的。哎呀为师也真是,说这些话干什么,折寿么!”

  蒲川垂下眼睫,虽然他知道上游是在掩饰,心中没来由地一慌张,总感觉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上游先发制人,三两下把蒲川赶出去了,等到房门扣上,他才敛去了笑容。上游坐在桌子旁边喝茶,望着墙上一个斑点出神,人都散去了,屋里静静的,结界挡着,屋外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

  蒲川在街上寻到羲和的时候,他正在酒垆前等着沽酒喝。酒垆生意不错,队伍排了老长,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高粱发酵的味道,飘在帝都的街道上,经年不散。

  羲和手里提着个酒葫芦,这是蒲川亲手给他做的。前两天他嚷嚷着要喝酒,蒲川就给他挖了一个葫芦,让他别在腰间存酒。羲和抱着葫芦左看右看,觉得这真是个玩意儿,爱不释手。

  估计是队伍太长,伙计的手脚又不麻利,羲和脸色很臭。他挺着背站在人群里,蒲川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种风暴来临前的压抑感。

  蒲川定定心神,上前去搭上羲和的肩膀,说道:“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沽酒喝。”

  羲和吓了一跳,一看是蒲川,也就放下心来,但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缓和。他冷着脸应了一声,算是敷衍了事,一脸的生人勿近样,吓得周围几个混混都不敢上前。

  其实这混混不敢上前,除了忌惮羲和,还有羲和后面的一号人物。此人身段颀长高挑,黑纱斗笠,窄袖布履,腰间绑着一柄长剑,正是锦衣。混混也知道,一般这种打扮的人,不要惹。

  之前的酒垆旁一向不太平,今天有这么两位人物坐镇,一时间没人敢出来闹事。

  “兄台,不要□□的队。”锦衣按住蒲川的肩膀,说道。

  蒲川悚然一惊,快速抽回了手,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位江湖大侠,忙赔罪。锦衣笑笑,没多计较,蒲川则站开了一点,不远不近地跟在羲和旁边。

  “羲和,你刚才说‘往事不堪回首,又常在月明之中’是什么意思? ”蒲川见羲和脸色稍稍好转,才闲闲地问起他。

  羲和看了他一眼,说:“你很想知道?这话我是说给那只老孔雀听的,与你无关。”

  羲和私下里称神仙“老孔雀”,说他以前很骚。至于怎么个“骚”法,羲和也说不出来。

  蒲川抬抬下巴,琢磨了一下,笑道:“你们神仙......还颇是有趣。”

  羲和拍拍蒲川的肩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等你老了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的时候,你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旁行来一人,衣着虽朴素,但举止有世家的贵气,自然是与旁人不同。蒲川二人瞧清楚了,原来是丞相府的花匠,想来是着丞相的意思来请他们去的。

  未等蒲川说话,花匠拱手作揖,客气道:“柴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还请公子移步,至茶楼一叙。”

  “秦公子稍等,我等沽完酒就来。”蒲川比划了一个手势。

  花匠看了看羲和,认出了他,转而笑着说:“无妨,老爷准备了上好的酒水,公子不如去小酌一杯。”

  羲和与蒲川对视了一眼,心意相通,一拍即合。丞相是什么人,他准备的酒又怎么会差劲,说不定还是泸州的老窖,能喝上几杯定是人生一大幸事。遂二人同意,随花匠去了。

  锦衣在后头看着,暗自庆幸少了两人,很快就能轮到他了。锦衣像往常一样,沽了一壶桃花酒,谢过酒家姑娘之后,便骑马回自己的住处。这是锦衣的习惯,他喜欢喝陈年的桃花酒,说这酒甘香润泽,喝一口就能喝掉满腹的心事。

  三转两转转进了二金胡同,左边第三扇门就是他家。锦衣挑这里住是因为二金胡同有个前朝的典故,说是巷子口埋了两块金子,锁住了风水,可以聚财。锦衣的愿望就是积满黄金万两,把他的濮季松带出宫去。

  在家门口下马,锦衣正要去开门,却猛然发觉不对劲。他记得自己出门时锁了门的,而现在门上的锁不见了。这个时辰,送药的也应该来了,但这会儿却仍不见人。

  莫非是濮季松来了?不对,濮季松白日里是不能出宫的。

  锦衣眯起了眼睛,扣紧了腰间的长剑,要是开门发现贼人,先一剑砍下他的头。

  小心开了半扇门,院子里却很安静,鸟雀啁啾声清晰可闻。他一步跨进去,拉出半截剑,寒芒一闪,看见院内栀子花下站着的人后,却顿在了原地。

  旁边一个圆脸的小太监躬身上前来,踩着碎步,把手中的东西捧上:“锦大侠,您的药在这里。”

  锦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抬手接下了小太监手中的药包。小太监眉眼低垂,一甩拂尘,侧身往里比手势,说:“锦大侠随奴婢来,崔秉笔说他要见见您。”

  

  ☆、论伐

  崔秉笔,锦衣想了想,大概就是宫里那位秉笔大人了。先前听濮季松说起过,崔秉笔是他干爹,打小就跟在他手下做事。崔秉笔年轻时也有个好皮相,待人也和气,就是有个怪癖,好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不过想想也是,深宫寂寞,上头皇帝老子和后妃压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待久了,人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大半的内官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习惯,诸如爱打扮、斗蛐蛐、喜缝补衣物,好打发掉无聊的时光。

  濮季松甚少说起他这位干爹,偶尔提起一两句,语气里也带着些许无奈和怨愤。想来,濮季松跟在秉笔手下这么多年,定是受了不少气。连带着锦衣暗地里也对这位秉笔颇有成见。

  院子里站了一圈的青衣内监,个个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俱是做雕像状。锦衣抬眼扫视一番自己的小楼,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不少暗卫。

  这位秉笔还真是派头不小,出门带这么多随从,还有暗卫护着,怎能说他不招摇!锦衣初步判定局势,定下心神,跨步跟着小太监进去了。他行得端正坐得直,黑白无常来了也不怕。

  小太监领着锦衣上楼去,锦衣问了他几个问题,小太监只是浅淡地笑笑,说:“待会儿你见着了干爹,自然就知晓了。”

  干爹,又是干爹,这糟老头子到底收了多少干儿子!锦衣不屑地想着,这太监们怎么都有收干儿子的习惯,莫不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想收几个防老?

  正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前。小太监叩叩门,低声朝里边禀报,隔了半晌,里头才传来一声沙沙的应答:“把锦大侠请进来吧,咱家恭候多时了。”

  小太监抬眼觑觑锦衣的脸色,见他目光冷硬,也就闭紧了嘴巴,推开半扇门请他进去。

  锦衣冷哼一声,这明明是我家,还用得着你们来请!他一撩下摆,抬腿跨进门槛,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若不是濮季松跟他说过这位秉笔的怪癖,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个女人。

  房间里窗户紧闭,于是这味道有些冲人。锦衣皱起眉头挥挥手,把味道挥散了一点,方才绕过屏风到里间去。

  里头人影绰绰,崔秉笔穿着紫金蟒袍,正靠着身子在打扇,旁边一个年轻太监捧着一盘绿葡萄伺候着。秉笔似是在打盹,眯着眼睛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听见有脚步声才慢慢睁开了一条缝。

  锦衣站在秉笔面前,身形挺拔,松柏铿锵,他不进不退,也不下跪。秉笔盯着他,没说话,一个太监上前一步尖声斥责:“草民!为何见了崔秉笔还不下跪?!”

  “我身在江湖草野,只跪天地和圣人。”锦衣语气平淡,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挂在墙上。

  那太监见状正要上前去用拂尘抽锦衣的脸,却被秉笔一声喝住了。秉笔动了动身子,坐起来,朝着锦衣露出一个笑:“锦大侠是江湖人,咱家甚是钦佩。今儿个算咱家不请自到,有违礼法,那咱家也就行江湖的规矩,客随主便了。”

  “你们晴天白日里闯我家门,还好意思说客随主便?”锦衣嘲讽一句,“果然你们这些人,虚伪起来狐狸都怕。”

  这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还没人敢跟当朝的秉笔大人这样讲话!屋内众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今天怕是要见血了!那些个自诩胸怀正义的江湖侠客,背地里说了秉笔几句坏话,还不是被东厂抓起来削了一层皮么!

  但今天不知怎的,秉笔没有生气,反而还爽快地笑了起来,他朝屋子两边的人挥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咱家今天要跟锦大侠促膝长谈一番,别扰了咱家的兴致。”

  锦衣在一边的椅子里坐下,解下腰间的酒囊给自己斟了一杯桃花酒,细细地品闻起来。屋内众人都散去了,秉笔才和气地朝锦衣一拱手,说道:“不知大侠方才说的‘你们这些人’,包不包括濮季松?”

  好死不死偏要提濮季松,锦衣一收手指差点把酒杯捏碎,他抬眼盯着秉笔那张老脸,恼怒道:“公公想说什么?一直打暗语可不是回事儿。”

  秉笔就笑了,他掖掖袖子,长叹了一声,语调悠然:“大侠难道不问问,咱家是怎么找到你这里的么?你家门口挂着的那把锁,没有钥匙可是很难打开的啊。”

  锦衣一听猛地咯噔了一下,这里果然有问题,他与秉笔素不相识,今天怎么突然找上门来?还有他说“钥匙”一事,那把锁的钥匙就两把,一把在自己身上,一把在濮季松身上。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濮季松,再回想秉笔刚才说的一番话,难不成......?!

  不可能!濮季松每次来都特意挑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生怕别人知道这事儿呢,怎么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就凭着他们两个人的交情,相公娘子都叫上了,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公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锦衣不动声色,浅浅喝了一口酒。

  秉笔听了,了然一笑,似是没有在意,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物事来,搁在了桌子上。锦衣一看,竟是濮季松身上的那把钥匙!

  “锦大侠眼力不差,想来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秉笔循循善诱,他抓住了锦衣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拿下。

  锦衣看了看,复又蹙眉笑笑,轻快道:“这不就是我交给濮公公的钥匙么,怎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没有。”秉笔摆摆手,扶膝长叹,“他不过是犯了些错,咱家让他闭门思过去了。”

  锦衣腾身站起,噌的一声长剑出鞘,抵在了秉笔的喉咙上。与此同时,屋内齐刷刷出现几道黑影,各持武器,围在了锦衣周围。

  哪知秉笔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慌乱,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射出精光的老眼盯着锦衣,狐狸似的阴森,抬起二指夹住剑刃,将长剑偏离了一点,才说:“锦大侠,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咱家今天就在这里提醒你一句,别说是你,天下苍生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咱家的耳目!”

  锦衣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处于东厂的监视之中,难怪这老头子今天会找过来,难怪濮季松之前出入都异常顺利。这只不过是个局而已,而他们都变成了棋子!

  “锦大侠,濮公公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了。”秉笔继续说,他从一边的锦盒里抽出一杆烟枪来,放在了手肘边。

  锦衣如何也不会看错了,这就是濮季松的日夜不离的烟枪,上面的松花楼阁都还是自己亲手雕的!濮季松烟瘾极重,时常会发狂,若是没了这烟枪,他该如何过?

  事态远比想象的严重许多,现下见不到濮季松本人,也不知他受到了什么待遇,但一定没好事!把柄全在别人手中,此时万万不能冲动!

  “濮季松身中奇毒,需要安息香吊着命,若是没了这救命的东西,他就会兽化变异,最后爆体而亡。”秉笔叙述,“这些事情他没给你讲过吧?长话短说,濮季松现在被咱家拿在手里,至于他能活多久,全看大侠您的态度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锦衣打断他,冷冷说道。

  秉笔一下子就笑了,拍了拍手掌:“好说好说,还是江湖人爽快!咱家今儿来,就是想委托你一个任务,杀掉翁渭侨。”

  锦衣神色一变,攥紧了手:“这个任务接不了,我不杀人。”

  秉笔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回身招呼了一下外头,很快,就有人抬着箱子走进来,竟是一箱一箱的黄金和名贵玉石。最后进来四人,手里捧着一幅画轴,缓缓展开了,锦衣生生定在了原地!

  这......分明就是春风上国图!

  “如何?赏你黄金万两,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差事?若是这事办成了,那幅春风上国图,就归你了。“秉笔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混账,这回真的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原来自己早就陷在了别人的局里,还不自知。这秉笔分明是拿捏住了他的痛处,予以致命一击。

  “谁知道你这图是不是赝品。“锦衣说。

  秉笔得意地哈哈大笑,扶着膝盖站起身,甩甩袖:“恐怕是不是赝品,锦大侠心中也有数吧?咱家就不多留了,这些黄金和珠玉就先送给你了,算是定金。锦大侠,好好想想吧,虽处江湖,可也要关心朝堂事啊。”

  他扬长而去,留下地上几个金光灿灿的箱子,像一柄又一柄的重箭,全都扎在锦衣的心上。

  秉笔走出门,忽地又回过身,说:“这并不是咱家一个人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咱家只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皇家即正道,锦大侠,若是你好好去办,你就是站在正道上的人。”

  说完,他带着笑容,在一帮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锦衣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光线暗淡,他手中的长剑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毯上。身前摆着几个箱子,目测有几千两,这远远比丞相给的报酬要多。

  就算他不接这个任务,凭着秉笔麾下的东厂,他有些什么动静全都在监视之下。秉笔代表的是皇家,丞相给再多的报酬,也拼不过皇家的金山银山砸下来。

  春风上国图,黄金一万两,濮季松......锦衣揪着心脏坐回椅子里,一口吞掉了杯中的残酒,甘香绵长,把心事全都吞掉了。

  也罢,拿人钱财,□□!什么正道不正道,他锦衣只是个江湖侠客,本来就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人,谁给的钱多,谁就是东家!那些所谓的乱臣贼子,通通与他无关。

  西城,帝都最大的茶楼里,丞相正提着水壶给房内的盆景添上清水,放了几块石头在青苔旁边,古意盎然。

  “所以说,你们要往北方去了?”丞相一边浇水,一边闲问,他拨弄了两下水池里的锦鲤,神态惬意。

  蒲川正坐在窗下,羲和刀搁在一旁的刀架上,桌子上放着一罐酒、一只釉陶碗。他摸了摸鼻子,偏头去看茶楼外的景色,模棱两可道:“算是吧,我也没什么打算。羲和,你说呢?“

  羲和靠在窗棱上出神,听见蒲川叫他,身子抖了一下,连忙回神来,干笑两声,答道:“我?我......随意吧,听你的,你去哪我就去哪,哈哈。”

  丞相把玉壶放下,擦了擦手,坐在了蒲川对面。蒲川见他坐下,忙给他倒上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去。丞相好歹是一品的大官,是贵人,不能得罪。

  “北方有什么好的?”丞相没喝酒,“出了北疆就是异族的地盘,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蒲川摸摸自己的后脑,他少年心思没那么重,只得如实回答:“仙人说这个乌罕那提是假的,要去北方把真的那个找出来......哎呀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这样啦,你知道......”

  丞相见他面色涨红,知道他是吓的,毕竟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信。丞相抬起手指蘸一滴酒,沿着陶碗抚摸,淡然道:“他说的是真的。”

  “啊?”蒲川更是惊奇了,“那这还不乱套了?”

  “是啊,早就乱套了,乱得不成样子了。”丞相看着外面来往的人群,语气忽有些飘渺。

  蒲川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丞相却转过头来看着他:“本官有话要说,能不能请你的友人先行避让?”

  友人自然是指羲和,蒲川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神色凝重,知道恐怕有大事要讲。他抬手招来了羲和,轻声耳语了几句。羲和看看丞相,抿了抿唇,搭着窗棱就翻上屋顶了,随后一道结界把房间罩在了里面。

  “相爷,您有什么话要讲?”蒲川见四周都安静了,才小心翼翼地问。

  丞相眉眼冷硬,偃月压着惊鸿,山色空蒙,波光潋滟:“本官想让你去杀个人。”

  蒲川抓紧了膝上的一层布,试探道:“要去杀谁?”

  丞相垂眸浅笑,没说话,指尖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蒲川看见了,脑中轰然一声响,这......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秉笔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沟壑

  蒲川的嘴唇略微有些哆嗦,他咽了一口酒,说:“这不可能,杀不了。”

  丞相早有所料,蒲川这么回答也怪不得他,毕竟谁看到这个名字都会说杀不了。丞相晃晃酒碗,看里面的清酒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他笑笑说:“有什么杀不了的,不过是假刺而已,表面上做做样子,见好就收。“

  “假刺?”蒲川不太明白丞相的意思,“那要我怎么做?”

  “假装行刺,只要不把人弄死就行了,瞅着差不多了就跑,逃跑这活儿不用本官教你吧?”丞相盯着蒲川的眼睛,他是老狐狸,对付蒲川这种少年显然游刃有余。

  蒲川尴尬地笑了两声,也是,他有奇行之术,眨眼之间就能跑出三千里,用于逃跑再合适不过了。蒲川被丞相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拂拂头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相爷,可否请教一个问题?”蒲川拱手问,他对丞相说话相当客气,打心底里有些怕他。

  丞相点点头,靠在椅子里,示意他说下去,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抽出一枝九里香,放在鼻尖细细品闻。

  蒲川说:“既然相爷要我去杀人,为何又不把人杀死?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若是日后遭到报复,恐怕不好办。”

  丞相敲敲自己的手背,安然自若:“这个你不用管,到时候自有人接应,你只管行刺就好。记着,动静搞大一点,越乱越好。尺寸你自己拿捏,别让人逮着了尾巴。”

  说罢,丞相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按在桌上推到蒲川面前去,说:“旁的本官也不好多说,若是还有什么问题,这里面都会告诉你。”

  蒲川并腿坐在丞相对面,他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手指紧了又松,丞相身上的那种气势让他呼吸都得小心翼翼。蒲川先前见过丞相,知道丞相脾气不好,不太爱搭理人,达官贵族都这样,位置站得高了,眼中就放不下多少人。

  丞相今天始终是不远不近的,他看起来那么安详,好像只是在聊聊家长里短的小事。一朵白色的花在他手指间翻动,屋子里一片静谧。

  羲和悬着一条腿坐在屋檐上,他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颇有些趣味。底下的人看见他坐在茶楼顶上,不免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毕竟好好的茶楼包厢不坐,偏要跑到人家屋顶上去,看起来诙谐又奇怪。

  坐得有些无聊了,羲和矮下身子去偷听蒲川和丞相说话,奈何两人说话时语气淡然,又有结界挡着,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羲和有些扫兴,但他对人间事其实没啥兴趣,于是又自娱自乐起来。

  “相爷,您为什么要杀他?”蒲川捂着酒碗,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说话也不再局促。

  丞相转头看向窗外,他脸上的神情难得温暖一回:“为了你那表哥啊,要不是为了不把他卷进来,本官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所以帮个忙,本官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

  蒲川自然是知道丞相与将军关系不一般,他看着丞相脸上的表情,那双看谁都是平淡如水的眼睛里竟盛满了温暖的情意,眉梢难得飞上喜色,蒲川不免纳闷,他到底是怎么看上自己表哥的?

  “那相爷为何选我去?”蒲川撇起眉毛,“您的身边一定不乏奇人异士,武功在我之上的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选我去呢?”

  “别人本官不放心,没准哪天倒打一耙。而你是我的小舅子,本官不信你信谁?一来,你有奇行之术,打不过就跑,难不倒你;二来,”丞相指指刀架上的羲和刀,“你有神仙傍身,凡人如何奈何得了你?”

  蒲川一惊,忙道:“您怎么知道他是神仙?”

  丞相笑笑,摊了摊手,表示理所应当:“你这刀本来就不寻常,本官一早就觉得你收的那个小徒弟身世不凡。你忘了?本官与上游道长有交情,这些事本官怎会不知晓?”

  他们都笑起来,蒲川心里忽有些释然了。丞相看起来心情不错,多喝了两口酒,夸这酒温润醇香。

  “相爷,若是我帮你去杀了这个人,您要拿什么来做交换?”

  “杀你母亲的仇人还没死呢,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本官的意思吧?”丞相笑得阴狠邪气,看得蒲川脊背发凉。

  蒲川不敢多问了,丞相说话向来算数,看在将军的面子上,蒲川还是相信这一点的。思量两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看了,看到后来,双手都在颤抖。

  “这......这......”蒲川难以置信地看着丞相,信纸里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是一个无比庞大而周密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一次叛变。

  蒲川生活在江湖市井,对那些朝堂阴谋无甚涉猎,他从来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心思可以长远到这个地步,这么长的时间里,依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滴水不漏。

  而他,竟然就这样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再过几日,这个秘密就将彻底被揭开,昭示于天下!

  他真的被吓住了,看着面前坐直了身子,换上严肃面容的丞相,忽然觉得这个杏花春雨般的人简直就是罗刹恶鬼!

  “柴公子,这下你该知道,为何本官说‘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吧?”丞相神色肃穆,屋内的空气霎时变得无比凝重。

  蒲川忽觉泰山压在自己头顶,很多人的性命都攥在了自己手中。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江湖草莽,皇天后土还用不着自己来担心,可现在,肩上俨然已经挑上了半个家国。

  也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哥他现在有危险,一日都不能再拖延了。”丞相说,语气焦急。他说的是实话,现在除了蒲川,真的没人救得了他了。

  这一点蒲川何尝不知道,信里都写得明明白白。他咬咬牙,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就算不为苍生,为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蒲川豁出这条命也得去拼。

  丞相忽地站起,当即双膝跪地,对着蒲川拱手跪拜,俯首朗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晏某感激不尽!”

  蒲川一慌,怎么能让一品大官对着自己一介草民跪拜,他忙上前扶起丞相,却见他双眼绯红,眼中分明有泪光。

  心中叹一口气,这该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他把将军的命看得比自个儿的更重要?恐怕刚才那平淡安详的模样,也是费了大力气伪装出来的,现在所有的戒备都已放下,那点伪装也就不攻自破了。

  世间百般劫难,只有情关最难闯。

  丞相送蒲川离开了,站在窗边看他和羲和一道往东边走去。羲和腰间别着个酒葫芦,绕着蒲川问这问那,蒲川似是心事重重,话语也少了些,惹得羲和有些不高兴。

  羲和抱着个酒葫芦别扭,故意落在后头,蒲川走了两步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羲和正站在万千人潮中朝他笑。

  他们年少,笑起来单纯明净,骑马踏花、闯荡江湖,不曾受到世事左右。丞相羡慕他们,忽有种千帆过尽,而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的孤独感爬上心头。

  丞相背过身子,靠着雕花明窗,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花匠这时从外间走进来,见丞相一个人在灌酒,知道他心情不好,遂没有言语。

  忽地听见丞相轻声说:“天阴了,要下雨了。”

  花匠抬头往外面看去,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厚重的乌云已经压在了帝都上空,光线暗淡,闷得人心慌。

  将军见天阴了,就到院子里去收衣裳。原本这活儿都是下人们在做,这几天刚是中秋,将军给他们准了假,把人都遣散了不少,所以洗衣服晾衣服的活儿都是他亲手在打整。

  将军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常年在边疆,手上搓出了一层老茧,没那么金贵。

  他把衣裳收下来,抱回房间里去,天气热,衣服干得快,摸在手里还有烫人的温度。将军从一堆衣服里拣出那件画眉黄莺圆领袍子,细细地抚平了,端详了一阵,才仔细地叠好。

  这是丞相的衣服,他亲手洗的。将军抱着衣裳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想了想,点起一只香炉,放了块檀香,把衣裳架在上面熏。

  丞相喜欢檀香,说檀香悠远,古意难详。

  衣裳熏好之后,外面已经下起雨来,雨点很大,打在竹叶上啪啦啪啦地响。将军收拾好衣服,把丞相的袍子包在油纸包里,撑起一把伞出门去了。他要把衣服送到丞相府上去,街市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沿着墙边走,风里飘来雨水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之前的某个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雨,他去给丞相送伞,他们一起并肩走回家去。那天巷子里点着灯笼,丞相笑得明媚如初阳。而他那些情思心事,似乎就在那时如荒草疯长。

  正想着,人已经到了丞相府门口。将军一抬头就看到丞相府的匾额,大雨浇在檐头,朱门厚重。

  将军像往常一样敲响大门,很快门就开了,一个面生的仆人站在门后。将军和气地自报了家门,那仆人兴许也是见过将军的,便招他进来了。

  “晏大人在府上吗?我来给他送点东西。”将军把伞递给仆人。

  仆人躬身回答:“回将军,老爷正在招待贵客,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将军抿了抿嘴唇,抱紧了怀中的衣裳。他在堂上坐下,婢女给他上了一盏茶。他觉得有些奇怪,往常都是花匠出来迎客,这会儿怎么不见了人影?丞相在招待什么贵客,连他来了都还要禀报一声?

  半盏茶的工夫,那仆人就从堂后绕出来,喜笑颜开地朝将军一拱手,说:“老爷叫您去,请将军随小的来。”

  将军面有喜色,虽说今天奇怪了点,但好歹是见到人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来到临水的台榭上,纱幔层层叠叠,池塘边上开着睡莲,水面一片烟。将军听到里头传来人声,似是有两人在交谈,他们语调轻快,时而有笑声。

  将军打帘进去,那水边的木板平台上放着一张桌案,旁边的博山香炉里正冒着烟气。丞相背对着他坐在一侧,撑着头似在纸上走笔。他对面坐着公主,眉目妍丽,转着手腕给丞相磨墨。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将军站住了,他看着眼前琴瑟和鸣的一幕,脑中只余下沙沙的雨声,其余一片空白。仆人已经下去了,这里只余下他们三人,雨水落尽池塘里,火红的锦鲤跃出了水面。

  公主正笑着在说什么,抬眼望见将军,顿了一下,才提醒虞景明一句。虞景明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看看,转而眉眼带笑,朝将军招手。

  有什么东西把心脏捅了个对穿。

  将军没有表示,他走过去,那步履竟是前所未有的从容:“看来末将今日是打扰了相爷的好兴致,佳人在畔,相爷定是不想看见末将这张脸吧?”

  

  ☆、仓皇

  将军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和潺缓,丞相曾经对他说,他是一品的大将,得要绷着,莫让旁人瞧出破绽来。将军心里苦笑,忍住悲伤强颜欢笑的样子,真的能把人的心都撕成两半。

  虞景明听见将军的话,眸中闪过一丝光线,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了。他站起身朝将军拱手,礼数客气周到:“哪里哪里,翁将军难得来一回,蓬荜生辉。”

  说罢,他伸手要去扶将军坐下,将军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子,朝着公主见礼:“北疆守将翁渭侨,见过公主殿下。”

  虞景明的手悬在半空中,略微有些尴尬。公主见状,温声招呼了两人几句,好让虞景明有个台阶下。将军不言语,一撩袍子面对着雨中的池塘坐下了,旁边点着香炉子,里面燃着檀香。

  丞相喜欢檀香。将军的脸色暗了暗,自从上回遇到了一个假丞相之后,将军心有余悸,遂多留了个心眼。现在易容正骨的邪门手法那么多,谁知道眼前这个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末将可不是难得来一回,相爷莫非忘了,末将几乎是天天都来呢。”将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朝虞景明举杯。

  虞景明低眉浅笑,他那张脸与丞相有九分相像,笑起来的时候如半山烟雨:“翁将军对本官有心,本官自然是记得的,又怎敢忘记呢?”

  公主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一番,莞尔笑道:“两位大人好生熟识,这会儿怎把本宫都给冷落了。”

  将军眼尾带笑,藏山不露水:“公主殿下久居深宫,今儿怎么想起来到丞相府上来了?”

  尽管语气中带刺,但公主是天家贵女,胸襟自然是宽广,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虞景明的脸道:“八月二十二就是本宫与丞相大婚的日子,现在过来看看郎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虞景明牵起公主的手,神色婉转,眉尾挑着温暖的情意,说:“想来翁将军还没听说吧,皇上给本官赐婚了,喜宴在八月二十二,将军可一定要来赏个脸。”

  将军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看到虞景明腰间别着一个珠玉锦囊,上面是莲花吉祥纹,正是自己送给他的那一个。虞景明似是满心欢喜地在说着人间的喜事,眉眼盈盈,眼波比外头的池水还要潋滟。

  现在终于肯把这事说出来了?将军心里冷笑一声,也好,免得自己亲自逼问,省去了一大半的嘴皮子功夫。

  “那我呢?”将军放下酒杯,撩撩自己的头发,撑起下巴看着虞景明,“相爷缠了本官这么久,现在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了?”

  虞景明闻言眼皮一抖,旁边的公主也蹙起了罥烟眉头,气氛僵持了一两秒,两条鲤鱼噗啦一声跳出水面。将军正盯着虞景明的眼睛,希望能从他转瞬即逝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来,只要证明眼前这个人是假的,那他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哪知虞景明却抱歉地笑了笑,仿佛天生就该这样,他按了按将军的手,说:“本官确实与将军交情匪浅,将军眉宇堂堂气度不凡,本官对你甚是欢喜。但本官早几年就与公主相识了,没来得及与将军细说,是本官怠慢了。”

  他说话辑商缀羽,潺缓成音,这声音将军听过千百遍,又怎会认错。他的语调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哭腔,似充斥着无数的无奈和心酸。

  将军一瞬间有些茫然,他也无法辨认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真是假,这世上,究竟有谁能模仿得这么像?又有谁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假扮丞相堂而皇之地待在丞相府中,还与公主坐在一处?又或者说......这就是晏翎本人?

  一时哽咽,将军瞥见桌上的宣纸,一把拨开了公主的手,把那些写满字的宣纸抽出来,他一张一张看,笔走惊鸿,《三都赋》《两京赋》《上林赋》......

  “将军!你这是干什么?!”公主厉声呵斥,伸手要把宣纸从将军手里夺回来。

  将军认得丞相的字迹,他曾在灯下提笔描摹,描了百八十遍,那一撇一捺都勾画在自己的心上。错不了,错不了,这就是晏翎的字迹,晏翎的书法很有特点,连丝如流水,勾起来的地方要往外面折一点,飞燕似的,轻盈自在。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之前的一切难道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醒了,他人早已两情相悦,而自己依旧是孑然一身。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永远不会忘记丞相握着他的手说“我喜欢你”;永远不会忘记丞相挽着袖子在烟熏火燎之中给他烙一张煎饼;永远不会忘记他在漫天的火雨中跃下,那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晏鹤山!你他娘到底是谁?!”将军终于忍不住怒吼,他扔开了一手的宣纸,被风吹起,飘落满地。

  将军一把揪起虞景明的衣领,虞景明瞪大了眼睛挣扎:“我还能是谁?!我是晏翎,我是晏鹤山,我还能是谁?!”

  “不可能!你是假的,晏鹤山那种人我还不知道,他短命,一生只够爱我一个人!“将军拼命扯开虞景明的衣裳,“我倒要看看,你是哪里来的野货色!”

  “翁渭侨你疯了?!我就是晏翎!我是爱过你,那只是我寂寞,想找个人玩玩而已!”虞景明一拳打在将军的颧骨上,“也就你这种傻子能当真!真可笑啊,自己被骗了还说我是假货,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谁会看得起你!”

  一拳下去将军的颧骨上的皮被擦开了,他胡乱抹了一把,他扯开虞景明的半边衣裳,视线落在他的锁骨和胸前。他记得丞相那里有自己留下的几个红红的印子,而眼前这个人,锁骨上赫然也有红印!

  公主勃然大怒,上前去扇了将军一掌,怒骂道:“翁将军,本宫之前还敬你文武双全,治军有方,是栋梁之才,而今一见,却也不过是个粗野莽夫而已!”

  “你滚开!”将军一抬手臂把公主掀到一边去,“本官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管!”

  “乱臣贼子,大逆不道!”

  将军一膝盖顶在虞景明的小腹上,扣住他的双手,问他:“这几个红印子怎么来的?”

  “本宫留下的。若是将军不信,本宫还可以告诉你,晏大人的右边衣襟上留着胭脂,那也是本宫的。他是本宫的夫君,与将军您有何关系?”

  虞景明喘着气,死死地盯着将军的脸。将军的视线右移一点,果然在他的右边衣襟上看到了嫣红的朱砂印子,这是女子鲜亮的口脂,盖在了衣服上,很难洗掉。

  将军忽然笑了笑,笑得颓然。仿佛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溺死在海中。胸口积压着千吨海水,寂寞得就像烧尽了世界的炭火。

  他的脸颊隐隐作痛,心里那汪湖水瞬间就干涸了。那湖水里盛满了关于晏翎的一切,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悲欢离合。

  将军蹲在虞景明面前,撇着远山般的长眉轻笑,双眼绯红,问他:“前几天我去听戏,演的是陈世美那一出。相爷,您听过陈世美的故事么?”

  虞景明把衣裳打整好,说:“当然听过。”

  “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相爷,我当初以为你是柳下惠,却不知你竟是陈世美。“在平缓的声音中,一滴眼泪从颊上落下,这是将军头回在外人面前掉眼泪。

  “本官与公主年少相识,两情相悦这么多年,现在皇帝赐婚,又何来悔婚男儿招东床?”虞景明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膝上的灰。

  “爱过吗?”

  “爱过。但更多的,只是想玩玩你。“

  将军站在虞景明对面,看着他这张脸,所有的情感都在胸腔中炸裂,如毒蛆附骨,剜心蚀肉。檐外依旧下着雨,池塘旁边开满了海棠花,假山怪石两相呼应,风中传来喜鹊的和鸣。

  没再过多停留,将军振袖便离去。像他任何一次走上战场一样,腰背挺拔,如踏着千军万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虞景明看着将军的背影,袖下攥紧的拳头松了松,最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晏大人,您还真是舍得呢。”公主捡起地上散落的宣纸。

  虞景明没理她,闲闲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望外面的景色,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舍不舍得不要紧,主要是他舍不舍得啊。”

  公主没听明白:“他?”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眼前这人是假丞相的,虞景明抿酒笑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多谢殿下今天陪本官演了一场戏。”

  两人客气过两句,又对酌了一会儿,见着雨势渐渐小了,公主便要起驾回宫。虞景明站在门口送公主,看着车驾渐渐远去,笑容逐渐得意起来。

  这个傻公主,只有丞相和将军离了心,秉笔那边才有更多的机会杀掉翁渭侨啊。翁渭侨一死,晏翎手中最大的一块筹码就被夺走,到时候帝都一乱,北疆军队还不是牢牢把握在皇族手中?

  在皇族的重压下,他晏翎又算个什么东西?到时候挟持新皇讨伐逆臣,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而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丞相的位子了!

  在黑暗里跋涉了这么多年,终于云开见月了,东西南北,天下江山,还不是手到擒来!

  虞景明笑了,疯狂而意气,无边大雨冲刷着丞相府古老的檐头,黑色的云层似要把帝都压垮。

  将军回到府上,推门而入,屋子一侧摆着一面巨大的铜镜。他慢慢朝那面铜镜走去,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他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眉宇间有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怀中不知怎的还抱着丞相那件圆领袍子,上面的黄莺画眉生气盎然。他攥紧了双手,一把将衣服摔在地上,抬脚狠狠地踩,然后跨着长腿出门去了。

  丞相在酒楼中给自己灌酒,花匠劝也劝不住,等到外面都黑透了,房间中点上灯笼的时候,丞相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五六罐酒喝得一滴不剩,花匠都有点担心他家老爷会不会醉死过去。

  何必呢?不能喝酒还偏要逞能,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吗?花匠一边抱怨,一边架起丞相往楼下走去。

  丞相在他背上蹭了蹭下巴,紧接着,花匠感觉脖子上一片冰凉,一声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渭侨,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花匠鼻子没来由地一酸,虽然他不知道丞相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又为何会在这酒楼里把自己灌醉,但他觉得,这世间百般劫难,果然情关最难闯。他家老爷这么神通广大,也没能逃过去。

  回到府上,花匠打来凉水给丞相洗了脸,灌了几碗醒酒汤,又把冰块搁在他的脖子上,这才让人清醒了一点。丞相正想骂,花匠拍拍他的脸,三言两语禀报了将军和公主来过府里的事。

  丞相一下子坐起来,扯住花匠的衣领,咬牙问:“是不是虞景明接待的?”

  花匠正想说是,只见丞相一把推开了他,踹开房门,一头走进了大雨中。天幕低垂,他提着沾满酒渍的衣裳下摆,跌撞着在往城东奔跑,背影仓皇,夜晚漆黑如泼墨。

  

  ☆、孤独

  丞相冒着无边无际的大雨在帝都纵横交错的巷子中奔跑,他记得去将军府的路。第一次去将军府参加那次宴席的时候,他坐在马车上特意留心了一下,竟就把这条路记住了。

  那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啊,初阳暖照,花木生香,将军笑得春风拂面,站在檐下接待宾客,朝他一拱袖,说:“相爷,里边请。”

  还有将军府上点起的蜡烛,那被月光照亮的天井,厨房里飘来熬凉糕的香味。丞相喝醉了酒趴在桌上睡觉,最后还是将军把他背了出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谁的背上,鼻尖萦绕着一股苍山籽的气息。

  那都是最开始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日里的光景。他们垂湖泛舟,附耳谈笑;他们比肩杀敌,游川走马;他们西窗挑烛,情衷共话。

  雨水把丞相的衣服浸透了,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胡乱抹一把脸,摸到一手冰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绯红的双眼似涂上了薄薄的胭脂。

  不知拐过了几道弯,他步子太急,一下子踩住了衣摆,跌了一跤。手掌擦在粗糙的砾石上,一块皮瞬间就被擦掉了,他酒劲还没过去,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打开了,却见里面是空的。

  这是他用来醒酒的丹药,偏偏在这个时候用完了。丞相把瓷瓶摔在地上,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檐下挂着去年的灯笼,此时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丞相站在台阶下,看到那古朴厚重的檐头,匾额上写着将军的姓氏。他眼眶一热,泪水就混合着雨水流下来了。

  “翁渭侨!翁渭侨!”丞相用力地敲门,这时候什么风度仪容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将军快点来开门,他想看到他,哪怕只是一眼,看到他还好好地活着,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门很快就开了,是老管家来开的门。老管家和丞相一样着急,将军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骑马出去了,外面又是大风大雨的,老管家不知在堂上徘徊了多少圈。

  老管家原本以为是将军回来了,开门一看却见丞相浑身的湿透地站在门前,模样狼狈不堪。老管家吓了一跳,慌忙要请丞相进去,哪知丞相一把推开了他,跨过门槛就往将军的房间去了。

  “渭侨!翁崖旗!”丞相把头发全都撩到脑后去,脸色苍白,眉骨在他的眼下打上浓重的阴影。

  没人答应,将军府里除了雨声,一片寂静。丞相的心都揪紧了,他推开将军的房门,黑暗扑面而来,里面空无一人。院中一丛斑竹沙沙作响,房中残留着一缕檀香味。

  丞相垂袖站在屋中央,面前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映出他落魄的身影。他还看到镜子前的地上有一团被揉乱的衣裳,画眉黄莺正飞上枝头,百花正灼灼盛开。

  他捡起那件圆领袍子,拍了拍灰尘,注视着领口一簇兰草,不知是哭是笑。半晌,他把脸埋进衣裳中,浓烈的檀香涌进他的脑海,烈得他眼泪似黄河决堤。

  老管家追着丞相过来,他此时站在了门外,不敢再上前了。他看到平时威风八面气势涛天的丞相,竟会在这样的雨夜里,抱着一件衣服泪流满面。屋外黑,屋里更黑,孤独如山,负重前行。

  “他去哪了?”丞相问将军府的管家。

  “老奴不知,将军下午回来时脸色不好,一会儿工夫之后又出去了。”老管家惶恐回答。

  丞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拎着衣服,垂眸抿唇,神色看不出悲喜,绕过管家到外面去了。管家刚想给丞相送伞去,走到门前,却发现丞相早已不见人影了。

  雨还在下,丞相穿行在雨幕中,衣服浸透之后沉甸甸的,一股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翁渭侨——!”

  丞相没有哪次在这样一座寂静的城市中撕心裂肺地呼喊一个人的名字,他渴望在转角的地方看到有人策马而来,又或者有人站在背后,对他说:“相爷,我在这里。”

  “翁渭侨——”

  丞相去了花楼,楼里人潮涌动,朝歌夜弦;他去了烟柳成阵的河畔,再次走过那座石桥;他去了北方的城门,门楼飞檐似鹰隼。

  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但还是没有找到他。丞相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四下皆是铜墙铁壁般的雨水,帝都像是个巨大的囚笼,他在里面横冲直撞,撞得头破血流。

  这才是他晏翎,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拖着步子走回将军府,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把他的身子碾碎成齑粉,他抬头看了将军的匾额很久,然后在门前坐下。他没敲门,他就这样坐在门前,靠着莲花石柱,听大雨冲刷门前的石狮。

  将军总会回来的,他就这样等着他回来。丞相抱住膝盖,身上尽是雨水,冻得他打抖。怀里那件圆领袍子散发着古朴的檀香,悠远难详。

  城外,雨中的山头似熟睡的猛兽,纵横交错的原野一望无际,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桂花香。

  有人策马在城外的道路上狂奔,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一阵飓风。道路两旁长着萋萋的芳草,茂盛离离,绿杨芳草长亭路,无情不似多情苦。

  将军没戴斗笠,没穿罩袍,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勒着马缰,在空旷的原野上驰骋。雨水迎面打在他脸上,蒙住他的眼睛,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起来。

  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嘈杂的雨声,他拼命地骑马奔跑,仿佛在逃亡,要把自己的过往抛弃在脑后。将军喘不过气,愤怒之余,就是海一般的悲伤,跋涉千里,却无人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山路已经到了尽头。将军猛地勒马,站在山崖顶端眺望远方,平原浩荡,川河烟渺,山水路迢。再往北就是北疆了,有无垠的旷野,还有触手可及的漫天的星辰。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要做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真怀念那些在北疆的日子,躺在山坡上看星星,轻轻哼着孤单的小调,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来去如风,自由自在。

  生命本该如此轻盈,那又是什么让自己陷于泥淖?

  将军猛然回头,透过林木俯瞰到雨中的帝都,原本千灯重楼,现在却只剩下巍峨的黑影。帝都方方正正,龙首龟背,一看就是天家的福相,有万寿无疆之感。

  “下回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点上满城的灯火。”

  “你跟着我,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有什么好的,将军跨上马背,转头下山,不如似蝼蚁短命,不知春秋,一生只够爱一人。

  后半夜,将近黎明,更夫的梆子声越来越远了,下了一夜的大雨这时候也消减下去,将军府的墙头开着蓝色的花,积水混合着花瓣从街边流过。

  墙体微微向内凹陷,像涟漪似的,空气中出现淡淡的波纹。而后从墙里穿出来一人,身穿蓑衣,头戴黑纱斗笠,腰间绑着长剑还有一个酒囊,里面装着一大半的桃花酒。,此人身上还带着桃花酒的香气。

  锦衣在将军府里候了半夜,就等着刺杀将军。这是他接下崔秉笔的任务之后的当天晚上,锦衣之前接的是丞相的任务,所以对将军府甚是熟悉,哪里可以隐蔽哪里易守难攻他比自己的手掌还清楚。

  若不是那幅春风上国图,锦衣并不屑于这么着急地就去做任务。但毕竟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财,办事效率高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出师不利,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今夜一直没见着将军人影,徒劳而归。

  眼看就要黎明了,锦衣夜行,不喜欢白天杀人,遂他略有些不耐烦,拂去身上的雨水和草叶,穿过将军府的墙壁准备离开。

  锦衣左右看看,夜晚还没有完全散去,巷子里静得看不见个鬼影,他松口气,按着腰间的长剑要转过垣墙。却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紧接着一匹黑色骏马停在了将军府门前。锦衣一惊,忙侧身靠回去,贴在墙上听动静。

  将军在城外狂奔了一夜,浑身湿透,但他却觉得轻松起来。悲伤如决堤的黄河水,来势汹汹却很快就消散下去,万籁俱寂,自然的宏大和苍凉扑面而来,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走上台阶,却见门前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丞相等了大半夜,酒劲还没过去,又受了冻,头疼得要命,最后竟昏沉着睡了过去。

  将军正想走过去看看,却闻到老大一股酒香味,是泸州老窖的味道。这不就是晏翎么,将军想,他在我门前坐着干什么?捅我一刀现在又想来求我原谅?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这是把他翁渭侨当什么了?以为装个可怜,假巴意思来找找他,就万事大吉了?将军再美,说话再温柔,可终究还是世家之后,又是从战场上走下的人啊。

  罢了,生命本该轻盈,没什么放不下的。既然他早与佳人同心连理,自己又何必情衷错付,从此便作陌路相识,余生不悲不喜。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将军扭过头,不再过多停留,推开府门走了进去。

  锦衣在墙后瞧见了这一幕,依稀觉得角落里那人有点眼熟。见将军进门去了,也就从墙后走出来,三两步跳上台阶,好奇地去看了看那人,当即吓了一跳。

  天色暗,丞相一张脸白的像宣纸,垂着脑袋睡着了。睡梦中他不停地收拢身子,蜷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一件衣服,露出的一角上绣着花底黄鹂。

  锦衣撇了撇嘴,这么大一股酒味,该是喝了多少酒。难怪糊里糊涂跑出来在雨里跑了一整夜,又糊里糊涂在将军府门前睡着了。

  他本想趁着黎明还没来再进府一趟碰碰运气,可现在他没这个心思了。锦衣架起丞相,把他带到一家客栈里,把人放在榻上后,就下楼去付了银子,吩咐了几句,戴上斗笠走了。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丞相大人都亲自来找过您了,可把老奴给吓得啊......”老管家跟在将军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的事,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将军听他说完,推开门走进去,见地上那件被他狠狠踩过的衣服不见了,笑了笑,说:“我知道。不过你也别太信他,在他眼里,我可能还不如一件衣服重要。”

  老管家愣了一下,忙为丞相辩解:“将军怎么能这么说呢?晏大人昨晚来的时候伞也没打,身上全湿透了,估摸着是一路跑过来的。一来就问您去哪了,还抱着您那件衣服哭,老奴瞧着,可真是造孽啊......”

  

  ☆、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相信我这章真的没有虐了好吧

  老管家岁数大了,喜欢叹气,看不得伤心事。将军听了他的话,手指猛地紧了紧,但很快又松开了。他扶着老管家的肩膀,劝他:“不要说了,我心里明镜似的呢。您年纪大了,以后还是少为这些事操心了,伤身子。”

  送走何老之后,将军看看身上的衣裳,打开衣柜寻思着要换一件。他脱下衣服搭在屏风上,将军的身段很漂亮,腰线紧实,肌肉分明。回头翻翻箱子,却一眼看到了那件绯红的衣裳。

  他突然想起丞相也有一件,他们买的同一批布料,丞相那件绣着孔雀牡丹,湛蓝似湖泊。那还是他们认识没几天后发生的事情,丞相还带他去泛舟,给他剥了一盘荔枝,汁水很是甜蜜。

  把一切都放下之后心里突然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让人忍不住想哭。将军恼火地盖上箱子,撑着一旁的香料桌子叹了一口气。他打开香炉瞧了瞧,里头卧着一块没烧完的檀香,他把利落地把檀香取出来扔进了水池里。

  丞相做了一个梦,梦中大雪纷飞,金戈铁马。他像一缕孤魂在交坠的箭矢中游荡,马蹄声轰隆如雷霆,弄得人恍恍惚惚,他好像是要找什么人,但他忘记了自己要找谁。

  忽地乱军之中出现一个身影,好像是将军。丞相走过去,看到他用猩红的梅花氅裹着怀中的一个人,跪在地上哭泣。周围的马蹄声消减下去,大雪让他转瞬间就白了头。

  丞相有些动容,想必这死去的人一定是某位不幸的将士。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将军的头,但目光落在梅花氅中露出来的一张脸上,那分明就是自己的脸!

  丞相骇然,他从骨子里恐惧死亡,他退后了两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是万丈深渊。

  蓦地一只手在身后出现,一掌把他推下了悬崖。身子霎时像一支断箭一样坠落下去,丞相想喊什么,但一直喊不出声。极速下落的时候他看到将军站在崖壁上,丞相努力地朝他伸出手,但眨眼间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梦中回荡着绝望的呐喊,贯穿整个深渊,激起一片黑色的回声。

  丞相猛地睁开眼睛,汗水如注,头痛得像是要从中间裂开。冷汗浸湿了衣裳,两颊正烧得发烫,他喊了一声将军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回答他。

  梦中的大雪纷飞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擦去额上的汗水,看到眼前的竹木帘帐,外头没有天光,房间里还有些昏暗。

  他坐起身,揉揉灼痛的眉心,回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昨夜他在雨中跑了一宿,最后坐在将军府的门前等翁渭侨回来,睡着之后再一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了。

  怀中还抱着自己那件圆领长衣,他小心地闻了闻,飘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味,悠远难详。他有些恍惚,耳畔这么宁静,仿佛昨夜的事情已经远到上辈子去了。

  舀了一盆冷水洗漱过后,好歹把烧意压下去一点,他匆匆下楼去。楼下的正堂里有几个小厮在打扫,这时候时间还早,天刚亮,还没到来客人的时候,外面的街市飘来黄糖发糕的甜香。

  “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丞相问正在柜台前打算盘的胖掌柜。

  噼噼啪啪打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胖掌柜掌掌灯,眯起眼睛盯着丞相瞧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一位公子......“

  “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二十五岁上下,长得眉宇堂堂,说话带点济南的腔调?”丞相连忙询问,他上下比划着,想从掌柜的眼睛里看出一点认可来。

  然而掌柜慢悠悠地摇摇头,说:“那位公子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黑纱斗笠,看不见脸,不过他腰上有一把剑,看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人。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那一位?“

  丞相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他忽觉有些伤感,尽管早在预料之中。将军不会戴黑纱斗笠,将军用刀不用剑,掌柜说的这个人,准是锦衣没错了。

  不过锦衣怎么会发现他在将军府门前的?丞相有些奇怪。

  没等丞相细想下去,客栈的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步履匆匆地,上来就朝着丞相行礼:“老爷,小的来迟了,这就来接您回府去。”

  “哦,对了,”掌柜招招手,说,“那位公子还说,今早会有人来接您回去的,他已经把银子付清了。这位公爷,您这就可以回家去了。”

  丞相听他说完,忽然想,回家去?哪里是家?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

  他朝掌柜做个揖,谢过之后便随花匠出去了。胖掌柜笑起来和气,见人走远了,才疑惑地嘀咕:“这人瞅着非富即贵,怎的被淋成那样给人背进来?嗳,准是上花楼被夫人抓着了,罚在院里跪了一晚上咧!”

  自言自语罢,掌柜也就继续拨弄起他的算盘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丞相站在街边问花匠,转角处一间糕点铺子正在蒸发糕。

  花匠说:“我昨晚等了您一宿,本想去找您的,顾虑着虞景明那边就没敢出去。今儿早上站在门前望着的时候,不知哪儿飞来一只镖,就钉在门柱子上,上面写着叫我来这儿接您。”

  丞相自然是心下了然,他抿抿唇,掖着袖子没有言语。

  花匠仔细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面色苍白,眉骨下阴影浓重,眼眶都还是红的,一夜之间竟像是瘦了不少。花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的丞相,威风八面,眼梢带着一万种风情。

  “相爷,您昨夜去哪了?”

  丞相看看街道的两头,皱着眉头咬嘴唇,半晌才淡淡道:“将军府。”

  “将军跟您说了什么?”花匠问得小心翼翼,丞相今天脾气不对,要知道晏翎这种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寻常人伤不到他一根毫毛,唯独翁将军除外。济南翁氏的公子,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把丞相憔悴成这样,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本以为丞相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丞相的反应却出奇得平静了:“要是他真的跟我说了话,那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丞相的声音很安宁,温声如春雨杏花,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有些寂寞。他低垂着眉目,手指轻轻抚摸衣上成双的黄鹂鸟,神态淡然。

  花匠更是惊悚了,忙道:“将军他连门都没让您进?简直岂有此理!”晏翎是什么人,是当朝的丞相,是殿试的状元郎!天下除了皇帝他最大,走到哪不是菩萨一样供着?这个翁渭侨哪来的本事让丞相受这样的委屈?

  丞相抬手打断了花匠,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蔚然:“无妨,是我欠他的,欠债总要还。将军没把我怎么样,你也别操心了。”

  说罢,他抬腿往那热气腾腾的糕点铺子走去,花匠跟在他后面。糕点铺子前排着队伍,多半是早起赶路的行人,或者是摆摊的小贩。丞相站在队尾,耐心地等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相爷,府里的厨子准备了早膳。”花匠提醒道。

  “你闻见这香味了么。”丞相对花匠的提醒恍若未闻,“这是黄糖发糕的味道。我小时候在泸州,家里总要蒸这个。我娘也会蒸,切成小块端上来,有时候还要夹上一些桂圆和红枣。”

  在花匠的记忆里,丞相庄严端正,不苟言笑,除了管家和童子,他很少与下人们讲话。府中出入皆是高官重臣,丞相是才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丞相很少与别人讲自己的往事,更别提这是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他忽而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强笑着按按眉头。可若不去想其他的事,思绪总要飘到将军那里去,梦中那个人的脸,挥之不去。

  “童儿起来了吗?”丞相捂着一块发糕。

  “天色还早,过会儿就该起了。”花匠回答道,“相爷快些回府去吧,要是见不到您,阿宁又要吵闹了。”

  丞相微微笑了,天上的乌云正散去,裂缝中漏下来刺目的阳光。丞相徘徊了一下,说:“将军他,回去了吗?”

  花匠一时不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若是相爷是在挂念,我这就送您去将军府上瞧上一眼?”

  丞相望了望城西,街市上车马渐渐多起来。帝都像一座囚笼,他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昨夜把眼泪流干了,今天双眼依旧涩得如黄沙。

  “不用了。”丞相狠下心,撩起帘子坐进马车里,“回府去。”

  花匠叹了两口气,这两个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动不动就吵架,这回看起来还颇严重。不知道自家老爷哪里又惹到了将军,居然连将军的家门都进不去了!

  转念又一想,这事儿不该赖虞景明么!偏把将军公主放在一块儿,这本来就是丞相的心病,一直不敢跟将军说,这会儿篓子捅破天,将军能有好脸色看才怪!

  该死的,又是这个虞景明,这人怎么就这么白眼狼呢?丞相府好吃好喝招待着,从未亏待过他半分,但他三番五次搞出各种幺蛾子来。丞相一直没空去搭理他,这下都敢在将军头上动土了。

  此人为祸患,必除之而后快。

  “相爷,到地儿了。”花匠打起帘子,伸手要扶着丞相下来。

  丞相撑着额头,脸色煞白,下车的时候脚步都是浮的。花匠把人扶稳了,探了探他的额头,才惊道:“相爷,您怎的烧起来了?”

  “没事儿,就是淋了点雨,休息两天就好了。”丞相一口气断断续续,剧烈地咳嗽起来。

  花匠连忙把人扶进房中,丞相说他靠着就好,花匠无法,只得拉过石青引枕给他垫在腰后,又喊人去烧了一壶老姜汤来。老姜汤辣得丞相嗓子像是在刮刀子,他囫囵喝下去了,腹中升起一阵暖意。

  丞相烧得有些糊涂,寒噤一阵一阵的,身子外面热得像一团火,里面却冷得跟冰窖似的。花匠从外头给丞相抱来轻软的棉絮时,丞相半靠着身子睡着了。花匠轻手轻脚地伺候他盖被子,听到他糊涂的呓语,好像是在重复着叫什么人的名字。

  世间百般劫难,只有情关最难闯。

  花匠略微猜到了一些将相之间的事,再想想这么金贵的公子哥儿,在大雨里淋了一整晚,却连个面都没见着,怎能不叫人肝胆纠结!

  院内,蒲川正在练刀。蒲川的刀术算是半个梁氏的弟子,再加上一点青城道士的太极,舞起来行云流水,腾挪之间有游龙纵横。院中时有落花,被刀气一带,倏尔之间草叶尽零落。

  “怎么突然练起了刀法?”羲和坐在树上,一手拈着一枝木芙蓉,长长的衣袂垂挂下来。

  蒲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刀锋一旋,然后风声忽止,卷起的花瓣尽数落地,刀尖上正盛着一朵蔷薇花。他在百花中站定,而后笑着把刀尖往羲和那边送了送。

  “不好好练刀法,怎么能去杀人呢?”蒲川说,“我可是你师父啊,搞不好师父要被徒儿嘲笑了。”

  羲和伸手把刀尖那朵蔷薇花掂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脸的陶醉样:“之前还没见你这么下功夫呢,这会儿怎么就突然想起自己师父的身份来了?”

  蒲川把刀钉在花旁,抬手解下头上的发带,咬在嘴里,一边打理起自己散乱的头发来:“这次是真的要下功夫了,因为我要去刺杀一个人。”

  羲和忽然来了点兴趣,问道:“杀谁?”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告诉你。“蒲川朝他笑笑,牙齿咬着一根红绳。

  羲和眼睛都不眨一下:“师父。”

  蒲川顿时笑得花枝招展,嘴里的红绳一不小心落在地上沾了灰。他捡起来抖了抖,三两下把头发绑好,抬手招羲和下来。

  羲和跳下树,蒲川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羲和这才作恍然大悟状,拍拍蒲川的肩膀,感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还没感叹完,院门忽然被敲响了。蒲川与羲和对视一眼,提刀入鞘,转身去开了门。见到门外站着的人后,蒲川当即大惊失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与伦比的震惊和兴奋。

  

  ☆、助攻

  门前站着一人,黑色的素布衣裳,腰间扎着白色的缎带。那是一位硬朗的老人,年逾古稀,但精神依旧矍铄,依稀之间能看见他年轻时的风发姿态。

  蒲川恍惚觉得这个人眼熟,忽而想起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家中曾来了一位老者,仿佛就是这般模样。而那位老者,就是鼎鼎大名的刀客梁顾昭,洛阳梁氏的大家长。蒲川心里忽如擂鼓,整个人都像要沸腾了似的。

  但他还是拿捏住了分寸,退步作揖道:“敢问先生是何人?寻我又作何事?”

  梁顾昭怀里抱着一坛酒,红封还没撕开,他笑起来和气,看着蒲川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小川,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满堂花醉”是梁顾昭的别号,江湖上与之齐名的还有“七宝飞燕”、“衣锦夜行”、“秋水雁翎”。

  蒲川听到梁顾昭自报名号,心下一惊,继而便是翻涌的激动,他忙侧身请梁顾昭进门,喊羲和去倒了两杯凉茶来。这处院子是蒲川盘过来的,羲和喜欢帝都的贵气和热闹,就说要住在这里。院里隔了四间厢房,上游和神仙各自一间。

  梁顾昭在堂上坐下,说是堂,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上将军丞相家里那么阔气,但收拾得倒是妥当整洁。两边挂着乌木联牌,中间是山水挂画,瓷瓶里插着一枝金银花。

  “梁老爷突然造访,晚辈受宠若惊。”蒲川站在一边,朝着梁顾昭拱手揖拜。羲和学着蒲川的样子,也抬袖作揖。

  梁顾昭开怀地大笑起来,把怀里的酒坛子搁在桌上,扶蒲川起身,说道:“不必多礼,我与你爹是故交,你以后叫我梁叔就好。”

  蒲川有些不好意思,梁顾昭又扶起他身边的羲和,端详了一下,不禁疑惑:“这小娃娃面生,先前从未见过,可是你的好友?”

  “我叫羲和,是他徒弟。”羲和并不避讳,指指蒲川,轻快地回答。他不是凡人,身上有种超然洒脱的气质,让梁顾昭不免心生惊奇。他扶着羲和的时候悄悄探了探他的内力,却见其真气醇厚,自己并不能侵入半分。

  梁顾昭唏嘘,这十三四岁的小儿,身上就有如此深厚的内功,而自己自诩少年神力,潜心修炼了十多年才达到化境。

  果真是芳林新叶催陈叶,世上新人赶旧人!梁顾昭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江湖已经不是他那个时代的江湖了。

  “想不到小川你竟然收了个徒弟,”梁顾昭转向蒲川,笑道,“梁叔今日还想收你入我梁氏的山门,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蒲川一听梁顾昭要收自己为徒,这可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事么!慌忙道:“晚辈功夫浅薄,哪能与梁叔并论,入梁氏山门一直是晚辈的心愿,还请梁叔不嫌晚辈愚钝,收晚辈为徒!”

  这个梁顾昭,出现得太及时了,蒲川正愁着自己的刀法无法进步,他就恰逢时机地出现了,不可谓天公不作美也!先前踏破铁鞋都没觅到梁顾昭的身影,而现在,得来全不费工夫!

  羲和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师父他刀法确实不太行,白浪费一把好刀了。若是您收了我师父为徒,那晚辈就在这里叫您一声‘师爷’了!”

  蒲川脸涨得通红,被羲和说自己刀法不行,他自然是羞愧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觑觑梁顾昭的脸色,见他神色和蔼,未见有丝毫嫌弃。羲和嘴巴滑顺,东说西说,都是些好话儿。

  梁顾昭哈哈大笑,重重地拍拍蒲川的肩膀,回身撕开酒封,倒了一杯酒递给蒲川,朗声说道:“天地昭昭,日月遥遥,你既入我梁氏山门,当饮一杯苦酒,万千滋味,尽在其中。”

  蒲川伏身跪地谢过师恩之后,双手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胸中似有快哉之风,豪气横生了。

  “不怕酒中有毒?”梁顾昭问。

  “徒儿身正,自有神明庇佑。”蒲川回答。旁边的羲和看了他一眼,眼里泛起一点别样的神采来。

  “你入门匆忙,为师也就不从基层教你了。往后的三日,为师会为你渡气传功,辅授以独门刀法,能把你的功力提升七成;再往后两日......”

  蒲川越听越不对劲,这算是哪门子教习之法?听梁顾昭的意思,他是要把自己的毕生功力,都传到他这个外门弟子身上?

  不对,太不对了,梁顾昭恰逢时机地出现,又顺理成章地收自己为徒,再传授给自己毕生的功力,一切是不是进行地太顺利了一点?顺利得就好像是早就谋划好的一样!

  蒲川莫名心慌,有些事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陷进去了。帝都早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人的命运都交缠在一起,而自己正处在漩涡的中心。

  罢了,且看且行吧,当务之急是练好武功,管他哪门子邪门妖法,有用就行!

  往后几日,帝都浪静风平。丞相与将军仍是多日没有见面,丞相自那夜之后便染上了严重的伤寒,加上忧思过度,成日头疼欲裂。

  然而他在病中仍不忘隔三岔五差花匠带点东西到将军府上去,有时是他亲手做的几个煎饼果子,有时是时鲜的花卉。丞相偶尔假装请客,坐着马车上门去请,奈何一次都没请动。回来之后咳嗽得愈发厉害起来,半夜里做梦常听到他喊将军的名字。

  这一日,中秋节后群臣上朝。丞相硬是像往常一样挣扎着起来换好官服,吃饭的时候手指都在抖,花匠忍不住劝他给皇帝告个病假,别这样折腾自个儿。

  丞相淡淡地笑笑,咬了一口桂花红糖凉糕,说:“他平时不见我,我就只有在金銮殿上看他一眼了。若是今天不去,日后怕是真的要天涯两隔了。”

  花匠攥着帕子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殿上,丞相站不太稳,掌印询问过原因,特意命人来给他摆上一张座椅。他斜斜地靠着椅背,怀中抱着个白玉圭,神态淡然地听着百官议事。

  将军站在另一边,几日过去,他心中的悲哀已经消减了不少。丞相日日来寻他,其实他每次都站在大门背后,丞相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奈何他一直没有开门,等到外头人静马喑,他悄悄往外望去,却见街巷空荡。

  将军想哭,但他拼命忍住,独自坐在门背后,看檐下飞燕入对出双。

  上朝时皇帝说的话将军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忍不住想丞相为什么要坐着上朝,是不是腿受了伤?是不是那夜淋了大雨惹了风寒?

  将军攥紧了手,自己为什么这么作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最后还是忘不了他?翁家公子的骨气节操都被狗吃了,被一个男人为情所伤,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看了丞相一眼,多日不见,他的鼻梁依旧挺直漂亮,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美男子。丞相面色硄白,不住地咳嗽,时常抬起手臂来揉揉眉心,那手腕整整细了一圈。

  丞相转过眼梢,视线正好与他对上,将军慌忙别过头,心中如遭雷击。丞相面上终于有了笑意,那笑容,跟当初一样,很有弧度,眼角眉梢都是温暖的情意。

  将军当初就是在这个笑容里沉沦的,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心中那棵枯萎的小苗隐有重生之势,将军咬着牙压住了,果真是道行太浅,被这只老狐狸抓在手心里,逃不掉了。

  将军这天是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的,丞相在朝上昏倒了,太医都来了,整个朝堂乱成一团,最后是将军把他背出宫去的。恍惚间,似又回到当时年月,丞相喝醉了,将军把他背到马车里去。

  将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是天生使然,鬼使神差一般。

  “心肝儿......对不起......”

  丞相昏迷时在他背上喃喃的一句,一直在将军心上盘桓。

  花匠火急火燎地请来了帝都最好的老郎中,老郎中沉稳地把脉,花匠伺候在一旁,屏息凝神等着老郎中发话。丞相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纤长漂亮的手指瘦得只剩下了骨头。

  “相爷应当是忧思过度,沉郁积心,导致心脉阻塞,逆血上行。”老郎中取来纸笔写药方,“再加上体内湿气过重,风寒上脑以及旧疾复发,才会变成这样。”

  花匠接过郎中的药方子,还未说话,老郎中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心病,光有药还不够。你们得找点他喜欢的玩意儿,或者是让他想念的什么人来见个面,这人的心情一好,什么伤病都没事儿了!”

  相爷想念的人,不就是将军么!将军连面都不肯见,把他找到丞相面前来?怕不是比登天还难!

  花匠发愁了,再这样拖下去,丞相着身子真的要垮了。丞相早些年受过的伤多,病根子没一个除干净的。丞相是国家的半边天,虞景明又居心叵测,所以他不能倒下。

  咬咬牙,豁出去了!今天赔上这张脸皮也要把将军骗到府里来!

  老郎中给丞相扎了针,熬了一包药,知道丞相吃不得苦,加了冰糖和蜂蜜才给人灌下去了。丞相又做噩梦了,小半片刻就惊醒过来,嘴里还留着中药又苦又甜的味道,跟他的爱情一样。

  童子正趴在他旁边睡着了,丞相揉揉童子的小脑袋,浅浅地笑了一下。童子忽地弹起来,额头上一个红印子,看到丞相醒了眼里骤然放出光来:“相爷相爷!你醒啦!”

  丞相点点头,噩梦的影子还没散去,他笑得有些勉强。童子心细,见他消沉,便凑近了点问他:“相爷你笑得好难看啊,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刚才那个老爷爷说,只要把你喜欢的东西放在你面前,你的病就能好啦!”

  童子天真浪漫,丞相捏捏他的小脸,说:“我想将爷了,可是他一直不肯见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是想将爷啊,童子抿唇深思一番,蹦蹦哒哒地跑出去,一会儿功夫就跑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叠行头。童子三两下把胸甲护臂套上,头上戴着紫金冠,小手一扽,一把红缨枪赫然挺立。

  “将军在此!相爷,我来看你啦!”童子装模作样地大声说,在床榻边迈着方步走路,一手执枪,一手负在身后,小身板挺得笔直,颇有大将之姿。

  丞相被他逗笑了,恍惚间,面前真的站着将军,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穿着绯袍轻甲,腰间佩着黑刀,对他说:“相爷,我来看你了。”

  “相爷,相爷,你看阿宁扮得像不像?”童子兴奋地跳上床榻,舞着手里的红缨枪。

  丞相回过神,笑着摸摸童子的头,眼尾叠起浅淡的皱纹,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像,阿宁以后就去做个将军,准是威风凛凛。”

  童子嘿嘿哈哈喊个不停,一板一眼有模有样。丞相的心情慢慢好起来,苦甜苦甜的滋味爬上心头。

  花匠紧赶慢赶赶到将军府门口,怀里揣着老郎中写的药方。他急急地去敲将军府的门,也不说话,就是敲门。将军正心烦,被这敲门声搞得不得安生,只当是谁家顽童,便支何老去把人轰走。

  然而花匠一手推开何老,跨进院子就朝着将军走过来,劈头就是骂:“屁话一堆!你眼瞎了吗?得罪你的不是我家老爷!就因为你那点破事,我家老爷病得都快死了!你好歹也去见见吧?老爷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听他说完再报好吗?”

  花匠把那张药方单子摔在将军怀里,然后又捂着脸蹲下身子,拍着大腿叹息:“哎呀呀,真没见过你们这么造孽的哟......”

作者有话要说:  花匠戏精上身,为自己疯狂加戏。

特别感谢老郎中、童子、掌印的倾情演出,为了主演的xing福整个剧组也是操碎了心。

  ☆、徜徉

  花匠声泪俱下,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诉他家老爷的病况,花将这时候表现出来了无比惊人的文采,引经据典,骈俪句,四六体,张口就来。

  他说丞相半夜里时常惊醒,醒来就喊将军的名字;还说丞相今天强撑着去上朝,就为了看将军一眼;又说丞相在油烟里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就为了亲手做一个煎饼果子;再说丞相坐着马车到将军府门前去,敲了无数次门也没人应......

  “将军,得罪你的不是我家老爷,我在丞相府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花匠哽咽一下,双眼哭得通红,“什么跟公主早就两情相悦都是屁话,我跟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身边出现过女人!”

  将军攥着薄薄一张药方单子,目光在那上面流连。他神色安宁,眼下有淡淡一层阴影,花匠说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砸在他心上,鲜血四溅。老管家垂袖站在一边,觑着将军的神色,再不敢言语。

  “那天本官去晏大人府上,晏大人亲口对本官说,这种爱情,也就本官这种傻子能当真。”将军在圈椅中坐下,把那张药方搁在茶杯旁边。

  “放屁!那根本就不是老爷!”花匠站起身,跨上一步揪住将军的衣领,“那个时候老爷正在酒楼里,根本就没在府中,你看到的那个就是个冒牌的贱人!他的目的就是想离间你和老爷,将军你现在这样做,正中他们下怀!“

  将军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转而又平静地抬起茶杯盖子刮去茶水上漂浮的沫子,他叠着腿,没说话。

  “那天老爷喝醉了,是我把他背回去的,你知道他当时说了句什么吗?他说‘渭侨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回到府中听说你来过,酒还没醒就赶紧去找你,将军你还记得么?那天下着多大的雨,他就这样淋着雨找了你一晚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连门都没让他进!”

  何老这时候也走上来说了一句,神色哀婉:“是啊将军,老奴那天亲眼看到相爷来找您,全身都淋湿了。后来相爷就坐在咱们家门前,老奴想请他进来,相爷说什么也不肯,他说将军总会回来的,他就这样等着您回来。”

  “将军啊,有什么仇怨过不去呢?”何老说着就揩眼泪,将军是他看着长大的,从没见他这么折磨过自个儿。

  花匠当即跪地给将军磕了一个头,道:“翁将军,去看看老爷吧,小的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若是您不去,老爷他连死都死不安生了!”

  “说什么丧气话!没人那么容易就死去!”将军重重搁下茶杯,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没事别咒你老爷死,本官不许他死在我前头!”

  花匠心中狂喜,果然自己这一出哭戏相当到位,老爷说将军就是嘴硬心软,果不其然!花匠看准时机,又大哭了一场,直哭得将军亲手把他扶起来,花匠才抹着眼泪说谢谢将爷,将爷洪福齐天。

  何老好好安慰了花匠一番,才把他送走了,正要关上大门,却见将军跨着一双长腿正要出门去。

  “将军,您去哪?”何老慌忙叫住他。

  将军撩起自己的头发,衣上的赭金山水高低错落,他三两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道:“买药去!”

  丞相正倚在床头看童子的表演,童子卖力的挥舞着手里的红缨枪。丞相忽然叫住童子,喊他去那边第二个柜子里把胭脂拿来,这胭脂还是上回将军买的那一碟。

  童子在床边坐下,丞相掂着胭脂盒子,蘸一点清水化开了,拿手指晕在童子的眼眶四周,然后又在他眉心点上一点。

  胭脂绯红,童子本是粉瓷脸面,这下更像台上耍猴儿戏的了。丞相被逗得大笑,童子颠颠儿跑去照镜子,似是相当满意,飞着袖子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丞相看他一板一眼地学着将军讲话,心下一缓,低头看到手中的胭脂盒子,里面嫣红一片。着迷了似的,他用食指蘸一点,然后擦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唇边带着笑,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肩头,单薄的衣裳裹着他的身躯。

  忽地有人从门外匆匆进来,丞相一看,竟是上游。上游面色焦灼,宽袍大袖哗啦啦地响,葫芦里清酒晃荡,眨眼间就坐在了丞相旁边。

  上游二话不说拉起丞相的手腕开始把脉,丞相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好笑,把手抽了出来,说:“别诊了,刚才郎中来看过了,说不碍事,吃两副药就好了。”

  “还瞎说呢?分明就是思念某人过度害了相思病了吧?”上游毫不留情地揭穿,“别瞒了,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不急急赶过来,赶着瞧您最后一眼呢!”

  丞相推了他一巴掌,叫他滚出去,别有事没事咒他死。上游一反平时不苟言笑的死板样,这下竟嘻嘻哈哈赖皮起来,说丞相“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上游把丞相说得脸红,童子也在一旁帮腔,丞相相哭又想笑,屋里一时间热闹起来,温暖的烟火味袅袅上升。

  说话间,神仙也来了,披着一头雪白的头发招摇过市,异色双瞳灼灼有光。神仙宠儿子,上游去哪他就跟到哪,估摸着刚才就蹲在屋檐上偷听呢。丞相见神仙来,慌忙下榻去行礼,招呼着众人到院中去小叙。

  屋外日头大,晒得人有些燥热。丞相抱着童子到外间去,喊人来在树下摆上桌椅,又点了艾香。厨房里刚熬好了酸梅汤,加了冰块,一人盛了一碗。

  丞相身子还虚着,一边脑袋还隐隐作痛,他在躺椅上躺下,童子坐在他旁边喝酸梅汤,红缨枪搁在一旁。丞相打着扇子,眯眼看着树叶间隙里漏下来的阳光。

  “你们什么时候去北方?”丞相问,他搭着扶手,在热闹的玩笑声中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上游说:“还没定好呢,不知相爷您有什么打算?”

  丞相沉默了一下,手指松松地握着扇子,思量了两番,才淡然道:“先不急,等北疆打起来了,你们再出发。”

  神仙和上游对视了一眼,神仙刚想说什么,上游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丞相坐起来一点,揉了揉童子毛茸茸的脑袋,对他说:“阿宁,想不想去北疆玩?”

  童子正用勺子舀着冰块吃,听见丞相这么问,嘴巴都弯到天上去了:“想去想去,将爷跟阿宁说过了,北疆有好大好大的花海,还有连绵不绝的雪山!”

  神仙和上游都笑了,笑起来眼里有一丝悲悯。丞相也笑了,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只是垂下眼睫拍了拍童子的头顶,轻轻嗯了一声:“玩好回来记得跟相爷讲讲,花海和雪山有多美。”

  众人皆沉默了一阵,见童子笑得像三月繁花,也不好点破。上游笑着招童子到身边去,给他变了个戏法,变出了几颗杨梅来,逗得童子嚷嚷着要学。

  丞相给自己打扇子,阳光照得他全身暖洋洋的,慢慢驱走体内的寒意。他想起童子刚才的话,不禁想,北疆的花海和雪山,究竟有多美呢?

  将军敲开丞相府的大门,开门的仆人见是将军来,骇了一跳,连忙把人请进来,一边还揩着眼角:“将爷啊,您可算来了,您要是再不来,老爷他就......“

  “他就要死了是不是?”将军说,撩起袍子往堂上走。

  仆人吓得连忙告罪:“不是不是,老爷他天天念叨你呢,喊咱们在门口望着,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将军冷笑一声,要不是丞相昏倒过去,花匠又去他家哭丧似的哭,他才没那闲工夫专门来丞相府上跑一趟!不过丞相在朝堂上晕倒过去的时候,他心里确实蛮痛的。

  仆人在一旁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将军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丞相,搞不好一条命就搭上了。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本官不用你伺候。”将军不耐烦地打发仆人,一边把手里的盒子放在堂桌上。打开了,一股浓烈的中药香气扑面而来。

  “将军稍等,小的这就去叫老爷来。”

  “别叫了,你家老爷不是快死了么,本官这就亲自给他送去。”

  仆人抬眼觑觑将军的脸色,将军正端起那碗熬好的药,眉眼有些疏离。仆人噤声,不敢再多说,诺声退下了。几个洒扫院子的仆役都躲在柱子背后看着,他们已经被丞相折腾得够呛了,就盼着将军来,丞相的病就能快点好。

  将军徘徊了两下,叹口气,揉了揉眉心。造孽,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来了,自己真的这么放不下他么!这厅堂,这花木,哪一处不是他熟悉的模样!

  他端着药碗往后堂走去,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好的坏的悲的喜的,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展开了。日光穿过椽子落在他衣襟上,串起来,珍珠一样。

  他听见有人在谈笑,还有孩童稚嫩的声音。他站在回廊的转角处,目光穿过一树山海棠,正好可以看到那边院中的景象。

  丞相四人围桌而坐,撑着下巴看坐在他对面的上游,上游像是在打趣他什么事情,笑得丞相脸都红了。童子围着丞相蹦蹦跳跳,丞相端起白瓷碗,拿勺子喂童子酸梅汤。

  他穿着单薄的里衣,肩膀略瘦,笑起来眼尾叠起漂亮的褶子,唇色鲜红,似是涂了朱砂。

  “将爷!您怎么站在这里?”花匠的声音从后头响起,带着点惊讶和兴奋,还有点欠揍。

  将军转身,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说的‘快要死了’?我看,他很好啊。”

  花匠看了一眼,登时眼皮子一抖,坏了坏了,上游这个碍事的怎么来了,这下误会说不清了!

  “上游道长医术高超,前几天听说相爷病了,所以就常来看看。”花匠连忙打哈哈,“兴许刚才道长来瞧过,相爷这会儿才静神了点!”

  “瞧个病都能瞧得脸红心跳的,上游道长好有本事!”将军说,“什么想念本官,恐怕是想看本官笑话吧!”

  将军气得胸口发紧,音量也拔高了一层,他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当真是把花匠给急坏了。

  丞相听见那边有人在争吵,那语气听着甚是熟悉。丞相心肝一颤,顿时慌乱起来,他草草向上游告个罪,提着长衣下摆就往院子外头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将爷您别走啊,您且进去瞧上一眼吧!来都来了,什么仇什么怨当面了断,也好断了念想啊!”花匠一路追着将军出去,硬是没拉住人。

  将军猛地站住脚步,药汁倾洒出来了一点。他把药碗扽在桌上,指着花匠的鼻子训斥:“别以为本官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再给我聒噪我现在就剥了你的皮!”

  花匠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扑上去就把将军死死抱住,愣是不让他跨出去一步,一边凄声哀嚎:“将爷啊,您且救救咱们丞相府吧,您的手里捏着的,可是老爷的命根子啊!”

  话一说出口,全府寂静,连刚赶到堂上的丞相,也愣在了原地。

  将军傻眼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握了握,这是丞相的命根子......命根子......

  “滚!”

  将军砰一声就炸了,一甩手把花匠掀到一边去,耳朵已经红得不像话了。花匠决心要赖到底,今天丢光这张脸也要把将军留下来!将军已经脸红了,胜利在望了!

  “翁渭侨!”丞相喊了一声。

  将军回头一望,甚至没有带任何思考,就好像是寻常一样。忽然有风穿堂而过,很快就灌满了丞相单薄的袍袖。好像有滔天的洪水倾泻而下,所有的情感交缠在一起,贯穿了整个天地。

  思念如黄河决堤,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将军心上的荒原被天火点燃,丞相本满心泥泞,这下终于桃花盛开。

  丞相抄起桌上的药碗,苦黑的药汁他一饮而尽。将军慌忙转身要走,丞相拦住他的腰,唇上胭脂鲜亮,一口把人吻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匠戏精上身,疯狂加戏。

本章再次鸣谢何老、上游、童子、神仙爸爸、丞相府仆人甲乙丙丁的倾情演出!

见面都来了,xing福还会远吗?

  ☆、大婚

  满堂皆惊。

  花匠一拍大腿,知趣地退到一旁去,眼观鼻鼻观心,脸上露出老母亲一般的微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上游刚转过屏风就看到堂上这一幕,吓得身子一抖,后头的神仙没停住脚步,一头撞在了上游的脑袋上。

  童子此时咿咿呀呀地跑出来,眼眶上抹着绯红的胭脂,眉心一点朱砂灼灼其华。上游见势不妙,一把捞住童子,捂住他的眼睛往屏风后面藏。

  神仙额头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正想骂两句,上游连忙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一个劲往外头挤眉弄眼。童子被捂住了眼睛,在上游怀里扑腾,上游好容易才把童子安抚下来,指指外头,说非礼勿视。

  上游靠在屏风上,长舒了一口气。神仙笑他没出息,换上正经模样往外面看了一眼,复而又悻悻地退回来,背着手踢了踢旁边一块小石子儿。

  “真好。”上游轻声说,笑着看了神仙几眼,捏了捏童子软软的小脸蛋。

  神仙假装听不懂似的,明知故问:“什么真好?”

  上游换了个姿势站着,把童子抱起来,颠了颠,说:“他们这样真好,敢爱敢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管不顾一切地去追求。”

  神仙摸了摸鼻子,抱着双臂,斜靠在莲花梁柱旁,抿唇没有言语。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想一些悠远的往事。上游瞧瞧他的侧脸,垂眸笑了笑,抱着童子去院中看花。

  “看什么看,滚回去干活!”花匠把那些个躲在柱子后面偷看的仆役全都赶走了,“秋院里的叶子扫过了吗?账房里的柜子检查过吗?将军来府上了,厨房多做点菜!”

  “不用了!”将军听见花匠喊厨房多做点菜,连忙招呼,奈何被丞相按着亲,话说得含含糊糊,也不知花匠那家伙听没听清。

  丞相死死扣住将军的后颈,在他唇上辗转研磨,一边笑一边缠着他不放。胭脂化开了,将军尝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似是桃花和芍药还有冰糖的香气。

  他亲得那么用力,好像红杏熟在枝头,他爬上去摘得干干净净。他感受到将军的回应,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出于习惯,但仍不肯退让半分。丞相越吻越深,深到几乎要把将军压倒,浓烈的桃花香气在他心上漫散,一团火在他身体里烧。

  只想把自己揉成齑粉,然后溺死在里面。

  将军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以命相搏般交缠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妥协。他在丞相鲜红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尝到一丝甜腻的血腥味,然后用力把人推开了。

  “捅了刀子又给糖?晏翎,你玩人的花样不多啊。”将军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嘲讽道。

  丞相没站稳,趔趄了一下,他看着将军,眼里忽有凄然:“我没想玩你,我爱你。”

  将军抚掌而笑,朝丞相走近了一步,说:“晏大人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前几天刚说的话就忘了?您病成这样,公主殿下怎么没有来?还是说她现在就在您的榻上,下不来床了?”

  “我是晏翎,我是晏鹤山......“

  将军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他搭着丞相的肩膀,摸到他突出的锁骨。丞相本就瘦削,满身的庄严风雅气。隔着一层薄薄的绢布只觉得手心硌硬,竟是消瘦了不少。

  “晏大人,你那天也是这样说的。你打了我一拳,然后告诉我,你是晏翎,你是晏鹤山。”将军撇起长眉,眼中弥漫起水雾,“那一拳真痛,痛得我只想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

  丞相抬手要去碰将军的脸颊,将军往旁边避开了。丞相垂下手,鼓起的袍袖空空荡荡,浑身泛起凉意。

  “那贱人的话你也信。”丞相说,他低垂着眉目,长发披在消瘦的肩头。

  将军忽然伸手把丞相按在墙壁上,从腰后拔出一柄匕首,一把将丞相的衣裳扯开,在他裸露的左肩上划了一刀。他划得很慢,丞相攥紧了衣袖,身子疼得直发抖。

  血从伤口溢出来,沾在衣服上,如白绢上开满了桃花。那血也滴在将军的心头,天火呈燎原之势。

  “信不信由我。”

  将军忽然泪如泉涌,低头在伤口上亲了一下,然后步履仓皇地走下堂去。他像个越狱的囚徒,落荒而逃。

  守在门口的花匠见将军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暗道不妙,赶往堂上时,只看见丞相衣衫不整,满脸凄惶。上前一看,一条刀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心口。

  花匠又急又气,破口大骂:“翁渭侨真他娘不是个东西!白瞎了一张好皮囊!”

  丞相掴了他一耳光。

  花匠被打得眼冒金星,但又不敢顶撞老爷,啥委屈都往肚子里咽。花匠扶着丞相去堂后坐下,上游看丞相怎么白衣服出红衣服进,骇得不轻,忙上手来给他包扎伤口,看着那一掌长的伤口连连叹气。

  将军刚走出丞相府几步,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喊他,一回头,竟是童子追着他跑来了。

  “将爷,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啊?相爷说他想你了,你不留下来陪陪他吗?”童子拉着将军的衣袖,一双大眼睛晶亮亮的。

  将军看看童子身上穿着的“行头”,胸甲护臂,还有一杆红缨枪,眼睛四周不知被谁抹上了胭脂,活生生是个唱大戏的。他笑了笑,蹲下来揉揉童子的头发。

  “阿宁为什么穿成这样?”将军问。

  童子飞飞袖子,说:“相爷说他想你了,但是你又不见他,所以阿宁就扮成将军的样子,逗相爷开心嘛。”

  忽地有什么东西把心脏抓了一下,将军停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说:“那相爷开心了吗?”

  “相爷可开心啦,一个劲地笑,夸我扮得像,阿宁也很开心啊,好多好多天都没见到相爷笑了。”童子兴奋地绕着将军蹦跶起来。

  童子是个七八孩童,说话天真浪漫,也不会撒谎。将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老爷爷说只要相爷心情好了,他的病就好了。”童子站在将军面前,一脸认真,“相爷最爱你了,你不留下来陪陪他吗?”

  将军笑着薅了童子一下,佯怒道:“小鬼,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净瞎说。”

  好说歹说把童子哄回去了,将军独自走在路上想:爱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晚间,上游陪丞相用过晚膳之后便告辞了。人声寂静下来,丞相躺在窗边的藤椅上,一晃一晃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花匠走进来点上灯笼,把一沓火红的请帖递上去,说:“大婚那天要宴请的宾客,都写在这上面了。相爷,您请过目。”

  丞相放下手中的扇子,坐起身,披上一条坎肩,接过那叠请帖一张一张看起来。花匠垂手立在一旁伺候,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香灰爆开和手指碾过信纸发出的沙沙声。

  忽地沙沙声停止了,花匠抬眼一看,丞相手中正捏着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是翁渭侨三个字。丞相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完了,花匠想,估计触到老爷的逆鳞了。

  “相爷,若是此人不妥,我这就把帖子撤下去。”花匠拱袖,一面觑着丞相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又要吃耳刮子。

  丞相把帖子压下去,和别的放在一起,递还给花匠,淡然道:“就这样吧,没有哪里不妥的。到时候把帖子都发出去,请他们务必都来捧个场。”

  花匠愣了一瞬,只得接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看见丞相重新躺下去,慢慢摇起了蒲扇,仿佛什么事都过去了,他又变成了五月之前的那个晏翎,寂寞得让人发疯。

  公主殿中,国师把道袍披在公主身上,与她站在一处,并肩看庭院中的桂花树。

  “再过几日我就要出宫了。”公主说,她把手搭在国师的手背上,“那会是一个热闹的日子。”

  国师反握住公主的手,调笑道:“离皇帝下台的日子也不远了。”

  公主笑起来,把头靠在国师肩上,嗳声长叹:“可怜我那皇弟弟,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这一层。偏把我许给晏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相视而笑,国师在公主额上亲一口,说:“晏翎虽用,但用过则弃。不可大意,万事小心。”

  婚期将近,丞相府中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花匠要管着各种器具的采买,进进出出忙得屁股冒火,连去探望管家的时间都渐渐少了。上回去的时候管家问起丞相和将军的事,花匠如实回答了,之后便是两相沉默。

  整个丞相府都知道他们的老爷爱上了一个男人,翁家的公子,北疆的守将,长得眉宇堂堂,走出去,四壁生光。

  有些大胆的仆役偶尔会问问丞相,将军今儿还来吗?要不要去请将军来?老爷有什么话要带?

  丞相平时不太爱搭理人,只有谈到将军的时候会多说两句。他拢着两袖站在檐下看院子里仆人们跑来跑去,在树上系上红绸,掐丝珐琅的灯笼都撤走了,换上喜庆又略显俗气的红灯笼。

  他的病和肩上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将军再也没有来过。他偶尔从将军门前经过,停车观望一会儿,便驱车离开了。

  大婚的前一天夜里,丞相睡不着,他披着袍子在府中走动。仆人们仍紧锣密鼓地张罗各处,宴桌上铺着红绸子,一坛坛的窖酒摆在偏房中。

  丞相抬手把一条红绫系在灯笼下的时候,花匠问他:“相爷,您还记挂着将军吗?”

  “当然了,我忘不了他。”丞相给红绫打上一个漂亮的攒花结,“我做梦都想上他,我希望明天坐着花轿过来的也是他。”

  花匠沉默了。

  丞相抬头看着自己系上的花结,问:“请帖全都送出去了吗?”

  “全都送出去了。”花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一张都没漏下。”

  “你说他会来吗?”

  “会来的。”

  可能吧......可能吗?丞相歪着头笑了,他气色好了一些,眉梢难得飞上情意,眼里有潋滟的波光。

  “不说他了,过来伺候我更衣,我想看看这驸马郎的喜袍,够不够我的身段。”

  公主嫁到丞相府来的那天,是虞景明站在门前接的亲。虞景明穿着大红喜袍,团花如意,鸾凤和鸣。屋檐上正挑起一朵红云,这是红鸾福星,是祥瑞的征兆。

  自从丞相知道虞景明“欺负”将军之后,就用浸着辣椒水的皮鞭把虞景明的后背抽得鲜血淋漓。完了再叫上游给他治好,治好了再抽,如此循环往复。

  虞景明到现在后背上都是血淋淋的,上游不知道给他用了什么秘法,暂时解除了他的疼痛。

  新人拜堂时,众宾客对坐鼓掌。丞相的父母不在帝都,于是只能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穿着明珠冕袍,掌印把着拂尘站在他旁边。

  丞相在后堂,手里拿着一沓烫金请帖,一张一张翻看,与外头的人一一对应。花匠站在旁边略显紧张,因为那沓请帖里,势必少了一个人。

  翻到最后,丞相坐在圈椅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往堂上扫视了一圈,颓然叹息:“他没有来。”

  “会来的,指不定是准备什么东西,耽搁了一时半会儿呢。”花匠安慰,“没准儿晌午就来了,晌午来不了,那就黄昏的时候来。”

  丞相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抬头去看檐下红艳的灯笼。

  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去将军府上一趟。”丞相忽地站起身,挥袖要出去。

  “万万不可啊!”花匠忙上前阻止,“虞景明还在堂上,相爷你得看着点!再说万一等会儿将军来了,保不准要出什么幺蛾子!”

  “相爷您就等一等罢,将军会来的,会来的......”

  夜里,笙歌衰落下去,宾客都散了,月光照亮了天井,门前贴着大红双喜字,屋里点着小臂粗的红蜡烛。

  花匠正在使唤下人打扫庭院,忽地听到有人敲门。

  “谁这么半夜了还来,真没规矩。”

  洞房内,虞景明退下了,丞相与公主议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图甘达莫进攻?”公主甩掉头上的红盖头,拆掉了凤冠,缨钗金钏都洒在铜镜前。

  丞相靠在屏风边,一边喝酒,拨弄着瓷瓶里的花,漫不经心地回答:“广陵王已经叛变了,你说,这日子还会远吗?左右不过三四天之后吧,再拖就没意思了。”

  “你真的拿得下本宫的舅舅?图甘达莫是异族,不值得信任。”

  “图甘达莫只管打北疆就行,你就安心等着吧,自己平时多想想,别问本官这么多问题。”丞相酒劲上了头,有些烦躁,他等到现在,将军一直没有来。

  蓦然,外头有人匆匆行来,朗声禀报:“老爷,北疆守将翁渭侨,前来拜贺。”

  

  ☆、贪欢

  公主猛然看向丞相,丞相惊了一瞬,一甩手摔开了手中的酒杯,屋中的烛火似乎摇晃一下,照得人恍恍惚惚。丞相推开门就跨出去,天井中月光清亮,却只有花匠一人站在台阶下,拱袖垂首。

  “人呢?”丞相问,凉风吹散他些许酒气。

  花匠忙回答:“翁将军差小的务必给老爷带句话......”

  “我问你他人呢?!”丞相像是没听见花匠在说,吼了他一句,什么都顾不得了,振开袍袖要往外头走去。

  花匠忽然在大声说道:“将军说,愿老爷余生平安,福泽无量!”

  他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安稳如泰山。月色里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丞相身形一震,蓦地攥紧了腰间那个珠玉锦囊,里面包着风干的桂花。

  公主坐在房中,听到花匠的话,而后屋外一片安宁。促织在草丛里鸣叫,蜡烛散发着温暖的烟火气,窗下贴着的双喜窗花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丞相提袍走到堂上,花匠跟都跟不住。堂上人声寂寂,正中挂着烫金的喜字,上头还留着花结。四处都洒扫干净了,连仆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正庭中一面巨大的影壁在墙上投下浓重的黑影,只有花木沙沙作响。

  “翁将军怎么走了?”花匠奇怪,“刚才明明还说要等老爷您来的。”

  堂上还留着苍山籽的味道,丞相抿唇不言语,他能感受到将军曾在这里站过,抬头望了那个喜字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了。

  那上面原先是一幅山水大画,有明珠悬于其上,灼灼生光。

  丞相眼梢瞥见桌上放着一个盒子,旁边一盏满满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他啪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封信,信上别着一枝新鲜的山茶花。

  “怎么多了一个盒子?是将军送来的么?”花匠抬眼瞧了瞧,故意说道。

  丞相嗯了一声,三两下把信纸抽出来,上面就两行字,他忽地蹙起了眉头,这字迹分明与自己的如出一辙,横钩撇捺之间都是自己的影子。字写得秀,簪花似的,只有撇开的地方磅礴如江河。

  他曾说将军的书法没有特色,对着将军写来的请帖还嫌弃了半天。不过他很庆幸,庆幸那次宴会是自己亲自去的。那次宴会上的凉糕滋味很好,甜丝丝的,沁到心里去。

  “写什么了?”花匠故意往丞相旁边靠了靠,假装要去看信。

  丞相在那两行字上琢磨了很久,就好像将军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用他的秋风铁马,席卷了丞相的春雨杏花。

  菩提诗酒明镜台,愿君百年常安在。

  丞相活不到一百岁,他只想和将军在一起,一天就是一万年。

  花匠的脑袋正要凑过来,丞相把信纸叠好塞进衣袖里,掂起山茶花闻了闻,把花匠的脑袋推开了:“本官且问问你,夫妻对拜之后要说什么?”

  花匠一下子傻了眼,这可真是难为他了,磕磕巴巴道:“洞......洞房......”

  这山茶花必定是将军从庭院中摘来的。丞相忽地想起一件事,将军似乎也是从他府里摘了一朵海棠花,然后递到他手中,说:“送给你。”

  眸光一闪,丞相猛然转身在花匠头上敲了一把,斥退他:“备马,最快的马!”

  花匠不敢怠慢,老爷说啥就是啥,将军的事情耽误得起吗?花匠忙不迭下堂去,丞相把那盒子和山茶花捧在怀里,回房去换了一身衣裳。

  公主是个明白人,听到翁渭侨的名字她就明白了。公主不待正房,特意喊仆役来收拾了一间偏屋睡下了。仆役们自然是知道其中的奥妙的,他们总在私下里说公主开明,但不禁又要为丞相和将军叹息一番。

  丞相骑着最快的马往城北去了,这匹马和将军的马血统一样,四蹄踏雪,跑起来像一阵狂风。

  他在别院的门前下马,门头挂着紫藤花,月亮正攀在飞檐一角。他开门进去,像往常一样把马拴在榆树下。

  庭中树影姗姗,古老的菩提树枝叶正茂,落了一些菩提子在地上,有人捡了两颗,放在石桌上的酒罐旁。酒罐开着,酒碗里还有一些残酒,丞相闻了闻,酒劲很大。

  他推开门进去,别院里没有灯火,但处处都有人的气息,若有若无的一缕苍山籽的味道。

  将军伏在铜镜前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醉过去的。铜镜前摆着胭脂清水,圭笔一端还饱蘸朱砂,有甜甜的百花香气。

  菩提诗酒明镜台,愿君百年常安在。虽不成文章,但终究是那么个意思。

  丞相扯掉了自己的腰带,抹了一点胭脂在唇上,俯身去咬将军的嘴唇。他穿的是另外做的一身喜袍,腰带一扯衣服就滑开了,裸露的肩膀上赫然有一条蜿蜒的伤疤。

  将军是被他吻醒的,眼睛还没睁开就仰着下巴去缠他的舌头。丞相抱住将军的腰,衣服又滑下去一寸,皮肤温热,肌肉紧实。

  丞相被按在榻上,将军在他肩上那条伤疤上摩挲,叫了一声鹤山,泪珠子就落下来了。

  丞相忙把他抱住,抬手给他擦泪水,说:“我是晏翎,我是晏鹤山。我穿着喜袍来找你了,我想娶你,做梦都想。”

  “一拜天地......”

  将军亲他的脖子和胸膛,一只手撩开喜袍下摆,顺着他的腿往上滑,却见他裸着一双腿,连亵裤都没有穿。

  “......二拜高堂。”丞相搂住将军的脖子,唇色鲜红,眼尾蓄着水雾,身子有些颤抖。

  “今天我上你吧。”将军按住小丞相硬邦邦的根部,在丞相腰上咬了一口,把他的双腿分开,腰压下去,报复似的往上面一顶。

  丞相硬得不得了,酒醉得他晕晕忽忽,攥着喜袍叫了一声,抬起大腿蹭了蹭将军的腰眼。将军拍了他一掌,手指蘸了些香膏,顺着道儿挤进去,逼仄难当,好容易才进去了一半,多余的香膏从道口涌了出来。

  只觉得胀满无比,但又觉得还不够。丞相拱起腰身,把将军的头往下按,催他快一点,里面空的很,战场上横扫千军的气势都去哪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丞相上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铁马秋风大散关,一上来就能把将军弄得眼泪直流。但将军就喜欢磨着,杏花春雨似的磨着,看丞相仰着脖子叫唤,求他快点进去。

  龙王进洞的时候丞相差点没破音,两鬓的头发都濡湿,汗水和泪水囫囵着流下来。将军按着他的腰往上顶弄,咬他的锁骨,交合处洪水过境一样,涛声四起,波浪排天。

  “心肝儿......好胀......再用力点......啊!”

  将军顶到了上壁的某处高地,刺激得丞相一阵痉挛,他猛地扳起了腰,洞口却紧紧一缩,简直要把将军咬死在里面。

  “鹤山,你咬得我好疼,松开点,放我出去。”将军把丞相抱在怀里,感受着他在怀中颤抖。

  丞相喘着气死不松口:“要出去看你自己本事,我放你出去算怎么回事。”

  将军咬了咬丞相的耳垂,腰上用力□□,把丞相翻了个身子,而后扶着他的臀,滚木击石一般挺进去。丞相颊畔的汗珠都被这一顶甩了出去,一边骂着将军没轻重,一边却叫得一浪比一浪高。

  他们感到抛却人世和苦痛的畅快,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似水年华,只想在这种欢愉中溺毙,就这样做他个一万年。

  将军抱着丞相登上浪尖,然后从浪尖一跃而下。海潮翻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样激情的喷射过后,乳白的浓浆溢出碗口,含都含不住。将军满手都是丞相的浆液,滑腻如乳膏。

  丞相把将军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坐起来,看着天上毛毛的月亮,四周寂静无声。

  “鹤山。”将军蜷着腿,泪眼朦胧。

  “嗯?”

  “鹤山。”

  “我在。”

  将军把头埋进丞相怀里,伸手抱住丞相的腰,泪水掉在喜袍上:“鹤山鹤山鹤山......”

  丞相揉揉他的头,抿了抿唇没说话,任他无数次喊自己的名字,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一行泪就从他脸颊上流下来了。

  “为什么在酒里加仙人醉?”丞相问。

  “喝醉了就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丞相扭头去看当空的月亮,心想,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收到请柬的那天,在院里坐了一宿。”将军说,“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两生欢喜。”

  丞相抱紧了他一点,心上有桃源,也有深渊。

  将军裹紧衣服,继续说:“后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忽然在想,会不会有两个晏翎,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你的影子。”

  “这个想法很荒唐,毕竟没有人能模仿得这么像。但我不信邪啊,我故意熬到那么晚去你府上,再留下那个盒子。我想,如果是你看到了,你一定能猜到其中的意义;如果是你的影子看到了,我等过这一晚上,也就各自散了。”

  菩提诗酒明镜台,愿君百年常安在。

  丞相在他唇上亲一口,说:“你很聪明,我确实有一个影子,他叫虞景明。之前不敢跟你说,后来却发现这事情越来越糟糕。”

  将军挠挠丞相的下巴:“我在你肩上划了一刀,为的就是区分你们两个。”

  “你这么确定我会来?”丞相亲亲将军的手指,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

  将军笑了:“你那么爱我,你一定会来。我说过,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不过幸好,悲伤并没有来到。”

  说着他抬起头去看丞相的眼睛,他们相视而笑,今宵胜把银罁照,尤恐相逢在梦中。

  将军摸摸丞相的伤口,轻声说:“对不起。”

  “无妨,就当是把你刻在身上,这辈子都别想忘掉。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余生平安,福泽无量。”

  将军翌日晌午才起,他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周围都很安静,偶有鸟鸣啁啾,没有人来叫醒他。

  摸摸身边,空的,丞相不知道去哪了。将军困顿地把头埋在丞相的缎花枕头里,闻留在上面的皂花香气。窗外飞来两只燕,是在檐下筑巢的燕夫妻,恩爱得很。

  将军匆匆穿好衣裳,走到外间去打水来洗漱,整个别院空空荡荡的。他突然慌张起来,却闻见不知何处飘来辣子的香味。

  他摸到厨房,却见童子蹦蹦跳跳地从院子里跑上来,看见将军就兴奋地大叫,小辫子蝴蝶一样飞。

  仆役们来来往往在搬东西,见到将军都停步行礼。将军皱起了眉头,推门走进厨房里去,里面老大一股辣子味,还有花生炒焦了的油香味。

  丞相正挽着袖子站在油锅前,与花匠在交谈,他背对着门,正上下比划着手势,花匠似是在争论,神色有些激动。

  “见过将军。”花匠忽然不与丞相争了,对着将军拱手揖拜。

  丞相忙转身,手上一个没注意,锅里的花生爆出来,骇得他一跳。

  将军见丞相活蹦乱跳地站在眼前,摸了摸后脑,扭扭捏捏地走近,半天才说一句:“我刚才起来......以为你走了......”

  丞相笑着薅了他一头:“我就是来下个厨房啊。”

  花匠是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这两人总算正常了,当即松了一口气,虽不是自己的喜事,但心里忽地高兴起来。

  丞相赶走了花匠,叫他带上门。见外人全都挡出去了,将军在丞相唇上亲了一口,往锅里瞧瞧,说:“做什么呢?好香。”

  “辣子鸡。你吃不来。”丞相用蒲扇扇开油烟,气色红润,两眼波光。

  将军无所谓地笑笑,朝外头抬抬下巴,道:“外头那么多人怎么回事?”

  “我一大早就回去把童子他们接过来了,以后咱们就在这里住,清静,不闹心。”

  又扭捏了半晌,将军才酸酸地问:“刚才你跟秦公子讲什么呢?讲了这么久?”

  丞相被他的醋味酸到了,笑他没出息,搂搂将军的腰,说:“就是一点破事,他那死脑筋非要跟我争,你甭理他。”

  顿了一下,丞相又说:“宫中出了点事,午膳过后我要进宫一趟。等着我回家,哪都不要去,免得我的心肝儿被别人勾搭走了。”

  言罢,在将军鼻尖上亲一下,招呼他出去抽童子背《诗经》。

  ☆、行刺

  公主在院里打着扇子看画儿,凉椅旁边摆着彩绘蒲葵叶的瓷缸,榆树下的水塘里有两尾红鲤鱼。

  丞相搬到了别院来住,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把公主一同接过来。公主知道将相那档子事,她是个明白人,推辞两下未果,只得收拾好妆奁就来别院的偏厦中住下了。

  画是丞相收在书房的柜子里的,有些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还是新画的。公主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每幅画都有题诗,但署名刻印各不相同。

  想来应该是不出名的书生门客送来的,丞相也没有在意,就随手搁在了柜子上。

  看了好些时辰,喝掉了半碗酸梅汤,那边才有人来传唤,说是午膳布好了,给殿下来通个信。公主听了也没推辞,站起身扶着婢女的手腕就往饭堂上去。

  “相爷可请了什么客人?”公主漫不经心地问起,腰上挂着玉蝴蝶和红玛瑙。

  婢女瞧瞧公主的脸色,嗳声答道:“相爷请了翁将军,这会儿正在堂上说话呢。”

  公主笑了笑,打趣道:“哪是请来的,翁将军就是丞相府上的半个主子!你们以后得见了,可要小心些,别惹恼了将军,连带着相爷降罪于你们!”

  婢女骇了一跳,她是宫里带出来的,外头的事不太了解,更别说是这种有违礼法的了。婢女不敢多问,只是诺诺应了一声,随公主上堂去。

  丞相正与将军谈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丞相笑着比划手势,将军听他说,面上情意温软。丞相衣冠朗朗,将军穿着绯袍,松山明月,生气盎然。

  真登对,活像是新婚三日的小夫妻。公主拿扇子掩着嘴唇笑,在堂前停住了。

  将军忽见公主窈窕地站在门前,眉梢一跳,极不情愿地拱袖作揖:“末将见过公主殿下,殿下福寿安康。”

  “不必多礼。”公主笑得意味深长地走过去要把将军扶起来,哪知丞相上手的速度比她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丞相深明大义。

  将军的心情忽然急转直下,他想起昨夜丞相府上彻夜不灭的红灯笼,正堂上那个高悬的喜字把他的心脏烧成了焦炭。

  丞相见他神态不对,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将军抬眼看看公主,抿唇没说话,拂袖在侧首坐下了。

  鸿门宴。

  公主挥手屏退了堂中的下人,知趣地坐在了下首,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相反,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将相之间的事她略有耳闻,花匠昨日还特意来提点了她两句,让她仔细着点,要是有意,时不时帮衬一下。

  看到他们坐在一起,纵使岁月悠长前路漫漫,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这就是生命本来的意义吗?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而自在吗?

  将军看了公主几眼,胸口有些闷,斟了几杯酒就喝下了。丞相知道他的心思,把几盘菜往将军面前挪了挪,给他添了筷子,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叫他快点尝一尝。

  公主大吃一惊,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一下,丞相这样金贵的公子哥儿居然会下厨做菜?还有这样明目张胆地恩爱,自己杵在一旁倒显得尴尬起来。

  丞相给将军夹了一筷子黑糖糯米,拔着丝儿,其间还夹着红豆沙。将军尝了一口,说入了味,很甜。

  东瀛黑糖,南国红豆,都有相思的意思在里面。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愿相逢无别离。

  公主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光是看着将相两人你来我往就能把人撑饱了。公主提早离开了,丞相看着她出门去,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扭头在将军唇上狠狠亲了一下。

  “终于亲到了,可真是想死我了!”丞相笑着说,“嗯,入了味,很甜。”

  将军没好气地一巴掌把他推开,夹了一堆辣子塞进丞相的饭里,逼迫他吃下去。丞相哪敢吃这些,抱着将军亲的时候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一块辣椒,辣得将军嗷嗷直叫,嚷着要让丞相□□开花。

  丞相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给将军灌了凉茶,这才消停了点,将军攀在丞相背上喘气,辣得满脸通红。

  “心肝儿,我要进宫去了。”丞相伺候将军喝了一口酸梅汤,“你在府里等着,累了就睡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将军把白瓷碗里的冰块搅得当啷响,撇着嘴唇说:“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非要现在去不可?”

  丞相但笑不语,在将军额头上亲了一下,腻歪了两句,就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将军躺在树荫下的藤椅里,半梦半醒间看到丞相转过花木,然后就不见了。

  像是梦里的景象。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他不想丞相离开。

  丞相没去宫里,宫里出了事那是他编来骗将军的,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故意在皇宫外头绕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跟踪,才策马往蒲川的院子去了。

  蒲川正和梁顾昭对坐入定,一棵老梧桐在院中投下巨大的浓荫。羲和无所事事地躺在梧桐树枝上,轻轻哼着上古的歌谣。

  丞相敲门,羲和听见了,往下面看看,下面两人正入定,半点反应没有。羲和不耐烦地吐了一口气,翻身下来去开门,正想抱怨两句,见外头站着丞相,吓得连忙不吭声了。

  “相爷您怎么来了,这边坐。”羲和笑嘻嘻地招呼丞相,笑得有点假。一边哈着腰给丞相送茶来,丞相侧目看了他几眼,皱了皱眉头。

  丞相没喝茶,看着树下对坐的两人,问:“他们还有多久?”

  “快了,香快燃完了。”羲和指指桌上一个香炉子,里面点着三炷香。

  丞相嗯了一声,又问:“柴公子的刀法怎么样了?平时都是怎么练的?可有受过伤?奇行之术可还利索?”

  羲和不知丞相为什么这么多问题,但他没多想,丞相问啥他就说啥,实诚的很。丞相心里高兴,果然神仙不同于凡人,至少心思比凡人干净。

  这边两人正说着,三炷香已经燃完了,香烟消散的一刹那,蒲川和梁顾昭同时睁开了眼睛。梁顾昭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略有颤抖。蒲川调理好气息,起身去扶梁顾昭。

  “梁老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丞相拨袖而前,朝着梁顾昭拱手,语气缅怀,似是他乡遇故知。

  梁顾昭的语气不太顺,显然是体内武功消耗太大,他有些受不住了。

  “多谢相爷挂念,梁某身子骨硬着呢,估摸着还能再活三十年!”梁顾昭开怀地笑着,与丞相寒暄过两句,便假借喝酒的由头下去了。

  丞相没挽留,侧身看他大步离开了,这才把视线放在了蒲川身上。蒲川见丞相看他,忙退开一步,拱手行礼。

  “不必。”丞相扶起他,“本官还要叫你一声恩公,自是不必多礼。”

  蒲川有些不好意思,羲和拖着他下去换了一身衣裳,才静神抖擞地站在了丞相面前。丞相夸他少年英才,搞得蒲川谦虚也不是,不谦虚也不是。

  “相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蒲川问,他把羲和刀搁在一旁的刀架上,旁边摆着绣球花。

  丞相关上窗,遮去屋外的阳光,语气沉静:“今晚开始刺杀。”

  “今晚?”蒲川退开一步,羲和也是一惊,“会不会太仓促?”

  “等不了了,再不下手人就走了。必须要让你哥马上回北疆去,帝都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丞相手有些抖,掩饰地摸了摸嘴唇。

  蒲川上前一步,语气激烈:“这不可能!我的刀法远不够格,如何能保证刺杀成功?!”

  “没让你把人杀死!”丞相回斥,“万事开头难,有了一点星火,就能烧光整个平原。柴公子,你就是那星火。”

  “不现实。”

  “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现实就会赶在我们的前头。”丞相攥紧了衣袖,“你只管刺杀,后面的事你不用管。到时候会有军队进来,你趁乱逃掉就行。”

  “军队?哪方的军队?”蒲川皱紧了眉头,在圈椅里坐下来,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丞相一扣手指,把手里的茶杯捏出了一条裂缝,说:“皇帝手下的兵。皇帝鼻子灵,这几日在皇宫周围增加了兵力,近水楼台先得月,出了事自然是他们先顶着。”

  蒲川盯着丞相,绷紧了唇线,一言不发。羲和靠在窗边,烦乱地敲着手指,屋里静得可怕。

  “柴公子,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天下从来都不在皇家手中。”丞相把茶杯放在柴蒲川手中,“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你的父母,也一定希望你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丞相拍拍蒲川的肩膀,曳着袖子推门出去了。蒲川沉默,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忽地,那茶杯喀喇一声全部碎裂了。

  夜里,蒲川扣好自己夜行衣的腰带,把自己那些家底全都翻出来。有些是他前几日专程去铺子上买来的,羲和什么武器都会耍,手把手地教他,蒲川甚是佩服。

  “你以前是个什么神仙?武神?”蒲川问。

  羲和在他背后帮他绑上长刀,含糊了两句,说:“忘记了,我就是一把刀,没什么品阶的。”

  蒲川不太相信,但他无暇多问。羲和站在门边系好自己的护臂,不忘提醒:“见状不对就叫我,喊我名字就行。见好就收,别伤筋动骨的。这些丹药带上,受伤了吃一颗,吊命。”

  一瓶药丢到蒲川怀里,蒲川看看,把瓶子塞进怀里:“你说点好话会死?”

  “你别死就行。”羲和嘁一声,化作刀灵藏进了羲和刀中,“一路顺风。”

  “神仙保佑。”蒲川最后看了一眼镜子,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旧纪》载:......是年八月三十一夜,异族王乌罕那提氏率三百人众回,自穗安南门至平山北门,共三十七里。长街簇立,花灯叠翠,碧瓦飞甍。帝立于台,临表赠赋,乌罕那提氏甚喜之,以二匹白豹相赠。行至城中,忽有黑衣刺客,遮脸面,背长刀,自旁酒楼出。手握约半臂长钢刃,身形腾挪数次,只觉寒芒如雪,随行部众皆已毙命矣。乌罕那提氏大惊,奈何避之不及,伤及手臂,削去一二头发耳。少顷,闻行刺事生,城中数处火起,异族军冲入宫城......

  “跟着我跑!”

  羲和拉住蒲川的手,带他在交错的小巷中穿梭。蒲川胸前中了一箭,伤口已经开始发黑腐烂,流下一滩黑色的污血。城中火光明亮,异族在城中杀伐,耳畔充斥着彷徨的尖叫和房屋倒塌的声音。

  谁曾想,一刻钟之前,皇帝还在台上为乌罕那提作赋送行,笙歌应答,昭示着太平的盛世,国泰民安。

  羲和带着蒲川逃到一处破败的宅院,把他放在墙边,撕开他的衣服,看到胸前那个伤口正在缓慢扩大,溃烂的肉发出刺鼻的酸味。

  “箭上有毒,我给你吸出来。”羲和一掌打在伤口上,磅礴的金光从他手心溢出。

  蒲川痛得喊出了声,羲和按住他的嘴,死死顶住,眼里带着泪光和哀求:“对不起,对不起,千万别出声......求你......”

  羲和见毒血全都渡到了自己身上,一把拔出了箭,趁着伤口还没愈合,把真气灌输进去。蒲川知道羲和是在把他身上的毒往自己身上引,按住了羲和的手,却被羲和一巴掌打开了。

  “老实点!老子是神仙!死不了!跟老子以前看到过的相比,你这算个屁!”隔壁一间房子轰然倒塌,羲和破口大骂,毒素在他体内越积越多,嘴唇乌黑,额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

  蒲川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羲和封住了他全身的经脉,动弹不得,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羲和痛苦地挣扎。他想推开羲和,想呐喊,想哭泣,但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化作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两边的大火烧过来了,这老院子是木头搭的,这几日正干燥无比,须臾间整个院子就陷入了火海。

  “羲和!放手!火烧起来了,再不走咱俩都得死!”蒲川怒吼,拼命凝结内力,企图冲破封印。

  羲和仍是咬着牙齿给他引毒,半边身子青筋爆出,心跳声轰隆如雷。梁上的木头快被烧断了,已有大块的断木砸下来,烟尘四起。

  “你不能死......”陡然,羲和的气息衰弱下去,他想必是到达了极限,再也撑不住了。

  蒲川终于冲破封印,这时头顶的梁木轰然断裂,大火带着逼人的热量,席卷了万物。蒲川扑过去,把羲和抱在怀中,火焰从他头顶砸下来,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火烧焦了他的皮。

  这时,一只白色的矛隼正奋力扇动着翅膀,乘着一阵阵的狂风,掠过帝都上空,疾速往北疆飞去。它的腿上绑着一截竹管,里面装着一张纸条,它要在明天黄昏之前飞到北疆以北,把里面的纸条交给图甘达莫。

  这意味着一次拼死的飞行。

  丞相想。

  

  ☆、魂乱

  丞相的别院在北城,背山靠水,离得有些偏僻。风水先生说这山有灵气,上面建着寺庙,菩萨神灵都供奉在上头,山中还有瀑布飞泉,是福泽之相。

  将军推开门望了望外面,池塘中倒映着星月,莲花开了两三朵。他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安。丞相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按说,皇帝是不会留人的。

  他披上一件披风,提袍往堂上走去,忽地听见围墙外面似乎有大批的人马奔驰而过,他惊了一惊,手指猛然攥紧了衣领,加快了些脚步。

  “将爷,您要去哪里?”花匠迎面走来,还没走上台阶就拱手作揖,把将军拦在廊子里。

  一阵凉风从池塘上吹来,往将军的脖子里灌,他打了个寒噤,拢紧了身上的袍子:“相爷还没有回来?他去哪里了?”

  花匠用膝盖想想就知道将军准是要问丞相的事,他心里有点慌张,丞相这个事不太好说。丞相走之前仔细叮嘱花匠一定不要让将军出门去,花匠头疼,骗人可不是他拿手的把戏。

  “回将军,相爷进宫去了,说是皇帝急召,为异族王送行去了。”花匠手心捏着一把汗,但依然谦恭地回禀,神色坦然。

  将军皱皱眉头,走近了几步,盯着花匠的脸,沉默不语。花匠动了动喉头,不敢抬眼,头顶像是压着泰山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乌罕那提今晚出城去?”将军问,他鼻挺眉高,头顶悬着灯笼,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

  花匠不敢说谎,只得点头称是。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雷霆一般碾过去,还伴随着大声的叫喊。蓦地,一朵烟花啸叫着冲上天空,在刻板的天空轰然炸响。将军猛地抬头去看那烟花,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似停跳。

  “‘五瓣星芒’,那是军队集结的信号......”将军喃喃了一句,闭眼凝神,无数嘈杂的声音瞬间灌进他的脑海里。

  将军转身大步走进房间里,花匠双手紧张地颤抖,忙不迭跟着将军走进去。将军打开柜子翻出衣服来换上,花匠陡然惊起,冲过去把将军的手臂死死拽住。

  “将爷您不能出去!相爷说您就待在府中等他回来,会没事的。外头兴许只是给乌罕那提送行的队伍,放放烟花也是应该的。”

  将军拼命要把手抽出来,喝斥道:“什么烟花!外面都打起来了,晏翎他还没有回来!”

  “相爷在宫里,和皇帝在一处,他会没事的。乌罕那提手下的人不多,很快就能镇压下去了......”花匠急促地解释,与将军纠缠时碰倒了旁边的点翠瓶子,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将军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盯着花匠的眼睛,说:“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

  糟糕,嘴巴一快就漏出去了,花匠心里一惊,忙想着要找什么托词来解释。这时公主从门外进来,靠着门框,抬扇掩起嘴唇,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那眼睛里微芒闪烁。

  “这本就是晏大人亲手策划的好事,外面的烟花放得多好看,将军应该多看几眼。”公主打着扇子,眯起眼睛看屋檐高远的天空,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开。

  “殿下!”花匠怒喝,企图让公主住嘴。

  公主笑了笑,转过眼梢看着将军的脸,说:“翁将军,很多事情你应该要去知道了。别总是等着晏翎亲自来告诉你,不然,你一辈子都活在蒙皮鼓中。”

  那声音响深夜的芦笛,沉静婉转,在外面哄乱的声音中,更显得夺人心魄。

  花匠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其实他也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想藏也藏不住了。将军是把家国挑在肩上的人,如今国家有难,他没有理由龟缩不前。

  将军三两下换好了窄袖穿金箭翎衣,把长刀绑在腰上,看了花匠几眼,说了几个字:“保护好阿宁。”

  言罢,他撩开自己的头发,侧身跨出门槛,消失在回廊尽头。公主倚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又走下庭院里去,慢慢地躺倒在凉椅上,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她无关。

  花匠颓然站在房中,喉咙里如哽着一块焦炭,悲伤不知何处而起。他思量两下,甩袖往童子的住处去。

  将军策马到城中去,黑色的骏马冲过逼仄的小巷和豁朗的大街,月下如虚晃的影子。战火暂时还没烧到城北来,但有皇家的军队列阵跑过,这应该是城北的守备军,这时候看到信号弹就匆忙赶往城中应战。

  皇城中心混乱一片,乌罕那提的车辇被熊熊的火光笼罩,赤膊的异族人挥着弯刀搏斗,他们身上纹着斑斓的刺青,在火光照耀下闪现出夺目的色彩。

  一个异族人抓住了一个小孩正要下手,将军从旁边掠过抽刀砍下了那异族的头颅,血液喷溅到小孩的脸上,登时吓得哇哇大哭,将军慌忙下马,把小孩抱到安全的地方去,让几个将士守着。

  刀已出鞘,出鞘必定见血,若是敌人没有杀光,长刀从不归鞘。这是翁渭侨他老爹的规矩,现在变成了他的规矩。

  他一面寻找晏翎的身影,一面往宫城逼去,火星燎着了他的衣襟,穿金绣花煌煌一片光。乌罕那提高大的车辇还停在驰道中央,火圈里传来野兽的怒吼。远处的宫楼上似乎站着什么人,他负手而立,两侧站着搭弓放箭的士兵,琉璃瓦被大火照得通红。

  将军心下一紧,一抽马鞭从侧面绕过去,骏马抬起前蹄从喷射的火舌中跳跃。这时忽然从侧方射来一支冷箭,尾端缀着孔雀花翎。将军在马上仄身避过,箭头擦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眼前虚影一晃,再被火光一照,将军一瞬间竟有些看不清事物。骤然耳畔呼呼有风,两把柳叶刀从背后飞来,空气里充斥着爆裂的哧啦声。

  将军踹了马一脚,阿难仰天嘶叫一声往火海中冲去,将军腾跃而起,衣摆拂过两把柳叶刀,被削掉了半片。倏尔,柳叶刀飞回到那人手中,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站在对面的火墙背后,宫墙露出一点朱红的色彩。

  丞相站在宫墙上,守城的军官得了皇帝的指令,把丞相留了下来。他腰间盘着链剑,背上背着长弓,注视着下方乌罕那提的车队。

  猛然,在万千火焰中冲出一匹骏马,通体漆黑,跑起来像一阵狂风。丞相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将军的马,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陪着将军冲锋陷阵。

  紧接着,火焰动荡了一下,是被剑气弹开的。一圈火焰倒伏下去,丞相透过亮光看到有两人在交手,一个身穿穿金箭翎衣,还有一个黑袍裹身,黑纱斗笠。

  锦衣?他怎么在这里?但现在丞相无瑕多想了,他看到了将军,他就在城楼下,就在乌罕那提的车辇旁边!

  “翁渭侨!”丞相忽然朝下面大喊,这时一朵烟花又冲上了天空,铺天盖地的轰隆声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

  “相爷您不能下去!”守门的士兵慌忙拉住丞相,“危险!”

  丞相才不听他们的屁话,他当然知道危险,但他要去找将军,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紧张过,心里一团乱麻,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阿难!”丞相束紧头发,翻身跳出横列的障马,在奔逃的人群里呼号。将军的马名字叫阿难,丞相还嘲笑他说这个名字草率。

  将军正与锦衣交手,忽而眼梢瞥见乌罕那提的车辇上方跳起两个人影,他悚然一惊,再一定睛看时,那人影手中握着一柄黑金长刀,周身萦绕着澎湃的金光。

  蒲川!

  将军心中巨震,蒲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这里干什么?前前后后许多问题冲进他脑海,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趁着这个空当,锦衣用力一击,把二指长的双刃刮刀捅进将军的腹部,抬腿重击他的膝盖。

  锦衣没有踢中将军,因为将军旋身扳住他的手臂,一折,上臂的骨头断掉了一根。锦衣疼得七荤八素,被将军拦腰踹在一旁的石墩上,五脏六腑差点都给踹出来。

  将军无心再与锦衣纠缠,见蒲川费力地在破开异族人的包围,拉起长刀飞身而上,踏着火焰从车辇下方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阵的狂风。

  忽然眼前金光一闪,有人搭在他肩上,一用力把他拉下来摔在地上。将军一看,却见是上游道长,仙风道骨袍袖飘扬,他看了将军一眼,没说话,手指点地,借力往上跃起,朝着蒲川奔去了。

  另一边,蒲川正把羲和护在身下,烧断的梁柱砸下来的时候他拼尽全力往旁边滚去,巨大的柱子正好砸在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震起了遮天蔽日的灰尘,简直要让蒲川窒息过去。

  他抱住羲和,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免得他被火烧到。一块火星点着了他的衣袖,蒲川忙奋力扇风,这时候从外头踏火跑进来一人,扑拉着袖子帮蒲川灭火。

  “徒弟,为师来晚了。”上游喘着气说,一边灭掉了蒲川身上的火,一边扶他起身。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羲和昏过去了,我们得快点出去。”蒲川把羲和抱起来,用风袍裹住他的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在外头。

  上游二话不说扯出几张符纸,点燃了洒出去,面前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不少。灼人的热浪扑到蒲川脸上,把他的双颊映得绯红,密密的汗珠滴落在羲和的唇边,顺着唇线渗进去了。

  上游带着蒲川往外逃,他是神仙的儿子,自然是很有本事。凉风一吹,背上的烧伤疼痛难忍,蒲川差点没昏倒在半路。他把羲和抱得更紧一些,生怕自己倒下了,然后就站不起来了。

  凉风醺微,星沉月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这样晴朗的夜晚了。

  四更天气,花匠匆忙来给丞相开门,见丞相满身是血地站在门前,顿时骇得脸色发白。丞相一甩手把花匠推到一边去,走进去就喊将军的名字,花匠看看外头,关上了门。

  “将军呢?你怎么让他出去了?去哪里了?还没回来么?”丞相拿链剑抵着花匠的喉咙,一条血线从他额头蜿蜒到下巴尖。

  花匠没见过这样眼里都是血光的丞相,链剑就顶在自己喉结上,在往前一点,自己就该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将军出去了就没回来过,他非要去找你,我拦不住他。”花匠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丞相默然,慢慢把链剑放下了。别院中很安静,庭中开着山茶和栀子花,夏天还没有过去。

  半晌,他抬眼看看花匠,问:“阿宁还好吗?”

  “阿宁睡得很好,没有做梦。”花匠说,他在童子的房间里守了一宿。童子没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粉瓷脸面像那海外可人的娃娃。

  “嗯。”

  丞相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囫囵应了一声,烦躁地把链剑盘在自己腰上,扶腰在院中徘徊。将军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丞相乱得毫无头绪。

  倏尔,丞相愤怒地骂了一声混账,转身走出了别院的门,跨上马就往城西奔去。

  

  ☆、山高

  丞相路过蒲川住的院子,院门虚掩,里头晃着一豆灯火,一棵老梧桐在风中抖动枝条。丞相翻身下马,推开门走进去,那灯火猛地晃了晃,一个人秉着烛台从门里走出来往外望了一下。

  “你在这里干什么?蒲川呢?”丞相跨进蒲川的屋子,里面的桌椅还是按原来的老样子摆放着,窗下的刀架是空的,旁边换了一盆早开的菊花。

  上游举着烛台翻箱倒柜,胡乱挑拣出几件衣裳扔到一堆去,还有些银票和值钱的玉石,都收拢在一起,塞进藤箱里。如果不是丞相对上游多年的交情,他会以为上游是在偷人钱财。

  “给我徒弟收拾东西,我要带他到北方去,帝都待不长久了。”上游头也不抬地说,“他受了伤,我不能把他丢下。”

  “他现在在哪里?”丞相扣住腰间的链剑,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

  上游砰一声把烛台砸在桌子上,蹲下身子在一个梨花箱子里折腾,一边没好气地嚷嚷:“你还有脸来问,你把你那相好的小表弟往火坑里推,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丞相脾气躁,问了两句都没问出来蒲川现在哪里,他火气一上来当即踹断了桃木椅子的腿,一掌拍在桌上差点把烛台打翻。

  “我问你柴蒲川现在哪里?!”丞相厉声质问,吓得上游肩膀一抖,手里的东西哗啦啦漏出去一大堆。

  上游也恼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人人都跟吃了□□了一样,他站起身指着丞相的鼻子对骂:“我把他带到西城门外面去了,他和我爹在一起!晏翎,我说你欺负一个少年郎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迫不得已!必须得有人去刺杀乌罕那提,那样才能......”

  “才能怎么样?”上游逼近一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神采,“才能实现你那什么狗屁计划?你把都少人命搭进去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拨动了窗下一盆菊花,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茶叶香气,香炉里的柏子香尚有余温。

  丞相握紧了链剑的剑柄,冷笑道:“是啊,我的良心就是被狗吃了,道长现在终于看清楚了?道长广交贤友,想来是看不上我这种人的吧?”

  上游气得发抖,抬手就扇了丞相一巴掌,骂道:“晏翎!你可真是个好人呐!纯当我上游瞎了眼睛,遇上你这个白眼狼!”

  一巴掌打得丞相嘴角出血,脸上一道伤口火辣辣地疼,满嘴都是咸腥味。上游骂完了,收拾好了蒲川的东西,再没看丞相一眼,背上行囊和箱子破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外面。

  丞相看着上游离去的背影,忽而眼中就弥漫起水雾,笑得无比心酸:“对,就这样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感到一丝轻松,吹灭了蜡烛。刀架旁摆着菊花,也许那把羲和刀,再也无法与百花作伴了。丞相锁好了蒲川的院门,抬头望了望长出了围墙的梧桐树,忽觉风声萧瑟,无人踏花而归。

  将军赤着上身坐在院子浇水清洗身上的伤口,腹部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刮刀捅进去之后又碎裂在里面,伤口上密密麻麻扎着的全是细小的钢片。

  木盆里装着清水,这会儿已经被染成了一盆子鲜血。他点着蜡烛照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把钢片从肉里□□,每拔出一片都像是削骨磨皮,生生能把人脑中那根弦给疼断掉。

  他努力去回想一些愉快的事,想垂湖泛舟,两岸垂柳,摇落许多愁;想游川走马,笙歌相答;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忽地走廊下有人过来,似是在喊他的名字,将军抬眼看了看,黑暗中有人举着烛火走过来,那光晕越来越近,最后把自己整个笼罩在里面。

  谁涉过瘦江高山,涉过黑夜里的芦苇荡,踽踽独行,秉烛而明。仿佛他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渭侨。”丞相看到将军这副模样,忽然就哭了。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

  将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淡淡地应了丞相一声,声音轻得像月光。丞相跪在地上掰开他的手,仔细帮他清理伤口中的残屑,老管家站在一旁,丞相喊他去熬一炉酸梅汤来。

  “谁干的?”丞相问,他用帕子擦干净伤口旁边的血水,撕开干净的绷带给将军绑上。

  将军咬着牙忍痛,半晌才说:“穿着黑衣服,戴着黑纱斗笠,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绷带绑好了,丞相扶将军起来。将军在台阶上坐下了,靠着一旁的廊柱,柱子上刻着莲花祥云。丞相怕他着凉,从屋里找来一件赭金披风给他裹上,这才去院中收拾污水。

  “在哪里见过?想得起来吗?”丞相说,他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来洗脸,把血污洗干净了,露出他本来的眉目来。

  将军敲了敲脑袋,似是在竭力回想,半晌后又皱着长眉摇头,说:“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很眼熟,忘了在哪见过。”

  丞相站在院子中央,挽着袖子洗手。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垂下眼睫,抿唇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将军斜靠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看丞相在院中走来走去忙活。他看到丞相还穿着昨日晌午离开时的那件衣服,有些地方被刀剑刮开了,上上下下都是血渍。那衣服后襟绣着西山白鹿和流水桃花,有盛世安宁之感。

  老管家端着盘子过来了,丞相远远就闻到了酸梅汤的味道,还听到冰块当啷作响的声音。何老见将军坐在台阶上,已无大碍,当即松了一口气。把酸梅汤递给丞相之后,瞧着两人在一处,也便退下了。

  丞相把盘子搁在两人中间,坐下来,帕子被他甩到一边去。提了一桶水来放在自己脚边,开始擦拭自己的链剑。链剑沾了不少血,血水渗进去,银白的剑刃隐约变红。

  “你去哪里了?”将军端起酸梅汤,闲闲问起,语气淡得如空山新雨。

  “给乌罕那提送行去了。”丞相说,他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后来有人行刺,异族借机闹事,皇帝把军队都调来了。”

  将军喝了一口汤,抬头望着天空,轻轻嗯了一声,皱眉道:“刺杀的那个人是蒲川,我看见了。”

  丞相转头看他,将军顿了顿,又说:“那时他受伤了,我想去拉他一把,结果一个道士抢在了我前头,那是蒲川的师父。”

  “我刚才找你的时候,到柴公子的院子里去看过了。我遇到了上游,他正在给柴公子收拾细软,想来他们已经离城,准备往北方去了。”丞相看着收拢的链剑,平整的剑刃倒映出他的双眼。

  将军默然,手指捏着勺子一端,心不在焉地搅动碗里的冰块。丞相见他不说话,两相沉默了半晌,才问他:“我不是叫你在别院里等着我回来么,怎么又出去了?”

  “我知道外面打起来了,我是北疆守将,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早练成了。”将军微笑着看了丞相一眼,拨弄两下身上的披风,“我怕你出事,就想去找你,把你带回家,然后我们喝一场酒,再做一个美梦。”

  丞相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将军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话,但一直没有说出来。

  “那你怎么回将军府来了?我一直以为你回别院了。”丞相别开视线,把链剑收进剑鞘,斜靠在台阶上。

  将军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把朱漆盘子往后挪一点,说:“我浑身是血的,不敢进别院了。将军府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这里来。”

  没等丞相说话,他抬抬手招丞相,叫他坐近一点。丞相没动,将军就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了过来,一敞披风,把两人都给包裹住。

  “我不冷,你把我裹住作甚?”丞相问,他撩开袍子把那碗酸梅汤端过来。

  将军笑着挽丞相的手臂,说:“我冷,你身上暖和,借我蹭一蹭。”

  丞相愣了一瞬,转而又低眉浅笑了。丞相的眉眼很漂亮,笑起来眼尾打着褶子,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将军看丞相笑,心情忽然好了一些,丞相的笑容他是见识过的,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沉沦在里面。将军往丞相身边靠了靠,静静地听着勺子撞击白瓷碗的声音。

  “渭侨,”丞相突然叫他名字,“其实这些都是我早就......”

  “我知道。”将军打断他,抬起头望着丞相的眼睛笑,“殿下都告诉我了。我本该早点知道的,可是你一直不跟我说。”

  丞相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将军的眼睛,石上清泉似的,他在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将军的神色很淡然,仿佛在说着家长里短的小事,所有的阴谋都在这样的语气中烟消云散了。

  丞相慌忙咬了一块冰,说:“你不觉得我这样做,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吗?”

  将军被他逗笑了,抬起下巴亲了丞相的嘴唇一下:“我之前说过的,我有浮云雪山,有千军万马,还有我这个人,都一并送给你。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如跟你一起狼狈为奸,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为什么不学好,偏要学我的坏。”丞相把冰块咬碎。

  将军揉揉丞相的脸,说:“善恶的界限本没有那么分明。不要吃冰,冻得牙疼。”

  丞相笑着把冰块含化了,然后咽下去,感受着那沁凉的冰水淌过喉咙,把心上那点燥热全都浇灭了。

  “不知道蒲川为什么要杀乌罕那提,他明明什么也没跟我说。本来我想趁乱把乌罕那提杀掉的,但是他们人太多了,我没法接近她。”

  将军平静地叙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丞相喂了将军一口汤,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柴公子不会有事的,上游和他在一起,还有一个神仙坐镇,阎王不敢收。”

  将军靠在丞相怀里,望着黛蓝的夜空,问:“外面怎么样了?乌罕那提死了么?”

  “没有。乌罕那提被囚禁了,皇帝的兵正在城中抓捕逃跑的异族。”丞相说,“会没事的。”

  “为什么不把乌罕那提杀掉?她戕害了我们多少百姓,北疆多少将士,又是死在异族人刀下?”将军的语气忽地激烈起来,双眼通红,眼眶中滚着泪珠。

  丞相按住将军颤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头顶,蹭了蹭,说:“乌罕那提会死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恶人自有天收,也许用不着我们凡人动手。”

  好大一滴眼泪从将军眼里滚出来,啪嗒一声滴落在丞相的袖子上。将军没说话,肩膀却颤抖地更加厉害了,丞相抱着他,为他擦去泪水。

  “你在想什么?”良久,丞相轻声问。

  “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将军的情绪平静下来,声色如风,“我爹带我去山崖上看北疆的平原,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怀念在北疆的日子,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我躺在山坡上吹小调,月落平原,星垂大荒。”

  丞相亲亲将军的额头:“我也向往你那种生活,生命本该轻盈,是我们亲手把它弄得泥泞不堪。”

  两人在庭阶前坐了小半个时辰,黎明快来了,将军昏昏欲睡。丞相把他扶回房中去,给他盖上被褥,躺在旁边小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丞相带着将军回别院里去,花匠忧心忡忡地等了一晚上,见着人了就赶上来回禀,说院里来了个神仙,现在就坐在堂上,凡人实在不敢接近,喊相爷快去接待一下。

  神仙正站在堂前端详垂在两边的山水挂画,赞叹了两句,问丞相能不能送他一两幅,回去观摩观摩。

  “仙人说笑了,这些是颜氏的画,我也做不了主。”丞相拱袖回答,神态安详。

  神仙无所谓地笑了笑,请丞相坐下,叠起双腿,说:“我要把他带到北方去。”

  丞相知道神仙在说谁,他垂眸看看杯底的兰花和蝴蝶,思量了半晌,不禁叹息:“也罢,阿宁是该回故乡去看看了,我算算,他来关内,都已经九年了。”

  

  ☆、水长

  花匠在院子里伺候童子盥洗,童子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人都站在院子里了,眼睛却还是闭着的。花匠扶住东倒西歪的童子,扭干帕子捂着童子的脸,童子一个激灵,当即在腾腾的热气中清醒过来。

  “明天晚点起床好不好呀?”童子巴巴地望着花匠,绞着两个手指头,弹墨小褂上刺着锦鲤莲花。

  花匠拍拍童子的头,笑道:“不行,你要是起晚了,相爷要怪罪我的。”

  童子一听就泄了气,他每天清晨就起床,也就比丞相晚了那么一时半时刻钟。洗漱好,吃完糖粥和糯米糕,就开始读书写字。花匠时不时进来检查,有时候会给他带点吃食,多数时候是一串糖葫芦、一碟炸鱼还有乌枣杏干。

  花匠偶尔带童子去街上买花,那卖花的童女老远见到童子蹦蹦跶跶地跟在花匠身边,总会笑得眉眼弯弯。花匠笑他们金童玉女,天赐良人,逗得童女脸红,童子嚷嚷着要跟相爷告状。

  童子把那个卖花的姑娘说给相爷听,相爷抱着他笑笑,很久没有说话。

  花匠这厢正用帕子给童子敷脸,却见花丛那头丞相走过来了。花匠把童子脸上的水擦干,看童子被热气蒸的粉红的脸颊,心想这娃娃真讨喜,忍不住捏了捏。

  丞相打开盒子,从里面掂起一串长命锁来,然后给童子戴上了。长命锁上点着翠,下头挂着几个小铃铛,铃铃琅琅响,唱歌一样。

  “嗳。”丞相眉目舒展,把童子抱起来,“阿宁早上想吃点什么?相爷喊厨房去准备。”

  童子一听嘴巴都咧到脑后去了,他兴奋的数起了手指头,说:“桂花冰糖粥、黑糖糯米饭、炸馄饨......”

  眼看童子说得就停不下来了,丞相连忙打住,揉揉童子的脑袋,笑道:“你的肚子装得下这么多?辣子鸡早上不许吃,相爷中午给你做。”

  童子抓着丞相的衣襟给他讲昨晚做的梦,丞相跟他玩闹了一会儿,也就招呼他下去写字了。花匠在收拾院子,见丞相拢着袖子站在栀子花旁边,一直看着童子消失在回廊尽头处。

  “进去把阿宁的东西收拾一下。”丞相忽然转过头对花匠说,“阿宁该回家去了。”

  花匠手上一抖,盆子里的水差点洒出来。花匠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端平了水盆,垂眸看着水中倒映着天空,还有自己的面容,一只飞鸟正从浮云背后掠过。

  沉默了一会儿,花匠才看看丞相的脸色,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丞相接过花匠手中的水盆,把水倒掉了,叫他快些去收拾东西。

  丞相独自站在院中,木架上摆着几盆花,角落里还有一盆松树,青苔爬满了树干。他在银杏树下小坐了片刻,想了想这些年发生在秋院中的事,然后便离开了。

  晌午,丞相叫了别院中所有人来用膳,花匠是被丞相以秦家公子的身份请上桌的,坐在将军的侧首。童子坐在丞相身边,将军正逗着他玩。公主慢慢打着扇子,与花匠闲聊了两句。桌上空出了一个位子,摆着碗筷,那是管家的座位。

  这个宴桌是丞相摆下来给童子送行的,他已经告知了全府上下童子将要远游的消息。将军得知之后略有惊奇,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了,他换上了丞相的新衣服,抱着童子玩闹。

  童子的家不在丞相府,童子的故乡在北疆以北。

  “阿宁,你跟着上游道长和神仙他们一路,路上可要听话点,别给人家惹麻烦。”丞相破天荒给童子倒了半杯酒,若是放在往常,丞相是断不肯让童子沾半点酒气的。

  将军扯扯丞相的袖子:“你说话缓一点,死板死板的,把人家都吓到了。”

  童子知道自己将要去北方,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像模像样地端起酒杯,学着丞相应酬的样子,说多谢各位的美意。

  大家都被逗笑了,公主笑着用扇子点点童子,打趣了两句。花匠半损不损地说了一些吉利的话,桌上众人都举杯一饮而尽了。童子头一回喝酒,半杯下去就晕乎乎的了,只好撑着脸缓酒劲。

  “兴许阿宁能在北疆遇到我,”将军把一盘核桃推到童子面前去,“到时候将军就带你去看花海和雪山。”

  丞相拍了将军一巴掌,佯怒道:“你咋没说带我去看看呢?偏心。”

  将军笑着握了握丞相的手,赔了个不是,丞相才原谅了他。公主看到这一幕,掩唇微笑不语;花匠喝了一口酒,打心底里为两人感到高兴,转念又想到童子,忧伤便接踵而来。

  花匠看了看手边空着的那个座位,本该是管家坐在这里。管家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穿长衫,戴着单边眼镜。花匠心里忽地一痛,轻轻碰了碰管家的酒杯,默默喝掉了一大口酒。

  童子喝了酒,午间睡了一觉。起来喝了一碗酸梅汤,丞相为他穿上刚做的新衣服,抱着童子走出了丞相府。

  嬷嬷刘氏捏着帕子站在门前送,平时都是她在伺候童子起居。她孤寡半辈子,早把童子当成亲儿子了。刘氏抱着童子叮嘱了两句,说到后来不免垂泪。

  童子乖巧,答应了嬷嬷的叮嘱,又与所有的伺候过他的仆人们告别之后,才随丞相坐上了马车。将军骑马走在马车旁边,车夫吆喝了一声,赶马便上路了。

  一众仆人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行远,他们或多或少都为童子做过事,童子乖巧善良,他们都很喜欢。刘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

  花匠拍了拍刘氏的肩膀,遣散了众人。他回到秋院中去看了看,童子的房间空了,桌椅床榻依旧,院中一棵银杏树茂盛萋萋。

  丞相把童子送到城外去,神仙正坐在野店中等他们。上游和羲和在帮忙装马车,上游见到丞相和将军来,别开了视线,撩起帘子进屋里去了。

  神仙张开双臂,把童子抱过来,逗了他几句。丞相与神仙交谈,将军知道蒲川和上游待在一起,于是跟丞相耳语了一句,打帘随上游进了屋。

  上游心情不好,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整出了很大的声响,见到将军进来,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忙活着。

  “蒲川在哪里?”将军问。

  上游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朝里屋抬了抬下巴。

  将军进去,里屋摆着一张简单的床榻,蒲川侧躺着,似是睡着了。将军坐在床榻边上,看到蒲川背上绑着绷带,皮肤隐有烧伤。他想起昨夜的大火,蒲川应当就是这样受伤的。

  “他中了毒,又被烧伤了,还昏着呢,一时半刻醒不了的。”上游不咸不淡的嗓音从门边飘进来,他端来冰水,准备给蒲川敷伤口。

  将军侧着身子,问他:“他怎么会去刺杀乌罕那提?”

  上游把盆子放在地上,冷哼了一声,说:“贫道什么都不知道,贫道只知道徒儿受了伤,需要照顾。”

  他拧干帕子,也不看将军一眼,掀起蒲川的衣服,把冰冷的帕子敷在蒲川焦黑的伤口上。将军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阵阵地抽疼,蒲川了无声息,房中一片静谧。

  “贫道给徒儿疗伤的时候不想有人打扰,将军,您先回避一下吧。”上游说,他做着自己的事,始终没看将军一眼。

  将军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上游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无法,只得拍了拍蒲川的手背,转身出门去了。上游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甩手把帕子砸进水盆里,低声怒骂了一句。

  “柴公子还好吗?”丞相掖掖袖子,站在路旁看童子和羲和打闹。

  将军抿了抿唇,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他受伤了,现在还昏迷着,上游道长在照顾他。”

  丞相嗯了一声,没有言语。他站在风中眺望远处的山冈,过了一会儿才说:“帝都不适合他,他应该生活在更广阔的江湖之中。”

  “天下纵横八万里,总有一方天地是归属。”将军揽过丞相的肩膀,“蒲川会好的,远离乌烟瘴气的阴谋诡计,去找到他的桃花源。”

  半个时辰后,已是黄昏,夕阳正从山背后落下。神仙一行人要上路了,归巢的飞鸟在天空中啼鸣,大片的浮云正从天际飘过。

  “阿宁,该上路了,记得听哥哥们的话。”丞相弯腰对童子说,然后把他送上马车,与神仙坐在一起。

  将军送了童子一个木雕的小人,雕的是送福童子,穿成了项链,和长命锁一起挂在脖子上。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一世长宁。

  上游把蒲川放上马车,羲和坐在一边伺候。他们和去北疆的商队一起走,这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商队脚程快,三四天工夫就能到了。

  车队出发了,丞相跟在童子的马车旁边送了一程,童子忍不住撩开帘子,兴奋地在与丞相说着什么。丞相像往常一样,语气轻快,一边笑着揉揉童子的脑袋。

  马车跑起来了,丞相追不上,落在了后面。他一直拉着童子的手,最后还是分开了。童子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小辫子像蝴蝶一样飞,伸着短短的手臂朝将军和丞相不停地招手。

  “阿宁......”丞相声调颤抖,他回身抱住将军,崩溃大哭,泪水汹涌而出。

  将军也哭了,他努力控制住情绪,拍拍丞相的背,强笑道:“怎么哭得跟嫁女儿似的,阿宁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丞相说不出话,只是哭。童子跟了他四年,他犹然记得那年天灾,帝都落雨,他与童子坐在一处说话。尽管这是个早就设好的局,但爱已经远远了盖过了那些阴谋诡计。

  他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娶妻。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儿子大概也有阿宁这么大了。把阿宁接进丞相府的那一天,丞相说他姓晏,名字叫晏翎,来自泸州晏氏。

  不知道阿宁还会记得晏翎这个名字多久呢?又是否还会记得丞相府的匾额和朱漆的大门呢?又是否会记得秋院中那棵银杏树呢?

  丞相不敢想了,他和将军在城外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凉风乍起时,才一同回家去。

  爱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北疆以北,异族的地界。

  夏天一过,异族的夜晚就慢慢变长了。之前刚经历过永昼,太阳不落,明月不起,图甘达莫骑着白鹿,站在柏海儿湖边看天边绮丽的云霞。

  柏海儿湖的秋天已经来了,湖面上腾起沁人的凉意,周边是起伏和缓的山脉,漫山遍野都是白桦和松柏,森林莽莽苍苍。起了雾,林中跑过梅花鹿,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

  图甘达莫盯着南方的天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肩甲上已经沾上了露珠,头发里留着潮湿的青苔气息。

  蓦地,群山背后出现了一朵黑云,那黑云越来越近,穿破淡淡的雾气,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矛隼,翼展如旗帜。

  图甘达莫吹了一个鹰哨,声音嘹亮悠长,很快便引来狼群回应。天上那只矛隼听到鹰哨后,高昂地呼啸一声,猛然往下俯冲,卷起一阵狂风之后落在了图甘达莫的肩上。

  拍了拍矛隼的翅膀,图甘达莫从它腿上的竹筒里取出一封信来,展开来看了。信上没有很多字,他看过之后就把信纸撕得粉碎,扔进了柏海儿湖里。

  “乌罕那提氏遇刺了,”图甘达莫放回了矛隼,骑着白鹿转身,对手下说,“传令下去,全军集结,排场都做得风光一些。”

  他虽是个少年,但声音淡然有力,有国王的威仪。白色的卷发披在肩头,耳畔戴着白色的珍珠,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波澜浩瀚,如猛兽伺伏。

  《旧纪》载:......是年,异族王乌罕那提氏遇刺。九月初四,北疆有异动。异族图甘达莫氏借“迎王”之由,率军四十余万,陈兵雁翎河岸,直逼边境,雀城全境告急。烽火沿长城传至帝都,帝惊,命北疆守将持虎符帝印,即刻前往雀城迎战,赐宝刀御马,黄金七百二十两......

  将军再次穿上轻甲,骑着黑马狂奔出城的时候,他想起了之前的某个日子。时间总是惊人地相似,两个月前他从避暑山庄离开,两个月后他从帝都离开。

  皇帝和百官站在高台上为他送行,彼时初阳刚起,山河荣阔,人间逶迤。几百年前杜氏写诗,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

  丞相站在队列的前头,看着将军从皇帝手中接过圣旨,初阳照在他身上,巍巍如明光。这曾是丞相的愿望,来日他们并肩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

  将军策马奔驰过坦荡的街道,从丞相面前经过时,他眼梢一转,看了丞相一眼。丞相也在看他,官袍绯红,仙鹤翩然欲飞,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顷刻,城门大开,城外平原浩荡,芳草萋萋,茂盛离离。将军冲过了城门,把帝都抛在脑后,再不回头。有几个官员忽然落泪,不禁掩面而泣。

  就在将军觉得自己听不到任何送别的声音的时候,丞相忽地飞身跑上城楼,站在垛墙旁边,朝着将军声嘶力竭地呐喊:

  “翁渭侨,我爱你!”

  “我爱你,很爱很爱......”

  将军猛然勒马回头,这次他听见了,驰道空荡,城楼上有个绯红的身影,那是丞相,丞相用让整个帝都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爱你。

  爱吗?爱啊。将军想。

  丞相喊了很多,喊得嗓子都哑了。他抱着头蹲下来,手指插进发里,听大风从耳畔刮过。

  将军曾问:“每次都是我说喜欢你,那你呢?你爱我吗?”

  那时丞相没有回答。

  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让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他对将军,何止是喜欢,喜欢就是一阵风,而爱是细水长流。

  百官静默,他们看着丞相,神色不一。有的垂袖低眉,有的抬袖掩面,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幸灾乐祸。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丞相还是那个丞相,将军还是那个将军,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只是乱世将起,不知道还要送多少人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朋友们,放心。

HE。

  ☆、高低

  蒲川醒过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半夜了。车队正停在山谷中休息。星月漫天,山冈透着点黛紫的色彩,林中有野兽,时而奔走呼号。

  羲和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怀里抱着羲和刀。马车外跳动着火光,传来低矮的人声,似是有人在喝酒谈笑,隐隐飘来烤熟的山鸡的肉香。

  蒲川艰难地翻身,他背上的烧伤钻心地疼,一不小心脑袋碰倒了扶手,立刻肿起老大一个包。动静惊醒了羲和,见蒲川醒过来了,眼中光芒一闪,兴奋地去握住蒲川的手,声泪俱下地絮叨起来。

  “别扯那些没用的,扶我起来。”蒲川翻了个白眼,重重薅了羲和一头,这小子没眼色,不知道怎么伺候师父。

  羲和见蒲川说话利索了,这才破涕为笑,嘻嘻哈哈地把蒲川架起来,活像是捡到了宝贝,笑傻了过去。蒲川说他想去外面走一走,羲和颠颠地背上长刀,打起帘子扶着蒲川走下了马车。

  车队中的商人正围坐在篝火旁谈笑,他们说着今年这一批布料能卖多少价钱,火上烤着一只雉鸡,肚子里满满地塞了杏干和辣椒面,油光发亮。

  “我的好徒儿!”上游撩着袍子从旁边匆忙走过来,绕到蒲川面前去,左看右看,招呼两人去篝火旁小坐。

  上游激动得数符纸的手都在颤抖,把蒲川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这才放下心来。他从山中的泉溪里打来水,给蒲川敷伤口。山泉冷冽,冻得蒲川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里?”蒲川捂着温酒,环顾四周,干燥的风里传来松脂的香味。

  上游没说话,神仙铺开了一张旧地图,指点了两下,说:“快到雀城了。”

  雀城蒲川是知道的,那是北疆边境第一座城市,北疆都督府坐落在城中,他表哥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如果异族想要进攻,必须得先攻下雀城。

  蒲川沉吟了一下,又问了问自己昏迷时发生的事,喝了几杯烧刀子,这才搞清楚了缘由。

  “那个小孩儿是谁?”蒲川指指被神仙抱在怀里的童子。

  童子睡着了,神仙把盖在他头上的兜帽拉下来一点,蒲川这才看清了童子的眉目。蒲川是见过童子的,童子乖巧,蒲川很喜欢他。

  “这不是丞相府上的童子么,”蒲川觉得奇怪,“怎么把他也带上了?丞相不会怪罪?”

  上游把几块干柴丢进火堆中,眯着眼睛看跳跃的火舌,淡淡说:“他怎么会怪罪,晏翎是铁石心肠,巴不得早点把长宁送走呢。”

  蒲川察觉到上游语气不对,他看着上游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上游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帮蒲川处理好伤口后,便起身离开了。他走到山泉旁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寂寞地看着明月。

  这是怎么了?蒲川看看神仙,神仙正垂眸在火炉上烫酒。

  “无妨,尔雅就是小家子气,过几天就好了。”神仙瞥了上游一眼,笑着说。尔雅是上游的本名,还是神仙给他取的。

  蒲川盖好毯子,在火上烘了烘手,看了上游几眼,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也就不再多在意了。羲和烤好了雉鸡,撕了一块肉递给蒲川,又从火堆里拨拉出几个板栗,烫得他直甩手。

  蒲川胃口不好,吃了一点肉就放下了,左右无事,便问起神仙去北方的原因。

  神仙撑着脑袋扒拉火里的灰烬,半晌才说:“我要去把真正的乌罕那提找出来,那是我的后代。而这个小孩,就是乌罕那提的一部分。”

  “一部分?”蒲川刚要喝酒,听到这句话就把酒囊放下了。

  神仙点点头,继续说:“这一代的传承出了一点问题,乌罕那提的血被分成了两脉,其中的一脉,就是这个小孩。听说他叫长宁?长宁是个吉祥的名字。”

  羲和慢慢地啃鸡肉,掂了几块杏干喂到蒲川嘴巴里去。蒲川听神仙的话,他是个凡人,所以半懂不懂,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

  蒲川思量了两下,试探道:“所以仙人您要把他带回去,和另外的几脉融合?”

  神仙抬眼看看蒲川,笑了笑,把几颗爆开的板栗丢过去,说:“怎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也对,你们凡人,不太懂得这些事。”

  蒲川看看羲和,羲和正拿帕子擦自己的嘴,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羲和不管事,就想过逍遥日子,遂蒲川也问不出来啥玩意儿了。他朝那些正在激动地争论的商人抬抬下巴,问:“那些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

  “他们是做生意的,把布匹从帝都运到北疆去卖。”神仙帮童子裹好羊皮毯子,“都是那个晏什么丞相手下的人,跟着他们走方便点,过关的时候也不用太多的文书。”

  丞相在帝都经营着布匹生意,整个帝都的布坊,基本都被他拿在手里。手下养了很多走商的生意人,每年夏秋之交就要在帝都和北疆往返一次,赶在冬节来临前赚得盆钵满。

  锦衣曾在商队中当过一阵子武师,有他护着,布匹从来都没有丢过。丞相觉得这个人实在,就把他招过来,做了锦衣的东家。

  听了神仙这么说,蒲川大致也明白了。他点点头,喝了一口烈酒,驱散了不少寒意。

  神仙晃晃酒囊,扭头去看森林和群山,星子落在山涧中,飞瀑砸进深潭发出轰隆的响声,凛冽的空气中漂浮着浆果和枯叶的香气,林子里晃动着绿莹莹的狼眼,它们惧怕火光,不敢上前。

  “真安静啊。”神仙长叹一声,似是在悠悠回想,“想当年,老子领着狼群在林中围猎梅花鹿,啧,真刺激。”

  好汉不提当年勇,神仙抒发了一下缅怀,也就不吭声了。蒲川和羲和坐在一处,偶有低语。上游盘腿坐在大石上,闻着青苔的气息,听泉水从山中流过。

  正当蒲川一行人坐在篝火旁彻夜长谈时,江南已起战事。东海总兵反,攻胥州,占领横贺码头,收东海九港,祁山、庐温两地总督并入,驻军长江南岸。

  江南的奏折很快递到了皇帝的桌上,皇帝执朱砂御笔,批石堰总督为“安南大都督”,率知州、临州、汶州、景安府、顺候府三州两府驻军前往平乱。

  石堰总督领军南下的那一天,皇帝站在临风的高楼上俯瞰帝都,屋宇重甍,楼台几万里。

  又过几日,西蜀地震,锦官城被毁,方圆七百公里,皆夷为平地。同时,山东□□,琅琊王出兵镇压,横扫济北平原,兵锋直指帝都。

  时人常说,天道衰落,国运亏空。

  是日,太阳照在宫楼的飞檐上,秋意将近,枫树红了,在风中沙沙地响。丞相戴着扶冠爵牟从皇帝殿中下来,匆忙去寻掌印,帽沿上一颗翡翠玉灼灼有光。

  掌印在偏殿中见了丞相,他给丞相上了花茶,关上门窗,掩去外头夺目的天光。丞相在圈椅中坐下,叠起腿喝了一口茶水,问:“外面查得怎么样?探子们可有什么收获?”

  “查到了很多东西。”掌印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叠信纸,递到丞相手中去,“城外有多少异族,他们分布的地点,进攻的计划,都写在上面了。”

  丞相搁下茶杯,皱着眉头展开信纸来看了看,点点头道:“去诏狱里找几个死囚来,当过兵杀过人的那种,化装成异族,两日后劫狱。”

  掌印抿抿唇,烦躁地摸了摸下巴,道:“异族正在进攻北疆,现在我们又对乌罕那提出手,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报复?”

  丞相闻言低眉,摸了摸袖子上的刺金,冷笑道:“图甘达莫巴不得乌罕那提死掉呢,况且我们这是劫狱,不是砍头。”

  掌印打了个寒噤,拨弄了一下瓶中的牡丹花,他背后的墙壁上挂着长幅的挂画,画的是清明节时汴桥上的盛景。

  “如今琅琊王拥兵于泰山脚下,锦官王疲于赈灾,陈留王袖手旁观,广陵王则一直没有消息。”掌印说,“江南大半以沦陷,战况僵持。若是帝都有难,该是谁来救?”

  丞相笑了笑,眯起眼睛端详窗外露出的一大片红叶,淡然道:“谁来都一样,且看且行。这次就是你帮我的最后一个忙了,趁着帝都还没乱起来,快点儿安顿好外头的家业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向掌印拱袖答谢。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宫里宫外相互扶持,走过了官场的泥泞,不知还能不能走过国难当头。

  丞相出宫之后回了别院,花匠正忧心忡忡地把饭菜摆上桌,厨师把最后一批杨梅腌渍了,端上盘子来,上面浇着剁碎的梅子酱。

  花匠布好了菜刚要出去,丞相叫住他,说:“最近帝都不太平,你等会儿收拾一下东西,回邯郸去避一避吧。”

  “那老爷您怎么办?”花匠一惊,忙回身上前,手忍不住颤抖。

  丞相拍拍他的手臂,微笑道:“你别担心,我会有什么事?这些帝王之争,你们不该卷进来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救不了其他的百姓,我所能做的,也就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花匠都有所耳闻,盛世戛然而止,战事接踵而来。丞相府中愈发空荡,秋天正在院子中蔓延,而丞相要独自待在风暴的中心,等黑暗把他吞噬。

  花匠咬着嘴唇,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在堂上徘徊了两下,最后待不下去了,魂不守舍地开门要出去。

  “两日后的亥时,有人要去劫狱。”丞相忽然大声说,花匠身形一震,站在了原地。

  丞相攥紧了茶杯,眼尾泛红:“你带他一起走吧......不要回头。”

  长久的沉默。

  草草用过晚膳,丞相骑马去了将军府。将军府大门紧闭,他敲了门,稍等了一会儿,何老便一下子把门打开了。何老原本以为是将军回来了,兴奋至极,但看到丞相那张脸后,兴奋转为了吃惊。

  “相爷,您怎么来了?”何老惶恐,忙退后一步,把丞相请进门。

  何老见惯了丞相将军并肩出入的样子,今天丞相单独找来,他略有些慌张。给丞相上了些果子糕点之后,便惴惴不安地等着丞相发话。

  丞相是来让何老回济南去的。

  他对何老说了很多话,何老年纪大了,听不得伤心事,丞相就专挑好的讲。他轻描淡写地讲清了天下局势,这才没把何老吓晕过去。

  只有说到北疆战事的时候,丞相神色略显黯淡。他对北疆没有说太多,只是叫何老别担心,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丞相在将军府中转了转,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花木,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苍山籽的味道。丞相独自在将军的卧房里坐了一会儿,把头埋在将军睡过的缂丝枕头里,相思如荒草疯长。

  《旧纪》载:......亥时,狱前忽现异族数十名,佩倒齿弯刀,皆文身刻背,剽悍异常,盖劫乌罕那提氏出狱矣。混战至子时,乌罕那提出逃,直奔北城。城中有人放‘五瓣星芒’,尔后角声四起,城外异族皆冲击城门,喊杀震天。帝亲临军阵,着紫英铠甲,自首出......

  花匠纹了身,散开了头发,混在一干假扮的异族人中间,冲进了牢狱。他用石灰弄瞎了狱卒的眼睛,在地上倒满了焦油。死囚们被下了蛊,只管杀人,一时间牢狱中血浆满地。

  牢门接二连三地被打开,里面的囚犯全都一窝蜂往外跑去,他们多半都是杀人的死罪,这个时候为了自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狱卒顶不住,锦衣卫拿在掌印手中,自然是不会来救援的。

  混乱中,花匠逆着人群往甬道的最深处跑去,两边的是狂奔的囚犯,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焦油和血浆味。他此时只想着快点把管家带出来,无数叫喊声被他抛在脑后,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抛弃了。

  他点燃了焦油,死囚劫出乌罕那提之后就把火把丢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冲天的火焰就淹没了整座监狱。

  狱门被天杀的狱卒给锁死了,没逃出去的囚犯在火中奔逃嘶吼,然后渐渐被烧干。管家伏在花匠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给他指了一条暗道,从东南角一个地窖可以出去。

  地窖里是狱卒私藏的老酒,打开地上一个铁盖子,下面深不见底。花匠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听到下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地下的暗河。

  管家说:“这下面是丢弃那些不明不白死掉的犯人的,顺着水流,应该可以通到城外的护城河。沿着河道往南走三十里,就出了帝都了。”

  花匠本想问问管家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但头顶已传来房屋倒塌的巨响,地窖摇摇欲坠,再不走就要被埋在下面了。

  灰尘打在二人脸上,花匠朝管家点点头,脱下衣服给他裹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抱着管家纵身跃下,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城中,乌罕那提骑马往北城逃去,半路遇到了御前亲兵的截杀。异族人骁勇善战真的不是吹牛,一个个提着刀砍人头比切菜还容易,好像天生就是这样。

  许多官员都背着财物带上家眷往城外逃,亲兵在城东疏散群众,异族暂时还没有围到城东来,人潮往东门涌去,帝都俨然成了巨大的牢笼。

  十八岁的皇帝穿着紫英铠甲,带领一队精兵正在攻击异族的侧翼。这不是少年皇帝第一次上战场,他十三岁的时候偷偷跑到北疆去,追击异族一千里,翻过那座大雪山,看到了无垠的平原。

  皇帝是少年,少年自有一腔豪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正当两军胶着的时候,城外忽有号角声响起,皇帝猛然绷紧了神经。紧接着,火光中黑色的军队便像潮水一般往城门涌来。皇帝看到那些闪光的黑甲,还有高耸的旌旗和画戟,犹如一座移动的城池。

  黑色的军队逼近了,骤然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整个军队瞬间往两边拉开,雄壮的骑兵迎面朝着异族奔来!长矛刺进异族的队伍中,气势排山倒海,马蹄踏在地上,地动山摇。

  很快就有人朝着皇帝奔去,翻身下马,跪在皇帝面前大声禀报,说广陵军救驾来迟,望皇帝恕罪。

  皇帝骑在马上,不知是哭是笑。在这个时候施以援手的,居然会是他的小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存稿完结,每日双更开启。

  ☆、冥迷

  “无需多言!”皇帝勒住马缰大喝一声,手中的长矛刺穿了一个异族的喉咙,“助朕杀敌!”

  “是!”

  广陵军的副将重重跪在地上,大声回禀,他忽然红了眼睛,拼命把泪水逼回去,脸上一条刀疤显得有些扭曲。

  浓稠的血浆溅到皇帝的铠甲上,在他眼里倒映出瑰丽的色彩。少年皇帝的眉心生来有一朵朱砂梅花,艳艳的,常开不败。皇帝常坐于明堂之上,百官朝拜,冠冕垂旒。

  帝都仍笼罩在黑暗中,巍巍的城楼像连绵的雪山。城中多处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开去,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火光照在士兵的铠甲上,他们骑着黑马冲上一处高地,如奔流的岩浆。

  “相爷,广陵军到了,正在城外于异族作战!”掌印绑好腰间的绳子和暗器,匆忙上楼与丞相回禀,丞相正握着一卷地图在查看。

  丞相闻言悚然一惊,哐啷一声推开门走到外面的栏杆旁边去,刺眼的火光迎面扑来。这里是城中的鼓楼,大风绕着那面古老的大鼓呼啸,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从栏杆往下面望去,整个帝都的景色他都尽收眼底,天际燃烧着熊熊烈火,火焰遮挡了远处的山崖。房屋在成片地倒塌,不少人没来得及逃走就被烧成了灰烬。

  “广陵王现在在哪里?!”丞相厉声问,他扫视城中的街道,火焰阻挡了他的视线,眼睛因为连续几晚彻夜不眠,红得要滴出血来。

  尖利的叫喊和轰隆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涌进他的耳朵里,把他的影子拉长,弄得人恍恍惚惚。

  一旁的探子上前一步大声禀报:“南城只看到广陵军副将,未曾见到王爷!”

  丞相攥紧了栏杆,没有言语。忽地,城北传来高昂的号角声,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尽。这是海螺号的声音,螺号来自北海冰封的的海床,那声音听着犹如滔天的海潮奔涌而来。

  城北聚集了大批异族的士兵,他们靠在一起,背上灿烂的花纹形成一道长墙,那些色彩随着身体的动作上下浮动,如饱蘸了靛蓝石青的画笔,在纸上走笔描摹。

  亲兵围在那些异族人周围,企图阻止他们从北门出去。包围圈中站着一人,高鼻深目,王气盎然,兽皮缝进盔甲里,胸前嵌着一块红玛瑙,正是乌罕那提氏!

  丞相思量了两下,回身披上自己的风袍,翻身跳出栏杆,从破风高楼上一跃而下。他脚下踏着风,从青砖檐头掠过,月面上只留下一晃而过的虚影。

  “相爷这是要去哪里?那边可是修罗场啊!”一声尖叫从人群中响起,慌乱中有人砸到了大鼓,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如轩辕氏擂响战鼓,大败蚩尤。

  探子们都吓了一跳,忙追过去查看,却见丞相早已消失在屋宇之间了。倒是掌印显得习以为常,扶着栏杆淡淡说:“相爷从不出差错。”

  他回头望着屋子正中间那面大鼓,青铜鼓身,雕的是十三条夔龙,龙首均朝向皇宫。三个朝代在此更迭,风雨如晦,只有这鼓楼屹立不倒。

  乌罕那提在包围圈中挥刀战斗,她的刚强和勇武丝毫不逊于男人,甚至要更甚一筹。保护她的异族正一个一个减少,乌罕那提呼唤着每一个兄弟的名字,她的吼声在天宇下回荡。

  异族虽四处流浪,逐水草而居,时常抢掠北疆的民众,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神明和图腾。他们把死亡看的很重,尤其是为部族战死的,都被称为勇士。

  异族人随身佩戴各种首饰,首饰上刻着各自的姓名,客死之后由别的兄弟带回故乡,投进北海中。异族人相信北海里居住着神仙,会保佑他们长寿安康。

  丞相攀着飞檐借力弹跳,风袍猎猎作响,秋风刮在他脸上有些许寒意。他渐渐逼近北城门,一颗炮弹轰过来,丞相急转身子,然后脚下的房屋就被轰塌了。

  箭雨落进异族人的军队中,异族举着盾牌抵挡,把乌罕那提护在中间,形成圆阵,缓缓向城门移动。

  “陈维山!打开城门!”丞相朝着站在门楼上指挥作战的将领大吼,炮弹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

  陈维山是守北门的守将,见异族人始终不肯投降,正要投下旗帜打算从西城调兵来支援。丞相冲上垛墙,飞起一脚踢开了陈维山的手臂,旗帜啪嗒一声折断了。

  “来者何人!”陈维山怒目圆瞪,大喝一声,拔出腰刀正准备要劈砍。

  丞相站定,一脚踹开腰刀,冲过去揪住陈将军的衣领,命令他:“我是晏翎,听着,你现在调兵三面围击乌罕那提,同时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

  陈维山定定地看了丞相好一会儿,确定自己不是听错了,才沉声说道:“晏大人,你是文官,管不得咱们武将的事吧?”

  “狗屁!这什么时候还管你左文右武?”丞相眯起眼睛,森冷如月,“本官这是在救你们,要是不把她放走,你和你的手下今天全都要死光!”

  “一派胡言!”陈维山大怒,甩开了丞相的手,破口大骂,“我看是你自己贪生怕死吧?把异族人放走?晏大人,你莫不是通敌叛国?!”

  丞相一拳打在陈维山脸上,大吼道:“我就是通敌叛国!你们根本杀不死乌罕那提!别让更多的弟兄白白送命了陈将军!”

  他冲过去抓起令牌,正准备下达命令,陈维山一掌打在他背上,震得他肝胆俱裂,手中的令牌落下了城门。

  “我陈维山只听皇上的命令,皇上命令我死守城门,我就要奋战到底!就算拼上我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乌罕那提堵死在城中!她是北疆的仇人,帝都的仇人,全天下的仇人!而你现在却让我放她走,晏翎,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乌罕那提根本不是人!你们这些凡人,根本杀不死他!”丞相擦掉嘴角的血,“把她放出去,之后自然有人能......”

  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贯彻天地,巨大的气浪席卷了半个帝都,丞相奔到垛墙边,死死盯着火光中那个人影,几近疯狂。

  乌罕那提从火光中走来,双手握刀,血液滴滴答答落在满地的尸体上。她胸前那块红玛瑙正在消融,融进她身体里,而裸露的皮肤正长出坚硬的鳞片,额上生出了尖利的独角。

  她的双眼里翻涌着璀璨的金色,如岩浆在烧灼山林。

  陈维山震惊了,风中传来浓烈的血腥味,犹如封印怪物的深渊,在今天打开了。

  忽然刀光一闪,陈维山的脑袋就被砍掉了,他的身子像破布袋一样,跌下城头。丞相猛然转身,却见一人站在陈维山站过的地方,戎装铠甲,手握长剑,竟是广陵王!

  “啰里啰唆的老东西。”广陵王骂了一句,“你跟他废什么话,直接砍了吧。”

  丞相没说话,他紧绷嘴角,盯着广陵王,不知此人是何居心。

  “你想干什么?我的兵就在城下,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我立刻就以“勤王”的名义下军令。”广陵王举起了令牌,正是刚才落下城楼的那一块。

  原来他不在南城,竟是跑到北城来堵人了。

  丞相扶住垛墙,看着远处慢慢行来的乌罕那提和她的部众,道:“三面围击乌罕那提,北面留出缺口,引他们逃脱。”

  广陵王掂掂手中的令牌,笑道:“晏相,你可真是慈悲。”

  说罢,他拍拍丞相的肩膀,冷笑着走到城楼正中央去,开始号令全军。丞相的手指扣住粗糙的石跺,指甲都被掐断了,鲜血淋漓。他凝望着漫天的箭雨,眼中飘摇着金色的火焰。

  是夜,乌罕那提从北门出逃,率军深入北方,并无回头之意。乌罕那提一逃脱,异族无心恋战,遂撤退。广陵王率三千人马追击,俘虏异族七百二十人。

  丞相刚跨进别院大门的时候,驿差骑着快马狂奔而来,见着丞相了就大喊晏大人留步。

  “家书,是家书啊!从北疆过来的!”驿差一边朝丞相跑过来,一边兴奋地高喊,仿佛这天大的喜事,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驿差三两步跨上台阶,把信件从怀里摸出来,递到丞相手中去。丞相一看,北疆来的家书,除了将军还会有谁!信封上画了一朵白头翁,盖着红泥印章,落款是将军的名字。

  此时丞相心里轰然一声如年节里的烟花炸开,漫山遍野的桃花就在他心上盛放了。丞相含着泪在将军的落款上狠狠亲了一口,招呼驿差进来,他现在就要修书一封。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算是乱世里唯一的一点念想。

  丞相走笔落墨如惊鸿游龙,看得驿差一愣一愣的。丞相妙笔能生花,写起文章来根本不带停顿,一盏茶的工夫就写完了。他寻了信封来包上,画了一只仙鹤和一树梅花在上头,末了,盖上大印。

  驿差看着信封上一只仙鹤笑了,说:“晏大人好生有情趣。”

  丞相不多说,把将军的信捧在怀里,一边把驿差赶出去,催他快点把信送到北疆去。丞相站在别院门口看着驿差绝尘而去,难得笑得像个新婚的小娘子,再看看那些被烧焦的房屋,忽然觉得没那么孤独了。

  他躺在床榻上,打开封口,抽出信纸来看。一开头就是“甚念”,丞相笑得春风骀荡,把信纸盖在脸上,闻到一股苍山籽的香味。

  “心肝儿,你可把我想死了。”丞相说,身子埋进被褥里,像是把谁拥入怀中。

  北疆,将军正在与图甘达莫周旋。图甘达莫骑着白鹿涉过雁翎河,在城外列阵守了两三天,生火做饭,唱歌打猎,活像是出来游玩。

  不过图甘达莫的阵势很大,乌泱泱的一片军队,沿着雁翎河排了几十里路。将军虽不明白图甘达莫要耍什么幺蛾子,但他不敢怠慢。将军每天绕城巡逻,夜里就站在城楼上瞭望异族的动静。

  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图甘达莫就这样杵在外头,不进不退,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磨都能把人磨死。将军把自己的东西都搬来了城楼,坐在上面喝酒,透过窗户就能看到图甘达莫的大旗。

  给丞相的那封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成的,比着原野上白头翁的样子画了一朵花。

  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图甘达莫在一天清晨突然进攻。那天起了大雾,将军按着长刀站在城楼上,目光穿过浓雾看到图甘达莫的军队渐渐逼近。

  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了,将军参加过无数次与异族人的战争,对这些已经是习以为常。他与图甘达莫交过几次手,图甘达莫有哪些手段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震天的锣鼓很快驱散了浓雾,图甘达莫身穿紫袍,领口处一圈貂子绒,白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座下的白鹿身披铠甲,坠着火红的流苏,在乱阵中迂回前进,带着兵要冲击城门。

  “将军!将军!”卫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喊,“大营里来了个公子,说是您的表弟,死活要见您!”

  “操!”将军头一回痛骂出声,那时候他正拉起长弓对准了图甘达莫的脑袋。

  一箭射出,图甘达莫俯身躲过,箭锋把他的貂子毛领给搅得稀烂。图甘达莫破口大骂,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紫袍,一挥手,让投石机准备攻城墙。

  “将军!将军!”又有士兵跑来禀报,“十二川裂了一条大口子,里面跑出了好多怪物!还有瘴气!就要往雀城来了!”

  将军相当窝火,今天真是把所有的破事都搅合在一起了。他驱马到城外查看,只见远处的雪山中间缭绕起浓重的紫雾,远远地传来打雷一般的声音,大地微微颤动。

  紧接着地平线上亮起了璀璨的黄金色,决堤的黄河水一样,漫过山坡就往雀城奔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遮天蔽日的毒气,那些怪物喷吐着剧毒的雾气,席卷之地,花草凋零。

  将军和图甘达莫几乎是在同时找到了对方,将军是找图甘达莫算账,图甘达莫是急病乱投医,找将军合计对付怪物的事。

  “那些怪物不是你放出来的?”将军拿长刀比着图甘达莫的鼻子。

  图甘达莫愤怒地嚷嚷:“是我放出来的个屁!老子根本动不了它们!”

  “那这是怎么回事?!”将军一把揪起图甘达莫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说!那些毒气的解药怎么配?”

  图甘达莫比将军矮一大截,被提溜起来毫不费力,他挣不脱,两条腿使劲往将军的腰上蹬,一边继续骂:“他娘的要是老子知道还来找你吗?老子这不也没办法了!操!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咱们就不能合作一回么!”

  将军把刀尖顶在图甘达莫的心口上,道:“你说不说?兔崽子,老子现在就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

  “混蛋!那些怪物开始攻城了!毒气漫过来了!”图甘达莫惊恐地嚎叫,“我要死了!”

  怪物的吼声从城门外传来,有什么东西开始撞击厚重的青铜大门,异族人和雀城士兵的喊叫不绝于耳。滔天的毒雾爬上了城头,如坍塌的雪山一般,往城内倒下来了,很多士兵在一瞬间化成了黑水。

  图甘达莫忽然又尖叫起来:“乌罕那提!一定是乌罕那提那个死女人搞出来的破事!她一定吃掉了红玛瑙!这个疯婆子!”

  将军刚想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忽然耳畔吹来一阵风,整座城市在瞬间褪色,眼前奔跑的人群都停留在了原地,那吃人的毒雾也不再挺进了,无边的宁静让人感觉如坠深渊。

  

  ☆、斯人

  图甘达莫顿时傻眼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被将军提溜在半空中,惊奇万分地看着周遭的环境。

  一块被炸开的瓦片停在他眼前,后面还拖着长长一串灰尘。图甘达莫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瓦片上,那瓦片咔啦一声就碎成了齑粉。

  将军死死揪住图甘达莫的貂子毛领,警惕地环视四周,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什么神仙魔鬼都让他撞上了!此时周围万籁俱寂,犹如巴山夜雨,江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独步。

  “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留在原地,周围的景象都会停止......”图甘达莫念念有词,这些都是他从长老们口中听来的。

  “闭嘴!”将军忍无可忍,怒骂回去,“就你这损样阎王都懒得收你!”

  图甘达莫死皮赖脸,存心跟将军杠,他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道:“那您说这是怎么回事,翁将军?老子是没用,您最聪明,老子就等着您来救我出去呢。”

  将军冷笑一声,不予理睬。图甘达莫见将军不理他的话,顿时着急起来,他这人就这样,别人越与他斗嘴他越乐意,要是别人不理他,心里难受得就像蚂蚁爬。

  正当两人较劲的时候,忽然有声音从天上盖下来,那声音很渺远,带着点空旷的气息。将军一惊,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只看到大片的浮云,还有云中穿梭的巨鹰。

  那声音似是重复地在呼唤谁的名字,将军凝神细听,只听见四个字:“乌罕那提......”

  操!难不成是乌罕那提杀过来了?将军把刀尖又往图甘达莫的心口刺进去一点,图甘达莫掐着将军的手臂不停地动弹,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谁他娘喊老子的......”图甘达莫猛地朝天空咆哮,话说到一半却猛然刹住了。

  将军察觉到不对劲,逼问他:“喊你的什么?说下去!”

  图甘达莫吼了一嗓子,转而又变成了绝望的哀号:“这个时候了你还管我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赶紧想办法出去啊!老子可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乌罕那提。”忽地有人在他身后说,隔得不远不近,声音中带着点缅怀,似是故人行来。图甘达莫火冒三丈地回头,刚想骂个祖宗十八代,却在看到那人的脸的一瞬间萎靡了下去。

  一只手搭在将军的手臂上,按住了,示意他把图甘达莫放开。将军看看,却见是上游。上游穿着道袍,袍上绣着竹叶和兰花,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将军似乎听见了里面清酒晃荡的声音。

  “放开他吧。”上游语气蔼然,“他是我爹的老朋友。”

  神仙正从图甘达莫身后走来,他踏过灰烬和残缺的尸体,拂开挡在面前的烟尘,却似一路分花拂柳,摇曳生姿。神仙异色的双瞳灼灼有光,一只像最深的海水,一只像远古的琥珀。

  淡淡的波纹在他身边荡漾,头上矗立着高耸的角,像鹿角,但比鹿角更加高大。枝杈间开着火红的花,花下系着白绫,花瓣落在他的脚边。

  神仙一手牵着童子,童子穿着弹花小褂,晶亮亮的大眼睛瞧着四周,红粉脸颊上露出乖巧的神色。

  这是一番奇异的景象,时隔多年后,将军对后生们说起这一幕时,他们均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将军见到童子顿时一惊,正要上前的时候却被上游死死按住了。上游摇了摇头,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和上游并肩站在一处,上游神色肃然,将军手中握刀,他盯着图甘达莫的背影,还有不远处那个款步走来的神仙,神仙的满头白发如北疆连绵的雪山。

  “你是谁?”图甘达莫拔出腰间的弯刀,横至胸前,准备进行格斗。

  你格斗个屁啊,将军心里翻一个白眼,就你那小身板和三脚猫功夫,还想揍神仙?这个时候你还是乖乖跪下来求神仙保佑吧!

  神仙眼中视若无物,他不像是在看图甘达莫,而是在透过他看很久远的一些事物。人间破败的山河入不了神仙的眼睛,他所怀念的,是远古的桃花源。

  图甘达莫咬紧了下嘴唇,随着神仙的走近,握着弯刀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而眼前这个神仙般的人物周身都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气息,逼得人几乎窒息。

  他现在心里慌得像地震前的狗。

  神仙笑着朝图甘达莫伸出双臂,道:“让祖宗爷爷看看,乌罕那提氏的后人,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图甘达莫哪敢认这样的人做爷爷,还不要了他的命!他往后退,哪知神仙抬了抬手,自己就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将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神仙一直称呼图甘达莫为“乌罕那提”,还说他是乌罕那提氏的后人。

  神仙不屑于说谎,他拥有无边的法力,识人看相自是不会出差错。神仙一心想到北方来寻找真正的乌罕那提,那看来,他现在找到了。

  那另外一个乌罕那提呢?她又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十二川下那些怪物是不是她故意放出来的?童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事件和问题交织在一起,一团乱麻。将军一直以为自己把一切看得很透彻,可现在看来,藏在烟尘背后的,才是真正的阴谋。

  “我,我是图甘达莫氏的后人,不是乌罕那提啊!”图甘达莫被显灵的神仙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眼中含泪,急得直跳脚。

  刚才还笑容满面两眼放光的神仙扯了图甘达莫一个耳刮子,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瞎还是我瞎?乌罕那提氏没有你这种窝囊后人!”

  异族有一个传统,每一任异族王,都由乌罕那提氏的后人来担任。老人们说这是古书里记载的传统,是神仙的话,后辈们须得时刻铭记。但是到了图甘达莫这一代,传承出了一点问题,王位落入了旁姓手中。

  图甘达莫闻言一震,仿佛被人揭开了伤疤,其实他是知道自己本来的姓氏的,从他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中就能看出来。

  他的血脉被分走了,无法变强,争不到王位,就只能屈居一个旁支的族长。

  “这是你的一支血脉,我给你带回来了。”神仙说,把童子引给图甘达莫看,“他叫长宁,是个吉祥的名字。”

  将军听出来了,神仙最后一句话有点伤感。童子上前一步朝图甘达莫行了一个礼,脖子上挂着一串珐琅点翠的长命锁,还有将军送给他的木雕福童。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你们带阿宁来这里干什么?”将军急促地问上游。

  上游掖掖广袖,神色淡然,语气更是轻得像微风:“他是乌罕那提的一支血脉,不管逃到哪里去,终归是要回故乡来的。晏翎不是跟你说过吗?怎的,你忘了?”

  将军攥紧了刀柄,童子的事情丞相给他讲过,那是中秋节前的夜晚,将军听完丞相的讲诉,忽觉风凉。

  “别太伤心,这是他的命。”上游转过眼梢看看将军,“晏翎当初收养他,就是等着今天。他可真是铁石心肠啊,多粉瓷的小娃娃,我很喜欢他。”

  尾音拖着不明显的叹息,上游确有些惋惜,毕竟童子乖巧善良,长得眉眼周正,大眼睛亮得像夏天的柏海儿湖,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神仙忽地在童子的右手掌心画了一道符,然后金光迸射,手上漫出了丝丝血水。图甘达莫与童子抵掌,掌心相扣的那一瞬间,耀眼的光芒直冲云霄,整个雀城都被这样的金光照亮了。

  恍如扶桑树抽出新芽,深渊中升起了一轮太阳。狂风从地下卷起来,带着透骨的凉意,风中似有百鬼哭号。将军感觉头顶传来重压,磅礴的气息简直要把整座城市都夷为平地。

  “阿宁!”

  将军大吼,他冲过去,想把童子抢过来。若是他真的与图甘达莫融合了,那他就会彻底烟消云散,连魂魄都不会留下。丞相那么爱童子,送他走的那一天哭得像是在嫁女儿,怎么会舍得童子就这样死掉。

  大风在他面前形成铜墙铁壁般的阻力,上游唱了一串咒,一道结界轰然升起,把神仙等三人罩在里面。将军猛地撞在了结界上,他拼命呼喊着童子的名字,一边往刀上灌注内力,猛力往结界上劈砍。

  “上游!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将军提刀横劈,一阵劲风朝上游刮去,上游仄身躲过,道袍灌满了风,鼓胀起来。

  “没有。晏翎八年前费尽心思找来了阿宁,就是为了今天,乌罕那提氏真正的后人,也应该踏上回归的征途了。”

  上游往巍巍城楼看去,看到城门上厮杀的士兵。那些怪物瞪着黄金眼瞳,鼻孔中喷出剧毒的白雾,紫色的雾气淹没了大半座城墙。

  神仙在结界内做法,唱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金光摇曳似烈火,大地在脚下微微颤抖。将军无数次挥刀而起,每一次撞击在结界上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火星迸射。

  然而这些无济于事。他只是一个凡人,而自己面对的,是上古的神仙。人不与天穹争高下,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人显得无比渺小。

  上游冲过去揪住将军的衣领,一拳打在他下颚上,骂道:“省点力气吧翁将军!人各有命,叶落归根,长宁身上流着的是乌罕那提氏的血脉,这是他的荣耀。”

  将军挥不动刀了,他在结界前蹲下来,忽而泪流满面。他什么都做不了,原先一直以为自己神勇无敌,所向披靡,但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连晏翎都放弃他了,你又何必来挽留呢?”上游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把里面的酒洒在身前,唱起了招魂的诗歌。

  将军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目光透过眼前一片水雾看向前方,金光在他的眼睛里晃动,如初阳下满池的波光。

  他很喜欢童子,丞相也很喜欢童子,童子才九岁,余生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上游点燃了符纸,火光和灰烬往结界中飘去,它们像金色的乌鸦。半盏茶后,金光褪去,天地重归寂静。图甘达莫站在原地,看看自己滴血的掌心,有些恍惚,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奔涌,心跳如海潮。

  将军站起身,却见一个小身影朝自己跑过来,竟然是童子!他大笑着喊将爷,脖子上的长命锁铃铃琅琅响,唱歌一样。

  将军霎时狂喜,他笑着弯腰想去牵童子的手,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但就在碰到童子指尖的一瞬间,童子化作了火星,一下子散开了。

  火星和无穷无尽的灰烬在将军面前慢慢落下,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串长命锁和木雕福童落在地上,法郎点翠色彩绚丽。

  将军忽然想到了秋院里那棵银杏树,树下有个秋千,童子常坐在上面背书,时而有蝴蝶来落在他肩头。丞相抱着童子在落满银杏叶的院中徘徊,与他说笑打闹。

  那些都是过去的日子,无穷的日子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那些童子背过的蒹葭白露,诗经尔雅,通通都化作了火星,消散到风里去了。

  将军捡起长命锁和福童,捧在手心里,泪水全都滴落在上面。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图甘达莫完成了融合,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将军的心猛地揪紧了一下。图甘达莫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高鼻深目,王气盎然。他身穿紫袍貂子绒,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

  白色的鬈发披在肩头,他伸手扶起将军,然后提着手中的弯刀,与众人一起去继续战斗。

  这才是乌罕那提氏真正的后人,他应该踏上回归的征程,去争夺王位。

  神仙抱臂站在后面看着图甘达莫的背影,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不对啊......怎么会没补完呢?”

  将军忘记了自己那次怎么与图甘达莫和神仙一起杀光那些怪物的,当他向后生们讲诉的时候,也往往略过了这一段。神仙是上古的古神,图甘达莫又融合成功,再加上将军雄厚的兵力,这些似乎都不是难事。

  他见识到了神明的强大,神仙站在城楼中央,头上顶着高耸的角,而他的背后,沙尘如海啸。巨鹰和成千上万的乌鸦遮蔽了初阳,漫天都是火红的眼瞳。

  北疆的风带着飕飕寒意,将军站在军阵前,驱马面对奔驰而来的怪兽群,感受到自然扑面而来的宏大和苍凉。

  把十二川一锅端掉之后,图甘达莫突然宣布退兵,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异族撤出雀城,退至一千里外。雁翎河像往常一样奔流,高耸的云层从雪山上飘过,城外的芳草多半已枯黄。

  图甘达莫的这次进攻有些奇怪,突然进攻,突然撤退,似乎是在遵守某种命令。

  将军受了伤,披了一件青花袍子坐在城门上,眺望远方的山冈。战后又是一片难得的宁静,耳畔吹来裹着草木清香的秋风。神仙已经杀掉了所有的怪物,他像是天生与这些怪物为敌。

  蒲川见到了将军,坐在城楼上陪他。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羲和每日为他渡气疗伤,恢复得比常人更快一些。羲和背着长刀坐在垛墙上闭目,大风把他头上的丝绦吹得簌簌作响。

  “你是说,图甘达莫才是真正的乌罕那提?”将军放下手中的酒杯,对上游说,“他现在补完了血脉,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没等上游开口,神仙先说话了:“没补完,还少了一部分。”

  将军看了神仙一眼,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神仙甚少言语,闭上眼睛闻风里的清香,天地清明,四野开阔。

  “没事的,翁将军。”上游把酒葫芦倒腾干净,“我爹在这里守着,能有什么事。”

  将军含糊地应了一声,眯起眼睛看远方的山峦慢慢升起淡薄的雾气,他问蒲川:“你为什么会去刺杀乌罕那提?”

  蒲川拍拍手上一个破掉的斗笠,斟酌了两下,才说:“没什么,看她不爽。她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真该死。”

  上游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蒲川。蒲川摆弄着手中的斗笠,仍是一副理所当然没心没肺的神色,上游心里忽然一阵火大。

  被人利用了还处处袒护,他的好徒儿,怎么可以这么傻!上游气不过,丢下手里的酒葫芦,说了声告辞,拂袖走下了城楼。

  将军看着上游离开,心中疑惑,看向蒲川的时候,蒲川只是耸耸肩,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给自己倒酒喝。神仙睁开眼睛瞥见上游的衣袂消失在梯步上,淡淡地笑了笑。

  小坐了一会儿,天有点凉了,将军招呼羲和扶蒲川进去添一件衣服,神仙则翻身跃下城头,往南边的荒原去了。

  “仙人,去哪里?”将军朝神仙大喊。

  神仙招招手,长长的白发如连绵的雪山:“去找剩下的血脉!”

  说罢,他继续往南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原野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军坐回椅子里,一只虎头海雕啸叫着飞下来,站在将军的肩上,琥珀色的眼眸警惕地望着四周。

  上游走上来拿他的酒葫芦,将军指指神仙,问:“他为何如此执着?”

  “哪个祖宗不保佑自己的儿孙。”上游垂着眼帘说了一句,然后匆匆跑下了城楼。

  将军不太明白仙家的事情,再往原野上看去时,神仙已经不见身影了。

  图甘达莫接下来会做什么呢?乌罕那提又在哪里呢?帝都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丞相现在在做什么呢?

  将军一边思考,一边逗逗海雕,喂它喝了一口酒。摊开手心,里面放着一块长命锁,还有一个可爱的木雕福童。

  山河荣阔,人间逶迤,只是那个叫长宁的小孩儿,再也回不来了。

  长宁,是个吉祥的名字,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锦衣

  羲和抱来刺金披风给蒲川套上,蒲川的身子还没有大好,他这个做徒弟的,自然要尽着点心。羲和正站在窗边出神,外面传来士兵的吆喝声,巨鹰在天上盘旋。

  “窗子关上些,风凉。”羲和说,把披风搭上蒲川的肩膀。

  蒲川一回神,慌忙抬手去拢袍子,刚好羲和的手伸过来,两人的手指就扣在了一起。蒲川的手指温暖有力,羲和猛然一颤,抬起眼睛看蒲川的脸色。

  所幸蒲川眼底只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便风平浪静了。蒲川的眼睛颜色淡,像皇宫屋顶的琉璃,他嘴角上边有一颗痣,笑起来的时候能让羲和盯着看好一会儿。

  他觉得这颗痣怎么生得这么奇妙,看上一眼就寤寐难忘,一直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蒲川看着羲和的手指,先是一愣,然后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那颗淡淡的小痣也跟着挑起来,看得羲和吞了吞喉咙。

  “师父莫怪!”羲和别开视线,慌忙要缩回手指,这暧昧的气氛是怎么回事?若是自己没觉醒之前,那也就算了,可他现在是上古的神仙啊,论岁数都能当蒲川的老祖宗了,他们两个能成什么事?!

  哪知他的师父丝毫不在意这些,非但没有放手,还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说:“手怎么这么凉?要不要烧一个汤婆子?”

  羲和吓得脸都白了:“不用,师父。师父快去练刀吧,徒儿在旁边看着你。”

  蒲川走近一点,笑着说:“不练了,反正也不杀人。不过徒儿啊,你这双手,长得可真漂亮。”

  羲和翻了个白眼,这是瞿伏羲的身体,要漂亮也是瞿伏羲的手漂亮。他把手抽回来,到一边去灌了一个汤婆子,抱过去塞进蒲川怀里。

  “我是神仙,不会生病,也死不了。”羲和戳戳蒲川的鼻子,“倒是你们这些凡人,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害得老子还得照顾你!”

  蒲川脸上腾地一热,忽然有种冲动想把羲和抱在怀里亲,但他还是忍住了。羲和是神仙,仙家的人物,哪会看得上他这种凡人。他垂着眼睫看羲和衣领上暗金色的花纹,恍惚了两下,转过身子看别的地方去了。

  “哟,小道长,你来找你的徒弟了?”羲和故作轻快地打招呼,上游打起帘子走进屋里,怀里抱着些小玩意。

  上游横了羲和一眼,酸了他两句,羲和赶紧赔了个笑,匆匆出门去了。他跑到柱子后面躲着,胸脯剧烈地起伏,回想刚才蒲川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大,最后捂着脸大笑起来。

  操,差点就把持不住要把师父给剥了。羲和坐在台阶上,红着一张脸偷笑。

  “师父。”蒲川朝上□□礼。

  “这些是你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出来的。”上游把怀里的东西给蒲川看,尽是些细碎的小东西,蒲川平时喜欢木雕,就收藏了一些。

  蒲川看上游的脸色很臭,自顾自在房间里忙活着收拾东西,活像是有人欠了他一箱子钱。思量了两下,还是上前去询问了一句。

  上游听他问完,手上动作猛地一顿,然后一甩手把蒲川收藏的木雕摔在床榻上,一张脸黑得能给乌鸦当舅舅,挥着袖子就往门边走。蒲川忙上前去拉住他,上游一个趔趄,破口大骂。

  “师父这些天总是莫名其妙生气,徒儿惶恐。若是徒儿又哪里惹恼了师父,还请师父明示。”

  “亏你还叫我一声师父,那为师当初怎么教你的?”上游指着蒲川的鼻子教训,“叫你识人明辨,别被人利用。可你现在呢?被人利用了还帮着人家说话,真叫我这个师父伤心!”

  蒲川一头雾水:“徒儿什么时候被人利用了?”

  上游冷笑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去刺杀乌罕那提?你身上那么多伤又是拜谁所赐?”

  “丞相......”

  “听着柴蒲川,我上游就是护短,我不允许别人教唆我徒弟去做什么拼命的事。我不管他晏翎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你去做这件事,我只知道他让我的徒弟受伤了,还差点就死掉了,我上游光凭这一点就不能原谅他!”

  蒲川一听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是在生丞相的气,忙打哈哈笑着赔不是:“其实晏大人也没有逼我,我本来就看乌罕那提就不爽。更何况,异族骚扰北疆数十年,死了多少百姓,是她该死。”

  上游上前一步拽住蒲川的衣领,瞪着他的眼睛,说:“晏翎他让你做这事,就是为了挑起战争,那样才能实现他的什么计划。那么多高手他不叫,偏偏叫你这个三脚猫去?你当他晏翎是傻吗?”

  “我是翁将军的表弟,晏丞相与翁将军交好,他叫我去是因为信任我,因为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我哥卷进帝都的纷争中。”

  “所以他是故意挑起战争,然后引图甘达莫进攻,再顺理成章地把将军支开?”上游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蒲川见上游脸色一缓,松了一口气,耸耸肩道:“姑且就是这样。”

  上游沉默了一阵,忽地暴起在蒲川脑袋上敲了一个暴栗,大吼道:“我不管!晏翎把你往火坑里推,我上游跟他没完!你以后自己小心点!有事就来找我,别自作主张!我可保不准下回你就......”

  “好了好了,徒儿知道了,师父对徒儿好,徒弟能记一百年呢。”蒲川笑着把上游往门外送,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好话,这才把上游哄走了。

  上游出门后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晏翎是个老狐狸,他的话你别全信。他只对你表哥一个人好,以后要是他再使唤你,你就让你哥去收拾他。”

  蒲川听了这话脸都抽了,好话又说一堆才把上游送走了。他站在檐下舒了一口气,牢骚了两句,看见羲和坐在台阶上偷乐,走过去猛地把自己冰凉的手塞进羲和的后领子里。

  羲和一下子嚎叫起来,蒲川笑得前仰后合。两人玩闹到肚子都疼了,才颓废地坐在一起看星星渐渐升上天空。

  上游晚饭后到城楼上去散步消食,遇到将军正在巡逻。上游多看了几眼,将军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生得眉宇堂堂,眼里装着浮云雪山。

  啧。上游感叹一下,晏翎的眼光还真不赖啊,难怪二十七岁了还没娶妻,敢情就是在等着将军么!

  “末将见过上游道长。”将军朝着上游拱手行礼,上游连忙扶住了,端详起将军那张脸来。

  将军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退开一步,说:“道长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末将?”

  “无事。”上游盯着将军的眼睛,神色莫名,“就是上来走走,正好预见了翁将军。”

  上游一直盯着自己不放,将军局促起来,莫不是自己脸上抹了什么脏东西?还是头发没梳好?还是衣服穿得不整齐?要真是这样,丢人!

  将军耳根子突然红了,摸着自己的后颈说不出话来,气氛微微有些尴尬。上游见将军耳朵红了,忙别开视线,拂拂袖子,状若无意道:“若是将军没什么话,那贫道就先告辞了。”

  上游正要走,将军叫住他:“道长且慢,末将还有一事请教道长。”

  “何事?”

  “不知蒲川为什么要去刺杀乌罕那提?”

  上游眼皮一抖,挑了挑眉毛,沉吟了一番,才说:“他就是觉得乌罕那提作恶多端,该杀。你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所以一时冲动,就......呃......”

  将军点点头:“末将明白了,多谢道长。”

  你明白个屁。

  上游心里骂一句,但仍微笑着回礼,匆忙曳着袖子往另一边走去了。将军看了看上游的背影,疑惑地摸摸后颈,再看着身后一队表情僵硬的士兵,撇了撇嘴,继续巡视城墙。

  夜里,将军像往常一样要去旷野上巡视,月亮刚刚上来,一两颗星星正挂在檐头。他路过蒲川的院子,去敲了敲门,手指还没挨到门板,里面就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争吵声。

  蒲川轰一声打开门,满面怒容,看也不看就问:“你找谁?”

  将军惊在原地,蒲川这下才看清了站在门前的表哥,身子一抖,忙拱手赔不是。羲和从里头走出来,向外面探头道:“谁来了?”

  “别看了,我表哥来了!快点过来行礼!”蒲川一把将羲和抓过来,两人站在一处,俱是朝着将军行大礼。

  这下,轮到将军手足无措了。他稳住心神,抬手把二位扶起来,温声询问:“本想叫你一同去巡夜,但方才听到院里有争吵声,怎么,可是邻家太过刁钻?”

  蒲川忙摇头说不是,狠狠瞪了羲和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羲和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怄气。

  “这是怎么了?”将军看看两人,“下午那会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蒲川不屑地哼了一声,转了个话题:“不是巡夜么,我去。羲和,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吧。”

  蒲川三两下把东西收拾好,牵来一匹马,翻身上去,走进将军的队伍中。将军站在二人中间,里外不是人,半句话也插不上,最后无奈只得上马带着队伍离开了。

  将军骑着黑马在原野上狂奔,蒲川跟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夜里的大风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奔驰而过,冷冽的空气冻得蒲川鼻子发酸,远山在天幕下只有淡淡的黑影。

  跑累了,他们寻了一处河滩休息。蒲川说他想和将军单独走走,将军遣散了士兵,叫他们留心周围的状况,若是有情况,鸣镝示意。

  “怎么和羲和吵起来了?”将军问,他们沿着河滩走,雁翎河浩荡的河水波光粼粼。

  蒲川脸色有些纠结,欲言又止,转而烦躁地耙耙头发,道:“一点破事他就跟我吵,非要我这样那样,哎,真受不了他这脾气。”

  将军拍拍蒲川的肩膀,笑道:“两个人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会吵架,很正常。”

  蒲川一脸哭丧,捂着自己的脸叹气,说:“可是吵架真的好难受,我吵不过他,也打不过他。打也不敢,骂也不敢,啊!我为什么这么憋屈!”

  将军忽然想起自己与丞相吵架的时候,丞相吵完了就偷偷哭,自己在门外听着,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还有上回,就因为假丞相欺骗他的事,两个人半个月没见面。将军独自坐在门后的石阶上,看檐下双燕啼鸣,院中开满了栀子花。

  他抬起下巴,眯眼望着远处的山冈,月落平原,星垂大荒。

  蒲川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讲羲和的事,将军猛然抽刀往蒲川身后砍去,吓得蒲川脸色苍白,紧接着,当啷一声巨响,一柄箭被撞飞了出去。

  “操!吓死老子了,还以为你要谋杀亲弟了!”蒲川嚷嚷,将军二话不说把蒲川的嘴捂住,踹了马一脚,然后带着蒲川扑到地上去。

  “闭嘴!有人要杀我。”将军低声说,“估计又是上回那个人。”

  蒲川摔在地上差点没断气,爬起来一点问:“哪个?”

  将军揍了他一拳,眼睛扫视四周,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是来杀我的,估计以为你是我的手下,就想先解决掉你。”

  话音刚落,第二支箭就迎面袭来,将军往旁边躲开,那支箭刚好钉在自己刚才待过的地方,没入地下五寸有余,箭尾微微颤动。若是动作慢了一些,现在已经在佛祖跟前接受度化了。

  蒲川大气不敢出一声,握紧了背上的羲和刀,准备随时拔刀对砍。将军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风声、虫声、沙沙声,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中。

  骤然,他抬头往上看,在山坡的顶端,挂着一弯新月。新月如镰刀,月面上有个瘦长的人影,周身裹着风袍,头上戴着黑纱斗笠,大风吹起他的风袍,飞扬如旗帜。

  “果然是他。从帝都追到这里来,真有些耐性。”将军低声说。

  “那是谁?”蒲川翘起脑袋看看,蓦地眯起了双眼,“这人老子见过!”

  将军薅了他一头,把他按下去,免得暴露目标:“人家戴着斗笠,你能瞧出来个啥!”

  蒲川挣扎着把头露出来,认真道:“真的见过,就在街上沽酒的时候,他就站在我后面,那时候他把黑纱撩上去了,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你认识他不?”

  “不认识。不过看他这样子,有点像梁叔说的侠盗锦衣啊。”

  “侠盗锦衣?”将军皱起了眉头。

  蒲川点点头,说:“江湖上很有名的四位宗师,梁叔是‘满堂花醉’,锦衣就是‘衣锦夜行’。锦衣常穿黑袍,袍上绣着银色的花纹;头戴斗笠,只在夜里行走。”

  “嗯。”将军绑好自己的护臂,按住蒲川,注视着上方的情况,“你不是说有四位宗师吗?那还有两个呢?”

  “你关心这个干啥?”

  “你说不说?”

  蒲川顿时蔫了,撇撇嘴道:“还有七宝飞燕、秋水雁翎。”

  将军闻言一震,猛然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勿归

  蒲川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他的将军表哥什么时候关心过江湖上的事情,这会儿怎么酒揪住四位宗师问起来了呢?

  “你怎么了?看你这神情,莫不是你跟其中某一位有仇?”蒲川凑近了一点,“有仇也没事,我门道多,三五天就能给你把那人揪出来。”

  将军再一次揍了他一拳,把他的脸按进泥土里,骂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替天行道?你替阎王行道吧。”

  蒲川扑腾两下把脸上的泥土扫干净,噌一声抽出羲和刀来,将军被刀上金色的流沙花纹闪了一下。蒲川把刀按在身侧,扶着土坡往上方看去,月光落进他琉璃色的眼睛里,眼里倒映出一弯新月。

  “你干什么!”将军一把将蒲川按住,他知道这小子血气方刚,这会儿碰上一个宗师,还不提着刀就冲上去了?

  蒲川挣开将军的手,按着他的头说:“锦衣不是来杀你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听着,等会儿我出去,替你挡一阵子,你赶紧骑着马跑吧,带上你那些兵一起来,将其一举拿下。”

  将军把蒲川推到一边去,蒲川离他太近,他有点不习惯。如果是丞相这样子,他现在就按着丞相的脖子亲上去了。将军甩甩头,把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旖旎画面甩出去。

  “我跑个屁,我是将军啊。”将军提起白银长刀,刃上倒映出他的面容,鼻挺眉高,有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蒲川刚想反驳,将军打了一个呼哨,声音直刺云霄,犹如飞驰的箭矢。

  “操!你疯了?”蒲川一巴掌正要打到将军脸上去,“你把咱们都暴露了!”

  锦衣听见哨声,猛然惊觉,他抽出剑,猎猎长风撩起他斗笠上的黑纱。风袍背后银色的花纹在月光下渐渐显形,竟是一幅穿山飞燕图,大片的燕子呼拥而上。

  他正要往将军藏身的地方冲去,身后忽然传来尖利的呼啸声,一阵狂风拦住了他的脚步,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锦衣回身横劈,眼前就出现了一双利爪,弯曲的指甲锋利如钢刀。

  剑气削掉了虎头海雕几片羽毛,它发出一声悠扬的长啸,扑打着巨大的翅膀,往上腾跃一点,然后再次俯冲而下。

  “那是你的鸟?怎么这么大?”蒲川惊讶,拉着将军问,“是不是你养的那只宝贝海雕?原来还能这么使唤啊!”

  “别嚷嚷了,赶紧滚回去,这里是修罗场,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回去躲着。”将军揍在他脑袋上。

  黑马从坡下奔跑而来,将军见锦衣正与海雕周旋,无暇抽身,一把将絮絮叨叨的蒲川丢到马背上去,一脚踹在马屁股上。蒲川被颠得吐了一口血,骂骂咧咧想要让黑马停下来。

  “别费劲了,阿难不会听你的话的。”将军冷笑一声,一挥刀,刀上的夔龙呼啸而出,带着汹涌的金光,如潮水连海平,明月共潮生。

  蒲川震惊了,连握着马缰的手都松开了,他按住狂乱的心跳,看看手里的羲和刀,喃喃道:“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

  虎头海雕的啸叫一声比一声尖利,血珠和羽毛一起洒在锦衣的黑袍上。锦衣忽地扯开了风袍,抛洒到月面上去,忽地袍子上腾起冲天的火焰,一大群燕子从火焰中涌出,围住了海雕。

  将军看着蒲川不见了,腾身踏上夔龙,一跃而起。他手中的长刀在夜色里拉起一道明亮的光弧,夔龙喷吐出云海般的雾气,整片原野霎时淹没在雾气之中。

  蒲川骑着马跑回自己的院门前,此时已是深夜,城中不闻一点人声。墙头露出一簇野花,平民人家的门前围了花圃,里面种着些开花的药材。

  羲和抱着身子坐在门前,垂着脑袋睡着了。门是虚掩的,露出院子里的三两花木。

  蒲川脚下一顿,羲和不进院子,想来应该是在等自己回来。他心下一软,叹了一口气,羲和虽然脾气暴燥任性了一点,其他好像还是蛮好的。

  “羲和,羲和。”蒲川蹲在他面前拍拍他的脸颊,“徒儿,快醒醒,出大事了。”

  羲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蒲川之后眼中一亮,转而又怒骂道:“怎么是你这个死鬼啊?滚!老子要进去睡觉。”

  一拳顶在蒲川的小腹上,羲和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摔开门就要跨进去,却被蒲川从后面抱住了:“好徒儿,莫生气了,快随师父走一趟,出大事了!”

  羲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搞乱了手脚,只觉得被人抱着很舒服,蒲川怀里暖暖的,他的声音就近在耳畔。

  羲和脸一红,狠狠踩了蒲川一脚,吼道:“你能有什么大事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不听我的话吗?那你去啊,还要我干啥?!”

  “徒儿你小声点!大晚上的人家都睡了,别吵着邻居!”蒲川把羲和往外面拖,羲和在他怀里扑腾挣扎,瞪着一双眼睛骂咧。

  “我就要喊大声点,我还要喊柴蒲川是个......唔!”

  蒲川死死捂住羲和的嘴巴,锁上院门之后带他翻身上马,可怜的羲和被捂得喘不过气,糊里糊涂就被蒲川强行拉上马走了。

  活像是土匪抢亲。

  羲和翻了一个白眼,恨恨地唾弃了一声,没好气地问:“出了什么事?你要带我去何处?”

  “将军被人刺杀了,想着徒儿你厉害,就叫你去救个场!”蒲川把羲和夸奖了一通,急急地催着马鞭子,沿着河滩狂奔而去。

  羲和听了蒲川的夸奖,心下一缓,神色这才松了松。羲和喜欢听好话,高帽子戴多少顶他都不介意,更何况是蒲川夸他,羲和心里那道坎很快就被铲平了。

  大风吹过雁翎河,河上翻起粼粼的波光,野风混合着凉丝丝的香味从羲和头发间掠过。羲和坐在蒲川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羲和感受到了蒲川的心跳,还有他身上融融的暖意。

  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而自在,像旷野上的风,吹过高山湖海,不问归途。

  忽地大地震颤了一下,不远处炸开一圈气浪,荒草倒伏,漫天的沙尘遮蔽了明月。烟尘中时而冲出火焰,一条夔龙露出它庞大的身躯,吐息之间尽是苍山云海般的雾气。

  羲和眯了眯眼睛,皱眉道:“好熟悉的气味,是哪个老朋友吗?”

  蒲川勒住马缰,把羲和带下来,前面就是雾气弥漫的修罗场,马不敢进去,只得徒步前行。本来说神仙打架,凡人避让,可现在两个凡打架,也能把人吓得肝胆俱裂。

  “怎么样,徒儿。”蒲川指指前面,“你说这下我们要怎么去救场?”

  羲和在蒲川头上敲了一个暴栗,拉着他的手就往雾气中心跑,说:“当然就这样冲进去救人了。看到那条龙了吗?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它。”

  蒲川看了羲和一眼,见他唇边带笑,眼睛盯着浓雾中游弋的夔龙,神色缅怀。蒲川不知道羲和在想什么事情,羲和是上古的神仙,上古悠悠千百万年,总有一些往事常在月明之中。

  锦衣是个凡人,人不与天穹争高下,再厉害的宗师也打不过神仙。打到后来锦衣有些烦了,把袍子穿在身上,大片的燕子飞进袍子上的山水中,化作了穿山飞燕图。

  他破罐子破摔,将军以多欺少,两个神仙都帮着他,再打下去自己横竖就是一个死了。

  夔龙呼啸着腾跃三千里,然后俯冲而下,收回刀中,成为了刀上的浮雕纹路。雾气一下子被风吹散了,远处雪山的轮廓又在月色下清晰起来,蓝紫的天幕上群星闪烁。

  将军把锦衣架回城中去,把手脚绑住了,跪在堂前问话。蒲川和羲和坐在下首,上游听闻此时之后也来凑了个热闹,端着茶杯端详锦衣。

  “你为什么要杀我?”将军问,他换上了青花袍子,脖子上绑好了绷带,手心被划伤了,露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锦衣抬抬眼,抿唇道:“赚钱。”

  “多少钱?”

  “黄金一万两。”

  将军点点头,背着手看堂上挂着的北疆冬夜图,看图上画着的大雪,雪中的雁翎河蜿蜒如玉带。蒲川刚想骂人,将军按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羲和在旁边发呆,神游天外。

  “拿这些钱来干什么?”

  “赎人。”

  “赎人?”将军转身看他,“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

  锦衣神色暗了暗,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他喉头动了动,说:“不是姑娘,是宫里的人。”

  将军思量两下,忽而明白了些什么,他没多说,掂掂手里的花,把花插在了瓷瓶中。上游一直默默地坐着没说话,叠着双腿垂眼看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偶尔抬眼看看锦衣。

  “你可是与我有什么仇怨?”将军问,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悲喜。

  “没有。”

  “那是别人指使你来的?”

  锦衣没说话,眼睛看着桌上一把长刀。那是将军的刀,刀身窄长,刀柄乌黑晶亮,摆在架子上,旁边恰逢时节地摆着两盆紫红的菊花。

  将军见他不说话,也没有着急,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人那么容易就供出幕后主谋。

  蒲川有些惊奇:“名列江湖上四大宗师的锦衣居然会受人指使,出来杀人?”

  锦衣猛地扭头瞪着蒲川,咬紧了牙齿,那神色活像是要把蒲川大卸八块。锦衣骨子里有股骄傲气,自然是不愿听别人贬低他。

  将军朝蒲川挥挥手,让他别说话。羲和见状,拉着蒲川手臂就走了出去。蒲川虽有些不乐意,但羲和剜了他几眼之后,也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那要委屈大侠先在监狱中住上一段时日了。”将军说,他拨弄了两下菊花,剪下了几片叶子。

  锦衣沉默一阵之后,提了一个要求:“将军,可有纸笔?锦某想修书一封。”

  将军思量了两下,喊人端了纸笔过来,磨好了墨,在锦衣面前摆开了。锦衣也不推辞,提笔就在纸上写,末了,在信封上题了一个‘衣锦夜行’。

  将军接过信封,道:“要寄到哪里去?”

  “寄给丞相大人。”锦衣看着将军的眼睛,“劳烦将军了。”

  将军听到丞相,瞳孔缩了一缩,但他没有表示,只是把信放进袖子中,叫人上来把锦衣带下去了。上游坐在一旁看着,默不言语。

  “道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将军在圈椅中坐下,手肘边放着自己的长刀。

  上游搁下茶杯,抬了抬下巴,淡然道:“锦衣是晏翎手下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帮晏翎做事。不过他来杀你应该不是晏翎指使的,晏翎那么爱你,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将军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听了上游的话他心里也有些担忧。锦衣是丞相的人,他刚才写信要寄给丞相,他会在信里写什么?

  上游看出了将军的担忧,笑着站起身,拂袖道:“不会是晏翎的,毕竟,他是真的很爱你啊。”

  将军脸红了,上游垂眸笑了笑,再意味深长地看了将军一眼,下堂去了。将军抬手握住横放的刀柄,目光却落在紫红色的菊花上,他在回想上游刚才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上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将军闭上眼睛,想起了丞相的面容,眉梢带喜,眼尾情生。

  几日后,两封信同时送到了丞相手中,一封是将军的,一封是锦衣的。丞相猛然警觉起来,他在桌案前坐下,两封信比照在一起看,眉间渐渐笼上阴云。

  他靠在圈椅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语道:“这该死的阉人......居然打我心肝儿的主意!”

  他又把将军的信看了几遍,再把信纸叠好了小心地放在红木盒子里。锦衣那封信被他放在蜡烛上烧掉了,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他起身出门准备去找广陵王。

  《旧纪》载:......是年九月,广陵王出兵‘勤王’,助御军击退异族,其间私自打开北城门,致使乌罕那提氏逃走。战后,广陵军以‘休整’为由,进驻帝都。秉笔崔氏趁机进言,当留广陵军于帝都,以抚军心。晏翎串通广陵王,广陵王突然起兵,大举进攻帝都,里外夹击......

  “相爷,皇帝下了密令,说要召回北疆的守将,令其带兵速归,准备对付广陵王。”梁顾昭匆匆赶来,向丞相告知这个消息。

  丞相摔开了手中的茶杯,跨上一步拽住梁顾昭的衣领,逼问道:“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密令现在在哪里?”

  “从王爷哪里得知的消息,密令已经发出了,使者正在赶往北疆的路上!”梁顾昭急得满脸通红,“皇帝接连发了数道密令,说是十万火急!”

  城外传来火炮轰击城墙的声音,广陵军正在攻击南城门。经过多日战乱,除了西北方的一片,帝都几乎已成废墟。东海总兵叛乱还没有平息,西蜀的地震灾情重大,琅琊王拥兵于泰山脚下,帝国岌岌可危。

  “不行!不能让他回来!”丞相怒吼道,“至少不能这个时候回来!你的海东青呢?我要寄信!”

  矛隼穿破长风往北疆疾飞而去,它比之前的哪一次都飞得用力,几乎是永不停歇。它坚硬的翅膀砍破云层,一天时间就赶到了雀城中心。

  “将军!帝都来信了!”士兵高喊着冲进练兵场,把一张纸条递到将军手中。

  将军展开来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蒲川在一旁看着好奇,凑过去问:“谁寄的?写了什么?”

  只见纸条上饱蘸朱砂,赤红的两个字赫然其上:勿归!

  ☆、倥偬

  蒲川眼皮子一跳,那红艳艳的两个字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当即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操!广陵王这么快就进攻了?!”

  将军被蒲川这一声尖叫吓得肝胆一颤,揍了他一拳,再捂住他的嘴巴把人拖到墙根去,逼问道:“什么进攻?广陵王进攻?你怎么知道的?”

  蒲川傻眼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把秘密漏出去了,要是丞相知道了还不扒他一层皮!他愣了一瞬,打了个寒噤,慌忙道:“听帝都来的商人说的,不过我看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广陵王哪有那个胆子冒犯皇帝!”

  将军撇起了眉头,垂眼看看书中的字条,上面两个字是丞相写的,连丝如游龙。他再看看蒲川,蒲川瞪着一双眼睛,双手都在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吓。

  他把字条举到蒲川鼻子跟前,说:“你知道这是谁写的?”

  蒲川这一想才发现字条上根本没注明是何人所写,自己这一喊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蒲川心里死亡咆哮,这怕是要被将军拿住把柄了!

  “不知道。”蒲川摇摇头,誓死捍卫丞相的秘密,“不过这两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你不要回去?”

  将军薅了他一头,道:“这是丞相写的,那还用说,当然是帝都出事了!你刚才说广陵王进攻帝都,到底怎么回事儿?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蒲川扇了自己两巴掌,恨不得挖个坟墓把自己埋了:“全是市井草民的胡言乱语,将军不必当真!皇帝圣明,广陵王怎么敢贸然进犯。刚才那话就当是我胡诌,把他当个屁放掉吧!”

  “说话没点分寸,夫子诗书都白读了?”将军揪起蒲川的耳朵,“我听说青城道士饱读诗书、风雅无双,那上游是怎么教你的?难不成成天教你一些屎尿屁?”

  “没有没有,不关师父的事。”蒲川疼得龇牙咧嘴,忙为上游开脱。上游清心寡欲,舞剑炼丹赏花捕鱼,怎么会教他这些粗俗玩意儿。

  将军松开手,把字条揣进衣袖里,笑道:“不知道上游怎么会有你这个徒弟,实在是有辱师门。”

  蒲川刚想反驳,将军按着腰刀往另一边走去了,招呼他一声:“随我来,这事情不简单,咱们跟你师父商讨商讨。”

  将军走远了,腰间火红的丝绦随风飘摆。蒲川摸摸被揪红的耳朵,悻悻地跟在后面,虎头海雕在淡色的天幕上盘桓,偶尔发出悠长的尖啸。

  上游很快赶到了堂上,那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浇花,一边逗逗雪山上跑下来的白狐狸。他觉得这小狐狸可爱,便抱着来见了将军。

  上茶之后,将军屏退了众人,把字条递给上游看。上游仔细看了几遍,才说:“依贫道所见,这确实是丞相大人的字。”

  将军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跟他都是拜过天地的关系了,这个还用你来说?不过转念一想,万一这是虞景明写的呢?那个渣滓把丞相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根本看不出分别来。

  “那依道长的话,这该是怎么一回事?”将军坐下来,叠起双腿,“道长从帝都来,耳目通达,想必知晓很多事情吧?”

  上游闲闲地捋着狐狸毛,小狐狸在他怀里眯着眼睛享受。停顿了一下,上游才笑着说:“将军莫非忘了?贫道离开帝都的时候,将军还没来北疆呢。”

  “末将知道道长与丞相是江湖朋友,那依您对他的了解,这张字条表示什么意思?”

  “这个嘛......”上游斟酌两下,抬眼看看将军,“要说关系亲密,贫道自然是比不得将军。不过依贫道愚见,近日帝都必有异变,晏翎又不想让您参与进去。否则,他犯不着用海东青来给您送信。”

  上游说罢转眼去看看那只站在刀架上的白色矛隼,眸光忽然一闪:“这不是梁氏的海东青么!”

  “梁氏?”将军问。

  蒲川听见这个名字也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矛隼身上。矛隼浑身雪白,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翎羽,古铜色的鹰眸大而有光,怎么看都是天骄模样。

  “满堂花醉,梁顾昭。”上游收回目光,靠回椅子里,挠挠小狐狸的下巴,“晏翎没在江湖上混几年,门道还挺多。”

  将军默然,梁顾昭的名号他是听过的。蒲川却没有将军那么淡定了,他突然想到,梁顾昭“恰逢时机”地出现,传授给自己刀法,会不会也是丞相指使的?

  这样一算,自己这些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丞相事先安排好的?遇到什么人,该做什么事,该要去哪里......全都被丞相拿在手掌心里!

  蒲川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陀螺,被别人抽着鞭子转。且不说这一层,光是梁顾昭来教习自己武功,就欠下了丞相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厢正谈论着,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刚想斥退,却听见外头急急禀报:“将军,帝都的信使来了,带着皇帝的密令和金牌!”

  在诏令中,金牌诏令最紧急,非亡国灭种之时不得启用。将军一听便紧张起来,与上游对视一眼,起身开门去迎接信使。

  蒲川坐在堂上,心乱如麻;上游倒是有闲情逸致,勾着手指头逗弄狐狸,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上游清心寡欲,行走江湖来去如风,指望他操心朝堂事,这辈子都不可能。

  小半个时辰后,将军才走进堂中。他神色有些紧张,把手里的圣旨和金牌放在桌上,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出了什么事?”上游难得关心了一回,赶在蒲川面前询问了一句。

  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心神不宁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摸自己的下巴。沉默了半晌,将军才看着蒲川,说:“广陵王进攻帝都了......你个死乌鸦嘴。”

  蒲川被骇得脸色发白,忙伸手去探旁边,想拉住羲和的手臂,却一手探了个空。扭头一看,羲和没坐在旁边,蒲川心里忽然空了一大半,有种淡淡的寂寞袭上心头。

  “广陵王进攻帝都?”上游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量,“谁给他的胆子?”

  没人回答他,将军撑着额头闭眼沉默,蒲川一言不发。堂中气氛陡然有些微妙,如绷紧的弓弦,下一秒就要绷断了。

  蒲川试探道:“丞相叫你别回去,是不是就料到了皇帝会召您回去?”

  将军抬手按住他的话头,说:“我还没有答复信使,先让我仔细想一想。你们先下去吧,回住处去休息,外面乱,没事不要出来。”

  蒲川见将军不想说话,也就拱手告退了。上游正要出门,将军叫住了他:“道长,您说我该怎么办?”

  上游闻言笑了笑,蹲下身子把狐狸放在地上,说:“行由心成,将军,要多听听自己的心声,随着自己的心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想,这或许也是晏翎所希望的。”

  小狐狸落地之后便跑向将军,三两下跳上他的膝头,将军把狐狸抱住了,看着上游的眼睛,忽然释然了。

  “将军这只狐狸真可爱。”上游甩甩袖子,“贫道只是个江湖人,不管朝堂事的。”

  “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道长,国家挑在我们每个人肩上,岂有逃避的道理?”

  上游停了停脚步,笑着说:“晏翎没有看错人,将军果真是心怀天下。你有阳关道,我有独木桥,贫道想过怎样的生活,还是贫道自己说了算。”

  说罢,他说了声告辞,便离开了。

  将军抱着狐狸坐在圈椅里,刀架旁摆着时鲜的菊花。他浅浅抿了一口麦子茶,晃荡着茶杯,慢慢让思绪沉淀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物事,一个是长命锁,一个是木雕福童。

  想起童子已经不在了,他神色暗了暗。再想起广陵王进攻帝都的事情,心都揪成了一团。

  丞相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他每天怎么过?有没有谁在身边陪着他?他到底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才能让这绵绵的相思,有个尽头?

  与此同时,图甘达莫也收到了一封信,匆匆展开来看了,忙招来一个部下,吩咐道:“带三万部众,今夜突袭雀城。听着,杀人可以,别动翁渭侨。”

  部下看着图甘达莫翡翠色的眼睛,犹豫着该不该应下这个命令。图甘达莫见他磨蹭,飞起一脚踹在他膝盖窝里,强迫他跪下了。部下欲哭无泪,只得拱手相应。

  刚把人轰出去,就有一人穿墙而入,图甘达莫一看不得了,原来是神仙来了。图甘达莫是真正的乌罕那提,那神仙就是他的祖宗,活祖宗来了,自然是要恭敬地伺候。

  图甘达莫给神仙递了一盘绿葡萄,神仙没有接,负手而立,说:“那个假冒的乌罕那提回来了,你想不想杀了她?”

  “想。”图甘达莫吃了一颗葡萄。

  神仙笑了,转身道:“那我们一起去吧。”

  乌罕那提逃出帝都之后,带领军队绕过雀城,从巴图喀尔峡谷穿过,进入萨仁平原。日暮,军队在柏海儿湖畔停留,稍作整憩。湖面上起了雾,星星在雾中若隐若现。

  探路的士兵跑回来禀报,一脸惊恐:“座上,前方谷里来了一个人,说要见座上您。”

  “一个人?”乌罕那提握住手中的弯刀,“怎样的一个人?”

  士兵抬眼觑觑乌罕那提的神色,咽了下喉咙,说:“白色的头发,两只不一样颜色的眼睛,他说他......是您的祖宗!”

  士兵几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喊出最后几个字的,喊完他就伏在地上,等着乌罕那提赐死。

  哪知乌罕那提并没有什么动静,士兵偷偷抬起头看看,乌罕那提坐在湖畔的大石上,膝上横卧两柄弯刀。她抬着下巴望着远方,白桦林隐藏在雾气背后,凉风正从湖上吹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乌罕那提才站起身,把弯刀扣在腰间,喝了一口烈酒,笑道:“是北海的神仙来了,我等,自然是要去拜见。”

  在异族人的神话里,北海的神仙就是白发异瞳的模样。

  她没有叫任何手下,只是一个人穿过薄雾,走进了白桦覆盖的山谷中。柏海儿湖的日暮总是伴着清凉的微风,松香和甜杏的气味在湖上飘荡。

  将军正在与帝都的使者交涉,突然城中传来激烈的号角声,使者俱是被吓了一跳。号角声越来越近,夕阳完全沉没在群山背后,城墙上的烽火一瞬间全部点燃了。

  “不好!”将军惊起,推门而出,城外烽火的烟气正滚滚上升。

  使者纷纷冲出,遥望天际,道:“那是......什么?”

  将军抬手一指,说:“北方,是异族的领地,时常进犯雀城。每当烽火被点燃,就是有异族进犯的信号,要求我们调兵抵挡。”

  使者眯眼往北方看去,看到巍峨的城墙,城墙上的角楼飞燕如鹰隼。浓烟很快遮蔽了天空,屋宇淹没在烟尘之中。

  “全员上马!”将军扣好长刀,翻身上马,用内力催发声音喊了一嗓,狠狠将马鞭抽了下去。

  使者有些不知所措,茫然道:“那皇帝的诏令......”

  将军策马行至使者跟前,朗声道:“本官会拨五千人回帝都支援,若是此地战乱结束,另作打算。使者不用担心,雀城有我等驻守,异族不会有太大的风浪。”

  说罢,他扬鞭策马冲上城中的驰道,号令全军。大批的兵马在城中穿梭,奔忙于各座城门。

  “五千人......”使者面面相觑,“会不会太少了一些?”

  “大人,马车备好了,城中战乱,还请大人们上车,我等护送大人出城。”士兵朗声禀报。

  使者顾不上那么多了,匆忙提袍要登上车辇。这时城中忽然传来了高昂的歌声,如潮水漫卷平原:“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任谁听到这样的歌声,心中都要震颤。使者忽有江山倥偬之感,攥紧拳头,咬牙登上了马车,在雄壮的歌声中往城南奔去。

  ☆、国殇

  将军分拨出五千人由李副将带领,跟随使者往帝都去。南城门关上的时候,角楼上的士兵吹响了号角,将军听到声音,舒了一口气,抬眼往北方的原野望去,天幕下正有林立的旗帜朝着雀城涌来。

  他举起旌旗,命令骑兵出城迎战。他站在城楼上监视战况,却在骑兵的队伍里看到了蒲川的身影,将军顿时大惊失色,忙厉声质问:“柴蒲川怎么会在队伍里?谁允许他进去的?!”

  “翁将军。”忽然一只手搭在将军的肩上,“是我徒儿自己要去的。”

  将军猛然转身,看到上游淡然的神态,他正按着腰间的酒葫芦,站在垛墙旁俯视下面奔跑的兵马。

  “战场凶险!蒲川他不是正规士兵,伤筋动骨怎么办?”将军上前拽住上游的衣襟,“你这个做师父的为什么也不阻止一下?”

  上游把将军的手拂开,退后一步,道:“行由心成,贫道是这样教诲徒儿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与国家的军队一同抗击外敌有什么不对,蒲川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贫道有什么资格阻止他?”

  将军竟被上游说得哑口无言,国难当头,内忧外患,与国家的军队一同抗击外敌有什么不对?蒲川曾说,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他的志向是去西南军中,只不过一直没有去成。

  异族冲到了成下,蒲川背着羲和刀冲进了异族的队伍里。他拔出长刀,磅礴的红光从刀鞘中喷薄而出,如深渊中第一轮太阳。

  蒲川低声喝道:“羲和你是个男人就给老子出来,别整天缩头缩脑一脸怂样,上战场了!”

  “操!你把老子惹气了还一个劲损人?有你这么求神仙的么?活该你半辈子倒霉!”羲和骂骂咧咧地在金光中瞬间变化出人形,一拳打在蒲川的脑袋上,差点把人打下马。

  蒲川拽住羲和的手臂把人扣在怀里,一刀砍断了羲和背后一支冷箭。羲和被蒲川按在胸前,听到他隆隆的心跳,脸腾地红了一下子,一巴掌把人推开,飞起一脚踹开了一个魁梧的汉子。

  上游抬抬下巴,笑道:“看吧,你的小表弟可没有那么弱,他有神仙保佑着呢,福气这辈子都享不完。”

  将军略微松了一口气,蒲川有神仙傍身,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他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处理各处送来的军报,上游打开酒葫芦盖子喝了一口酒,往将军那边递了递。

  “麦子酒,将军喝一口?”上游说。

  将军瞥了一眼,没接,铺开一张地图低声吩咐下官行动。上游见他不理人,也不恼,只是在一旁的石柱下坐着,眯起眼睛听号角轰鸣,云层上落下来巨鹰的嘶叫。

  “道长不是不关心朝堂事么,怎么这会儿却坐在这里?”将军把腿上的纯银护甲绑好,“若是道长只是想看热闹,那道长还是请回吧。”

  上游不答,沉默了几秒钟,复又问道:“将军怎么答复那些使者的?”

  将军提着长刀正要走下城楼,听了他的话顿住了脚步,答道:“刚才正在交涉,异族突然就打过来,不得已,北疆守军要以对抗异族为第一要务,所以只派给了他五千人。”

  上游闻言笑了笑,掂掂手里的酒葫芦,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行由心成,将军,以后多听听自己的内心吧,做一切你认为正确的事。”

  将军报以微笑,拱手朝着上游拜了一拜,吩咐了手下几句,便转身下城楼去了。

  士兵走上前去请上游:“道长,将军要带兵上阵了,特地命令小的要保护好您。城外凶险,道长请随我来......”

  上游喝了一口酒,一手推开面前的士兵,甩袖往城下走去:“谁他娘的说老子不管事?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老子保家卫国走江湖的时候,你娃还在济南玩泥巴呢!”

  他来到乱军中,呼啦一声点燃了几张符纸,抛出去,爆炸声在荒原上激起巨大的气浪。

  白桦覆盖的山谷中,旋木雀在树枝上跳跃。神仙负手立在树下,一条溪流从他脚边流过,枯叶堆积在水底。

  乌罕那提在薄雾中现身,她从谷口走进来,手提弯刀。她身穿兽皮盔甲,脖子上戴着狼牙和兽骨,腰间扣着金玉腰带。乌罕那提长了一张异族人深刻的面容,长眉如鬓,高鼻深目。

  神仙看乌罕那提的脸,恍惚了一下,眼里忽然有些缅怀:“不得不说,你和她有点像。”

  “谁?”乌罕那提问。

  神仙笑了笑,说:“你不应该知道她的姓名,你愧对于乌罕那提这个姓氏。”

  乌罕那提猛地皱起了眉头,一股杀气在她身后弥漫。林中的雾气浓重了一些,白桦树秀气的树干层层叠叠,寂静中只听得见溪流的水声。

  真安静啊,神仙想,像是上古的山林,阳光在林中游走,总有松鼠和山雀在松树上啃食松果;夜里起了雾,坐在泉水旁看毛毛的月亮,听远山传来一两声狼嚎。

  乌罕那提抬起弯刀指着神仙,眼中波澜涌起:“你是谁?来找我干什么?”

  神仙摊开手:“我是乌罕那提氏的祖宗,我来找你做个了断。”

  “我就是乌罕那提氏......”

  话还没说完,神仙背后就走出一只高大的白鹿,鹿角上垂着翡翠流苏,脖子下方挂着红玉缨络。鹿背上坐着一个人,白金色的头发灼烁生光。

  图甘达莫看着乌罕那提,貂子绒围着他的脖子,翡翠色的眼睛看不出悲喜,如天外浩瀚的银河,装得下星辰装不下尘埃。

  乌罕那提悚然一惊,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惧,这个图甘达莫氏的少年族长,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他骑着白鹿站在那里,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周身却有君王重临的威压。

  神仙摸了摸白鹿的脖子,叹息:“你出手还是我出手?我是你祖宗,我得保佑你。”

  图甘达莫握了握神仙的手,让他退到一旁去:“我来吧,这是后辈们的事情,就让后辈自己来解决。”

  神仙抿唇笑笑,看了乌罕那提一眼,转身退到树林中。图甘达莫走上前一点,高鼻深目,王气盎然。树林中忽然出现许多影子,乌罕那提定睛看去,才知树林中隐藏了这么多士兵。

  “你想要什么?”乌罕那提问。

  图甘达莫指指乌罕那提胸前,说:“我的血脉。”

  乌罕那提扯掉围在脖子上的雪豹皮,脖子以下拇指粗的筋脉纵横交错,一枚火红的玛瑙深深嵌入胸骨中,周围焦黑一片。像是什么怪物扎进了她的身体里,露出它丑陋的触手来。

  神仙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图甘达莫盯着那枚红玛瑙,眼前猩红一片,当初心脏被活活撕裂时的疼痛和愤怒从脚底升到头顶上去。

  那枚红玛瑙是被自己的心脏浸红的,几乎乌罕那提氏一半的血脉都熔铸在里面。

  乌罕那提冷笑一声,黄金痛骤然亮起,全身长出坚硬的鳞片,头上的独角锋利如利剑。林中忽然狂风大作,响彻着一种擂鼓声。图甘达莫拔出腰后双刀,让全身的血液奔涌起来。

  他们开始战斗,王位的争夺总是伴随着这样的过程,血腥却又激情,没有哪个男人不为战斗而活。

  神仙寻了一块石头坐下,看着两个人厮杀,岿然不动,神思飘渺。

  正当柏海儿湖畔发生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王位争夺战的时候,帝都照样不轻松。皇帝经过连日的战斗,此时已疲惫不堪,他受了伤,在殿前坐下。掌印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帮他拔出嵌在肉里的砂石。

  宫外轰响着火炮声,万丈霞光正在慢慢消失,红云往西边漂移,天道衰落,国运亏空。

  皇帝疼得没有了知觉,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之前不都还是太平盛世么?”

  掌印支起身子抱住他的头,手心在他脸上摩挲,声音发哽:“藩王祸乱国家,必为天道所不容,盛世究竟还是属于皇家的。”

  “皇家,璞氏。”皇帝低声喃喃,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乱臣贼子谋逆大道,谁是乱臣,谁又是贼子?”

  殿门轰一声打开,一位将领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跪在天子脚下,颤声禀报:“禀皇上,敌军策反我方守将,亲兵......倒戈。”

  皇帝睁开了双眼,大腿上一条巨大的伤口汩汩往外淌血,骨头已经断了,是被马蹄踩断的。

  他攥紧镶嵌着象牙的扶手,淡淡地问:“北疆的军队来了没有?”

  将领浑身一凛,几乎事要哭出来,额头撞在地上:“回皇上,北方异族突袭,翁将军抽不开身,只拨了五千人支援,眼下离帝都还有百公里。”

  “为何朕十二道金牌都召不会他一个北疆守将?为何朕尽心尽力治理这个国家,到头来还是山河陷落、民不聊生?!朕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皇帝终于崩溃了,他摔碎了玉玺,红着眼睛发泄出他的愤怒和悲哀,强忍泪水的眼里罕见地露出了绝望。

  “朕到底做错了什么......”皇帝扯住掌印的衣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掌印抬手抚上皇帝眉心,朱砂梅花在他指尖灼灼盛开。他嘴唇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把皇帝的头靠在自己颈窝里,抬手揉揉他的后脑。

  “我还没有离开,我就这样陪着您,不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还是璞照吾。”

  宫殿震动了一下,瓷瓶纷纷滚落在地,霎时遍地狼藉。皇帝抱住掌印的肩膀,发狠地咬着他的脖子,拼命把泪水憋回去,最后却还是哭出声来。

  《旧纪》载:......同年九月,广陵王进攻帝都。皇帝急召北疆守将调兵支援,适逢异族进犯,北疆无力脱身。广陵王谋士策反亲兵,一夜之间,亲兵倒戈数万。掌印徐氏护帝出逃,于阙安门遇广陵王一众,广陵王以重剑击帝心,帝崩前大呼:‘哀哉吾国!’。广陵王逼迫随行梁氏击杀掌印徐氏,梁氏应允,徐氏安然赴死,尸首列于帝侧......

  “相爷,皇帝崩了,徐掌印也薨了。”

  丞相扶腰,一阵沉默,夜色正浓,蛐蛐儿正在葫芦里欢唱。

  “......本官知晓了。秦公子他们到哪里了?到邯郸了吗?”

  “回相爷,秦公子携颜公子一同到了邯郸,在秦氏老宅中住下了。”

  丞相轻轻笑了笑,垂眸看着手中一沓信纸,那是将军写的。他抿抿唇,不知想哭还是想笑,最后挥手让探子退下,颓然坐在了孤灯旁。

  皇帝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虞氏

  广陵王领着自己的军队,骑马来到宫门前。他在石桥前停下,抬起下巴望了望皇宫,火光灼烁,碧瓦飞甍,屋顶的琉璃层叠如鱼鳞。天幕浓黑,沉重的浮云压在画楼顶上。

  梁顾昭在他身后,上前一步道:“王爷,前面就是宫城了。”

  广陵王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放得有些长远:“看到了,本王眼力不差。皇宫真是一点都没变过,跟她当年出嫁时一模一样。”

  梁顾昭没听明白,询问了一句,广陵王抬手擦去铠甲上的血渍,说:“就是死去的太后,那是本王的亲姐姐。”

  当年的皇后是来自河北的美人,广陵王也是河北人氏。此次造反,他特意下令要护好河北,那是他的故乡。九州十三省均遭战乱,唯有河北幸免于难。

  说完这话之后便是一阵沉默,梁顾昭抿着嘴唇没说话,帝王的家事他不好评判。广陵王勒紧马缰,看着石桥另一边的朱红宫墙,眼梢忽有情意,竟是浅淡的眷恋和缅怀。

  耳畔有风吹过,似有铃铛叮咚作响,恍然回到当时年月,初阳暖照,春江潮起,昆明湖刚刚化冻。帝都的驰道上迎来浩荡的车队,火红的纱幔犹如天边的云霞,长街十里,都没有排下红妆。

  广陵王那时年少,按照那时的风俗,阿姊出嫁的那天,弟弟要骑马走在轿子前头。少年王爷穿着朱褶翻金的冕服,眉梢带喜,顾盼有神。

  那是皇后嫁进皇家的日子,她乘坐三十二个人抬的轿辇,从东大门抬进去。年轻的先皇站在高台上,笑着朝她伸出手来。

  广陵王在台下看着,那天皇后穿着锦衣华服,但广陵王记得的,就是皇后头戴的凤冠,上面有九龙五凤,最下面那根珠钗是他亲手钗上的。

  皇后站在先皇身边,接受万民朝拜。皇后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

  宴会后,广陵王把皇后送入宫中,一干女眷掩面哭泣。皇后只是笑着让她们放宽心,位及国母,是天大的福分。广陵王借着醒酒的由头出宫去,独自靠着柱子坐下来,愣了许久,最后崩溃大哭。

  皇后七年后就薨了,广陵王得到消息之后在江南的府中独坐良久,最后他还是没有去奔丧。出殡那天他没有赶上,皇帝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没良心。

  “死亡是很平常的事,在活着的壮志面前不值一提。”广陵王这样回答皇帝,外面的丧葬乐声已经停了,寂静得像千帆过尽。

  这些都是过去的日子,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他皱着眉头咬咬牙,把这些回忆都丢弃在脑后。

  “进去吧。”广陵王骑马走上石桥,“时候不早了。”

  帝都的内战终于告一段落,城头收兵的号角声响起,昭示着璞照吾的盛世,就这样结束了。战场连着战场,死亡连着死亡,历史循环往复。

  “叫人去把我那外甥的尸首收起来,葬进祖庙宗祠。”广陵王在椅子中坐下来,“一切都依着帝王的规制来,千万别怠慢。”

  梁顾昭顿了一顿,拱手应允,复又上前道:“王爷,眼下您已经杀了皇帝,帝都的亲兵全都归顺于您,您看,是不是该准备着登基为王了?”

  广陵王垂着眼睫,他其实年纪与皇帝差不多大,但看上一眼就觉得有种涉世已久的锋芒。

  “还有一件事没做。”

  “什么事?”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说说,这些时日来,谁是良弓,谁是走狗?”广陵王朝梁顾昭比划了一下手势,看着他的眼睛。

  梁顾昭心下一紧,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如何会不懂得。他轻轻笑了一下,淡然道:“王爷您有何打算?”

  广陵王没回答他,靠在椅背上抬头看藻井中曼妙的花纹,思量了半晌,才挥挥手让梁顾昭退下去:“先让人去找找我外甥的尸体吧,别被那些该死的乌鸦给啄了。还有,这几天全城戒严,只进不出。”

  梁顾昭无法,只得做一个揖,躬身退了出去。广陵王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菊花和桂子的苦香,宫殿中很安静,战争和杀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打了一个盹,梦到了皇后。皇后坐在镜子前梳妆,取下珠钗,放到了他手中。广陵王一下子惊醒,看看手心,没有珠钗,只有血迹斑斑的剑柄。

  梁顾昭差人去把皇帝和掌印的尸体收好之后,骑着快马去丞相府走了一趟。丞相府上没有点灯,仆役们早就被丞相遣散回家了。多日没回丞相府,院子里落着枯叶,丞相正挽着袖子在打扫。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感到一阵轻松。趁着最后的终极还没有来到,不如偷来半日闲暇,洒扫自己的院子。秋风偶有萧瑟,他忽然思念起将军来。

  梁顾昭急急走进门来,掀开兜帽就对丞相说:“广陵王他要杀你,已经叫全城戒严了,只许人进,不许人出。”

  丞相握着扫帚的手忽地一抖,眸中闪烁了两下,才淡然道:“他要杀我很正常,鸟尽弓藏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现下帝都一片废墟,自然需要外面运物资进来修葺。”

  “相爷!现在整个帝都都已经抓在广陵王手中了,您不能与他硬碰硬啊!”梁顾昭着急,“趁着现在城门还没关闭,赶紧出城去吧,我有法子护送你......”

  丞相弯着腰把地上的枯叶扫在一块儿,打断了梁顾昭的话:“我不会逃走的,我还有事情没有做,我必须留在这里。”

  梁顾昭有些火大了:“有什么事情能比自个儿的命更重要?!您是干不过广陵王的,他有十万军队,琅琊王早就与他串通一气准备瓜分天下,东海总兵也是他的人,您单枪匹马,如何能与之对抗?不如先保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谁说我单枪匹马?”丞相站直了身子,衣袍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就像你说的,整个天下都是他广陵王家的,那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你怎么不想想,当初我答应帮他的时候,难道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梁顾昭忽然一惊,方才想起这一点来,晏翎密谋这次造反七八年,滴水不漏,又怎么会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他怕死,送命的傻事他是断不会做的。

  丞相笑着拍了拍梁顾昭的肩膀,说:“本官分寸着呢,你不用太担心。先回去吧,等会儿广陵王要起疑了。”

  梁顾昭看着丞相的眼睛,忽然就红了眼眶。他身子颤抖,矍铄的神情忽有些悲壮,退开一步拱手揖拜,道:“相爷,世道凶险,多多保重。”

  “你也多多保重,万事小心。”丞相天高云淡地挥挥手,不再看梁顾昭,弯腰扫起落叶。

  当夜,虞景明偷偷潜出丞相府,来到宫门前。守城的士兵都是广陵王的人,见到人来便喊停,开始盘问,要看令牌。

  “哟呵,原来是崔秉笔的人。”士兵把掂掂手里的令牌,抬眼看看虞景明,眯起了眼睛,“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

  虞景明抿着嘴唇没说话,面色平静,手指攥紧了袖里剑。士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挥挥手,放人进去了。崔秉笔是广陵王在宫中的内应,自然是格外网开一面。

  “你眼熟个屁,宫里的太监都长一个样,这个不知又是那崔老鬼的哪个干儿子。我看啊,他这细皮嫩肉的样,估计被崔老鬼操了几回了,啧......”

  虞景明没走几步,就听见两个士兵在轻声交谈,说着些难听的话,并以此为乐。

  他咬了咬牙,没多停留,趋步往秉笔的值房里去。

  “干爹,你好几日都没来消息了,现下怎么样了?我要做什么?”虞景明披着风袍问秉笔,秉笔穿一件中衣,握着两手坐在圈椅里。

  秉笔抬起干皱的眼皮瞧了虞景明几眼,喉头动了动,才沙哑道:“王爷那边一切顺利,只要再处理掉璞氏余孽,不日便可登基为王。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功成身退了,所以你就只要待在丞相府里就好。”

  虞景明有些不放心,追问:“那晏翎呢?”

  “这个不用你来担心,王爷自有定夺。不过依咱家看,王爷对晏翎颇有忌惮,断是不会留着这个祸害。”

  秉笔说完,去端桌上的茶杯,他枯槁的手臂有些颤抖,把茶水洒出去了一些。虞景明见状,忙上前去帮他端起茶杯,伺候他喝了一口。

  “干爹,您跟广陵王说起过我了吗?他对我可有印象?”

  “怎么会,咱家早先就跟王爷打过招呼了,他知道你的。”秉笔按按虞景明的手背,眼神有些飘忽,“等王爷一登基,就封你为丞相,赏赐黄金千两和世袭爵位。现在皇帝已死,大势已去,整个天下都是王爷的人,他一个晏翎能折腾到几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需要做的,就是等。”

  “那北疆不是还有个翁渭侨么?他是晏翎的人,手上还有不少兵力。”虞景明忌惮道。

  秉笔吹吹浮沫,摇摇头说:“异族已经把北疆整得够呛了,不被磨死也被耗死,他哪还有工夫顾及其他?再说,要是晏翎真敢把翁渭侨叫回来,他也不照样是个勾结边将的死罪!先皇懦弱,不敢把晏翎怎样,可王爷是铁血政治,这种人他会留?”

  听秉笔这么一说,虞景明略微稳了些心神。秉笔拍拍他的背,温言道:“你且回丞相府去等着,若是情况有变,我会派七宝燕去接你。”

  秉笔都这么说了,虞景明也不好多留,拱手便告别了。他感到一阵轻松,自己所期待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

  虞景明走了小半刻,秉笔才慌乱地搁下了手中的茶杯,他身子颤抖得厉害,茶杯里的水洒了他一身。

  “崔秉笔好口才。”

  有人从屏风后面的阴影中走出来,秉笔死死抓住扶手,不敢回头。

  丞相走到秉笔身后,腰间盘着链剑,手上提着一个人头,鲜血的腥味灌进秉笔的鼻子里,差点让他呕吐。丞相把人头丢在秉笔脚边,血水溅起来打在衣摆上。

  那是暗卫头子的头颅。

  秉笔身子往后缩了缩,尽量把脚移到没有血迹的地方去,颤声道:“相爷,我都按您说的做了,您是不是也要信守承诺?”

  丞相很轻地笑了一下,道:“当我把这把剑缠在腰上的时候,我就不是丞相了。崔秉笔别忘了,我当年是走江湖的人,江湖上那一套,崔秉笔应当有所耳闻吧?”

  秉笔绷紧身子,丞相把手按在他肩头,俯下身轻声说:“那个在东厂叱咤风云的崔秉笔去哪了?怎么这会吓成这样?是不是以为我只会写写文章吹吹墨水,没想到我还会杀人?”

  “你派濮季松来刺杀我,难道就没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刺杀成功?”

  “罢了,不说这些往事了。”丞相叹了一口气,“多谢崔秉笔。”

  语毕,寒光划过,一瞬之间,秉笔的脑袋就落在了地上,月白中衣被鲜血浸透了。丞相提起秉笔的头,再把他的尸体斩碎,丢进后院的池塘中。池塘下是连接护城河的暗流,很快就把一切冲刷干净了。

  《旧纪》载:......梁氏谓王:‘晏氏藏身于丞相府。’,王信之,带三百兵马至丞相府。彼时虞氏仍于府中等候,听闻墙外马蹄声,黄门高呼:‘广陵王到!’,大喜,提袍而出。广陵王见虞氏,着旧臣上前辨认,旧臣曰:‘确为晏氏。’。虞氏忙否认,欲寻秉笔崔氏作证,无果。几番挣扎,毙于广陵王剑下。

  随后,广陵王回到宫中,颁布诏书,诏丞相晏翎已死,赐号“文安”,葬于城西。遣使者前往泸州,告知其父母。父母得闻,皆抬袖掩泣,晏氏上下,皆着缟素。

  后世史书谓之:奸相祸国。

作者有话要说:  虞景明终于领盒饭了,大快人心。

  ☆、七宝

  河北邯郸,秦氏老宅。管家正扶着栏杆走路,他一条腿的膝盖骨被挖掉了,平时只能躺在榻上,花匠说什么也不让他下地。

  秦家主母从厨房出来,正端着几碟杨梅乌枣走过廊子,见管家一步一跳地沿着栏杆走路,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住。

  “颜公子你的腿脚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私自下地走路了呢?”主母责怪两句,说着便要把管家扶回房间里去。

  管家扯了扯袖子,让开了一点身子,靠在柱子上拱袖道:“多谢夫人照顾,颜某在屋子里憋了好些天了,就想出来透透气。夫人莫要担心,颜某早些年走过江湖,身子硬得很。”

  他说话温和,举止文雅,常年生活在丞相府中,身上沾染了些许世家大族的庄严的贵气。主母看这位自家儿子带回来的“朋友”还是颇为顺眼,毕竟这样的谈吐和气质,是很少见的。

  主母见状也不好逼迫,只是掖掖袖子,把果盘端起来,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那儿子回来看见你这样,保准要把我这个老母亲教训一顿了。”

  管家一听就笑了,侧身请主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我就不坐了,府中还有些事情。外头天天打仗,不得安生。”主母把果盘放在石桌上,“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杨梅,过了九月,就吃不到了。你是九郎的朋友,就想着给你送一些来。”

  “战事怎么样了?我听九郎说已经结束了,是这样吗?”管家问。

  主母年纪大了,不愿意说起这些伤心事,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回答:“帝都传来消息,皇帝宾天了。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好议论,且看且行吧,日子总得过下去。”

  管家喉头动了动,笼着两袖没说话。主母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了两句,也就捏着帕子离开了。

  管家扶着桌子坐下来,揉了揉膝盖被挖去的伤口,减轻了一些疼痛。他掂起一颗杨梅尝了尝,酸甜参半的滋味一并涌上心头。

  花匠从集市上回来,他去采买一些家用,顺道去买了一篮子的花。管家见他急匆匆走进院子里,把花篮往地上一搁,从袖子翻出一张布告来。

  “你怎么把布告也给揭回来了?”管家惊奇,“莫不是哪个杀人犯?衙门可要怪罪你啊!”

  花匠把布告抖开来,铺在桌子上,指指上面一行字,说:“广陵王下了诏书,说丞相已死。”

  管家身子一抖,一颗杨梅落在地上滚了灰。他探身去看布告,顶上就是几个浓墨大字:奸相误国。

  花匠靠着石桌,垂头去看脚边的花篮,里面满满地装着蔷薇和蝴蝶兰,还有几枝刚折下来的菊花,院子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死的不是晏翎。”管家突然说,“死的是虞景明。”

  花匠回过身子,问:“为什么这么说?”

  管家把布告叠好,放到一边去,抬手勾勾花匠的袖子,笑道:“晏翎这种人怎么会死,他早就算计好了,你放心,这回死的是虞景明。真可怜,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最后还做了替死鬼。”

  “晏翎跟你说了不少东西嘛。”花匠把花篮提起来,“你们都掌控着时局,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管家愣了一瞬,花匠的的脸色不大好看,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花香里老大一股酸味。管家摸摸鼻子,笑着去扯花匠的衣袖,道:“我跟晏翎走江湖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事了,算起来七八年过去了,你较个啥劲呢?”

  花匠抽出一支金银花,掂量着,抬起眼梢看看管家:“也是,你们七八年的交情,过命的朋友,我比不得。”

  管家拍了他一巴掌,佯怒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跟你的交情,他晏翎又哪里比得上了?”

  花匠这才笑了,探身过去把金银花簪在管家耳边,左右看了看,满足地点了点头。管家臊得慌,男人戴花像什么玩意儿,忙抬手去把花扒拉下来,凑在鼻尖闻了闻。

  “你真的确定这次死的是虞景明?”花匠还是有些担心。

  管家好笑地捏捏他的脸:“你还是放心不下你的东家?我跟你说,晏翎要是死了,他早就把遗书写好寄给我了,你怕个啥啊。”

  “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要不要回帝都一趟?”

  管家停了一下,才挥挥袖子,安然道:“我看不必,现下多好啊,河北没有遭受战乱,和平而宁静。”

  “你不操心一下丞相府?”

  “不是我不操心,是有人替我操心了。”管家拉着花匠坐下,“你别忘了翁渭侨都是半个丞相夫人了,还用得着我们来操心?”

  花匠把管家的头发撩到耳后去,说:“异族一直缠着北疆不放,我怕到时候广陵王做什么事,他们两个都逃不掉。”

  管家闻言一哂,把花匠的手按在脸颊上,眯起了眼睛,掂了一颗杨梅送到花匠嘴里去:“吃颗杨梅堵你的乌鸦嘴。哎呀你真是太不了解晏翎了,你当真以为异族是真的想进攻北疆?除了大片伤亡他们又捞不到分毫好处,他们傻吗?”

  花匠撇起了眉头,这事情怎么越来越乱套了?怎么哪哪都有晏翎?他到底布下了多大的网?

  没等花匠说话,管家突然问他:“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让你进丞相府当花匠吗?”

  “你看上我了?”

  “屁。”管家顶他一拳,“你连修剪花木都不会,我看上你啥?老子让你进门,是因为你是河北邯郸人!”

  花匠一惊,细细想了想,突然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广陵王是河北人,势必会在战争中保护自己的家乡,然后丞相遣自己带着管家回邯郸,那就能免受战乱之苦......

  操!这他妈都是什么时候预谋好的?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晏翎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管家看着花匠一脸震惊,但笑不语,闲闲地吃了一颗乌枣,把金银花插在花匠的腰带上。

  雀城城墙的墙根已经变为了暗红色,尸体堆积在墙下,血水渗进松软的土壤里,变成了软豆腐一样的血池子,踏上一脚就像陷进了沼泽。

  “这些异族疯了么?怎么没完没了地进攻?”将军三两步登上城楼,扶住垛墙往成下看去,自己的骑兵正在组成包围圈,准备进行绞杀。

  忽然侧方又冲过来不少异族,将军刚想拉起绑着火药的箭,突然有个人风驰电掣地冲到异族面前,那一头白发除了图甘达莫还会有谁。

  “停下!停下!都他娘给我停下!”图甘达莫举着双刀对自己的部下怒吼,骑着白鹿在战场上穿梭。

  将军放下弓箭,视线跟着图甘达莫移动。果然,图甘达莫吼了几嗓子之后,那些疯了的异族人纷纷停步收兵,汇聚在一起,等着图甘达莫说话。

  “将军,要不要反击?”副将在将军耳边轻声说,按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将军没有立刻回答,皱着眉头看城下诡谲的阵势,一时不好判断。这时旁边忽然走上来一人,将军偏头一看,竟然是神仙。

  神仙负手站在垛墙跟前,发如雪山,神色安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的图甘达莫,抿唇不言语。

  图甘达莫整理好军队,骑着白鹿转了个身子,朝着将军奔去。

  “将军。”副将有些紧张,语气急促了一些。

  将军打住他的话头,吩咐道:“不用反击。你下去整队,退至城门前,死守。”

  副将惊得下巴都掉了,这他娘又算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个好时机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这可是击杀图甘达莫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但将军神色毅然,眉宇间有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副将不敢说话,踌躇了两下,还是咬牙应下了,转身跑下城门去整兵。

  图甘达莫狂奔到城下,飞身而起,踏着白鹿的鹿角飞上了城墙,不由分手揍了将军一拳。

  将军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踹在图甘达莫胸上,踹得他差点吐出一口血。两人在城楼上扭打起来,图甘达莫被打得嘴角开裂了,还是死死扳着将军的肩膀不放。

  “图甘达莫你有种带兵攻城啊!”将军提起膝盖顶在图甘达莫下巴上,“你来打我算什么本事?你攻城啊,你不是很能耐么?”

  “打个屁!打你祖宗的头!”图甘达莫吼道,“你以为老子稀罕你这个破城么?要不是他写信来指使我这么干,我他娘都懒得看你一眼!”

  将军一把揪住图甘达莫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逼问:“你说谁?”

  “操!还能有谁?还不就是晏翎,你那老相好!我派兵来跟你打仗都是他指使的,老子真他娘吃了屎了才会听他的鬼话!”

  图甘达莫满嘴没一句好话,将军把他掀到地上去,扣住他喉咙:“晏翎为什么叫你这么做?”

  “老子知道个屁!老子只管他把我的血脉好好保存着,他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呗,反正老子死不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嘛?!你给老子松手!”

  神仙靠着垛墙,不进不退,看着吹胡子瞪眼的两人,轻轻笑出声来。

  将军顶了他一拳,站起身,退开一步。图甘达莫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踩了将军一脚:“老子该拿的都拿到了,从现在开始老子就是异族王!不跟你打了,你带着你的兵赶紧滚回帝都去吧,你那相好有点事。”

  “他出了什么事?”将军拉住图甘达莫的手臂,一用力,疼得图甘达莫嗷嗷乱叫。

  “你下手轻点会死啊!他有什么事?我说他死了你信不?爱信不信!”

  将军刚想拔刀砍了这个异族王,神仙笑着走上前来把图甘达莫拉到身边去,对将军点了点头。

  “将军,回去吧。”神仙说,他的语气令人心安,“情况确实不太妙,我不太懂你们人间的事,你且看且行罢。”

  “你这崽子莫不是想调虎离山?”将军挥起长刀抵在图甘达莫喉头。

  图甘达莫叫嚷:“老子好言好语跟你说你还......”

  “我会守在这里的。”神仙打断图甘达莫,“我是他祖宗,他要是做什么事,我杀他易如反掌。”

  将军看看神仙,他知道神仙有多强大,几乎可以与天穹比高。神仙不问人间事,有他守在这里,确实是个主意。

  “多谢仙人相助。”

  “无妨,举手之劳。你且回去吧,天地不只局限于此,你还有千军万马,还有天下百姓,还有万里河山。”

  末了,神仙又补充一句:“劳烦将军看好我儿子,我放心不下他。”

  将军看看另一边正走上来的上游和蒲川,抿了抿唇,对着神仙拜了一个大礼。

  神仙看着将军下去整顿军队,扭头问图甘达莫:“刚才为什么让着他?”

  图甘达莫翻了一个白眼:“要是我还手了,晏翎还不要哭死?我已经把最后的血脉抢回来了,我现在是异族王!”

  他拍拍胸脯,顶着被揍青的眼睛,昂首挺胸地走下城楼。

  东厂的地牢中,滴滴答答落着水。下面是发臭的水池子,几个囚笼悬挂在水中。丞相把牢门关上,然后挂上铁锁。

  他从水池上走过,来到正中间的一个笼子前。

  牢笼里锁着一个人,垂着头发,下半身泡在黑水里,紫金孔雀花翎衣飘在水面上。笼子前点着一个鎏金香炉,里面正燃着袅袅的安息香,寂寞得如焦炭。

  丞相闻见安息香的味道,觉得一阵恶心,胃里反酸上来,差点就呕吐。他一脚踹开了香炉,香炉咕噜噜滚进池子里,香味一下子淡了许多。

  濮季松慢慢睁开了眼睛。

  丞相一腿踢烂笼门上挂的锁,抽出腰上的链剑,锯齿扣合起来,在寂静的地牢中发出毒蛇的嘶嘶声。

  “你来找我报仇了?”濮季松抬起头,眼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是啊,我来找你报仇了。”丞相托起手中的剑,剑刃映出他的一双眼睛,“多年前,你来刺杀我,你砍伤了我的背,还差点弄瞎了颜知归的眼睛。”

  濮季松笑了笑,安息香的味道越来越淡了,他体内的邪气正在翻涌:“相爷记得好清楚啊,那天下着雨,雨中有青砖石墙,墙头开着蓝色的花。”

  丞相垂眸浅笑,眼中似有缅怀。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杀气陡然膨胀,如鲲鹏展翅,鼓风几万里。丞相蹲身腾跃,链剑如游龙,剑尖直指濮季松的心脏。

  最后一缕安息香消散了,黄金瞳骤然亮起,封闭的地牢中竟狂风大作,掀起黑水扑打下来。丞相踏着风逆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生动鲜活。

  风中传来野兽的嘶吼,水幕背后亮着黄金色的灯笼,那是濮季松的眼睛。锁住他的铁链已经断成了几节,他周身长出黑紫的鳞片,身体也在不断膨胀,最后彻底变成了怪物。

  丞相盯着那双黄金瞳,他知道濮季松也盯着他。这场战斗他想了无数个夜晚,这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抛却年华,把愁思斩断。

  他已经把牢门锁住了,他就要看看,今天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是人还是怪物。

  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

  锦衣冲到地牢前,却见牢门是从里面被锁上的。他骂了一句,摸出了几个小包的硫磺硝石,都贴着符纸,这是上游给他的。

  炸开牢门之后正要进去,身旁忽闪过一人,锦衣大惊,一伸手把人捞住,扯过来一看,双双震惊。

  “七宝飞燕?”锦衣说。

  七宝燕上下打量了锦衣几眼,骇了一跳:“操,衣锦夜行?”

  ☆、永蔚

  锦衣忽然面露凶气,抬起一拳顶在七宝燕的肋下。七宝燕还沉浸在遇见锦衣的震惊中,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得吐了一口血。

  “你来这里干什么?”锦衣跨上一步拽住七宝燕的衣领,“信不信老子今天揍你?”

  七宝燕握住锦衣的手腕,一手伸过去掐住今锦衣的喉咙:“你辈分最小还自称老子,娘的,世道乱了!”

  锦衣冷笑一声:“世道早就乱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上回还没打够是不是?等老子把人救出来,就让你满地找牙!”

  “老子也是来救人的!”七宝燕嚎着嗓子嚷嚷,一旋身把锦衣踢开,攀着墙壁上的烛台,往水面上掠去。

  七宝燕的步法很奇妙,踏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甚至连涟漪都没有。烛台上点着短短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昏暗的烛光倒映在黑水中。

  锦衣骂了一句大爷,收拢自己的袍子跟着七宝燕上去。东厂的水牢地方很大,黑暗中隐约听到野兽的吼声。锦衣打了一个激灵,水面上吹着淡淡的风,风中挟裹着浓重的血腥味。

  “你来救谁?”锦衣踹了七宝燕一脚,问他。

  “我来把濮季松带走!崔秉笔给我安排的最后一个任务,让我在他兽化之前杀掉他!”

  “操!你说你要杀谁?”锦衣咆哮。

  七宝燕走在石桥上,突然停住,锦衣没稳住脚步,差点摔到水里去。锦衣刚想骂人,七宝燕低声喝斥:“别出声!你吵到我了!”

  锦衣见他面色凝重,死死盯着前方,一阵阵的大风正迎面扑来。七宝燕微微弓起身子,抬手摸向腰后,抓住黄金刀柄。锦衣意识到情况不妙,站在七宝燕身侧,长剑噌然出鞘,袍子上的穿山飞燕鲜亮夺目。

  地牢除了一扇门,其余没有出口,所以不会有风。地牢中关押的是犯人,所以不会有野兽。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兽化了。”七宝燕压着嗓子说,“有人激怒了他。”

  锦衣猛然转头,心脏像是被冰凉的利爪捏紧了:“你说谁?”

  突然一阵狂风从水面上席卷儿来,沁凉的黑水被风卷起来,撞击在地牢潮湿的墙壁上,撞碎了几个巨大的笼子,把奄奄一息的烛台也给掀翻了。

  霎时陷入黏稠的黑暗中,锦衣拉起袍子遮住自己的脸面,那些水珠落下来竟像是在下刀子,把他的衣袖削去了一块。

  锦衣旋身与七宝燕靠在一起,把袍子缠在腰间,手中的长剑无光自明,寒芒甚是刺目。

  七宝燕绷紧了身子,像是出击前的眼镜蛇,狂风扑打在他脸上,刮出了几道血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发出隆隆的声音,如宫车经过,雷霆乍惊。

  “准备好,他要出来了。”七宝燕沉声提醒锦衣,“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对付那东西。”

  石破天惊一声怒吼,黑水哗啦啦地盖下来,锦衣和七宝燕同时仄身跃起,刀剑劈开那些水珠的时候竟发出铛锒的巨响。

  “锦衣!这边!”七宝燕大吼一声,把手里的杖刀掷出去。

  锦衣听到了七宝燕的吼声,他在暗色中看到一个移动的黑影,一双黄金色的眼瞳如岩浆肆意流淌!此时耳畔传来风声,他一惊,一柄黄金杖刀朝着自己奔来。

  锦衣咬牙,飞身踏上刀刃,借力往上腾跃。七宝燕正好赶到刀下,抬臂接住了刀柄。

  刹那,一大群燕子从环绕的剑光中涌出,扑啦啦的挥翅声霎时充斥着整个空间。如千万只蝙蝠在山洞中嘶叫,逼得人发疯。

  锦衣正要挥剑刺向怪物的头颅,面前忽然一阵剑气把自己弹开了出去,锦衣胸上一震,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一个人影踏着长风逆行而上,手中的链剑盘绕起来如毒蛇吐息。锦衣目眦欲裂,大喝一声,群燕瞬间包围在丞相周身,在他脚下组成了一座漆黑的长桥。

  “操!怎么还有一个人?”七宝燕抡起杖刀,挡去喷溅的水珠。

  锦衣回身一肘顶在七宝燕的胸骨上,把人顶开了一点,说:”那是晏翎!老子的东家!”

  “东家?你小子还帮别人干活?”七宝燕嘲笑一声,咚一声把杖刀拄在地上,石桥喀拉拉地就开裂了。

  锦衣没理七宝燕,抬着下巴眯眼看丞相踏着飞燕往怪物奔去,道:“丞相怎么在这里?这个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濮季松。”七宝燕突然说,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沉重,连带着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冰冷起来。

  “濮季松?”锦衣骤然转身,一拳揍在七宝燕的鼻梁上,“你说什么屁话?”

  七宝燕被打得鼻梁出血,挥起黄金杖抵在锦衣颚下,刹那便亮出刀锋:“濮季松中了毒,毒发之后会兽化,直至爆体而亡......你是来救他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锦衣定在了原地,他猛地想起那天濮季松的奇怪表现,像是拼命压抑着什么,直到吸了几口安息香才平静下来。

  崔秉笔来找他的时候,也曾说过,濮季松身中奇毒,全靠安息香吊着命......当时他并没在意,以为这是秉笔在胡说八道,濮季松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只是烟瘾重了一点而已。

  锦衣猛地抬眼看着七宝燕,七宝燕正疑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早先得来消息,濮季松关在水牢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水牢中的其他囚犯全都转移到了普通牢房。所以,水牢中只关押着濮季松一人。

  锦衣突然明白了转移囚犯的意义在哪里。

  七宝燕正要开口,锦衣忽然转身,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与怪物的黄金眼瞳相交。那双灿烂的黄金瞳里旋转着暗金色的花纹,看到锦衣的那一瞬,眼中忽有些缅怀。

  “濮季松!”锦衣大喊,往怪物跑去。七宝燕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傻了眼,他叫不住锦衣,咬牙看看怪物,提着黄金杖追了上去。

  丞相踏着燕桥飞身而上,燕子在他身后无穷无尽地涌来,恰似巨大的翅膀。怪物感觉到丞相逼近,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浓烈的白雾山一般朝丞相推移过来。

  雾中闪过炽烈的金色,如烟花喷涌,怪物的身趋像一座城堡,还有在不断长大的趋势。它头上长出了独角,眼看就要顶到地牢的牢顶了。

  雾气淹没了燕桥,无数只燕子霎时消失在毒雾中。丞相扯下自己的衣袖捂住口鼻,吞了一颗平常用来醒酒的药丸。这药丸是孔雀明王座下求来的,能护住灵台清明。

  丞相踩着燕子绕到怪物的眼睛旁边,巨大的瞳仁像是火烧铜炉,映亮了他的面容。

  怪物看到了丞相,偏过脑袋朝丞相咬去,它的嘴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獠牙。丞相腾身跃起,手中的链剑转了一个方向,剑尖迅速地刺向怪物的眼睛。

  “濮季松!”

  锦衣见状大吼,燕子黑色羽毛飘落在他肩头,恍惚之间如在下雪。他吸入了毒雾,喉咙里疼得像是要烂掉,眼睛也被刺激地眼泪直流。

  怪物丝毫无所动,它瞥到锦衣上来,抬起前蹄要把他踏在脚下。七宝燕手中的黄金杖拖起一道金光,砍在怪物的腿骨上,竟把腿骨砍断了一截。

  怪物仰天怒吼,紫黑的血液喷溅出来,七宝燕躲过去了,血液洒在石桥上,石桥瞬间腐烂坍塌。怪物身子一仄,陷进黑水中,激起巨浪,逼仄的空间里翻江倒海。

  丞相一箭刺空,他有些恼怒,所幸锦衣没有受伤。怪物伏在水中喘息,血水涌出来,把黑水煮沸了,咕噜噜冒着泡,腾腾的热气蒸起来,地牢中霎时热浪翻涌。

  锦衣劈开面前的水珠,朝着怪物奔去,面前是自己的所爱之人,他无所畏惧。他满嘴都是血,仍不停地喊着濮季松的名字,那时他就像是勇猛的武士,披荆斩棘。

  怪物圆睁的黄金瞳中映出锦衣狂奔而来的身影,他那么孤独,又那么勇武。七宝燕从侧面冲出,挥臂拦住锦衣,锦衣拼命厮打,朝怪物伸出手,嘴里喊着什么话。

  怪物静静地看着,喘着粗气,喷出剧毒的白雾。它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什么重要的人。

  丞相落在地上,链剑卷着无数燕子刺向怪物的头顶,他朝锦衣怒吼,叫他离远点。

  燕子很快遮蔽了锦衣的视线,锦衣在七宝燕的桎梏下挣扎,一剑捅进七宝燕的大腿里。

  蓦地,怪物眼中涌出磅礴的泪水,它顶着独角嘶吼一声,从水中站起来。独角捅破牢房的屋顶,大块的石头砸下来,滚烫的蒸汽从洞口冲出。

  北城外,将军带着十万军队,列阵于山前。城门轰然打开,广陵王骑着枣红马,手握画戟,缓缓行来。梁顾昭骑着马跟在他身后,一身玄黑铠甲,银发在夜风中飘扬。

  “翁将军,这次你该是以怎样的身份与本王对峙?”广陵王勒马,朗声道,“前朝旧臣?逆党反贼?还是异族走狗?”

  将军骑着黑马,按住腰间的长刀,笑道:“我就是来救个人而已。”

  “救人需要带着十万兵马?”

  “我答应过他,要把我的浮云雪山和千军万马,都送给他。”

  广陵王施然一笑,画戟横于身后,说:“既然将军这么重情义,那就与本王结结实实打一场,成王败寇,自有定夺。”

  将军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广陵王的肩膀,看向他背后的巍峨城墙。他记得中秋节前回来的时候,丞相站在北城门上等他,放了一盏灯,灯上写着“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梁顾昭走到广陵王身侧,他坚毅的眼神扫视着将军的军队,旌旗林立,云幡飘扬。

  “梁叔?!”蒲川忽然惊呼,“他怎么和狗王爷在一起?”

  将军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梁顾昭显然在人群中认出了蒲川,登时一惊,反射性地驱马要上前,但又猛然勒住了。

  广陵王察觉到了,他眼梢瞥过梁顾昭,再看看将军,然后召梁顾昭前来。

  “你来,拿着本王的画戟,与翁将军比试几回。”

  梁顾昭慌忙翻身下马,走到广陵王跟前,拱手行礼。他没有多话,抬手要接过广陵王手中的画戟。

  将军皱起眉头,手中的长刀悄然出鞘。蒲川远远地看着,咬紧了牙关,屏息凝神,手心死死攥着马缰。

  蓦地,画戟转了个方向,广陵王猛然抬臂,将画戟贯穿了梁顾昭的胸膛!一股鲜血喷涌出来,原野上霎时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在哭号。

  “你根本就不是本王的人,本王早就察觉了,从本王说要杀了晏翎的那一刻开始。”

  “乱臣贼子!天下本在皇家,岂能容你这种渣滓染指!”

  梁顾昭瞪着广陵王,眼中只余下了滔天的愤怒和仇恨。奈何他的心脏已经被捅穿了,脑中那根弦一下子绷断,嗡嗡声袅袅如琴音。

  广陵王冷笑着狠狠扽了画戟一下,把梁顾昭钉在地上。

  涣散之际,他听到蒲川撕心裂肺地呼喊。广陵王把画戟抽出,骑马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眼前越来越模糊,耳畔回荡着呼呼的风声,十万兵马在将军的号令下,席卷如东海海潮。

  怪物逃出了地牢,此时它的身躯已经彻底长大,在街巷中奔跑的时候像移动的雕楼。怪物跃上城中的高台,高耸入云的鼓楼上悬挂着铜钟和大鼓。

  丞相在房梁上跳跃,他追着怪物不放,七宝燕和锦衣各分两路,往怪物逼去。怪物一蹄已断,三蹄踏着高台,仰头对着明月嘶吼,声浪轰塌了一座楼房。

  丞相从漫天烟尘中冲出,手中的链剑盘绕如群蛇,他荡过宝塔,从塔尖跃起。怪物正面对着丞相,黄金瞳飘摇如烈火,一轮明月在高远的天幕之中。

  全身的内力汇聚于剑尖,澎湃似钱塘大潮,杀气在身后炸开,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彻底疯狂了,时间不能冲淡仇恨,只会让仇恨发酵成烈酒,把人的神智慢慢吞噬。

  半个时辰后,北疆的军队大半已进入城中。广陵军三面围合,成麻绳绞杀之势,城头不断投下火石,落地就炸开,飞溅的碎片能杀死不少人。

  “盾兵布圆阵,步兵紧随其后!弓箭手点火上弦,骑兵汇合,队伍不要被冲散!”将军策马在驰道上狂奔,吼声穿透爆炸,震起不少回音。

  广陵王奔至将军身后,举起手中的画戟正要刺向将军的后背,忽地眼前刀光一晃,将军的长刀卡在画戟上,汹涌的内力顺着铜杆炸开来。

  手一松,画戟被内力震开,广陵王在马上翻身,一腿往将军的头踢下去,一手抓住画戟。

  将军仰身避过,挥刀砍向广陵王的脚踝,却被他脚上穿着铁甲弹开了。

  二人混战数十回合,负伤无数,但仍不见分晓。眼看就要这么长时间耗下去,国师忽然出现了。

  国师站在宫墙上头,身穿鸦青道袍,袍袖鼓胀,猎猎有风。他本就是修行的人物,自然有仙家的风姿。国师的年龄已经不可考,少说也有上百岁了,可他看起来,还是年轻俊逸的模样。

  他垂眸看看城中的混乱景象,闭上眼睛,双手结印,喃喃念起了咒。

  天地霎时寂静了一下,然后大地就震颤起来,街道上裂开了巨大的沟壑,嘶嘶的热气从地下冲出,随之而来的还有泛黄的泉水。

  “黄泉......”将军看着那些横流的泉水,突然想起了黄泉的传说。

  国师念咒的声音愈来愈大,最后整个天宇都在响彻。小半片刻之后,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从沟壑中冒出浓黑的雾气,很快笼罩了整座京城。

  雾气中渐渐亮起莹绿的光,还有铜铃叮当作响。大片的黑影在雾气中浮现,巨大的云幡遮蔽了天空,竟是骑着战马的士兵,一望无际。

  有的士兵看见这神鬼莫测的一幕,吓破了胆子,顿时一阵鬼哭狼嚎:“阴兵!阴兵借道啦!国家要亡了!”

  《旧纪》载:......翁渭侨率十万兵马进攻帝都,与广陵君展开巷战,久攻不下。正当时,国师立于宫墙,召唤阴兵千万,助阵翁氏。广陵军寡不敌众,大败。翁氏生俘广陵王,问之:‘汝有愧乎?’,广陵王大笑,答:‘孤违天道,为阿姊寻仇,何愧之有?’,翁氏遂斩其于刀下,广陵王薨。

  另一边,丞相正与怪物进行最后的战斗,锦衣和七宝燕商议了一下,也还是帮着丞相牵制住怪物。

  怪物被三人围困,愤怒难当,见丞相过来,一甩脑袋,独角顶在丞相的胸口,把他撞在鼓楼上。

  鼓楼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几根柱子霎时断裂,整座楼歪向了一边。大鼓轰隆一声倒下来,金槌猛然敲击铜钟,发出悠长的钟鸣,在天穹下盘桓不散。

  丞相撞在柱子上,怪物的独角捅进他的胸骨,肋骨震断了几根。浓稠的鲜血顺着独角往下流,自己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浸透了。

  他瞪着双眼与怪物对视,手扳住独角,咬牙想要抽出身子。蓦地,他收拢链剑,狂吼一声往前扎去,独角从他背后穿出,而他也将剑狠狠地刺入了黄金瞳中。

  “濮季松!”锦衣见到这一幕,站在鼓楼下喊得肝胆俱裂,他的喉咙已经被毒气灼烂了,喊一句话都疼得像要死掉了一样。

  丞相松开了剑柄,他看着怪物汩汩流血的一只眼睛,扯着嘴角笑了笑。

  钟声仍在继续,悠长如自己所经历的年华。城中火光冲天,明月正当空,月光中烟尘四起。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怪物吼叫着甩开脑袋,丞相被抛到腾起的烟雾中,血水从他的指尖滴下来。锦衣踏着屋宇飞上,拼命地砍着怪物的鳞片,一边大泪滂沱。

  “濮季松你给我回来啊!我可以把你带出宫去了,当歌纵马,游川踏花!”锦衣擦去脸上的血,“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生命本该轻盈自在,是什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

  丞相在烟尘中下落,他垂着双手,眼前飘过无数细小的浮尘。他忽然想起将军的脸,长眉深目,有世家大族的遗风,生得眉宇堂堂,走出去,四壁生光。

  那些二十四桥的明月夜,那些一江春水的相思,都一并消融在这月色里,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蓦然,耳畔传来了雄浑的号角,一声一声漫过来,盖住他全身。仿佛能透过那声音看到北疆的花海和雪山,有神明在宴饮,天籁福音,高堂明镜。

  真好,还是赶上了。

  丞相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听风从耳边吹过。

  ☆、长宁

  怪物被刺瞎了一只眼睛,黄金痛瞬间熄灭了。暗金色的花纹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紫黑的血液,从焦黑的眼眶中流出。

  它痛苦地扳着脖子,企图把扎在瞳仁里的链剑甩出来,剧烈的疼痛如泰山压在头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边的愤怒和悲哀。怪物的双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它仰天长啸,朝着宫墙撞去。

  黑色的燕群追着怪物而去,这些燕子长着火红的眼瞳,嘴里是锋利的獠牙。它们的翅膀周围有一圈银白的羽毛,扇动起来如翻卷的白浪。

  锦衣在白浪中腾挪,他有不错的轻功,脚踏在燕子的背上轻盈如微风,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而自在,是什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

  怪物的前蹄被砍断了一根,跑起来有些歪斜,它的速度很快,白雾被气流带起来,在帝都上空形成一道长墙,遮蔽了月光。皇宫近在眼前了,只要它撞上去,从东门到南门,瞬间能被夷为平地。

  丞相听到呼呼的风声,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鼓楼上的木槌不断地撞击铜钟,那声音,如同来自远古洪荒,悠远难详。

  这就是生命本来的意义吗?抛却似水年华,抛却尔虞我诈,沉浸在死亡前无边的宁静中,三魂七魄挣脱桎梏飘摇而起,把人间的泥泞都踏在脚下。

  他想起过去的日子,垂湖泛舟,两岸垂柳,摇落许多愁。将军在他鬓边簪上山茶花,将军坐在灯下描摹他的字画,将军带着千军万马,将军裹着披风给他煮茶......

  “生子当如孙仲谋,我爹一心要我成为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也只管告诉我。我有浮云雪山,有千军万马,还有我这个人,也一并送给你。”

  “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如陪着你一起狼狈为奸。生也好,死也好,成也好,败也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每次都说我喜欢你,那你呢?你爱我吗?”

  爱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血从丞相的胸膛滴落在尘埃里,心上有桃源,也有深渊。

  忽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有人扣住他的腰身往怀里带,巨大的冲击力把两个人都震得五脏俱裂。丞相撞在那人的怀里,天旋地转,鼓楼彻底坍塌下来,钟声戛然而止。铜钟正挟裹着烟尘呼啸而下。

  将军抱着丞相转了个身子,背朝下砸在碎裂的石头上,铺天盖地的灰尘迎面盖住他的口鼻,呛得他咳出了一大滩血。身上的轻甲被撞碎了,后脑还砸在突起的石棱上,脑中只余下嗡嗡的怪声。

  鼓楼坍塌的木头从天而降,铜钟滚落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发出最后一声巨响。将军把丞相的头按在胸前,弓起身子护住他,锋利的石块刮烂了他的脖子和手臂。

  丞相就在他怀中,心脏犹有跳动,生动鲜明。丞相那么美,当年殿试的状元郎,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美男子,不该被这些灰尘蒙了脸面。

  将军觉得自己无所畏惧,瘦江高山,黑夜里的芦苇荡,总有人披星戴月,秉烛而明。

  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不管是关山五十州,还是红豆生南国。

  片刻之后,四下安宁。高耸入云的鼓楼,现在只剩下了废墟。这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上面的铜钟也是与传国宝鼎一起铸造的,晨钟暮鼓响了几百年,今天终于重归寂静。

  丞相涣散之际闻到浓烈的苍山籽的味道,脸颊上贴着冰凉的铠甲。他听到谁人的心跳,隆隆如夏日里的雷声。心上的深渊忽然被洪水填满,桃花十里,乐土天赐。

  他用仅剩的力气抬起手臂,抱住将军的背。将军身量纤长,身子抱在怀里刚刚正好。他扣住自己的手腕,一点一点收拢,他没有力气哭了,好大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将军松开一些,低头看到丞相的眉眼,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丞相的眼中倒映着将军,还有整个山河天下。天上的烟尘正渐渐散开,月亮垂在天幕正中。

  他嘴唇动了动,抬起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远处,声音如游丝:“你看......灯火,我说过,下回你回来的时候......要为你点上满城的灯火......”

  丞相在笑,笑起来眼尾有淡淡的褶皱,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将军听到这句话,突然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还是哭了。

  “鹤山,为什么会这样啊?”将军哭着为丞相擦去泪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摸到他下巴上坚毅的曲线,他眼前泪水朦胧,竟看不清事物。

  他很想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把他疯长的相思绞杀干净,但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焦炭,气息只出不进。

  倏尔,丞相的手滑落下去,将军看着丞相慢慢闭上眼睛,惊惶地大喊军医:“老何!老何你给老子滚过来!鹤山,鹤山你不要死......”

  “不要死!”

  此时月上中天,离黎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上游冲到宫墙前,看到怪物正横冲直撞而来,他破口大骂了一句,朝身后的士兵怒吼:“点火放箭!瞄准那死东西的眼睛,都他娘给老子放箭!”

  士兵丝毫不怠慢,迅速在箭头上点燃□□,全军瞄准怪物,霎时,万箭齐发,天幕中如流星飒沓。

  锦衣此时正踏着怪物的独角狂奔,他拖着长剑,在坚硬的角上拉起灿烂的火花。他想去帮怪物拔出扎在眼中的链剑,那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怪物听到锦衣的呐喊,眼中闪过一丝缅怀,但很快就被愤怒的黄金色压了下去。它嘶吼着,拼命甩自己独角,锦衣几次被甩下来砸在地上,但他仍坚持不懈地一次一次攀上怪物的脊背。

  箭雨迎面扑来,锦衣的面容瞬间被火光照亮。这时狂暴的怪物忽然停下了脚步,它扭过身子朝锦衣吼了一声,竟回转身子往锦衣奔去。

  雕楼一般的身躯很快冲到了锦衣跟前,巨大的阴影把锦衣笼罩在里面,在它的身后,无边无边的长箭如暴雨降落。

  箭头全都钉在怪物的身体上,上面绑着的□□接二连三地炸开,怪物的吼声穿破云层,紫黑的血液不断被炸出。

  怪物停在了锦衣面前,它横着身子,不再前进一步。密密麻麻的长箭洞穿它满身的鳞片,大火在他半边身子上熊熊燃烧,爆炸声不绝于耳,怪物的嘶叫一声比一声凄惶。

  尽管这样,它依旧没有挪步。它挡在锦衣面前,为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濮季松!”锦衣满脸都是泪水,“你让开啊!你挡不住的,我可以逃掉的!”

  怪物扭头看着锦衣,它的黄金瞳灿烂如初阳,泪水正从它的眼中不断涌出。

  怪物也会哭泣吗?怪物也保有人情的温暖吗?

  锦衣挥起长刀拼命劈砍怪物的四蹄,剑刃砍在鳞片上炸起迸射的火星:“你快让开啊,再不让开你就要被炸死了!你为什么不听话?老子砍断你的腿!”

  他哭,怪物仍是不动如山。锦衣猛地收剑,冲出去,把自己暴露在箭雨中,怪物见状大惊,忙侧转身子一脚把锦衣踹到角落里去。

  这时军队停止放箭,上游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拔出酒葫芦的塞子,把里面的清酒尽数倒进怪物的眼睛里。

  酒一接触到怪物的身子,立刻冒出一阵腥臭的白汽,怪物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血肉模糊。

  怪物转过身子顶起独角,亮出獠牙要把上游咬死。上游把锦衣揪起来扔到一边去,撒开几张符纸,念一个咒,一个巨大的阵法轰然乍现。

  金色的锁链从阵眼中冲出,缠住怪物的四蹄,上游凭空一扯,锁链拉紧,怪物一下子倒在地上,它拼命挣扎,但锁链越拉越紧。

  上游左右顾望一下,这时一个红色的人影斜里刺出,正是七宝燕,他握着黄金杖刀,前襟银色的绣花呼之欲出。

  七宝燕正要寻找锦衣,却被上游提着衣领抓过去,然后自己的杖刀上就缠上了锁链。

  上游同样把锁链缠在锦衣的剑上,吼了一声:“你们两个把锁链拉住,不要松掉,松掉了老子拧断你们的头!”

  七宝燕莫名其妙,但上游喊完话已经飞至怪物头顶,他的头发变成了白金色,头上有杈角在慢慢长出。骤然,他的双眼变为异色,从半空中纵身俯冲而下。

  气力磅礴,他伸开五指,五指瞬间变为利爪,握住怪物的独角,一用力,竟把独角连根拔起。

  怪物张开铁嘴要把上游吞吃入腹,上游把独角掷入怪物的猩红的喉咙中,洞穿了怪物的腹部。上游突然发力猛冲,趁着怪物被铁链绞住,一爪抓进它的前胸,把一颗巨大的心脏扯出来,丢弃在地上。

  七宝燕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他娘是神仙打架?瞧见了神仙真容,回去眼睛还不瞎掉?

  “濮季松——”锦衣爆发出绝望的呐喊,他亲眼看着一颗心脏被上游抓出来,怪物瘫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怪物死了,身子化作紫色的尘埃散开了去。上游站在阵中,白发飘扬,头上顶着巨大的龙角,不愧是神仙的儿子,跟他爹一模一样。

  金光散去,锁链消失,原先倒着怪物的地方躺着一个人,穿着紫金花翎衣。

  锦衣冲过去,抱起濮季松。濮季松的双眼已经成了两个血洞,他瞎了。

  “季松,季松。”锦衣把濮季松的头按在颈窝里,“我是锦衣啊,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濮季松还有一口气在,抬起手茫然地摸了摸锦衣的脸,摸索着,拂过他的鼻梁和眼睛。

  他睁着血流如注的双眼,唇角竟带上笑意,泪水混合着血水从颊畔落下:“锦衣?相公?”

  “嗯,是相公,你是我娘子。”锦衣强装欢笑,终于没忍住让泪水落了下来。

  七宝燕走过来把二人扶住,抬眼看看上游,惶恐地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说神仙保佑。

  上游蹲身看看濮季松,说:“还有救,贫道能救好他。但是他这双眼睛,是没得办法了。”

  锦衣崩溃了,他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愤怒。濮季松伸手去摸上游的衣袖,颤声道:“我这双眼睛,是用来还债的,现在还回去了,没有了也无妨。”

  上游笑笑,朝七宝燕抬抬下巴:“你帮忙把人扶好,跟着贫道走吧。”

  这明目张胆的使唤人,七宝燕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但上游是神仙,神仙说话他一个凡人还有反驳的余地吗?

  七宝燕半个屁不敢放,帮锦衣把濮季松架住,跟在上游身后往城中走去。

  那天是九月末,战争终于结束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帝都就从春风上国,变成了一片废墟。无数人背井离乡,逃往河北和辽东。

  广陵王已死,新皇第二日便即位,为公主璞氏。东海总兵见大势已去,缴械投降,表示归顺朝廷。琅琊王本就是受广陵王要挟,如今广陵王一死,便撤兵回封地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

  日子来到十月初一,这一天,是丞相的生辰。

  

  ☆、结局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初一那天的黎明,他才醒转过来。屋子里略有些昏暗,秋天一来,天就亮得越来越晚了。

  丞相觉得胸口好痛,他看了看,缠着密密匝匝的绷带,里面还包着不知什么草药,有一阵沁凉的香气。

  他动了动喉咙,觉得喉咙干得要裂开。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想要下地去,双腿却挪不动一分。

  床边有个人影,看起来是伏在床沿熟睡。丞相凑过去看了看,把那人散开的头发钩到耳后去,看他深明的眉目。

  将军睡得有些深,眼下有一层阴影,想来是实在熬不住才睡了过去。丞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四下一片安宁,窗边的花架上摆着新栽的菊花。

  他有些恍惚,抬眼环视了屋子,屏风上刺着苍山飞雪,香炉旁摆着景泰蓝,纱幔层层叠叠,白瓷缸里养着睡莲和锦鲤。

  这是自己在丞相府里的卧房。

  他颓然笑了笑,这算不算是故地重游?

  丞相坐直身子,靠近了将军一点,想要看清他的眉眼。将军的长眉让人想起北疆的雪山,眉尾像飞燕,一下子刻进丞相心里去。

  身边多少人离自己而去,只有他依然陪在自己身边。将军还是那个将军,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这样真好,只有他们两个,要是能一直这样好下去就好了。

  将军呼吸匀亭,头枕着臂弯,一只手还按在自己腿上。丞相悄悄握住将军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感受到手心传来的一阵暖意,他心上缓了一缓,桃花又盛开了。

  丞相再凑近了一些,温热的鼻息扑在将军的脸颊上,他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丞相见他这样,轻轻地笑出声来。将军唇角弯了弯,微微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在丞相唇上亲了一口。

  “醒了也不起来?”丞相调笑两句,他心情难得变好,笑起来眉梢有情。

  将军撑起身子,歪着脑袋看丞相,说:“等着你来亲我呢。”

  丞相薅了将军一头,不小心碰到将军后脑上的伤口,将军缩了一下,疼得咧了咧嘴。

  “怎么了?”丞相慌了,“转过来我看看。”

  “不给你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将军握住丞相的手腕,“就是救你的时候撞在了石头上,磕了一道口子。”

  丞相一脸着急,要将军转过身去,将军就是不肯,拽着丞相的手不放。两人较劲了一会儿,丞相没力气了,靠回软枕上,嘟囔了两句:“不看就不看罢,小心眼。”

  将军笑着揉了揉丞相的脸,问他:“身子好点了没有?今天十月初一,是你的生辰,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丞相抬眼看看他:“你给我做?你做的来么翁公子?”

  将军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丞相净说大实话,这让他很没面子。他撩撩头发,无所谓地摊摊手,说:“你都会做,我怎么就不会做?我从厨师那里学到了做凉糕的手艺,我知道你很喜欢吃。”

  丞相愣了一下,将军还这么清楚地记得自己喜欢吃凉糕。他想起将军府里那次宴会,宴会上的凉糕很甜蜜。

  他垂眸笑了笑,耳朵微微泛红。劫后余生,一觉醒来将军还记得自己的生辰,他很是感动。

  丞相说他想出去走走,将军小心地扶丞相下地。丞相的腿脚受了伤,走路不太利索,将军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揽在怀里。

  院中的栀子花全都凋谢了,墙角的菊花开了一层又一层,秋天的黎明有些寒意,天光正在拨开云层。

  “院子里凉,我给你抱一件披风来。”将军让丞相坐在栏杆上,进屋去抱来衣裳给他披上。

  丞相靠着廊柱,看向屋檐上的天空,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将军把手炉放进丞相手心里,淡淡道:“结束了,我把广陵王杀掉了。”

  丞相应了一声,面上难得飞上笑意,他顿了一会儿,才问:“新皇即位了吗?”

  “即位了,战争结束第二天就颁布诏书了。”将军在丞相身边坐下,“是公主殿下,现在该称她女帝了。”

  丞相看着将军的侧脸,牵过他的手,按在怀中的手炉上:“当初我是想篡位的,后来又不想了。但早先又跟广陵王定了约定,本来想让梁顾昭把他杀掉,结果那蹩脚杀手错杀了柴蒲川的母亲。”

  将军反扣住丞相的手,说:“所以你就联合公主,等最后把她推上王位?”

  “破罐子破摔,烂摊子要自己收拾。”丞相叹了一口气,“天下还是在璞氏手中,这样做,也不算糟糕。”

  将军沉默了一阵,丞相看看他的眼睛,黯然道:“只可惜错杀了你的舅家夫人,我一直心中有愧。”

  “嗯。”将军摩挲着丞相的手背,低眉垂目,神色看不出悲喜,“梁顾昭会把真相告诉蒲川的,他需要时间来接受。”

  丞相有些哽咽,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一直不敢告诉柴蒲川。蒲川后来又答应他去刺杀乌罕那提,这种愧疚又更深了一层。

  “说起来,你与梁顾昭很熟?”将军忽然转了一个话题。

  丞相点点头,神思飘渺:“当年走江湖,听说他是厉害的宗师,就去拜见。我和他下了一盘棋,他输给了我,然后我们就成了江湖朋友。”

  这些是久远的记忆了,远得丞相都有些记不清。

  将军抿唇想了想,又道:“梁顾昭的别号叫‘满堂花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个好名字。”

  “满堂花醉,七宝飞燕,衣锦夜行,秋水雁翎,是四大宗师,江湖上很有名。”

  “嗯,秋水雁翎。”将军点点头,神色莫名,“你知道我那把刀叫什么名字吗?”

  丞相看着他,没说话。将军有一把白银长刀,与他那匹黑马一样,陪着他冲锋陷阵。但丞相没有多在意一把刀的名字,他见过天下名器,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将军笑了笑,帮丞相把披风拢紧一些,说:“叫雁翎,秋水雁翎,我爹传给我的。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先帝作诗‘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雁翎......”丞相咂摸了一下,“读起来跟我的名字一个音呢。”

  将军笑着在他颊畔亲了一口,说:“所以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特别有缘。听说你是美男子,是状元郎,就日思夜想着见一见。后来见到你了,就拔不出来。”

  “嘁。”丞相探过身子按他的头,“你还拔不出来了,明明是我先拔不出来的好么!”

  将军不恼,他叫丞相等一等,进屋去取了自己的刀来,横在腿上给丞相看。刀身窄长漂亮,形如雁翎,上面刻着盘绕的夔龙。

  丞相仔细地摸过刀身,眯起眼睛夸这刀难得,果然是宗师风范。将军心里高兴,说他爹原来在江湖上这么出名。

  丞相也跟着高兴,将军垂眸看着刀,笑意却渐渐淡下去。他的手指细细抚摸刀上的纹路,神色眷恋而缅怀,又有些忧伤。

  将军的爹死在北疆的战场上,灵位还供奉在将军府中。将军时常去拜灵位,坐在堂前喝酒,陪着月光和花香。

  “没事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大家都说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丞相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他揽过将军的肩膀,温声说道。

  将军闭上眼睛,把悲伤压下去,收刀回鞘。他抱住丞相的腰,靠在他怀里,说:“我还有你啊。”

  “嗯,你还有我啊,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丞相把披风拉起来,拢住将军。他们就这样靠着,一起看黎明冲破黑暗,初阳自东方升起。

  将军去厨房给丞相做凉糕,他拨拉出面粉,加了好几盆水,搅成糊了再倒进锅里熬。丞相靠在旁边看着,将军说他身子还没好全,不许下厨,无奈之下,只能在旁边帮着指点。

  府里的仆人早就被遣散了,厨子一个没留下。战乱过后还没人做生意,吃食也买不到多少。

  “你搅快一点,别让面糊住了。”丞相招呼一声,“我嘴巴很刁的,要是你做的不好,我可不会吃。”

  将军撇撇嘴,嘲笑一句:“丞相夫人亲自下厨,你还挑三拣四,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一边说自己丞相夫人,一边说我是光棍,自相矛盾!”

  将军背对着丞相,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他不敢去看丞相,怕自己败下阵来。锅里的面糊咕噜噜冒着泡,淡淡的米香在厨房里漫散。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丞相撑着手,眯起眼睛看外面的光景,枫树渐渐红了。将军站在光里,灶台前烟火升腾,他挽着袖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面浆。

  这是真实的日子吗?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没有似水年华,没有尔虞我诈。

  他们官至将相,可不也是围着一日三餐打转的普通人么!

  正当丞相出神的时候,将军突然转身问:“虞景明呢?他死了没?”

  “早就死了,他那种人,比较蠢。别人说啥就是啥,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叫崔老鬼给他作证。”丞相笑着说,像是说着什么好笑的闹剧。

  将军听了心里舒畅起来,这个渣滓总算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冒充丞相欺负他了。丞相永远只有一个,姓晏,名翎,字鹤山,来自泸州晏氏。

  “你当初养这么一个影子,也是为了今天?”

  “我找人来给他正骨,所以他才能和我这么像。现在天下都以为丞相死了,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退隐朝堂,再也不用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阴谋了。”

  将军笑道:“功成身退啊,你倒是想得仔细。”

  丞相嗤笑一声:“要说那虞景明,之前长得可不算好看,还不是得了我这张脸皮,才狗仗人势么!”

  “退隐了好啊,可以跟我一起去北疆,过松风竹庐,提壶相呼的日子了。”将军走过去在丞相头上敲了敲,舀了一瓢面粉倒进锅里。

  丞相笑了,这正是他的愿望。

  一旬后,十月初十,花匠带着管家回到了丞相府。是丞相写信去把他们召回来的,说有事情要托付。

  当时管家收到丞相手书,正坐在院中修剪菊花。他捧着一张信纸看了很久,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花匠与他一起读信上的内容,末了,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所有的沉重都随着秋水流逝了。

  “相爷还活着,真好。”管家说,他坐在轮椅里,侧身抱住花匠的腰。

  轮椅是花匠亲手给他做的,做得很精巧,扶手上还雕着海棠花。花匠知道管家在富贵人家待久了,又是读书人,自然比较风雅。

  花匠拍拍管家的背,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眼眶泛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真好,真好,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有希望。

  他们不日便动身离开邯郸,往帝都方向去。秦家主母有些不舍,但还是站在城外送自家儿子去了。管家拱袖答谢秦家的款待,花匠辞别了父母和兄弟,挽着管家的手把他送上了马车。

  初十那天,柴蒲川和梁顾昭也前来丞相府拜访。

  梁顾昭被广陵王捅了心脏,但好在刀锋是从偏一些的位置穿过的,没有当场死亡。蒲川找到梁顾昭,和羲和一起把他救起来,带到原先的院子里去养伤。

  上游的医术不必多说,又有羲和这个神仙在,梁顾昭的伤很快就好了大半,只是精神不似从前,神情也没了那么矍铄。

  丞相见只有蒲川二人前来,问起了上游,蒲川没说话,梁顾昭考量了一下子,才说:“道长正在院中照顾一位伤者,走不开身。”

  “照顾谁?”丞相顺口问了一句。

  梁顾昭面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了:“濮季松。”

  丞相的手一抖,茶杯晃荡了一下,半晌他才说:“他没死?”

  梁顾昭抿抿唇,答道:“没有死,只是瞎了双眼。”

  丞相沉默了一阵,垂眸刮去茶水上的浮沫,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嗯,用一双眼睛换一条命,够了。以眼还眼,算是为颜知归的眼睛报了仇。就这样吧,恩怨都过去了。”

  他看向外面的日头,秋阳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相当安宁,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

  这厢正说着,花匠和管家从外头过来了,管家穿着绛紫长衫,到了堂下就要起身站起来行礼。丞相惊起,忙趋步上前,把他扶住了。

  管家的眼镜没有了,他视力不好,看人看不清楚,这是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管家的眼睛很漂亮,阳光下一照,如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花匠放下不多的行李,站在院中朝丞相行大礼。丞相看着两人,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分别这么久,最后还是故人归来。

  “好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丞相招呼二人去堂上小坐,亲手倒上了茶水。

  府中只临时请了几个粗使仆役,平时就洒扫一下院子,比较冷清。今天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还都是老朋友,丞相心里又明媚起来。

  “相爷召我来,可是有要事要托付?”管家问。

  丞相掖掖袖子,半靠在引枕上,免得压到伤口,他点点头,道:“我过几日就要往北疆去,想把帝都的布坊拜托给你打理。”

  布坊是丞相的产业,帝都大大小小数十家布坊染坊,都被他拿在手里,每年进账的银子多不胜数。

  管家思量了两下,最后答应了下来。他与丞相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丞相府里当管家的时候就管着进出账务,打理布坊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将爷呢?他没有跟您在一起么?”管家看看后堂,问了丞相一句。

  丞相笑了笑,说:“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我,今天一大早就回将军府去了,说府上有些事要安排。”

  突然有人敲响了大门,花匠向丞相告个罪,提袍出去应门。他回来的时候眉梢带喜,好像是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

  “相爷,”花匠上前一步说,“将军府的请帖。”

  丞相闻言抬起眼睛,目光落在花匠手上那张火红的请贴上,帖子烫了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庭中众人都噤声了,丞相接过请贴前后看了看,将军的书法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横钩撇捺之间都是自己的影子。

  “淄博温氏。”丞相突然说。

  管家看了一眼丞相,连忙纠正:“相爷贵人多忘事,是济南翁氏。”

  丞相笑了,笑得温情眷恋,眼里藏着久远的缅怀。他摩挲着请帖上的烫金花纹,笑道:“本官这次就卖他这个面子,将军府的这次宴席,本官当然要去了。”

  蒲川和梁顾昭都笑了,蒲川算了一下日子,猛然惊觉:“表哥今天请客,莫非......”

  “今儿是十月初十,是他的生辰。”丞相接了下去,语气嗳然。

  “将爷比你大十天啊?”管家打趣道,“年高不一定在上啊。”

  丞相被说得有些臊,甩甩袖子站起身,招呼一下堂中的各位:“将军请了咱们丞相府,那我们都去吧,将军今天过生,人多了图个热闹。”

  说罢,他下堂去房间里换衣裳,翻出了那件湛蓝的孔雀牡丹。

  丞相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府,从城东到城西不过是一炷香的距离,一会儿就到了。

  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等着客人来,他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丞相走上台阶,他有些恍惚,时间总是重叠在一起,这场景,似曾相识。

  “将爷,恭喜啊。”丞相拱起袖子拜贺,衣服上的牡丹国色天香。

  将军也跟着回礼,有模有样:“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

  他们相视而笑,尽管斗转星移,但初心还没老。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丞相刚到,皇家的贺礼就送下来了。女帝没有亲自来,只是喊了新上任的掌印送了过来。一来为将军庆生,二来作为他平反广陵王叛乱的赏赐。

  黄金千两,绸缎摆了一屋子,还有各式的花卉。公公特意抱来一束白花,这花将军从未见过。

  “这花叫百合,南蛮的使者贡上来的。”公公说,“从山崖上摘下来,很是珍贵。”

  送走了公公,将军把花抱给丞相看,说这是百合,稀罕东西。丞相眯着眼睛拨弄了一下花瓣,笑道:“百合,百年好合。”

  将军悄悄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说:“咱们两个也要百年好合。”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花匠看到,他吓得眼皮子一抖,忙遮住眼晴,匆匆从旁避开了。丞相骂了花匠一句,笑着捏捏将军的脸,说他不要动不动就亲人。

  “看见你就忍不住想亲,还想和你上床。”

  丞相佯怒着拍他一巴掌,道:“嘴巴这么会说,到了床上还不是得听我的话?”

  将军撇撇嘴,又不好反驳,急得直跺脚。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把花塞到丞相怀里,转身扬长而去了。

  晌午,上游过来了,是将军请来的。他身后跟着锦衣,濮季松坐在竹木轮椅里,黑纱蒙着双眼。跟着进来的,还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将军不认得,便向上游询问。

  “七宝燕。”上游瞥了七宝燕一眼,随口答道。

  原来是七宝飞燕,这可是宗师,是稀客、贵客。将军朝七宝燕行礼,把他请上了座位。

  “我们这是在哪里?”席间,濮季松低声问上游。

  上游看了丞相一眼,温声道:“在七宝燕的老家。”

  七宝燕无故被提名,觉得莫名其妙,刚送到嘴边的糯米饭突然吃不下去了。他刚想放下筷子杠锦衣,却被上游按住了手。

  上游笑着摇摇头,七宝燕瞬间没了脾气,神仙说啥就是啥,他不敢说一个不字。

  “锦衣,你的春风上国图找到了么?”丞相问起。

  锦衣晃晃酒杯,握住濮季松的手,说:“找到了,季松给我指的路。不过,我把它烧掉了。”

  众人皆惊,春风上国图可是传国的名画,就这样被他一把火烧掉了?暴殄天物!七宝燕又想骂锦衣几句,还是被上游制止了。他觉得相当憋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一气之下撂下筷子走人了。

  上游看着七宝燕走出去,摇了摇头,耸耸肩继续吃他的饭。

  “我已经把季松带出宫了,春风上国图也用不着了。什么黄金一万两,这些都不重要。”

  将军给丞相倒了一盏酒,问:“那什么最重要?”

  “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爱。”锦衣握紧了濮季松的手,转头去看濮季松的眼睛。濮季松眼上蒙着黑纱,但能从他面上的神情猜出他的心思。

  丞相笑了,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么?之前一心想夺权,可后来遇见了将军。将军身上有北疆的气质,当歌纵马游川踏花,自由自在,来去如风。

  生命本该轻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的,是我们自己。

  爱就是愿意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席间众人举杯庆贺,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将军、丞相、管家、花匠、蒲川、顾昭、羲和、锦衣、季松、上游、七宝燕,大家都还在,谈笑风生依旧是旧时模样。

  桌上留出了两个空位,一个是给神仙的,还有一个,是给童子的。

  饭后,蒲川与将军和丞相一起闲聊。丞相躺在躺椅上,在院中晒着太阳,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将军坐在一边给他剥花生,一颗一颗喂到他嘴里去。

  “相爷,现在全天下都认为你死了,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丞相看了将军一眼,说:“跟你表哥一起去北疆,住在雀城。”

  蒲川点点头,将军指点两下,又道:“你去哪里呢?”

  坐在蒲川旁边的羲和立刻回答:“师爷说要让师父进山门,我们就要去洛阳了!”

  在羲和口中,师爷就是梁顾昭,师父就是柴蒲川,山门就是洛阳梁氏。

  “就你多话!”蒲川佯怒道,拍了羲和一掌。

  其实羲和说得没错,梁顾昭确实收了蒲川为徒,让他进入梁氏山门深造。梁顾昭年纪也大了,身子不如从前,收了蒲川就算是关门弟子,其他再不收徒了。

  丞相祝福了蒲川几句,蒲川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说相爷祝福你你就收下,相爷是大福之人,你得了祝福,必定能福寿安康,福泽无量!

  “瞧你说的,把我吹得跟神仙似的。”丞相责怪一句,将军但笑不语,剥了几颗花生喂到他嘴里。

  正说着呢,神仙就来了。上游灌好了酒葫芦,走过来与丞相坐在一处。他们晒着太阳,背后暖融融的,帝都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

  “你爹呢?”丞相问上游。他看看上游后边跟着的七宝燕,点头打了个招呼。

  上游咬了一块桂花糕,咂摸了两下,才说:“他在北疆守着呢,过段日子我就去找他,我要带他去北方的冰海看看,他会喜欢那里的。”

  “图甘达莫成了异族王。”将军轻轻梳理丞相的头发,“现在该叫他乌罕那提了。”

  丞相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忽然睁眼看看四周,喃喃道:“阿宁不在了。”

  众人皆沉默。将军从怀里摸出两个物事,一个是长命锁,还有一个是木雕福童,把这些放在丞相手心里。

  丞相垂眸看着,长命锁上点着翠,铃铛铛锒作响,唱歌一样。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只是应当受到这个祝福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躺回椅子里,抬手捂住眼睛,叹了一口气。众人都看到,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这是将军在帝都摆的最后一次宴席,那天天光朗照,万里无云。将军府里很热闹,大家都在一处说笑,谈论着将来的愿景。战后让希望重新燃起,所有的人都该有和平的未来。

  后来各自都散了,将军站在府门前给众人送行,丞相提着灯笼站在旁边,巷子里两棵老梧桐沙沙作响,月亮正爬上墙头。

  柴蒲川背上羲和刀,与梁顾昭一起往洛阳去了。将军对蒲川说了很多话,蒲川骑上马的时候仍不忘回头看看。

  锦衣带着濮季松往二金胡同走去,他们的院子还没被战火破坏,一面围墙被烧坏了一半,所幸没有危及楼房。院子里的枣树开始落叶了,地上积了不少枯叶和灰尘。

  不知哪里又惹到了七宝燕,他居然与上游骂咧起来,上游气得攥紧了拳头,两人差点就在丞相府门口大打出手。最后还是丞相劝了两句,上游才扯着七宝燕的衣领把人拖走了。

  看着上游和七宝燕消失在巷子口,丞相站在门前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冷冽的空气中飘着甜香。

  丞相回了秋院,说他想阿宁了。秋院中一棵银杏树叶子全都黄了,落在地上也没人来打扫,角落的摆着花架,秋天一来,盆栽尽数枯萎。

  秋千挂在树下,丞相在上面坐下来,看了看月光下的院子,人声寂寂,虫声寥寥。

  原先童子住在这里的时候,院中总是有热闹的烟火气,童子爱笑,在花木间穿梭奔跑。

  “真冷清啊。从来没觉得丞相府这么冷清过。”丞相拉紧自己的衣领。

  将军在旁边坐下来,握住丞相的双手,说:“这是阿宁的命,他是乌罕那提的血脉,总有一天要回故乡的。”

  丞相神色有些感伤:“阿宁说他要去看北疆的花海和雪山,但他终究是看不到了。我感到很愧疚,对蒲川也好,对阿宁也好,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

  “蒲川的母亲是误杀,阿宁的命运也不是你能改变的。人各有命,我们只能且看且行。”

  “我得到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之前想的是皇位,那现在我又有什么呢?”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

  将军垂眸笑了笑,帮丞相把衣领别好:“你得到了自由,生命本该轻盈,就像锦衣说的,最重要的不是黄金万两,也不是权势名利,而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爱。”

  丞相忽然落下泪来。

  “我在七八年前开始谋划,”丞相娓娓道来,“我先把阿宁带进丞相府,然后勾结了广陵王。我又让梁顾昭去接触广陵王,得到了很多消息。后来你爹战死了,我千方百计把你扶上位,然后接近你。”

  丞相看了看将军的神情,见他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

  “我一开始只想利用你,可后来感情就变了味,我喜欢你,想亲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再然后我派蒲川去刺杀乌罕那提,故意挑起战争,给广陵王制造出兵的理由。再写信去告诉图甘达莫,叫他进攻雀城。”

  “图甘达莫进攻雀城,你就要去北疆,那样你就可以离开帝都,远离战乱。”

  “你一离开,皇帝就只有亲兵可以征用,广陵王兵强马壮,皇帝势必不是对手。”

  “皇帝十二道金牌召你回京,我就让图甘达莫继续进攻雀城,把你拖住。因为一旦你回来,局势就将翻盘。”

  “我让神仙带阿宁到北疆去,与图甘达莫融合之后,就能一举杀死乌罕那提。北方有神仙坐镇,图甘达莫与我交好,异族的忧患基本清除。”

  “广陵王与皇帝内斗,元气大伤,然后再让你回来。国师也是我叫去帮忙的,召来阴兵助阵,将广陵王全军击溃。“

  “擒贼先擒王,广陵王一死,他的爪牙基本也就各自散了。”

  “最后,公主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内忧外患全部清除,太平的盛世即将来临。”

  丞相一口气说了很多,将军总算明白了事件的始末。原来庞杂纠纷的漩涡背后,竟是他一个人在操纵,暴风雨的风眼,永远是风平浪静的。

  将军听完,沉默了许久,他细细地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事,发现一切原来早有预示,只是自己没有留心。

  “你说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将军问。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住了这一句?”丞相撇起眉毛,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浪费口舌。

  将军笑道:“不止这一句,还有‘我喜欢你’、‘想亲你’......”

  气得丞相揍了他一拳。

  将军玩笑过后,抬头去看明月,晚风拂过他发间,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不说这些阴谋诡计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你不恨我吗?”丞相惊奇,“我接近你是为了利用你。”

  “我管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现在你不还是喜欢我的么!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趁着悲伤还没来到,何不珍惜眼前的大好时光。”

  “你心怎么这么大啊?”丞相拢着袖子,对将军说。

  将军嘻嘻笑,不言语。靠近了丞相一点,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月光照亮了满身:“现在帝都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到北疆去吧,收拾一下东西,两天后应该可以出发了。”

  丞相目光遥遥的,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了北疆的花海和雪山。他长眉落尾,眼角情生。

  “年节里咱们回乡去吧,先去济南,再去泸州。我去拜翁家的祖宗,你去拜晏氏的祖宗。你这么好,我的父母一定很喜欢你。”丞相说。

  将军看着手中摇晃的灯笼,心里忽地一喜,看着丞相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好啊,我们去拜高堂,是不是就可以成亲了?”

  丞相就知道他会这么想,抬手揉了他一把,道:“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咱们这是衣锦还乡!一天到晚就想着成亲,丞相夫人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将军乐滋滋地笑,长眉深目,眼里装着星月和河山。

  丞相把头靠在将军肩上,仰头遥望明月,喟然长叹:“山河永在,国泰民安。真好啊,开头是你,结局还是你。”

  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愿相逢无别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们相视而笑,从此山南海北,不问归处,只问相逢。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国破家亡,永远不会消失的,必定是人间的温暖和爱。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感谢各位读者的一路陪伴,也许结局不算特别完美,但幸好两位主角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明日万字番外更新,温馨撒糖向。

  ☆、番外一

  将军打听到雀城南边有一座空院,决计了一下,便带着丞相去看院子。丞相说他不好待在都督府,人多眼杂,他们两个时不时腻歪两下,对军队的风气不好。

  雀城早早地就入了秋,再过一段时日,就要下雪了。丞相怕冷,因为一到冬天他背上的伤口就痛。这是旧伤了,多年前遇刺时留下的,一直治不好。

  将军看看外头的天色,北风吹得厉害,进屋抱了一件鹤氅给丞相披上。鹤氅是女帝赏赐下来的,领子口缝着貂绒,袖口上贴着翠鸟羽毛。

  丞相给自己烧了一个手炉,放了块檀香在里面,自己闻了还不够,要叫来将军闻上一闻。

  “我坐里面,你在外面赶马。”丞相临出门前对将军说,他拉紧貂子绒,觑觑外面的凛冽的北风。

  将军扣好自己的腰带,皱了皱眉头:“不行,我叫个车夫来赶马,哪有丞相夫人干这种粗活的道理,我跟你一起坐里面。”

  丞相就是等着他这句话,抱着炉子走过去,在将军脸上亲了一口:“我哪敢叫你赶马啊,可不把我心疼死。”

  将军知道丞相就是在套他的话,故意不看他,垂着眼睫整理自己的袖口,眉梢却早已飞上情意。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南城去了,丞相撩起帘子往外看,天色有些阴沉,街市上没什么人,只有几户人家门前挂着红灯笼。

  “外面风大,别把帘子掀开。”将军把丞相的手拉下来,拿着火钳拨弄了两下炉子里的炭火。

  丞相伸着手在炉子上面烤,热气腾腾,火红的炭块里撒着小花茉莉的香粉。

  “真暖和。”丞相喟叹,“要是冬天也有这么暖和就好了。”

  将军笑他:“要是冬天都这么暖和,哪还有梅花落雪可以赏!”

  “我不喜欢冬天,我喜欢夏天。五月六月的时候,日光融融,坐在榆树下打扇子,看着院子里百花盛放。”

  “今年的夏天是一段难忘的日子。”将军把丞相的手牵过来,“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姓晏,名翎,字鹤山,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他哪里都好,就是脾气暴躁,我们动不动就吵架,看得读者真着急。”

  丞相闻言一哂,翻过手掌盖住将军的手背,悠悠回想:“我也遇见了一个人,他姓翁,名渭侨,字崖旗,长得眉宇堂堂,走出去,四壁生光。说起来,你认识这个人么?”

  将军想了一想,说:“济南翁氏的公子嘛,怎么会不认得。”

  “那你知道我跟他什么关系么?”丞相眼镜亮亮的,波光潋滟。

  将军摸摸下巴,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我想想啊,公子你这么风雅,所以你们一定是钟期相遇,高山流水。”

  “嗳。”丞相垂眸叹息一句,“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当今的丞相一直没有娶妻?”

  将军面露为难:“丞相惊才绝艳,妙笔生花,想来寻常女子入不了他的眼吧?”

  丞相点点头,指点了两下,说:“这个秘密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到处乱说。丞相他啊,喜欢上了那位翁家的公子!”

  “竟有此事?”将军拊掌而笑,仿佛听到天大的喜事,“那他们两个,可还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丞相刮刮将军的鼻梁:“就你会说,我且问你,翁家的公子,现在在哪儿?”

  “不就在你面前么。”

  他们相视而笑,外头北风呼啸,马车里却是温暖如春。四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天空中传来巨鹰的嘶叫,小花茉莉和檀香的味道袅袅漫散。

  丞相张开双臂把将军抱在怀里,拉过鹤氅把二人都裹住。他斜靠着座椅,腰后垫着软枕,轻轻抚摸将军的头发。

  “咱们这样真好啊,怀着愉快的心情谈论往事,所有的悲伤都烟消云散了。”将军绕着丞相一缕头发,靠在他胸上。

  “我现在不是丞相了,朝堂已经离我远去,我只想和你过平常人的日子,守着一日三餐,安贫乐道。”

  将军转过脸看丞相:“我喜欢你,无论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丞相蹭蹭他的鼻尖,在他唇上亲一口:“我也喜欢你,你的腰又细又结实。”

  将军一听臊得脸红,推了丞相一把,刚想坐起来,却被丞相一下子按进臂弯里。丞相的心跳生动鲜明,将军躺在他怀里,觉得相当安心。

  说了没两句,车夫就说到地方了。将军下去,扶着丞相走下来。丞相当过大官,又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身姿风雅,看得车夫一阵惊艳。

  将军捕捉到了车夫眼里的惊艳,觉得相当满足。

  北风吹得猛,丞相把袍子给将军披上,又为他扣好衣领。袍子在风里猎猎作响,冷气直往袖子里钻,丞相受不了,裹紧了鹤氅匆匆进了院子。

  “还没下雪呢,就把你冻成这样。”将军关上院门,调笑了两句。

  丞相绷着嘴角,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片白雾,连带着他的眉眼都变得模糊起来。

  院子的天井里栽种着梅花,丞相站在花下看了看,凑近了去闻花香。丞相府里也有梅花,冬天的时候盖着雪,花瓣落进冰封的池塘里。

  将军四处看了看院子,觉得甚是妥当,院子不大,有厅堂有厢房,住他们两个人早已足够。

  “这地儿比不得丞相府阔气,改日我找工匠来拾掇拾掇,再去购置些用具,我们就搬过来住了。”

  丞相轻轻嗯了一声,他有些憧憬了,三五梅花,薄暮微雨,自己曾经所愿望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生活?

  丞相折了一枝梅花,抬手招将军过去,给他挽了一个髻子,用花枝别住了。

  将军常年在边塞,铁马秋风大散关,现在戴起花来居然有杏花春雨的味道,看得丞相都有些自愧不如。

  “我说我的翁将军啊,你怎么就生得这么好看呢?”丞相对插着双手,嗳声长叹,他的声调抑扬顿挫,藏着一片明月蒹葭。

  被人这么夸,将军很不好意思,他红着耳根在丞相耳边说:“还记得你第一次留我在丞相府过夜的那一天吗?我们坐在澡池子里讲话,其实那时候我就想上你了。”

  丞相刀枪不入:“结果还是被我抢了先?”

  “我好几次都以为咱俩要做了,兴奋得不得了,结果你说现在不行。”将军咬牙闭上眼睛,“你可真是会吊胃口。”

  “操!你为什么不早说?”丞相忽然激动起来,“你想干啥你就说啊,你自己算算,加上作者一笔带过的,咱们在床上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太憋屈了!”

  将军震惊,原来他们错过了这么多次机会!这他妈......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两个人突然都说不出话,对视良久,然后又大笑起来。

  “别笑了,亲我。”丞相抬手制止将军,他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抱住将军的腰。将军的腰又细又结实,他可是日思夜想。

  将军一口亲上去,丞相把他的脖子扣住,将他按在梅花树上。这就是丞相的风格,铁马冰河入梦来,一上来就能把将军弄哭。

  丞相咬将军的嘴唇,他很有本事,勾着他的舌头打转。将军垂着眼睫,眉峰如平缓的山峦,眉尾似飞燕,一下子刻进丞相心里去。

  将军身上的苍山籽和丞相身上的檀香缠在一起,把梅花香盖了过去,院子里没有北风,梅花正悄然绽放。

  丞相在将军腰上掐一把,将军身子一抖,他最怕别人掐他腰。两人分开了些,丞相搂着将军的脖子喘气,说:“咱们把之前没做的补上吧。”

  将军环顾四周:“这里不行,车夫还在外面等着呢。”

  丞相垂眸看着他红漾漾的嘴唇,又咬了一口。

  “嗯......要是你想做,那我们先回都督府去,回去了随你怎么做都行。”将军把头上的花枝取下来,咬在嘴里。

  丞相抬起眼睛,再靠近了一些,鼻尖抵着鼻尖,说:“那我们快点回去吧。”

  夜间,丞相折腾了几个时辰,有些累了,沐浴过后裹着被褥靠在床头翻书。旁边掌着灯,灯上画着山水白鹭,他拥着炉子,听灯花爆开的声音。

  将军从外头走进来,一开门,灌进了不少冷风,冻得丞相缩了缩脖子。

  “把门关上些,外面风冷。”丞相隔着屏风招呼了一声,起身去把蜡烛拨亮。

  将军一脸喜庆,抱着狐裘过来坐在床边,把一盘蜜枣和梅子干递到丞相面前去,喊他尝一尝。丞相喜欢吃蜜饯糖糕,掂了一块咬在嘴里,拉过将军,把蜜枣送到他口中。

  “你不要动不动就亲人嘛。”将军责怪一句,慢慢咬那颗蜜枣,尝到甜丝丝的红糖味。

  丞相靠回去,带着些得意的神采,眼角眉梢都是温暖的情意。他翻翻手里的书,指给将军看:“前些天去集市上买了本话本子,你猜是何人所作?”

  “这我怎么猜得到,我平时不看话本。”将军摇摇头,含着梅子,突然怀念起夏天的酸梅汤来。

  “谅你也猜不到。”丞相侧着身子伏在床沿,把书合上,指着封面上一行字,“你看看,秦九郎写的!”

  将军吓了一跳,忙俯身去看那书,仔仔细细把封面看透彻了,才笑道:“是秦公子?他居然会写话本子?写的什么故事?”

  丞相把书翻开到第一页,把老大一个标题指给他看:俏丞相朝堂掀风云,小将军夜宴酬宾客。

  “对仗还挺工整。”将军忽然来了点兴趣,手指顺着一行行字往下滑,“哦豁,这丞相长得还真俊俏,你瞅瞅,‘面如冠玉,眉如远山......’,啧,满大街的人都这么写......”

  丞相和他凑在一处看那闲书,举着灯笼照着,指指点点,看到诙谐处都打趣逗笑。夜晚的雀城很安宁,门窗关着,听不到外头的风声,屋里烧着炭火和香料,醺然如阳春三月。

  将军拊掌而笑:“想不到秦公子除了会种花,还会写故事,哪天他要是出了别的话本,我可要第一个去买来收藏。”

  丞相左右端详那书,皱了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他这书里写的人好眼熟啊,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天下将相是一家,廉颇老将和蔺相如那事儿还被传成了佳话。再看看咱们,不也是一家么!”

  “就你会说!满嘴跑骆驼!”丞相上手去掐他的腰,将军腰细,肌肉紧实,摸上一把能把人心都化掉。

  将军跟他玩笑了一阵,才说:“外头下雪了,出去看看吧。”

  “下雪了?真的么?”丞相说着要去推开窗户,被将军拦住了。

  “别开窗,风吹进来冷。”将军把狐裘给丞相披上,提着灯笼与他一起并肩走出去,外面的北风灌满了丞相的袍袖。

  丞相倚着栏杆,扣紧狐裘的领子,望着雀城遥遥吐了一口气。气息化作白雾消散在风里,屋檐上落下雪沫子,有些沾在了丞相的肩头。

  难怪白日里那么冷,原来是等着下雪。这是雀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丞相觉得新奇,他还没在边疆看过雪落。

  将军抬手指指远方,黛蓝的天幕下有山峦横卧,他说那是扎图尔贡雪山,是异族的神山。

  “不知道那个神仙现在在哪里了。”丞相的语气忽有些飘渺,“那可是活神仙啊,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在异族的传说里,他们的神仙住在最北方的冰海里,异族王每年都要去祭拜。”

  丞相抬手接住雪花:“哪天咱们有空去异族走走,听说柏海儿湖很美,那里有梅花鹿和白桦林。”

  将军牵着丞相的手,与路过的士兵点头见礼:“异族的冬天冰封千里,不是个游玩的好去处。要是你想去,等来年春天湖水化冻,我们再骑着马一起去。”

  丞相眼尾叠起浅淡的皱纹,里面藏着缱绻的憧憬,他能想象那般微风拂面,湖畔芳草连天。

  看了一阵子雪,北风渐渐小了。丞相进屋去抱了一个纸糊灯笼来,他加上柴火,点燃了,与将军一起把灯笼放上了天空。

  “在我老家,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灯,给冬天的神明指路,求福求寿。”丞相看着灯飘远,神色略有缅怀。

  丞相的老家在泸州,泸州飘满酒香,但是很少下雪,所以那里的人把下雪看得尤其隆重。

  “还记得你上次放的那盏灯吗?上面写着‘福寿绵长,万寿无疆’。”将军忽然怀念起往事。

  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尽管往事不堪回首,却总有一轮明月照耀其中。

  丞相让将军把手伸出来,他要看手相。丞相把自己的手和将军的手靠在一起,指给他看:“你看,这条线对上了,你跟着我啊,必定是福泽无量!”

  将军笑了,他们拥抱在一起,隔着千山万水,最后归来的,还是当年故人。

  冬至那天落了很大的雪,南城的院子收拾妥当了,丞相就住了进去。天井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丞相在花下煮了一壶茶,他生来风雅,看得将军很是欢喜。

  丞相又命人在后院挖了一口池塘,旁边摆上假山怪石,石头里移栽了一树梅花。池塘是活水,天光云影共徘徊。

  将军很喜欢这一处院子,丞相在临水的平台上摆上桌案和香炉,日暮里点上蜡烛,与将军对坐,看他处理军中的政务,再温一壶老酒,看梅花落满池塘。

  帝都有管家在打理布坊的产业,年关将近,商队都回来了,今年交易不错,赚了不少银子,丞相看着账本直乐。

  “看什么呢?”将军把茶水给丞相添上。

  丞相把笔放下,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说:“咱们年关不是要回乡去么,我在想要用这些银子购置些什么年货呢。”

  将军在他旁边坐下,看了看账本,觉得丞相真是家大业大,到哪都不愁钱花:“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买些平常的年货就行。倒是你,你们晏氏富贵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还真不知道要带些什么去拜你的祖宗呢。”

  丞相笑着打趣:“你看你这张脸皮,眉宇堂堂,又是一朝的大将军,说起来多风光,你能到我们晏氏的堂上坐一坐,都是天大的福分了!”

  “莫要打趣我了,”将军揉揉眉心,“这该怎么办才好,愁死个人啊。”

  年节里他们回了帝都,女帝在宫中摆下宴席,文武百官都要列席参加,将军自然是回去的。

  女帝本想让丞相回朝继续做官,但丞相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说他喜欢采菊东篱下的日子,他的生命本该如此轻盈。

  将军要进宫去,丞相是进不去的。他把将军送到宫门前,站在落满雪的老梧桐树下看将军消失在门洞里。

  他抬头望望巍峨的宫楼,鎏金贴碧瓦,錾银雕花楼,与夏日里一样,是天子的明堂,是盛世的明光。

  半年前,他曾身穿绯红的官袍,与将军一起,在初升的朝阳中走上金銮大殿,高呼‘吾皇万岁’。

  现在,他以布衣之身再次站在梧桐树下,怀念过去的时光,昔年,万国朝拜,王气盎然。

  将军提前离开了宴席,早早地就回到了家,宫里的宴席没意思,他要和丞相待在一起。丞相正坐在将军府上招待被他请来的管家和花匠,见将军回来,询问了两句,也就让他坐在一处说话了。

  管家重新戴上了眼镜,是海外的使者带过来的。他依旧身穿绛紫长衫,上身套着银鼠褂子,坐在轮椅里,花匠推着他赏花观鱼。

  晚间,落了小雪,将军府的厨子准备了饭菜,花匠和管家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当是为丞相饯行。

  席上管家说起了新上任的丞相,是个姓顾的老头,远远比不得晏翎这般惊艳。将军听了心里高兴,丞相也有些得意,他爱美,喜欢听赞美的话。

  将军问起了蒲川,管家说那小子前几天还写了信来祝贺,他在梁氏山门里混得风生水起,武功大增。

  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怀着愉快的心情谈论故人和往事,饭桌上漫着融融的暖意,屋外一丛绿竹苍翠欲滴。

  散后,管家送了丞相一副梅花怪石图,当作新年的礼物。花匠送了丞相一篮子新鲜的百合花,说是他自己栽种的,能在冬天开放。

  丞相一一回礼,互相祝福。将军把百合花抱在怀里闻了又闻,说他要把这花带到泸州去给公公和婆婆瞧一瞧。

  “还没过门呢,就叫起公公婆婆了。”丞相把自己的新衣装进箱子,“这花能在冬天开,也算是奇景,我的父母都爱花,他们一定很喜欢。”

  将军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把花摆好,帮着丞相收拾细软。

  他们回乡的那天路过丞相府,丞相下车站在府门前看了看。朱门厚重,匾额上写着烫金的“顾”字,两盏红灯笼挂在落满了大雪的门檐下。

  丞相对那段日子是很怀念的,在丞相府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恍惚如隔世。

  他看了许久,最后才转身:“走吧,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你在想什么?”将军坐在马车里问他。

  丞相抿了抿嘴唇,看向外面无垠的原野,淡淡道:“我在想阿宁。四年前我把阿宁接进丞相府的那一天,门头的匾额上写着‘晏’字。现在阿宁不在了,‘晏’字也被换下来了。”

  说起童子,总要令人伤悲,毕竟他才九岁,余生本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丞相把长命锁和木雕福童从怀里拿出来,端在手心看了很久。将军陪着他一起沉默,算是在新年里,为逝去的魂灵哀悼。

  赶马走驰道,三五天工夫就能到济南。济南翁氏古老的大门前,早就有仆人在翘首等候。

  “公子回来了,快去接风!”远远地瞧见马车过来,何老忙招呼下面一帮仆役去卸马车。

  将军先下车,转身打起帘子再把丞相接下来。丞相伸出一只手扶着将军的手腕,弯腰从车辇内出来,他提着衣装下摆,免得蹭到灰尘。

  何老瞧见了丞相,登时眼皮子一抖,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丞相拢着鹤氅站在门前,内里穿着描金穿花窄裉袄,锦鲤莲花平面绣跃然衣上。丞相是朗朗的美男子,长眉深目,气象庄严,看得仆役们一阵惊艳。

  “公子可算回来了,夫人盼望了半个月,快些进去见见夫人吧。”何老见过礼之后把二人引进门,穿过垂拱廊子往正堂上去。

  临进门前,何老突然拦住丞相,问:“不知这位公子,该怎么称呼?”

  何老其实忐忑,丞相的身份有点复杂,他不知道是该叫晏大人呢,还是叫晏公子呢,还是叫晏老爷。

  “我姓晏,名叫晏翎。”丞相微微颔首。

  将军牵起丞相的手,说:“晏公子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娘亲见见他。”

  何老抬眼看看将军,再看看丞相,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何老略知一二,今日见其这般亲密,想来应是好事将近了。何老不再多说,笑着把二人请进堂中。

  翁家主母坐在堂上,见将军回来,一惊,忙上前去探看。将军随父驻扎在边疆,多年不曾回故乡,今日突然得见,主母当即便落下泪来。

  母子二人寒暄过两句,主母才见着了站在旁边的丞相。丞相见二人这般热泪盈眶,颇有些动容,他侍立一旁,默不言语。

  “这是我的朋友,姓晏,名翎,来自泸州晏氏。”将军把丞相拉过来,并肩站在主母面前。

  丞相拱袖施礼:“晏翎见过翁夫人。”

  主母抬手把人扶起来,左右端看一番,觉得这位晏公子气度颇是不凡。她听说过泸州晏氏的大名,那是西蜀的大族,诗书鸿儒,世代为官。

  丞相待人接物谦恭有礼,又是富贵人家出身,言行举止自然挑不出错处。主母看了很舒心,询问了两句,便招二人坐下。

  “晏公子可是要回泸州去?”主母问,抬手叫婢女来上茶。

  “正是。”丞相颔首,“正巧与翁公子顺路,便一起回来了。”

  主母点点头,说:“犬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幸运。犬子不才,有哪里冲撞了公子,老身现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将军撇起眉毛,他哪里不才了?又哪里冲撞丞相了?

  丞相心里也笑了,你儿子都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了,哪里还有冲撞不冲撞的?

  “哪里哪里,翁公子品行高洁,怎么会冲撞。世人都说,翁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能与晏某做朋友,实乃是晏某的幸运。”

  主母听了心里高兴,拉着两人又讲了些有趣的话儿,才说让丞相在府里留宿几天,过阵子再上路。

  丞相心中大喜过望,他说了半天就等着留宿这句话。当然,门面上的推辞和为难还是要表现表现的,不然怎么体现他的谦谦君子城北徐公之风。

  末了,丞相为主母送上了礼物,又和将军一起行跪拜大礼,一来祝福主母福寿绵长,二来多谢主母的款待。

  何老站在堂外看着,眼角忽然湿润了。两个人走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他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主母坐在正首看着二人行礼,笑得慈眉善目,和乐安宁。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枝条上系着红绫和流苏,屋檐上的雪反射着阳光。

  晚间,将军带着丞相来到翁家的祠堂,堂里供奉着翁家的列祖列宗,灯火明亮,香烟袅袅。

  “那是我爹的灵位。”将军朝前指一指,把三根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

  丞相站在众多的牌位前,烛光照亮他满身,他有些感慨,百年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么一个木牌,摆在桌上,与其他的毫无区别。

  将军把另外三根香递给他,丞相有些犹豫,将军笑着朝他点点头,说不用顾虑,祖宗慈悲,一定会保佑他的。

  丞相跪在蒲团上,把三支香举过头顶,闭上眼睛俯首叩拜。将军站在一旁,看着他拜了三拜,然后站起来把香插好。六炷香靠在一起,慢慢燃烧,袅袅的烟雾背后是成百的灵牌。

  “祖宗会保佑我吗?”丞相抬头望望祠堂的梁柱,上面雕着万年青。

  将军与他站在一处,神色安宁:“会的,我们拜过了神明,拜过了高堂,你就是我翁家的人了。祖宗不光会保佑你,还会保佑我们两个。”

  在翁家留宿了两日,丞相便赶着要回泸州去了。主母本想多留一会儿,但实在留不住,毕竟从济南到泸州是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们赶着马车穿过荆楚平原,鱼雁情难到,车马慢慢摇。夜里投宿客栈,拥着被褥和炉子一同赏雪。将军有时候会吹芦管,能顺着风飘几十里,他吹阳关调子,顿挫抑扬。

  有时候经过青楼楚馆,上面的姑娘弹着琵琶唱《西洲曲》,丞相也轻轻地唱着小调,赶马过长江。

  到泸州那天还没出年节,晏氏的大门却是紧闭的。

  丞相站在门前叹一口气:“广陵王之前发了诏书,说我死了,估计他们就认为我死了。”

  将军抿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两个人站在门前,大门却紧闭,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丞相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人声,敲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脑袋,估计是家丁。

  家丁往外看看,见门前站着两尊大佛,一个身量纤长,眉宇堂堂;一个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其中一人手里还捧着一篮子白色的花。

  家丁瞬间傻了眼,该请的客人都请到了,不记得老爷邀请了这么两号人物。

  大门里传来谈笑的声音,门缝中露出苍翠的花木。泸州不同于北方,冬天里依旧是花木葱茏的,丞相忽然有些怀念这么温暖的冬天。

  “敢问两位大人是......?家丁战战兢兢,两尊大佛看起来都不好惹。

  “我是晏翎,我回来了。”丞相说,“你去跟我爹说,就说他儿子回来了,带着他的朋友。”

  家丁吓得屁滚尿流,晏翎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诈尸啦!

  很快,晏家老爷携夫人一起赶到了门口,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打开了门,晏老爷一脚跨出门槛,看见了自家儿子的脸。

  “爹,孩儿回来过年了。”丞相拱袖,将军抱着花朝晏老爷躬身行礼。

  老爷瞠目结舌,他刚才还沉浸在晏翎已死的悲痛中,现在那个“死掉”的儿子,就站在自己眼前。

  这是在做梦吗?晏老爷拍了一个下人一巴掌,硬邦邦的,真材实料,不是在做梦。晏家夫人见到丞相,又是惊吓又是惊喜,她本就身子不太好,这下几乎要昏厥过去。

  丞相走过去,握住他爹满是皱纹的手。他自从新科中了状元之后,就再没回过泸州,在他的记忆里,自家老爹还是当年的年轻模样。

  老爹头发白了不少,母亲的眼角也堆起了皱纹。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名动四方的美人,奈何终究没有逃过岁月的蹉跎。

  晏老爷盯着丞相看了很久,最后眼眶一红,年近花甲的老人居然流了眼泪。晏夫人抬袖掩面,帕子哭湿了一团。

  丞相眼尾绯红,喉头哽咽,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万水千山,他终于回了故乡,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

  不知是谁进去喊了一声晏家四公子回来了,宾客们都涌到门前来相见。丞相的三个哥哥更是紧赶慢赶上前来,见到丞相那一瞬间就垂泪掩泣。

  “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晏老爷揩去眼角的泪水,拍拍丞相的手背,笑着对众人说。

  丞相的二哥看到将军,不免询问了一句,丞相便向宾客们介绍:“这是济南翁氏的公子,是我的朋友。”

  众人皆夸赞翁公子好相貌,将军有些不好意思,一一与众人回礼。

  哥哥们打趣说:“本来盼着四弟带个美娇娘回来,这会儿却带了个俏公子!”

  丞相佯怒着指责哥哥们乱说话,兄弟之间又玩笑了两句,门前充满了和乐的笑声。晏老爷和晏夫人现在已经转悲为喜了,开怀地招呼众人进屋去,家丁在后面喜气洋洋地关上府门。

  多年未回家,自然是要对父母行大礼,将军作为外客,也要对主人表示敬意。将军送上了百合花,夫人大喜,连忙倒腾出一个景泰蓝瓶子,把花插了进去。

  丞相拉着将军站在一处,父母坐在堂中,哥哥和亲戚依次列座,他们看着二人,面上皆带着笑意。

  “一祝父母福泽无量,二祝父母寿比南山,三祝父母喜乐平安。”

  “翁某多谢老爷和夫人的款待,祝老爷和夫人鸿气东来,与日月同光。”

  老爷赐了茶,再分了红包,丞相这才起来对着座中的长辈一一见礼。长辈多是鸿儒,待人都还平和可亲,见丞相过来,也没有过多为难。

  将军和丞相一起拜礼,长辈们也来者不拒,一一给他祝福。几个哥哥见将军过来,好奇地多问了两句,将军被他们绕进去半天走不开身子,最后还是丞相来帮他挡开了三个哥哥。

  “我的三个哥哥就好多事,你不要跟他们多说话。”夜里,丞相对将军说。

  将军正在铺床,他把被褥拍得软绵绵的:“我说不过他们,我就跟你说话。”

  丞相嘻嘻笑着按着将军的头狠狠亲了一口,捏捏他的脸颊,笑道:“今天拜了我的父母亲戚,还有老晏家的祖宗,所以,你就算是过门了!”

  将军坐在床沿,撑着手看丞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说:“那咱们,谁是相公谁是娘子啊?”

  丞相一点没露出为难的表情,把文房四宝在桌上摆开来,挑了挑眉毛,道:“作者早就给我们安排好了,你在上面你就是相公,我在上面你就是娘子。”

  “终于过门了。”将军仰着下巴长叹一声,烛光照亮了他高挺的鼻梁。

  丞相收拾好了东西,过来与他坐在一处,揽过他的肩膀,说:“终于回故乡了,这老宅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过。”

  将军听他语气怅惘,心疼了一下,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咱俩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吧,再也不分开了,我分离分怕了,生怕一不小心你就没有了。”

  “我来自南方,你来自北方,咱们两个相逢,可要跨过多少山水啊。”丞相在他额上亲一口,“千山万水我们都跨过了,那还有什么过不去呢?”

  将军点点头,听丞相的心跳,思量了一下,又说:“可是男女成亲,总要生个小孩。我们男男成亲,我生不出来,你也生不出来,那这该如何是好?你看你那几个哥哥的小孩,都长那么大了。”

  丞相绷着嘴角想了想,说:“传宗接代只是爱情的附庸,最重要的,还是我爱你啊。如果你想要孩子,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孩子,放在手心里疼爱。”

  将军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在丞相怀里偷偷笑,耳根子突然就红了。丞相看得心尖痒痒的,低头去咬了一口。

  突然丞相把他放开,走到镜子前开始解腰带。

  “你要干什么?”将军问,

  “你说呢?”丞相看着镜子里的将军笑,“高堂拜过了,祖宗拜过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门外三个哥哥正趴着听墙角,听到丞相说这话的时候,互相对视一眼,露出老母亲的微笑,比划了几个手势,大概就是四弟威武的意思。

  丞相吹灭了灯,哥哥们见屋子里黑了,摸了摸鼻子,合计了一下,还是不要继续听下去的好。

  “二哥你去哪里?”

  “回去看秦九郎的话本子!”二哥回头看看,狡黠一笑,“大哥,三弟,你们要一起吗?”

  三人说笑着离去,院里人声寂寂,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泸州,下雪了。

  ☆、番外二

  “先皇,十四上战场,十八振朝纲,二十坐明堂。”女帝翻着《旧纪》对太子说,“是一位圣明的君王。”

  太子端坐在女帝身边,听她仔细讲解史书,史书写了厚厚一摞,今天正好讲到了十年前。国师从殿外走进来,抱着清水坛子,里面栽种着兰花。

  “阿爹,你怎么来了?”太子看国师把兰花坛子摆在桌案上,与太平有象鼎摆在一处。

  国师擦去手上的水珠,绕到太子身边,俯身捏捏他的小脸:“阿爹来看看你读书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跟着娘亲好好念?你以后要当皇帝,可要通读史书。”

  太子今年刚好八岁,脸颊红扑扑的,长得粉瓷粉瓷,身上穿着蟠龙团花的对襟褂子,脖子上挂着绿色的缨络。

  十年前,女帝登上帝位,就与国师结了连理。两年后的冬天,女帝生产,产婆子进进出出,国师在外面候着,心急如焚。

  女帝没怎么经历过痛苦,这下更是痛得熬不过去。头胎不顺利,生孩子生了三天,被褥都抓烂了,才让太子露出了头。

  太子出生是在冬至那天的黎明,下了一夜的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照亮了屋檐,一朵火红的祥云飞上天穹。国师在殿外等了三天三夜,雪花落满了他的衣袖,太子被抱出来的时候,他眉间的冰雪总算化开了。

  国师抱着儿子坐在女帝的床榻边,旁边烘着暖炉子,屋里点着淡淡的安息香。屋外簌簌雪落,墙角的松树倒是生机盎然。

  女帝看了看小小的太子,眉梢难得飞上笑意,她轻轻蹭蹭太子的脸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终于有一个孩子了。”国师说,他亲了亲女帝的额头,帮她把头发理顺。

  “真不容易,比当皇帝都难。”女帝闭上眼睛养神,她像往年一样,轻轻握着国师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女帝十七岁就与国师有了情,那时候她还是公主。他们的爱情不算顺利,公主是天家贵女,国师是出家人,中间隔着楼台几万里。

  太子出生后,举国欢庆。将军得了消息,便带着丞相一同回京祝贺,那时将军已经封了侯,爵名“镇北”。

  丞相早已不再做官,退隐了朝堂。女帝特意写信去邀请他进宫,说他博学广识,请他为太子赐一个名字。

  太子生得粉瓷,丞相看了,很是欢喜。他抱着太子在堂上徘徊了一阵,说不如取名长宁,长命百岁,福寿安宁。

  女帝说好,这个名字一听就很吉祥。丞相亲自把一个点翠长命锁给太子戴上,下面缀着铃铛,铛锒作响,唱歌一样。

  将军送了太子一个木雕福童的吊坠,系在手腕上,捏了捏太子软软的小手,给他送了不少祝福。

  “我希望太子能平安地成长,”丞相与将军一同走出宫门,“愿他能代替阿宁,在这世上长久地活着。”

  十年后,太子八岁,女帝教他念书,读《诗经》,读《尔雅》,读《旧纪》。

  “先帝既然圣明,又为何早逝?”太子问。

  女帝垂眸想了想,说:“人各有命,再圣明的皇帝,也总有乱臣贼子想要推翻他。”

  太子沉思,他年纪尚轻,但与别家的纨绔不同。他是一国的太子,未来的明君,肩上挑着泱泱的国家。

  国师笑着摸摸太子的头,语气温然:“念了一早上的书也累了,现下天气正好,我们去踏青吧。听说昆明湖畔的柳树抽新芽了,芳草萋萋,茂盛离离。”

  一听到要出去玩,太子的嘴巴都咧到天上去了。女帝点点头,合上了书,起身去取了幕篱。她与国师牵着手走出宫去,外头梧桐新梢,隔着长长的纱幔,杜鹃花在风里摇曳生姿。

  今年春天来得早,昆明湖的水早就化冻了,杜鹃站在桃树枝头鸣叫。女帝没有带随从,国师抱着太子,他们行走在春日里的湖畔,就像寻常的百姓人家。

  女帝望望桥头,说:“原来帝都这么热闹。”

  “春天来了,家家户户都出来晒太阳,毕竟这样的好日子,是很难得的。”国师说,他给太子买了一根糖葫芦。

  风里飘着柳絮,湖面上吹来略带凉意的微风,桥边种着芍药和桃花。运河涨了水,花船上飘来商女的歌声,异域的商人在兜售手工艺品。

  山河荣阔,人间逶迤,帝都经过十年的休养生息,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战乱,那些曾是废墟的地段,现在早已屋宇成阵。

  时间冲刷掉记忆,当我们怀着愉快的心情,谈论悲伤的往事,所有的悲伤都烟消云散了。

  河边有两人比肩而行,停步折花,再把花枝别上对方的衣襟。他们相视而笑,打趣逗乐,沿着烟柳且笑且行。

  女帝扯扯国师的袖子,说:“那边两人,可是镇北侯和晏翎?”

  国师正在书摊前翻看几本闲书,闻言往前面望去,思量了两下,才点点头:“我看像是,晏翎十年前就与镇北侯断了袖。要说他们两个,能一起走过十年,也是不易。”

  女帝含笑不语,也不再多说,牵着太子在书摊前流连了一会儿。国师拣了几本,付了银子,再递给太子。

  “你给阿宁买的什么书?”女帝有些不满,“阿宁怎么能看这些闲书。”

  国师笑道:“不过是几本话本子,最近京城里很有名的那个秦九郎写的,我看过几本,颇觉有趣。”

  女帝正想说什么,国师就揽过她的肩膀,牵着太子到一边去看偃师表演傀儡戏。女帝觉得新奇,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也就把闲书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丞相与将军走过了河岸,看到布坊在售卖新出的花样,丞相有些心动,便说要进去看一看。

  布坊的掌柜坐在轮椅里,鼻梁上架着单边眼镜,低头正在对着账本打算盘。他没有看到丞相进来,厅堂里有客人在高声谈论,气氛融融。

  “知归,你来看看,这匹布的价钱是不是该抬一抬?”旁边走过来一人,怀中抱着湛蓝的一卷布,丞相觉得有些眼熟。

  颜知归抬起眼皮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匹布卖得很火,就说库存不够,把价钱略微抬高一些,能赚到不少银子。”

  说罢,他低头继续打算盘,花匠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却一眼看到站在柜子前的丞相。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认错了人。十年过去了,丞相住在北疆,很少到帝都来。

  “秦公子。”丞相朝花匠拱袖抬手,打了一声招呼。

  花匠愣了一瞬,再上前去仔细看看。丞相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眉眼比十年前又要硬朗一些,尽管退隐江湖,他身上的贵气还是经久不散。

  将军也朝着花匠行礼,他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眉眼里那种世家大族的遗风花匠可是记得很清楚的。

  原来真的是故人回来了,花匠兴奋地去叫来掌柜,让他看看这是谁来了。

  掌柜就是当年的管家,不过他已经不做管家了,他辞退了原先的胖掌柜,全盘接手了布坊,自己打理起来。

  “相爷......”颜知归脱口而出,在他的记忆中,晏翎永远是那个丞相,过去是,现在也是。

  丞相笑着抬手制止了他,又把将军领给他们看,其间不忘说笑两句,说镇北侯现在是晏家过门的媳妇。

  将军一下子就局促起来,耳根子不由自主就红了。在北疆二十多年,凛冽的寒风没有把他变得冷硬,倒是让他充满了杏花春雨的温柔。

  他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被丞相撩拨两句就要红耳朵,他少年心性,被丞相压得死死的,怎么也分不开。

  颜知归看着两人,忽觉时光绵长,情意温软。他看着花匠,心里隐有触动,低眉浅笑起来。

  “听说这匹布卖得不错,是什么原因?”丞相问,把布匹展开,上面赫然是孔雀牡丹图,他突然笑了。

  花匠有些得意,说:“知归把相爷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画下来了,摆在厅堂里,客人都说好看,争着来买。”

  将军抬头望望,堂中果然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的确实是丞相,穿着湛蓝的孔雀牡丹,坐在梅花下研墨。丞相身姿风雅,眉眼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三人都笑将起来,将军却觉得很不是滋味,颜知归画谁不好,偏偏要画丞相呢?又看看颜知归拉着丞相问这问那,心里的老陈醋能把昆明湖装满。

  “颜掌柜,”将军把丞相拉开一点,上前一步,“听说颜掌柜是丹青妙手,我也想求一幅画,好与晏公子那幅对上一对。”

  颜知归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高兴,当即就答应了下来。丞相闻言一喜,刮了刮将军的鼻梁,说他心眼儿多。

  故人回来了,生意也没心情做了,颜知归很快打发了剩下的客人,遣散了布坊中的劳工,早早地闭门歇业了。

  花匠把将相二人请到自家的院子里,颜知归和花匠住在一处,三进的小院倒是住得安逸自在。

  颜知归摆开颜料,走笔就为将军画了一幅,盖上印泥之后和丞相的那幅包在一起,送给了二人。将军很高兴,展开画来左看右看,说要带回去挂在卧房里。

  他们与当初一样,围桌共话。将军习惯性地牵着丞相的手,颜知归走路不便,花匠就帮着他做这做那。

  十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他们从四季讲到三餐,再从国家去年的收成,讲到每个人脸上的变化。

  “听说柴蒲川现在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大家都说四大宗师恐怕要换人了!”花匠突然说起蒲川。

  将军笑了,道:“前年冬天他还来北疆住了一阵,人长高了,个头也挺拔了,刀法确实较之前大有进步。”

  “梁家那老头对他青眼有加,大有把掌门传给他的意思!”

  “当了掌门好啊,蒲川从小就有一腔豪气,他热爱江湖,梁氏若能在他统领之下,必定蒸蒸日上。”

  “对了,还有那个锦衣,他带着濮季松去云游四海,江湖上偶尔传来他们的消息。”

  “听说上游道长五年前回青城山修道去了,还收了个跟班,好像是七宝飞燕来着......”

  “七宝飞燕?那不是四大宗师之一么,怎么会跟着上游做了跟班?”

  ......

  大家谈论着老朋友的近况,回想着他们当年的面容,死者早已成沙成土,生者在记忆中亦淡然如烟雾。

  将军和丞相依旧是住在雀城的院子里,他们每逢节假,就回帝都去看看,有时候待上一两天,有时候待上半个月。将军现在封了侯,不用天天守在边疆,他时常回帝都的将军府住住,招待一些偶遇的老朋友。

  每年的春天,等柏海儿湖化冻,白桦林里的积雪都化作泉水的时候,丞相就和将军一起去拜访异族王。

  异族王名叫乌罕那提,是乌罕那提氏的正统后代。随着岁月的增长,异族王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他依旧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头戴冠冕,耳畔垂挂着珍珠,高鼻深目,王气盎然。

  将军骑着黑马在林中狩猎,乌罕那提牵着白鹿去湖畔饮水,他与丞相是故交,他们绕湖行走,总能说上好一阵话。

  夜里,将军烤好雉鸡和野兔,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听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让星光洒在肩上,讨论着夏天该何时来到。

  乌罕那提会带丞相和将军去北方的冰海,那里有世界上最长的黑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

  将军说丞相怕冷,乌罕那提就提前跟神仙打好招呼,神仙略微施一个小咒,在冰封的海面上开辟出一片温暖的天地,开满了桃花。

  神仙永生不死,他独自住在冰海上,看月亮高悬在永夜中。丞相问他寂不寂寞,他说寂寞,但是一想起当年的日子,就觉得不寂寞了。

  当年究竟有多远,神仙不说,丞相也不知道。他们是凡人,不太懂得神仙所经历的事情。

  凡人和神仙共坐花下,明月不落,初阳不起,冰海上寂静而孤独,生命在这里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年节里,将军和丞相总要回乡,他们先去济南,然后再去泸州。有一年经过青城山,丞相上山去问道,微雨迷蒙,香烟袅袅。

  上游接见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在道观里行游。道观临山,上下错叠,花木掩映其中,终年飘荡着一层淡淡的雾霭。

  过去了这么多年,上游还是老样子,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丞相的眼角不笑也有了皱纹,将军的爵牟下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

  丞相依旧喜欢夏天,他把梅子洗干净,熬一锅酸梅汤,加上冰块,碰壁当啷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来秋转,夏花冬雪,人间纵横八万里,总有一方天地是归属。

  转眼又过了二十年,丞相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原本光滑的脸上刻着皱纹,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美男子的风华。将军依旧守在北疆,寒风把他的头发吹白。

  那一年,晏家的老爷死了,活了九十岁,寿终正寝。丞相赶回去奔丧,扶着棺材哭了一个晚上。晏家的后生们已经长大了,两个哥哥甚至都有了重孙,他已经成了家中的长辈。

  大哥做了家长,泸州晏氏的人丁依旧很旺盛。孩儿们都会读书,有的上京去做了尚书,还有些进了文华殿做大学士。

  将军是济南翁氏的独苗,翁家主母去世后,他就继承了家业。济南翁氏是前朝的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到了将军这一辈,更是位及侯王。

  女帝当政了四十三年,驾崩的时候六十七岁,她走得很安详,仔细地帮太子安排好了一切,才离尘而去。

  这四十三年是相安无事的四十三年,国家繁荣昌盛,没有天灾,没有战乱。史书中对女帝的评价很高,后世的人们都将记得,在浩荡的历史中,曾有过这么一个时代。

  新皇即位,国师依旧是国师。他出了家,除了主持重大的典礼,从不露面。

  丞相去拜会梁氏山门,梁顾昭早已化鹤西去,柴蒲川成了新任的掌门。他年过半百,与羲和一起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时常在午后的梦中梦到年轻时的场景。

  他终于明白了羲和那句话的意思,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等我死了,你怎么办?”柴蒲川问羲和。

  羲和摸摸他的脸,说:“我把你埋在故乡,然后在墓中陪着你,等你的尸骨全都化为齑粉,我再回羲和刀里沉睡。”

  “那你不会很孤独?”

  “孤独。但一想起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就不孤独了。”

  将军七十岁辞官,新上任的将军很年轻,有他当年的风范。将军扶着丞相去看新兵操练,看着那个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号令千军万马。

  “鹤山,我现在不是将军了,我给不了你千军万马了。”将军说。

  丞相年事已高,身子有些瘦弱。他慢慢把头靠在将军的肩上,轻声说:“那是年轻时的承诺,你已经守了五十年了。我这辈子就想和你在一起,从年轻到年老,从尘世到阴间。”

  “鹤山。”

  “渭侨。”

  丞相在春江水暖的时候死去了,那年他八十二岁,与将军一起度过了五十五年。他归西前的一天晚上,和将军坐在一起看月亮,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他们细数这些年的日子,好的坏的,历历在目。

  晏氏的后辈来为丞相送葬,他们多少听说过这个传奇般的四爷。出殡那天四方晴好,将军八十二岁高龄,腿脚不便,拄着拐杖慢慢地陪着棺材走。

  他的眼睛没有以前明朗了,但他依旧能看清洒在街道上的阳光,像他躺在棺材里的初恋,潋滟晴方好。

  丞相葬在晏氏祖陵,他的名字被刻上灵牌,摆在了祠堂中,于其他众多的灵牌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将军在祠堂中站了一宿,然后回到丞相房中,在榻上躺下。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他愿意回到那次将军府中的宴会,重新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据史书不完全记载,翁渭侨死于同年三月初六,也就是晏翎死后的一个月。

死后破例葬入晏氏祖陵,灵牌未入晏氏宗祠,而是送回了山东济南。

说实话,写这一篇番外,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时,直接泪崩。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人都是寿终正寝,我也写完了他们的一生,也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吧。

  ☆、后记

  大家好,这里是作者秦九郎。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也感谢大家能够翻到这一页,听我讲述文章之外的写文历程。

  本文最初的灵感来源,是一句话: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这句话我在文章的最后一章和番外中有点出,写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写了四十多万字,终于写到了这句灵感来源。

  我本人也是离家千里在外地生活,所以对“归乡”一词总有特殊的喜爱。这本并不是我在晋江写的第一本,之前写过一本,其中也用很多的笔墨描绘了故乡。

  不管是丞相,还是将军,他们一个来自泸州,一个来自济南,却都在帝都生活,最后甚至远到了北疆。

  更声唱晓,家国几万里,文中多次提到“泸州晏氏”、“济南翁氏”,实际都是在强调“家”的根源——氏族文化。

  我曾去参观过一些世家大族的旧院和祠堂,梁椽厚重,天井通光,站在廊柱下,看尘埃在阳光中漂浮,仿佛直接在与神明对话。

  也许我们官不至将相,也不曾有多少富贵辉煌,但我们总要归乡,故乡是一个铁打的营盘。

  全文构思是在2018年8月,所谓构思,也就是大概的一个开头和结局,中间的剧情甚至没有想好主线。我的文件夹里还保存着最初给书定的名字和将相人设,不过后来都没有采用。

  真正开始动笔是在2018年九月底,那时恰逢国庆,所以文章开头的几章充满了对国家的赞美,例如“这个国家处于被上天眷顾的时代”等等,当然,我的一腔爱国情怀无处发泄,只好诉诸笔端。

  一开始写文采用意识流形式,旁白为主,想在平静的叙述中讲述一个不平静的故事。奈何我笔力不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后来回头修改,加入了许多对话。

  一边写文一边思索,最后把全文主线定了下来,就是要写一个谋反叛乱最后悟到生命真谛的中二故事。前期也在日常描写中埋了很多伏笔,比如花匠和皇后都来自河北,广陵王与皇帝不和等等。

  在晋江没有什么读者基础,所以一开始看文的人也非常少,我的写法也不是欢脱逗乐型,所以冷上加冷。

  我双十一发文的时候已有26章存稿,之后仍坚持每天码字,有时候白天忙编剧,晚上要熬到半夜。有人曾对我说,你写的文章又没人看,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写?

  我说这是一种习惯。

  可能我这么说很装逼,朋友们也可以尽情抨击我,但我当时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也许我以后要靠码字吃饭,哪天上了榜单要求周更三万,不每天码字哪里吃得消?打字手速也是要练的。

  另外插播一个小日常,我平时习惯用Word码字,但Word相当不稳定,经常在我码完一章还差两个字的时候,说此文档无法保存,然后程序退出,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

  那时候我非常绝望。

  有一回是在夜里十二点过,就差两个字了,结果程序退出。我在电脑前愣了很久,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然后我就坐在床上想,我写的文又没有人看,为什么我还要每天加班加点码字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最后感谢记事本,记事本从不出差错。如果朋友们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Word无缘无故退出的方法,务必在评论区@我。

  插播结束,我们继续播报正题。

  之前讲到我的文冷上加冷,除了读者基础原因,还有就是我没抓住当今市场的主导方向。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读者看文就是图个乐子,现实生活中压抑悲观,要看点欢乐的东西来调整一下情绪。如果要看悲剧,不如去看莎士比亚的悲剧,高雅有内涵,还来晋江干什么?

  我也试着让文章基调明快起来,但奈何我这个人平时就是没什么乐子的严肃人,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自觉地要变成法官脸。

  就连吃醋、偷亲、拥抱这种甜死个人的场景,被我一写,都是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如果这种文风给你们造成了伤害,是我的错,是我的锅。

  写到后来回头看看,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强行扭转文风。不然,这一定是东拼西凑的破烂,要被读者笑掉大牙。

  写了四十万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行文拖沓,总是要细致地描写每个人每件事的经过,导致两位主演火急火燎要见面,结果愣是拖了两万字。

  这是一个弊端,写到后来自己也烦了,每个动作都要写,写来写去一个样,没什么意思。

  其实我预计的是全文37万完结,结果拉到了45万,意味着有8万字,是没有必要的。

  常听大神说,文笔好不是你用了多少形容词,而是简单勾勒三五几笔,就是传世的青花瓷。字中带有回味,一闭眼,铁马冰河入梦来。

  本文标签虽然挂着“轻松”,但是一点都不轻松。好吧这只是我当初挂上用来吸引读者的标签,但数据证明,读者都是明眼人。

  我在文中加入了很多思考,例如对爱、对生命、对生活、对自由、对故乡的思考。

  文中有这么几个提问:“爱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肺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最后也做了解释:爱就是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披荆斩棘怎么会不痛,而爱是充斥着生命的终极。

  人不能没有爱。不管是哪种意义的爱,爱人也好,爱自然也好,爱国家也好,这都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的见证。

  丞相爱将军,也爱童子,童子最初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利用的工具,但最后他却因为童子的离去而痛哭流涕。

  他最后给太子取名长宁,希望太子代替童子好好活下去,这也是一种爱的体现,至少,他心地是善良的。

  文中还有一个问题:“生命本该轻盈,是什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

  答案是我们自己。

  生命本就是一叶扁舟,载不动太多东西,我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总要撞得头破血流。

  丞相最开始也热衷于权力,最后他还是毅然放弃了篡位的机会,他在将军身上看到了浩大的天地,当歌纵马,游川踏花,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他们官至将相,却也要围着一日三餐打转。丞相为了将军洗手做羹汤,灶台间烟熏火燎,却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三餐四季,淡然如水。温一壶老酒,抛却似水年华,看庭前梅花盛开。

  《穆桂英挂帅》里有这么一句唱词:世间情动,不过夏日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丞相喜欢夏天,盛夏的白瓷梅子汤,是恰到好处的喜欢。等到多年之后,故人的面容已经模糊,可那个悠长的夏日一直在记忆中,莫名情动,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放得下东西才能背得住自由,丞相放下了仇恨,留下了濮季松的性命。用他自己的话说,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

  丞相自由了,濮季松也自由了。尽管濮季松眼睛瞎了,但他还有锦衣,锦衣带着他去云游四海,一山一河都是心上的风景。

  本书前后历时五个月,每早六点准时更新,实现了不断更的承诺,我很满足。

  完结一本书总会收获很多东西,就像我的新年愿望,完结飞升,百万成神。

  可能以我的资质,百万也成不了神,但我们任何人,只要心中有理想,谁都有希望。那些还在为自己的文章没人看而烦恼的作者们,希望你们能坚持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没有必要去迎合别人。

  写文虽寂寞,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写的可能不算好,甚至有矫揉造作的嫌疑,但希望不灭,未来可期。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都是一粒火种,星点可以燎原,不管你是谁,有着什么样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我与你们一起比肩而行。

  最后,秦九携主演晏鹤山、翁渭侨、颜知归、长宁、梁顾昭、柴蒲川、羲和、璞照吾、广陵王、女帝、国师、崔秉笔、濮季松、锦衣、上游、神仙、图甘达莫、乌罕那提祝大家:

  有情人终成眷属,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我们下本书再见!

  播报结束。

  秦九郎

  2019年3月3日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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