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从前还是小混混时, 在破庙里一个人独自带八个孩子, 照顾起人来头头是道。何时该添衣, 何时该就寝,他都看着太阳算时辰,一分不差。
但是落到这四四方方的永定侯府, 却如同进了阎王殿一般,这皮囊冷冽,骨子也冷冽的方侯爷, 倒是他命中最大的克星。
“说好了一天一百文,怎么到手的只有四十!”
安戈扬了扬手里被布绳串起来的铜钱,怒气冲天。
他打听了,伺候方羿的小厮工钱不低, 算下来每日都有一百文。他素来讲究有来有往, 怎可能夙兴夜寐,累得死去活来却平白做了冤大头?
结果,他却发现,这猴子表面大方慷慨,居然暗地里克扣他的工钱!
管家在对面颤巍巍地抹汗,“回侯夫人, 昨儿您打碎了一只勺子, 虽说是瓷做的,不怎么值钱, 但它多少是个数,侯爷的意思是, 看您费心费力的份儿上,便给您打个折扣,只赔六十文。”
安戈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勺子六十文?还打折?”
管家冷汗涔涔,“是了,这是宫窑里烧出来的,样式花纹都很考究,市面上很是少见。”
安戈的眉毛一抽,心想这臭猴子真是奢侈,又道:“扣钱的时候讲究这么多,那我没日没夜伺候他,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怎的不见他给我涨工钱?”
管家欲哭无泪,“回......侯夫人,您下次如若不把侯爷的衣裳洗破,不在给侯爷扇风时睡着,不在侯爷用膳时漏风(放屁),小人想......侯爷是会给您涨工钱的。”
事实上,管家说的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安戈从前会照顾人,那是因为在徒有四壁的破庙,大家睡的是稻草薪,吃的是煮红薯,唯有他哪日敲了哪个富家公子一笔,生活才改善些许。故而,那时活得粗糙,只求温饱,无甚养尊处优的精神追求。
“还不是你们瞎讲究?”安戈狠狠剜他一记眼刀,将差强人意的工钱塞进怀中,“这次就算了,当我撞了背时鬼,姑且吃了这个亏。你们要是再不换碗盏,我一天碎一个搞下去,吃损的还是你们自个儿。”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吩咐!”
管家趁着安戈的下一波脾气没发作,急忙忙兜着袖子跑了。
次日,安戈拿着一整套的红木浮雕餐具,瞬间笑成了胖大海。
然则他发现,尽管不碎东西,他仍旧有一大推被扣工钱的理由。
譬如,方羿让他养一株花,那花喜温,在室内放置了好几日,也只娇滴滴地冒了个骨朵。安戈急了,便拿烧开的水一浇,心想着次日该会开花了,一觉之后满怀期许地去瞧,却只看到枝叶都掉干净的花藤。然后,他那日只拿到十文钱。
又譬如,他心情烦闷去找云舒君开解,又吃鸡又吃鱼,一时欢喜之下,他搂过云舒君的肩膀,窃窃说了好些一定要与江仲远相互顾惜的话,结果这一幕恰恰落在远处观望的方羿眼中,顺理成章的,安戈那日一文钱都没拿到。
他脑子笨,弄坏了东西扣工钱,虽然肉痛吧,但也勉强能理解。但是,他找云舒君那日,可是一千一万个安分守己,没有做错一样事,为何还会被扣?还一文钱都不留!
所以,安戈别扭了,心里不平衡了。
这摆明了是欺负人,他摔杯子扣钱,不摔也扣钱。这样算下来,他还不如摔个杯子,起码他实实在在知晓他的工钱扣去了哪里。
但是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于是温和地撸起袖子,温和地踹开房门,温和地找正对着一支不起眼的毛笔发愣的方羿理论。
结果方羿冷冷抬眼,只用一句,便让安戈收了芒刺。
“想加工钱,那便侍寝罢。”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安戈面红耳赤地想。
这样龌/龊下/流的字眼竟说得不改容色,委实不是一般厚度的脸皮能办到的。
真以为自己的是天上的神仙,所有人都巴不得去睡一睡么?
不就长了一副好皮囊么?就他安戈十八年的阅历看来,一般相貌姣好的,身子骨都很弱。红颜薄命么,上天眷顾你一张好面孔,自然不会给你一副好身架。别看那猴子平日玉冠华服有模有样的,脱了衣裳,指不定就是勾腰驼背的干虾,没几两肉。
于是那晚他经过浴堂,瞥了眼从窗户缝溢出来的白雾,想着方羿指不定还在里头沐浴,便下意识停了脚步。
将耳朵仔细贴着墙角,却听不见本来该有的水声。
难不成,已经洗完了?
安戈不甘心,悄咪咪地戳破一点窗户纸,透过那指头大小的纸洞望进去,只见一团茫茫雾气中,只能隐隐瞧见某个高大颀长的身影。
时下已是深秋,浴汤较之前更热几分,堂中的白雾也更甚几分。这让安戈莫名觉得燥热。
方羿时常穿的墨袍早已不见踪影,拿一支木簪将头发绾在脑后,身上唯剩下雪缎裁制的顺滑里衣,薄薄的一层,软盈盈地贴到皮肤上。里衣是领口大开的样式,露出胸前的大片风光,以及线条优美的肌肉。
不过这场面安戈是瞧不见的,他视野中只铺满了雾水,烟雨朦胧。
他觉着看不清楚很不甘心,于是操起拳头就往眼睛上揉。待他终于揉亮眼睛,看清楚屋中景象时,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并且,开窗正视......
安戈呆滞着直视前方,两人中间虽然隔着半堵墙,但那光景却比脸贴脸更窘迫。
“啊!”
他怎么过来的?
怎么就过来了!
怎么就把他逮个正着了!
安戈好不容易将眼神从对方被微透的里衣包裹的肉/体上挪开,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皮,硬扯出一个“打扰了”的歉然微笑。
方羿饶有兴致地将手肘搭上窗轩的木框,身子微微前倾,问:“为何在此?”
“那个......哦!”安戈灵光一闪,瞬间收起不正经的傻笑,理直气壮道:
“猴哥,有人偷看你洗澡,我去帮你抓回来!”
语罢赶紧开溜,却被某人抓着衣领拎了回去。
“哎哟!”
随着惊呼落地的,是啪的一记关窗声。
无助的两条腿在半空蹬啊蹬。安戈被拎着抓进浴堂,瞧着对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一阵发慌就他总结的经验来看,这猴子,不笑便是地陷,笑便是天塌。
总之只要遇见他,准没好事!
“你,你干什么?”
安戈贼喊捉贼。
“你在窗外鬼鬼祟祟,我还没质问你,你反而来问我?”
安戈生硬地咽了口唾沫,“我都说了,有人偷看你洗澡,我想去抓来着。”
“嗯?”
这个单音成功把某人虚伪的外壳敲碎,身子骨腾的软下去,“好罢,我不小心看了一下。”
生怕又被扣工钱,他求生欲极强地把“不小心”咬得极重,接着又赶紧道:“不过我先说啊,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不能扣我钱!”
方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本侯的府上,若谁敢偷窥本侯沐浴,确实也不用扣钱,直接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四个字成功让安戈欢喜得一蹦。
“那你赶紧把我扫地出门罢!”
结果方羿又接着道:“不过么,扫地出门倒是正中你下怀。何况你的身份特殊,本侯自然不能按普通下人处理。”
安戈陡然蔫了下去,心中狠狠咒骂眼前之人。
方羿兴味盎然地笑,慢悠悠解下腰间的衣扣,道:“跟你费了这么多时间,浴汤也凉了。去热汤房里抬水过来,冲热了便不扣你的工钱。”
不扣工钱么,对安戈还是有一点诱惑力的。
“你说的?”
“我说的。”
“嘁,这有何难?你叫人把浴桶里的凉水倒了,我挑四次就能装满!”
“浴......桶?”方羿非常善意地提醒,“你莫不是以为我堂堂永定侯,泡的是浴桶?”
安戈豪迈的脚步一顿,“什,什么意思?”
方羿抬腿朝身旁一侧,亮出身后的,足足能装下十几人的浴池。
真的......是浴池......
可以游泳的浴池......
晚秋的凉意已能穿透棉衣,尤其夜深人静时,骨子里都是冷冰冰的。
不过么,安戈倒是忙得大汗淋漓。他的气力小,挑不起两只水桶,一次只能拎一桶,从热汤房跑到浴屋,哗啦将刚烧开的水往池子里兑。囿于浴池太大,他这一桶水下去不痛不痒,为了维持水温,他只好一遍一遍地跑。
“臭猴烂猴遭瘟猴!烫死你活该!”
“什么皮子这么金贵,要用这么多水洗!”
“又不是腌腊肉泡这么久干什么!”
他一面气喘吁吁地抬水,一面在心里将某人骂了个通透。速度越发地慢,木桶装的水也越发地少。从浴屋跑到热汤房,又从热汤房挪到浴屋。待到那日结束,他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也忘了本来要偷窥的初衷。
方羿从浴池中出来,任水流顺着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身体滑下,然后取了两条毛巾将身子擦干净。平日他嫌麻烦,都还是泡浴桶的,但每月月底,他都要这样淋漓尽致地沐浴一回,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戒不掉。
拿起屏风上的衣袍披上,餍足地转了转脖子,道:“小夜叉,泡茶。”
热浴后的清茶,总让人陷入无边惬意。
只是这句话丢出去却没有反应。
是没听见,还是故作不理?
这是,又闹别扭了?
按照他生气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本领来看,这会儿应该消气了罢?
“小夜叉?”
方羿又唤了一声,仍旧无人应答。于是系好绣了暗花的腰带,从屏风绕出来去找,却在浴池的台阶下,刚好撞见某个呼呼大睡的人。
他歪歪倒倒地斜躺在那处,头枕着最上头的那级阶梯,一条腿曲着,另一腿抻平,手还搭在木桶的边缘。脸上脏兮兮的,应该是热汤房的烟熏的,浅红的嘴唇高噘,仿佛在梦中极为不满。
方羿怔了半晌,随后放浅了脚步,悄无声息挪过去,勾唇,漾开一个无限温和的笑。
他笑得弯了眉眼,露了贝齿,似乎瞧见了某个珍爱万分的东西,迟迟舍不得挪开眼睛。
许久许久,他垂眸,附身,在那两片高高撅起的嘴唇印下一吻。
温柔无边,爱意无边。
唯有那洒了一地的月光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暂时翻过啦,明天开始第二卷~~~
以及,谢谢“小曦儿”、“粉红酒”小可爱的地雷(*/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