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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同是一方暗室,却不闻雨打风吹之声——这暗室四壁无窗,只有一扇石门,正中放着一方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位老僧盘膝吐纳,约么六十来

许的年纪,直鼻深目,鼻侧两条经年岁月刻下的法令纹,让这出家人一眼看去称不上慈祥,倒能看出年轻时是个英武的面貌。

“不中用的畜生。”吐纳之际,蒲团上的老僧突然冷哼一声。

“仙师息怒!”老僧身后半步还站了一个中年汉子,看面相怕也年近五十,可没有一点年纪带来的稳重,即便知道老僧口中“不中用的畜生”指的不是他,仍自慌慌张张,扑通跪倒。

“莫慌,那扁毛畜生跟不住人,又与你何干?”老僧吐纳完毕,沉声道,“我教养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

“是弟子愚钝,学……学不得仙法,不能为仙师分忧……”那中年汉子口称弟子,语气中的畏怕却远非尊师重道,而是单纯的胆怯恐惧。他本大字不识一个,能把一句对答说得得体一点,已是这些年的长进了。

“罢了,扶我起来吧。”老僧伸手,撑住跪在身旁之人的肩膀,借着搀扶站起身——他看上去不过六十来岁,实际年龄已逾八十,若放在寻常百姓家里,这么大岁数的人体格还如此健旺,确实当得起一句“老神仙”。

“仙师,弟子再给您点根蜡烛。”中年汉子扶着老僧坐到桌边,见他拿起桌上一封书信,忙讨好说道。

“我还没有这么老眼昏花。”老僧抽出信笺展开,轻声驳了一句,那中年汉子却心头一惊,急急退开两步,似是生怕看到信上内容——他这些年伺候这位“仙师”,学会了说几句周道话,也学会了认一些字,方才潦草一瞥,瞥见信笺开头是“夏春秋”三个字,就知道这信中内容是自己万万看不得的。

他识的字不多,也晓得这位看上去是方外之人的老僧,实则不修慈悲、不守戒律,而“夏春秋”三个字,正是他的俗家名讳,这世上却没几人能叫得。

“有的人,总当自己是天生贵胄,自觉无论何时都高人一等,”老僧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书信,随手放到一边,摇头笑道,“可到头来还不是像所有人一样贪生怕死?”

“…………”中年汉子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见桌旁人并不需要自己答话,只凑近灯火提笔回信,方才敢出声喘气。

“你收拾收拾,母蛊已落入人手,此地不能再留了,”老僧垂目回信,好整以暇道,“倒不知那小畜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活吞了我的蛊,怕真不是此间之物。”

中年汉子得了吩咐,赶紧退出门外,便没听到老僧下一句悠然神往地轻叹:“……只可惜那门功法,终无缘一窥究竟,否则哪里用费这些周折。”

“涌澜,我的这门功法,名唤众生相。”

老僧口中无缘得窥门径的不传之秘,现下自昙山口中道来,却只如喝水吃饭一般平常。

“……我能听得?”

僧人重合上眼,掩去眼底翻涌沸腾的欲海,满室便重回清净——挽江侯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的地方,无论是街头闹市,还是鬼蜮尸障,他总能自其中裁出一方古井无波的清净——只要不去看他那双眼睛。

“我讲予你听,你便能听,”昙山不在意道,“既修众生相,便可见众生。”

“如何去见?”

“十年前,我尚未自封眼识,修为也未至此境……”昙山话语平淡,随意说起陈年旧景。

那一年,年轻的僧人开堂讲经,堂前庙外熙熙攘攘,僧人不愿见百姓拥挤踩踏、妄生祸端,便动用了这门不外传的秘法,赠予众生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片刻慈悲的梦幻泡影:庙外有一心向佛,却挤不进人群的老妪突然落泪——她见到早逝的儿子迈进家门,仍是十几岁的容貌,火急火燎地唤她:“娘,来碗水喝!”

有正随着人群推搡进庙门的青年忽地喜笑颜开——他见到花烛摇曳,喜字满堂,烛光中他迫不及待地挑开盖头,盖头下正是他打小喜欢,却嫁做他人妇的姑娘。

有混迹市井偷窃为生的无赖正要伺机下手,又突地住手,乐不可支——他见到金山银山,数不尽的珠宝富贵,都是他的。

有忍着打骂拼命挤进讲经堂里,只为看施不施斋的乞儿见到米饭鱼肉,还有一碗热汤。

而贵为嫡皇子之人与一个乞儿不过隔了数个人头——他见到疾病缠身,却仍强撑不肯放权的父皇终于禅位,他得以继承大统,那是一个对权力跃跃欲试的太子最不可言说,更不敢言说的心思。

太子身边忠心耿耿的老奴眼中也有喜有泪,这一次却不是为了他的主子——他看到自己这辈子做了一个囫囵人,子孙绕膝,天伦和乐。

昙山自不会向边涌澜细数这无边的梦幻泡影,只平平淡淡道了一句:“我见众生,而众生,便见到他们最深的欲求。”

“…………”

“…………”

“好!”少顷沉默之后,挽江侯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话语也痛快干脆得仿佛全没过脑子,“那日我终只见到你,你自己琢磨琢磨这个意思。”

“……我琢磨着,这个意思是你不知何故,竟可不受功法影响,似是神魂不同常人,”昙山闻言竟也不恼,非但不恼,反而难能一句话说得有声有调,带了十分人气,“涌澜,你这个什么都敢张口就来的性子……”

“不好吗?”挽江侯反问,不待余音落定,已倾身而前,吻上僧人闭锁的双眼。

一吻轻触即分,他低声道:“得罪了。”

室间再无人语,僧人面色如常,不嗔、不怒,不兴波澜,虽是披着染血的僧袍靠在床头,却像青灯古刹跪于佛前,竟是一个入定的姿态。

边涌澜也不再说什么,只又擦燃一根火条,对着点亮的灯烛陪在佛子身边,横刀膝上,静坐听雨。

雨声串起十年光阴,滴滴都是浮光掠影:镜中花谢,水中月散,人们或喜或悲,却悲喜中都带着释怀与安详,静静离去了。

其中偏有一个少年,还兀自盯着讲经台上的僧人,又不得不护送身旁贵人回宫,便只来及回了下头,仓促地对僧人笑了笑,并不知对方看到没有。

“涌澜……”

已似入定的僧人突又开口,却又片刻迟疑——昙山发现,若要当真去想,他还真是想的起来——芸芸众生,千姿百态,他借由佛像的眼去看,看了一万张脸、十万张脸,这男女老幼的面庞便均混在一处,变作好一幅众生相。

可是这样一幅庞杂冗繁的画卷,偏就有人能够生得脱颖而出,扫过一眼,便自难忘——昙山并无过目不忘之能,却细想了想,就打千姿百态的众生相中,拣出了一个少年。

——是了,这孩子当年确是异于旁人,离开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昙山心念一动,便觉识海凭生千澜,有少年踏浪而来,粲然一笑,顾盼神飞。

僧人立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中央,手执佛礼,端庄肃然。他静静抬起眼,望向脚踏汹涌浪潮,度海而来的少年,又见少年立在潮头,再笑一笑,已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涌澜,”僧人续上前文,不知是对面前陪自己静坐的人,还是对识海中立在潮头的青年说,“……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挽江候低声回应,手指轻轻抚过刀鞘上的暗纹,“……也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你。”

这把可谓“如朕亲临”的囚龙刀,刀鞘上的暗纹不是龙腾之形,而是一条逶迤的长江,流淌过数不尽的日月。

后来少年出宫时打听过,却听说僧人已封寺云游,再不知所踪。

他站在寺前,谢过路人,倔强地抿了抿唇角,握紧手中刀,南下去观潮。

——少年手中有刀,要去找他的道。

江潮来去,一看就是五年。

五年间每每去观潮时,边涌澜总会回亲生父母家看看。

“合该生在皇家”终归只是“合该”而已,千倾宫阙,不是他的家。

海陵郡守一职本是个任满便需轮转的位子,但因边家出了个祥瑞的长子,百姓觉得这任官老爷又吉利又仁善,离任时送万民伞请愿,天家便从善如流,钦定海陵郡守自此留任,不必再轮转他处,虽不算升迁,却比升迁更妙——既不招风惹眼,又有了安稳经营的根基。

边家父母对这个只在自己怀里抱了七个月的孩子不是不亲热,但亲热中又有疏离,有敬畏。

这敬畏在边涌澜封侯后便愈发明显——他的父亲见到他,要先下跪称一声“臣”。

挽江侯笑一笑,道起来吧,这一家人方才起身恭谨相迎——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便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倒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去看潮,远离喧嚣的人群,遥遥立在山巅,凭风眺望,形单影只,确有些寂寞。

寂寞中他有片刻好像念起了一双隐隐绰绰的眼睛,又在决然抽刀,反手斩下的那一刻,一切皆忘。

——他找到了他的道,便干脆利落地斩去前尘。

“斩姻缘?”宝刀铸成,亲手赠予情同手足的臣子时,天子方才听闻此式的名字,笑着调侃道,“涌澜,你是有多不愿朕为你指一门婚事?”

“不是那个姻缘,”挽江侯摇头,心知皇上想岔了,又找补道,“不过指婚也不要再提。”

“罢了,朕都随你,”天子一诺千金,含笑允道,“朕的涌澜心中只有刀,怕是刀法再精进几分,就能以刀入道,飞升成仙了,”复又展开手中一卷图纸,“这把囚龙的刀鞘你想要个什么样式?”

“……嗯?”

“发什么呆,”天子把图纸递给他,“问你刀鞘要什么样子,你自己选。”

“……就铸一条江吧。”挽江侯却不看图纸,似仍心神不属,随口回道。

“原来……”流年暗换,如今已然长大成人的边涌澜坐在佛子身边,凝望着床头灯火如豆,轻轻抚刀笑道,“那时我不知为何,下意想要在刀鞘上铸一条江,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他突地倾身侧卧,将脸庞枕在僧人膝头,动作间不见分毫旖旎,只带着一丝孩子般的眷恋,眷恋地仰起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僧人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目,喃喃低道:“愿为江水,与君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愿为江水,与君重逢。”这句话据说是出自韩国现任总统文在寅的自传。

我没看过那本自传,就在微博上看了点文在寅、卢武铉和李明博的历史八卦,谁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但我劝你们不要,太虐了。

卢是十年前跳崖自杀的,十年后文为他复仇,但终究故人已经不在了。

5月23日是卢的十年奠。

文那本自传,叫做《命运》。

命运太残酷,所以小说才要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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