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
封若书在门外唤了一声, 他素来讲究礼仪, 进别人房间之前均要叩门轻唤, 待主人应声再进屋。
只是安戈尚在“昏迷”,他只在门口驻足了片刻便进去了。只是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安戈已飞速躲回了被窝, 装出一副还未苏醒的模样。
“还没醒么......”
封若书遥遥朝床上望了一眼,眼眶微红。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仍旧没有一点困意, 脑仁酸痛得像泡进了镪水。虽然绷着脸强装镇定,却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慌张。
方羿出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死讯传回军营,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迅速扩散, 三军上下人尽皆知, 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亦或许,又是蛮疆在设兵埋伏之后的连环计。
军心溃散!
若不是断龙崖山体滑坡加上雪崩阻断了三山城和红赛的要道,那时,蛮疆大举攻城,十万兵马压过来,就目前容军一副散沙的状态, 他真的束手无策。
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方羿临走前给他的,让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安戈。
他没看, 却也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轻轻放到桌上用一只茶杯压住,怅然若失地又看了安戈一眼, 万千思绪终究化成一声长叹,唏嘘而出。
安戈听到这身叹息,整颗心都揪到了一起封若书是一个极尽内敛之人,泰山崩前面不改色,情绪从不轻易泄出体外。如今他都焦愁成这样,那么,那些士兵说的,断然一字不假了。
“军师,你果然在这儿!”
浑厚洪亮的声音传来是急匆匆进门的霍邦。
“嘘”封若书考虑安戈正在休养,食指在唇边一竖,示意他小声说话,“有急事么?”
霍邦哦了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那几个散播流言的细作找到了,是就地正法还是延后再杀,你看怎么处决比较好?”
封若书想了想,道:“传召三军集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处决,这样可以收拢一些军心。”
“好,我马上去办。”
“哎等等!”
“怎么?”
“断龙崖......情况如何了?”
霍邦叹了一口浊气,又悲又急,“山体滑坡加上雪崩,雪跟石头活活又堆了一座山出来。我已经派人去挖了,只是要挖通,恐怕还得要一两天。”
“好......”封若书很是失落,却还是宽慰着霍邦,“你,你也莫太悲观,大将军武艺高强,从前多大的仗都打了,这次也断然......”
安慰的话没说完,他却自己被哽咽哑了声音。
事实上,那个传言中战神再世的男人陡然间兵败,陡然同一万英魂葬身雪山,天地为墓。这样的消息,怕是没几个人能坦然承受。
霍邦猛地偏过头,喉咙上下滚了滚,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半晌,抬手粗糙地抹了两下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强行镇定道:
“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封若书勉强笑了笑,“说的是......那个,寒针说小安再有半个时辰便醒了。我在这里等等,将军有东西给他。”
霍邦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强行整理好情绪,“好,我先去通知三军集合,待会儿腰斩那些细作,给将军出口恶气!”
语罢,阔步迈出营房,看似脚下生风神气十足,实则,却只是逃避。
怕再说下去,便压不住情绪。
封若书周身都在颤抖,脚下颓然,几乎站立不住。他得了消息之后即刻便下令禁丧,对外一律称方羿洪福齐天,定然无恙。
然则,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门外寒风正盛,混着余雪的尖锐冰碴,把没有关紧的房门吹得一开一合,似敲在人心口上,噼啪直响。
封若书呆滞地看着撞来撞去的门,被刺骨的风吹得合上了一半的眼皮,湿润的眼眶被冷空气一冻,眼睛里仿佛进了碎冰,刺痛难耐。
安戈大伤未愈,受不得寒气。
他顾及到这一点,随即便起身,抬起长了两个冻疮的如玉的手去关门,插上门栓。昨晚他悲愁交加,在帐外呆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两个时辰的工夫,居然就冒出冻疮来了。
“呃!”
然则,他还没回身,后颈便被狠狠一敲,骨节分明的手一顿,眼前陡然漆黑。
他凭最后的意识反手抓了抓,拽住了一片光滑的衣料,然而随着气力的逐渐流失,身体重重朝地上摔去,他也只能任凭掌心的衣裳从指间划过,不留温存。
“你......”
他还没看清袭击者的面孔,便已不省人事。不过,这屋子里,除了那个不该在此刻苏醒之人,也没有旁者。
身后,安戈举着铁石一般的砚台,两眼如受伤的豹子般通红,周身颤栗。
瞪红的眼睛滑下一滴清泪,被他仓促拭去。把封若书三两下抬到床上,用被子过头盖起来,佯装成他安戈还没苏醒的假态。
看了眼桌上被茶杯压住的信封,想也不想,一下子揣进怀中,披上厚重保暖的狼皮重裘,系上方羿平日那件带着帽子的斗篷,遮住脸快身闪出门外。
红赛城外,东风哀哀,似长江尽头那渔翁的呜呜箫声,又似地狱深处万千孤魂恸哭。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远处,挺拔苍劲的松树里里外外冰雪封住,结满的坚硬深厚的冰霜,失了翠绿的颜色。
天地之间,一片惨白。
“啪!”
蓦然,万籁俱静的山间传来一记鞭声,划破扼杀灵魂的死寂。
哒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逐渐接近,奔驰的啼声急促,可见,那驾马之人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嗖!
飞奔的骏马前蹄一跃,飞身跨过倒在去路上的参天木,矫健的后蹄因此扬起几片混着泥土的污雪,往后飞了两丈远。
噗!砸进小腿肚高的雪地。
再望向那飞驰的一人一马时,才发觉已经跑远,只留下蚂蚁大小的黑色背影。
斗篷被风刮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安戈的鼻尖通红,眼也通红。又狠狠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生疏又急促地抓着缰绳。
臭猴子,你要是真的死了,我跟你没完!
这次,蛮疆利用地形,委实打了方羿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早早埋伏在对面的山脉之间,待方羿率军经过断龙崖时,一面用数万支乱箭猛射,一面利用投石器猛轰断龙崖山巅,微微高悬的山体轰然坍塌,而堆积在山头的大量积雪,便也随之崩陷。
摩耶只有一个目的让方羿这个扬名天下的永定侯,尸骨无存。
安戈没有加入挖雪的人马,那儿虽然是连通大道的唯一山路,但还要等一整天,他等不起。
越过这临时崩塌的山体有两种办法:一是挖,二是......沿断龙崖爬上去。
三山这一片的地形山脉相连,十分险峻。方羿正常的行军路线,是自西向东沿着断龙崖的山道往上,再经过一条连接到另一座山脉的栈道,才算进入三山的地界。
而如今,雪崩之势猛烈,活活切断了上断龙崖的山道,唯一近的路线,便是不沿着山道往前走,径直从断龙崖南面爬上去。
然而悬崖陡峭危险,断龙崖南面便是万丈深渊,坠下去断然尸骨无存。
况且,现在天寒地冻,悬崖上的石头都盖了一层冰,几乎没有着力点。
安戈紧了紧腰带,将沉重的斗篷甩到马背上。他贪恋地抚摸了两把鬃毛,头抵着马儿的脑袋蹭了两下,笑着道:
“大风啊大风,你是匹好马儿,我现在找猴哥去了,你自己乖乖听话,回红赛去罢。”
语罢,他调转马头,扬鞭轻轻一抽,大风便通灵地绝尘而去。
他抬头,虚着眼睛望了眼湛蓝如深秋收获时的天空,他想起从前老爹说,当天上没有云的时候,就是老天开眼,福泽落地的时候。
他从前一直不信,说,老爹你骗人,老天要是开了眼,咱们还会没吃的嘛?
然后,老爹就万分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雪白的面饼,捧在饱经沧桑的掌心,说,你瞧,这不就是开眼了么?
那时候,他们很穷,平日吃的都是又苦又涩的高粱饼,吃进嘴里很难下咽。那种细腻香软入口即化的白面饼,他只在富贵人家的手里看过。
所以那后来,他对老爹这个毫无考究的说法深信不疑。
眉毛末梢冻出了白霜,睫羽上也沾了些许,眼神在那一点黑色的苍鹰身上停留了一瞬,轻声呢喃道:
“老爹,这么蓝的天,你说这次,老天爷会不会开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