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玉回去以后就睡不着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季杏棠去做蠢事,他要钱。若玉跑到了穆宅,在大门口叫人。管家打开门一看是三少爷回来了!若玉颧骨上紫青一片,嘴角也红肿泛血,他忙扶住若玉往里请,“三少爷,你终于肯回家了,老爷知道一定高兴。”
刚跨过门槛,二姨太看见若玉嫌弃地乜了一眼,觉得不解气又开始阴阳怪气,“呦,怎么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在外面给人当兔儿爷,过的逍遥自在,回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穆柯就站到了身后,“我说二娘,他进不进穆家门关你什么事?你搁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本来穆柯就和这个二娘不合,家里事多的就数她。为了吓唬她,穆柯从军部挑了几杆子长枪放到家里,还是管不住她叽喳叫,非得把她拉到院子里当枪靶子练才能老实。二姨太知道穆柯是个半吊子,见着他跟见着阎王似的,这会儿老实闭了嘴回屋。
若玉要进,穆柯说,“叔,怎么回事儿?他不是不肯进咱们穆家门吗?来干吗?”
管家有些为难,“二少爷……这……三少爷他……”
若玉平静地说,“洋大夫说林锦笙得了血癌,活不过一个月。他发起疯来打人,还要杀我;他死了也没人养我,活不下去。”
穆柯这才瞥一眼若玉,那脸上的伤还真是不轻,伤口周围的青紫血丝都出来了,纹理络在白生生的皮子底下像霉痕似的骇人。穆柯皱了皱眉,嘴里嗡嗡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弄成这副倒霉样子再来,走哪儿都带着晦气。”
若玉说,“我要见我爹。”
趁两人说话的功夫管家已经去通报了,穆如松一听说若玉来了,忙不迭拄着拐杖往外跑。见着若玉,又看见他脸上的伤,一瞬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走过去握住了他的膀子,“轩儿……轩儿……你肯原谅爹……肯回家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穆柯说,“让你好贤侄打的。吃他的喝他的还妨他,能不挨打嘛。”
穆如松怒气冲冲拿拐杖指着他,唾沫星子乱飞,“你滚!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瘪犊子,净会做畜生事!你怎么当哥的,不赶紧去请大夫还在这儿冷嘲热讽,你能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省省心,混账玩意!”斥完穆柯,转眼又怜惜地合掌握住若玉的手,温声道,“轩儿,冷不冷,吃饭了没有啊?”
因为林锦笙生活没有规律,跟着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若玉抽出冰凉的手,摇了摇头。
穆如松“唉呀”一声,连忙招呼管家,“快去、快去让厨房做饭。”管家“嗳嗳”两声应下。他又握了若玉的手往屋里走,“轩儿,穿的这样薄,快进来,待会儿让你娘给你做两身新夹袄……”
穆柯看着他爹左虚寒右问暖把若玉领进去,好一个父慈子孝的模样!看见小厮在院子里洒水,冲他招招手,“伺神,去给你们三少爷请大夫!”
若玉一回来,整个穆府都在窃窃私议,他也不在乎这个,只想要一笔钱解燃眉之急,可是他无法开口。穆如松花甲之年,身子骨不硬朗,看见自己很高兴,还说可以团圆过个好年;穆夫人待自己更是好,不仅一针一线地给自己做新衣裳还亲自掌勺下厨;穆桦给自己收拾出一间厢房,大事小事全都安排的妥当。除了那个爱嚼舌根的二娘,这个家真像个家。他怎么好意思张口就要钱。
晚上若玉躺在床上瞪眼,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在窗前晃荡,若玉喊道,“谁在外面?”
传来温柔敦厚的声音,“三弟,是我。”
“大……大哥。”若玉要起身去开门。
穆桦说,“不用开门了,我就来看看你睡了没有,娘怕你冷,让我来问问还用不用添被子。”
“不用。”
“那你就安心睡吧,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就走了。”
不一会儿,又出来个人影,若玉喊道,“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穆柯直接破门而入钻进了内厢,若玉刚坐起身,亮晃晃的刀子直直地扎在他耳根边的墙上,若玉吓得悚然一惊,后脊骨撞在冰凉的墙上颤栗。穆柯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来?想要多少钱?干什么去?你又去找卢瑾郎那小子干龌龊事儿到底想干什么?不说我就宰了你!”
还以为进了歹人原来是穆柯,若玉绷紧的身体得以放松,又懒又软钻进了被窝里,“你敢宰我?爹打断你的狗腿。”
“你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穆柯拽住他的胳膊拉扯起来。若玉吃痛地“嘶”了一声。穆柯打开台灯一看,若玉手臂上一道猩红的刀割印,这就慌张地去解若玉的衣扣,若玉手忙脚乱的猴子一样挠他,真的挠中了才停手,喘着气冲他吼道,“干什么混蛋事儿!”
穆柯看着被挠红的手背,动了动喉咙,心底升起了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他只是想看一看他身上有没有伤,他实在管不住若玉糟践自己消耗生命,简直冷血残酷。穆柯轻笑一下,“你和我好的时候我打过你没有?砍过你没有?就因为我是你亲哥,宁愿挨打也不肯回来,何必呢?我不像你,我活一辈子就想痛快一辈子,活一天就想痛快一天,管他什么作孽不作孽……再说,你这幅样子,我惦记你什么?我以前也喜欢过姑娘。那年我刚跟着叶叔叔进军营,世叔们在军帐里喝酒打牌,叫来一排女人,叶叔叔让我先挑,毛头小子怎么忍得住,我就想要,我挑了个敢抬头看一群老爷们儿的,现在都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叫雀娘。”
若玉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浮动一点星光,“后来呢?”
“死了”,穆柯说,“她怀孕了,叶叔叔说我还小不能当爹,而且雀娘是京城八大胡同出身的军妓,爹娘不会准她进门,所以一枪崩了她的肚子。”
若玉又问,“后来呢?”
穆柯仰头看看房梁,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说,“后来……后来我再不敢碰女人。但是十八岁爹送我去广州念书,又遇见一个女人,她是读过洋书的女中豪杰,我俩整天一起排兵布阵、遛马射箭。谈恋爱你懂吗?她说我在和她谈恋爱。”
若玉问,“后来呢?”
“死了”,穆柯说,“巷战的时候被歹徒击中了下肋,徒手格斗失血过多没救活。她给自己取了个洋名,我记不住,她长得矮,我就叫她小矮子。”
若玉往被子里缩了缩,蜷起腿缩成一团,“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穆柯低低应道,“子豪他们笑话我命中克女人,所以沾了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就想你是个男人,命硬着呢,克也克不死。谁知道呢,搞成今天这幅样子,如果你也死了,我看这辈子只有孤独终老的份。”
穆柯穿着单薄的寝衣,这会儿打了个喷嚏。若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拉开了被角,“你进来吗?”
穆柯规矩地平躺在一边,若玉还是蜷着腿,侧着身体把那半边受伤的脸埋在枕头里,另一边脸还是白里透点桃花红色。他在穆柯耳边低语,低到变成唇语,“哥,往后路还长过去的你都忘了吧,你也没有克谁,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我只想你好好的……”
若玉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穆柯,后来想想都罢了。他能忘了雀娘,也能忘了小矮子,最后也能忘了自己,谁叫时日还长。
若玉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要去找杜子明,要去找山寺幸,那种画皮画面的本事能把他变成季杏棠。到时候让他带着白啸泓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把两个混蛋拴在一起别再去祸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