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隽臣可以很清晰地记起那一刻,哪怕是事后再回想起他扣住夏白眉右手脉门的瞬间,仍会觉得有些奇怪。
多年以来,在探查夏白眉的底细这桩事上他从不曾松懈,这也亦如夏白眉对他一般。
关隽臣深信,在诸位大周王侯贵胄之间,他或许是最了解这位乌衣巷指挥使的人。
夏白眉其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重得圣上倚重,在心智上,关隽臣本就从不敢小视夏白眉。
可更重要的是,在武功上,关隽臣其实也对夏白眉极为忌惮。
夏白眉是不折不扣的顶尖高手,当今天下,除了皇宫大内那几位老怪物一般的存在,他的一手虎鹤双形功几乎可以说是横行于大周山河。
夏白眉的厉害,从这些年来为周英帝办事,无论是探查、杀人,都几乎独来独往,可却不曾失手,便可见一斑。
关隽臣自问自己的一身功夫,虽说当年也曾为他打下盖世名头,可这些年来确有懈怠,若是与夏白眉真正单独比划较量起来,恐怕还差了点。
哪怕是再加上白溯寒在后拦截,关隽臣都无法肯定,是否能将夏白眉留下。
可他别无选择,必须要把夏白眉留住。
关隽臣向来是个做事前便会思虑再三的人,对夏白眉动手的事,他在先前已曾经在脑中想过很多次。
他自然知道,这绝对是下下之策,可如今,就已经被逼到了这步境地。
他不出手则以,但凡出手,就定要把夏白眉留在他手里。
因为一旦叫夏白眉逃走,面对暴怒的周英帝,他将陷入毫无筹码的绝对劣势之中。
在那一刻,关隽臣在心中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是拼着硬挨一记夏白眉的重掌,他都定要将夏白眉给擒住。
他一手堪堪搭上夏白眉右手手腕的肌肤那一刹时,右手持着千军破甲也在蓄势待发,而白溯寒也刚刚赶到夏白眉的背后。
他和白溯寒,其实都未曾想过会一招奏效。
换而言之,按他们当时的判断,以夏白眉的功夫,绝不会轻易就栽在这儿。
可夏白眉偏偏就没逃脱。
关隽臣搭住夏白眉脉门时,最初本明确地感到一股雄浑的内劲洋溢在夏白眉的手腕处,几乎就要将他的五指震脱。
可是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关隽臣隐隐约约感觉到,夏白眉迟疑了。
以夏白眉的功夫、他的心智,他绝不该迟疑的,千不该万不该——可他却偏偏迟疑了。
高手过招如白驹过隙,关隽臣虽然心中有疑惑,可却绝不会放任机会流逝,他五指猛地一运劲,死死扣住了夏白眉的脉门。
而这时白溯寒也已赶到,他一掌抵在夏白眉的后心处。随即右手化掌为指,含着内力连点数指,将夏白眉的周身大穴尽数封住。
两人直到这一刻,才算松了口气。
关隽臣松了手,面色却依旧带着一丝剑锋般的森冷,身子却微乎其微的摇晃了一下。
他从昨夜起本就在发烧,刚才一直站在寒风中,可因为失态紧急,实在是无暇顾及,如今才感觉到一阵强弩之末的头晕目眩,因此也就无暇再思考方才交手时的奇怪之处了。
他凝视着不发一言的夏白眉,眉宇间忽然浮起了浓浓的阴沉之色。
面前这个阉人是最早窥破了晏春熙于他来说非同一般的人,更是周英帝今日所作所为最得力的爪牙,他实在是厌极了。
关隽臣冷哼一声,抬起一脚狠狠踢在夏白眉的小腹上,右手的千军破甲啧如同金龙一般夹带着劲风袭向夏白眉的面门,“唰”地打下了夏白眉面上覆着的那层薄薄乌纱。
关隽臣怒意之下的一脚何等大力,又踢在下腹这等柔软脆弱之处,只把夏白眉踹得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虾子一般蜷曲起来。
他颤抖着慢慢抬起头,除却乌纱之后,那张瑰玉一般的脸蛋缓缓露了出来。
夏白眉那双狭长端庄的凤眼望向关隽臣,他的面色苍白如同金纸一般,光洁的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色鞭痕。
“宁亲王……”
他微微张开嘴唇之时,鲜血才从嘴角旁流淌而下,竟是已疼得将舌头咬破了些许。
他的眼里有着极是复杂的神色,在某个瞬间柔弱得像是哀求,却随即又深沉得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终于喃喃地道:“我的命,对您还有用,对不对?”
关隽臣俯视着他,随即微微弯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有没有用——那就要看当今圣上的意思了。”
夏白眉听了这话,脸上竟依稀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神色,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随即便这样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开口。
“把他带到地牢,功力用药封住,派人看得紧一点。”
关隽臣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溯寒派人把夏白眉拖了下去。
跪着的人无人敢开口说话,寂静的正心殿前偶有秋风夹带着枯黄的树叶翻过宁王府朱红色的院墙遥遥而去,只留下空空的枝干仿若因萧索而瑟瑟颤抖着。
关隽臣慢慢地把目光抬起来,大周的天色灰蒙蒙的,暗色的云雾一层层地覆住了人间,像是一张晦涩而阴沉的面容。
抗旨不遵,如同谋逆。
对身负赤金皇极剑的夏白眉公然出手,无异于对天子犯上。
条条状状,都是死罪。
逆犯关贞阳,成德元年问斩,襄王府上下男女老少数百口一同处决,无一活口。
平南王成德二年谋逆,入秋押送长安。
如今案还未审,家中男丁已尽数入狱,朝野上下诚惶诚恐。
大周律,谋逆死罪。
关隽臣忽然回想起当年他关山大捷,即将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他扬鞭策马,意气风发地回头一瞥时,却只见关山那侧残阳似血——
黄沙翻涌下,隐隐有森森白骨,长风凛冽,吹过时便听到人骨发出簌簌之声。
年少的他,亦是怵然一惊。
那时的他, 不曾想过有今日。
深秋的凉意,并非徒然之间挟裹住他。
而是慢慢地、慢慢地侵蚀上骨髓,到心头时,却又突地尖锐起来,如同匕首穿心般森寒。
关隽臣站在那儿,脸上浮现出一丝疲倦的苦笑,忽然一个摇晃,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可就在这一刻,他的身子却忽然被扶住了。
“成哥哥……”
关隽臣转过头,只见晏春熙一张脸白生生的,嘴唇微微开启,可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颤,什么都说不出来。
晏春熙抬起头望着他,清洌洌的泪光盈在他的双眼之中,可却硬是忍着未落下一滴。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渐渐地,两人竟好像是都痴了一般。
关隽臣伸出手捧起少年小小的脸庞,他嗓音有些沙哑了起来,轻轻道:“别怕。”
晏春熙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在眼泪落下来之前整个人狠狠地扑进了关隽臣的怀里,呜咽着道:“成哥哥,别护着我了……你千万别、别护着我了……我再不怪你了,再不怪你了。你别护着我了啊……成哥哥……”
少年把头埋在关隽臣的怀里,像是魔障了一半,反反复复地重复着。
关隽臣就这么抱着晏春熙,他眼里疲倦的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温柔神色。可仍只是低下头,在少年耳边轻声重复了一遍:“熙儿,别怕。”
他用手抚摸着晏春熙的黑发,眉宇之间悄然凝结起来了一丝冷凝和坚毅。
“谨之,即刻准备入京适宜,明日午后动身,不得有误。”
关隽臣背对着王谨之,可是语声却非常平稳:“为我准备好冠军侯侯服,再将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悬于马车之首。”
“我就以冠军侯的全副仪仗,领旨入京——”
……
关隽臣高烧仍未褪,也实在是再撑不住更久了,只来得及这么吩咐了这一句后,便回流芳阁倒头睡下了。
晏春熙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就这么安静地、有些出神地望着关隽臣。
关隽臣熟睡时的模样,与平日里隐隐不同。眉目舒展开来,那双阴沉却又带着尊贵的丹凤眼阖起来时,便显得不是那么的难以接近。
他挺拔的鼻梁直让人想起大周南方灵秀的山脉,那优美的下巴即使是在睡梦中,都有些傲慢地微微扬起。
晏春熙眼里浮起了一丝痴痴的神色,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关隽臣的脸颊。
可随即却又像被自己的动作吓到了似的,慌慌地收了手。
兴许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差距毕竟是那般悬殊,在往日和关隽臣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很少有时机像现在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关隽臣,像是端详一件稀世的珍宝那样。
高高在上的宁亲王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观赏的对象,如同一头卧在山中的老虎,哪怕拥有再雍容的皮毛,也不容任何人窥伺。
可他是那么的好看啊,眉眼五官,每一处线条都似是上苍着意用工笔细细勾勒过。
整个人,都像是在月下微微发着光。
晏春熙的眼里浮起一丝迷恋的光芒,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将身子低了下来,想要亲一下关隽臣的额头,
可就在那一刻,刚还睡着的关隽臣却竟然微微睁开了眼。
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又在那样窘迫的时刻四目相对。
晏春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可这会儿突然抬起身子,仿佛也已来不及。
“你想做什么?”
关隽臣嗓音还因为风寒沙哑着,可脸上却似笑非笑的。
“我……”
晏春熙磕巴了一下,可随即却又望向了关隽臣,他轻轻咬了下嘴唇,没回答,却径自掀起关隽臣的被子,然后蹭地钻了进去。
关隽臣倒不由地也楞了一下,他吸了口气,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脖颈已经被晏春熙用双臂环住了。
少年的身子暖暖的,一双大大的杏眼看着他时,晶亮晶亮。
“成哥哥,刚刚、刚刚,我说你别再护着我了……”
晏春熙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不知怎的,紧张地有点磕巴了起来,小声地道:“我那么说时,的确是、是认真的。可我心底,却又着实欢喜。”
“你、你护着我,我心里高兴得厉害,哪怕我知道你为了我,当真是要九死一生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的高兴,我这般,是不是太过不懂事……”
关隽臣听少年磕磕巴巴地这样说着,心里觉得微微好笑,却又着实有种脉脉的温存在胸口涌动着,他没开口,就只是听着。
“我亦知道自己半点用处也没有,连累了你,本该……本该觉得对不住你的,可我方才想了许多许多……”
“我想……”
晏春熙的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当然明白关隽臣方才抗旨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也好生不安,可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股雀跃的心情,他紧紧地抱着关隽臣,语声颤颤地继续道:“成哥哥,你当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知怎的,被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关隽臣竟不自觉地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看着晏春熙,少年的一双杏眼又亮又清澈,眼神里情意炙热得像是带着夜色中燃起的火光。
“无论发生什么事,成哥哥都会喜欢我,会护着我,一直都会的,对不对……?”
他甚至没有等待关隽臣的应答,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晏春熙伏上关隽臣的胸口,几乎像是啃咬一般狠狠吻上了关隽臣的嘴唇。
关隽臣有些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少年兴许是太过急切,又加上技巧不够娴熟,一时之间竟将他嘴唇都微微咬破了,可却浑然不觉一般,仍伴随着喉中一丝丝血腥的味道兀自用力地亲着他。
关隽臣病中本还有些昏昏沉沉,可这下倒着实是醒了过来。
他这一生,从未被任何人这样强硬地吻过,可他却竟然丝毫不想反抗。
晏春熙抬起头,他的身子都因为情动而几乎微微发烫起来,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淌下,他像是宣示着某种占有一般,又在关隽臣的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关隽臣疼得微微一吸气,修长的眉宇也不由蹙了起来。
晏春熙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出格的时候,这样欺负着尚还在发烧的关隽臣,委实郝然。
可他也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关隽臣再也不似从前了。
他再也不是什么罪奴,他亲着的人也再不是什么雍容尊贵的亲王。
在这一刻,他们真真正正再也没有那些地位之差。大周的规矩尊卑,在他们面前,已经荡然无存。
他可以占有关隽臣,可以对关隽臣为所欲为,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爱他。
他的天边寒月,他美到发光的冠军侯。
晏春熙把关隽臣圈在他的双臂之中,几乎是颤抖着,在关隽臣耳边喃喃地道:“冠军侯,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从今以后,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
关隽臣的嘴唇上沁出几滴鲜血,兴许是病中略微苍白的面色让他前所未有地显出一丝柔弱之色。
他一双往日里倨傲的丹凤眼望向晏春熙,可那眼神却近乎是温柔顺从的,他抚摸着少年柔软漆黑的发丝,轻声道:“小家伙——我是你的,从今以后,一直都是。”
关隽臣病中未愈,先前又喝了些汤药,这会儿头尚还有些许昏沉,他本是想再睡一会儿,可晏春熙这会儿倒像是来了劲,光是亲也就罢了,时不时又在他鼻尖嘴唇上轻轻咬一口。
关隽臣还真从没被人这么折腾过,又好笑又好气,心下也着实无奈。
他睁开眼睛,伸手捏住了晏春熙的下巴,哼了声道:“小家伙,你待怎样?”
晏春熙眼神亮闪闪的,虽神情好似有点不好意思,可随即却又一下子扑在关隽臣胸口,用鼻尖轻轻磨蹭关隽臣的额头。
那副样子,倒像是扒着个可口猎物怎么也不撒手的小狼狗似的。
关隽臣忍俊不禁,他伸手将晏春熙细细的腰身搂住。
少年的身子热乎乎的,被他抱在怀里时有些敏感地微微战栗起来,几乎是不自觉地用腿轻轻磨蹭着他。
关隽臣久经风月,岂能感觉不到晏春熙的情动。
他的脸上不由僵住了片刻,晏春熙这些时日可是叫他好等啊,他想尽了办法,昨夜更是连什么面子都放下来了,可这都没换回小家伙心甘情愿让他好好抱一会。
直到现在,才总算叫他等到了少年那桂花糖一般甜腻的缠人滋味,若是平时,他哪还能按捺得住。
可他此时这般情况,又哪能提得起精神……
关隽臣是习武之人,平日里又绝不像寻常王侯那般纵情声色,因此身子骨可称得上是精悍,虽然也年过三十五了,可还从未有过在床笫上心有余力而不足的时候,这还是头一遭知道这般无奈的感觉。
他苦笑着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压不住想要叫少年舒服的心绪,转过头在晏春熙耳边低声道:“熙儿……我帮你?”
本还眼神迷离着的少年的脸上一下子绯红一片,他似乎这才惊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猛地摇头道:“我、我不是,成哥哥,不用的,我……”
他虽然情动不已,可也觉得自己委实太过分,哪、哪有对着病中的人这般的,若在此时还只想着自己,逼关隽臣伺候他,那岂不是太过禽兽了吗。
他这般想着,越发慌张地抬起身子:“成哥哥,你还是歇息吧,我、我出去,不闹你了……”
关隽臣看着晏春熙一双漫着湿漉漉水气的双眼,那微敞的衣襟里露出来的一小截纤细锁骨,丹凤眼里的神色忽然之间深沉了许多。
“别动。”
他一把把想逃走的少年捞回来压在了身下,将晏春熙的双手手腕按在身侧。
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去,用牙齿轻轻咬开了少年的亵裤。
被用炙热的唇舌含住的那一刹,晏春熙叫得几乎像是哭泣一般,他情不自禁地用双腿缠紧了关隽臣,一滴欢愉的泪珠从眼角轻轻地滑落了下来。
一闭上眼睛,便仿佛置身于无垠的漫漫星河之中,快慰如同夜色一般,从心口流向了四肢。
晏春熙想,这是多么的奇怪啊,刚刚才违抗过圣旨的宁亲王,差点被抓入凤狱的他,生死未卜前程叵测的他们两个,却仍可以沉浸在这样的云雨之中。
或许他打心底便是不怕的。
只要能够拥有关隽臣这一刻倾尽所有的爱意,他便无所畏惧。
滚滚红尘之间,谁人无死。
但哪怕是那位坐镇长安的人间帝王,也再不能抹杀有情人此刻的相爱。
……
入夜时分,宁王府两大管事、关隽臣和晏春熙都齐齐聚在翰文斋之中。
虽然如今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是翰文斋之中仍然安静。
紫铜蟠龙香炉里燃着熏香,轻烟自龙口中袅袅上升,将他们面上的神情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纱一般深沉。
“进京的事都准备得如何了?”
关隽臣坐在案桌后,身上盖着一袭狐裘。
他一手搭在太阳穴上缓慢地揉着,苍白的面上仍带着倦容,淡淡地开口道:“我乏得厉害,捡紧要的说与我听。”
关隽臣虽烧仍未退,但府中诸事实在刻不容缓,因此只是匆匆在午后睡了一觉后,便耐着头痛召了王谨之和白溯寒议事。
晏春熙就坐在关隽臣身旁,见关隽臣一对远山般的修长眉宇微微蹙起时,心里不由一疼,他本想伸手帮关隽臣揉一下。
可看到王谨之和白溯寒都坐在下首,突地想到方才关隽臣在病中仍还为了叫他舒服,竟再次屈尊做了那般的事。
他不知怎的就心下一虚,登时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像是生怕叫王、白二人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王爷,您将以冠军侯仪仗入京的事,我已飞鸽传书给所有仍还与您关系密切的王侯大臣,您进京之前,此事必定轰动长安城。您将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悬于车驾之前,震慑之意已不必说,您的分量之举足轻重,圣上必将要掂量一番。只是,夏白眉终究是乌衣巷指挥使,虽然官阶不高,但仍是身负赤金皇极剑之人,究竟该当如何处置?您莫非真的要与圣上翻脸了吗?”
白溯寒神色凝重,饶是他这般见过大风大浪之人,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动,语声之中,也不由隐隐带着一丝慌乱。
“翻脸?”关隽臣看了一眼白溯寒:“谁说我与圣上翻脸了?就因为我拿下了夏白眉?”
白溯寒不由愣住了,他呐呐地道:“王爷,您、您毕竟……抗了旨啊。”
“我抗旨——”关隽臣拿起茶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后,眼皮微乎其微地抬了一下,忽然似笑非笑地道:“谁知道?”
他此言一出,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整个翰文斋里霎时寂静一片。
白溯寒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连晏春熙也不由自主惊诧地抬起头,一时之间完全无法领会关隽臣的深意。
“第一道旨意,乃皇上亲笔诏书宣王爷入京,王爷已接了。而第二道旨——”
而方才一直沉默着的王谨之却在这时忽然开口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关隽臣,才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是口谕。”
“你们记住,从来就没有第二道旨。”
关隽臣放下茶盏后,将双手放入暖和的狐裘。
他的脸色如同古井一般波澜不惊,慢慢地道:“我拿下夏白眉,是因为他区区五品指挥使胆敢对当朝从一品亲王不敬。”
“只要仪仗一入长安,本王即把夏白眉放了,请皇上处置,绝不叫皇上难办。”
白溯寒一时之间也有些焦虑,他皱了皱眉,忽然道:“可王爷,那、那就这么把夏白眉放了?这未免太……”
“你以为,我叫你带回来的断雪潮是作何用途?”
关隽臣眯起眼睛:“口谕不过一句话,如果圣上想要断雪潮的解药给夏大人留条命在,那么本王就不曾抗旨,翻脸——从何谈起?”
他说到这儿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嘴角甚至挽起了一个冷冷的讥诮笑容:“与天子过招,暗地里是一回事,明面上——为人臣子者,咱们总得给天子保住面子。”
晏春熙仍在关隽臣身边坐着,可听到这儿却不由怔怔地愣住了。
他从来都是仰慕关隽臣的。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到关隽臣的心机智谋,实在是深不可测。
他甚至毫不知晓,关隽臣究竟是在何时将这一盘棋,每一招如何布局都已想得这般缜密。
而除却权谋之外,更可怕的是,对君臣之道、人情练达,都已体悟至炉火纯青。
晏春熙这时竟忽然想起了夏白眉之前宣的周英帝的亲笔诏书——
“宁亲王关隽臣,功勋昭著、机权果达,乃大周万世之能臣。当今朝野,奸佞横行,朕危忧积心,神魂仓惶,当此之际,则令宁亲王即日入京,以应大局之需。钦此。”
哪怕是这等境况下,他仍字字记了下来,实在是因为这份诏书虽然简练,却实在写得犀利。
“功勋昭著、机权果达,乃大周万世之能臣。”
哪怕是周英帝,也不得不给关隽臣这等美评啊!
兴许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有这等盖世气魄——
天地为棋盘,敢于天子对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