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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有何功(全)

  禾后寒一直跟在荣嘉禄后边,躲藏在一干将士后方,他们中间隔着一整个千人队的步兵。

  

  百丈外,空北骑兵成锥子型列阵,关外烈马远远传来的咴鸣好似往热锅里投下一把沙子,噼啪跳跃的愈发紧迫。

  

  荣嘉禄勒马在最前排,身后一排十几名大将,不动如山。

  

  空北族的大将是一个络腮胡中年汉子,手里握着两柄弯刀,被直射而下毫无阻碍的日光一晃,刺眼的寒光平地暴现。

  

  大汉暴喝一声,马头高高扬起,继而俯身猛地向前冲刺。

  

  这个动作拉开了这一战的序幕,无数的空北铁骑潮水般奔涌而来。

  

  隆隆的马蹄让大地的脊梁震颤,声动云霄。

  

  荣嘉禄微抬一手,万军沉默,他将连月弓拉开,肩背的线条一点一点形成一个有力的弧度,他一动不动地稳稳地举着长弓,迎面对着凶猛而来杀声震天的空北大军,面不改色。

  

  沙场像一根绷紧的弦,嗡嗡地响着,禾后寒好似已经听到了不远的之后厮杀的喊声,隐约闻到了流血的气味。他牢牢凝视着荣嘉禄,漆黑的眼瞳中映下荣嘉禄身上银色铠甲的一道乍亮的反光,一枚象牙扳指与弓弦轻弹,瞬息之后一触即分,白色翎羽长箭微微一颤,猛地消失在人眼前,急速射向奔腾而来的敌军。

  

  一箭射马。

  

  一箭断刀。

  

  最后一箭杀将。

  

  三箭连发。

  

  神乎其神。

  

  空北主将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呼喊,就被后边奔腾的铁骑踏于蹄下,刹那之后尸骨无存。

  

  跑在最前边的空北将士猛地发觉主将好似凭空消失了,不禁动作一滞,全军阵形顿时出现缺口。

  

  荣嘉禄毫不迟疑,抓住时间,抬手一挥,吼道:“杀”

  

  一人一马当先冲出去,舜朝大军紧接着纷涌而上,片刻之后,两军终于厮杀在一起。

  

  禾后寒以轻功紧随其后,他一心二用,一边随手砍翻几个晕头转向失了领将的空北小卒,一边分神盯着荣嘉禄。

  

  荣嘉禄一身银铠,□棕马额头一块白菱,十分显眼。连月弓弓身乃冰骨打磨镶嵌,尖锐的滑刃在重压之下可以割断钢铁。

  

  他时而搭箭挽弓而射,时而以弓身利刃或劈或刺或挑。远远望去,几乎无人能近他身,战神一般。

  

  与空北族失了主将陷入混乱的大军对比,舜朝众将在荣嘉禄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深入敌军腹阵。

  

  禾后寒渐渐放宽了心,只觉胜利在望,一瞬间浑身充满了希望。

  

  他对付手边几个杂兵并不费力,心神一动,就听到空北大军后方传来什么声音。

  

  那声音在混乱而喧嚣的战场上并不突出,但禾后寒却立刻发觉了,他突然感到从心底涌出一丝寒意,从身体里最深处冒出一种麻痹感,真切得让他怔愣当场。

  

  不多时,就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什么,远远的平原处缓慢的升起一块黑色的阴影。

  

  禾后寒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在不远处的荣嘉禄,也同时将目光转向那里。

  

  黑色的阴影块越靠越近,被十人小队看护着前进,他们俱是做空北人打扮,但面目身形一看便是中原人以禾后寒的眼光来看,这些人步伐稳健,皆是有武功底子不错的高手。

  

  他不禁提了心,悄悄往荣嘉禄那边靠去。

  

  荣嘉禄自然也发现了那东西恐怕了得,伸手高高做了个手势,不远处立刻有传令兵收到,一员副将领着几个亲兵悄悄靠了过去。

  

  禾后寒正紧张地注视着双方的动作,就见有人唰地将黑色阴影掀去,离得近了,禾后寒才发觉,那黑色阴影只不过是一层布罩,底下东西一露出来,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一架战车却非铁木铸就,而是以不知名的彩色宝石铸造,通体透明,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中反射着七色的虹芒,好似一块巨大的七彩琉璃内里却别有洞天,隐约可见机关。

  

  禾后寒原地不动,凝神细看。

  

  空北族人突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大声欢呼起来,士气瞬间高涨。

  

  舜朝军士顿时警惕起来。

  

  这时先前潜过去的副将已经摸到了七彩琉璃车边上,同几个亲兵配合,暴起发难,大喝一声扑到护车的十人卫队前边,手中兵刃就要砍过去。

  

  与他动作同时发生的,是一团从那七彩琉璃车顶端射出,猛地笼罩住他的白光。

  

  禾后寒站得较远,看得清晰,是被那十人卫队护在中间的人,他拉了七彩琉璃车的开关它的攻击是光?

  

  禾后寒一时茫然,脑子里卡住似的想不通。

  

  光怎么会成为武器?他几乎觉得荒谬。

  

  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错了,心底一瞬间被漫上的冰寒的恐惧覆盖。

  

  耀得人眼花的白光退去,那先前的副将已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嘴里大口大口突出鲜血,皮肤表层好似干涸太久的大地一样龟裂,眼见是活不成了。

  

  禾后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奇怪了!光……光如何能杀人!他心中突然一凉,立刻将头转向荣嘉禄那边,荣嘉禄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七彩琉璃车上,神色严峻。

  

  果不其然,那有如天降神兵的七彩琉璃车将方向转到荣嘉禄那边禾后寒心脏猛地一停,他几乎没有思考,风息水的轻功瞬时被他激发到顶层,不及眨眼的功夫,他穿越胶合着厮杀的人群,撞上荣嘉禄,强大的冲势和急速的轻功让他像箭矢一般将人顶出几丈远。

  

  与此同时,荣嘉禄的坐骑被紧随而至的白光覆盖,它长长地哀鸣一声,前一秒还勇猛无敌的马匹失去了生命,重重砸向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两人在地面滚了一圈,荣嘉禄怒道:“你不该来!”

  

  禾后寒喘着粗气,手臂微微颤抖着,沉默一刻,按捺不住地爆发:“难道叫我看师兄去死!”

  

  荣嘉禄推开他,呵斥他:“你快点离开这里!”

  

  禾后寒握紧了离刃。

  

  在这功夫,周围的舜朝士兵已经自发地向荣嘉禄靠拢,形成一个保护圈。

  

  七彩琉璃车好似不需要休息,紧接着又是一束如影随形的死亡光线。

  

  更加强烈的白光,扫过一片扇形区域,威力不减,舜朝军如同被镰刀切割的麦子一样成群倒下。

  

  

  

  战势在这之后逆转。

  

  空北族如有神助,在七彩琉璃车的掩护下将舜朝军逼得节节败退,步步直追主将荣嘉禄。

  

  禾后寒跟在荣嘉禄身边,大声喊道:“师兄,射车后那个人!他在操纵这鬼东西!”

  

  荣嘉禄一把雪白长弓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手中好似握着一把红色的巨镰,荣嘉禄背身给他,也大吼道:“不行,他一直追着我,我来不及射箭就会被盯上。”

  

  禾后寒手中离刃招式不断,他甩了甩离刃上滴滴答答的血,再也轻松不起来,周围的舜朝士兵成批死去,他们对这不知源头的恐怖武器束手无策。

  

  尘土弥漫的战场中,舜朝士兵成片成片地死在寂静,却又惊天动地的七色光线之下,无数或杀红了眼或绝望的众生,无声无息的,摧枯拉朽的禾后寒突然感到一丝怔忪。

  

  他看着荣嘉禄麾下的几名大将强攻不得,接二连三地倒在迅疾的白光下,张大嘴巴,发出死亡的嘶哑声音。不行,他们的动作不够快,来不及毁掉那车……

  

  他咬了咬牙,压低声线,却格外清晰,他微微侧身,说:“师兄……瑞声有你做师兄是我此生最骄傲的事。”

  

  荣嘉禄猛地回头,就见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势不可挡地冲向那架噩梦一样令人恐惧又美好的不像话的七彩琉璃车……荣嘉禄猛地睁大双眼,声音好似被撕裂了,悲痛而绝望地大吼:“不瑞声不”

  

  他扑向迎面而来的白光,身影完完全全地融入进去,连着一把蓄力前劈的黑刀,眨眼之后,一个静止了的时刻,仿若坚不可摧的,令人胆寒的美丽骤然轰塌,好似一道破碎的如有形质的彩虹洒落尘间。

  

  喧嚣的战场刹那屏住了呼吸,尘土在日光下静静漂浮。

  

  禾后寒手中的黑刀“扑通”一声轻轻砸在地面上。

  

  他面朝黄土,重重倒了下去。

  

  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回头看一看在众多兵将中愤怒而焦急的荣嘉禄,看一眼他师兄愤而射出的白翎长箭,那箭矢像闪电一样裹挟着雷霆之怒,“啪”地穿透操纵七彩琉璃车的中原人,钉死在木板车上,微微颤动。

  

  那白光那样美好像是生命的第一眼,禾后寒通身每一滴血液都感到一股熟悉到心惊的麻痹感,紧接着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抽离,耳中听得几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昱亲王!”

  

  “昱亲王……”

  

  他没能见到江盛最后一眼,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响起江盛的声音:

  

  “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他说:“好。”

  

  他在混沌的黑暗中突然感到了一丝清醒的歉意。

  

 

  

  在场的双方士兵,多数人甚至没能看清那是谁,更想不通为何只有这一个人能够在铺天盖地的死亡光线下行动,但他的确在一瞬间挽回了节节败退的舜朝军,稳住了舜朝的胜利。

  

  他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被无数舜朝的子民所称颂,被无数文人墨客妙笔生花地记录下来,万古流芳。他在那一刻,成就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可惜的是,这一战的传奇,却以所有人的叹息为终结,至此落幕。

  

丞相有何惫(全)

  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禾后寒睁开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再深刻的东西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不禁愕然,这种无力而酸胀的感觉他从来没体会过,他费力地攥了下拳头,竟然无法握紧。

  

  是那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和虚脱一般的感觉。

  

  禾后寒脸色终于变了,他挣扎地撑起身子,好似身上压了一座大山似的,拼尽全力才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里有些熟悉……却并不是他的卧室。

  

  成块的平坦而洁净的黑松石地面,八角玲珑桌,一侧镂空镶金玉的御兽熏炉,这里是皇宫……

  

  禾后寒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他记得最后一个画面,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生命的恐慌和无助……怎么又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脑子里还有些锈住了似的抽痛,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让他有点惶惑,还有点……说不清的恐惧。

  

  他伸手撩开被褥,薄薄的亵衣之下是瘦骨嶙峋的躯干,禾后寒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根骨分明,连一点脂肪一点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层皮和几根骨头架子,有些吓人又有些叫人不忍目睹。

  

  他手指颤抖的幅度骤然变大,禾后寒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

  

  这时他听到“吱呀”一声,眼皮下的血管被大量涌入的阳光刺痛,他张开双眼,入目是……皇帝,崇渊。

  

  他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比禾后寒离京时看起来更加成熟,容貌臻于完美,打眼一看,惊为天人。不知为何,他手里还提了一把铜黄色的剑,在皇宫里崇渊并不需要武器……

  

  禾后寒脑子还有点混沌,一时想不明白,他无声地看着崇渊,他感到了皇帝的激动。

  

  崇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无法控制似的展现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非常的令人震惊。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皇上……”接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一边讶异与自己嗓音的嘶哑与微弱。

  

  崇渊大步跨过来,把手中握着的剑放在床沿,禾后寒来不及推挡,或者他也根本无法用力,就被死死揽进了皇帝的怀中,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别的顾不上想,只觉得浑身疼痛不堪,忍不住伸手向外推了推。

  

  崇渊却一动不动,禾后寒不敢多加忤逆,只好忍着。

  

  这时只听崇渊在他耳边低声道:“朕,你再不醒来身体会,完全衰竭,死亡……”

  

  禾后寒费力地思考,试图弄明白前因后果,半晌才犹疑地问道:“我……微臣这样多久了?”

  

  崇渊这才松开他,微微后退,凝视着他,道:“你离京是三年前了。”

  

  

  

  禾后寒浑身一震,一时茫然,他离京时在外行军约莫一年,这么算来,他竟昏迷,亦或是睡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

  

  他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挤满了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这种无力感让禾后寒十分不习惯、不适应,带来不安。

  

  崇渊却在这一会儿里收敛了情绪,眼波平静下来,神色淡然,他伸手从一边取过一个瓷药瓶,倒出几粒递到禾后寒嘴边。一边又取过一个玉碗,喂禾后寒服下,这一套动作娴熟自然,好似做了千百遍。

  

  禾后寒心绪不宁,盯着崇渊,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崇渊将他轻轻按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多动,你就这么躺着,朕说给你听。”他顿了顿,坐在禾后寒床边,静静地俯视着他。

  

  “空北这一族名已于一年前废除,如今只有氏州关外子民,所有空北族民全部归顺我朝这要归功于你,至少一半是你的功劳。”

  

  禾后寒心中不解,可并没有表示出来。

  

  崇渊却似看透了他似的,继续道:“这说来话长……第一,你当日毁了七彩琉璃车,助荣将军杀了昱亲王。”

  

  他略略一顿,问道:“你可知当年昱亲王崇洲为何被父皇驱逐出京?一是因为他觊觎太子之位,图谋不轨,不择手段;二是,父皇发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原因,让他变得疯狂且极端,让他他制造了一件威力惊人的武器,简直可以毁灭一切……好在你毁了那件武器,这只有你能做到。”

  

  崇渊说到这,见禾后寒张口欲反驳,立刻了然而确定地再次强调道:“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或者时机……这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能在那东西的攻击下存活。”

  

  崇渊这样说,禾后寒虽不解,也不再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刻在骨子里面,自然而然。

  

  崇渊想了想,又道:“其二,你庇护了前空北族的子玄公主数年,免她遭于她叔父赞多王的迫害。这让后期空北残部归顺我朝的过程十分迅速而平和。”他不顾禾后寒略略发青的脸色,而是道:“子玄公主于朝大加赞扬,她又是空北族正统的王室继承者,有她的支持和协调,战后空北部落自然易于收服。”说到这儿,崇渊见禾后寒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如今很好,朕并没有强制她。”

  

  禾后寒噤声,一时不敢多说。

  

  崇渊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笑,本就生得无双艳色,眉目如画,这样的神色更添动人,眸光深邃冷静,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他微微笑着道:“荣将军……”

  

  禾后寒抬眼盯着他看。

  

  崇渊慢慢地道:“当日战场上,你伤重垂危,是他拼死把你救了回来。当时他一箭射杀昱亲王,又只身闯入敌阵,杀了赞多王,被发狂的赞多王部下围攻,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却也将你带了出来。空北一族收服之后,他麾下一员大将却意图造反,他言其难咎其责,便辞官隐退了。如今大抵是在你师父那罢。”

  

  禾后寒忍不住问道:“他……身体无碍?”

  

  崇渊点了点头道:“这么久过去了,自然。”

  

  禾后寒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心中冰火交加,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料到了。如今这结果又多少在皇帝的盘算之中,他不禁避开了崇渊的视线。

  

  崇渊突然低头,禾后寒一惊,唇上就贴上了一个轻软的亲吻,紧接着被湿润地舔了一下,崇渊轻轻喟叹了一声,道:“你连躲都不知道了,真是睡得不轻。”

  

  禾后寒有点发愣,看起来不及往日一半沉着。

  

  崇渊却十分有趣地打量他,才继续道:“江盛当年帮你抢走明桥,又与你多行肌肤相亲,朕……自是记恨他,但之前他的确有恩于朕,后又拱手相让京城的各处产业,充填国库军饷助阵前线……战时寻得制敌法宝,朕估算近十年的战事,一年就了结了,他出了大力……你昏迷之时,是他寻的医者,虽是武林中人,却也出手不凡保住了你,把你送回了京城……朕能保住你的性命,却……当时朕遍寻全国名医也对你昏迷之症束手无策,江盛便要出海寻访,朕给了他加封国印,还有两名使节,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禾后寒吁了口气,这……倒也不坏。

  

  崇渊一直在观察他,此时略顿,似是稍显不愉,继而又道:“江盛把明桥托付给你师父了,朕不能从他手里抢。”

  

  禾后寒轻轻咦了一声。

  

  崇渊看着他,开口道:“朕曾经许诺过你师父一件事情。”他看似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禾后寒识相地不再追问。

  

  说完这些,寝殿里蓦然寂静下来,半晌无人出声。

  

  禾后寒头脑好似终于清明了点,他回味了一下,冷不丁开口问道:“皇上说昱亲王发现了一个秘密……”

  

  崇渊恩了一声,声音拉得有点长,道:“朕也说不清,涉及了许多历史典籍,皇室传承的秘籍,太多了……朕无法推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朕只知道那似是彻底改变了他的处世观。他变得焦虑,易怒,孤僻,好似无时无刻不都在躲避着什么。”他思索片刻,又道:“朕记得他从前也是非常有才华的工匠,手巧心细,擅于改进器具功用,极其喜爱研究古籍……后来他毒杀了工部的易桥书。”

  

  禾后寒听得正专注,不禁奇道:“易桥书,百年奇才,发明了不可计数的奇巧器械,他不是堪称所有工匠的领头人?”

  

  崇渊点头,道:“正是如此。朕直到如今也想不通昱亲王当年到底是发现了什么,让他性情大变,由喜爱变为极度厌恶,甚至……恐惧。”崇渊眼中流露出一点隐晦的情绪,他停顿片刻,才道:“后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呈予父皇,父皇逝世之前交给了朕,很长,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工艺所害甚深,若不及时勒止,必会危及世间……然空北一族自行拙朴,应为推广……’”

  

  “为了这几句话他不惜叛国,十三年前他助赞多王推翻当时空北的王权,加害子玄公主,与赞多王达成协议。现在看来,恐怕当时他还同时在武林运作,七巧教……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他想毁了所有的技术,把一切先进的创新的全部扼杀干净。”

  

  禾后寒听了,不禁费解,摇头道:“微臣不懂。战事拖了这么多年,若无精工巧匠,方便平民农作生产,恐怕一半的舜朝子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所害?”

  

  崇渊见他一副费神思考的模样,道:“你莫多想,朕思索了这么多年也不过体会一二,你……刚刚醒来,还是慢慢休息罢。”

  

  禾后寒这时才觉出身心俱疲来,不禁闭上了眼睛,看似困顿极了。

  

  崇渊又在他身边坐了半天,理了理禾后寒散乱在枕上的发,这才离去。

  

  

  

  元昌二年,夏。

  

  禾后寒醒来这十几天,今日总算觉出恢复了些体力。

  

  站起来倒没什么问题,可走不了几步就会疲惫,他不禁心中恼怒,面上却习惯地压着,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

  

  崇渊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他这样子,便过来扶住他。如今崇渊年已弱冠,身子差不多长成了,同禾后寒差不多高,但对比禾后寒现在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显结实有力。

  

  禾后寒往外去,崇渊就提着食盒陪他找了个亭子歇息。

  

  禾后寒沉默地等着崇渊一样一样将碗筷摆好,道:“还是……微臣在皇宫中长住,怕是不妥罢?”

  

  崇渊沉默片刻,才道:“若按舜朝律来说,却是不对。”他抬头瞅了禾后寒一眼,又道:“可这两年你每日都需要……特殊的治疗。况你如今刚刚醒来,身体这般虚弱,还要靠太医全力调养,再者,朕不想放你走。”

  

  禾后寒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道:“皇上当年已经放手,收回微臣的暗卫统领牌子,将微臣遣往边关,如今怎的又?”

  

  崇渊支着胳膊听完了,不说话,慢慢靠过去,攥住禾后寒腕骨突出的手腕,一点一点加大力气化解了他的挣扎,他按住禾后寒僵硬的脖颈,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抗拒地纠缠彼此唇舌。

  

  禾后寒嗯唔了两声,脸先是憋红继而转白,崇渊立刻松开他,就见禾后寒咳嗽了几声,竟是肺腑都虚弱极了。

  

  崇渊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揽住他后背带入怀中。

  

  禾后寒不敢再乱动,他碰到了崇渊腿间不知何时起来的硬物。

  

  亭外夏日明媚,宫墙朱红的色泽被晒得发亮,葱葱茏茏的树木,繁盛的花枝,有风吹过,安静地热烈着。

  

  崇渊在禾后寒耳边轻吻,低声道:“朕十三岁时就想着拥有你,完完全全占据你,让你从此变成朕身上无法分离的一部分,朕想你,你就在朕心里等着,永远都在,永远……十六岁时,却想完完全全放下你,此生割舍出去。如今,朕只是,朕放不下啊……”

  

  “朕此生唯一的反复无常,就在你这儿。早些年想要,后来又拼命想舍弃。现在,又难以割舍……

  

  年轻的皇帝从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带着一点求之不得的惘然,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烦躁地重复着: “朕后悔了,朕后悔了……”

  

  禾后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吃力地维持着僵直的姿势。

  

  知了聒噪地哇了一声,亮亮的眼壳儿里映下明烈阳光下相偎的两人,容姿绮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尊贵帝王,和他身前,苍白、孱弱、无力的青年,他漆黑的瞳孔里卷出一点疲惫来。

  

丞相有何哀(全)

  元昌二年,夏末。

  

  禾后寒在皇宫中无所事事地度过月余,竟然品出一点悠然自得的感觉来,也不知是睡得太久心神懒散了,还是生生死死大彻大悟了。

  

  但是……他心头的一片阴云却挥之不去,自欺欺人向来不是他的本性,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一日,他自行运转内力,比起之前几个时辰也无法凝聚内力的状况,如今已是好了不少,专注地运转一周,禾后寒估摸自己大抵恢复了四五成的功力,半喜半忧地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崇渊正坐在一边静静凝视着他,不知来了多久。

  

  禾后寒不说话,微微低头,恭顺又沉默的样子。

  

  崇渊缓缓伸出手,不动声色的命令意味。

  

  他伸出指尖,轻轻在禾后寒脸上滑过,突然用力,掰过禾后寒脸颊,低头含住他唇,一点点深入。

  

  禾后寒抖了一下,继而使劲推拒,他心中却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无比清楚,无比清楚……但就在这时,崇渊,这个早在几年前武力就胜过他的皇帝,竟然被他一掌推开,下盘不稳似的,侧滑下了床榻,禾后寒顿时狐疑起来。

  

  崇渊的脸色不太好,不知是被顶撞的恼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微微一顿,紧接着突然伸出一只手,这回加大了力度,让禾后寒挣扎不得,解开了他的衣襟,禾后寒这些日子食欲肠胃一直消怠不佳,此时还是骨瘦如柴的身板,被崇渊略重的手劲儿弄疼了,眉宇间挤出有些痛楚的细纹,脸颊本就有些凹陷有些憔悴的痕迹,这样隐忍的神情更显可怜。

  

  崇渊微抿住嘴唇,拽开禾后寒两条清瘦无力的腿。

  

  禾后寒连挪动分毫都做不到,他懊悔自己的无力,心中乍然充满了不可抑制的退缩,他的腰身猛地一下弓起,霎时汗湿了眉睫,痛苦地紧闭着双眼。

  

  崇渊脱了外衫,细致结实的胸背看起来十分隐忍稳重,光滑的额头却布满了忍耐的细汗,绮丽的眉眼充满□,黑白分明的瞳仁燃起粼粼的火光。

  

  禾后寒听见崇渊轻轻咦了一声,接着一顿,不知怎的,好像有些自责地道:“流血了……”

  

  崇渊轻轻叹道:“是朕鲁莽了……”

  

  禾后寒脸色更白的吓人,似是痛到了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来,他忍耐了一会儿,开始不住抵抗推拒压在身上的人,嘴里也不知所谓地痛呼:“皇上,皇上……”

  

  崇渊却仿佛绷断了一根弦,禾后寒断断续续地哽咽几声,眉头越锁越紧。

  

  过了许久,禾后寒的意识已经被连续的刺激和疼痛逼得恍惚,他听到一声餍足的叹气,一直被压制的双腿松懈下来,一具温暖的略带潮湿的躯体覆在他身上,充满温存地环抱住他。

  

  

  

  这一日过后,崇渊便开始日日留宿禾后寒住处。

  

  禾后寒再无一丝惬意,内心中成日惶恐不安,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愈发疲惫而憔悴,刚刚养起的身子又消瘦下去。

  

  他看着崇渊,声音中充满恳求:“皇上,让微臣出宫罢,臣,臣不辞官,求皇上……让微臣走罢。”

  

  崇渊笑了,道:“朕何时说过不让你走?”

  

  禾后寒语塞,只沉默地盯着他。

  

  崇渊轻叹道:“朕早说过要先调养好你身子。”

  

  禾后寒接道:“皇上日日临,临幸臣,臣如何养好身体……”

  

  崇渊不说话,半晌露出个莫名的笑容,好像带着一丝怀念。他轻声道:“朕知道了。”

  

  说罢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指着一边的食盒,叮嘱道:“多吃些。”

  

  禾后寒心中绝望极了,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一切。

  

  他没想到,转机这么快就来了。

  

  

  

  郑伊柔不知道皇帝这一阵子为何不去后宫,崇渊身边的冷面太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打听不到一丝消息。不过今天她从德妃手下的宫女得到了消息……崇渊在宫里藏了个美人,日夜宠幸。

  郑伊柔生了皇子明渚,一年前从嫔升为贵嫔,宫里如今就这一个小皇子,自然所有人都要敬她一分,她又天性骄纵,这回更加不可一世。

  

  她知道了崇渊心思在宫里不知哪个女人身上,自然醋意怒意大盛,花了功夫从德妃宫里买了消息,寻了时间带了一干宫人就找到了禾后寒住处。

  

  禾后寒从午睡中刚刚清醒过来,就被一群人踹开了门。

  

  他一看带头进来的是个妆容精致身形娇小的女人,身着宫里妃嫔衣着配饰,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个大概,不禁心中苦笑,又觉得荒唐。他自皇帝十三岁时便辅佐其左右,豁出命去的,为舜朝百姓安居乐业不惜生命,战场上立了奇功……如今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要在这儿忍耐皇帝女人的侮辱……

  

  禾后寒心中不知怎的突然弥漫出一丝说不清的酸涩和惆怅。他默默地打量着郑伊柔,显而易见她对崇渊充满了爱意……

  

  郑伊柔没见过禾后寒,更想不到自己兴师动众竟然见到个男人,她一愣,宫里怎么会有男人?……非常清俊却消瘦的青年,不动声色的眼神,看起来倒和崇渊有一丝相似。

  

  她疑惑地站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身后一干人等没了主子的命令,更是不知所以。

  

  禾后寒突然开口道:“这位娘娘……小民是奉命进宫的画师,为皇帝陛下以笔留住今年夏天盛开的荷花,奈何小民体弱,今天日头太大,小民体力不支中暑晕倒,幸亏皇帝陛下宅心仁厚,允许小民在此休息片刻。”他言辞恳切充满条理,态度不卑不亢,光明正大的样子,不见丝毫惊惧。禾后寒说罢,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小人物特有的有些卑微的笑容。

  

  郑伊柔不禁哦了一声,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是她脑子不如禾后寒好使,自然找不出禾后寒的破绽。

  

  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却厉害极了,大声喝道:“既然如此,你一介草民见了柔贵嫔为何不行礼?娘娘还站着,你反而坐在床上,成何体统!还不跪下!”

  

  郑伊柔一想也是,这也是个台阶,便不说话,等着禾后寒行礼。

  

  禾后寒面无表情,冷淡地道:“小民暑意未退,站起来还成问题,况,皇帝陛下叫小民好生休息,娘娘难不成要违背圣意?”

  

  那说话的小太监一下子噤了声,反而郑伊柔却不知深浅地怒道:“你竟敢狡辩!”

  

  禾后寒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这样一个妃嫔……

  

  就在这时,好像嫌状况不够乱似的,门外又进来一拨人。

  

  打头的竟是德妃李溪。

  

  两方人马一照面,郑伊柔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矛头唰地指向李溪,气的脸通红,愤怒地道:“有些人就是自己儿子没了,见不得别人好!”

  

  李溪听了这话却没有如郑伊柔预料中那样动怒,而是流露出一种悲悯的眼神,那让郑伊柔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并非多么可怕……而是,像在看一个死人……

  

  李溪得体的朝禾后寒微微行礼,道:“打扰了您休息,本宫难咎其责。”

  

  禾后寒懒得理会,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郑伊柔好似摸到了点什么,可又觉得有些惊恐,下意识地想不下去了。

  

  李溪瞅她一眼,微微一笑,带头离去。

  

  郑伊柔无法,狠狠跺了下脚,也急急离开。

  

  

  

  当夜,崇渊来了禾后寒这儿,什么也没说,翻来覆去的抱着禾后寒尽兴做了一通,完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手里,对禾后寒道:“你还做暗卫的统领,丞相的位置,朕也一直给你留着,你回家养好身子,朕等着你。”说罢起身披上外衫,又为禾后寒细细穿好亵衣亵裤,系好外衣。

  

  窗户一开,落进个暗卫来,禾后寒觉得他眼熟,仔细一看,正是多年前第一次传唤他进宫的那个……挨了他一掌的倒霉家伙。

  

  那暗卫先对禾后寒行了个礼,沉声道:“属下见过统领。”

  

  禾后寒觉得这好似昨天的事,不禁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中间那些波折而辛苦的岁月好似都不曾存在过了。

  

  崇渊道:“这几年是他在处理暗卫的琐事,日后你可与他交接。”

  

  待那暗卫离开,崇渊伸手将禾后寒抱了起来。

  

  这姿势让他的耳根不可自抑地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惭。

  

  崇渊突然笑了,宠溺似的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

  

  那红色便唰地一下子褪去,他的神情里强抑着什么……崇渊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想起了谁……

  

  

  

  禾后寒离去不知多久,夜色深深。

  

  崇渊没有丝毫困意,眉眼和缓而不动声色的绮艳着,他伸手搬出一个漆木小箱子,拿出一枚铜钱样式的器具,卡在箱子锁眼上,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箱子的盖子弹开了。

  

  这里边的东西他看过很多次,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

  

  皇家秘籍,几瓶丹药,还有昱亲王生前,还是皇长子时的手稿……

  

  崇渊取出最上层的一封信件,出人意料的是,这并非任何关于皇室的秘密,而是一封简单的书信。

  

  “老夫当年的要求如今你便兑现了罢。

  

  ……

  

  那小孩儿老夫给养了。”

  

  连个落款都没有,崇渊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青山大师的样子,当世有这样的奇人,也不知是幸也不幸。

  

  崇渊凝思半晌,将信件叠好放回,终于合上了箱盖。

  

  他是帝王,他最不缺的就是手段和权利,他会斩断他所有的退路,他不会给他机会说“不”……

  

  崇渊又想,这不能耽搁。

  

  

丞相有何奇(全)

  元昌二年,秋。

  

  舜朝的传奇,死而复生一般,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

  

  帝大悦,举国庆贺,大赦天下。

  

  封侯拜相,极尽荣宠。

  

  一代丞相,文韬武略,功成名就,终于名留青史。

  

  

  

  大殿之上,众臣以他为首是瞻,皇帝以他为肱骨之臣,舜朝版图扩大至西北疆域,那里百废待兴,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禾后寒上朝之后事务繁忙了一阵,逐渐恢复正轨。

  

  这一天,禾后寒正要就寝,罗祥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道:“大人,大人!门口有人找您!”

  

  禾后寒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不说,罗祥这些年也长大了,稳重得多,俨然已有一府管家的架势。

  是何人让他这么惊慌?

  

  罗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大人,我看来者不善那……好几个人那,有刀有剑的,好像是江湖人!”

  

  禾后寒反倒放松下来,安慰道:“莫慌,我去看看。”

  

  好像天气一入了秋,晚上的空气就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

  

  禾后寒拿过门房的灯笼,一手提着,另一手推开了大门,门前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腰别双钩,旁边男人背后则拴着一根赤红色长棍,另外一人比较奇怪,腰间一气儿挎了一把刀和两柄剑三人中竟有两个是老相识。

  

  禾后寒心中略有惊讶,却未表现出来,而是微微笑了一下,道:“钟子泰子,许久不见,先进来说话。”

  

  几人落座中厅,罗祥手脚麻利地上了一壶茶。

  

  钟子当先抱拳道:“堂主!”

  

  饶是禾后寒反应很快,也愣了一瞬才想起来.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时他才刚过二十岁,刚刚做上丞相,出京……江盛……惊流门……望海崖……葛师叔……六七年前的一幕幕,却好似昨天一样。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晓堂主?竟还给本相留着?”

  

  钟子理所当然地道:“门主一直不曾娶妻,这堂主位置当然没必要变动。”

  

  禾后寒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他并未纠结于此,而是问道:“不知你们突然来京是为何事?”

  

  钟子道:“门主出海之前曾经下过命令,如果得知堂主醒了,就让我们把这封信交给您。”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棕色牛皮封住的信笺递过来。

  

  禾后寒几下把封口启开,把纸张铺开来看,时间或许有写长了,那上边的字迹都有些泛黄。

  

  禾后寒低头默不作声细看,旁边几人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时安静。

  

  “……见字如晤,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证皇帝把你救活了,而在下出海这趟就算白走了。

  

  在下想提醒你安正五年,氏州关外,塔湖沼泽畔,你许诺在下一颗真心,在下深记心中,也望你千万记得。在下一定会回来,等我,等我。”

  

  内容倒是简单,不过是江盛的几句唠叨。禾后寒浏览过后,重新将信纸叠好放进信封,抬头看向坐着的那三人,冷静地道:“信本相看过了。”他略略一顿,又道:“说说你们有什么事罢这样一封信大抵用不到你们三人一起来护送?”

  

  钟子立刻道:“堂主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住您。”

  

  禾后寒心中有点犹疑,心道钟泰夫妇都是寡言的人,怎么今的如此反常逢迎。

  

  却见钟子悄悄给泰子使了个眼色,泰子犹豫地道:“其实……堂主,我们来是因为门主的私事。”

  

  禾后寒眉头不禁一皱,道:“哦?”

  

  泰子好似有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其实,今年夏天,门里找来一个十岁女童,说是门主……门主的女儿。十年之前的事我们早记不清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姑娘的孩子。她娘好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她不知道她娘的家在哪,只知道门主是她爹……我们只好留下她。”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听着。

  

  泰子好像有点惊讶禾后寒反应如此平淡,不禁愣了愣。

  

  禾后寒心中其实也有点奇怪这么大的消息,他竟然不觉得有何惊讶。好像在他心里,江盛那样的人没有几笔风流债反倒说不过去。

  

  禾后寒提醒道:“然后?”

  

  泰子定了定,才道:“门里历来的规矩,就是门主的子女都由门主与翰晓堂堂主共同抚养,教导武功。如今门主不在,晓堂主也不在,老门主也不知上哪云游去了,这门主女儿……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禾后寒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道:“你们难不成把她带来京城了!”他这口气已是肯定了大半,若非如此,区区一封信函也用不到惊流门三个人来送。

  

  三人沉默不语。

  

  禾后寒看他们那表情,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他们这般为难,想必还是有话没说全,禾后寒本不打算急着问,但他自醒过来,总觉得疲惫,精神头也不及以前足,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在身体里萦绕不去。

  

  他微微叹气,道:“钟子泰子,还有什么,说罢。”

  

  钟泰夫妇却更加沉默,连眼神都不和他对视。

  

  禾后寒心里不禁有点纳闷。却听一边那腰间挎了好几把剑的男人突然开口道:“他们和你认识,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门主这些年没找过女人……当然也没找过男人。他和你的事儿,我们几个堂主心里都有数。所以这门主女儿怎么办,我们几个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她送到你这儿来。一方面你确实是瀚晓堂的堂主,这遵守了门规。一方面等门主回来,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禾后寒心中顿时一凛。

  

  那人说完了,嘴巴一闭,又是一片寂静,钟泰夫妇的脸色微妙的有点尴尬。

  

  禾后寒镇定了一下,先喝了口茶润利润嗓子,才慢吞吞地说:“明天把她带来吧,给本相看看。”

  

  

  

  次日。

  

  禾后寒坐在中厅,用手抿了下袍角。

  

  钟子先进来,他身后没带着人,禾后寒正有些奇怪,却见钟子几步靠过来,小声说:“堂主,这小姑娘成长环境很特别,性子……非常特别。”

  

  禾后寒见钟子神色中略有紧张,还特意来叮嘱一番,不禁笑道:“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可怕?”

  

  正说着,就见泰子领了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孩走了进来,看得出是件新衣服,袖摆毫无褶皱磨痕。头发……看起来也是打理过的,只不过被外力揪扯过似的,翘出好几缕。

  

  禾后寒立刻发觉这小姑娘绝不是钟子所说的,只是有性格而已。

  

  那小姑娘戒备地瞪着眼睛看他,禾后寒心里暗暗惊叹,果然是江盛的种,一双桃花眼像了个九成九。

  

  禾后寒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微微弯下腰平视那小姑娘,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泰子在一边好像有点紧张,手指的关节都绷了起来。

  

  那小姑娘瞪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半天才动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我叫江飞雪!”

  

  禾后寒笑着夸道:“这名字真美,是你娘取的?”

  

  谁料这句话却一下子惹了祸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猛地一震,大吼一声:“不准你提我娘!”她嗓门又亮又脆,禾后寒离她很近,霎时被这一声喊疼了耳膜。

  

  这还不算完,那小姑娘抬起一手,唰地抓向了禾后寒脸。

  

  好在禾后寒反应奇快,微微侧头,身子已站直,手掌随便一动就钳住了小姑娘还不罢休四处挥舞的胳膊,顺手反拧了过去,让她背对着自己。

  

  他心中暗惊,这小姑娘力气真不小!

  

  泰子却好似松了口气,急急地说:“门主,江飞雪就交给您了,我们就走了,后会有期。”说罢连着泰子二人,忙不迭地出了去。

  

  那小姑娘动作一滞,接着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嗓子好像要撕破了似的大吼:“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我要找江盛!我要找江盛!我娘说江盛才是我爹!你们给我回来!不许扔下我!不许扔下我!”

  

  她突然袖口猛地一抖禾后寒眼角余光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松了手向后退避。

  

  “吭吭吭”几声轻响,三枚铁蒺藜钉在了厅里的柱子上。

  

  他心中一惊,悄悄警惕起来,他之前当这小姑娘不会武功,手下没用几分力气,这会儿一看,她不光是有内功底子,手上还有暗器相辅!

  

  禾后寒定睛一看,那铁蒺藜竟钉入一半深度,这要是打在人身上,立时就得死人!他不禁有点后怕,还有点恼怒,声音不由得严厉起来,呵斥道:“小小年纪,下手怎的这般狠辣!我并未害你,你却一出手就要置我于死地!”

  

  那小姑娘仍狠狠地瞪他,只是眼神里似乎有点硬挺着的感觉,大厅里只有禾后寒和她两个人,两人对视不过一会儿,她突然挺不住了似的,嘴巴一咧,嚎啕大哭:“娘啊……娘……江盛把我卖了……您在天之灵,快救救我啊!娘……”

  

  禾后寒被她嚎得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心软,放缓了声音道:“你爹……江盛同我是好友,我会代他好好照顾你。”他心中有不禁有点埋怨钟泰夫妇不把事情原委给这小女孩讲清楚,一边又想,看这小女孩凶狠的模样,恐怕说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狠狠撸了把鼻涕动作有点粗鲁和不雅,一把甩在禾府擦得崭亮的地面上,又把沾了层黏糊糊鼻涕的手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嫩黄的裙摆,抹了亮闪闪的一层粘膜。

  

  禾后寒静静站了一会儿,心中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结果搅在一起:这是一个大麻烦。

  

  但所有的麻烦要解决,都要从第一步走起。

  

  禾后寒微叹,盯着江飞雪,和声道:“你莫怕,在这儿安心住着,有衣服穿,有饭吃,你以后再不用颠沛流离。”他说完,看江飞雪将信将疑的眼神,又加道:“日后你爹回来了,你就跟着他走但在那之前,你得在这儿住着,乖乖听话,知道么?”

  

  江飞雪把一双好好地桃花眼瞪得好似鱼眼,哼哼两声,才看似不情不愿地道:“我晓得了!”

丞相有何怜(全)

  第二日下了朝,禾后寒紧走两步,赶上前边的中书令杨守国,唤道:“杨大人,请留步!”

  

  杨守国一愣,问道:“丞相?”他表情有点惊讶,大抵是少见禾后寒这般主动。

  

  禾后寒脸上露出一点微笑,道:“本相前几日在街上遇着一个外地来京投奔亲戚的女孩”

  

  杨守国表情更吃惊,盯着禾后寒,犹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禾后寒继续道:“那女孩亲戚不在了,本相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她今年十岁,正是该教导的时候……京城人人皆知杨大人家的千金们个个才貌双全,大小姐杨诗桦更是进宫做了嫔妃,本相是想请教杨大人的教女之方。”

  

  杨守国听罢,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丞相太客气了,下官今天就把私塾先生们送到相府去。”

  

  禾后寒笑了一下,道:“那便有劳杨大人了。”

  

  

  

  他下了朝,回到府中,见一片平静,不禁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罗祥迎过来,禾后寒问道:“她在哪呢?”

  

  罗祥一边将他换下来的官服挂好,一边道:“在小姐以前的房间呆着,一上午也没出来。”

  

  禾后寒有些奇怪,昨日看她野孩子似的,难道她还是个深闺小姐?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到禾凝凝以前住的院子里,那里静悄悄的。

  

  禾后寒放轻脚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一下子惊了屋内的人。

  

  江飞雪猛地回头,接着手忙脚乱的藏着什么东西。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少了一点小摆设。

  

  他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踱步进屋,低头笑着说:“飞雪,昨晚睡得可好?”

  

  江飞雪换下了昨天那件嫩黄色衣裙,一身桃红衣衫样式比较繁琐的款式,几根装饰用的飘带被她大刀阔斧地缠在腰间,麻绳一样系了个扣。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江飞雪又在试图将她那双纯正的桃花眼瞪成杏核眼,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禾后寒哦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快迈出去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又踱了回去。

  

  江飞雪一口气提起来没憋住,呛了一下,咳咳两声。

  

  禾后寒好似还是没注意到,悠哉地落坐一边,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飞雪,来坐。”

  

  江飞雪一步一步蹭过来。

  

  禾后寒表现得很有耐心,他稍稍等了一会儿,才道:“飞雪,昨晚太匆忙,没能和你细说,我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你要在这儿,在我府中,生活很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几个月,你可能要住几年,甚至直到你出嫁。”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为不知道你爹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你得和我好好相处,明白么?”

  

  江飞雪死死盯着他,突然问:“你是谁?”

  

  禾后寒道:“我是当今舜朝的丞相。”

  

  江飞雪一下子瞪大眼睛,说:“你就是禾后寒?!”

  

  禾后寒看她表情不似做作,不禁疑道:“送你来的那个女子没告诉过你?”

  

  江飞雪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们只说带我来京城玩。”

  

  禾后寒心中暗叹,这小姑娘是有多难缠,让钟泰夫妇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

  

  禾后寒想了想,又问:“你的铁蒺藜谁给的?”

  

  江飞雪嘴巴抿了一下,说:“我娘留下的。”

  

  禾后寒心中顿时一精神,终于正题来了,看昨夜这小姑娘那架势,她娘分明是一个不能碰的雷区禾后寒状似无意地问:“那你的功夫也是你娘教的?”

  

  江飞雪立刻闭紧嘴巴,咬着牙不说话。

  

  禾后寒等了等,突然冷不丁开口:“咦?我记得那架子上以前好像有一块羊脂玉?”

  

  江飞雪一颤,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禾后寒还能怕她看,神情间略带些疑惑,似是在琢磨什么。

  

  江飞雪扛不住了,终于开口:“是我娘教的。”

  

  禾后寒心中一喜,只要开了这个话匣子,就能继续问下去。他立刻把目光从空了的架子上移回来,关切地问道:“你学多久了?”

  

  江飞雪这回回答得很快,说:“去年开始。”

  

  禾后寒有点惊讶,看昨天她甩暗器的力道,以一个十岁小女孩的身手来看,可以说是十分罕见了,少说也要有两三年功底。她却说只练了一年……这是一个奇才!

  

  禾后寒心中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你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这个问题本来有些敏感,但禾后寒用了十足的演技,温和的眼神里满是怜惜和安慰,一眼望进去,一下子就要让人丢盔弃甲卸了心防。

  

  江飞雪再凶再戾,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犹犹豫豫地说:“今年开春时候。”

  

  禾后寒摸透了江飞雪的路数,吃软不吃硬这就好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江飞雪毛绒绒乱七八糟的发顶摸了摸,问:“怎么走的?”

  

  江飞雪顿时眼圈一红,瞪大的眼睛回复了原形,桃花眼里水汽氤氲,半晌才倔强地道:“没钱治,病死的。”

  

  她好好说话时声音稚嫩而清脆,禾后寒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对江盛的行径也隐隐有了怒意江盛一直是那种风流随意的人,当年也是初见就在平江客栈……

  

  禾后寒拉回思绪,问道:“你爹和你娘怎么认识的?怎么不管你们?”

  

  江飞雪一下子沉默了。

  

  禾后寒敏锐地发觉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便也不说话。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屋外秋日的下午阳光呼拉拉涌进来,打透窗棂,一光柱一光柱的灰尘。

  不知过了多久,江飞雪才开口低声道:“我娘说,江盛不喜欢她,不要她。但她有了我,不舍得堕掉……我娘为了我被赶出了家门,她功夫很差,又没力气赚钱,总被人欺负……我说我要保护娘,我要赚钱,娘却一直不肯教我功夫……直到去年她才教了我一套心法,然后,然后……没几个月她就死了……我去找江盛,又找不到……他们都要把我扔了……”说到这儿,她眼中的泪水盛不住了似的汩汩流下,她猛地抽噎了一下。

  

  禾后寒这次手脚被脑袋快,他一把搂过江飞雪,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不哭,以后我教你功夫,我来照顾你,不哭……”

  

  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敬意,那么倔强而坚强的女子到生命最后,她也没去求过江盛一次。

  

  禾后寒似乎在江飞雪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江飞雪在禾后寒怀里嚎啕大哭,不知哭了多久,鼻涕眼泪全数蹭在禾后寒新换的衣服上。她那么小,窄窄的身躯,瘦弱的胳膊,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么小,那么的小就这么紧紧贴在他的怀中。

  

  禾府偏院里,这一刻,深深留在了禾后寒心中。

  

  日头西斜,江飞雪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她哭得面颊通红,发迹泌出了一层汗珠。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别别扭扭地靠在禾后寒怀中。

  

  禾后寒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猛地想起好多年前……他很快将思绪压回去,把江飞雪推开一点,和她对视,温声道:“飞雪,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想哭,想笑,我都在,永远都在。”

  

  江飞雪低着头,又打了一个哭嗝,突然说:“不许骗我。”

  

  禾后寒郑重其事地道:“不骗你。”

  

  江飞雪突然伸出一个小手指,恶声恶气却被哭得嘶哑的嗓子弄得有点可怜,道:“跟我拉钩。”

  

  禾后寒有点想笑,心里又有点难受她还只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伸出手,干净纤长,既能握笔又能拿刀,牢牢地和那柔软小巧的手指勾住,他轻声说:“说话算数。”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的手出去,在正厅看见三个人,面前摆了一壶茶,几盘糕点,罗祥在一边候着。

  

  他立时想起上午同杨守国说的,这么一耽误,怕是让人等了许久。禾后寒脸色挂上歉意,道:“本相私事耽误,让你们久等了。”

  

  那几人连忙起身行礼道:“丞相客气。”

  

  禾后寒拉过江飞雪,说:“这是江飞雪,希望你们能好生教导她。”

  

  江飞雪不说话,又在使劲儿瞪眼睛,可惜哭肿了,再瞪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那几人连忙表态,道:“丞相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让丞相失望。”

  

  禾后寒笑了一下,眉目平和,道:“那便好,有劳几位先生。”

  

  送走杨守国派来的几位先生,禾后寒转头对江飞雪说:“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

  

  江飞雪说:“辰时练字,巳时作画,未时弹琴,申时下棋。”

  

  禾后寒赞道:“你记得很准。”

  

  江飞雪却犹犹豫豫的,又道:“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功夫?”

  

  禾后寒却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功夫?”

  

  江飞雪立刻答道:“当然是为了不让人欺负!”

  

  禾后寒叹了口气,心下了然,她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她,闲言碎语一定不会少,况且人一穷事就多,看她这凶戾的性子,多半也是长期艰苦的生活磨出来的。

  

  禾后寒道:“卯时就要起来练,越早越好。”他说完摸了摸江飞雪的头,一字一顿地说:“飞雪,我师傅曾经说过:练武,可以为了强身健体,可以为了仗义施侠,也可以为了防身,但你要记住,今日你为了不被欺负明日也要记得,不可欺负别人。”

  

  江飞雪点头,大声说:“我知道了!”

  

丞相有何觅(全)

  没过几天,一场秋雨打湿了整个京城。

  

  淅淅沥沥下了半夜,早晨一起来,人一开门,满面湿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一冷,禾后寒晨时起床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

  

  罗祥在床边唤道:“大人,大人,起来了。”

  

  禾后寒困顿地睁开眼,只觉浑身不舒坦,这种感觉比之从前畏冷惧寒的感受还要不同……很奇怪……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童音:“你怎么还不起来,昨天不是说要教我‘风息水’轻功!”

  

  禾后寒登时清醒过来,连忙坐起来,道:“飞雪,你且出去温习温习前日教你的,我这就来罗祥,快,水盆。”

  

  待他收拾利索出去,江飞雪已经照着院中的大树上的靶子练起暗器来,禾后寒特意找人打了一套穿骨针把尖头磨平了,专门用来练准头和手劲儿。

  

  禾后寒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飞雪。”

  

  江飞雪立刻停下来,扭头看他,有点期待似的。

  

  禾后寒慢慢道:“第三枚针,落点偏了一指,因为你上一针甩的急了,下一针的内力还没来的及蕴上。你手上的武器只是体内气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时刻要跟着你身体里的内力走,记住了?”

  

  江飞雪抿了抿唇,不说话。

  

  禾后寒想了想,又道:“手劲儿不错。”

  

  江飞雪哼了一声,收好针走过来,起这么一大早,她却显得脚步轻快,精神奕奕。

  

  禾后寒不禁有些疑惑,他记得自己在江飞雪这个年纪时,确是十分贪睡。他问道:“飞雪,你不困?”

  

  江飞雪又瞪起一双桃花眼,道:“我七岁那年就三更起来了!”

  

  禾后寒奇道:“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江飞雪理所当然地道:“我娘不顶事,我早起给人做工挣钱,摆摊,刷锅,送菜。一筐菜,从城东背到城西,就给我半文钱,我力气大,一早上就能赚四五文钱,买几个馒头,一天的伙食就有了。”

  

  禾后寒有点发愣,江飞雪把这都说的轻描淡写,那她觉得苦和累的又是怎样的辛苦?他自己当年在山上练功,累,身子是累,但是受了伤,有师兄心疼,馋了,有师兄做饭,更不愁吃穿……绝不是江飞雪这样为生计所迫。

  

  她才十岁……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江飞雪仰着脖子好像不屑一顾似的,却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

  

  禾后寒教了江飞雪“风息水”的口诀,在一边看她沿着小池塘绕圈,心想,得找工匠来钉一片梅花桩。

  

  太阳从皇宫城墙后边一跃而出,天色蓦地大亮,湿漉漉的空气渐渐凉爽起来。

  

  江飞雪脸上出了层汗,看起来红通通热乎乎的。

  

  禾后寒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下,道:“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挺聪明。”说完他自己在心中愣了愣,这语气脱口而出,竟然不自觉地充满了宠溺他几乎每说出一句话都是想好的,该用什么口气,什么态度,什么措辞,全都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的。但这一次他只是在说话,纯粹地说了一句话,普普通通的,自然而然的。

  

  江飞雪却咧开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眼睛好似两颗亮晶晶的葡萄。

  

  禾后寒忍不住心中一暖。

  

  两人对着吃了早点,厨子磨了豆浆,炸了油条,还有一盘酱咸菜和卤肉。

  

  江飞雪突然问道:“你是闻名天下的大官儿!他们都说你……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你每天早晨也吃这些东西?”

  

  禾后寒瞅她一眼,淡淡地道:“皇帝早晨吃的也不过是这些。世人吃进去的不外乎鸡鸭鱼肉菜蔬水果,出来的也都是一样区别只在于装食物的器皿,乞丐只有一个缺碴的碗儿,温饱的平民一个盘子一个碗,再稍稍富裕些的,一个碗一个盘子一个碟子,再富裕的,光是勺子就要好几种……皇帝的碗上,是用金漆描了龙凤呈祥的。”

  

  江飞雪听得一愣一愣的,一边使劲儿着筷子,一边点头道:“你说的真好。”

  

  禾后寒一笑置之。

  

  

  

  又过了几日,下朝的时候,杨守国突然叫住了禾后寒。

  

  杨守国笑着说:“大人,您上次说的收养的女孩,近来学的可好?”

  

  禾后寒想起江飞雪与日精进的功法,便点了下头,道:“不错。”

  

  杨守国又说:“下官的幺女后天十一岁诞辰,请了几个官家的小姐做客,丞相看要不要让那小姑娘也一起来?”

  

  禾后寒一想,江飞雪从小在失敬摸爬滚打,现在行事动作还透着一股子粗野,同那些娇滴滴的千金们学学姿态也好。当下点了头,道:“如此甚好。”

  

  

  

  晚上吃过饭,禾后寒见江飞雪无所事事地在一边拽灰猫阿花的尾巴,突然想起来白日杨守国的话,便道:“飞雪,后天你休息一天,不用上课。早晨我叫罗祥送你去个地方……”

  

  禾后寒还没说完,江飞雪突然打断他,狠狠瞪着眼睛,大声道:“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禾后寒见她神情戒备,好似还有点愤怒,连忙道:“朝中一大臣的女儿生辰,请你去玩,我下了朝就去接你回来。”

  

  江飞雪眉宇间戾气散去大半,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拽猫尾巴,弄得阿花喵喵大叫,四处乱挠,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江飞雪的手。

  

  禾后寒不禁在心中微叹。

  

  

  

  两天后。

  

  禾后寒同杨守国走在一起,他们身后还围了几名大臣。

  

  禾后寒看了看天色,道:“本相顺道便去你府中把飞雪接回来。”

  

  杨守国笑道:“也好。”

  

  后边几人便是家中有女儿送去杨府作陪的,听禾后寒这么一说,也纷纷道:“那下官随同丞相一同去罢。”

  

  远远望去,这一圈人围在一起,倒也有其乐融融的感觉。

  

  刚到杨府,禾后寒心里就一跳,直觉有事不妙。

  

  那杨府的管家他是见过的,平日颇有点稳如泰山的架势,这会儿竟然皱着眉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模样。他见了杨守国,立时一喜,快步迎上,探在杨守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一边眼神还在禾后寒身上瞟了一眼。

  

  禾后寒自是注意到了,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看着。

  

  杨守国脸色却一下子就变了,顾不得其他,急忙冲进了府中。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那管家躬身道:“几位大人也进来吧。”

  

  一进去,禾后寒就听见小孩的大哭声,他这时心中已有了判断,却也不急他出门前特地收走了江飞雪的一套穿骨针和几枚铁蒺藜,闹不出人命。

  

  不大一会儿,后厅跑依次小跑出几个女孩,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个个儿面带惊恐。

  

  禾后寒见她们神色心中也有点不安起来,想不出一个十岁的女孩如何把一群小姑娘都吓得面色惨白。

  

  答案很快出来了。

  

  杨守国家的幺女哭哭啼啼地被杨大人哄了出来,她的发髻蓬乱,精致的衣裙灰突的,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死死捂着左边的脑袋,好像被人拽掉了一缕头发,另一侧的耳朵全是血,耳线被撕开了,只能说惨不忍睹。

  

  江飞雪最后一个出来,眼神阴霾,高昂着头颅僵硬的。

  

  一屋子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一时竟没人说话。

  

  禾后寒微微动了动,唰地所有人好像同时接到了信号,齐齐看向他。禾后寒镇定自若,招了招手,唤道:“飞雪,过来。”

  

  江飞雪好像突然解冻了,即便想故作矜持,一步快过一步的步伐还是透露了她的求救讯号。

  

  禾后寒脸色不见喜怒,江飞雪死死瞪着他。

  

  禾后寒慢慢开口问道:“飞雪,你为什么打杨小姐?”他开门见山,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江飞雪不说话。

  

  杨小姐在一边小声哭泣。

  

  禾后寒极有耐心,放低声音,又问道:“飞雪?”

  

  江飞雪猛地抬头,大吼一声:“她说我没有娘,也没有爹,没人要我!她还说我是捡来的,你把我当丫鬟,以后要送出去卖的!”

  

  她这话一说完,旁边几位大臣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是一路跟禾后寒说话过来的,知道禾后寒对江飞雪的重视,这下连忙凑近劝道:“丞相息怒……丞相息怒……小孩子说话做不得真的!”

  禾后寒不接话也不看他们,只是静静看着江飞雪死撑着瞪大的眼睛,她的眼眶里还有未褪去的愤怒,隐隐的似乎还有点示弱。

  

  “你不该打她,女孩破了相是大事跟杨小姐道歉。”禾后寒一动不动,轻轻说道。

  

  江飞雪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僵持着不肯说话。

  

  禾后寒也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不表态,厅里所有人就都跟着沉默。

  

  江飞雪到底熬不过禾后寒,半晌终于抬起头,吼了一嗓子:“对不起!”

  

  禾后寒看向杨守国。

  

  杨守国本就在江飞雪复述杨小姐的话后有点心虚,这会儿看禾后寒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连忙应道:“没事没事,小孩打架能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说罢就要领着一直哭哭啼啼的杨小姐离开她的耳朵还一直在流血。

  

  禾后寒却突然制止,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杨大人先请留步。”

  

  杨守国有些不解,但还是坐了回来。

  

  禾后寒把视线转回江飞雪身上,凝视着她,问道:“你娘不在了,这是铁打的事实。如今我照顾你,教导你,爱惜你,你说我是把你当丫鬟么?”

  

  江飞雪眼圈泛红,快速摇了下头。

  

  禾后寒追问道:“那你该把我当做什么人?”

  

  江飞雪使劲儿憋了一下,小声嗫嚅道:“叔……”

  

  禾后寒立刻打断她,轻声问:“嗯?”

  

  江飞雪茫然了一下,抬头和他对视,禾后寒不说话。

  

  江飞雪突然张嘴,好似自个儿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爹……”

  

  禾后寒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转向周围众人,平淡地道:“听见了么?”疑问的句子生生压成了泛着冷意的告知。

  

  一干大臣顿时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禾后寒这是在做什么,纷纷表态:“下官明白了。”转头又对江飞雪道:“大小姐以后就是相府千金了。”

  

  杨守国隐隐觉得禾后寒刚刚可能是在发火……可是这位丞相一直以来都是叫他们这帮大臣摸不透的,他也说不准……但这时禾后寒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立刻领着杨小姐上前禾后寒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似乎就在等着他。

  

  杨守国不知为什么后背出了点冷汗,他谨慎地道:“恭喜丞相喜得千金。小女年龄尚小,说话难免不周,多有得罪,是下官管教不严,日后一定会多多注意,还望丞相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记在心里。”

  

  说完悄悄推了杨小姐一把,杨小姐哭得眼皮都肿了,耳垂还渗着血,这时却也不得不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

  

  禾后寒这才站起来,道:“小孩子吵闹是常事,本相自然不会记在心中。”说罢领着江飞雪出了杨府大门。

  

  杨府偏远,街上没几个人。

  

  江飞雪突然又叫了一声:“爹。”那声音又轻又小,透着一点胆怯,就好像阿花小时候的喵喵叫。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软了,应道:“恩?”

  

  江飞雪又叫:“爹。”陌生的词汇,在她舌尖忍不住重复着。

  

  禾后寒低头看她。

  

  她还在叫:“爹。”然后一下子就哭了,这回没有鼻涕没有嚎啕,汩汩的泪水,蜿蜒满脸,她这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误入凡尘的桃花仙子,单纯、美丽。

  

  禾后寒把她圈进怀中,低声道:“我在。”

  

丞相有何苦(全)

  当天夜里。

  

  禾后寒刚吹了烛火,窗子就被人轻敲了几下。

  

  黑暗中格外清晰。

  

  本是早习以为常的事儿,现在他心中却蓦地有点打怵。

  

  沉沉的皇帝寝宫,无法挣脱的掌控,翻滚的黄绸衾被,惶恐,疼痛,绝望……

  

  如一道暗影,横亘他心中。

  

  禾后寒定了定心神。

  

  窗扇吱呀一声轻响,好似被风吹合。

  

  室内已空无一人。

  

  

  

  曾经……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隐在深夜中的京城巷道,不知何时被改建。禾后寒不得不顿下脚步,试图从陌生的街巷口分辨出熟悉的痕迹,身后的暗卫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三口岔道两年前被扒了,和阮东街并在一起了。”

  

  他自昏迷中醒来,便没再从深夜被皇帝召唤过,冷不丁重游故地,故地却变了样子。

  

  禾后寒心中冒出不知名的情绪,确是很久了,三年,三年……三年的光阴就这么在征战和睡梦中消弭于无了。

  

  夜里皇帝寝宫漏出的灯光,却仍是那么平稳那么澄明,好似从未改变,也要就这么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去。

  

  崇渊的眼神永远都是清明的,从禾后寒第一次夜里奉诏入宫,十三岁的少年天子目光漓亮静静等待,往后的几年,也从未显露过一丝疲态。

  

  禾后寒行礼,起身,微微垂首,刻在本能刻在骨子里的恭服。

  

  崇渊年已弱冠,清醒自持中开始不动声色地流淌出一种威压,他手里捏着本蓝皮书,禾后寒见过的,那是密报。

  

  崇渊合上书页,开口道:“朕听说爱卿今日在中书令府中发火了?”

  

  禾后寒今夜的思绪不知怎的总回到过去,有点不能自拔似的,他忍不住把一切拿来对比着,崇渊的声音……同少年时一般平和,但更低沉,曾经的冷静隐隐化作睥睨的一点凉薄。

  

  帝王。

  

  禾后寒习惯在崇渊面前做谦卑恭谨的模样,正如他习惯在朝中大臣面前做高深莫测的淡定。

  

  这时他当然要略带不安地回答“微臣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崇渊的衣摆微微一动,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禾后寒面前。他身量俨然已于禾后寒相当,隐隐还有拔高的趋势,他才刚刚二十岁。

  

  禾后寒硬挺着保持垂首的姿势,勉力维持着平常的呼吸。

  

  崇渊慢慢开口:“江盛的女儿?”

  

  禾后寒后背唰地窜过一道麻痹的感觉,他几乎不能吞咽唾沫。

  

  崇渊又说:“你要养她,朕不能把你如何。”他话锋陡然一转:“但先皇的遗旨你可还记得?”

  

  崇渊语气平平,却让人心里发寒,他看着禾后寒,一字一顿地道:“朕还未立后,你怎可有了女儿?”

  

  禾后寒迅速跪下来,腰身伏出卑微的弧度,他头抵着地面,低声恳求道:“微臣知错。”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地跪着了,没有解释。

  

  半晌。

  

  崇渊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才道:“父皇的遗旨命你不得娶妻生子,却未说不可认养,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罢。”

  

  他这话无疑自相矛盾禾后寒深知皇帝必有后话,他仍一动不动地跪着。

  

  崇渊见他不动,脸上竟露出点笑来,并非微笑而是冷笑。

  

  他低头看着禾后寒:“你宁可养江盛的女儿,却置明桥于山野老林不顾,他是你的亲侄子,还不如一个江飞雪?你因为杨大人女儿出言不逊而发怒,可有想过明桥上哪去找他的爹娘?”

  

  禾后寒脊背微不可察地一抖,明桥,明桥……今年还不到五岁……

  

  可他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把明桥送了出去,拼上了江盛拼上了自己,总算让那无辜的小小稚童离开皇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回到京城……回到皇帝的手里。

  

  禾后寒竭力让语气平静:“微臣也在山中长大,生活质朴,又有高人教导,于明桥来说未尝不好。”

  

  崇渊立刻接道:“生活质朴……高人教导,你学会的便是不顾亲情,自欺欺人?”

  

  这话无疑戳到了禾后寒痛处,他平生最重视亲情,却总是不得实现这其中大半要归咎于皇家的阻挠。

  

  禾后寒知道崇渊在激他,但他也知道他无法奋起反抗对着皇帝,他做不到,他浑身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都退缩着,敬畏着,在这人间帝王面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臣服着。

  

  崇渊稍稍退后两步,突然和缓了声音,轻声道:“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明桥带在身边,甚至可以让他见他的父母但你不能说出真相。”

  

  禾后寒仿佛跪成了一座石头,一块坚冰,不动,不说话,他知道崇渊的话还没完。

  

  崇渊继续说:“待在朕的身边,听朕的话,一心一意地,只能看着朕朕就默许你养儿育女。”

  

  禾后寒心脏一抽,不知是想笑还是要哭出来,崇渊说的含蓄但他怎么会听不懂,当年他便是为了避免一生受皇帝挟制……才求了江盛,冒死偷太子出宫,事到如今,竟还是……

  

  但不知怎的,他却猛地想起白日里江飞雪蜿蜒满脸的泪水,他突然感到了之前不曾深刻感受过的,对明桥的愧疚对明桥的担忧,他的心脏仿佛被某种骤然加剧的羁绊紧紧缠住,疼得简直无法呼吸。

  

  现在他可以将明桥带在身边,虽不能让他们母子相认……但总可以相见……

  

  只要可以缓解这锥心之痛,只要有什么办法!

  

  或许……

  

  崇渊突然开口道:“朕当年年纪虽小,说的话却不是儿戏,你回去想想吧。”

  

  禾后寒慢慢扶着跪得僵硬酸痛的膝盖站起来,脊梁好似在这短短一刻钟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弯了,直不起来的沉重。

  

  明桥是,一直是崇渊牵制他最有力的手段。

  

  他仍记着礼节,低声道:“微臣告退。”

  

  

  

  崇渊自这一夜后再没单独召见过他,似乎在等着,也只是在等着。不再去施压就说明他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禾后寒上一次见到明桥,明桥刚一岁,小娃娃软软一团抱在怀中,如今却快四岁多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会追着问爹娘在哪么?

  

  他沉在纷乱的思绪里,直到江飞雪把筷子一扔,恼怒地大喊一声:“爹!”

  

  禾后寒如梦初醒,立刻惊觉自己刚刚失态了,心不在焉地给江飞雪夹了一块大蒜,他镇定地解释道:“大蒜补身子,飞雪,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江飞雪恶狠狠地瞪他,不依不饶地道:“你骗人!刚才你根本没看夹的是什么。”

  

  禾后寒默默看了她一眼,十岁的小女孩,最是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时候,却连笑都不会。

  

  他突然脱口而出:“飞雪,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弟弟陪你?”

  

  江飞雪神色瞬间变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厚实的红木桌子竟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

  

  禾后寒极少有茫然的时候,不过他这时确实反应慢了半拍,一时闹不清楚江飞雪怎的发了这么大脾气。

  

  只听她怒吼道:“你要找女人?我一定会揍死那狗屁小弟弟!”

  

  禾后寒目光一冷,江飞雪很会看人眼色,一时抿了嘴角,倔强地瞪他。

  

  禾后寒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一个姑娘家,说话要注意措辞。”他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见得多严厉,到底是心疼江飞雪小小年纪就练出这样一副人神惧怕的凶狠模样。

  江飞雪两只手紧紧攥成个拳头。

  

  禾后寒微叹,拉过她两只小手,轻轻掰开,和声道:“我并非要娶妻,恐怕我这辈子都……只是一个幼童,四五岁大,以后你做他的姐姐,要照顾他,知道么?”

  

  江飞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他也要叫你爹?”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他的舅舅。”

  

  江飞雪脸色一下子转晴,放下心来的样子,突然又问:“那他怎么不去找自己爹娘?”

  

  禾后寒慢慢地道:“他爹娘不知道有他。”

  

  江飞雪疑惑地追问:“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的神仙看他太可爱了,就偷偷把他抱走了。后来他长大了想回去,神仙说好,但又不能让凡人知道神仙的行径,所以就不许他回家,但神仙又要给他找个好人家,于是就把他送到我这里了。”

  

  江飞雪先是沉默,接着冷笑一声。那么小的孩子,竟能发出那样尖刻的声音:“我没见过神仙,才不信什么神仙的鬼话!他一定是你私生子,就和我一样!”

  

  禾后寒语气平静,反问道:“你见过皇帝么?”

  

  江飞雪愣了一下,好似有点迷惑,但还是摇了摇头。

  

  禾后寒继续问:“那你说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江飞雪好似有点明白了,不情不愿地说:“是皇帝。”

  

  禾后寒说:“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是他?”

  

  江飞雪听出了禾后寒的言外之意,她毫不示弱,大声反击道:“我没见过皇帝,但你见过。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他为什么不救救我娘?我已经按照道士说的给他钱了……也在潭水里跪了三天……可我娘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他们都是骗子!骗子!”

  

  禾后寒心里好似被猛地砸了一拳似的,酸疼酸疼的,他不知道该哄她些什么,他善于讲道理,却不知道用怎样的道理才能安慰一个希望破灭到绝望的孩子。

  

  他脑子转的飞快,最后却只是又夹了一颗大蒜,放到自己碗里,几口吃掉,扭头状似无意地道:“飞雪,你看,我吃了,大蒜真的很补。”

  

  江飞雪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拾起筷子,一口吃掉了大蒜,皱着眉头狠狠嚼了几下,接着呲牙咧嘴地眯了眼睛。

  

  她好不容易咽下去,又瞪着眼睛看禾后寒,可眼睛被蒜头的辣味呛得狠了,盈盈的蒙上了层水光。

  

  禾后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神色间化出一片无声的笑。

  

  江飞雪绷着脸,突然憋不住似的笑了,又凶狠又羞恼地揉了一下眼睛。

  

  

  

  禾后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却又时常被心口突然冒出来的重重思绪淹没,忍不住后悔。

  

  这日他下了朝,刚回府不久,窗棂上突然传来咔咔几声轻响,禾后寒不禁犹疑,暗卫若无召唤,极少在白日出现。

  

  他打开窗扇,外边没有人只有一只鸟儿。

  

  褐色的羽毛,翅尖上长而宽的羽翼,圆圆的墨绿色瞳孔,是一只鹰鸽。

  

  禾后寒心里突的一跳,这不是荣嘉禄养的那只鹰鸽!

  

  它怎么找到这里的?禾后寒心中疑惑,立刻又想到他师兄现在大抵也是在连谷山川,同他师父一起的话……让只鸟儿送信那便不足为奇了。

  

  禾后寒几下拆开信封,指尖微抖。

  

  寥寥几行字:今年十一月初一宛州祖华锋见,见见你侄子。落款竟然是青山。

  

  禾后寒脑中思绪急转:祖华锋……江湖上最出名的地方,历任武林盟主诞生的地方。十一月份……正是江湖顶顶盛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节。还有明桥……

  

  师父想做什么?禾后寒有点想不通。

  

  现在刚入十月份,要在十一月初八之前赶到宛州,再过约莫十天他就要启程。

  

  禾后寒突然咬了咬牙,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明桥抱回来。他难以抵抗这个诱惑……

  

  意料之外的这封信,好似突然逼着他做了决定。

  

  时间不多,禾后寒摸出榴髓玉牌,盯着看了一会儿,古朴的纂体字,温润的玉面,从此以后,就要永远拿着它了……至死方休。

  

  

  

  当晚,他进了宫,承恩君下。

  

  烛火平稳地燃烧着。

  

  整个过程他一动不动,直到一切结束,他很快就从崇渊身下挪出来,忍着难受和冷汗,起身一件一件套好衣服。

  

  他低声道:“微臣……告退。”不抬眼,不去看,脚步虚浮,匆匆离去,一刻都不逗留。

  

  崇渊没有说话,静静听着他关门的声音,坐起身来披上外衫,嘴角突然凝出一个微笑来,年轻的脸,不可多得的容姿,一个鲜活的表情。他步步为营,花了多少手段多少功夫啊,漫长难熬得连他自己都曾怀疑过。可终于……早晚有一天会……

  

  

  

  与此同时,在这个临近深秋的夜晚,曾经的七巧教坐落地,滨州望海崖,夜色中慢慢停靠了一艘高大的船只。

  

  一片号子声和吵闹过后,有几个人站在船头,被迎面吹来的湿咸的海风扯住头发,四处飘摇。

  其中一个女子怀念地道:“又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娇俏,圆润的脸颊在月光中好似一颗美丽的明珠,她的话被风吹散,显出一丝怅然来。

  

  一旁的男人身形颀长,披一件五彩罩衫,桃花眼似有些怔愣地看向半个崖体坍塌进海水中废墟,半晌,轻轻地道:“太久了,在下当时若是抱住他……就好了。”

  

  常思冷哼一声,道:“你当年骗我他成亲,可有想到今日报应不爽?”

  

  江盛神色一转,霎时变作一副笑嘻嘻的不正经样子,道:“若非如此,你能破釜沉舟随在下出海求医,研究出你那一套金针医法?”

  

  常思斜睨他一眼,道:“他若是还活着,我定能救醒他。”

  

  江盛突然微微摇头,似乎很是惆怅地道:“你当年多么纯真,如今怎变成了这么一副怪脾气。”

  

  常思不再理他,脚尖点地跃起,轻飘飘地随着海风下船落于沙石之上,正一正背上半人高的药箱,回身扬声喊道:“我先走了!”

  

  江盛摇头叹息,抬头望向铺洒明净月光的一轮圆盘,在哪里看都是这样洁白……

  

  他多情的双眼被月光蒙上一层透明的忧愁,又被星辰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希冀,无论怎样,他终于回来了,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江盛听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向着月亮笑了一下。

  

  在离望海崖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金色的筒状物,架在眼前,不知在看些什么,片刻,他收回黄金筒,放入怀中,悄悄离开。

  

丞相有何忆(全)

  十月初十。

  

  夜。

  

  禾府。

  

  禾后寒点着了烛火,一样一样地把桌子上摆着的东西收进包裹,伤药,银票,两件换洗衣衫……最后是黑刀离刃。

  

  不知多久没碰过这把宝刀,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像一头盘踞许久的黑龙。禾后寒的手指在刀身声慢慢抚过,冰凉,平滑,隐隐地似乎能闻到金属与血的腥味。

  

  他用它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死士,在皇宫嘉毓殿。

  

  第二个人,是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在前往金村镇的山野中。

  

  第三个人,不知身份的江湖人。

  

  第四个人,江湖人。

  

  第五个人……是江盛。可他活了下来,才有了往后种种……

  

  如果他当时用的力道再大些,再大些……

  

  如果江盛就此消失,钟泰夫妇便不会出现,葛长天或许还在望海崖地被囚禁着,昱亲王赢了……

  

  禾后寒猛地一惊,心中惶惶,他刚刚竟然做出了一个忤逆皇帝的假设。

  

  他连忙收敛心神,抽出一块绢布,细细擦拭着离刃漆黑的刀身。

  

  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外有轻轻的呼吸。

  

  禾后寒不动声色,伸手在桌面上拾了一颗喂鸟的果子,头也不回,对着屋外随意一弹。

  

  窗户纸薄薄一层,不声不响破了个洞。

  

  江飞雪在外边诶呦一声。

  

  禾后寒略略提了嗓音道:“姑娘家不该在人屋外鬼鬼祟祟。”顿了顿又道:“敲门进来。”

  

  门外静了一下,紧接着两扇单薄的木门被江飞雪啪地一脚踹开。

  

  她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气势汹汹地道:“明天我也要去!”

  

  禾后寒看似毫不意外,抬头看她,问:“你答应之前的条件了?”

  

  江飞雪抿着嘴,闷声闷气地道:“我以后不说脏话,不打人了!”

  

  禾后寒笑了一下,说:“回去早点睡,明晨要起早。”

  

  江飞雪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我自是比你起得早。”

  

  禾后寒脸上不见丝毫尴尬,反而似笑非笑地道:“你起的再早……也要看我何时动身。”

  

  江飞雪被噎了一下,气哼哼地走出去,哐当一声使劲儿摔了一下门。

  

  禾后寒微微摇头笑了笑,江飞雪这样的性子是一定要板的,第一就不能太顺着她,得让她明白,不是只要凶悍,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次日,黎明。

  

  禾后寒不是第一次带人上路,亦不是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

  

  第一个人是崇渊,一个月的行程。

  

  紧接着还有一个姑娘,常思,半个月。

  

  这是第三次,禾后寒轻车驾熟,抱了江飞雪的腰就送到马背上。

  

  禾府的马夫本来牵了两三匹马是供禾后寒挑,不料江飞雪见了却起了心思,扭动着身子十分不配合,嘴里大声叫着:“我要自己骑马!给我一匹!”

  

  禾后寒见她吵闹不休,好似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遇见常思的时候。

  

  又要来一次……

  

  禾后寒心中无奈,面上却露出一点冷意,突然撒了手,道:“那你便自己骑吧。”说着伸手在马臀上重重一拍。

  

  那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撒蹄子就向前跑开。

  

  江飞雪反应也很快,大喊了一声,立刻俯□子死死拽着马鬃。她手劲儿很大,这么一来,那马又惊又痛,跑的更快。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白,似是马上就要被甩下来。

  

  禾后寒一直远远地盯着她看,此时突然抢了一边呆立着的马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咴鸣着狂奔而去。

  

  他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于千钧一发之际,正正对上江飞雪惊恐的眼神,斜斜探出身子,一手握住马绳,一手揽住江飞雪身子,轻轻一提,就把她带到了自己马上。

  

  禾后寒并不勒马,反而催促着马匹继续飞奔,江飞雪惊魂未定,两只手死死抓紧他衣袖。

  

  禾后寒微微低头问道:“你还想自己骑马么?我便离开马背。”

  

  江飞雪浑身一抖,大声道:“不不,我不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向后靠。

  

  禾后寒胸口老老实实贴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他不禁心情大好,微笑着甩着马绳向西城门而去。

  

  

  

  宛州樊城是江南与中原的交界之地,四季都气候宜人。

  

  禾后寒带着江飞雪一路骑马,好像日日都在追着季节的脚步走,到了宛州,天气竟还和京城大半个月之前的差不多。

  

  江飞雪在冬州长大,却从未到过毗邻冬州的宛州。宛州的州域面积是冬州的三四倍,繁荣程度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繁华又与京城的大气不同,连一个小小酒肆的招牌上也雕了蝶戏团花,大街小巷,打眼一看,细腻精致感油然而生。

  

  禾后寒知道江飞雪心思野了,她不断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恨不得立刻下去仔细看个够。

  

  他却只觉这一路过来有些过于疲惫,心道体力到底是不如三年前了,便打算顺着江飞雪,赶紧找家客栈落脚。

  

  客栈老板虽是笑着,但总带着无所谓的味道,出口的话也是一般随意:“没地儿了,客官您换家店吧啊。”

  

  禾后寒摸出一块碎银,摊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可有两间上房?”

  

  那掌柜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不甘心地道:“客官,我倒是真想有,可您瞧瞧这满堂的人。您肯定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您心里清楚,这人真是多啊!”

  

  禾后寒心中有点犯愁,这么一家小小的开在城边儿的,离着闹市还有些远的客栈都挤满了人……别处岂不是更没地方。

  

  他只好领着江飞雪出来,另找了一家酒楼,要了饭菜,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歇着。

  

  可惜武林大会不在灵盘镇举办,若是在那儿,便可去惊流门借住。

  

  禾后寒心中一喜……武林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惊流门这样的世家怎会缺席?

  

  江飞雪本来吃相就不太好,总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吃得又快又多,这会儿她饿了一上午,更是吃得一副狼狈相。

  

  酒楼里这个时候人很多,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们,禾后寒长得文雅,看起来又年纪轻轻的,带着江飞雪这么一个举止粗俗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奇怪。

  

  禾后寒不说话,默默看着她,突然说:“飞雪,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飞雪嘴巴塞得很满,头也不抬,唔唔点了点头。

  

  禾后寒出了酒楼,并未远走,他四处看了看,在摊贩买了两包糖炒栗子,又注意到几个在街边玩闹的孩童,他走过去,笑着蹲□子,把栗子递给他们,低声说:“帮叔叔一个忙,栗子就送你们吃。”

  

  他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回酒楼,把一袋栗子放在江飞雪面前,说:“飞雪,尝尝吧,这栗子是宛州的特产。”

  

  江飞雪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心满意足地伸手掰开一个栗子壳,毫不避讳地打了一个饱嗝,笑眯眯地说:“爹,你对我真好。”

  

  禾后寒稍稍愣了一下,到底是江盛的亲闺女,不论怎么凶恶,笑起来的模样,总带着那么一点神似。

  

  他付了帐,和江飞雪一起走出酒楼,道:“飞雪,我去牵马,你在这儿等等。”

  

  江飞雪忙着吃栗子,顾不上说话,一边随手把栗子壳扔在地上。

  

  街边突然冲出几个毛小子,其中一个指着江飞雪大笑道:“看她,就是她!我刚刚看见的,她吃鱼都不吐刺!全咽下去了!”

  

  另一个立刻接道:“我也看见了!她根本都不嚼!”

  

  旁边的孩子立刻哈哈笑起来,嘲笑地对她指指点点。

  

  江飞雪的脸色先红后白,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也没扑上去打成一团。

  

  禾后寒不声不响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着看,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那帮孩子一见他出来,唰地就散了个干净。

  

  禾后寒低头看着江飞雪通红的眼眶,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轻声道:“飞雪最漂亮了。”

  

  江飞雪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一头扑到禾后寒怀中。

  

  

  

  惊流门,武林第一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想找他们的踪迹在宛州地界上,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樊城最大的客栈叫金河深直白到让人无话可说的招牌。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迈进了正门,里边正有几个少年聚在一起说话,回头一看他们,见了鬼似的立马跳开老远。

  

  江飞雪却蓦地瞪大眼睛,大吼一声:“又是你们几个,哪里逃!”说罢冲了过去。

  

  禾后寒在她身后看着,心中一惊,江飞雪学习轻功不到一个月,就能在不知不觉中运用出来,她现在修习的内功心法还不是很上乘的,就能发挥如此……

  

  他正思考着什么,就听斜里冒出个声音:“晓堂主?!”

  

  禾后寒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钟子。

  

  钟子快步走过来,背上负着一根赤色的长棍,他压低声音,吃惊地道:“都在说丞相又告病了……您来这儿做什么?”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回他:“一些私事。”

  

  钟子便不再多问,转身喝道:“你们几个莫要惹大小姐生气,好生陪着。”

  

  那几个小少年愁眉苦脸地抱作一团,恨不得生出翅膀似的看着江飞雪。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飞雪,在家说的你莫忘了。”

  

  江飞雪动作一滞,神色不定地看着那几个小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今天你们运气好,我爹不让我打人,下次让我见了你们,一定不放过!”

  

  钟子神色一惊,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了回去,看得禾后寒都有些发堵,他压低声音道:“你放心,若江盛回来,我立刻把她送回去……让她叫我爹,无非是让她安心。”

  

  钟子一愣,立刻反驳道:“不,晓堂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禾后寒微微摆手,江飞雪正好走到他跟前,她抬头看了钟子一眼,什么也没说,伸手拽了一下禾后寒的袖子。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们在这下榻,可还有多余房间?”

  

  钟子笑道:“晓堂主还不知道罢金河深是卫河商会下属的产业”

  

  禾后寒心跳一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点什么,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五年前。

  

  京城。

  

  早春。

  

  禾后寒刚下了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轿子一晃,江盛的声音从外边冒了出来:“瑞声,瑞声。”

  

  温柔得简直要溺死人。

  

  他摸了摸手背的鸡皮疙瘩。

  

  江盛又说:“瑞声,在下的客栈今日开张,请你去剪彩,走吧?”

  

  禾后寒没有法子,心知他若是不答应,江盛说不准就要自己扛了这轿子去……他吩咐轿夫:“跟着他走。”

  

  他匆匆露了脸剪了彩球,底下一众人等屏息凝神地瞻仰般看着他。

  

  江盛笑眯眯,好像有点得意似的,悄悄在他耳边说:“今见禾……许终身……”

  

  那时他正忙着推行新赋税制,吏部户部连工部都要掺上一脚他每日焦头烂额,只觉得江盛这些事烦不胜烦,他说些什么他统统做了耳旁风,甚至连那客栈招牌都没细看就坐了轿子离开。

  

  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丁点痕迹。

  

  一过数年。直至今日。

  

  禾后寒突然想起来,那间客栈……叫做金河深。

  

  江盛当时说:今见禾,许终身。

  

  直白到让人无语的招牌

  

  他把这招牌开遍了天下,其实只是为了藏着的那一句话。

  

  五年就这样悄然而逝。

  

  改变的太多,多的会让他偶尔惶惑。

  

  只有这间开遍天下的客栈名字还在。

  

  禾后寒握了握手指。海上莫测,异邦陌生,如果遇到了风浪,如果遇到了危险……

  

  他猛地打住思绪,他不该想这些。

  

  如今……已不能去想。

  

  

丞相有何疚(全)

  十月三十日。

  

  但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多半要选择下榻在樊城,原因有二:

  

  其一,祖华峰在樊城北边,出城步行半小时或者骑马一刻钟即到,距离很近。

  

  其二,武林大会报名地点年年设在樊城东门。

  

  

  

  江飞雪在金河深客栈里闹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几拳头砸在禾后寒房间门上,大声道:“爹!爹!我要出去逛街!”

  

  禾后寒正躺在床上歇着,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他心下奇怪,想当年数月奔波于大江南北,也不见得多劳累,怎的这才走了半个多月便如此困乏。

  

  江飞雪不依不饶,大有要踹门而进的架势。

  

  禾后寒只好慢吞吞坐了起来,拉开门,江飞雪一头扑了进来,吵闹不休。

  

  他整了整衣袍,强压下面上一丝疲惫,道:“走吧,也该带你好好玩玩。”

  

  江飞雪不爱女孩子家的小首饰,也不要香膏胭脂,不知是因为她年龄尚小,还是天生不爱打扮。

  她只盯着樊城的各色小吃

  

  “爹,我要那个虾籽鱼!”

  

  “爹,我要吃碗汤面饺!”

  

  “爹,我还要牛肉锅贴!”

  

  “爹……”

  

  “爹……”

  

  禾后寒脸上的表情一直耐心十足,带一点纵容,又不至于溺爱,旁人一看,便要觉得真是一个好长辈。

  

  禾后寒跟在江飞雪后边,倒也轻松掏钱、付账,就这两件事。他等着江飞雪喝光碗里的桂花酒酿,一手支在桌子上,这是街边一间搭得很简单的棚子,临着人来人往的大道,总爱起纷扬的土气,禾后寒微微侧着身子挡在江飞雪前边。

  

  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动,蓦地顿住那儿有两道人影,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转头对江飞雪说:“飞雪,在这儿等等。”他的语速微不可察地稍稍快了些。

  

  江飞雪狐疑地抬头瞅他一眼,又抵不过眼前一碗香气四溢的酒酿,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禾后寒大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脏越兴奋他终于看清了,提高嗓音喊了一声:“珠华姐!”

  

  一着黄衣的女子回过头来,长眉凤目,腰挎双刀,正是珠华。

  

  她又惊又喜,更加大声地回喊道:“阿瑞!”

  

  禾后寒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竟能在这儿碰到你。”他说完又看向站在她一边的男子,背上系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矫健竟然是雁海。

  

  禾后寒脑中急转,猛地回想起来,数月之前崇渊说过的:“……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

  

  他一时心中惊叹世事奇妙,开口却仍是做了迟疑的样子:“珠华姐,雁侍卫,你们……”

  

  珠华豪不羞赧,大笑着一拍雁海肩膀,道:“阿海说你们认识,那就好!阿海今年开春时就入我房了!”

  

  她嗓门又大又亮,这一说完他们周围的路人似是同时一默。

  

  雁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站着,却不解释。

  

  禾后寒忍俊不禁,他心中明白就算空北一国已不复存在,但珠华身份上仍是一族公主,雁海作为他的家仆自然是要入赘的。只是,珠华她大抵又是用词不当……

  

  珠华兴致勃勃地说:“阿瑞,你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吧?”不等禾后寒接话,她又一拍雁海肩膀,继续说:“阿海一直想来中原看看,我跟他说了武林大会,他就一定要来比试比试,这下正好,阿瑞,你和他比!”

  

  禾后寒笑着摇头道:“我并不是来比武的。”

  

  珠华疑惑地道:“阿瑞你的功夫那么好,为什么不比?”

  

  禾后寒无可奈何同雁海对视一眼,转了话题,道:“珠华姐,这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

  

  江飞雪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仰着脑袋,扯着嗓子道:“爹!我还要吃蟹黄糕!”

  

  珠华与雁海登时目瞪口呆。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飞雪,来见见你珠华姨。”

  

  江飞雪好似有点不情愿,说:“珠华姨。”

  

  禾后寒又示意雁海,道:“他是雁海姨夫。”

  

  江飞雪瞅了禾后寒一眼,低着头说:“雁海姨夫。”

  

  禾后寒伸出手指在她嘴角抹了一下,沾了点黏糊糊的酒渍。

  

  日近黄昏,铺天盖地的夕阳光辉将樊城的石板路上,斑斑驳驳的青绿苔藓通通化作条条道道金红游鲤,人潮涌动,不减反增,十一月夜里的寒气阻挡不了一股脑冒出来的各色小吃摊,也无法冻结混杂在一起沉沉浮浮飘荡在空气中的食物香味。

  

  江飞雪终于打了个饱嗝,捂着肚子,眯着眼睛,一步慢过一步地跟在禾后寒身边,她突然打了个哈欠,小声说:“爹,我困……”

  禾后寒蹲□子,侧头轻声道:“抱住我脖子。”

  

  江飞雪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瞪瞪地贴在禾后寒背上,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扒住。

  

  禾后寒圈住她两条细瘦的腿,往上掂了一下,真轻……平日好像块尖利的石头,现在就这么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趴着……他神色里好像凝出了一株春天里冒出的嫩芽,温吞又温柔。

  

  珠华终于找到了江飞雪不霸占禾后寒的时机,她努力压低声音试图不吵醒江飞雪,“阿瑞,你什么时候生的闺女?”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不是我生的……”

  

  珠华一听,脑子有点乱了,嘴巴很快地蹦出一句:“那她娘是谁?”

  

  禾后寒正开口接着上一句话:“她是江盛的女儿……”

  

  珠华和雁海似乎都错乱了一下。

  

  禾后寒也微微一愣。

  

  雁海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从前听到督军帐篷里……”他说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噤声。

  

  禾后寒霎时想起来。三年前在氏州边关无数个日夜……江盛总半夜偷偷摸进他帐篷……

  

  他一下子有点尴尬,面上又偏偏要做出若无其事来。

  

  珠华还在混乱着。

  

  这时他们一行正好到了金河深客栈,禾后寒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同珠华与雁海告别。

  

  他蹑手蹑脚地把江飞雪轻轻放在床上,江飞雪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吧嗒着叫了一声:“爹……”

  

  禾后寒不说话,悄悄关了门出去。

  

  

  

  翌日。

  

  天还没大亮,禾后寒就听得外边吵吵闹闹个不休,好似城里所有的人都挑了今早出来遛弯,车轮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嵌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人声鼎沸中。

  

  他慢吞吞坐了起来,浑身酸乏,好像还不如睡觉之前轻松,他洗了把脸,去隔壁唤江飞雪。

  

  两人下了二楼,昨日还坐的满当当的厅堂竟然一人也无。

  

  再向外看,大街上竟也是空荡荡的。

  

  禾后寒不禁愕然,掌柜的看见了他,连忙迎过来,解释道:“客官,客官,您这儿有个口信。”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找了个桌子坐下,说:“先做些粥点来。”

  

  那掌柜对小二儿吩咐了一声,转头继续说:“惊流门给您留的口信参加大会的人太多,大家都赶早要去占个好地儿,您办完私事要想看看比武,就找插黄蓝两色旗的地界,有位子。”

  

  禾后寒点了下头,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掌柜,道:“多谢。”

  

  那掌柜却连连推手道:“不能收,不能收,之前有人交待过了。”

  

  禾后寒瞅他一眼,收回来手。

  

  江飞雪蔫蔫儿地扒拉了两口,禾后寒看了她几眼,从包裹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红黑色的小丸,放在江飞雪面前,道:“你昨天吃撑着了,涨肚,把这吃了,消食解腻。”

  

  江飞雪就着粥咽了下去,疑惑地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药?”

  

  禾后寒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白粥,道:“哪里是什么药,几颗山楂丸,佳宝记买的。”

  

  江飞雪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糖丸?”

  

  禾后寒顾左右而言他,先把包裹重新系好,又把离刃放好,才道:“飞雪,快吃,我们也得快点上祖华峰去。”

  

  江飞雪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一个时辰后。

  

  祖华峰半山腰。

  

  深秋时节,漫山红枫,重重叠叠,在人眼前脚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苍青色的山道若隐若现,几声啾啾鸟鸣,随风盘旋而上,当真是世外桃源。

  

  禾后寒站在山道外沿向远处眺望,不禁有些心醉神迷。

  

  江飞雪却好似对这美景提不起兴致,她连跑带跳地往上走,好像这颇有些陡峭的山路是块铺开来的平地一般

  

  禾后寒心想,确实是江盛的女儿,早晨还无精打采,这么一会儿就又活蹦乱填了,果真是……精力旺盛。

  

  两人又爬了半天,禾后寒耳边隐隐听见头顶上传来呼呼咋咋的人声,有清脆的兵器相击之音,还有笑声,叫好声,热闹极了。

  

  江飞雪来了劲儿,本来额头泌出层细细的汗水,这会儿手一抹,几步蹿了上去。

  

  禾后寒从前未来过祖华峰,更没参加过武林大会,他一登上峰顶,面前豁然开朗一片修凿过的石板地,条条青砖,人力背上来,当真是工程浩大。

  

  旁边摆了几条板凳,坐了四五个人,面前一张四方桌,桌上一摞摞装订好的白纸。

  

  一短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抬头看见禾后寒,挺热情地招呼道:“嗨!兄弟,哪个门派的?来登记一下。”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想了想,问道:“无门无派就不让进?”

  

  那人道:“无门无派,自报称号也可。”他说完狐疑地打量禾后寒一眼,道:“自成一家的大侠早都在樊城报名了,看你这样子是没报名,你又无门无派……你若并非比武者,单来参观要交银子的,你有信标没?”

  

  禾后寒心道信标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略一思索,只好道:“我们是惊流门的。”

  

  旁边一人一下把头抬起来,他刚刚一直在奋笔疾书誊写着什么,这会儿他打量禾后寒几眼,又瞅了瞅江飞雪,开口道:“今早惊流门钟堂主提过了,若有一书生样的男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来,就是惊流门的,你们过去吧。”

  

  禾后寒心中暗暗夸了钟子一句做事周密,就领着江飞雪向前去了。

  

  再往走了一段路,他转了个弯,人群的喧嚣声霎时清晰起来。

  

  一眼望去,满山满野的人。

  

  祖华峰顶早已依着山势修成数个分隔地,东一片,西一片,南一片,北一片,四个擂台架得高高的,底下各自聚集着人群。中间还有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又大又宽,飘着一杆红黄大旗,上书一个大字:主。可惜这主擂台上边现在还有没人。

  

  禾后寒扫了一圈,不由头疼,这叫他上哪里去找他师父师兄?

  

  江飞雪早已按捺不住,盯着一个擂台就要冲过去看,那上边有个顶着一头孔雀毛的女人,正在和个缠豹皮的男人对打确实十分打眼,引人注意。

  

  禾后寒伸手一把揪住江飞雪领子,告诫道:“这里人太多,你莫乱跑。”

  

  江飞雪立刻拿一双桃花眼狠狠瞪他。

  

  禾后寒视若无睹,正琢磨着要不先去找钟子他们?就见一只黄色的鸟儿朝着他飞了过来,头顶正中一簇白毛,十分惹眼。

  

  禾后寒心中一喜,这不就是青山大师养的那只鸟儿?

  

  那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向着南边飞走了。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跟着那鸟儿走了不大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青山大师永远一身灰布袍子,要多随便有多随便。他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着一身朴素干净的衣衫,他脚边蹲了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不知在玩什么,正是荣嘉禄与明桥。

  

  禾后寒看着他们,心中翻腾不已,又雀跃又欢喜,却迈不出一步。

  

  江飞雪拉了他一把,喊了一嗓子:“爹!”

  

  那边黄毛鸟儿落在青山大师肩头,他转过身来,同禾后寒正好对上视线。

  

  禾后寒连忙几步过去,道:“徒儿见过师父。”说罢又将头转向荣嘉禄,他身上仿佛去掉了一层冰印,神色温柔,两人对视,只觉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还未出师的年少时光。

  

  禾后寒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了荣嘉禄一下,才哑着嗓子道:“师兄……”

  

  荣嘉禄一眼就看透他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兄征战多年,如今终于能静下心来逍遥世外,我每日去去瀑布边看日出,在那竹林煮茶,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改口道:“这难道不比困于朝堂,担惊受怕来得好?”

  

  禾后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他师兄曾经是傲视沙场的大将军啊……

  

  荣嘉禄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已功成名就,仍完好无缺地活着,如今你也安然无恙……我还要求什么?”

  

  禾后寒见他神色自如,透着一股淡然,便也不再多说,低下头去看明桥。

  

  明桥不到五岁,长得真像禾凝凝,双眼灵动,好奇地看着禾后寒。

  

  禾后寒刚想说点什么,只听明桥突然奶声奶气地张嘴问道:“你就是爹?”

  

  禾后寒刚摇了下头,站在他身后的江飞雪一嗓子先吼了出来:“哪来的奶娃!他才不是你爹!”

  

  青山大师与荣嘉禄俱是一愣。

  

  明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睁着眼睛看江飞雪,眼睛里一点一点漫出了水光。

  

  荣嘉禄咳嗽一声,弯下腰把明桥抱了起来,兜在臂弯哄了两声。

  

  禾后寒突然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似曾相识……好似多年以前……曾经也有一个小小少年,捂着淤青的小腿抽泣……然后另一个小少年轻轻说:不哭,不哭……

  

  青山大师突然开口道:“徒儿啊,这孩子长得与你像,性格也像,难不成真是你的私生子?”

  

  禾后寒立刻反应过来,江盛把明桥托付给青山大师时一定解释过缘由,所以他师父是知道的……青山大师这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荣嘉禄并不知道明桥的真实身份,他师兄并不知道皇帝和他……

  

  荣嘉禄也笑着说:“真是巧了,没想到这孩子不光长得像你,连性格也这么像。”

  

  明桥这时才敢怯怯地看向禾后寒。

  

  江飞雪仍在一边怒目而视。

  

  禾后寒伸手接过明桥,想了想,问道:“你叫乔之森?”这是青山大师信中提及的,明桥的新名字。

  

  明桥怯怯地点头。

  

  禾后寒又说:“我是你舅舅,你爹娘都在……但在你长大之前不能见他们,等你长大以后,你才能去见你爹娘……知道么?”

  

  明桥好像有点犹豫,小声问了句:“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因为你要好好学本事,长大才能让你爹娘开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有点犯愁,这只是敷衍之词……再过几年,就没法骗过明桥了。再说他同禾凝凝长得那么像,到时又要如何解释?

  

  荣嘉禄好似有些疑惑,找了机会问禾后寒:“你真是他舅舅?”

  

  禾后寒动作先于思考,他摇了摇头。

  

  荣嘉禄释然道:“我还奇怪……你只是安慰他吧。”

  

  禾后寒忍着内心的愧疚,脸上却露出笑来,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荣嘉禄也笑了。

  

  

丞相有何恙(全)

  临近晌午,四方擂台的周围终于消停了下来,紧紧簇拥成一堆的人群开始分散,或三五成群,或各小门派聚堆儿,红通通的山林里,像被哗啦啦撒进了一把棋子,盘面散乱,却洒脱随性。

  

  禾后寒同青山大师,荣嘉禄几人避开了呜呜泱泱的人群,找了偏僻地方坐下。

  

  江飞雪早晨没吃什么,闹了一上午现在又饿了,拽着禾后寒喊个不停。

  

  禾后寒并不打算看什么武林大会,江飞雪一闹他就想下山回去,他正想着怎么和青山大师说他要把明桥带回去,就见青山大师对他使了个眼色。

  

  禾后寒一点即通,随后跟了过去。

  

  青山大师瞥了他一眼,道:“老夫猜,你还是打算回去任人使唤?”

  

  禾后寒沉默着,半晌才开口道:“他是皇帝。”

  

  青山大师瞅了他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他一叹气,看起来就老了不少,青山大师道:“为师找你来,实在是你侄儿不能这样下去,他现在连爹娘是什么都闹不清,你得想想法子。”

  

  禾后寒慢慢说道:“徒儿这次来,就是打算把他带回去,等他长大些,就告诉他的身世。”

  

  青山大师立刻反问道:“你把他带回去?皇帝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禾后寒沉默:“……”

  

  青山大师有点不满地数落起来:“旁观者清,依老夫看,当今皇家对你一直算不得好,先皇一道致你大好年华就不能成家立室,只能为皇家卖命野蛮;新皇刚登基,你就给人做牛做马毫无怨言与你师兄都不得相认,你师兄小时候给你洗了多少衣服?你以为你熬到哪一天,就能娶妻生子合家团圆,青梅竹马把酒言欢?”

  

  青山大师歇了口气,好似没说够,继续道:“老夫当年就看出那小皇帝不是个好果子。你的壳又厚又滑,可他的眼睛比针还尖,早看透你了。你看看他拿什么算计你?你最重视什么,他就拿什么威胁你……一个明桥就耍得你团团转,到最后你还是顺了他的意了!依老夫看,他是把你看透了,一直使手段诈你!”

  

  禾后寒被青山大师说的有点发愣,他脑海里想起许多事,当年他偷走明桥……燕祥宫里一个守卫没有,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那晚没有空北族杀手来追杀珠华姐,明桥就会顺顺利利被江盛送出城了……

  

  当时那么多暗卫,多的奇怪……不像是为了带明桥回宫的架势,倒像是如临大敌……要对付谁?之后……皇帝知道了明桥没死……也并没有兴师动众去找回明桥。皇帝真的想让明桥做太子?

  后来皇帝又为什么让他远离京城,是因为他说的伤心……还是……为了让他去边关,去边关……皇帝知道那架武器,他知道……

  

  他的应对又有多少是崇渊猜到的?

  

  禾后寒越想越乱,只觉得钻进了一个死胡同,好似冥冥中被罩在一个碗里,供人观赏把玩……

  他攥了攥手指,指尖冰冷得发麻。

  

  青山大师见他这副模样,突然叹了口气,道:“也罢,这或许就是你的命。”他不再多说,背着手转身走了。

  

  禾后寒也跟着走了回去,荣嘉禄正翻出干粮来分给几人吃,江飞雪大口嚼着一个白面馒头,牙齿看起来比馒头还要白。

  

  禾后寒坐过去,对她说:“飞雪啊,吃完咱们就下山。”

  

  江飞雪立刻瞪起眼睛,狠狠咽下一口,大声道:“不,我要看比武大会!”她又更大声地强调了一句:“我不下山!”

  

  禾后寒不说话也不点头。

  

  荣嘉禄正把馒头掰成小块儿的递给明桥,这时接了话道:“瑞声,小孩子都爱玩,你不如在这儿多留几天,师兄和师父都不走。”

  

  禾后寒微微叹了口气,道:“师兄,她这样的性子是不能惯的”

  

  青山大师优哉游哉地在一边插嘴:“你小时候不也是被他宠着长大的。”

  

  禾后寒一下子哑然。

  

  江飞雪得意起来,一双桃花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禾后寒没什么胃口,荣嘉禄好似有些担心,问道:“瑞声,你怎的食欲这么差?”

  

  青山大师也疑惑地道:“奇怪,你从前一顿就能吃下一只鸡。”

  

  江飞雪抬头看他。

  

  禾后寒连忙解释道:“我近来有些疲乏,并无大碍。”

  

  荣嘉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低声道:“怨当年师兄没护住你……”

  

  禾后寒立刻道:“若不是师兄,恐怕瑞声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青山大师瞥了他俩一眼,道:“你们两个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做什么提那不开心的?”

  

  禾后寒顺着他说:“师父教训的是。”

  

  江飞雪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禾后寒低头,只见她脸色奇怪,一手揉着肚子,禾后寒问她:“闹肚子?”

  

  江飞雪连忙点头,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

  

  禾后寒正琢磨着怎么办,他们几个都是男的,总不好跟着她去。

  

  青山大师突然说:“沿着那条小径走,看见红色的石头就左拐,走一炷香功夫就能看见一片茅房。”

  

  禾后寒听了,拉着江飞雪起来,道:“我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青山大师挥了挥手,道:“第一天都小打小闹的,明儿才有门派出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不用急。”

  

  禾后寒应了声,匆匆跟上了已经开始小跑的江飞雪。

  

  这天下午过的很快,江飞雪一直乱跑,哪里人多往哪钻,禾后寒便也跟在她后边四处走,反观明桥,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安静得像画上的小仙童。

  

  禾后寒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天边夕阳漫过山野的枫树林,比火红更热烈,比日光更耀眼,无边无际,层层叠叠,好似这世间统统被浓烈的枫叶红铺满了。

  

  江飞雪依然兴致勃勃,在下山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跑,她兴奋地回头喊:“爹,明天我还要来看!”

  

  禾后寒却感到一丝疲惫,却还是扬声道:“好你跑慢些。”

  

  荣嘉禄怀里抱着明桥,明桥在他肩头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流了一条黏在荣嘉禄衣领上。

  

  禾后寒在旁边看了,伸手过去擦了擦。

  

  荣嘉禄微微侧头对他笑了一下。

  

  

  

  次日。

  

  武林大会第二天。

  

  江飞雪早早就醒了过来,风风火火地砸禾后寒房门,一声快过一声,到最后简直把门板当做战鼓来擂了。

  

  禾后寒耳边嗡嗡直响,半天才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支着身子喊了一句:“飞雪,你消停些!”

  

  外边安静了一刻,紧接着响起一个响亮又清脆的声音:“爹,快起来,快起来!外边好些人都已经动身了!”

  

  禾后寒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却不似跌打损伤的痛而是全身每一根汗毛每一处皮肤都在隐隐作痛,他这时终于觉得点不对劲儿来,脱下上衣低头巡视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禾后寒重新穿好衣衫,拿起离刃负在背上,推开了房门。

  

  江飞雪霎时冲了过来,急切地道:“爹,我们现在就上山?”

  

  禾后寒瞅她一眼,道:“不吃饭了?”

  

  江飞雪笑嘻嘻地道:“荣叔那儿有吃,我吃他带的。”

  

  禾后寒见她心急难耐,自己也不饿,便牵了马带着江飞雪除了樊城往祖华峰而去。

  

  此时还是大早,天色微明,远方一道鱼肚白,影影绰绰擦亮了一片枫林。

  

  十一月,正是樊城周围温泉热起来的时候,人着一件单衫走在路上也不嫌冷,越往城外走,空气便渐渐凉下来,但湿气很大,深深吸一口气,牙齿都潮乎乎的。

  

  到了山下,就不能骑马了,禾后寒将马匹拴在一棵树上,做了个记号,才领着江飞雪上山。

  

  半个时辰后。

  

  今日好似比昨天还热闹,人也更多,呜呜泱泱地挤在一起,但气氛却比昨日紧张起来。

  

  禾后寒找到昨日与青山大师定好的地方,荣嘉禄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稚童安心的力量,连江飞雪这样的也不过一日就与他混熟了,隔着老远看见他,就颠颠儿跑了过去。

  

  禾后寒慢吞吞地跟在后边,不见青山大师,不禁疑惑道:“师兄,师父哪里去了?”

  

  荣嘉禄正摸出一个还热着的包子递给江飞雪,一边道:“师父昨天下山时跟栖凤谷掌门叙旧去了,一夜未归。”

  

  禾后寒想了想,突然问道:“师兄……不知我又没有记错,栖凤谷掌门好像是个女人?”

  

  荣嘉禄看他,眼神中带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禾后寒顿了顿,开口道:“师兄,你今年三十有三了罢。”

  

  荣嘉禄恩了声。

  

  禾后寒继续说:“连师父都有相好的,师兄为何不找一个女子好好过日子?”

  

  荣嘉禄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有?”

  

  禾后寒立刻接道:“我自然是想的!可当今皇上不立后……师兄知道老皇帝的遗旨。”

  

  荣嘉禄摆了摆手,好像回避着什么,道:“瑞声,别说这个了吧,师兄自己也过得很好。”

  

  禾后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荣嘉禄现在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正是他苦苦追寻多久却不得的。

  

  江飞雪吃了包子,立刻蹿了出去,扫了一圈,朝北边擂台跑去,禾后寒对荣嘉禄苦笑一下,不多说,便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跟前,他不禁一愣,那台子上站得是个熟人,一柄青红长枪,步伐矫捷,是雁海。

  

  禾后寒连忙在周围扫了一圈,珠华身形较中原女子较为高大,十分好找,禾后寒拉着江飞雪挪过去,唤了一声:“珠华姐。”

  

  珠华正紧紧盯着台上,听了声音回头来看,惊讶道:“阿瑞!你不是说不来参加比武?”

  

  禾后寒指了指江飞雪,说:“陪她来看。”

  

  珠华了然地点了下头,高兴地指着台上,说:“雁海昨天打赢了三场,今天和这个人夺第一,谁赢了就能和你们那什么三……七……比!”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三大门派,七大世家?”

  

  珠华点了点头,道:“对,叫什么同?”

  

  禾后寒继续说:“雨山,同,小丘仙;惊流万文东阁白门唐门南宫铁火燕。”他借着这功夫随处打量了一遍,照青山大师所说,今日该是各门各派争夺名次了……果不其然,各处擂台聚集的人群俱是做同样式同色衣着打扮。

  

  他把视线赚回来,台上除雁海的另一人看起来有点眼熟,禾后寒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和那孔雀女打擂台的男人?

  

  雁海当先抱拳道:“鄙人雁海,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两手手腕与小臂上皆缠了豹皮,浑身充满兽类的气息,眼角上挑,看起来既桀骜又凶蛮,他傲慢地道:“我叫卫尚。”这一句话后,他便不再多说,手里拄着一根狼牙棒,提起往擂台一放,整座楠木做的擂台竟微微晃了晃。

  

  珠华脸色一变,道:“阿瑞,他拿的武器叫什么?”

  

  不待禾后寒说话,旁边站着一人好事地凑过来,解说道:“豹钩棒!卫尚这小子今年可出了风头了,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人,昨儿个他一棒就把彩屏娘娘打了个半死,诶呦那惨啊……都说他那棒子至少有百十来斤重!”

  

  台上两人这时已经交上了手,两人皆用长兵器,雁海的枪以灵活见长,卫尚的百斤狼牙棒则以霸道见长,各有各的优势,端看谁先抓到对方破绽。

  

  禾后寒见珠华面带紧张,想了想,宽慰道:“雁海的枪较轻,快过狼牙棒,他一定会先点到卫尚的死穴。”

  

  珠华仍是不放心,道:“阿瑞,你不知道这棒子的威力,雁海虽一时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细长的枪杆就会架不住重达百斤的力道,一个不小心被扫到……骨头都会断的!”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时间一长,百十来斤的狼牙棒……他的破绽会比雁海更多。”他刚说完,台上变故突生。

  

  卫尚大喝一声,双手把狼牙棒抡在头顶转了几圈,虎虎生风,台下众人齐齐惊呼,就见那庞然大物一下子被他甩飞了出去,那准头直直对着雁海而去。

  

  禾后寒心中一惊,按理说,像狼牙棒这么重的兵器基本击法有劈砸抡盖,断然没有飞射这一招,因为其外形巨大怪异,不够隐蔽轻敏,速度又没有飞镖一类快,很容易就可以躲开它的攻击……但这豹皮卫尚却使出这么一招,这不是自掘坟墓?

  

  禾后寒一时摸不到头脑,紧紧盯着擂台。

  

  雁海见那狼牙棒直直飞过来,立刻拧身左倾避开,眼见着那狼牙棒布满钩刺的棒头就要越过去棒尾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那手腕缠了豹皮,似是底下的肌肉脉络暴起发力,厚实的豹皮猛地隆起,禾后寒心中顿觉不妙就见那百斤的狼牙棒如同一根木棍儿似的被摆了个方向,正对着雁海。

  

  狼牙棒好似一瞬间就威力大增,当得起“豹钩”一词,速度与力道俱是不可与刚才相提并论。

  珠华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台下众人都有点发愣。

  

  一片寂静中,卫尚单手持住棒尾,以横扫千军之势,重重砸向雁海,雁海刚刚大意只是侧开身子,这时避无可避,只好将青红长枪拦在胸前,腰身向后弯,试图缓冲一下。

  

  禾后寒心中突然一凉,他一下子大声喊出来:“不行!快躲!”

  

  雁海似是一惊,但来不及了。

  

  

  

  卫尚毫不手软,一根百十斤的铁棒重重砸在雁海胸口,雁海当即脸色一白,吐出口血来。

  

  珠华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去,扶着雁海起来,叽里咕噜的说着空北族语,禾后寒听不懂,他把目光聚在卫尚身上。

  

  卫尚脸上毫无愧疚担忧之色,提着狼牙棒,骄傲,得意,蔑视地站在台上。

  

  一边做记录的人有些发愣,卫尚瞥他一眼,喝道:“看什么?还不把我的名字写上。”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卫尚确实武力惊人,更有奇诡的招式,百十斤的狼牙棒在他手中竟轻如木柴,但他并非没有弱点……

  

  

丞相有何望(全)

  北擂台卫尚胜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禾后寒昨天心思不在这上边,今天大会一开始就看见卫尚这样的新秀,脑子很灵光,会诱敌深入,武功更是诡异莫测……但他品德却是下下,下手太狠,又目中无人,总有一天要吃大亏。

  

  禾后寒一边帮珠华背着雁海往人少出走,一边心中暗暗琢磨着。

  

  江飞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小声问道:“爹,他不会死吧?”

  

  珠华本来神色间就一直惊慌着,这时被江飞雪一说,顿时眼窝一红。

  

  禾后寒抬眼看了江飞雪一眼,道:“他会好起来。”

  

  江飞雪浑身一凛,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个冰块,她小心翼翼地闭紧了嘴巴。

  

  

  

  禾后寒将雁海平放在树下,三指依次搭在他手腕上,雁海这时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呼吸十分微弱,看似虚弱已极。

  

  珠华强忍着泪水,紧紧盯着禾后寒的动作,禾后寒静了一会儿,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对珠华说:“肺气较弱,内脏受了伤,但好在他反应及时,护住了心口……调养一年半载便无大碍。”

  

  珠华大大松了口气,本来一直憋着眼泪,这时放下心来,反而流了出来,她紧紧地握着雁海的手。

  

  雁海尽力平稳着呼吸,睁着眼睛看珠华,嘴唇上还黏着未干的血丝,他伤了肺部,不能说话,费力地牵起嘴角,对珠华笑了一下。

  

  禾后寒在一边看了一会儿,默默牵着江飞雪离开了。

  

  江飞雪这时才敢开口:“爹,不找人送他下山?”

  

  禾后寒四处张望,道:“下山路这么长,又抬着个人,得找两个武功底子不错的。”

  

  正说着,前边走过一个中年男子,龇牙咧嘴的,他左胳膊断了,被一副夹板牢牢固定在胸前,禾后寒立刻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您这夹板哪里找的?”

  

  那男子抬头打量他一眼,了然地道:“没参加过武林大会?”

  

  禾后寒听出点意思来,不禁心中一喜,道:“慕名而来,只是朋友意外受了伤……”

  

  那男子回身指了指,道:“那边有小丘仙的医者和雨山派的弟子,受伤要治的找小丘仙,要人帮的找雨山。”

  

  禾后寒连忙拱手道:“多谢兄台。”

  

  那人摆了摆手,又龇牙咧嘴地走了。

  

  

  

  雨山的弟子有一个特点,就是面容一发的白净秀气,再穿一身素净的衣服,个个儿都有一股出尘离世的淡泊感。

  

  禾后寒找了两个雨山的弟子过来,那两个弟子拿了副担架过来,将雁海轻轻地挪到上边,一用力,抬了起来,珠华跟在一边,不住道谢:“多谢,多谢……你们真是大好人!”

  

  那两个弟子皆是微微摇头,脸上有一丝疏离的笑,眼神却显得漠然,寡言话又少,不声不响地就抬着雁海往山道那边去了。

  

  珠华眼睛一直盯在雁海身上,这时抽空回了头,对禾后寒喊道:“阿瑞,我先走了!”

  

  禾后寒挥了挥手,江飞雪消停了没一会儿,心思又回到了擂台上,拽着他的袖子就往回走。

  

  

  

  南北两个擂台各胜出一人,一个是卫尚,另一个是钟子。

  

  东西两个擂周围聚集了大小门派,开始争排名。

  

  禾后寒见东边擂台底下围了一圈儿雨山派的弟子,个个儿眉目冷淡,抬头看着擂台,不声不响的,另一边同派的弟子则与之截然相反,群情激昂的呐喊着,两相对比,反差极大,很有意思。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站在底下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大看头。车轮战,哪派站到最后哪派胜,这么一个一个下来,到最后只是掌门大弟子之间的比试罢了。

  

  门派车轮战的速度明显快过前一日的称号战。

  

  小门派人少力微,轮不过几次就下台了,年年都是这几个门派决胜负,武功路数都和自己家的差不多熟了,一招半式就分出了输赢,结果更是快。

  

  晌午刚过,东边擂台门派排名出来了,同去年不变,雨山同小丘仙。

  

  至此,四个擂台空了三个,只剩下南擂台的世家排名还在争夺中。

  

  禾后寒看了一上午,觉得有点累了,拉着依然兴致勃勃的江飞雪离开了人堆,荣嘉禄竟然在林子外边支起了一堆篝火,底下围了一圈石头,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穿了木棍,在火上挂着烤。

  

  遥远又熟悉的香味。

  

  一边江飞雪按捺不住,越走越快,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盯着烤的吱吱流油的兔子看。

  

  禾后寒笑着说:“师兄的手艺越来越妙了,隔着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荣嘉禄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挨个撒了些在烤兔子上,他抬头笑道:“本来这些年生疏了不少,这两年在山上,又捡了回来。”

  

  明桥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着,这时突然说:“叔叔做饭可香了。”

  

  禾后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点发酸,他摸了摸明桥的脑袋,说:“是最好的。”

  

  江飞雪竖着眼睛看过来,啪地一巴掌打掉了禾后寒的手。

  

  禾后寒把目光转向江飞雪,不说话。

  

  荣嘉禄探身,撕下一只兔子腿,递给江飞雪,笑道:“没吃过吧?来尝尝。”

  

  江飞雪抿着嘴唇看禾后寒,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禾后寒还是不说话。

  

  江飞雪又挺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跑了。

  

  荣嘉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他顿了顿,又说:“师父说当年是江盛把之森送到他那儿的,如今你又帮江盛养他的女儿……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禾后寒心中一惊,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神色间带出点无奈的笑来,缓缓开口解释道:“当年皇帝一道圣旨叫我做了督军,桥……之森当年太小,不能长途跋涉跟着我,若是将他留在府中,当时局势莫测,我又不放心,就托付给了江盛。师兄记得当年我说过的,江盛同我在京中有来往,又远离政局,我是信他的。至于飞雪……师兄,江盛帮了我很多……太多了,我自觉欠江盛的,便不能叫她的女儿受了委屈。”

  

  荣嘉禄不再多说,笑了一下,把烤好的兔子从火上取下,道:“你去找找她吧,那孩子太倔了。”

  

  禾后寒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往枫树林里寻去。

  

  江飞雪抱着膝盖,蹲在一棵很粗的枫树下。

  

  不声不响的。

  

  禾后寒慢慢走到她跟前,站定,坐下来。

  

  风在头顶盘旋,满树薄脆的枫叶哗啦啦地响。

  

  江飞雪瘦巴巴的胳膊动了一下,好似只是睡梦中无意识地一抖。

  

  禾后寒心中微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江飞雪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红通通的,又要凶恶地瞪着人。

  

  她挤着嗓子道:“别碰我!”

  

  禾后寒平静地反问道:“我是你爹,为什么不能碰你?”

  

  江飞雪眼眶憋得发红。

  

  禾后寒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之森连爹娘都没见过……日后你就是他姐姐了,知道么?”

  

  江飞雪瘪着嘴巴,半晌,终于飞快地点了下头。

  

  禾后寒拿出一只油纸包好的兔子腿,递给江飞雪。

  

  祖华峰十一月的中午,秋风簌簌,日头正暖。

  

  

  

  擂台那边突然响起阵阵喧哗,好似一下子掀开了盖子,人声猛地汹涌而出。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出了枫树林,荣嘉禄正把篝火踩灭,他走过去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荣嘉禄一笑,道:“好像是武林盟主来了。”

  

  禾后寒疑惑道:“边锋?他不是快要退隐了……那年攻打七巧教都是江盛主持的。”

  

  荣嘉禄微微摇头,道:“师父说他一直想把盟主的位置给江盛,可惜江盛出海了,他便又拖了好几年。只是不知今年他为何出来了?”

  

  禾后寒想了想,接道:“或许是不能再拖了。”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荣嘉禄抱着明桥,几人一起往中间擂台走去。

  

  祖华峰上的所有人似乎都聚在那儿了,远远望去,人山人海,好不壮观。

  

  禾后寒第一次见到武林盟主边锋,传奇人物。

  

  一个中年人站在中间的擂台上,看样子是他做这个擂台的裁决,禾后寒被层层叠叠的人群隔在外边,离他有点远,依稀可以看出那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现在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憔悴,眼神也稍稍显得灰暗,毫无生气。

  

  禾后寒想不到,在葛长天称霸的时代,在七巧教几乎横扫全武林的时候,当年那力挽狂澜,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英雄竟然是这样一个有些落寞的中年人。

  

  边锋挥了挥手,台下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些狂热的压抑,即便他现在面露憔悴,仍是这样的有威望。

  

  边锋开口,他的声音浑厚,以内力传递四方,道:“武林第一争夺赛排在高手榜前十位的比试,点到即止。”寥寥几句话,简单得不带一丝煽动,却让人觉得莫名激动。

  

  底下许多人兴奋得脸都红了。

  

  边锋说罢一跃下了台,不远不近地站在那看着。

  

  众人都在猜测第一个上擂台的是谁,禾后寒也有点好奇哪个人会这么大方第一个上去,很难留到最后,就算是拱手相让武林第一的头衔了。

  

  就听一声大喝:“我卫尚来拔这头筹!”

  

  一手上缠了豹皮的健壮男子猛地跳上擂台,眼神桀骜不驯,一杆狼牙棒砰地砸在台面上,正是卫尚。

  

  禾后寒心中暗惊,这人难不成有把握连胜九名高手?

  

  他正想着,就见一个雨山派的弟子飘了上去,真是用飘的,又慢又稳,不骄不躁。那弟子穿一袭白衣,这一手轻功一露,比起卫尚那张狂,更显出一种低调的骄傲来。

  

  他一拱手,声音也是冷冷清清的,道:“雨山派大弟子萧方。”

  

  卫尚哼一声,抬起狼牙棒,招呼都不打一声,一棒砸了过去。

  

  出手便是全力,毫无保留。

  

  这种打法很少见,那萧方似是一愣,但也毫不示弱,抽出一柄细剑,提气一跃,整个人正正当当踩在了砸过来的棒头上,好似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一簇荆棘上,银光一闪,翩然而起,萧方整个人竟从卫尚头顶翻了过去,一把细剑迎着卫尚后脖子划了过去

  

  一只缠了豹纹的手臂蓦地伸向后边,卫尚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萧方的肩膀,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拽,豹皮又微微隆起,竟把萧方整个人扔了出去。

  

  萧方怎么说也是百十来斤的成年男子,这会儿如同个鸡崽儿似的被撇了出去,场景着实慑人。

  

  卫尚站在台上哈哈大笑,又野蛮,又强大。

  

  他嘲笑道:“偷袭后边竟然从前边进攻?你还不如只野狼聪明!”

  

  那萧方被一把掼出了擂台,已经算是输了,这会儿在台下气的脸色发青,终于显得有了点人气儿。

  

  这一下,卫尚更是气势大增,连下三人,看似越战越勇,眉目张扬得简直要翘到天边去了。

  

  台上台下正是一片寂静之时。

  

  一背负赤色长棍的男子跳上了擂台,是钟子。

  

  禾后寒有些惊讶,他倒一直不知道,钟子竟也是名列高手榜前十的人物。

  

  钟子沉着地一抱拳道:“惊流门,剪风堂堂主钟子。”

  

  卫尚睨他一眼,哼了一声。

  

丞相有何争(全)

  钟子上去站定,禾后寒心里却并不抱多大希望。

  

  棍棒本属一类武器,皆重掀砸,卫尚的狼牙棒重过钟子的赤霄棍,又以自身霸道的功力弥补了狼牙棒笨重的缺陷,这么一看,钟子首先从所用武器上就输了一着。

  

  果不其然,两人耗了一刻多,钟子的赤霄棍终于和卫尚的豹钩棒迎面对上,硬碰硬地一相击,禾后寒立刻在心底长叹输了。

  

  钟子连着向后倒退了十来步,一脚踏空了擂台,他似是一顿,接着不做犹豫,另一只脚在台面上轻点一下,借力后跳,跃下了擂台。

  

  正正落在禾后寒旁边。

  

  钟子不卑不亢,这一退极有风度,惊流门的大家之风对比卫尚的目中无人,虽武力不及,气势却丝毫不输。

  

  钟子这一来,先前被卫尚这匹黑马压住的气氛登时缓和起来,再上去两人虽是不敌却也不减大侠风范。

  

  禾后寒拍了拍钟子,笑道:“钟堂主知进退,识大体。”

  

  钟子却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几年门主、老门主都不在,堂主们各司其职,没了主心骨,什么武林地位的心思也淡了,今年门里的几位堂主更是懒得过来,我只带了几个小弟子来见见世面。”

  

  禾后寒被他一说,心中便不太好受,江盛出海不就是为了找能救他的法子,现在却……好好的第一世家弄得如此萧条。

  

  他想了想,拍拍钟子,道:“江门主早晚会回来。”

  

  钟子对他笑了笑。

  

  就在这功夫,卫尚又赢了一个人第九个人。

  

  他竟是站到了最后。

  

  卫尚环视一圈,似是得意到了极点,傲慢地喊道:“还有没有人要和我打?”

  

  众人沉默。

  

  他又喊了两遍,见无人应声,眉眼之间蓦地涌上一片喜色,他猛地转身对着边锋喊道:“我是第一!我现在就是武林盟主了!”

  

  边锋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卫尚眼角一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愤怒地喊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来不就是选定下任武林盟主的?”

  

  底下不知哪个人突然喊了一句:“武林盟主需得三大门派七大世家中半数以上支持!”

  

  这一嗓子过去,又有人喊道,有点嘲笑的:“下任武林盟主早就是第一公子的了!”

  

  卫尚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涨红了脸,站在高高的擂台上,怒视着台下,他像一只凶狠的野兽,吼道:“谁是第一公子?出来和我打!”

  

  禾后寒有些惊异,如今武林……竟还有人不知道江盛?他不禁琢磨起来,看卫尚的武功路数陌生,他本人也颇有点茹毛饮血的煞气,礼仪统统没有,浑身上下都是最原始的品性,就好像还未开化的野人似的……莫不真是从哪处蛮荒之地来的?

  

  底下有多嘴好事的人接话:“第一公子就是惊流门的门主江盛!”

  

  卫尚如同在黑夜中找到猎物的猛兽一般,双眼骤亮,他怒吼道:“江盛!滚出来,和我打!”

  

  他这样子简直发了疯似的。

  

  台下众人都有点面面相觑,禾后寒心中思索着,看卫尚这样子,却是有所执念。

  

  江盛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自然是无人应答。

  

  卫尚见找不到江盛,倒也有脑子,转而骂起惊流门来:“不敢出来!惊流门一个个儿的都是废物,都不敢和我打!”

  

  钟子拳头一紧,腮帮子都鼓起了一块,禾后寒扫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胳膊,钟子身形顿时一僵。

  

  两人都知道,钟子刚刚落败下来……再上去也无非是自取其辱。

  

  卫尚还在擂台上,拄着狼牙棒叫嚣:“……胆小鬼,惊流门都是胆小鬼!什么第一公子,不敢和我打就是缩头乌龟!”

  

  

  

  禾后寒微微弯下腰,道:“飞雪,你的穿骨针带了没有?”

  

  江飞雪警惕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禾后寒指了指卫尚,继续道:“打他。”

  

  江飞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他,犹犹豫豫地问:“打他哪?”

  

  禾后寒想了想,说:“你看着打……就是让你练练手。”

  

  江飞雪听罢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抖开,抽出一根针,一掌长,半个大米粒粗细,她拿在手中掂了掂,五指依次轻扣针上,瞄准,手腕一震,猛地射出。

  

  与此同时,禾后寒不知何时解了离刃缚带,一把黑刀骤然惊现,他以轻功飞身上了擂台,翻掌,以刀背横劈向卫尚。

  

  卫尚自然回身格挡,他拦住了禾后寒的刀背这时江飞雪的穿骨针正正好好到他眼前,打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全场哑然无声。

  

  细长的穿骨针“当啷”一声掉在木台子上,滚了两圈。

  

  禾后寒收回离刃,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她是江盛的女儿你连她女儿的一枚针都接不下,还敢在这儿口出狂言?”

  

  卫尚对他怒目而视,眼睛一眯,突然道:“我记得你,上午是你在台下喊那使枪的……”

  

  禾后寒微微颌首,看起来竟比卫尚还要高傲,轻蔑极了地看着对方。

  

  这情形有些怪,禾后寒只不过书生模样,看起来不比手无缚鸡之力强上多少,但他身上有着不知淬炼了多久,经历了什么,才能那样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气势。

  

  卫尚一愣,眉头皱着,道:“你又是谁?”

  

  禾后寒提气,扬声道:“惊流门瀚晓堂堂主,季瑞生。”

  

  卫尚又问:“你是排行榜上的十大高手?”

  

  禾后寒摇头。

  

  卫尚似是放了心,鄙夷地道:“那你上来做什么?”

  

  禾后寒神色很平静,道:“教训教训你。”

  

  卫尚霎时被激怒,大吼一声:“是我教训你!”

  

  却听一个男声突然插了进来:“这是武林第一的比赛,比试的是昨日、今日排出来高手榜前十的高手,既然还在这台上,这规则就不变。这位季堂主,莫争一时之气,请回吧。”

  

  说话的是边锋。他仍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擂台。

  

  禾后寒刚想开口再说又听另一个男声响起:“我顾青山的徒弟还站不得这前十的位置了?”

  竟然是青山大师。

  

  他一身灰袍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就站在人堆儿边上。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敬畏又好奇地盯着青山大师看。

  

  边锋盟主沉默半晌,道:“既然是青山大师的高徒,那边某自是无意阻拦,请吧。”

  

  卫尚这才正色看着禾后寒,神情严肃起来,他提起狼牙棒,摆出起势来。

  

  禾后寒却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经看出你的弱点了。”他说着一手执刀,漫不经心似的划了个圈。

  

  卫尚神色一僵,当先沉不住气,大喝一声,猛地扑了过来。

  

  禾后寒身形一晃,弯了腰,从迎面而来的狼牙棒下方避过,身子一拧,离刃向上劈出,刀锋先至,刀风再至。竟是同雁海落败时的姿势相同。

  

  卫尚立刻双手抓住棒身向下砸去,力道之大,刮起刺耳的风声,台下有人惊呼,似是不忍目睹禾后寒被打死的场面。

  

  豹钩棒与离刃刀锋相撞,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禾后寒这时底盘压得极低,如果卫尚再用力将狼牙棒下压,以禾后寒现在这个身位是无法接住的但就在这时,只听卫尚一声惊恐的大吼,猛地举起狼牙棒后退了好几步。

  

  禾后寒直起身子,神色不骄不躁,不喜不怒,看着卫尚手上紧紧缠着的豹皮碎裂,剥落在地。

  他选择了把禾后寒毫不留情地砸扁,所以他没能躲过离刃的刀风。

  

  

  

  台下顿起议论,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卫尚似是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隐隐泛青。

  

  禾后寒看着他□出来的手臂十分可怖,青筋毕露,紫色的血脉,红色的皮肤,还有黑色的疤状痕,表面竟然还隐隐覆盖了一层泛黄的绒毛,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四肢……让人联想到一双吃人妖怪的利爪。

  

  卫尚突然“啊啊啊”大喊起来,抡圆了狼牙棒,朝禾后寒砸了过来,他好似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神智,两眼泛红,疯了一般毫无章法地乱打乱砸。

  

  禾后寒躲得越来越轻松,他脚步微错,突然反身回劈,一手抓住狼牙棒棒身,另一手迅速翻了离刃刀锋,毫不留情地痛击卫尚脖颈。

  

  他这时背对着卫尚,顺着卫尚的力道一推,那百十来斤的狼牙棒就飞出几丈远,轰然砸到了擂台下面,底下又是沸沸扬扬的一片惊呼。

  

  卫尚失了武器,又被重击脖子,身子一歪向地面倒去,禾后寒向后正正退了一步,一把擒住卫尚右手腕,猛力往前一带,把人重重掼在台面上,又迈过一只脚,踩住卫尚形貌古怪的手臂,毫不犹豫地一碾。

  

  卫尚顿时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嚎。

  

  禾后寒低着头,轻声道:“这是教训你上午出手太狠。”

  

  

  

  台下人群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大声讨论起来。

  

  “他刚才说他是谁?”

  

  “顾青山的徒弟!”

  

  “……季,什么瑞声?”

  

  “惊流门的……”

  

  “那他就是武林第一了?”

  

  “……”

  

  禾后寒收了离刃就想下台。

  

  却听边锋突然开口道:“季堂主,请留步。”

  

  他听见背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落地声,台下众人俱是一静,紧接着突然掀翻了天似的叫喊起来,齐齐地发了疯一样……

  

  他们在叫一个名字,一个称号。

  

  第一公子。

  

  江盛。

  

  禾后寒慢慢回首。

  

  一身五光十色的衣袍,一双未语三分笑的桃花目,微微扬着的嘴角,好似永远都在凝视着他的神色。

  

  满山的枫树,漫天的云彩,突然席卷无数时光,跨过经年累月,轰然而至,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他张开嘴,嗓子好像一瞬间干涸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人……

  

  笑眯眯的,唤着:“瑞声……”

  

  他曾经唤过无数次,在奔波的路途上,在明亮的京城街道,在深深的夜里,在寒冷天地一方温暖的帐篷里,在无数个,无数个悄然烙印进脑海的日日夜夜里……

  

  纷纷杂杂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掠过,浮光片影……

  

  “瑞声……”

  

  “在下……甘之如饴……”

  

  “可在下心里只装得下你啊……”

  

  “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瑞声……”

  

  “瑞声……”

  

  禾后寒猛地惊醒,拱手道:“门主。”

  

  江盛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不够似的,永远看不够似的,就要这样全然刻进瞳孔深处,无法擦去,一生珍藏。

  

  边锋突然开口,道:“江门主,今年边某是来卸任的。武林第一,与门派支持,你先同这位季堂主过几招……我便好宣布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用了内力,声如洪钟,传遍全场,语气是对江盛说话,倒不如说在解释给其他众人听。

  

  禾后寒看江盛与边锋神色,两人皆不见惊讶,一派心知肚明,想必是互相已经是知会过了,不知江盛回来多久了……他听了边锋的话,便又把离刃取出来,就如边锋所说,过个样子,叫江盛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地当上武林盟主。

  

  江盛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不必。”说罢跃下擂台,禾后寒正思索着他要做什么就见他褪下手上两串万钧珠,轻轻平放在地面。

  

  禾后寒心中一惊。

  

  江盛活动了一下手腕,脸上笑意不减,单手拎起了那在地面砸了个大坑的狼牙棒。

  

  周围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他手势轻松到不可思议,举重若轻,轻而易举,易如反掌……没有词汇能形容那一刻给人的震撼。

  

  沉重的黑乎乎的狼牙铁棒,在他手中变成了一片不值一提的鹅毛。

  

  江盛随手掂了掂那狼牙棒,不说一句话,轻笑一声,便已足够。

  

  他两手分握棒身两头,手臂微微用力,只听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重达百十来斤的狼牙棒便被撅成了两段。

  

  一下午的奋战,一下午的紧张,一下午的争夺。

  

  卫尚的骄傲统统变作了滑稽的笑话。

  

  所有能呼吸的,能喘气能说话的,统统失去了活动的能力,脑海里全然放空,只剩一个念头:

  不负传奇。

  

  边锋微微咳了一声,道:“胜负分明,边某宣布下任武林盟主:惊流门门主,江盛。”

  

  台下这时才被这消息找回了心神,欢呼和喝彩声霎时响彻云天。

  

  这欢呼似乎形成了一股风,吹进不远处的枫树林,红叶沙沙附和。

  

  禾后寒默默跃下擂台,向着荣嘉禄那里走去。

  

  紧接着他被一只手抓住,那手用力之大,叫他眉头忍不住一皱。

  

  江盛在他身后轻轻唤他,那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瑞声……”

  

  

丞相有何眷(全)

  禾后寒登时一惊,周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做犹豫,立时反手点在江盛太渊穴,趁江盛钳制一松,迅速抽手离开。

  

  他走出两步,又蓦地停下脚步,回头。

  

  江盛在他身后,无声地站在那儿,同他对视。竟然没再死缠烂打。禾后寒看见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说什么。

  

  江飞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禾后寒身后,离着江盛几步远,止步不前。

  

  禾后寒敛了眉眼,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他低声道:“门主,借一步说话。”

  

  

  

  祖华峰。

  

  枫叶林。

  

  禾后寒同江盛两人站在火红火红的枫树下,有暖暖山风,牵下几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

  

  江盛的衣袍颜色竟比着满山的秋枫还要鲜艳夺目。

  

  与之对比,禾后寒一身简朴至极的衣衫,浅淡,发白,与这满山的经霜红格格不入,十分乍眼。

  江盛终于开口:“三年前,氏州边关……说的话,你还记得否?”

  

  禾后寒看他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江盛握了握手,嗓子里好似含了一根被轻弹的弦:“无妨,无妨……你睡得太久或许忘了,我们重新开始,在下……”他话音未落,禾后寒突然打断他,道:“江门主,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这么多年了……仍是无果,你也莫在我身上耽搁了。”他用了公事公办的调子。

  

  江盛摇了摇头:“在下不信,在下不信你这般无情!”他越说声音越大,一片枫叶悠悠坠下,正飘过那个情字。

  

  “你当时明明说了好,你明明已经应了在下……为何一别三年,再见却这般避讳?”

  

  “为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

  

  禾后寒沉默一下,道:“我这次来武林大会,是为了接明桥回去。”

  

  江盛抬头一愣,一下子反应过来,直直地看着他。

  

  秋风似是大了些,刮着火红的枫叶卷起他们的发尾。

  

  沉默。

  

  沉默。

  

  江盛再开口时,不复风流调笑,一派暗哑:“当年因为明桥,你答应了我……如今为了明桥,你又应了皇帝。你把在下当做什么,你又把自己当做什么?明桥的牺牲品?”

  

  禾后寒盯着他却不回答,而是转了话题,缓缓开口道:“我猜,你回来一事……只告诉了边锋,还未通知你门下。”

  

  江盛虽不知他何意,仍是点了下头:“在下回来不久,时间上正好能赶上今年的武林大会,便顺路取道樊城,再回灵盘。”

  

  禾后寒点了点头,又道:“你和钟子他们一干堂主还未联系上……”

  

  江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禾后寒继续道:“刚才站在我身后那个女孩,你注意到了?”

  

  江盛似是回想了一下,有点犹豫,摇了下头。

  

  禾后寒噎了一下,突然想狠狠给他一拳。

  

  他一字一顿地道:“她叫江飞雪,今年十岁是你的亲生女儿。”

  

  江盛的表情霎时陷入了回忆的茫然中。

  

  禾后寒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断了,他一拳重重击在江盛腹部,江盛先是下意识地要躲,半道又忍住了,硬生生挨了这一拳。

  

  禾后寒声音有点发冷,道:“这拳还你的风流债。”

  

  江盛捂着腹部,深吸两口气,才又直起身子,“瑞声,那都是在下十八九岁时的糊涂事了,自从遇见你之后,在下便一直……”江盛表情有点挣扎,似乎在找一个他很陌生的形容词,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守身如玉。”

  

  禾后寒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江飞雪……你不知道她养成了什么性子,我断然不能让明桥也……”

  

  “飞雪她好歹还有娘,明桥,却连爹娘都没见过,他这么小就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江盛突然开口声音一改之前,隐约带上了希冀:“在下明白了。但即便你将他带在身边,也不能叫他得知身世……倒不如交给在下,在下必定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好生哺育他长大成人。”

  

  禾后寒闭了闭眼,道:“你不必再说了,我同皇上已经……我无法反悔了。”

  

  江盛张了张嘴。

  

  

  

  寂静。

  

  几片枫叶落地。

  

  叶骨断裂,轻微的噼声。

  

  禾后寒开口道:“你自己带着江飞雪走吧……我和明桥回京城。”

  

  “日后若无机缘,当不必再见。”

  

  决绝。

  

  江盛似是已经肝胆俱裂,每一个字都含着深深的痛楚:“你我相识一年,相交三年,相隔两年,相守却不过短短半年……七年时光,在下一心一意,却换不来你一点不舍。”

  

  禾后寒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平静地:“我对你,只是感激之情……从未有过别的。”

  

  离去。

  

  

  

  枫树林外。

  

  江飞雪眼巴巴地盯着禾后寒看。

  

  禾后寒在他面前站定,说:“飞雪,你在这儿等着,江盛马上就出来。”

  

  江飞雪好似有点茫然。

  

  禾后寒转头,弯腰,抱过明桥,对荣嘉禄说:“师兄,我这就回京了。”

  

  江飞雪一下子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爹!你不要我了?”

  

  禾后寒一直在强忍着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觉那难受永无止境,掐住心尖,让浑身的血脉都流通不顺,四肢百骸,阵阵发酸。

  

  他竭力,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表情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他轻声道:“飞雪,江盛才是你爹。”

  江飞雪大吼一声:“他才不是我爹!”

  

  不待禾后寒再说,她双眼泛红,更加用力地喊起来:“你说你要教我功夫,照顾我,爱惜我。”

  

  “你说过不骗我的!”她见禾后寒仍是不说话,只抱着明桥站在那儿,便一手指着明桥,道:“我做他的姐姐,我会好好照顾他,不打他!”

  

  禾后寒还是不说话,她的表情就一点一点露出惶恐来。

  

  “爹……别不要我……”她一边说,终于哭了出来。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飞雪,江盛是你生父,他会比我,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江飞雪一把抱住他胳膊,道:“我不”她的鼻涕全数蹭在禾后寒身上,就好像刚刚被送到禾府,第一次看见禾后寒时,大哭大闹的样子。

  

  禾后寒抱了抱她,心道长痛不如短痛,当下咬了牙,便要快刀斩乱麻远远突然传来打斗声,声势还不小,禾后寒不禁一愣,武林大会至此已经结束,不知这是怎样个情况?

  

  他抬头看去,就见那边跑来一个惊流门的门徒,还是个小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神色惊恐,四处张望,问:“门主呢?门主呢?快叫门主离开这里!”

  

  禾后寒刚想要追问,就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何事?”

  

  江盛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站在枫树林边看着这边。

  

  那小少年急的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刚才突然从山下跑上来一个雨山派的弟子,说祖华峰底下被大量官兵围住了,说门主你私自盗用国印,要抓你……他们要上边的人交出门主,不然就放火烧山,把大家全烧死……现在三大门派都要抓你,江门主快走!”

  

  禾后寒心下登时一惊。

  

  江盛略一思索,又问道:“边锋前辈呢?他绝不会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那小弟子越说越语无伦次:“边前辈一开始本来稳住了大家,但后来又上来两个人,都是三大门派的弟子,他们本来是留守在各自门派的……说是也被当地的官兵包围了,要是大家不抓到门主,就要屠杀各门派……然后就打起来了,钟堂主挡不了多久,门主,你快跑吧!”

  

  禾后寒同江盛对视一眼。

  

  他们心中一下子就有数了是皇帝。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作风,是崇渊。

  

  江盛苦笑一声:“在下就知道……他忍我一次,再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禾后寒脑中急转,崇渊这一手不知准备了多久,十分完美,罪名:私用国印重中之重,江盛身上现在一定还带着出海各番邦的公文,这一罪名便可坐实;时机:武林大会,各路高手聚在一堂,全在山上,如同瓮中捉鳖一样再抓住众人的命门,使之反戈江盛……任江盛武功再高强,也不敌这满山的济济好手。

  

  禾后寒放下明桥,站起身,道:“江门主……此事因我而起,我送你下山,走吧。”

  

  江盛看着他,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枫树林外围突然冒出许多人,以雨山派,同派,小丘仙三大门派为首,后边陆陆续续走出其他各色衣着打扮的人。

  

  同派一位长辈凝声道:“江盟主我们已知道你犯了大罪,未免连累无辜众人,请江盟主束手就擒,由我等送往山下。”

  

  江盛沉默片刻。

  

  满山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这寂静是他们留给武林盟主的尊严。

  

  只听江盛道:“好。”他却并为看一眼那同长辈,而是凝视着禾后寒,一动不动地,他轻声道:“瑞声,把我绑起来吧。”

  

  “从此你我便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他似是叹了口气:“在下先走一步。”

  

  禾后寒瞅他一眼,突然低头对江飞雪道:“飞雪,跟着荣叔走,要听话,知道么?”

  

  江飞雪泪痕未干,这时被连番的变故弄得有些发懵,见禾后寒突然对她说话,连忙愣愣地点了下头。

  

  荣嘉禄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一变,道:“你要做什么!”

  

  禾后寒微微摇头,道:“师兄,若是我在这里扔下他,这一辈子我也不得安心了。师兄,瑞声又要麻烦你了……把飞雪和之森带走吧。”

  

  他见荣嘉禄要反驳,立刻提高了声音,道:“师兄!他们还这么小!带他们离开这儿!”

  

  荣嘉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有痛苦,有伤心,有太多太多无法说出口……他低头看了看明桥和江飞雪,他们两个眼神都还天真,懵懂地看着他。荣嘉禄定定看了禾后寒一眼,弯腰一手一个,抱起明桥和江飞雪,提起跃出,几步就离得远远的了。

  

  待荣嘉禄身影消失在枫树林中,禾后寒才转过身来,对上江盛发愣的眼神,压低声音,道:“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我们往小丘仙那边冲过去,他们的武力较薄弱。”

  

  江盛好似想说什么,对上禾后寒平静的眼神,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微微点了下头。

  

  下一刻,一青一红两道人影冲向蓄势以待的各大门派。

  

  

  

  江盛摘了万钧珠,五指轻弹掸断兵刃,彩衣翩飞,不染血污。

  

  禾后寒则毫无顾忌,又豁出去了,招招下死手,凶悍而狠戾,刀刀见血。

  

  小丘仙众人确是武功一般,他们起先占了优势,几乎要冲出众人的包围圈,但紧接着就被随后包围过来的雨山派和同派弟子围住,一些爱徒心切的长辈也开始出了狠招,不多时江盛同禾后寒便落了下风。

  

  禾后寒比江盛要稍轻松些,因为江盛才是他们的目标,他下手又太狠,众人不知不觉便都围在了江盛身边,一时之间,好似平地开出了一朵钢铁之花鲜艳优雅的花蕊,一圈寒光簌簌的花瓣。

  

  禾后寒正回身躲过一把飞镖,眼神正落在江盛身上,他背后正有一把长剑猛地刺过去。

  

  禾后寒一时忘记了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剑,身子不由自主地过去,过去

  

  黑刀迎上那剑尖,一挑,挡开。他松了口气。

  

  但与此同时,他身后空门大露。

  

  两把……三把剑,连续地,轻盈又迅猛地,刺进了他的背部。

  

  

  

  真疼啊……

  

  比什么都疼,但在心里,心里与之对应的……却是莫名的舒服和满足。

  

  禾后寒正对上江盛转过来的视线,那样多情的眼睛,那样多情的,一直留在他身上的……

  

  原来。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滋味,确实可以回味好久……

  

  好久……

  

  他看不清江盛的神色了,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脚也发软了。

  

  他委□子,摸到了坚硬而粗糙的黄土。

  

  他不知怎的,好想叹一口气。

  

  

丞相有何得(全)

  “这太奇怪了,他肺腑受到重创,本应当场毙命……现在经络却自行运转真气,毫无损伤!”

  女声。

  

  “那他为何还不醒?”

  男声。

  

  “我以金针探脉……你一定无法想象。”

  女声。

  

  “怎么?”

  男声。

  

  “他的经脉运行正常,但心脏跳动速度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根本无法维持正常活动!”

  女声。变大。

  

  “其实他当年昏睡不醒也很是奇怪,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男声。变低。

  

  “不论怎样,江盛,我以小丘仙药仙堂堂主的身份担保,他这样一定无法活下去没有人能。即便他醒过来,他的行动也会越来越迟缓,越来越疲惫,直到最后彻底停下来,永远睡过去……”

  女声。

  

  “一定还有办法。”

  男声。

  

  “一定还有办法……”

  男声……

  

  

  

  禾后寒睁开眼睛。

  

  累。

  

  眼皮都沉得压了几十层似的。

  

  第一眼。

  江盛。

  

  第二眼。

  常思。

  

  江盛猛地扑过来,眼神在他脸上贪婪地巡视着,要用视线把他永远网住拴牢似的。

  

  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微微发抖的手。

  

  禾后寒皱了下眉头,张开嘴,嗓音哑的不像话:“疼……”

  

  江盛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的,紧张地看着他,轻声好似声音大一点都会让他昏过去似的,“瑞声,瑞声……”

  

  叫了半天,却没有下文。

  

  禾后寒看着江盛,桃花目蒙尘,脸颊凹陷,憔悴得很。

  

  他张了张嘴,声音又小又微弱:“水……”

  

  常思就在后边,立刻递过一个茶碗。

  

  禾后寒湿了湿嗓子,问:“多久了……”

  

  江盛听了,说:“一个月有余。”

  

  禾后寒心中一惊,又是这么久,他继续问:“这是哪?”

  

  不待江盛说话,常思先在后边开口了:“小丘仙,药仙堂。”

  

  禾后寒眼神转向常思,极细微地动了动下巴,轻声道:“多谢常姑娘。”

  

  常思微微摇头,道:“你应该谢江盛,当年是他找我出海……我才能研究出这套施针手法,你现在才能得救。还有你师兄,山下的官兵头领正好是他带过的兵,江盛才能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禾后寒有些发愣,思考的速度好像都变慢了,他记忆里的常思还是个有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过几年时光,却变了个人似的,干练,成熟,有条有理。

  

  他又有点累了,闭上了眼睛,疲惫感汹涌袭来,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我快要死了吧……”

  

  手腕一紧,可那疼痛也淡了。

  

  黑暗。

  

  

  

  又是不知多久。

  

  浑浑噩噩的。

  

  “昨天有人送了封信来,署名给他。”

  女声。

  

  的拆折声。

  

  “皇帝说……有法子救他。”

  男声。

  

  “什么法子?”

  女声。

  

  “自然未写在这上边,皇帝要我把他送回宫里去。”

  男声。

  

  “他或许会活下来,但你们就没机会……”

  女声。

  

  “江盛……”短短两个字,禾后寒却觉得胸肺都隐隐发疼。

  

  屋内两人俱是一惊,江盛立刻回过神来,蹲在榻边。

  

  对上禾后寒视线……更加憔悴,桃花眼生生熬成了桃子眼,长熟了似的。

  

  禾后寒竟然情不自禁乐了一下。

  

  他看着江盛,轻声道:“别送我回去……”

  

  江盛死死盯着他,嗓音竟比他还要暗哑:“你会死的。”他说完这话,好似自己先愣了一下,眼神里带出深刻的让人不忍目睹的痛苦。

  

  禾后寒想了想,强打精神,缓缓道:“我这一生总不能随心所欲,总在被推着向前……我时常想,若是我当年……执意要去见师兄呢?不考那科举,或许我会留在军中……如果那时老皇帝并没有下那一道遗旨,我一定早娶了妻……如果皇帝并没有挟制我侄儿,我也不会……”

  

  “但如今、如今我终于能做自己的选择……没有皇权,没有天下百姓,没有亲人,没有什么能左右我,因为谁也不能阻碍我自己的生命……这是我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我不想……”

  

  “一辈子……都活在皇帝手心里……”

  

  “江盛……”

  

  “嗯?”有一点哭音。

  

  “祖华峰上我说的……”

  

  “是假的。”

  

  “瑞……”哭音。

  

  他手背感到一点凉丝丝的水意,他没听到江盛说了什么,黑暗那么突兀,一把拖住了他,坠入,坠入,坠入。

  

  

  

  一场大梦。

  

  梦里着了大火,大火烧了天空,满眼的火光,满身的热气。

  

  烧烬万物,重归荒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但总会……第一株新芽。

  

  “吭楞。”

  

  茶杯轻扣桌面的声音。

  

  禾后寒睁开眼睛,心中却是一凉。

  

  他浑身虽有些无力,但却不复之前的酸疼疲惫,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立刻左右打量,不禁松了口气……不是皇宫。

  

  “爱卿在庆幸这里不是皇宫?”

  

  清冽,平稳。

  

  是崇渊。

  

  禾后寒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墨色衣袍,银色束带,眉目艳丽如画,的确是皇帝本人。坐在桌边,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红色的玉佩,榴髓玉牌。

  

  他一时不知所措,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当下就要下床行礼。

  

  崇渊几步过来,制止了他的动作,声音里听不出起伏:“爱卿为了离开朕,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区区礼节?”

  

  禾后寒霎时僵住。

  

  室内一时寂静。

  

  禾后寒想问,江盛呢?

  

  他不敢问。

  

  崇渊突然开口,闲话家常似的:“爱卿,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禾后寒不禁一愣。

  

  崇渊似是没指着他回答,自顾自地说:“朕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既不是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是外邦进宫的奇异珍馐。”

  

  “那年逃出宫,朕故意绕了路,没了粮食。你和朕一人一边坐在车板上,朕手里掐着一块干饼……朕从来没吃过那么难以下咽的食物。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土地,初春里田埂上刮着干冽的风,静静卷过身边。朕在那之前根本无法想象,这世间还有如此难吃的东西。”

  

  “但朕现在,多想、多想再吃一次那干饼。”

  

  禾后寒隐约记得,那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日子,急匆匆地逃出宫,急匆匆地赶往通州,急匆匆地铲除七巧教,急匆匆地,急匆匆地……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崇渊突然换了个话题,继续道:“父皇驾崩那日深夜曾要我答应,绝对不可与皇兄……昱亲王,同根相残。朕答应了。所以朕从没直接派过杀手。对了,爱卿知道昱亲王的生母是谁么?”

  

  禾后寒一时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崇渊的表情好像有些嘲笑,又好似有些悲哀……或者羡慕,很奇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昱亲王生母是田家的大小姐……父皇此生唯一挚爱,他迟迟不动田家,留给了我。”

  

  “朕登基第二天就在杯中发现了毒物,寝宫里也到处都是细作。若不是有爱卿,朕这个皇帝差点就做不成了……这就是帝王任性的后果父皇为了个女人,差点搭上自己的儿子。”

  

  禾后寒微微有些发愣,这是皇家秘闻……

  

  “朕早就知道,越是皇帝,越没有任性的权利。”崇渊这句话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的,目光微微悠长。

  

  “……可朕仍是犯了此生最大的错误。朕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因为一个人的好就不能自拔,即便朕知道,朕知道!那以命相待的好只是臣子的忠心,可朕又不舍得放手……只能深陷其中。”崇渊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朕手段用尽,从多少年前就开始……竟然每次、每次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禾后寒坐在床榻边沿,挪不开眼神,动不了分毫,只能和崇渊对视着,那已经长大成人的天子低声叙述着,好像在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回忆着人生,一片一片揭开心口上的疤。

  

  崇渊凝视着他:“朕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你仰慕崇拜,无法抗拒,甘愿为之奉献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从来不是朕。”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他说的是对的、是对的……

  

  “这就是朕任性的报应。无论朕再不愿相信,再想否认……朕累了,朕没力气了,一次次救活你,一次次再逼死你。”

  

  禾后寒沉默着。

  

  崇渊比他还要沉默,眼角不复少年时的圆润,全然是长开了的稳重又有一丝疲倦到了极点的灰败。

  

  “……朕的武功全废了,曾经允诺你的,伤了你的,便都算还了。”

  

  禾后寒一惊,不顾礼仪地一把拉过崇渊手,搭腕凝神,崇渊气海空空,经脉淤塞,似是内力尽散,武功全失。

  

  他大惊失色:“皇上!您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崇渊却不再回答,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脚步一停,终是没有回头,迈了出去。

  

  

  

  崇渊走了好久。

  

  室内一直静悄悄的。

  

  禾后寒倚坐着,大梦初醒的倦怠和恍惚,他的眼睛不知聚焦在何处。

  

  他是他的王,他的天,他的信仰,他的崇拜。

  

  他甘愿为他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他甘愿助他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他从没想过要他还。

  

  他都还给他了。

  

  

  

  禾后寒的脑子像锈住了似的,无论怎么想行动仍是抓不到重点,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房门突然被推开,“呀”一声。

  

  闪进来一个人影,禾后寒迎面对上来人,他猛地站起来,几步掠到门口,急切地问道:“江盛,马厩在哪?”

  

  江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待禾后寒人影不见,才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来。

  

  但紧接着,他的神色突然一变,身影一动,原地不见了踪迹。

  

  

  

  外边的寒冷如影随形,光秃秃的枝桠低垂在灰色的天幕下,禾后寒却出了一身细汗,他脑子里简单的只有一个念头,从未如此单一而清醒的思绪,他飞奔着,解开马绳,伏身紧贴马身,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土黄色小道冲去。

  

  天空低沉沉地俯视着地面,竟然开始下雪。

  

  夜色渐降,禾后寒出来得急,衣衫单薄,手脚开始麻木,他咬住牙,狠狠一踢马腹,马匹长长嘶鸣一声,猛地加快速度。

  

  迎面打来的风雪便强烈起来。

  

  他渐渐睁不开眼,嘴唇和面颊僵硬地疼痛起来。

  

  直到……远处隐隐传来急奔的马蹄声,他精神一震,身体里仿佛涌出另一人的声音,竭力呼唤着:“皇上!皇上……”

  

  前方传来的马蹄声迟疑起来,禾后寒心中一松,又控制不住紧张起来。

  

  他遥遥看见了崇渊,正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往这边看过来,他心中一酸,脑子里又被骤然涌出的回忆搅乱……他腿有些麻木,下马的动作显得僵硬,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进了雪地,正在崇渊脚边。

  

  他强自运动着冰冷的面部肌肉,嘴唇却仍是哆哆嗦嗦的:“皇上,微臣,微臣……让,让微臣一辈子,臣一生,一生辅佐您……尽心,尽力,尽心……”

  

  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意思表述得无疑清楚无比。

  

  周围的马上骑着暗卫,他们静静地紧绷着身子,沉默地看着。

  

  这个一生都杀伐果决的皇帝,在这一刻犹豫了,他的眼神像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痛苦的抉择,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他终于退步了。

  

  崇渊微微弯腰,抹去他眉毛上的冰雪,不发一字,只是从怀中掏出红色的玉牌,放在他的手上。

  

  禾后寒跪在白色苍茫的雪地上,他微微仰起头去看皇帝。

  

  崇渊也正与他对视着。

  

  好像回到了多少年前的最初,他仍是他的丞相,但也只是他的丞相。

  

  

  

  一年后。

  

  京城。

  

  禾府。

  

  禾后寒刚刚下朝,甩开几个恩科刚过的新官儿……年轻人,真是勇往直前,死缠烂打,盲目崇拜,叫人疲于应付。

  

  他路过前院,看见江飞雪正在拎着明桥的脖子,大声训斥:“告诉你不对!要再用些力!”

  

  明桥沮丧着脸,乖乖站着听训。

  

  禾后寒扫了一眼,扬声道:“飞雪,莫要欺负弟弟。”

  

  江飞雪瞪他一眼,大声道:“他笨死了!”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道:“你识的字还不如他一半多。”

  

  江飞雪一下子涨红了脸,怒吼道:“爹!你又向着弟弟!”

  

  禾后寒笑了笑,优哉游哉地往后院去了。

  

  罗祥自从接替了张管家,每天就没工夫来伺候禾后寒起居了,禾后寒自己脱了官服,挂在木架子上。

  

  房门轻轻一响。

  

  后背立刻贴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会往他耳边吹气儿:“瑞声……”

  

  禾后寒右肘向后一击,用了三分力气,只把人略略推开一步。

  

  江盛笑嘻嘻地站在他后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禾后寒正换了一件外袍,江盛极有眼色地靠过去,给他束好衣带,一边不忘毛手毛脚地在他腰间乱摸,一边讨好地说:“瑞声,在下新得了一颗夜明珠,晚上……拿来给你看看可好?”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系好,不说话。

  

  江盛好似有点急了,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语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在下和她好多年前就不往来了,她只是今年做了寡妇,才又想起在下来,寄了那么一信来……瑞声,在下虽然总在外奔波,不能常伴你身侧,但在下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他似是憋了一下,眉头困扰地拧了一下,才蹦出一个词:“红杏出墙!”

  

  禾后寒瞥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好,今晚来吧只要你在下边。”

  

  江盛笑意不减,恁是有些僵硬。

  

  禾后寒心中有些发笑这句话简直是灵丹妙药,只要拿出来一摆,保证让江盛这牛皮糖立时退散。

  

  他心情大好,率先迈出出去,当是早春,阳光明媚,他想起多年前的愿望:……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双儿女,臣想让府中再次热闹起来,

  

  如今可算是都实现了?

  

番外【皇帝】

  这一晚。

  

  夜深。

  

  禾府。

  

  禾后寒微微喘息一声,动了动腰,忍不住轻声道:“把我腿放下来点……酸。”

  

  江盛伏在他身上,依言微微起身,向后挪了挪。

  

  禾后寒压抑着呻吟一声。

  

  两人正在最佳时窗户突然被轻敲了几下。

  

  那频率节奏熟悉得让禾后寒头皮发麻。

  

  江盛动作一滞,两人一下子卡在半道。

  

  半晌,禾后寒强自抑下发软的嗓子,问道:“何事?”

  

  外边的暗卫声音不知怎的也是微微发抖,“皇上叫统领即刻进宫。”

  

  江盛慢慢撤身出来,禾后寒浑身一抖,嗓子里就要挤出粘腻的咕噜声,他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侧身强行忍住泛麻的感觉。

  

  江盛忍不住又俯身亲他。

  

  暗卫突然出声,道:“统领……皇上说务必在两刻钟之内进宫,不然就罚属下……”

  

  江盛身形一顿,在禾后寒耳边愤愤道:“他老来这一手,瑞声,干脆你辞官离京好了……”

  

  禾后寒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正在摸着黑找亵裤穿,听了他这话,声音一冷,道:“我是丞相,还是你是丞相?”

  

  江盛哼哼唧唧地倒在榻上,不说话了。

  

  禾后寒推开窗户,微微一顿,侧头低声道:“早些睡吧。”说罢起身,跃出,关窗,一气呵成。

  

  江盛又在榻上打了个滚,留恋地抱了抱被子。

  

  

  

  禾后寒做接纳方,不论多少次,总是觉得吃力,这会儿又要用轻功从屋顶上过去,不禁难受得直吸冷气。

  

  暗卫小心翼翼地在他后边跟着前行,表情尴尬得好像恨不得脚滑一头掉下去摔死。

  

  禾后寒心中长叹,不知皇帝这恶趣味……要持续多久才甘心?

  

  

  

  崇渊已经二十岁了,同八年前初见一样,安静而清明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卷书,细看。

  

  再单调的衣袍,再深沉的颜色,再寂寥的背景,再冷静的神情,也无法掩盖一丝他容貌的绮丽明艳。

  

  禾后寒进殿,叩首:“微臣参加皇上。”

  

  崇渊看他一眼,抬手道:“坐。”

  

  禾后寒依言而动。

  

  ……

  

  半个时辰后。

  

  崇渊放下手中的书,道:“除夕夜你把明桥带进宫来,朕有些想他了,想见见他。你回吧。”

  

  禾后寒:“……”

  

  

  

  禾后寒折腾了一趟,回府。

  

  江盛抱着被子睡着了。

  

  禾后寒坐在床边看他,睡着了也跟在勾搭人似的,嘴角微扬,睫毛一溜安安静静地搭在眼睑上,微微动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禾后寒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江盛被带进来的冷气激了一下,动了动,自动自发地伸过一只胳膊,唰地搂住他,圈进怀里,嘴里迷迷糊糊地冒出几个字:“回来了……”

  

  又温暖又安全,禾后寒一下子就犯了困,头抵在江盛颈窝,含糊地应了声:“嗯。”

  

  相拥而眠。

  

  

  

  元昌三年,冬。

  

  除夕。

  

  崇渊早早离了宴席。

  

  禾后寒带着明桥就被暗卫一起接到了宫中。

  

  崇渊正支着胳膊坐在寝宫里,面前摆了一桌酒席,他见了禾后寒,仰头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过来坐。”崇渊道,一边伸手抱过明桥,逗他道:“长大想做什么?”

  

  明桥五岁不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稚声稚气地道:“像舅舅一样,做丞相!”

  

  禾后寒淡定自若地挟起一筷子冰糖鱼肉。

  

  崇渊忍俊不禁地笑道:“你这么小就想做官?”

  

  明桥似乎有点困惑崇渊为什么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崇渊似乎很高兴,他道:“好,你要做什么,朕都允给你。”

  

  禾后寒微微叹了一声,接过明桥,道:“他还什么都不懂,长大了……谁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崇渊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夜深。

  

  明桥打了个哈欠。

  

  禾后寒便抱着他告退了。

  

  宫人安静而迅速地收拾了一桌残羹,崇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夏公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捧了一件厚衣,道:“皇上,今夜去哪位娘娘宫中留宿?”

  

  崇渊挥了挥手。

  

  夏公公立刻噤声,退了出去。

  

  今夜的快乐……不过是聊以解慰的,短暂的,见不得光的。

  

  他此生有过真正快乐的日子,那人昏睡两年后……醒过来的数月,多美多好的夏天,日日在宫中陪着他……不必顾及世人的眼光,谁也不知道那人醒了……无数次,无数次,他几乎忍住不想就这样,就这样把他永远藏起来,可那不行,不行,他不该受到一丝他人的折辱。

  

  崇渊就这么坐到了天亮,内力全无,身子渐渐冷了下来,披着棉衣也热乎不起来,手脚冰凉。

  

  他看到了元昌四年的第一个日出。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他的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

  

  他却觉得已经把所有的热情统统耗尽了。

  

  余生……

  

  再不会有那样浓烈的执着,那样不舍的思念,那样美妙的年少。

  

  再不会有。

  

  

番外【史书】

  《舜朝.贤帝传》

  舜清和二十三年,宣康皇帝喜获一子,位崇字辈,赐命渊。

  崇渊上仅有一兄长,名洲,性戾,殒于战场。

  崇渊四岁得神童名,深得帝爱,七岁入主东宫,十二岁登基为帝,是舜朝史上唯一一个谥号被尊称为贤字的君主贤明圣德大天皇帝。

  贤帝清心寡欲,与历代皇帝相比,后宫嫔妃可谓寥寥无几,仅育有一子一女。

  贤帝当政六十一年,其间天下太平,万事昌顺。在外收复边关,吞并空北外邦,开创元昌盛世;在内擅用贤臣,朝堂群臣风气清正廉洁,百姓安居乐业。贤帝勤政爱民,政绩斐然皆可圈可点。

  

  然其生平有两件事为后世所费解:其一对当时工技有意打压及漠视,这个趋势在贤帝晚年时更为明显。其二则是贤帝是舜朝史上第一个一生未立后的皇帝。

  后贤帝入皇陵,为填宗谱,立一皇后碑,后人追溯,却不得其人。

  野史有称其无名皇后碑乃贤帝为纪念一民间奇女子,引据皇帝起居注:贤帝曾与一身边大太监言:……不过是朕年少时的一段情,虽求而不得……却最是用情至深。

  

 

  

  《舜朝.禾相传》

  禾相字瑞声,名后寒,生于清和十四年,卒年不详。

  其品德高尚,忠心耿耿,为相数十载安内攘外,屡立大功,后人传诵其功德,为官者典范,唯一不足乃其终生未娶,一说因遵从宣康皇帝遗旨,一说因其意中人早亡。

  贤帝生平极为宠幸丞相,恩常不衰。

  贤帝临终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得相如禾,乃朕此生大幸。”

  后世人看,时一帝一相,当可并立于世。

  

  又有外史称:贤帝百年之后,曾有耄耋老人偶遇两游者,少者清俊,老者疏朗,反常则为老者称少者为舅父。老人大惊,断言少者为禾相。旁人嘲其荒谬,时禾相早已过耳顺之年,应以辞世入土为安。

  

  后人阅,笑批:乡野怪谈。

  

  

番外【龙吐珠】

  一片红色的土地。

  一片混浊的天空。

  无边无际。

  

  一道闪电。

  破空。

  

  一束光柱。

  乍现。

  

  一个暗影。

  徘徊。

  

  两个暗影。

  相近。

  

  三个暗影。

  停止。

  

  “……”

  “……”

  “……”

  

  地有巨石,几点微光游走其上。

  石上有缝,铜黄色光一闪嵌入。

  

  道道暗影。

  点点碎光。

  

  有了风。

  有了水。

  有了万物。

  

  一道光柱。

  渐隐。

  

  一道闪电。

  逆游。

  

  一片萌芽的土地。

  一片湛蓝的天空。

  

  一块巨岩。

  一篇密密麻麻的记号。

  一块极长的条形金属。

  

  寂静。

  铜黄色的光芒向无垠的天际闪烁着律动。

  

  

番外【师兄】

  荣嘉禄七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高人那里学习,他年龄虽然很小,但是已经很懂事了,不哭不闹,还安慰抹眼泪的女人说:“娘,不哭,孩儿一定早日学成回来孝敬娘。”

  

  然后在他爹骑马出城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偷偷红了眼圈,骑马的高大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可荣家的长子生下来就要学会勇敢和坚毅,都是这样。

  

  漫长的行程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连绵不绝的山峰,在七岁孩子的眼里看起来那么辽阔和神秘,可是没有胆怯,他挥手送别父亲,转头跟着师父上了山。

  

  那一年他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独自的冬天,很冷,很黑,很静,万幸的是他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一个难得的品质:忍。

  

  他顶着层出不穷的鸡皮疙瘩在寒冷的冬夜中小跑,缓了缓冰凉的四肢,然后回到很硬的床榻上用还算不上结实的臂膀紧紧环住身体,逼着自己入睡,因为明日还有早课,他不能放纵自己抱怨或者哭泣。即便这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以后的几年,都是如此。

  

  十岁那年是最冷的冬天,他的父亲战死了,白天的坚忍在夜里统统席卷回来,被黑暗酝酿成倍成倍的凶猛,他在冰冷的空气中默默地流泪,又尽数抹去。天塌了也不过如此,他几乎能触摸到那副担子,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柔弱的娘。他就那么地成长起来了,就在那一年寒冷的冬天。

  

  加倍的刻苦加倍的练习,师父怕他急于求成心不稳,可似乎是多虑了,荣嘉禄十岁时便是理智的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心里的不安,就像看不见的种子,被一点点寂寞和焦躁浇灌就会茁壮成长,他用理智和冷静与它对抗。

  

  直到十二岁,在师父下山的一个多月后,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简单的一句话:把你隔壁的屋子收拾收拾。

  

  荣嘉禄那时已经退去了稚童的模样,有了小少年的朝气,和不太符合年龄的稳重,可当时他心脏都收缩了一下,激动的差点红了脸,天啊……天啊,他就要有一个小师弟了!或者一个小师妹?这不太可能……因为师父说是在他隔壁。

  

  十二岁的荣嘉禄那一整天都有点亢奋,胡思乱想的,在瀑布边用轻功绕了好几圈,也不能减少丝毫期待。

  

  那之后他每天又多了一件功课,去石壁那边看看,仔细地听听山下有没有马蹄声,睁大眼睛看看竹林那边有没有隐约的人影。

  

  然后真的就有一天,他习惯了探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孩。

  

  又瘦又小,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动作有点局促,可表情又似乎很镇定。荣嘉禄一下子就笑了,笑的很欢喜。

  

  他把“师弟”这个词在嘴里捂热了念出来,还带着满满的亲昵和爱惜。

  

  每天念好多次也不够,最初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夜里睡觉还抑制不住那喜欢,听到隔壁一点动静就有起床看看的冲动,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习惯,再也改不掉了。

  

  睡得浅?不,不是,那是因为他分出了一半的心神,那一半心神,从不休息。

  

  为他洗衣,为他做饭,连头发都要为他梳理,八岁的孩子会干什么呢?又是那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锦衣玉食,却不娇生惯养,偶尔还会小大人似的说“多谢师兄,瑞声感激不尽。”他听了就想笑,也就笑了,温和的像春光,融融的。

  

  看着那小孩慢慢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学东西很快,一点即通,反应更快,让他又惊讶又高兴。也有过小孩子的调皮,学了点轻功就去作弄上山砍柴的樵夫,被师父教训了,弯腰驼背的辛苦极了,他很心疼,又有点好笑,拿着化瘀血的膏药一点一点涂抹,那小孩就哼唧两声,不像是委屈,倒有点撒娇的意思,嘴巴里还唤了一声:“师兄……”

  

  他的心里突然就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什么东西消失了,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世间那么多的离愁和沉重,似乎在这一会儿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在寂寥的深山中,渺无人烟的树林,他时常会有种错觉,这是相依为命么?他简直是养大了那个小孩,一开始还那么瘦小,慢慢的就长开了点,也不怎么生病了,大多数时候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他师父看了,有一阵就琢磨着想再收一个小徒弟,荣嘉禄从不反驳师父,可他心里几乎要愤怒了,那样激烈的抗拒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这样强烈的独占欲。他那时已经快十六岁了,想的东西比以前多很多,他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

  

  他就忍着心中的纷乱去问他:“师弟,你想要个小师弟或者师妹么?”

  

  那小孩似是一愣,然后就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的师弟脑子转的很快,这么一会儿指不定都过了多少个念头,就这么点功夫,他的手心里竟然泌出了细细的汗。

  

  然后他听那小孩……其实现在也有十二了,算是个小少年了,慢吞吞的说:“多一个人又要多一双碗筷,岂不是又要多了活?何况瑞声不如师兄细致,照顾人还是勉强了,想来想去,实在是无用。”

  

  他看那小少年似乎是还算坦荡的目光,忍不住就把手抬起来,他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越来越快,他的指尖几乎触到了那小少年的脸庞,就听到一声有点紧张似的询问:“师兄,你永远做我的师兄?”

  

  他对上那小少年的视线,那么干净懵懂,可又是那么全心全意的信任,他觉得手心的汗水一下子就冷却了。

  

  他竭尽全力控制着声音平稳,说:“好。”他又对自己说:你一个人的师兄。

  

从此这个词化作那不能辜负的信任,成为了一道无法斩断的枷锁,在他的身上束缚,随着他心智的愈发坚忍,让他再也没能走出去。

  

  十七岁那年的荣嘉禄要面对现实了,要离开隐蔽的深山了,要投入纷乱的红尘了,要迈上父辈的沙场了。

  

  他知道那之后许多年他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小师弟,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会成就他后半生一场永无止境的守护。

  

  

番外【飞雪连江】上

我爹是当朝丞相,我亲爹是武林盟主,我弟弟曾经做过太子,我姨娘是外邦公主,我还有个师伯,他现在混得最惨,在荒郊野林闭关,不过我爹说,他曾经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我在江湖上混得很开,因为我有钱又有背景,他们还给了我一个名头,叫天下第一美人。

我很不满意,因为我亲爹的名号是天下第一,我不想跟他一样俗气。

我娘在我十岁那年就得病死了,然后我爹就把我收养了。他对我很好,非常好,比我亲爹还好。前年花灯节,我把尚书家的小儿子打了个半死,尚书就在皇宫门口跪了半天请求皇帝做主,闹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围观,差点把皇宫门前的石板踏碎。我以为这件事恐怕是闯了祸,我爹却没说什么,只是进了趟宫。后来……尚书就换了人。

我很奇怪,我爹一直教导我不要随便动手,他说我脾气暴躁性子戾,要学会心平气和,否则早晚要出事。他还说力气大武功高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只有智者才能笑到最后。这次,我爹却只说,我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这件事他相信我的判断。

我爹被人尊称为一代名相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亲爹就不行了,他总嫌我占用我爹时间太长,我呸,想到这我就生气,整晚整晚的时间都是他的,还要给我抢白天的时间,贪心。

不过,我亲爹很有钱,他对我很大方,每次他从不知哪个县郡的商号回来就会塞给我一沓银票,让我出去随便花。我呸,又想把我支开。

昨天,他又回来了,这次走的时间有点长,小两个月,我爹很高兴,叫人做了一桌子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一如往常躲在后院偷听,我爹说之森课业很好,再过两年就可以参加科举了,我亲爹连连点头说都是我爹教的好,我爹又说皇帝今年只纳了两个妃子大臣们都挤破了脑袋,我亲爹摇头说造孽啊造孽,我爹还说飞雪今年也有十七八了是不是该嫁人了,我大惊失色,我亲爹喜得大呼妙极妙极啊!

我气极,真想跳出去回屋把我的青莲白月剑舀出来和我亲爹大打一场。可惜我爹最恼我在府中大打出手,我只好耐下性子,继续听着。

我爹又说怕我这个性子嫁到官家去要憋坏了,我亲爹就接话说武林盟里青年杰俊人才辈出,不如让我先回惊流门他好派人给我物色物色。

我爹想了半天,我也竖着耳朵听着,就听他说也好。

我眼前轰的一下黑了一片,我不要嫁人!我要陪我爹一辈子!我一气之下,回屋收了几件衣服,从房梁上取下我的小金库,趁着黑天,从府里翻墙溜了出去。

从前我出远门,都是我爹或者我亲爹,再不济还有几个门里的长辈跟着我,马匹都要挑尾巴尖毛色整齐的。这次,我虽然孤身一人上路,但腰间塞着十几张银票,背上又别着我的宝剑,我信心满满,打算先去江南玩一阵子,叫我爹和亲爹断了他们嫁女的念头才好。

江湖中的人多数都很闲,不过这些人都没什么名气,所以也很穷。有名气的都是各门派的大弟子老前辈等等,他们每次下山或者出谷就会有各地的富商贵贾请他们做客,所以生活的很滋润。

我在江湖里也是有名有号的,往日我出来总有人在旁边跟随,所以我大可张扬尽致,最好出来个登徒子让我大展身手才好。如今,我算是离家出走,我亲爹在江湖的耳目众多,为了小心起见,我特地买了一顶纱帽带上。

从前见小丘仙的女弟子个个儿戴个面纱神秘朦胧得很,我还觉得真美,这回亲自尝试才发觉这劳什子真是憋闷,头发全堆在一块儿捂得全是汗,前边还有一层白蒙蒙的东西挡在眼前,我只觉得烦躁不安,恨不得把这顶破帽笠扔到哪儿去。

正好走到了城里的酒楼边上,三层木楼临街而建,看样子倒是精致,我便下了马打算叫间房先喘口气。

可还没等我勒住马,前边吵吵闹闹地打了起来,我眯眼细看,正中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子,大呼小叫地求着饶。

“救命!救命啊!不要打了,我给你们钱,我给你们钱!”

我一听,好啊,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强抢!我毫不犹豫,唰地甩开碍事的帽笠,心情霎时舒畅不少,这么几个只会用蛮力的草民,我的青莲白月剑不用出鞘便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风和日丽的天儿,凉风丝丝地吹在我脸上,发丝也舒展地散开了,我不由心情大好,伸手拉了那倒霉的人一把。

这男子一副文弱的书生相,被人揍得满脸淤青,还不忘酸腐地向我拱手拜了一拜:“不才这厢有礼了,鄙人姓薛名铭字灵殊,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我对书生相的人向来有些好感,可是对这只手无寸铁之力的白斩鸡,我却难以提起兴致,何况,他现在还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我摆摆手,客气地说:“小事。”说完我就转身牵马去了。

我觉得大侠就应该是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留姓名便乘风而去。可是,这姓薛的书生却缠上了我,一走一作揖,还没到酒楼的单间,就快把下半辈子,下辈子,大下辈子……以后千秋万代的福禄都报答给我了。

我只想好好歇一歇,哪想到这书生饿死鬼投胎一样,把我叫的一屉蟹粉小笼包吃了个精光,我总不好刚救了人便又打死他,只好忍住火气又叫了几道菜。可惜我还是失算了,这薛铭脸皮当真厚,不等我邀请便大快朵颐,将菜里的肉块肉片肉渣渣统统挑拣一空。难为他一只眼皮还肿着眼神还这么敏锐。

他吃了个心满意足,又要抬手作揖,我一看他这个动作就想舀剑戳死他。薛铭却毫不在意,硬要挤出笑容来说:“不才本想上京赶考,不料半路被人劫走了盘缠,无奈之下便只好步行回乡,唉,一路乞讨,刚才实在是饿的受不住了才偷了个包子……结果被凶悍的市井之徒追打,不才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我见他形容凄凄,言辞恳切,兼之刚才被打的确实可怜,不由起了怜悯之心。我想了想,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包碎银,搁在他面前:“既是如此,你便把这些舀去用吧,祝你金榜题名。”我观他下筷稳准狠,嘴皮子也溜得不错,若他真是个好材料,难保不会在京城见到。

想到这儿,我便起身结了帐,道:“有缘再见。”还没等我上马,薛铭就冲了过来,一把扑到我的脚下,两只手死死地抱住我的小腿,大声叫着:“恩人!我薛铭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是绝不会安心的!恩人,你让我跟你走吧,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绝无怨言啊!”

我被这个变故彻底震惊了,活了一十七年,我当真没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读书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想写江飞雪的故事……虽然有人说她好烦人……可就是奇怪地戳了我的萌点……咕~~()b……

先写点……另外又写了个现代的故事……看右边→……(⊙_⊙)……

番外【飞雪连江】中

这么细的一只胳膊,我一脚下去便能叫它断个七八截,便是不踩,一指头下去也能戳个血洞出来。我觉得对这薛铭真是仁至义尽,他却如此胡搅蛮缠,简直侮辱了书生这个词。

就在这档口,我听到耳边有点熟悉的声音,像小鸟叫,又像夜里的猫咪挠墙,声音细细的,普通人就算仔细听也听不出什么来。我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这是惊流门通信用的暗哨,想不到这小小的镇子也有门里的人,我可不想就这么被抓回去。我不做犹豫,弯腰抓住薛铭的后脖领,运气丹田,使出了轻功“风息水”来,这轻功可是上上乘的心法,我亲爹想追都要费点力气,待甩开了后边的人,薛铭这弱书生已经两眼一白昏厥了过去。

我不屑地踢了踢他,除了我爹以外,天下的书生便都是这般无用。我四处看了看,这里已是出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坳,若是外地人到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刚刚稍作犹豫,这书生却呻吟一声,悠然转醒了。他一醒就又死死贴了过来,口里大叫着:“女侠!恩人!”

这下我可是追悔莫及,真想把他打晕扔在这里,可看看他肿的满脸伤,又有点不知从哪里下手。我转念一想,这薛铭体弱无能,掐死他恐怕比掐死只鸡崽儿还容易,留他做个跑腿的跟在身边倒也安心,我便也不用绕开大镇子走了。

我便又置购了一匹马,牵给这赖皮书生,哪料他坐上去晃晃悠悠哎呦一声便倒栽了下来,险些被马匹踢碎了鼻梁。他吓得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地靠过来求我和他同骑。

唉,我爹以前说过有得必有失,这道理真应景,薛铭倒是叫人放心,可却忒无用了些。

我只好把他托上了马,这书生吭哧吭哧地撅着屁股趴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之森,他第一次骑马时也是一副蠢透了的样子,我把那马抽走的时候他险些哭了出来,不过,后来的回忆就不太美好了。我一翻身跨上马背,这才发觉,薛铭竟然比我还高半头,他坐在我前边把我的视线都给挡住了。

我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趴下。”

薛铭别别扭扭地回头看我:“这……”

我见他吞吞吐吐,面色奇怪,便冷哼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往前一敲,薛铭就一头撞到了马脖子上,这下,视野开阔,我不做犹豫,策马扬鞭,“驾”地往前去了。

我打算先去看看我师伯,他那里就在江南,一方面是顺路,另一方面,我觉得,师伯太寂寞了。

荣师伯还有个师父,我爹说以前他也住在山里,不过前几年走了,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我就在临近的小镇子买了许多糕点甜品,放在薛铭怀里让他抱着,我说绝不许碰掉一块酥糖的方角,他就只好像只虾米似的弓着背。

下马的时候他一边捶腰一边走,活像老了十岁,可怜兮兮的,不过谁叫他不会骑马。

荣师伯常在山里的瀑布下打坐,我几步跃上河里的巨石,扬声唤他:“师伯!”

叫了几声,就从瀑布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出来时衣服还**的,走到我跟前时已经被内力烘干了。我一直觉得我师伯隐居实在是太可惜了,他要是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高手排行榜前前前三的人,何况,他还从未成亲,荣师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十分刚毅,男子气概十足,他若是真出江湖,我想恐怕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薛铭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我回头看了看他,抬手用剑鞘把他捅下了石头,他啊啊叫着就一头栽进了水里。我顿时觉得只有荣师伯的画面赏心悦目极了。

荣师伯心地善良,上前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薛铭像只落汤鸡,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荣师伯好奇地问我:“飞雪,这是谁?”

我说路上救的一个书生。

薛铭缓过气来,站起来拱手道:“不,不才姓薛名铭自灵殊……”我见他又要长篇大论,不打算耽误工夫,拉着师伯便离开了水边,听见身后一叠声的等等等等。

荣师伯做饭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我曾去皇宫里玩过几次,宫中的御厨怕是也没师伯做的饭好吃,山里的野味才是真的野味,师伯烤了一只野鸡,撒上胡椒和盐巴,还有不知名的香料,兹兹冒着油的烤鸡简直让我差点咬掉了舌头。

薛铭灰头土脸地守在一边,他今天上山下水折腾了不少时候,也没人管他,不知他是怎么找着我的,现在一副累得脚都软了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荣师伯烤的鸡,我冷笑一声,他就不敢靠过来了,这书生还是挺有眼色的。

在荣师伯这里小住了几天,我怕我爹和他联系上,就告辞离开了。

荣师伯把我送到山脚下,我骑着马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到他,一片葱葱茏茏的树林里,他的身影真小。

师伯为什么不找个女人过日子?

我想不通。

他或许是看破红尘了吧,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还没走出连谷山川去,我耳朵一动,就听见破空之声,唰唰地擦过树梢,比风吹的动静尖锐一点。我当机立断,下了马,捂住薛铭的嘴巴,拖着他藏到了一边的灌木丛里。

荣师伯住的山根底下布满了奇门八卦阵,寻常人是进不去的,若是前些日子有人尾随我的话,现在正该是出现的时候。

惊流门在武林中树大招风,结怨不少,想不到我这回被人守株待兔了。

薛铭吓得浑身发抖,啧,这胆子,还不如只兔子大。

不大一会儿,山间的小路上就出现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我定睛一看,人人头上别着个鸢尾的簪子,这不是前些年新崛起的藏天宫么!

我亲爹说,这群人可是邪门的很,练的功夫诡异,可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气息,说不定,正在卖你包子的小贩就是他们的一员。据说他们内部的斗争十分激烈,谁抢到宫主之位,就能修习什么什么秘法。我亲爹说,他们隐藏的功夫可是一流。

这么一大群人明目张胆地出现,我不由集中精神,紧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有个蓝衣人发现了我,指着我大叫:“在那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一见被人发现,毫不犹豫就把青莲白月剑出了鞘,冲向他们一干人,我的功夫也是很好的,我爹还说我是个练武奇才。

有人突然指着我大叫:“我见过她,这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我只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是傻了,都打上了,难不成还不知道是和谁打?

这人叫道一半已经有人甩了一把暗器出来,三枚勾骨针,三枚铁蒺藜,我轻轻松松避开大半,还剩根针,我正要用剑挡开,薛铭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大声吼着:“小心!”

然后就一头迎上了那跟针。

我心道这人真是碍事!这针若是有毒,他就死定了。

我立刻抽身战局,把他提起来,踩着轻功跨上了马,刚想往荣师伯修行的山跑,又怕拖累了他,干脆一咬牙,狠抽马臀,向外边跑去。

跑了半道,我就任马匹狂奔而去,拖着薛铭悄悄走了小道,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就见那群蓝衣人匆匆忙忙地追着马匹向前走了。

我松了口气,再一看薛铭,就发现他满脸惨白,嘴唇青紫,手脚微微发抖,显是中了毒。

我连忙把他的衣服撕开,这书生竟然还不好意思地推推我:“恩,恩人,我虽说要报答你,可却不能以身相许……这有违圣人教导。”

我啪地在他嘴上打了一巴掌,仔细看他的伤口,奇怪,银针旁边肌肤正常,并无常见的溃烂发黑迹象。

薛铭呻吟一声,拉住我的胳膊:“恩人,我头好晕,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虽不通医理,可简单的听下脉搏还是会的,这一听可真是不妙,薛铭的脉搏十分紊乱,好像丹田之中正被什么东西来回冲撞撕扯着。

我一想到那种感觉,忍不住后背发凉。薛铭并非习武之人,他中这毒只是头晕目眩腹中绞痛,若是我,说不好这一身功夫都要废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挡那针?”

薛铭苍白的脸色突然冒出一丝诡异的红晕:“这,不才怎能让恩人受伤?何况,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不才可是个男人。”

我心里有些感动,又有点陌生的感觉。我先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我好帮你疗伤。”

这毒好生怪异,大多数时候毫无异样,我想解决都不知从何下手,有时候发起病来又毫无规律,有时是在半夜,有时又在正午,常常是我正酣睡到一半就被薛铭哆哆嗦嗦冰凉的手指给碰醒,睡眼朦胧间用内力帮他把毒素化解开来。睡得正香被人叫醒干活实在不爽,可看到薛铭脸色惨白的模样我又不忍心,这书生脸上的伤好了完全,看起来倒是挺秀。我便容忍了他冷得发抖时往我被窝里钻。

好在我身上有钱,在江南的小镇子住下个把月也是无碍,这小镇依江而建,秋天时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我闲来无事便逛逛集市,晚上去荷花塘坐坐。

我亲爹的人来过一次,没发现我,好事。我算计着时间,也有两个来月了,江南秋天最富盛名的瓜果我都吃了个遍,我决定等这边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启程回京。

薛铭身上的毒也好了差不多,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前三天一犯,现在也有半个月无事了。可是这书生却习惯了日日往我屋里钻,我看他手脚老实,又怕他再犯病,再说江南的冬天也是阴冷,多个男人在旁边很暖和,也就默许了。

这晚他舀着一块玉佩,料子倒是不错,神情有点怪,与往日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本想日后报答你,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儿家的名声总是不好……我是喜,喜欢你的,不知你可愿嫁给我?”

我出来这趟本来是躲避婚事的,可现在烛光下看这书生情意绵绵的眼神,心中好像撞进了一只小鹿,怦怦直跳。我又想起他为我挡针的时候……

可这世间再无比我爹还好的男人,嫁给谁也不如陪着我爹来的完美。我又想到若是回京我爹还是要我嫁人该怎么办,到时不如叫这书生来提亲,我也好先做个样子,反正这书生任我搓揉捏扁的,我便是住在府里他又能如何。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有点高兴起来,交待给薛铭我家住哪儿。

薛铭嗯了一声,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必不负你。”

我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他还能翻出我的掌心去。

没过几天,江南这边终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就是密密麻麻的,像水里的小虫子,连成一片一片的,让人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往日这时辰薛铭早就过来了,今天却没声没息的,我心中一惊,难不成是一下雪又犯了病?我急急忙忙下了地,跑到隔壁去找他,屋内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真是奇怪,晚饭时还在呢。

我有些担心,披上衣服舀了剑就出去找他。

沿着江边往前走,飞舞的雪花扑簌簌地往我脸上打,虽然不疼,却是冰凉凉的,就像老天在哭似的,我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走了几步,听到前边有兵器相撞的打斗声。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本宫前些日子一时疏忽,竟叫你们这些叛徒下了毒,今日你们既来送死,便由本宫来清理门户!”

我愣住了,脚下似乎生了根,我站在原地,透过纷飞的雪花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看似文弱的身板每晚都要怕冷似的往我被子里钻,骑马的时候也是憋憋屈屈地团成只虾米,想不到舀起剑,杀起人来,也可以这么铮铮无情。

江水被鲜血染红了,静静的从我脚边流过。

薛铭收了剑,看见了我,他的眼神一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江湖险恶这个词,我以为是缘分让我救了他,到头来却是被他刻意地利用。原来世间真的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两情相悦,有的只是机关算尽,虚情假意。

我觉得嗓子发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问他:“……你被人追打那次,是真的么?”

薛铭顿了顿,黑漆漆的眸子透过雪花看着我:“不是,是我先认出你,才在那偷东西。”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很奇怪,以我的脾气,这时候应该抽出剑来砍他个十刀八刀才解恨,可胳膊却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原来心里没了力气,手中的剑便也舀不住了。

十岁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吃遍了这人世间的苦;十岁以后,我以为我已经享尽了这人世间的福。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更苦更甜的东西。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漫天的细雪铺在江面,隔在空中,十几步远,就好像两个世界,我看不见薛铭,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了。

番外【飞雪连江】下

我回了京城,我亲爹和爹都在府里,我亲爹本来要教训我,或许是我的神情不太好,他皱着眉头顿在了原地。

后来我爹来找我,问我出去这一趟玩得好不好。

我沉默着,不想骗他,说爹我想嫁人了。

我爹也沉默了,片刻后问我真的?

我点点头,他便说也好,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便自己决定吧。

我不关心我爹给我找的哪户人家,反正肯定会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摸个门清,断不会出现被薛铭这样的卑鄙小人算计的情况,我是什么也不用操心的。我想到薛铭,只觉得喜欢也不过就是这样,伤心也不过就是那样,我只是很怀念那些相依的夜晚,很暖和。

如果以后再见到薛铭,我估计我应该会用剑刺他几下。

出嫁的日子在两个月后,乍暖还寒的时候。我爹竟然没给我找个江湖中的门派,他从京中选了一门武将世家,我爹说离家近,随时都能回来,我很满意。

只是我没想到,我爹竟然去求了皇帝赐婚,一时间,京城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三月初三,将在那一天挂满红绸和从南方运来的百花地衣,这恐怕将成为之后一年都被人津津乐道的大喜事。

我没见过我爹给我订亲的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连点好奇都没有,大抵是敦厚正直的,若能像荣师伯那样,也是不错的。

日子一晃,京城又下了几场大雪,我出嫁那一天天气却很好,积雪被踩得很实沉,片片漆黑的瓦楞上点缀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光线在那上面兜兜转转,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我掀开轿帘,往外看了看,真是一片盛景,繁华盛世最美的情景也不过这般了吧。百姓安居乐业,笑容满面,雪地上盖着层层五色花毯,我身上穿的大红婚衣用了一百个绣娘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穿上后看不出一丝针眼。这整个婚事,是精致、盛大到了极点。

轿子突然一晃,就听到轿夫哎呦哎呦的叫声,紧接着“哐当”一声就把轿子落到了地上,我已经跳了出去,掀开红色的盖头,地上细小的花瓣和被激起的白雪沸沸扬扬地飘起来,落在我的脚尖。

“皇帝亲赐的婚事尔等竟敢捣乱,真是活腻了么?”管事的站在轿子前面大吼。

我转开视线,看到人群之外有一些黑衣人露出身形,在我周围,蓄势待发。这些人我见过很多次,总在半夜往我爹屋子里溜,有一次我起夜,正好撞上一个,我习以为常,那人却吓得像见了猫的耗子,刺溜地翻墙跑了。那以后有一阵,我每天晚上都不睡觉,专门蹲在墙角,进来一个吓一个。

我又把视线转回来,三丈开外,薛铭穿着靛蓝色的外衫,手里持着一柄剑,还没出鞘。他后边还跟了一群人,同样身着蓝衣,不过颜色比他浅,头上别着一只鸢尾的簪子。

难不成他们这藏天宫是按衣服颜色排位子的?

真土气,蓝的让人心烦。

我爹说大喜事不宜见凶器,我便把我的青莲白月收好了,早知道就该随身带着才好。

薛铭直直地看着我,扬声道:“我当日落难幸蒙江小姐出手相救,我允诺必会报答。”他虽然看着我,不过是对管事说的。

管事大怒:“哪里来的江湖宵小,我们这是相府千金,岂容尔等胡说?”

话音未落,薛铭手指一弹,别人没看清,我看清了,是一枚勾骨针,打的是管事的哑门穴,虽不致命,却太嚣张。我弯腰拾起脚尖的一杆花枝,蕴了内力,迎着那枚针甩了过去,两物在空中相撞,齐齐打了个弯,落到地上。

管事的一愣,怒不可遏,一挥手,喝道:“给我上!”

“且慢!”

我余光已瞥到那些黑衣人的动作,未免两败俱伤,血溅当场,毁了我大喜的日子,我只好出言制止。

薛铭急切地看着我,喊道:“你当日已答应嫁给我!跟我走!”

这书生……现在没有一点书生的气质了,很有些一宫之主的气势。我看了看他,真是奇怪,当日心里死灰一般,过后有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现在却毫无感觉了,空荡荡的。

我不禁有些出神。我小时候跟娘一起生活,爹是个什么东西我见都没见过,我娘说起我亲爹有时缠绵悱恻忆起他的温柔和才华,有时有哀怨愤怒说他薄情风流。我一直很恨当年他对我娘的薄情寡义,所以到现在也没亲口叫过他一声爹。

我没办法舍弃我亲爹的血脉,或许,我天性里也有那些凉薄吧。

我看着薛铭,说:“把你的剑给我。”

他目光一闪,毫不犹豫把他的随身佩剑扔给了我。

沉,比我的青莲白月剑沉,我掂了掂,扔掉剑鞘,从轿子顶上用轻功飞过去,对着薛铭刺了过去。他一动不动,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他竟然闭上了眼睛。我手腕一抖,剑尖偏开一寸,钉入他的胸腔。

薛铭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他脸色苍白,紧紧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以命相搏,不知……能否换回你的原谅?”

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他后边的一干人竟然没有呼天抢地,他们互相看了看,突然有一个人说:“宫主死了!”

我刚想说他还有口气儿呢,这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就是下一任宫主!”

话音未落,一柄剑尖“噗呲”一声从他的胸口透了过来,他吃力地转身指着后边的人,抖着手指:“你,你,你,你……”然后就两眼一翻,躺地上了。

他倒是一下子就死透了。

剩下的蓝衣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他们群龙无首,我好心提醒他们:“快走吧?”

于是这些人就唰唰唰地消失在了街边。

一场闹剧,我环顾四周,两边的百姓鸦雀无声,似乎都看呆了。我的嫁衣上染了薛铭的血,一股血腥味。

无法,我只好站起来,拖着薛铭回了轿子,吩咐轿夫:“回府。”

我跟我爹学的第一样兵器就是针,我的准头也都是从那时练的,我若不想薛铭死,便能用剑尖贴着他的心脏划过去,不刮一滴血。

他这昏,多半是疼昏的。

我便也解了一口气。

我求我爹找了宫里的御医给他疗伤,等他好了一半,便叫他出去干活,把我院子里的雪扫掉,然后再铺好,再扫,一天不扫个七八遍便不叫他吃饭。

他们藏天宫如今已经从江湖消失了,因为龙颜大怒,被三千精兵围攻了,我亲爹似乎使了什么手段,现在江湖里只要有跟藏天宫沾点边的都不敢露头了。

我对薛铭说,如今你的教众都散了,你分文不值,我要是不罩着你,你一出去就会被抓进大牢,把牢底蹲穿。就算侥幸逃跑,到了江湖里也会有人等着让你生不如死。

薛铭满头大汗地舀着抹布擦地,闻言抬头看我,露出一个笑来:“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我哼了一声,转过身,感到心脏那里结结实实地跳着。

我想起我爹以前和我亲爹聊天,他问你当初怎么就突然浪子回头了,我亲爹说,因为心里知道。

我当时年纪还小,听的一知半解,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心里知道什么。

现在,我按按自己的心口,真的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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