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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江南风景独好,笠泽千倾烟波,渔歌唱晚,离湖二十里处有小镇名唤“湾荡”,一个名字,便道出了鱼米之乡的盈盈水色,潺潺温柔。

湾荡镇上几百户人家,炊烟四起,饭菜飘香。这和乐安宁的景致,哪里看得出来,二十六年前,笠泽湖曾有怒涛直卷出四十余里,把周边大大小小的村镇冲了个干净。

家家户户吃饭的点,镇上药铺却不得清闲,药铺堂中只有一人,又要做掌柜,又要做伙计,偶尔还要兼做个大夫,为街坊邻里看些小病小痛。

“我说你这个守财奴,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舍得再雇个人?”

人未至,笑语声先到了,便见一老僧跨过药铺门槛,立在门口含笑行了个佛礼。

“老夏,你等我抓完这服药。”这身兼数职的药铺老板想是与来人很熟,不与夏春秋做虚礼寒暄,头都不抬地忙乎手边活计。

“淼淼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虽是有些爱钱,药材上却从不打马虎眼,”等着取药的老头儿呵呵一笑,接过话头,“这位大师,我看你面熟啊。”

“老衲有时来找吴老板叙旧,这位施主先前见过我也是有的。”

“行了,别聊了,给钱,”药铺老板非是小名叫淼淼,而是大名就叫吴淼淼,看上去怎么也有三十多了,却没什么尊老的礼数,收过药钱,还要没好气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腿不能沾凉水,不能沾凉水,你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能听句人话呢?”

“呦,我们淼淼生气了,打小就这么不识逗。”

老头儿呵呵笑着取药走了,吴老板想是不打算再做生意,下了半扇铺门,返身为到访的熟人倒了一杯冷茶,口中却不再叫他老夏,而是改了称呼道:“小友,别来无恙?”

“既然称我为友,总该给我杯热茶喝吧?”夏春秋握着没有一丝热气的茶杯,无奈地摇了摇头,“连点茶叶钱你也要省,你这做人做得可真没有意思。”

“我老婆那么好看,女儿那么可爱,做人做得可有意思,”吴老板振振有词道,“再者说了,我不省俭一些,等我走了,我老婆孩子靠什么吃饭?别说是我的钱,我看你的钱最好也留给我老婆孩子用,反正你人都随我走了,我老家又用不到钱。”

“…………”夏春秋无言心道,待印一开,这人间变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怕要比二十六年前闹出更大的灾祸,你老婆孩子要先能留一条命花钱才是。

“照老衲说,这人间本就不是值得久留之处,你何不妨把妻儿一起带走……”

“他们又不是我老家的生灵,凡人嘛,不留在人间,瞎跑什么,”吴老板驳了一句,又摆了摆手,“不是说你,你帮我回家,我帮你留在你心心念念的仙境里,你我之间,很是公平。”

“……你既无心人间,又何必娶妻生子,平白多了牵挂?”

“牵挂是这躯壳的牵挂,不是我的牵挂,”吴老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肉身,“当年他人死了,尸首借给我栖身此间,我帮他继续活着,娶妻生子,也是很公平。”

“…………”

“这躯壳死时才十岁,还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呢,我这也是好心,”老僧不答话,吴老板继续嘟囔道,“再说这躯壳的爹虽然淹死了,娘还活着,到了岁数就天天逼她儿子成家,我有什么法子?还好我挑了个顶漂亮、顶良善的姑娘给他。”

说人人到,便见一位三十来许的妇人拎着食盒跨进药铺,想是见自家相公没回家吃饭,这就来给他送饭了。

吴老板口中“顶漂亮”的姑娘在老僧眼中,实则不过中人之姿,也不知道那方天地中,那些据说天生地养、灵气化形的神物,到底是靠什么分辨凡人美丑的。

他不仅不知道它们靠什么分辨美丑,亦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心,有没有情——说没有吧,这位不晓得本相如何的“吴老板”,却又不愿见它栖身的躯壳一世孤零,让这躯壳的老娘伤心;说有吧,它又不肯带这躯壳的妻儿走,须知人都不在了,留下花不完的金银又有何用?

“哎呀,不晓得大师也在,可有快一年没见过您了。”

妇人拎着食盒一抬头,便见老僧与自家相公对坐喝茶,忙招呼道:“饭菜怕是不够,我再去做几个素菜来。大师,您上回给妞儿的平安无事牌,我都没来及好好谢谢您。”

“不是值钱的东西,不用谢了,”老僧含笑摆手,“也不用再添菜,我坐坐便走。”

送走妇人,吴老板也不让一让老和尚,顾自取出食盒中的白饭,佐以青菜蒸鱼,吃得有滋有味。

夏春秋虽不戒口欲,却也真不是踩着饭点过来蹭饭的,走去关合了另一半铺门,方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予埋头夹菜的人道:“这便是那枚长安印。”

“先放那儿吧,吃完饭再说,”吴老板瞥了印一眼,收回目光道,“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顿饭。”

于是这枚干涉着两界天地,千万生灵,用金贵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的长安印,就这么屈尊和一盘青菜,一盘蒸鱼一起摆在了一张旧木桌上。

夏春秋望着这枚印,不免又想起二十六年前的旧事——那一年,他带着一个与仙境有缘的青年汉子离了幽州,一路南下,走访过各处遭灾的所在,只为去寻一寻,还有没有人得入异境而返。

天地异动,各处死的人多得是,失踪者亦有不少,他却再未寻得第二个自称见过仙境的人。

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难免让一心寻仙问道的老僧心生荒唐之意:他是觉得自己荒唐,竟信了一个粗鄙汉子的话,也许所谓仙境,确实不过只是黄粱一梦。

然而路过洪水已退的笠泽湖,经过一个忙着重建的镇子时,他却被一个在街边玩耍的小童出声唤住了。

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说话却很是老成。

他与夏春秋说的头一句话是:“你这和尚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你可是学过什么特别的封印之法?”

这世间事,有时就是这般奇妙,譬如棋盘落子,每一子都有其归处。

夏春秋心知自己不过也是其中一子,却有心把这一局许已下了万年的棋局,下出一个终局。

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定胜负的一子?

夏春秋亦不知道,只晓得一个道理:落子无悔。

“你可带着这印去过那马山镇了?”

吴老板吃过饭,擦完嘴,方拿过那枚印细细端详。

“去了,也按你说的法子试了试,只搅得百里山河气数混乱,不见其他的动静。”

“无妨,既不能巧取,大不了强开,我们又不是没研究过这个封印,这都琢磨了有二十年了吧?你看,把你头都琢磨秃了。”

“…………”夏春秋心道我的头初见你时就是秃的,这不是人的东西来人间晃了一圈,不学人点好,偏要学人造口孽。

“那老王爷身子还好吧?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别印没开成,他人先蹬腿去了。”

“放心,他精神健旺得很,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夏春秋与吴淼淼,一个是人,一个不是人。

一个虽习得了不世出的封印法门,却在寻仙一事上没什么大用;一个虽自称倒霉地从另一方天地落入凡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老家。

好在世间总还有其他人妄念着成仙得道,长生久视——先皇曾册封过一位亲王镇守西南,只是这位西南王既无文韬武略的本事,也无争权夺势的心思,倒是出了名的着迷方术,供养了一堆和尚道士。

吴淼淼的本相是什么,夏春秋从未见过,只道他教给自己的本事是真的——吴老板自称他在老家也是一方呼风唤雨的神物,只是一身修为到了人间,屁用没有——他调用不了此方天地的山河灵气,只能指点夏春秋学一学附神之法,待老僧投效了西南王,又手把手带他研习苗民蛊术,直让老僧疑心他的本相是不是条虫子。

夏春秋肯投效西南王麾下,只为看看他搜罗过什么方术,略使了些本事,便被这位满脑子求仙问道的王爷奉为上宾,忙不迭拉着他秉烛夜谈。

聊来聊去,聊至兴处,西南王傲色笑道:“先师有所不知,这天下原该是本王的。”

“哦?愿闻其详。”

“本朝虽立嫡不立长,但那一位,”他手指了指天,“打小身子就弱,子嗣也是艰难。”

“确实听闻如此。”

“父皇当年本动了传位予本王的心思,只是后来那位身子骨好些了,也就没再提了。”

“…………”

“仙师不信?”西南王本事没有,心思却重,见夏春秋不答话,只以为他不信,哼了一声道,“父皇未大行前,有一阵身子也不爽利,本王侍疾时曾听他说过一件秘事,本只有历代天子才能得知,这京中有一间古刹,寺名长庚……”

“王爷真是个有福之人……”夏春秋垂眸听完,含笑道,“宫中宝物想是俱会登撰造册,王爷,那印如有拓本,能不能想办法描一份给老衲看看?”

“这‘长安’二字,与你师门那封印法阵系出同源,”吴淼淼看着印上,早对着描来的拓本研究过多少年的笔划,“我在老家修行,用你们人间的算法,成精化形不过……”他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自己也不太确定地问道,“不过六千多年?”

“…………”老僧心道你自己都算不清楚,问我干什么,况且“不过”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总之封印成时,我还没有神智,”吴老板皱着他本就下垂的八字眉道,“不然咱们琢磨出的开印之法,也不会只有五成把握,还要赔上你那徒儿一条性命。”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夏春秋倒不可惜柴午的性命,随口玩笑道,“试一试又不要钱。”

“……我来了你们人间二十多年,总有一事想不明白,”吴淼淼放下印,突正色道,“现下许能回去了,我问小友一句,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但问无妨,老衲知无不言。”

“你们是因为人太多了,就不太在乎人命么?”吴淼淼确是一脸不解,“可我看也不是啊,我那些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就要来抓药,可是惜命得紧。”

“…………”

“那就是活得太容易了?”老僧一时不答,吴老板继续自己瞎琢磨,“我老家可不是,想要成精化形,得开神智,可真是需要大机缘,大气运的事。”

“……不容易,”夏春秋终开口道,“活得不容易,”复又摇了摇头,“虽说不容易,但你的问题,我因不知,故不可言。”

“无妨,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吴淼淼并不介意,只嘱咐道,“不过你若真跟我回了老家,可别吵吵寂寞。我们那里不仅没有人,便连我这样的东西都没多少,而且不分公母,没什么阴阳繁衍一说,”他倒不忌讳自称“东西、公母”,只似出神忆起异界之景,感慨道,“你们人间是真热闹啊,我们那儿走上好久好久都没个活物,便是活物,也都是各据一方,每只和每只都不重样的,想找个跟自己一样的东西就个伴,那可是找不着。”

“事宜早,不宜迟,我身后还有我那师侄和一位宫里来的小公子追着,我看你今日就随我去吧,”夏春秋不再听他啰嗦,出言定论道,“是否还用回家与这躯壳的妻儿告个别?”

“谁说我今天就要跟你走了?”吴老板诧异反问,“妞妞前两天受了风寒,这还咳嗽着呢,我总得等她不咳了再走吧?”

“…………”老僧又是片刻无言,心道你这都要走了,还管她咳嗽不咳嗽干什么。

“你自带着印先去布置,我等妞妞好全了就去找你,”吴老板摆摆手,又问道,“身上带钱了没?留给我吧,不能白喝了我的茶。”

老僧摇头留下身上银两,又叮嘱了一遍小心追踪之人,便不再说什么,携印出门去了。

吴淼淼回了家,逗了会儿孩子,和老婆说了会儿闲话,戍末一家人便如常熄灯歇了下来。

但见子时刚过,吴老板突像诈尸一样坐起身,犹豫片刻,反手按上自己眉心,很是艰难地,仿佛憋屎一样憋了半天,手指甫一离开眉心,便见两点青芒自他神庭穴中飘了出来,鬼火般一点没入床上妇人眉间,一点被吴老板托着,来到孩子睡的小屋里,没入床上小儿的印堂穴中。

“有我的真识护你,别的不说,保命是肯定保得住的,”床上小儿梦中咳了两声,便听吴老板又轻声找补,“兴许也一辈子不会生病了。”

“爹爹……”小女孩也不知是被当爹的吵醒了,还是自己咳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唤了一声。

“爹爹在,你继续睡。”

“……爹爹,你不睡觉,是要去干吗?”孩子睡得迷糊,问话倒还清楚。

“什么都不干,”当爹的为她掖了掖被角,顿了顿,又轻声补道,“哪儿也不去,你睡吧。”

孩子重睡过去,吴老板不敢再出声吵她,只在心中道:闺女啊,你爹我本是个连公母都不分的东西,为了和你娘生你这个宝贝疙瘩,可是费了老劲了,你以后可一定得听她的话。

他本想再摸摸她的头,但终只是学人叹了口气,收手回身去了。

作者有话说:好了,我知道这章没有澜澜和大师,可是刚进组的吴东西(全称“吴淼淼这个连公母都不分的东西”)也很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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