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初三月,人面桃花相映红。
溶溶月,融融夜。
二街拐角,不起眼的一间老屋,大门紧闭。然而,从旁经过,不时听得一阵热闹的掌声喧哗声。院内别有洞天,门后即是五开大房,房门前横置一木搭平台,一名清瘦高挑的华服女子缓步登台,莲步轻移,环绕平台一圈,最终回到舞台中央。楚腰惊鸿,翩跹转了几圈,裙摆上所绣的金蝶振翅欲飞,赢得台下喝彩纷纭。
两男人从一侧悄声转入台后,一小厮追上来汇报:“姑爷!二位爷!姑奶奶一身行头卖得最好,比其他姑娘多了几十单呢!”
被叫做‘姑爷’的男人打笑高个男人道:“瞧瞧,隐姓埋名,人家一看还是觉得你的手艺最好。”
高个男人推辞:“你少来,就算有功劳,我顶多占三分,剩下的,是因为衣裳在芃羽身上着实漂亮。”话音才落,二人身后赶来一女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展示华服的那一位,只见女子笑吟吟道:“公子!灵修,太好玩儿了!”女子嘴巴一撅,登时娇嗔起来,“你们也真是的,都举办几次了,这会子才知会我!”
这高个男人正是寻壑。听得芃羽此言,寻壑笑道:“你平日沉默寡言,谁知道你会对这些玩意起兴?再说,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少点胡来。”
闻言,芃羽才恍然般,捂上微微凸起的肚子,随即躲到丈夫身后,嘟囔说:“我经过了灵修同意的。”
沙鸥原名李灵修。夹在妻子与师傅之间,沙鸥胳膊肘不得不往外拐,对妻子芃羽道:“好啦好啦,你赶紧下去歇歇。不然待会师傅真拿我开罪了。”
二人送芃羽到台后小院卸妆,随后走回台前去。路上,沙鸥自言自语:“哎,世上命苦之人,有三等。”
“嗯?”寻壑问,“哪三等?”
“先说最次一等吧,那就是我这类人。出身低贱,沉沦多年,不过好在时来运转,最终还能混口饭吃。”
寻壑点头:“嗯,那我跟你算一类咯。”
沙鸥摆摆手:“不,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嘛。这第二类,就是女人。生来不得迈出大门,待字闺中,出嫁后从夫,一辈子都得听人差遣,看人脸色,你说可怜不?”
寻壑即刻明白过来:“所以你才让芃羽登台?”
“嘻嘻,不愧是师傅,立刻会我意。对的,自古女子就不得抛头露面,被迫当了男人的附属品,我偏要坏这吃人的规矩,只要我媳妇儿爱干的,尽管让她干去。”
寻壑错愕,随后潇洒笑开:“难怪,我就说,近来芃羽是越来越放得开了,原来是在你这儿得到了支持。不错,怪道当初芃羽死心塌地非你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把女人列进命苦之人的末位,难不成世上还有比女子更命苦的人等?”
“还真有!”沙鸥瞟一眼寻壑,娓娓道来,“最命苦的人,是明明胸怀大志,却因虎狼在侧,而不得不收敛锋芒,臣服下位。哎,比起前面二者,这种人才最可怜,空有志向,却终生不敢施展拳脚。”
寻壑捅捅沙鸥,笑得甚是无奈:“你误会啦,沈爷改变好多,而今宽容多啦,好多事有了他的支持,我才能做成的。再说,沈爷不在这儿,你在我面前拐弯抹角怼他,我又不转告,这架,吵不起来的。”
沙鸥一脸不屑:“瞧瞧,瞧瞧,护短护得!我说什么你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凡提他一句不是,你这厢就喋喋不休了!”
寻壑哭笑不得:“哪有哪有!”
二人正笑闹着,一小厮找上来,禀报道:“姑爷,刚刚有一官人,出手甚是阔绰,他看上了姑奶奶穿的罗裙花样,一口气买下一千匹牡丹花罗。”
“啥!?”
“什么??!”
寻壑沙鸥面面相觑,沙鸥喃喃道:“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小厮连连摆手:“不是的,这位官人交付的是现银,银票收在李账房那儿了呢!”
“他有透露来头么?”寻壑问。
小厮摇头:“没有,李账房问名姓,那官人也只报了化名。”
沙鸥拧眉问:“化名叫什么?”
“名儿古怪得很,叫‘重金寻妻’。”
寻壑沙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人呢?带我见他!”
小厮将二位老爷带至后院,甫一进门,寻壑就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沈越。
沙鸥不怀好意,胳膊肘捅捅师傅:“让你护着他!这下倒好,算账都光明正大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求我救你!”
“去!”寻壑推开沙鸥,讪笑着到沈越身边,“爷,你……你怎么来了?”
沈越不急不徐,人模狗样地呷一口茶,才道:“嗯?出门时你不是说有事找赵监工么,怎么现在却在这里?”
“呃……那个,”寻壑搔搔发麻的头皮,“那个,爷,咱们先回去,路上我给你详细解释,你看这样……行嘛?”说到后面,寻壑双掌合十,作哀求状。
沈越放下杯盏,顺手捞过寻壑手掌,握住摩挲,好一会儿,才松口道:“行,那咱们走吧。”
话是这么说,可路上,沈越兀自驾车,寻壑凑前去缠他,他也只是柔声安慰:“夜里风大,别出来,回去再说。”话毕将人搡回车厢。
而后回到仙眠渡,寻壑亦步亦趋,屁颠颠跟在沈越后面上了山。到了草房子,只听鸟儿扯开嗓门呜哇直叫,沈越连忙跑到后院。寻壑还没绕过去,就见一只蓝羽炸毛鸟,大摇大摆,扇着翅膀走过来。
“今天忘了放他出来走走,这下好了,发脾气了。”沈越说着,从屋后绕出来,蹲下,手掌放到蓝毛面前。这破鸟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狠狠啄了两口沈越拇指,小爪子放开又拿起,几次来回,才嫌弃地站到沈越掌心,再顺着沈越肩膀往上爬,直到站在沈越肩上。
寻壑随着沈越站起来,不由得想起那日,小可爱执意出来,寻壑不让,就在一人一鸟剑拔弩张之时,沈越及时调解,剪掉小鸟几片飞羽,这样一来,小鸟得到自由,寻壑也免去担心,两厢满意。
那一次事后,沈越跟寻壑说,与其争吵,倒不如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鸟儿扑腾翅膀活动筋骨,寻壑瞧见它时隐时现的飞羽,便提醒沈越:“小可爱那几根羽毛长回来了,得赶紧剪剪,不然哪天他扑扑翅膀就飞了。”
沈越淡淡道:“嗯。他现在气头上,捉他恐怕反被咬一口,明日来吧。”
沈越终于回应自己了,寻壑百感交集:“爷,你刚刚是怕气头上说出过分的话,所以才一直不吭声的,对吗?”
“嗯,”沈越清楚自己性子,生怕情急之下不择言语,说出什么伤害的话,遂生生摁下火气,直到恢复平静。“你愿意的话,说说前因后果吧。”
“我愿意,很愿意的。其实……”
“忙到现在,饭都没来得及吃吧。”
寻壑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呵!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想吃什么,给你做去。”
“炒饭!”寻壑两眼发光跟过去,“我想吃蟹黄炒饭!爷做的!”
“大晚上哪来螃蟹,”沈越叉了下腰,随即又道,“行吧,你等等。”
寻壑笑眯眯:“嘻嘻,就知道沈爷有办法。”
沈越煮下米饭,之后从篮子里取出几颗蛋,鸡蛋液敲入碗中,鸭蛋黄则挖出,拌入蛋液,搅拌,加入各味调料。
不知觉,与沈越复合快两年,可时至今日,但凡见沈越做饭,寻壑都还是会被其利落的举止所倾倒。
“趁着做饭,你继续说吧。”
“哦,哦哦,好。”
沈越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来沈越并非全部清楚,寻壑心想:“不久,去年腊月开始的,还是一次意外。”
“怎么?”
“腊月二十吧,那时沈爷你还在家养脚伤,我有事出去找沙鸥,碰巧见他收容一女子。细问下才知,这女子叫小怜,原是官宦之女,因父亲犯事,判罪沦为官妓。而小怜父亲,曾是沙鸥的恩客。沙鸥说,我走之后,小脸父亲陪了他好些时间,关怀备至。沙鸥一直想着报恩,却无从入手。大概是天意把,小怜原本投河自尽,孰料命不该绝,被沙鸥手下的船夫救了上来,沙鸥认出她后,便接回去好生调养。”
“嗯,所以你顺代给小怜派了差事,让她当你的试衣女?”沈越知道,寻壑手艺不错,私下不少大户人家的妻女重金聘请寻壑裁衣。
“是的。若有生路,谁愿意自尽。小怜无非是看不到出路,所以我就让她痊愈后到九畹当我的试衣女。”
“后来怎么发展到这么多人的演出?”
“嘻嘻,是我随口而出的一个想法而已,沙鸥竟帮我实现了。”寻壑沉浸在回忆中,没注意到沈越端着饭碗过来时不善的面色,“有天我做着衣服,和沙鸥说起每年面向西蒙的布料商展,来回就这么个形式。我设想,办个不一样的展览,让布料得到更丰富的展示,比如,让小怜穿着我做的衣裳,在台上给众人展示。当时沙鸥就一锤定音,说私下办个小展没问题,人由他联系,我只管安心当裁缝。正月十七那天,就在刚刚那个小院,我们举办了第一个衣冠展,芃羽逮住机会,趁机游说,当下就签了十几个订单。商家们也挺喜欢这种形式的买卖,所以,二月中旬,我们又办了一次。而刚刚,是第三次……而已。”寻壑终于注意到了沈越脸色,只当沈越是因自己没及时说明实情而生气,是故特意强调,办展非久瞒,仅有三次。
寻壑正惴惴不安,不料沈越却只淡淡道:“饭炒好了,趁热吃吧。”
“啊?哦哦!”香味扑鼻,寻壑舀一勺送进嘴里,浓郁的蟹黄味在唇齿间漫开,“好吃!你也尝尝?”说着将木勺送到沈越嘴边。
沈越摇头:“不了,晚上我吃过了的。”
不过小可爱却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寻壑只得借花献佛,拣出几颗饭粒喂鸟。
“其实沈爷,我就只设计了衣服,没做其他什么的。”当年背着沈越做生意,其下场,时至今日,但凡寻壑想起,仍会不寒而栗。
“不要紧,”沈越柔声安慰,“我就是在想,你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和我说?”
“唔,”寻壑咽下口中饭,着急辩解,“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只当饭后闲谈随便说说,哪料到沙鸥竟当真了。”
“你说都没说过,怎知道我就一定不会当真?!”
寻壑脑袋耷拉,勺子在饭碗里不住搅动:“对不起,爷,我以后……”
“算了,不怪你,是我以前的过失,叫你始终不敢开口。先吃饭吧,吃饱了咱们在院子里坐坐。”
“好!”寻壑不顾沈越劝阻,三两口扒完,就挽上沈越胳膊,“走吧爷。”
沈越任由寻壑拖到前院,已臻深夜,山间悄寂,偶尔一两声蝉鸣。明月隐在云后,二人看不清彼此,但掌心的温度却分外清晰。
寻壑讨好地倚在沈越肩头,轻声唤道:“爷。”
“嗯。”
“你多虑了。以前那些事,已成过眼云烟,我真的已经放下了。”
沈越坐得笔挺,却将寻壑揽入怀中,让他舒服地靠着:“嗯,不提这个了。你真要安慰我,倒不如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爷放心,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谁都无法撼动,沙鸥也不能!”
沈越扑哧笑开:“哈,我不是问这个。我真要听这些,天天让你说便是了,有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多少斤两,那是我挣来的,无需你自证。话说回来,苏州沈府那些年,鲜少听你对我表白,偶尔的几次,还是我多加追问你才稍加吐露。我就是想问你,当年,你是怎么看待这段情愫的?”
感受到寻壑往上看自己,沈越又补上一句,“你不愿意说也没事,老规矩,说‘跳过’便是了。但说了就必须是真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年我视沈爷为挚爱,一心一意待沈爷。可我也知道,自己一介奴仆,没有任何能跟沈爷势均力敌的东西,我……我自然不敢自取其辱。”
沈越不由苦笑:“原来是这样。你知道吗,一直得不到你的主动回应,我最后以为……我以为你只是受我胁迫,才勉为其难口头上应付我。”
寻壑腾一下坐直:“没有!那些全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掺杂,只是……只是我羞于启齿罢了。”
“我等了六年,你却还是一成不变。希望灭了,我只能劝自己——算了吧,过回正常日子吧。所以后面才……阿鲤,那时我虽然不能承诺你什么,但,但凡你有丝毫情意流露,我都绝不会碰田氏跟殷姨娘!你以为,当初我只是因你私下做生意而生气么,不是!是因为我从来摸不透你心思,如果不爱我,为何当初撩拨我。再加上后来阴差阳错,你跟邬敬那边牵扯上,联想你之前对秦爷做的那些事,我不得不提防你踏着我上位。可事实上,最叫我伤心的,是我以为,你践踏了我的一片真心。所以后来,我说服自己,我只爱女人,我对男人没意思,我只是被你骗了,仅此而已。”
“对不起,沈爷,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敢想,我在沈爷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说着,寻壑抽泣起来,可任凭手背怎么抹,也摸不干泪痕。
沈越握着寻壑双臂,将其抱回怀中,摩挲着抚顺寻壑气息,嘴上却嗔怪道:“傻,我落魄那时,你还不是暗中想方设法相助。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哪理会你的地位身份。哎,这么好的鲤儿,我上哪儿找去,你值得的,一直都值得。”
沈越发现,每每抱着寻壑,自己的心一如这怀抱一般,满满当当,充实安定。
尘封的误会一一解开。余下半辈子,沈越再不想和寻壑争执,他们没有时间浪费了。唯有全力去爱,用心去爱,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