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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唐离洗沐完,狠吃了两大碗鲜鸡汤的抄手,换上洁白精细的苎麻夏衫,打着饱嗝儿,一朵云也似飘到唐一星的住处。

暮时将临,院子里的青石地浇过水,凉爽无比,唐一星坐在一张宽大的竹藤椅上,唐离见了,也不行礼,笑眯眯的直接爬上椅子:“阿爹,我想你了。”

唐一星看他一副乖怜相,一颗为人父的心已是柔得化开了,笑道:“阿离睡醒了?今天高兴么?”

“高兴。”

“你高兴,阿爹就高兴了……”唐一星低声叹道:“不过阿离,唐家堡全族上下几百人,我也不得不多些顾虑,你哪天若是伤心,阿爹或许只能陪你一起伤心。”

唐离懂得他言下之意,心中却只有温暖感激,整个人都偎依到唐一星的怀里。

他乖起来当真有些小动物气,这等幼稚的举动做出来,也让人丝毫不觉做作别扭,反而一派自然的天真讨喜:“阿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唐一星微笑不言语,人情有厚薄,便是父母子女,都得看个缘分,唐离怀龙山上一式拼却玉石俱焚的灵犀互指,刚好撞上了心里数十年来未能解的情结,初始时,只不过在他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时移事异,机缘巧合之下,唐离在唐家死而复生,一睁开眼,像只刚出壳的雏鸟,瞳孔如婴孩,没有半分杂质,那时起,他就是唐家的孩子,是自己疼进心坎儿里的幺儿。

唐拙匆匆进得院内,见父子两个正言笑焉焉,不禁奇道:“老爷子……阿离也在?”

唐一星听他这话来得蹊跷,唐离已笑着解释道:“阿爹,是我假传了你的话,让拙哥来的。”

起身替唐拙搬来一张椅子:“拙哥请坐。”

又道:“阿爹、拙哥,江湖如今虾蟹横行,咱们家也不妨掀点儿风浪如何?”

唐拙与唐一星交换了个眼色,心中隐约知晓,他必是想求唐家出手救下苏错刀,当下不由得微叹了口气。

谁知唐离轻声一笑,却道:“咱们唐家本就不拘小节,更不是那等蝇营狗苟之徒,既如此,为何不快意恩仇一回,秉侠义之道,救助白鹿山,一举摧毁越栖见之势?”

唐拙颇觉意外,唐一星目光微动,却无半点惊讶之色,只道:“为什么?”

唐离神色清冷端严,长身玉立,一言一语均是三思后的精到扎实:“越栖见图谋白鹿山,打的幌子是孟自在勾结七星湖,与苏错刀有三十年守望互助之约。”

“正道暗地里给越栖见鼓劲,却是为了白鹿山昔年的荣耀,以及翻算谢天璧这几位魔头的旧账。”

唐拙颔首,唐一星眼神里有精光一闪:“说得很是。”

看唐离侃侃而谈,清清楚楚的剖析要害,想来他执掌七星湖内堂时,便是这般挥洒自如的风范,唐一星一时竟有老怀安慰之感。

唐离踱开几步,道:“如今孟自在已死,便是有罪,也罪不及门人,而七星湖的宫主越栖见莫说守望互助,根本就是要一口吞了白鹿山,当日的协约早已算不得数,又怎能举着当牌坊?再说越栖见夺位,任尽望曾出手暗助,好歹也略尽了走狗绵力……越栖见要打白鹿山,先是欲加之罪,再有恩将仇报,侠、义、信哪一条沾得上?便是邪派,恐怕也做不出这得正气凛然之事。”

唐一星但笑不语,唐拙沉吟片刻,实言相告:“其实老爷子与我这两日一直也在权衡此事。”

起身拍着唐离的肩,眼神坦承明朗,道:“越栖见在灵鹫寺对丑哥出手,更对唐家蓄谋已久,咱们与他迟早会有一战,但眼下去白鹿山,只怕会犯众怒。”

唐离摇头,道:“拙哥,既然必有一战,那何时战、何地战为何不占个先手主动?”

说到此处,笑容恶劣狡诈:“何况……咱们去白鹿山,也不会敲锣打鼓迎亲也似的去,咱们人衔枚马摘铃,出其不意潜藏突袭,多半能一举击杀越栖见。”

唐一星突然开口,淡淡问道:“阿离,你觉得白鹿山……是唐家最好的时机么?”

唐离道:“是。”

唐一星神色略显凝重:“为什么?”

唐离睫毛垂着,良久方道:“越栖见武功再高,白鹿山上也腾不开手来对付唐家。”

不待追问,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泪光,断然道:“因为苏错刀……错刀一定会在,会拼死而战。那三十年之约,正道只会当个笑话,但苏错刀会守,哪怕孟自在死了,哪怕任尽望帮着越栖见害过他……”

说罢不免惴惴,苏错刀的禀性自己知根知底,但唐家却不一定肯信,一时只恨不能挖出心来,反复道:“阿爹,你信我的话,就信这一次,好么?”

唐一星颔首,温言道:“阿离的话,我句句都信……白鹿山的武学传承,本就是聂十三谢天璧再到苏错刀一脉相继,白鹿山危难,苏错刀自然会去。”

唐离倏然抬起眼,已是感激得又笑又想哭:“阿爹……”

唐一星含笑道:“但若正道诸派群起攻之,咱们又该如何?阿离是不是也已思量妥当?”

唐离观其颜色,知其心意,眉梢眼角早飞上几分轻盈的粲然之色,道:“自然是……正道那么讨厌,恶人还需恶人磨,我早给他们备下了最狠的一剂药。”

唐拙忍不住笑着插话:“可是谢天璧?”

对正道而言,谢天璧就是一头活阎王的存在,纷纷对之既恨且畏,却也毫无办法,而白鹿山于谢天璧有授艺之恩,他纵然与苏小缺退隐,却也不会任由着白鹿山被人宰割践踏,唐家若出手救下白鹿山,谢天璧自然不会吝惜些微助力。

这人心黑手狠,名声好比一面万人捶的破鼓,偏偏身手权谋又是万人敌的凶残,用来作恶再合适不过,乃至会有牛刀杀鸡之憾。

唐离心有戚戚焉,笑道:“只待越栖见上白鹿山,谢天璧就去杀几个正道高手,告知江湖,若白鹿山覆灭,他谢天璧则大开杀戒,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个的狗头切下来卤好等过年,如此一来,唐家力保白鹿山,便是既主持了公道,又替江湖免去一场浩劫,岂不是烧香顺便偷和尚,一举两得?”

唐一星笑着,轻轻拉过唐拙的手,与唐离的握在一处,道:“阿拙昨天就要遣人去豆子镇,我让他再等等,看来你们倒是想到了一处……你们两个,都是将来要撑起唐家的聪明孩子,白鹿山狙杀越栖见这事我允了,阿拙和阿离你们俩好好筹谋就是。”

唐离大喜,捏得唐拙手指生疼,秋水眼里明光璀璨,连声道:“阿爹你真好!阿爹你怎么这么好!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唐拙涮了涮嗓子,心中好笑,他自己不跟唐一星争宠,就坏心眼的祭出苏错刀,故意挑拨道:“那阿爹好,还是苏错刀好?”

唐一星登时沮丧,好比吃完甜桃儿吃酸杏,捂着一颗沧桑老父心,忍不住追击了一把,虽是笑着,语气却不见半分玩笑:“苏错刀若能重夺七星湖,阿离你要做叶总管还是唐家的小少爷?”

唐离想了想,跪在他膝前,正色道:“阿爹,唐家永远都要我么?”

唐一星道:“要。”

唐离在他膝头轻轻一蹭,乖巧无比的说道:“那我就是唐家的阿离。即便回到七星湖,也还是唐离……阿爹,拙哥,你们家的小少爷出息得很,将来还能坐上七星湖总管之位,唐家顿时越发蓬荜生辉了起来,是不是?”

他这话有情有义,却也又刁又恶,唐一星不免磨着牙,问道:“阿离,若你今日不曾说服我插手白鹿山呢?”

唐离道:“那也不打紧,到时候我自己去白鹿山见错刀。”

微微一笑,仿佛遇到了什么价廉物美的大好事,道:“我发过誓的,要伤苏错刀,除非我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

他笑得嘎嘣脆的清甜,唐一星却陡然想起他天魔解体后被送回唐家的模样,顿觉心疼,犹有余悸,世人再有多情种,却痴不过唐离。

一时感触如潮翻涌,挥了挥手,道:“阿离,你脸色不太好,白鹿山之事,急也急不得,让阿拙送你回去先歇一歇,再说其他。”

唐离笑着应了,一站之下,眼前却一片森森然的晕眩,忙一把捞住唐拙的胳膊。

唐拙隔着衣衫也觉出他手心冰凉,暗暗用了些力气,一路牵着回同笑居,到得门阶处,唐离停住脚步,顺着唐拙的方向抬起头来,嘴唇有些发白,受了惊也似,轻声道:“拙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看不清了。”

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倒在唐拙怀里。

他身体根本没缓过来,因苏错刀更是万蚁噬心也似又疼又慌又急,更拼尽全部心力促成唐家白鹿山之行,终于不堪支撑,这一场病有根有因并不奇怪,但唐拙担心的,却是碧萝瘴余毒复发。

唐飞熊闻讯,带着唐凤等人匆匆赶来,一番诊治后,只道性命无忧,但眼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还得等唐离清醒。

唐离发着高热脸颊绯红,却昏睡得十分安静,甚至做着什么美梦也似,嘴角还微微翘着,到得入夜,突然小声唱起歌来,唐拙正要剔亮烛火看闲书,手不由自主的停住,耳畔听得清楚,正是一首南疆的小调:

“下雪鲤鱼死水底,为霜冻死那个知,天旱路边蛇脱壳,为晴不死脱层皮……牙骨筷子一双双,想你想得断肝肠……火烧骨头一堆灰,我俩连情不用媒,阎王批你一百岁,让我活到九十九,陪你陪到白了头,为你守坟再三年……”

唱得凌乱,却一字字明亮的散落一地,唐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月下的精灵。

七星湖一下雨,处处就流淌着湿润旖旎的柔光,便是天色已暗,花木亦浓淡有致,枝叶上水珠闪烁,如晕染锦上缀着的珠玉。

精舍中一盏银灯雪亮,越栖见端坐灯下,广袖轻衫,正与自己对弈。

琉璃屋瓦鳞次相叠,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再有聚起的细细雨线顺着屋檐潺潺而下,入耳便是天籁成曲。

越栖见的性子,无人赏,便默然自赏,最衬这清幽雨夜,当下左右手各拈黑白棋子,逐一敲落榧木棋盘。

不出半个时辰,棋盘上黑白子已历百余手,但见犬牙交错,竟是短兵相接之局,其中刀刃贴肉之险恶,几如实质欲脱枰而出,连密雨敲窗声,亦有了冰河铁马的杀气隐隐。

越栖见曾见过苏错刀与唐离弈棋,唐离虽不精文墨,棋力居然不弱,擅围虚空,中盘杀力既果断且紧峭,刀刀见血,胆子又大,常出妙手奇招,但棋风不够厚重,官子也收得不细腻。

苏错刀的棋风与自己颇为相近,都是韧劲十足后发制人,只不过苏错刀有时失于壮阔而疏,自己则更加擅忍而后谋,更懂弃子取势。

他二人对弈,越栖见冷眼观瞧,原以为苏错刀灭唐离只在信手挥洒之间,不想苏错刀却每盘都输,而且输得原因各异,全无刻意痕迹,输得不落窠臼,极富想象力,比如会在唐离偷换棋子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外的猫用力伸出爪子进池塘捞鱼。

越栖见也曾私下问他:“为什么故意输?”

苏错刀道:“阿离好胜。”

阿离好胜,他便输着哄,越栖见笑了:“你心里瞧不起阿离,是么?把他当不懂事的小玩意儿逗呢,是么?”

苏错刀摇头:“打小儿习惯了。”

越栖见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是庄崇光宠他的缘故吧?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无论什么事,都不敢赢桑家表哥。”

苏错刀有些出神,也不知听没听清,眉目间却有温存的意味,只道:“跟崇光宫主无关。”

越栖见低下头,看着自己断指的伤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么……你肯故意输给我么?”

“不。”苏错刀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嘴唇,笑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苏错刀的确不喜欢,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从没有陪自己下过哪怕一盘棋,那时越栖见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就起了一个极为无聊却固执的念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与唐离放手一弈,杀得他片甲不留,杀得他哀鸿遍野,什么不争而争的优雅,清远通幽的玄妙,统统可以抛诸脑后。

只求一个血腥的痛快。

这局棋里,越栖见手执的黑子,便完全照足了唐离的棋路去走。

正凝神长考,屋门传来轻叩声,何雨师立在门外禀道:“宫主,唐家有消息。”

越栖见微一分神:“进来说。”

何雨师断了一臂,虽有越栖见尽心医治,脸色到底有几分失血的苍白,越栖见看他一眼,温言道:“你伤势还得多多歇息调养,有事让空图来报不就行了?何苦亲自冒雨跑一趟?”

何雨师感激的一笑,低声道:“唐家的事,属下不能怠慢……唐离碧萝瘴残毒复发,据传已经目盲垂危,唐家正四处求医。”

越栖见心头猛的一跳,舌尖磕到了牙齿,嘴里便有了腥甜的血味,却垂眸思忖,良久方道:“是么?”

语气中颇含疑心。

何雨师斟酌道:“唐家少主唐拙原本已与蜀西薛家定亲,为着此事,纳采之礼暂缓。”

越栖见拈起一枚白子,道:“唐家还有别的动静么?”

何雨师道:“唐家将族中一些得力弟子,如唐棠唐凤等都遣出堡外,守唐家各分堂,成拱卫之势。”

越栖见点头,唐家对七星湖已有提防,这一招撒网守株,若七星湖进犯唐家堡,各分堂便来个围而困之瓮中捉鳖,唐一星的手段倒是老辣深算,如此一来,唐家堡这块饵随时能化作稳坐中军帐的巨蛛。

但这般一布置,却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唐家堡显然并无主动出击之想。

越栖见微微一笑,心神俱定,修美至极的两指夹着白子,啪的一声,正落中腹围空之地,凌空飞点,直挖心肝:“八月十五,咱们趁月一游白鹿山。”

  第九十三章

何雨师领命,事已禀完,人却不走,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未尽之意。

胜局已定,越栖见伸手拂乱棋盘,幽然叹道:“逐空大哥去了,真正知我心意的,也只剩下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还是……我逼于无奈断你一臂,你心里还在怨我?”

何雨师又急又惶恐,道:“不,不是……属下怎会怨公子?只是,只是这话怕公子不爱听……”

咬了咬牙,开口直言道:“宫主,既然练了廿八星经,那便用些鼎炉罢!内堂中属下已挑出资质上佳的男女各五人,采补双修,皆如良药一般。”

越栖见脸色一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是嫌恶、羞耻,甚至阴冷的杀意。

何逐空低着头,只作看不见,道:“属下虽眼拙,却也瞧得出灵鹫寺中,苏错刀的刀术造诣,只怕已不逊昔年谢天璧,宫主与他一战,唯有内力远胜……”

越栖见打断道:“本座内力已尽够用了。苏错刀半年内就算夜夜采补,也绝无胜我的可能。”

何逐空不肯就此放弃:“可……”

越栖见冷冷道:“我不愿做那等事……无情而欲,太脏。”

何雨师无奈,只能先行退下,越栖见对武学颇不在意,对双修又太过在意,原是个泥沙俱下不拘枝节的绝顶人物,偏偏这方面犯了犟脾气不知轻重起来,心中着实不解而忧虑。

但到了八月十五之夜,看着许约红五十招内死于越栖见刀下,何雨师终于略感放心,越栖见的内力,的确足以横行江湖。

白鹿山江河日下,人力无可挽回,任尽望眼睁睁目睹最后一根可堪支撑的柱石轰然倒塌,面色如死,心中只存绝望之意。

自己殚精竭虑,处处逢源,如操舟波涛汹涌的海上,谨小慎微,并无弄潮之心,唯求平安渡水,不想还是浪急舟翻,守不住这百年圣地的白鹿山。

凤鸣刀银光冰鉴,贯胸不沾血,越栖见收刀入袖,眼神中微有惊色,只知许约红剑法极高,却不知他竟高到了如此高山仰止之境。

许约红本就不问世事潜心剑术,两年前与苏错刀一战后,更是磨砺而突进,单论剑法,连明德亦逊色三分。

但只恨剑意高绝却病入膏肓,沧浪剑偏又是险绝狠辣的路子,几番立判生死之机,均是意到而气不能至。

越栖见极擅把握机会,早看准了他心肺两处脏器已是衰弱不能支,待他真气经行肺俞穴,骤然以泰山崩压之势,一刀力斩而出。

这一刀如强弩破帛,内力直透许约红新力未续之隙,轻而易举的震断长剑,再透胸刺入,一击奏效。

许约红紧握断剑,胸口血如泉涌,枯瘦的脸上却浮现出若有憾焉的神情:“一样用刀,你远不及……不及他……”

言罢双目未闭,已气绝身亡。

越栖见点头,淡淡道:“何总管,好生收敛许前辈,厚葬。”

俨然已是白鹿山主人的口吻。

任尽望立于众弟子身前,持剑当胸,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深吸一口气,正待下令,只听越栖见吩咐道:“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走。”

任尽望一口气登时不上不下的堵着,愤然道:“越宫主何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越栖见低叹道:“我本就不愿妄造杀孽,此地血流得已经够多,任兄带着门人弟子离开白鹿山罢。”

短短几句话,情恳意切,山风吹过,他月白色走银线云纹的衣袖轻动,映着一轮银盘宝镜也似的月,不沾半点尘埃血迹,整个人有种风烟俱静之姿。

任尽望一怔,剑气微散,心头不能自禁,涌上些许死里逃生的庆幸来,但转念一想,若真这般逃了,岂非叫江湖中人指指戳戳,耻笑白鹿山门人贪生怕死?当下左右为难,颇为迟疑。

越栖见一眼扫过,便知他心思,眸底藏着几分讥诮之意,道:“任兄,需知胯下之辱尝粪之耻虽难熬,但其后却是十面埋伏越甲吞吴,忍辱而奋发,先前的辱,只待雪耻功成之日,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道的佳话。”

任尽望沉默不语,目光游移不定,桑云歌已急道:“山主,咱们不能走!”

越栖见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走?难道非要做出轻抛头颅的蠢事才叫英雄?为何不替白鹿山留得一点薪火?将来弟子中若有出类拔萃的,贵派必有重振之日,甚至三五年后,你任尽望若有能耐会盟诸派,重夺白鹿山亦无不可。”

任尽望深以为然,说到韬光用晦,眼前的越栖见便是一例,今日纵有千般威风,不也曾雌伏苏错刀身下?欲成一番事业,又何必在意世人一时的青白眼?便是自己声名狼藉,脊梁骨被戳烂,不过集罪于一身,一死以谢历代山主也就是了,其余弟子大可昂首挺胸以图将来。

主意既定,任尽望也不罗嗦,当即收剑,撂下一句场面话:“多谢越宫主指教,今夜暂别,他日相报罢!”

越栖见侧身笑道:“月白风清,任兄好走。”

任尽望将要动身,突听桑云歌嘶声喊道:“任师兄,咱们不走!”

他这一声喊,高亢激昂,有泣血之音,众弟子一怔,随即纷纷往桑云歌身边站去,有人眼睛已是红了,个个神色凝重悲壮。

桑云歌眼神亮得慑人,字字清楚如重锤击落:“任师兄,咱们一下得山去,便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从此白鹿山根本不会有再起之日,只能永沦不复。”

任尽望低声喝道:“闭嘴!先随我下山……往后的事,慢慢再议!”

桑云歌摇头,剑刃横于胸前,不屈而凛然,其余弟子亦默不吭声的凝神待战,均是热血激荡,不能自已,有位最年幼的师弟性烈无比,大声道:“桑师兄,咱们就战死日观峰,拼得一个是一个!白鹿山弟子,只败死,不逃命!”

任尽望拧着眉,见越栖见似笑非笑,一双温良秀美如鹿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情绪,不由得心慌焦躁,忙劝道:“各位师弟,莫要逞一时意气,需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桑云歌道:“早已留不得了……任师兄,你先走罢,白鹿山山主之位,且让桑某担这最后几个时辰!”

任尽望大急,猛的伸手一把握住桑云歌的剑刃,掌中鲜血登时哗哗流下,惨然一笑:“白鹿山保不住,我已愧对历代山主,你们的命,我若再保不住,岂不是连活人都无颜以对?云歌,你以为师兄只是贪图自己这条命?”

顿了顿,涩声劝道:“一下山去,我就自刎于山脚清泉。任尽望用尽心思才谋得山主之位,断然不肯传与他人……白鹿山毁于我手,江湖中尽人皆知,所有过错,亦只在我一人,你们……云歌,你带着师兄弟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回来。”

桑云歌握牢任尽望鲜血淋漓的手,声音发颤,却坚定无比:“师兄,败不要紧,死也不可怕,咱们若苟延求活,不过一群行尸走肉,永不得心安……你既是山主,便要有山主的担当!大伙儿拼力一搏,慨然赴死,哪怕挫骨扬灰,也是给白鹿山埋下复兴的种子!”

任尽望咬牙,一低头,热泪滴在手上,伤口剧痛难忍,心头却是陡然的开朗与平静,一切放下,坦坦荡荡做一回江湖中的血性男儿,道:“好。”

“表哥……”越栖见握刀在手,微笑着思忖片刻,道:“你的担当,就是一死?”

桑云歌定定看着他,神色既恨且痛:“栖见,你可真是……真是活生生一出人鬼变啊!我爹待你颇有苛刻之处,我又技不如人,坐视你被苏错刀强掳去七星湖,你若记恨,只杀我只毁桑家便是,为何这一年多来,行事竟如此丧心病狂?你从小心地纯善,连只鸟雀都不忍心去伤,怎会变成这样……”

“你不懂是么?”越栖见垂眸凝视凤鸣刀,唇角微翘,淡淡道:“你爹当着你的面,对我百般虐待折磨,你不知道,我蛊惑诱使宋无叛采补你爹,你还是不知道……你这样的蠢货,怎能懂得我?”

他笑容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温水里,凉飕飕的倏忽消失:“表哥既一心求死,那本座就成全了你,可好?”

桑云歌已知宋无叛是杀父仇人,此刻惊闻越栖见竟是幕后推手,登时被一记重拳直击心脏,身形摇摇欲坠,任尽望在旁看了,忙伸手按在他背后,一股真气输过去,助他宁定气血梳理内力。

半晌桑云歌吐纳平复,点了点头:“山主,云歌先战一场!”

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手中长剑取开门见山之势,剑尖直指而出,道:“越宫主,请教!”

他口称越宫主,心里一掠而过的,却是第一次在桑家初见,那个眼睛里犹有泪光的孩子,刚经过一场家破人亡的惨痛,怯生生的面对陌生的一切,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凄惶无措。

原本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意气风发的飞扬快乐,那一刻却被一种深而重的心疼怜惜俘获住。

再后来,越栖见常坐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仰着头看天上一群大雁飞过,安静,乖巧,虽年齿尚幼,却如临风居水,已有雅韵欲流,见着自己,他会微笑着站起身来,不说话,眼睛里有真切的亲厚之意。

原来这长长的十年,自己只是看到了他强自言欢的一张皮。

越栖见看桑云歌神色变幻,已知他心意,不禁笑道:“表哥不忍伤我?不打紧的,桑家欠我的,岂是你不忍伤我就能偿还?你不必心软,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砍下你的脑袋,想过无数遍……”

弯刀在手中轻轻一振,隐有血光腥腥映照,一瞬间温言浅笑的面具脱落,眉宇唇角,煞气纵横如修罗。

弓拉满箭在弦的一刻,蓦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栖见,要杀人,就不必太多废话。”

众人皆是一惊。

八月十五并非七月半,为何这一晚神鬼尽出齐聚?

任尽望更是要昏倒的模样,这声音从孟自在生前所居的屋中传出,而且颇为熟悉,语调清冷硬朗,一时也不知此人如今是友是敌,喃喃道:“苏宫主……苏错刀?”

屋门打开,月色下走出一个人影来,腰悬长安刀,神态自若:“苏错刀,履约而来。”

越栖见抿了抿唇,脸色覆了一层霜也似,撇下桑云歌,急步上前:“苏错刀,我现在不想杀你……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

苏错刀扬了扬眉,道:“本座此行,一是与你一战之约,二是与白鹿山守望互助之约。”

这一击简直就是飞来横祸,越栖见为之一愕,茫然道:“孟自在与你那三十年之约?你……你不知道孟自在死了?还是不知道这姓任的助我夺位?”

急怒之下,再无半分月佩风襟之态,无法自控,斥道:“你疯了不成?赶着来为这个破落门派送死?你……你这个大傻瓜!连这种协定都当真?”

苏错刀欣赏着他的脸色,仿佛十分满意:“我当真的。”

越栖见脸颊潮红,胸口烧灼也似疼痛,话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来自己根本不曾真正明白过苏错刀,唐家堡一番苦心孤诣百般手段,竟是一场独角戏也似自寻烦恼的笑话!

突的一个念头巨灵之掌般攫住心脏,苏错刀赴约白鹿山,自己不知,但唐离会不会知道?而唐离若知,唐家数月前纷纷将出挑的弟子遣出唐家堡,摆出个以守为攻谨慎老成的蛛网阵,难道是遮人耳目的暗度陈仓?甚至唐离的碧萝瘴复发,也只是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阴险圈套?

一念至此,从天灵盖到足底涌泉,瞬间如被冰锥穿透,看向苏错刀的目光,已有疑惑惊恐之色。

苏错刀直视过去,颔首道:“阿离知我。”

他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有一整条的星河浩汤闪烁,越栖见一颗心直坠而下,冷汗湿透衣衫,秋风一吹,直贴肌肤的冰凉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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