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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再临寒渊

——与此同时, 矮窗半掩的小石屋内, 一星烛火恰正无声燃至昏暗。

“你真要试着去解那劫龙印?”

薛岚因弯腰将一床被褥铺整碾平,默然思虑片刻,还是忍不住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老远朝晏欺投去了略带幽怨的目光。

“不然呢?”哗啦一声, 晏欺窝在木躺椅里迟迟缓缓翻了个身,平板无波地道,“等谷鹤白抢了这个先头,谁知道他打算干点什么……?”

“可是……凭什么啊?”薛岚因皱眉喃声道, “别人做不来的事情,偏偏推你一人去做。还什么……全族都在盼着你能破印——哪儿来那么大的脸,要求一个外族人做这种事?”

晏欺目光一偏, 抬眼看了看他。半晌,禁不住轻笑了两声,低低淡淡地道:“你才是,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又没让你去。”

薛岚因悻悻道:“我就只有你一个师父, 你没了我就跟着没了,你进棺材我就给你陪葬……”

话未说完, 从外嗖嗖飞出一只捏皱的绣花枕头,好巧不巧当头照着他拍了一脸。

“混账东西,怎么说话的!”晏欺脱口骂道,“为师捡你一条狗命,就是让你跟着送死的?”

薛岚因立马道:“你这意思是在说明, 解劫龙印有可能会害你丢命?”

“我……”

“我不准!”薛岚因面色陡沉,三两下从床沿快步跨至晏欺身边,直接伸手过去蛮力托住他的肩膀,语态坚决道,“你想都别想,咱俩今晚就收拾东西走,回敛水竹林去,还破它个什么印……”

言罢,径自勾着人往怀里匆匆一裹,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朝屋外走。狗徒弟那熊瞎子似的力气当真不是盖的,晏欺让他这么兜头一抱,人都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伸手揪了他的后颈喝止道:“放手!你……唉,薛小矛,我只说解来试试,没说一定能解得开啊。你快放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平白扰人清净!”

“我不!师父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薛小矛!”晏欺百般无奈之际,只得勉力凑上去捂住他眼睛,紧接着继续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话,现在还作数不作数了?”

薛岚因脚步讷讷一停,正好杵在门槛边缘:“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什么都听我的,也绝不会自作主张。”

薛岚因神色微滞,瞬间变得吞吞吐吐道:“可是我……”

“你什么你,赶紧给我回去。”晏欺抬起一脚抵了抵他的膝盖,又气又好笑地道,“再胡闹,我亲自扔你出去。”

于是话才说完没过多久,这师徒俩又推搡磨蹭着一路朝屋里退。薛岚因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不情愿,但见晏欺已经掀开床帐缩进去睡了,也不好絮絮叨叨在旁惹人心烦,兀自一人绕着床沿晃悠了两圈,终只是闷闷不乐往自家师父腰下垫了块软枕,随后便默默守在一边不吭声了。

晏欺躺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没能合眼,凝神想了一想,还是背对着薛岚因淡淡说道:“我不会有事……你别瞎操心。”

薛岚因当即出言反驳道:“你没事,那曾经破解劫龙印的师祖怎么没的?”

“我师父当年破印的方法是自裁,因为他本就没想将劫龙印留存于世。”晏欺道,“如今意义在解而非毁,我又是何故用那套狠招往自己头上砸?”

薛岚因撇了撇嘴,似是将信将疑地道:“那你打算如何?”

“明儿起早一些,带涯泠剑下去看看罢,至于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到时候再说。”晏欺随手将被褥朝外抖开一角,有些疲乏困顿地招呼他道,“滚进来,躺好睡觉。”

——最后一层床帐落幕一般自高处层层垂下,顷刻遮去室内大片隐约可见的视角。

云遮欢不露声色将所有目光从窗前一寸一寸竭力收走。随后蓦然回眼,转凝向身侧一言不发的从枕道:“徒弟黏师父,是这样的‘黏’法?”

从枕苦涩一笑,随即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知该再回她一些什么。

“说实话,我不明白。”云遮欢面色庞杂,眼底含混交融的惨淡情绪间,亦在无意识里渐渐染上几分迫不得已的迷蒙与不解,“早前我半真半假与他闹着玩儿的时候,他就每次念着师父长师父短,一个劲专拿晏欺来搪塞我——好笑的是,我当时居然也觉得他在同我开玩笑。”

从枕无声扫她一眼,脑中不禁想起今日晨时薛岚因字字句句说出来的认真话语,自觉云遮欢与他二人只怕终究是有缘无分,亦难免心生遗憾低低慨叹出声道:“遮欢,感情一事,任谁也没法说清道明。你心中本就不曾牵挂岚因兄弟这样一个人,又何必为他徒增一分伤感呢?”

“这不是伤感。”

云遮欢倒吸一口凉气,闭上双眼,声线微颤地道:“我只是很不甘心。”

“遮欢,你……”

“我说过,我不喜欢晏欺这个人。我承认……他确实有能力破那无人能解的劫龙印,但这不是他处处高高在上的理由。”云遮欢沉声道,“薛岚因说得对,他只是一个外族人,阿爹和长老们却眼巴巴期待他能给白乌族的未来带来光明——明明北域境内也有许多能力超群的年轻人,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依赖晏欺?”

“你在想什么?”从枕失笑道,“眼下时间紧迫至此,长老们如何在北域各地搜罗不同的人依次前来做出一试?”

“……那也不是非要晏欺!”

从枕肃然回视她道:“别闹了,遮欢。暂且收起你这些偏见,先将手头上的事情主次拎清,好吗?”

“谁说别人不可以呢?”云遮欢目光一凌,骤然拦手将他推往一边,几近有些难以自控地道,“整个白乌族又不只他一个活人,论谁都可以试着去解劫龙印,干什么定要好声好气求着他……?”

“你……冷静一点!”从枕一把伸手将她腕骨拽住,愈发凝了神色斥道,“就算此时要寻别人来解,那也来不及了!你有这个精力,不如多派些人去盯梢北域以外其余各方的动向,借此让老族长放心认可你的实力,难道不是更好吗?”

“放开!”云遮欢再次撒手狠狠脱离他的桎梏,珠玉般的双眼猝然睁开一抹扭曲无形的弧度,隔过漫天一层粗砺黄沙,像生生被刀尖划过千万条错痕一般破碎冗杂。

她用力攥紧双拳,朝下堪堪握住腰间一把按捺已久的银制长刀,决然出声喝道:“……我的实力远远不该止步于此!何时轮到你来反复说教?!”

“我没有试过如何破解劫龙印,不代表我一定不能——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努力做到!”

“我是族长!不是你们人人皆可取而代之的无能傀儡!”

——四更天。正值天外月色朦胧。

晏欺手执一枚纸灯,缓步走在屋前陈列一排参差不齐的青石路上,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这会儿薛岚因正怀抱着一块软枕睡得人事不省,如若没人刻意前去叨扰的话……应该不太可能会半途惊醒。

晏欺回身远远朝晦暗不清的矮窗前看了一眼,随后轻叹一声,拢了拢身上一层薄衫,继续朝地下暗室的方向走。

那日他曾答应过老族长,会为破解劫龙印竭力做出一试。唯一的条件就是人皮上的剧毒会悉数导出染往涯泠剑身,借以凶剑之力尝试逆冲其间图案的原本走向,而与此同时,不论结果究竟成功与否,涯泠剑最终只能归属于薛岚因一人——也就是说,白乌族一方势力对于薛岚因的庇佑,将永远义不容辞。

然而,这样的破印方法于晏欺而言,实在太过凶险。如若稍有不慎,劫龙印的毒素侵入自身血脉肌肤,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晏欺临睡前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瞒着薛岚因单独外出一趟。

他当然料想过狗徒弟会非常生气,但今天还是明天去做,本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倒还不如挑个安静的时辰,趁没人在的空档里运功调用内力,至少不会被人发觉他早已修为匮乏的窘态。

不过要说起来,夜时藏匿人皮的那间地下暗室,当真比以往潮湿得厉害。空气里尽数飘散着一股子浓烈的腥臭味道,晏欺提着纸灯踏往石阶上那一会儿,熏得眼眶都难免一阵阵有些发红。

好在他腿长走得也快,沿途几乎没怎么看路,就这么凭借记忆陡直着往下探索,没过多久,但闻周遭冲鼻的荤腥气息愈发引人不适,而隐约之间夹杂一丝恬淡无形的草药新香,晏欺大概也确定该是那么一块地方,于是干脆利索地放下纸灯搁往一旁地上,转而伸手去触摸石道里端深埋的那枚琉璃盒。

晏欺此人聪明,也就聪明在他心细胆儿大。而愚钝,恰也愚钝在他心细胆儿大这一点上。

他轻松取来那嵌有各类金属机关的琉璃盒实实捧握在手掌心里,仔细端详片刻,很快又自袖中抖出早已备好三枚冰锥直接上去开锁。

盒盖咔哒一声于他面前彻底展开那一刻,粘腻浓重的血腥气味儿简直是在往人脸上冲。晏欺挥袖捂住口鼻靠在墙边缓了好一段时间,方才盘腿端端朝前坐直了腰身,凝神开始往右手指心不断汇聚内力。

事到如今,晏欺一身煞人的邪流功夫早已不如往昔那般游刃有余,眼下唯一能支撑他上天入地而不惧一切的乖张筹码,除了一把染血无数涯泠凶剑之外,就只剩早年修炼禁术遣魂咒所带来的护体真气。

而此时此刻,他周身残缺不齐的沉厚气劲,亦在以一种极为迅速的流失方式,一丝不漏地朝眼前腥臭刺鼻的琉璃盒内蜂拥而去——

不过须臾片刻,原本浸在猪血底端毫无动静的大半张人皮,在为突如其来的汹涌内力被迫冲开毛孔之后,被迫与其四面围绕的寒凉气流相触相贴,彼此达成一种充满矛盾意味的交融模式。

晏欺这回可谓是下了血本,运功自散毕生内力,只为充盈眼前区区一张人皮。他的计划其实非常完善——出了鞘涯泠剑已然铮铮一声没入石道立得笔直,只需他再下几分功夫,施用内力将那蔓延包围整张人皮的剧毒强行逼退出来,一次性直接导往涯泠剑身上,再之后的破解过程,按照秦还当年示范的环节一步步来,应该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失误。

师徒二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秦还是将毒素往自己身上导,最终拔剑自裁而往,劫龙印因此解后得毁。而晏欺则恰恰与之相反,他率先考虑将毒素直接逼往剑上,中途只要不意外经过人体,就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伤亡。

但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真正的问题,往往就出在他从未仔细思考过的地方。

当晏欺一眼扫见那人皮表层暗红色的丝状纹路躁动不安地浮在猪血之间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尤为尴尬的重要问题——那就是他的内力不够用了。

他有能力将人家引出来,但没能力再把它放回去。

劫龙印之毒并非省油的灯,寻常人亦没胆量前去百般招惹。眼下人皮周围一圈染了血的繁密纹路无端遭得外来气劲一阵猛烈冲击,如今明显呈现出一种接近剑拔弩张的危险趋势。

而晏欺凝聚内力的右手仍旧虚虚往前支撑着,其间流溢而出的寒锐气劲已然枯竭沦为肉眼可见的丝缕。

很有可能他往回稍稍收过一寸的话,剧毒就会顺着双方接连相通的熟悉力量,一路向前肆意钻入他的五指指心。

偏在此时,千钧一发之际,颈后骤然传来一阵刺骨寒凉。

晏欺没有回头,但大致能猜出身后正抵着一件什么物事。

那是一把锋芒逼人的银制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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