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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②

沈越特意挑在万物沉睡的时分回到江宁。凌晨,星月疏朗,四野阒然。沈越命新提拔的副将沈凌虚和程隐先回城北校阅场整队,自己则单枪匹马径直奔向仙眠渡。

并非年节,民居门前挂的灯笼仅是白天装饰,夜晚并不点灯,因而沿途暗淡,直到银狮放慢脚步,迫近一处华府。只见朱门气宇轩昂,两盏大红灯笼与之交相辉映,沈越靠近的同时记忆流转,回到六年之前。

沈越在延续香火上并不顺遂,而立前后得到的一双儿女,因家庭变故双双陨殁。那时正是沈府偏逢连夜雨的一段日子,沈越心力交瘁,但还是每晚在鹿柴门口点天灯。有次沈越挂完灯笼,眼前一黑往后倒去,被身后人及时托住。这人身上嫌疑众多,沈越便没好气地推开他,骂道:“滚一边去。”时隔多年,沈越仍然记得,那人闻言,因动摇而有些瑟缩的手,可他仍不死心,厚着脸皮没话找话:“爷,为什么天天在院门前点灯笼?”

沈越本想不理会,奈何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游魂只在夜间出没,沈家的灯笼亮着,疏桐和念白才好找到回家的路。”

一路混沌晦暗,直到看到这一盏特意为自己而亮的灯……

沈越潸然,再也按捺不住,跳马奔向那扇朱门。然而,等到站在门前,沈越却吓成了石雕——守门小厮全数不见,只有一个抱膝坐在踏跺上的人。这人原本倚着石壁,察觉动静,稍稍摆正身子。

纵然这人已经瘦脱了形,可四目相对,沈越还是一眼认出:“阿鲤?!”

待沈越回神,才发现寻壑已被自己死死扣在怀里,也发现寻壑小心翼翼上下摸索,似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爷?”寻壑拿指甲拧手背,直到痛感分明了,寻壑才敢问出一句,“爷……你没死?”

沈越隐约嗅得铁锈腥气,连忙推离寻壑,四下检查才发现寻壑指甲沾着皮肉,沈越恼怒:“傻犊子你又做什么!”骂完又拾起寻壑手背,舌尖堵住伤口,以涎水简单止血。

寻壑素来‘老实安分’,可当下他仍陷在不可置信中,对沈越上下其手,直到大门推开,出来的女子惊呼:“公子……沈爷?沈爷回来了!!”

沈越抬头,见引章抱着薄被,便笑笑:“是啊,我回来了。”转而察觉什么,抵着寻壑额头低声问,“你没把我的死讯告诉其他人?”

“你说‘偷偷’,我就瞒下来了。可你……可你为什么骗我?!”寻壑神色阴沉下来。

凑近了才发现,寻壑竟然冒了一圈胡渣。这人素来爱惜仪表,除开每日沐浴,还得早晚剃须,就是苏州沈府遭驱逐那会子,也不见如此狼狈。可以想见沈越‘死讯’传回的这几日,寻壑有多么折磨。

果然,下一刻,寻壑竟然破天荒甩开沈越,转身就要迈上街梯,却被沈越拉住:“你听我解释……”沈越赫然发现寻壑掌心冰凉,便接过引章的被子给寻壑披上,但寻壑不买账,格挡并推开沈越,兀自冲进院内。

引章神情犹如夜半撞鬼,直愣愣看着这二人稀罕的见面闹别扭。

好容易热了粥,花隐就要给寻壑送去,才从院里出来就被撞了个回旋。万幸花隐不比引章,功夫护粥,好歹没撒出来。等花隐看清匆匆掠过的人影,吓得差点儿把托盘摔了:“沈爷回来了?……欸,公子你的粥!”

“不喝,饿死算了!”

花隐莫名其妙:“啊?!”

“给我!”沈越跑回来抢过托盘。

等引章追上来,正巧撞见花隐一副活见鬼的神色。花隐指指沈越寻壑的去向,看向引章。不待她发问,引章就抢白道:“沈爷回来了你没看错。公子生气了,这个你也没看错。”

沈越头一回见寻壑发脾气,如临大敌,兼之深知自己嘴拙,生怕把人从生气哄成炸毛,遂不敢造次,紧跟着寻壑回到兰秀深林。

绕过屏风,寻壑在案前坐下,沈越忙不迭把粥放在寻壑面前:“先暖暖胃,什么事都得吃饱了再说。”

沈越本以为寻壑会有什么反驳的举动,不料寻壑竟乖乖抱过瓷盅,不过接下来寻壑的举止,叫沈越觉得不喝更好:“喂喂喂!你吹吹再喝啊,这热气冲天的你要烫死自己啊!”

‘啪嗒’一声,寻壑撂下粥碗,嗓音如常,可一张脸却是冷若霜雪:“不是沈爷叫我喝的吗,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沈爷到底要我怎样!”

沈越接过粥,搅拌着放掉热气,一边开口安抚寻壑:“我其实有苦衷,你听我解释。”

“沈爷,您这次假死又是为了什么?恕我多情,即便您是真的拿‘照顾丘寻壑’当幌子,但倘若成帝治罪,很抱歉,这回我手上没有免死金牌,到时也只能见死不救了!”寻壑说话向来不紧不慢,这等咄咄逼人的气势,即便是沈越,也还是首次撞见。

好容易等寻壑说完,沈越终于插上嘴:“我……其实只有你知道我‘死’了。”

寻壑惊愕:“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趁着寻壑毛捋顺了,沈越赶紧拖来板凳挨着寻壑坐下,“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灵异。梦里的你和现实中一样,给芃羽引章各赠了一套房产,也给上战场前的我唱了那首民歌,可梦的最后,在我凯旋之前,你竟然和钟太医商量好……服毒自尽了。”说时,沈越留意着寻壑细微举动,果然见他神色明灭。沈越半是后怕,半是庆幸。

良久,寻壑才哑着嗓音质问:“是你知会殷姊断了我的药的,对吧?”

“阿鲤你真的对自己……!!”

“我怎么了……我活着痛苦得不行,寻死解脱你们也要阻拦!!!你们!!……”怒气的爆发,对于从来只会忍受的寻壑而言,太过陌生,以至于情急至此,寻壑竟然结巴了。

虽然事实不可否认,但被寻壑归入众多加害的一员,沈越顿觉一股剜心似的疼。当年施害的人大多逍遥在外,而今寻壑身边只剩下自己,沈越不想寻壑连个发泄的途径都没有,遂耷拉下气势:“你骂了要是好受点,那就骂吧。打也行,你开心就好。”

如若沈越还有其他辩解,寻壑或许还会照着惯性跟他‘吵’下去,然而此刻……

正如沈越首次目睹寻壑恼怒时的不知所措,此刻的寻壑,也是头一回见俯首认错的沈爷。寻壑顿时惘然:沈越纵然有错,但比起其他人,他好歹恩大于过,更何况他此次炸诈死,也是为阻止自己轻生,自己何来立场斥责?想明白后,寻壑内疚不已:“爷,对不起,我不该拿你撒气。”

沈越错愕片刻,小心翼翼将人捞进怀里,胸膛相贴,直到清晰感受到爱人平缓但分明的心跳,沈越才长舒一口气:“只要你还活着,怎么待我都行。”

相拥些会儿,沈越发现,寻壑虽然被自己抱着,但脊梁骨仍旧是绷紧的,他仍不肯放心依偎。若是往常,沈越定会嗔怪寻壑,但听过了张小壮说的种种,沈越遂明白寻壑拣尽寒枝不敢栖的惶恐。沈越发力,在寻壑惊呼之前,将他抱过来放在腿上:“让我抱一会儿,我好想你。”

闻言,寻壑果真乖乖‘配合’。

沈越这一抱,竟然抱了一刻钟,寻壑勉力支撑的脑袋再也顶不住,悄悄靠在沈越肩上。

“哈哈!”察觉寻壑挣扎着起来,沈越将人摁回肩膀并收敛笑声:“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接着,沈越竟转笑为叹,一下一下,安抚着寻壑脑袋,“连我都不敢依靠,你还能依靠谁呢?不过我也明白,这些年,曾经你倾心托付的人最后都和你反目了。教训历历在目,三言两语就要求你打消疑虑,那不现实。不过当年你曾许诺我的一句话,叫‘日久见人心’,这一次换我许诺你。所以啊我的鱼儿,就当是为了我这头一次托付出去的真心,也请你好好活,活得久一点。”

寻壑简单‘嗯’了一声,不作其他表态。

即便隔空,可沈越还是感觉到寻壑陡然上升的面颊温度,以及吐息的炙热,沈越知道寻壑有所触动,便拿定注意,把心里想说的都交代明白:“别人评价你,或许只会看你外在的功业成就。但在我眼里,这些算得了什么,你有着比这更厉害的。”

肩上依偎的头颅调整了角度,沈越知道寻壑正看着自己,悄咪咪按捺下喜意,娓娓道来:“从最早的说起的吧,十二年前秦家祸起萧墙,人祸面前,秦爷只能借酒浇愁,一蹶不振,直到你出手相助,秦爷才走出窘境。”

寻壑警觉地坐直:“沈爷怎么突然提起秦……秦爷?!”

沈越倏然想起一直没跟寻壑讲他在南越病重时的事,遂决定掩盖过去:“你的事情我如数家珍,需要哪件提哪件,哪用得着这么多理由。你先听我说完,这第二件……你还记得品花馆那个疯了的小倌么?”

“云雀?”

沈越收拢怀抱,让寻壑再度靠在肩头:“对,你送他上楼的时候,我问了沙鸥。哎,同是天涯沦落人,云雀被人从蓬门赎走后,也是好日子没过几年,就惨遭抛弃,而后他承受不住,便疯魔了。”说到此处,沈越吻过寻壑鬓角,珍宝似的环抱住他:“你看看,秦爷和云雀,同样面对困境,他们一个自暴自弃,一个丧失神智。而你呢?你经历的比他们多得多,也比他们苦得多,可你都挺过来了……”喷薄在脖颈边的气息止住了沈越进一步的诉说,这气息比适才更加灼热,然而与情|欲无关,只因寻壑一抽一抽,竟是在啜泣。

仍旧记得,当年沈越气急败坏时,曾当着邬三姑娘的面揭穿寻壑曾为**的不堪往事,可当时也没见寻壑掉了一滴眼泪,但此刻……

沈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吃晚饭,恰逢某个盛大佳节,沈府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小沈越那时睡得正酣,好梦无端被侍女叫醒,沈越遂将侍女轰了出去。一时气急而已,小沈越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就这么被撂下了,遂生起了闷气,也不去找那帮子大人,自个儿解九连环玩,可一双耳朵,却无时无刻不专注于后院合家团圆的热闹。

饭后许久,长辈才想起未上饭桌的沈府长孙,遂纷纷移步内间,见到了埋头‘玩耍’的沈越。众人纷纷夸小沈越省心,自己一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只有老祖母注意到小孙子的异常,几番问询。但小沈越不理会祖母,沈父呵斥后更是倔强如牛抿紧嘴巴。沈老祖母思前想后,遂问:“我的乖孙儿是不是委屈了?”沈越立刻掉头看向老祖母。

“哎哟,看来还真是的。奶奶给你赔个不是,冷落了我的乖孙儿咯。”

听到这一句,小沈越身上披的倔强铠甲霎时分崩离析,眼泪如决堤洪水,伴随着‘哇’一声嚎啕奔涌而出。

大难临头时尚且面不改色,可一旦被人理解被人安慰,那些强行镇压的委屈就如虎兕出柙,厉声喊冤。

十二年了,终于等来寻壑第一滴眼泪。

还好是虚惊一场,寻壑仍然活着。寻壑终于等来沉冤昭雪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那个真正懂他的人。

熹微晨光,在窗纸上晕开。雀鸟啼鸣,唧啾不止。

天终于亮了。

领口竟被浸湿,滚烫得令人心慌,沈越压低头颅,想要吻去寻壑止不住的眼泪,却被寻壑饱含惶恐的一句‘别看’喝止。

沈越苦笑。

大概连寻壑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流泪的样子吧。

“好,我不看,尽情哭吧。”沈越转而调整姿势,让寻壑下巴抵在自己肩上,紧紧搂着他,给他依靠。

“若是六年之前,我还是那个深享家族荫蔽的贵族子弟,想必不能参透你背后的艰辛。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如果我受的那些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读懂你,那么,我觉得再苦一点也值得的。”

“放眼朝野,那些官名响亮、家财万贯的,几乎都来自王谢之家。你一块白肉,走到今日公卿位列,真的没几人能做到。别理会谣言,你不是为他们而活,让别人说去吧。我的鲤儿有多棒,我知道就够了。”

“哇……”

寻壑这一嚎叫,终于叫门外自以为藏得隐蔽的人探出脑袋。

“去。”沈越以口形吩咐,把晏如驱赶出去。

直到沈越半个身子都麻了没知觉了,寻壑才哭到耗尽精力,连抽噎都费力了。

“谢……谢谢爷。”

沈越抬起还能活动的右胳膊揉揉寻壑脑袋,趁机劝说:“你要真感谢我,那就好好活着。你不知道,我这次被喂了剧毒的刀刺中心口,哎……别扒我衣服,我早就好透啦,你听我说。那时啊,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可程隐不死心,把我从你这‘偷’来的那两件旧衣服放在我枕边。我本来前脚都踏进阎王府了,可一闻到你的气息,我就不愿意死了,挣扎着从阎王殿里逃回阳间。”

寻壑顾不得双眼红肿如桃,挺直腰杆和沈越对视:“我那两件衣服是你拿走的?”

“这个……对,带着几样你的物件,我就当你陪伴在身边了。哎哟鲤儿,你这太过分了吧!”

沈越这话锋转得莫名其妙,寻壑一头雾水:“什么?”

“瞧瞧,这一圈小胡渣,都不能掩盖咱们鲤儿的盛世美颜,叫叔嫉妒了啊。”

寻壑:“……”老流氓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上两句又跑题了。

“沈爷。”竟是程隐的声音。

沈越抠紧了寻壑,不让他下地,但自己还是稍稍坐正,并问:“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就等沈爷进宫。”

“好,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就来。”

寻壑挣扎着起身,奈何沈越两臂像焊起来似的,就是不打开,寻壑恼了:“你不是说收拾收拾就去嘛,快点儿起来啊。”

“嗯,对,要收拾,不过不是收拾我,是收拾你。”接着不由分说,摁着寻壑就深深吻下去,以慰两月的相思之苦。

分开时,沈越意犹未尽,仍盯着寻壑苍白却因口涎滋润而丰满的唇瓣,好半晌才恋恋不舍挪开视线,交代道:“鲤儿,等我回来,好吗?”

寻壑点头,末了又问:“沈爷这次……这次是什么打算,还是不肯出仕么?”

“嗯。不过你放心,这并非我任性,而是,经过这次西北征战,我给皇上选了一批能人将士,朝堂该留给这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我而今年近半百,那些功啊名啊,真的看淡了,只想过好居家小日子。”

寻壑果然欲言又止。沈越了然一笑,安慰爱人:“你别总是将这事儿归咎到自个儿身上。实话跟你说,出将入相能给我带来的快乐很短暂,但自从和你过日子,我发现每一天都是在满怀期待中睁眼。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家好,并且在这种心安理得中度过一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所以啊鲤儿,别做傻事,自信一点,你值得有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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