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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猜疑

  帘后歌姬曼妙的身影时隐时现,管乐声下,是酒客闲谈的话语声。饮酒的坐席与歌舞台子,只有一臂之隔,也有那孟浪之徒,将身子探出,试图碰触歌姬的身体。

  番馆放肆而热烈的氛围,对陈繁而言很熟悉,而他跟前坐着的那位年轻男子,他也很熟悉,只是平日跟他谈不上什么交情。刘诃散衣袍松垮,像似刚从温柔乡里出来,冬日天冷,他手中还捏把象柄扇子,颇有些风流韵味。

  陈繁闻到刘诃散身上蔷薇水的气味,袅袅迷人,令他想起一位与他温存过的妩媚女子,只是对着这么个大块头,一时觉得违和。

  “近来城中出了件大事,陈兄肯定知道详情。”刘诃散过来凑座,一开口就这么问,显然是来打探消息。

  陈繁亲自为刘河散倒上一杯酒,慢条斯理说:“城里天天有大事发生,不知刘兄问得是哪一件。”刘诃散抬高左脚,搭在右脚上,坐姿无拘,他说:“还能是哪件,当然是夏千山那件,凶手抓到了吗?”

  早就知他是来问夏千山被人射伤的事,近日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毕竟夏家的继承人被人刺杀,可是件头等大事。

  “还在缉拿,凶手用的是弩机,可能是士兵。”陈繁随口一说,不过他也不是胡说。夏千山性格暴烈,常虐待手下的士兵,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当兵的大多是些无赖,胆大妄为,可能因此衔恨,伺机报复。

  “外头都传是他几个堂兄弟下的黑手,夏统领老迈多病,正要从孙儿里边挑人继承。在这紧要关头,‘砰’,夏千山中箭了。”刘诃散端起两只银酒杯,相互敲击,声音清脆。

  “照刘郎君这么说,夏千山哪还有命在。”韩九郎觉得他说得还蛮生动,一时觉得这人有趣。

  刘诃散把两杯酒都闷下,杯口向下,说:“失手罢了,没射死,也射残。”他酒量极好,还让陈繁再给他满上。陈繁看他得意的脸,萌生一种这厮莫不是故意来气我的念头。

  外人都知陈繁和夏千山交情不错,是好哥儿们,然而做为海商家族,夏家是需要结交的。海船入泉州港前,需经过水寨盘查,驻守水寨的兵可都是夏家的兵。

  “我倒是听到另一则传闻,和刘郎君有关,和夏千山也有关。”

  说这话的是席上第四个人费春江,他爹是陈家海船上的通事(翻译),他是个衣着朴实,神采奕奕的高瘦男子。

  刘诃散显然不认识他,拿眼打量他。

  “前日我听酒客说,刘郎君在某家酒楼吃酒,跟夏千山起争执,险些因一位舞姬打起来。也有人说,刘郎君会不会事后气愤不过,就……”费春江觉得刘诃散的眼神要能杀人,他大概已经死了,他知趣闭嘴。

  “是哪个酒客胆敢血口喷人,叫他来与我当面对质,看我不掌他的嘴!”刘诃散恼怒,举起他的大手一扇。

  “道听途说的事,怎能当真,春江,下次不得胡语。”陈繁斥责友人,给刘诃散再倒上杯酒。

  刘诃散却似乎没了喝酒的兴头,闲扯些话语,起身把手一拱,带着他的仆从离去。

  等刘诃散走远,费春江才笑语:“我随口胡诌,他就不打自招,和夏千山在酒席上争执的人多了去。”

  陈繁若有所思,回道:“我看下手的人不会是他。”

  刘诃散为人轻浮,但并不狂妄,知道分寸,断然不会因为争抢女子就谋害夏千山。要知道夏家手握左益军,镇守一方,就连知州也要让夏家几分颜色。

  人人都在猜测是谁废了在当地蟹行的夏千山,被怀疑是凶手的人非常多,对夏家有积怨的人能塞满一大屋子。

  “大繁,这人是谁?”韩九郎不认识刘诃散,他看装束直觉是城中的权贵。

  费春江说:“还能是谁,刘恩绍的庶子刘诃散。”

  “原来,竟是刘恩绍的儿子!”韩九郎顿时悟了,难怪自己以前没见过他。刘家和陈家同是海商,两家的大当家私下有仇,自然不怎么往来。

  看来这个刘诃散莽头莽脑的,竟找仇家打探起消息。

  “喝酒,管他什么刘恩绍,刘招恩。”费春江招呼友人喝酒,并拉住一位矮小的酒奴,让他去喊两个歌妓过来陪酒。他对刘恩绍这样的大人物相当不屑,从他言谈里夏千山显然也没放他眼里。

  陈繁呷口酒,看向酒奴领来的两名女子,目光落在她们的姣好的脸庞上,韩九郎忙对女郎们招手,献起殷勤。费春江往馆门外张望,念叨:“交那惹来得真慢!”

  交那惹是位细兰海商,博学多闻,通晓数国语言,居住番坊多年。

  陈繁今日无事,邀几个友人在番馆饮酒,他善于应酬。海舶进港,番商下船,一般会选在番馆落脚,不大的番馆,是各种信息的汇集所。

  日薄西山,陈繁带着喝得醉醺醺的韩九郎出番馆,跟费春江和交那惹辞别。

  陈繁让随从先将韩九郎送回韩家,自己则沿着番坊向外走,独自一人,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他喝得不比韩九郎少,但他酒量过人,步履还算沉稳。

  天边的夕阳披在他身上,他绕过热闹的商肆,来到一家挂着柿子灯的茶坊跟前,茶坊的招牌写着:品香楼。

  夕阳似血,映入赵由晟眸中,他站在自家的楼阁上,手搭在窗棂,他望着城西古莲寺的石塔,热闹的驿街,要是换个方向看,他还能见到陈郁家的屋顶。

  自射伤夏千山后,已经过去三天,这么大的一件事,赵由晟身边压根没人提起。更没有人将这件事和赵由晟联系在一起。

  大部分宗子的生活圈子很狭小,他们衣食无忧,家中往往养有歌姬戏优,关起自家门来,歌舞升平。对于外头发生的事,他们普遍是无知的,也不在意,仿佛天塌下来都和他们无关。

  黄昏的城市,被蒙上一层暖色,看着舒适,赵由晟的心情也很不错。他每每上来阁楼,都是寻个静思的地方,毕竟老弟由磬吵得很。

  古寺的钟声响起,宏亮,空灵,赵由晟背靠着窗,抱胸低头,仿佛睡着,他其实醒着,他在追忆前尘往事,想起前世的陈郁。

  想起两人后来的疏远,直至陈郁登上前往明州的船,留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那时看着那背影,赵由晟心中有着相互矛盾情感,决绝又不舍,冷酷又怅然。

  楼下传出人语声,听得出是母亲和由磬在交谈,母亲问阿剩呢?由磬回阿兄又在阁楼上吹风。母亲说天这么冷,吹什么风,快去喊他下来。

  赵由晟听到砰砰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流露出笑意,以致赵由磬跑上来,见到老哥冲着自己笑,一时懵住,愣愣摸了摸头。

  重来一世,母亲还活着,自己也将活着见到弟弟长大,他的亲友还都未曾失去,而那些将带来不幸的,需要一一除去。

  陈繁站在品香楼前,抬头扫视对街的店铺,他在回想三天前,他跟夏千山从品香楼出来时的情景。那时天刚黑,跟现在一样,品香楼的柿子灯亮得耀眼,他嗅不习惯女子身上浓烈的香气,离夏千山站得远。他走到檐外,抬头看向对街的店面,如同此时,他入目的是一个小小的茶坊招牌,还有茶坊二楼一排窗户。

  他这人记性好,他在回忆,夏千山中箭时,扳机的那一声“咔嚓”,离得不远不近,他在想,会不会是从对街射出?

  射击者既要不被人发现,又要有良好的视野,他很可能就藏匿在品香楼对街的店铺楼上,这家小茶坊的位置很适合。陈繁自然有些恼怒行凶者,他家花费在夏千山身上的钱财不少,而今夏千山伤残当不了左益军统领,那些钱都打了水漂。

  但陈繁也不是多么的恼怒,从情感上来说,夏千山就是被人杀死了,他也不会有丝毫难过。终归到底,他还是好奇这事到底是何人所为,来自何方势力。

  别看他脚步沉稳,但陈繁其实已有五六分醉意,他推开小茶坊的门,见一楼只有掌柜在,他带醉意问:“二楼还有雅间吗?”

  “有,客官请上楼。”掌柜走出来,指出楼梯方向,态度谈不上多热情。

  陈繁没来过这样寒酸的小茶坊,他登上狭陡的楼梯,听身后掌柜在喊茶博士上茶。一楼简洁,二楼布置得清雅,有跑堂的前来引座,他闻到陈繁身上的酒味,又见他登楼梯的步履蹒跚,伸手想搀人,陈繁抬手拒绝,自己走在前,一间间厢房查看,客人还不少,都是些书生模样的人,边品茶边闲谈,也有人捧书不语。

  陈繁进入一间空房,推开窗户,正对品香楼的大门,窗下有张矮榻,不难想象,曾有人坐在这里,看对面浓妆艳抹的女子出来揽客。

  茶博士上来,陈繁让他弄一份醒酒茶来,其余茶果皆不用。

  那茶博士看多了南来北往之人,知陈繁不像是个会到他们这种小茶坊喝茶的人,说不定是个官,他小心伺候着。

  醒酒茶端来,陈繁喝上两口,抬头见茶博士还候在一旁,他问:“三天前的这个时候,有人在这间房里喝茶吗?”

  “回客官,有的,一到夜晚,客人就多,很快几间房都坐满人。”茶博士道。

  陈繁搁下茶碗,站起身,看着窗外,问:“茶博士,见过什么人带弩机出入茶坊吗?”

  茶博士回得快:“官差也来盘问过,确实没这么个人,要是看见了小的定会报官。”他大概以为陈繁也是个来办案的人,夏千山来头不小,官府也着急想破案,肯定盘问过这家茶坊,而且不止一次。

  “三天前,在这里喝茶的人,长什么模样?自己一人来还是携友前来?”陈繁清楚这些接待客人的侍者,记性都好,擅于辨人。

  茶博士恭敬回:“有三人,是州学生员,一晚叫数次上茶,我见他们都在论诗。”

  陈繁想不可能是州学的学生,这些人不会使弩机,这帮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和夏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而且行凶者很可能是一个人独来。

  “茶博士记不记得,当晚有谁是独自一间房,身上携带大件的物品?”

  茶博士思索一番,回:“是有这么个人独自来,当晚在隔壁房间里饮茶看书,他身上没带大件的物品,只披件厚实风袍。我看他风袍料子极好,想是哪家的郎君。”

  陈繁一听,顿觉这人可疑,他是海商之子,清楚海商为了贵重的货物不被官府抽税,会用各种方式夹带身上,同理,弩机拆卸,可以藏风袍里。他问:“是个怎样的人?几岁光景?”

  茶博士不禁赞道:“是个读书郎,十六七岁,高个头,生得极俊。”

  “要是再见着他,茶博士还能认出他吗?”

  “还……还能认出。”

  最终茶博士也没弄明白陈繁是什么来历,他拒掉陈繁打赏的钱,看来也是个怕事的人。

  陈繁离开茶坊,走在路上想,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高个头,身世好,他脑子冒出一个身影。他觉得荒诞不经,风马牛不相及,又把这身影抹去。

  能把弩机玩得这么溜的,绝不是个读书郎,有行刺夏千山的胆识,也绝不会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耸肩):可别乱猜,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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