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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边涌澜握着刀走出皇城,走出京师,一路向北。

山南漠北,海阔天高,从此他哪里都去得。

这人间,这天下,总有魑魅魍魉,总有奸邪毒恶,总有帮不到、管不了,总有苦难伸、冤难诉。

也总有人愿以一人一刀,平一事是一事,救一人是一人。

——青年手中有刀,便守住了他的道。

流年暗换,又是春天。

边涌澜出了江城,向北行了半日,有一地名唤黄陂,又名木兰故里。

木兰乡有木兰山,人间三月,正是辛夷花开的时候。

春暖花开,小儿嬉戏。边涌澜路过一群乡生土养,自在疯跑的孩子,见他们一阵风似地跑远了,方笑了笑,回身便见不远处一间野寺,庙门口种着一株辛夷,满树春花开得灿烂。

乡下小庙,破得门都快塌了,不知供的是哪路菩萨,虽无甚香火,佛像却也不太脏污,应是去年凡人百姓一窝蜂地求神拜佛时,有村民把这庙洒扫了一番。

求神拜佛,求完了,拜过了,却也没见有什么用处,诸般烦忧之事,该受还是得受。

去年热闹过一段日子的庙,今年重又冷清下来,案上不见有人上香纳供,积了不厚不薄一层尘灰。

野寺无僧,唯有边涌澜与佛像双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一个字。

“哥哥!等等我!”

突闻稚声笑语,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随着笑声冲进庙里,边涌澜回过头,只见刚才那群疯跑过的孩子又跑了回来,在庙门外玩笑打闹,其中有个小姑娘,拐脚进了庙,眼见庙里还站着个不认识的大人,却也不大怕生,咧开嘴冲他笑了笑。

笑是笑了,小姑娘却到底有点害羞,不愿和外人说话,当下不再搭理边涌澜,带着闹出来的满头大汗,跑到菩萨像前,把手中几支攥得蔫头耷脑的小野花放到了案上。

许是平日就常在此处玩耍,小姑娘放了花在佛前,却也不行礼,不求拜,不向菩萨许什么愿望,嘻嘻笑着冲佛叨咕了一句什么,就又转身咚咚跑远了。

边涌澜耳力好,那孩子小声叨咕了什么,他自是听得清楚。

待一群小儿都你推我搡地跑走了,他方慢慢走出庙去,并不摘那辛夷树上开得正好的花朵,只弯身在树下拣了一朵刚落的,尚还不大萎败的木兰,执着花重新走回佛前,把那朵落花与小姑娘留下的野花摆在一处,轻声说……

他轻轻开口,与那既不求佛,也不许愿的小姑娘一般,只轻轻地对佛说:“祝你快乐。”

春日晴好,边涌澜踏着春阳走出一间野寺,却见那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辛夷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佛僧。

佛僧年纪轻轻,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再简朴不过的灰色僧衣,立在满地落花上,双手合十,抬眼看向他。

春风徐过,花影摇曳。僧人本是个平平常常,乏善可陈的面貌,却也因着那一树花影,平白沾了几分红尘颜色。

“…………”

边涌澜脚步微顿,回看了僧人一眼,并没什么同人寒暄的心思,径自往前路去了。

“…………”

走了小半个时辰,边涌澜却突然回过头,瞥了眼身后几步之人,没奈何地问道:“这位大师,你一直跟着我干吗?”

“贫僧……”僧人停步垂眸,又抬起眼,手执佛礼道,“贫僧无庙无门,四方云游,看施主也是一人,想着路上有个伴也好。”

“你们修行人,应是最不怕寂寞,”边涌澜却是笑了,回身看着他问,“大师,你的佛念到哪里去了?”

“是人非佛,便总难免寂寞,”和尚面貌普通,一双眼睛倒是长得挺好,笑意沁到眼底,便似浅溪流水,闪出粼粼波光,“施主想往何处去?贫僧自无不可。”

“……你可以,我不可以,”边涌澜转身摆手,“我跟一个和尚就伴干吗,大师且自去吧。”

话是这么说,他却也没有拔刀赶人,只是不再理身后的和尚,安步当车,默默往木兰山的方向行去。

边涌澜翻山是想抄近路,他那脚力,纵使并未提起轻功赶路,也不是寻常人跟得上的。

可这和尚跟得上——爬山涉水,他都能跟上,只是不知为何,一介出家人偏要死皮赖脸,非跟在别人身后不走。

边涌澜路过山中深涧,在河边汲了一囊水,没好气地与僧人道:“大师,你也太烦人了些,莫要以为我好说话,你再……”

只是无论好话赖话,他都没能说完——幽谷深涧,流水湍急,河上架了一座吊桥,本是方便山民来往,此刻却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边涌澜目力好,话未说完,身形已如电疾掠了出去,人影方才入水,便已被他捞了出来,足点急涧中的礁石借力,一个起落便回到了岸上。

“…………”

落水的是位妇人,约么四十来岁,面上十分木然,似还没回过神,既无惊吓之色,也没什么得幸被救的喜意。

她本是一心求死,被人救回来,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大姐……”

边涌澜身上半湿半干,见这妇人浑身湿了个透,方欲除下外袍给她披上,又见那位明明身无长物,连包袱都未背一个的僧人,不知打哪儿取出一件僧袍来,为妇人披在了身上。

“小伙子……你现下救了我……”

妇人身披僧衣,却得不到半分空门清净,心中早打了一个死结,木然与救命恩公道:“……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我大女儿,难产死了,未留下一男半女……小儿子前年成的家,想着家里穷,怕生了娃不好养活,便随他爹去城里讨个活干……”

妇人面上已无悲意,平平淡淡几句话,向恩公交待了家中惨事:“他爹惹了惹不起的人,被人打死了,他一时气不过,想为给他爹讨个公道,失手杀了人,被砍了头……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妇人的泪早已哭干,只认了命,漠然道,“他媳妇是个好孩子,不能跟着我守一辈子寡,我送她改了嫁,已了了心事,可以去了。”

“……大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边涌澜说完,却听妇人道:“哪有家……我没有家了。”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人没了,屋子还在——怕的也正是屋子还在,本是一家四口,守着一间小院,虽是清贫了些,然而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留下过多少欢声笑语。

“大姐,我孑然一身,没有地方可去,借你这儿暂住些日子行不行?”

“………

…”

“你不用怕被人说闲话,”边涌澜这时倒想起了跟着不走的和尚,只觉他终于派上了用场,拉过僧人道,“他也没有地方去,也得在你这儿住下。”

“怕人说闲话……”女子一路默然无话,现下却竟笑了,苦笑着摇头道,“我连活都不想活了,还怕什么闲话。”

于是边涌澜带着一个和尚,便就在这木兰山脚住了下来——妇人娘家姓姚,夫家姓李,被叫了半辈子“李家的”,如今只被这非亲非故的青年唤作,姚姐。

“姚姐,我看你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边涌澜住了几日,便自在地当是自己家似的,抱着一束不知打哪家讨来的秧条跨进院门,扬声问道,“我们一起种架葡萄可好?”

“…………”

妇人手中举着一只缝了一半的袖管对光打量,闻言跨出屋门,默默走到青年身前,比了比长短,道了句:“倒是正好。”

恩公有求,求一个住的地方,还求她为自己做一身衣袍。

但她又如何不知,他真正想求的是什么?

他救得了她跳河,救不了她上吊,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便求她暂且先再活一活,活一天算一天,万一活着活着,就回心转意,愿意再活下去也未可知。

“小边,”妇人收了缝到一半的袖管,点了点头,“便依你,种架葡萄吧。”

葡萄不是什么精贵的物事,没半点娇生惯养的脾气,不挑水土,哪里都能养活。

三月插条,已是有些晚了,但晚了不要紧,葡萄长得快——那秧条上的叶子,都不是一天一个样,种进湿土里,过一会儿去瞧,有那指甲大的小叶子,叶边就发了红,再过一会儿去看看,便见一片舒展的绿。

长活了,长高了,就该上架了——三人一起上了山,边涌澜足一点便站到了树上,拣那碗口粗的树枝砍了根下来,随手扔到树下,低头望见僧人仰着脸,眼中含笑地看着自己,便也不由自主地对他笑了笑。

姚姐拎着一个竹篮立在一边,看了他们一会儿,俯身摘些野菜蘑菇,回去熬锅素汤喝。

刨坑、竖柱,葡萄还是个小孩子,无需十柱八梁,给它四根碗口大的木棍,再架上横梁,便足够它一年攀长。

小孩子吭哧吭哧,努力长得飞快,四月已见满架绿叶,巴掌般舒展开,傍晚三人在院中坐着纳凉,它便也要一起纳凉,叶片映着斜晖,在晚风中摇过来,摆过去,宛似在向人招手,高高兴兴地打招呼:“凉快呀!”

人要吃饭,葡萄也要吃——姚姐看小边和那位法名“无名”的小师父,都是一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却没想做掏粪施肥的粗活,竟也能做得来,不见半点为难的模样。

葡萄施肥,讲究的是一个原汁原味,粪都不用掺水,一桶倒下去,那味道可不大好闻。边涌澜皱眉屏息,口中却还要轰和尚道:“你是属苍蝇的么?凑我这么近干什么?”

“……涌澜,”僧人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与他玩笑道,“下次不好好说话的时候,还是先想想再张口吧。”

时近五月,上过肥的葡萄,这便要开始使劲浇水——葡萄浇水,那不是浇,而是灌——《图经》有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灌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称其苗为木通。”

姚姐没种过葡萄,也不知道这书上的之乎者也说的是啥,却眼见这满架喜人的绿意,是真的喜欢水。

僧人两桶水灌下去,简直能听到葡萄喝水的声音,咕咚咕咚的,不一会儿就从根通到了梢,有修剪过的切口处,转眼就滴滴答答地落了水珠,一滴连着一滴,像流不完的眼泪。

妇人突觉面上湿意,抹了把脸,才发现这人活下去,竟还有眼泪可流,像干涸的古井,重又冒出水来。

“先师曾在庙中种过一架葡萄,此物最是喜水,”僧人借住在姚姐家,每日也没见他诵经念佛,现下却双手合十,口中不闻佛理,说的只是万物生长之道,“便似人有心窍,葡萄藤秧中空,方俗名木通。”

“…………”

“空了便填满,通了便流泪,”僧人一手执礼,一手取了方素帕交至她手中,淡声劝慰道,“万物自然,想哭就哭吧。”

眼泪是苦的,葡萄却是甜的——葡萄种下,当年并结不出果实,故此果子有多甜,人还尝不到,只尝到这葡萄打出的卷须,竟带有一丝甜味。

就像小孩子到了年纪就开始疯长,葡萄长着长着也没了章法,几天工夫就抽出一根新条,要任由它这样瞎长,是结不好果子的。

铰枝掐须,那新生的卷须最耗果木精气,有多少是多少,三个人六只手,全给它掐了,姚姐舍不得扔,便拿一只粗碗,满满装了一碗。

“你们尝尝,这须子似有点甜,不如腌一腌,做碟小菜就粥。”

姚姐俭省日子过惯了,当下端着碗去了灶间,余下边涌澜和僧人站在葡萄架下,踅摸着叶间还有没有残须余孽。

“你尝尝,是甜的吗?”

边涌澜眼尖,又掐去一小截卷须,自己不入口,却没规没矩地把那截嫩芽塞进僧人口中,拇指若有如无地抚过他的唇瓣。

“…………”

僧人垂眸,满架叶影遮去他耳尖攀上的热意,细细嚼过咽下,方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甜的。”

又过了几日,葡萄终于开花了——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实则自然会开,只是花朵太小,淡黄微绿,不在叶间仔细寻一寻便找不到。

葡萄开花了,梨树也开花了。

姚姐说镇口有几株梨树,每年开花都很好看,“孩子小时,我总要跟他们说,花好看,别去摘,往后是要结果子的。”

她头一次主动提起旧事,面上有哀意,却也静静地浮出一点笑来。

都说梨花如雪,但看过便知,其实并不像。

梨花那样透,那样明,细看一看才知道,那其实是月亮的颜色。

三人站在花树下,都不讲什么话,只默默看着风过花间,吹响一树月光。

夏天来了,长而静,连蝉鸣都是静的,声声串起仲夏灼亮的日光,漫天的霞影。

说是当年不结果,但想是觉出有人实在想吃,葡萄竟也辛辛苦苦,卯足了劲儿结出了几串小果子来——可见有人这“心想事成”的运气,真不是随便说说。

“太酸了,吃不得,等来年吧。”

边涌澜摇摇头,满脸“这株葡萄不行”的嫌弃,气得一架枝叶婆娑,窸窸窣窣,大约是在骂人。

没有葡萄可吃,姚姐却买了瓜来,打井水镇凉了,剖开切块,笑与二人道:“这瓜甜得很,来吃两角去去暑。”

“好歹结了两串果子,也算没白疼你,”边涌澜揪了揪葡萄叶子,安慰它道,“往后你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给我们遮个凉也好。”

满架绿意由青转黄,待到叶子落尽,光秃秃的,就到了下架的时候。

边涌澜与僧人合力把葡萄架拆了,看那立柱横梁还未糟朽,便摞进柴房留待来年再用。

姚姐执着铁锹挖土,虽是个妇人,但是干惯了活,力气自是大得很,挖出坑来,埋了葡萄老条,又把土拍平夯实——葡萄顶耐活,埋在土里猫上一冬,来年挖出来,浇个水,一日就能展叶抽枝,又是一架活泼泼的绿意。

秋尽冬来,细雪纷落,家家户户杀鸡剁肉,辞旧迎新。

去年除夕,妇人与不愿改嫁,想为她送终的媳妇相对垂泪,镇上别人家的鞭响,掩住了这一家的哭声。

今年窗纸透出烛火暖光,也透出一声笑语——边涌澜笑着揶揄僧人道:“大师,你这擀面皮的手艺还不如我,是一直这么笨手笨脚的么?”

雪静静下着,院中落了薄薄一片白,葡萄睡在土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直到二月春风又起,三人铲土起窖,把去年埋下的葡萄藤从土里挖出来,便见藤上竟已偷偷生了几枝芽苞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旧藤放在浇过水的湿土上,过一会儿去瞧,就见叶边已发了红,再等上一会儿,又见一片舒展的绿。

“姚姐,今年……”

“我知道,你们这就要走了。”

自然而然地,妇人就知道,今日便是分别的时候。

她笑着打断青年告别的言语,眼中有不舍,却再无凄意。

“大姐……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妇人敛去笑意,随两人走到院门口,并不再远送,也不说什么“一路平安”的祝词,只点了点头,神情安宁地与他二人道:“我晓得,不管明年还是后年,什么时候再路过,记得回来看看,大姐给你们剪葡萄吃。”

人影渐远,她目送他们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了,方回身掩合院门。

——人间四时,活着吧。

** ** *

所有关于种葡萄的内容和梨花的比喻,版权都属于汪曾祺先生(详见《葡萄月令》)

关于蝉鸣的意象属于张爱玲女士。

放在正文里讲是因为怕盗文网站不盗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大师:我可以。澜澜:不可以,先清心寡欲五千字再说。

种葡萄确实是个flag,但是个好的flag。我要用十二万字向你们安利一下汪曾祺,有时微博粉丝会私信我说一些自己的苦恼,我不擅长劝慰人,就安利她们去看汪曾祺。汪曾祺先生真的很好,是在最苦的时候都能写出一点生趣的人。最后本章送给微博ID“林江北哦”的小姑娘,写完这篇文(还有一章和一个尾声就完结啦)我没什么别的长进,大抵就是以后再去佛前进香,不会再对菩萨许什么愿望。生而为人,苦海自渡,若真举头三尺有神明,只祝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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