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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叶鸩离冷眼看着越栖见出门,即奉上一封书信,道:“白鹿山主孟自在病重,传信邀宫主私下一会。”

苏错刀仔仔细细的看完短简,道:“你怎么看?”

叶鸩离思忖片刻:“孟自在执掌白鹿山多年,无论做人做事都堪称滴水不漏,平衡之术也使得登峰造极,白鹿山在聂十三后声名不堕,他居功至高。”

他合上折扇,款款道来,虽是席地而坐,但腰背绷直,神色清冷端严,自有一种挥洒自如襟袖遒劲的气度。

苏错刀凝神听着。

“如今孟自在年老,将死之际或许有些私密掌故要告知宫主,又或许有正道容不得做不到的要事相托……宫主不妨就走这一趟白鹿山。”

说到此处,明眸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得意,笑道:“老王八翻了壳儿,正是大好良机……反正是他求宫主赴约,有求于人,难道嘴上抹石灰的白求?错刀你说呢?”

苏错刀道:“你去帮我收拾行装。”

“明日一早动身?”

苏错刀点头。

两人之间的信赖与默契如鱼在水中,叶鸩离静默片刻,手指在地毯上划来划去,低声道:“桑鸿正之事……是冲着咱们来的。据天馋君传来的消息,那采补术极为霸道,刮骨吸髓,几乎把桑鸿正采成一具干尸,手法极似廿八星经,但廿八星经又是本教不传之密……”

方才越栖见在时,他提及此事尽是漫不在乎的刻薄讥笑,此刻却忧心忡忡不加掩饰:“想必是有人早有预谋,与明年五月怀龙山的武林大会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突然道:“越栖见要回辰州奔丧,他既是七星湖弟子,咱们就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叶鸩离一点即透,笑得秋水眼波光粼粼:“是,我让孔雀与他同行,如何?在医舍憋了这些时日,也该放出去遛遛,要不然孔雀都快变麻雀了。”

苏错刀伸手抚摸他上翘的唇角,笑道:“我以为你会亲自去瞧瞧。”

叶鸩离哼的一声:“动用天馋十八君的副使,已然牛刀杀鸡……桑家一行孔雀若瞧不真切猜不明白,我就把这小人妖采成干尸!”

斜瞥了苏错刀一眼,媚态天然却又稚气宛然:“我才不吃那等三文钱一百斤的下贱货色醋!”

苏错刀大笑:“什么醋你都不必吃。”

叶鸩离叹道:“这才几天,他就死心塌地了?也算名门正派的遗孤,竟如此禁不得事,若是别人,好歹半推半就的做一番姿态再从,他倒好,自个儿宽衣解带抱着石头投湖……很对得起死在庄崇光手里的爹娘么?”

苏错刀静了静,道:“其实他没有。”

“他骨子里傲气得紧,根本瞧不起七星湖。所谓喜欢我,不过是喜欢那个十年前救他,现如今对他言听计从的好人苏错刀……”

“或许越公子不惜肉身布施,以一己之身堕入魔道,让我领着偌大七星湖一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到此处,不禁稍露几分讥诮嘲弄。

叶鸩离则满脸嫌恶:“难怪小小年纪满嘴仁义道德,暮气得活像墓室里爬出来的明器……”

苏错刀将书案上一卷图册扔到他手中:“越家家传的飞燕同心机关图,我翻了翻,似乎与明蝉女留下的别无二样。”

叶鸩离一凛:“当真?”

飞燕同心的机关甚是复杂玄妙,但还称不上独门绝学,比如雷家与精工堂以机关见长,飞燕同心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明蝉女的飞燕同心自出机杼独具巧思,与江湖各流派颇有差异之处。

叶鸩离眉头紧锁,道:“如果一模一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偶然巧合,还有一种……越栖见这本机关谱,就是明蝉女所著所传。”

苏错刀眼眸凝光流墨,道:“苏小缺传他医术,明蝉女留下机关图……阿离,越栖见的身世,或许跟咱们七星湖大有渊源,这可有趣得紧了。”

叶鸩离扭着脸,扬起俏生生的尖下巴,呸了一声:“有趣?你就不怕伸手捉蛐蛐儿,捕来的却是一只毒蝎?”

苏错刀笑道:“拔了蝎子尾巴,岂不是更加有趣?”

次日清早,越栖见揉着眼睛一推开门,就看见门口立着苏错刀,纯黑丝袍,肤如霜雪。

风光太耀眼,越栖见一愕,即回身关门躺回到床上,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

随后他就听见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再睁开眼时,门上多了一个人形大洞,洞外苏错刀的笑声华美得遍地瑶池也似:“再不爬起来,我就拆了这间屋子。”

于是越栖见只得乖乖站在他眼前:“你……这么早?”

苏错刀笑道:“我今日出门远行,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越栖见本就为桑家一事辗转一宿,当即问道:“昨天还没听你说要离宫……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哪里?”

晨风中苏错刀微微眯起眼睛,道:“没什么急事,只是去拜会一位前辈。”

说着握住他的手:“这一去咱们得有月余见不着面,你……陪我走走罢!”

两人信步而行,耳边鸟语,鼻端花香,又见远近山峰一片佛头青,越栖见不禁轻声叹道:“这里真是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苏错刀微笑不言。

待走到月翼湖,湖中翠光交映,莲花亭亭,苏错刀道:“你善极无暇,很有些莲花的君子之风。”

越栖见失笑道:“莲花洁净断灭,绝无身障意障之危,我既入七星湖……”

说到此处突地语塞,莲花在佛理中为佛家八宝,身意皆清净,不受妖邪之污,自己如此一说,无意中已把七星湖视为不洁之源了。

苏错刀却毫不在意,淡淡转开话题,道:“我让孔雀跟你一道去桑家,她武功不低人也机灵,万一有事,也能照应一二。”

越栖见想了想:“也好,不过孔雀的身份得好生隐瞒……”

苏错刀嘴角略勾,道:“不光孔雀,你也莫要告诉别人你已来过七星湖,否则桑家灵堂,还得多躺下一个姓越的。”

越栖见抿了抿唇,低声道:“可我得告诉云歌,桑伯伯之死与你无关。”

苏错刀扬眉问道:“真的?”

语气中只当他说了个客客气气的谎话,裱糊店里的纸人也似一戳就破,没半点相信的意思。

替七星湖宫主洗刷冤屈?在正道名侠刚被采得精尽人亡的灵前?就算是做戏,这出戏也太伤筋动骨了,万一弄巧成拙,岂非血本无归?

越栖见也不争辩,微微用力,反握住苏错刀的手,道:“你访完那位前辈,能不能到桑家接我一道回来?”

苏错刀笑了笑:“恐怕不妥。”

越栖见看他笑得别有隐情,心中一寒,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苏错刀直言道:“你刚到七星湖时,桑云歌就来找过你,我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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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栖见略一琢磨,已猜到此事首尾,不由得叹道:“难怪我躲在厨房,也被楚姑姑要了去医舍……云歌心高气傲,一言不合你们动起手来也不稀罕……”

又蹙眉道:“他……伤得重不重?”

苏错刀点了点头:“凤鸣春晓刀秉性不太和气,我伤了他肩头足踝和腰侧,阴邪入体,已祸及经脉,桑云歌内力三年内不能寸进。”

越栖见甚是忧心,道:“桑伯伯一过世,云歌若不振作,桑家必然乱成一团……错刀,你……”

苏错刀闻弦歌而知雅意,却道:“你敢信我?”

越栖见轻声道:“你不是说过不会骗我么?”

晨光湖色中他眸光深情,神色却安然,如空山雨后的云,有种独特的自在悠远之意,苏错刀心中为之一动,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盒,道:“这药你带去给桑云歌,用火烤热刀刃,将伤口重新割开敷上,或许有些效用。”

越栖见大喜,仔细收好道:“我明天就出发去辰州。”

苏错刀道:“好,我让阿离明早送你出湖。”

听到叶鸩离的名字,越栖见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悬得摇摇欲坠,亲自送越栖见出湖,叶鸩离拳脚丹田气也是痒得蠢蠢欲动。

因为答应过苏错刀,叶鸩离打算只动嘴:“原来越公子穿着衣服是这般模样,本座差点儿都认不出来。”

又问道:“越公子,知道商纣王和苏妲己么?”

越栖见端坐在船头盯着前方浩淼湖水,闻言淡淡道:“武王伐纣么?泯灭人性残暴妄为,总会有举火自焚的一天……在下略知一二。”

叶鸩离笑吟吟的脸比眉间浮屠更媚三分,语中却是赤裸裸的威吓:“越公子,商纣王如何宠妲己,错刀就如何宠你……这样一段江湖佳话流传于世,你可喜欢?”

越栖见垂着眼睫,湖面如璧,带着水汽的微风拂过发梢脸颊:“妲己使得梅伯炮烙比干剜心,叶总管要做梅伯还是比干?”

竟是一步不让的针锋相对!

叶鸩离伸过折扇,点着越栖见的下颌,柔声道:“本座等着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越栖见抬眼一笑,突然问道:“叶总管,你很喜欢错刀是不是?”

叶鸩离一愣,蹙眉不答。

“可他若不是七星湖的宫主呢?若武功尽废四肢不全呢?若容颜被毁一文不名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善祷善祝的良言,偏越栖见说着,眸光越发明亮而愉悦,叶鸩离心中一寒,怒道:“你敢咒他?”

越栖见道:“还用我咒么?七星湖历代宫主,可有一人善终?”

叶鸩离无言以对,却觉得很生气,他又是个有仇不过夜的性子,想了想当即抬脚,啪的一声正中肩头,将越栖见踹入湖中。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孔雀吓了一跳,偷偷看叶鸩离一眼,伸足挑起船头一条软索,扣住越栖见的腰,一抖手腕已湿淋淋的救上船来,颤声跪禀道:“宫主让属下务必护住越公子周全。”

叶鸩离道:“横笛,你看到越公子不周全了?”

苍横笛正色道:“属下不曾。”

叶鸩离道:“你说得很是。”

苍横笛不敢居功:“是公子高见。”

孔雀眼神中畏惧惊恐愈盛。

越栖见衣衫湿透,呛了几口水,神态却澹然宁和:“叶总管,我武功低微,甚至颇有身不由己之处,但你心里害怕我。”

叶鸩离眉梢微挑:“本座怕你?”

越栖见点头:“你喜欢错刀,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他若一朝沦落,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你……可我不一样,就算沿街讨饭,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他,倾我所有的待他好。”

叶鸩离冷笑:“因为你下贱么?”

越栖见道:“因为错刀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永远不能懂。”

凝神片刻,一字字断言道:“叶总管……错刀会喜欢我。”

叶鸩离再忍不住,恶毒的笑道:“是么?却不知你死去的爹娘在地底下会不会替你欢喜?”

越栖见脸色有些发白,道:“叶总管,宽恕无怨,和而无仇。”

这种话叶鸩离莫说听不懂,便是听懂了,也只当一串狗屁,务必要仗义屠狗以正视听。

不多时船至岸边,叶鸩离长身起立,道:“越公子,今日畅谈,本座对你刮目相看……以后绝不再以小贱货相称。”

越栖见道:“谢了。”

叶鸩离道:“但越公子今日有句话错之极矣。”

越栖见目露疑问之色。

“你说本座喜欢错刀,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他若一朝沦落,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本座。”

越栖见浅笑道:“错在何处?难道错刀废了伤了没用了,叶总管还能不离不弃?”

叶鸩离摇头,冷冷道:“本座自然不会爱一个废物。”

“但要想伤宫主,除非我叶鸩离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本座但凡还存一口气,就绝不会看到错刀一朝沦落。”

越栖见的眼神在水雾氤氲中有些神秘的悲悯之意,透过睫毛凝视他,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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