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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满心怨怼

早晨下了一场雨,空气很冷,典型的海上阴雨之冬。

白啸泓说去接若玉,季杏棠一个人散步到后院,乌云密布的灰白天幕下,高高的亭檐上,瓦缝里长满潮湿的青苔。有一只鸟,通体黑亮,尾巴很翘很长,时而用鸟喙啄着羽翼,时而扑扇翅膀最后啾啭着飞走了。

也许他会在这里邂逅一段不可再复的时光。季杏棠把心放空,让一切像鸟一样飞走。

他一直走,直到感觉出每一株花木都冰凉彻骨。

他走回去,刘婶煲好了鲜汤,仔鸡公野笋干里漂着几片金华火腿,热气把冷飕飕驱走。他喊墨白来吃饭,墨白在那台留声机前面捣鼓,把唱针放到磁盘上,随即飘出一曲西班牙探戈曲子。

刘婶换了花瓶里的枯萎花朵,看向墨白笑着说,“小少爷随白爷吃过了,一碗鸡蛋羹一碗薏米粥,小少爷的口味倒和小爷差不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杏棠吩咐道,“刘婶,你再去煮份粥,顺便做些莲蓉糕,梓轩待会儿来也要饿的。”

刘婶点头应下去了厨房。墨白跑过来抱住季杏棠的腿,仰面看看他又把脸贴在他膝盖上磨蹭,冲他撒娇道,“爸爸,我很想罗杰、伯特还有安琪,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美国的阳光午后,季杏棠和白啸泓一起去教堂看儿童唱诗班表演,墨白穿着小礼服站在台上兴奋地冲他们招手。他们三口人就像普通的居美华裔,日子就那样平淡悠远。

季杏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只是小孩子比较好骗,低头对他说,“你还想回去啊?等你长大了就回去。”

白啸泓审完若玉让人把他带到了汇中酒楼,派人看押住。再去接他的时候,前夜里飞扬跋扈的气势全都偃旗息鼓,剩下蔫了的一个人,样子也是极糟糕的。白啸泓承认,美是真美,白面皮上修眉凤目,女人看像男人,男人看像女人,横竖是个美人,美得让人不安。只是现在被外人被他自己被这世道糟蹋的不像话。

白啸泓说带他去见季杏棠,若玉突然说他不去了,这个样子没脸见他,好歹是最后一面,他想体面一点出现在季杏棠面前,他想过几天气色好一点剪了头发再去见他。

所以粥凉了,也没有人来。白啸泓说人找不到,季杏棠就见不着。

后来季杏棠统筹资产办各种手续,拿着账簿心里空落起来。从一穷二白到风光满面,扎根在上海滩,真说到走他还有些舍不得。他硬生生拓出一片天地,有银行有武馆,他还想着开新社,算到头,为谁辛苦为谁忙?

白啸泓那边也是,闭了豪冠他算准时机捞了一笔吗啡财,工厂因为蓝衣社被查封后,进腰兜的钱多来自政府分赃,至于孝敬费保护费杀人的财香都散给门徒。

到后来二人一合计,在上海十多年,两人攒下的钱财还不及许宝山给墨白留下的一半财产。想来也是,为了吃人情这碗饭他们时常缺钱,季杏棠说,钱有用完的时候,人情没有用完的时候,稳赚不赔。白啸泓说,人情也是靠权财来拢固的,有权有势,人情自然用不完,可没了前者,再想找人办事,花钱就是无底洞了。

半个月后,季杏棠见到了若玉。

这一天院里的叶子全变得枯黄,承受得住的,都挂在枝干上,承受不住的,都飘零在地上,死生如此。

若玉把披肩的头发全剪了,把头发梳理整齐,穿着件素净的月白马褂,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许多年前他刚来到上海,他一个孩子故作老成把局促不安掩藏起来,一副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他确实只是个孩子,因为犟没少挨白啸泓的打骂,他偷跑了很多次,跑不掉后来索性也不跑了,因为有季杏棠护着他对他好,他能撒娇耍赖把脚蹬进他怀里取暖,也能有事没事钻进他怀里让他抱着睡觉。没有那些肌肤之亲,他们还是亲密无间,但他们之间撕裂出的鸿沟又不全是因为这样。

在没有见面之前,季杏棠已经把该想的不该想的想了个遍,见了面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再去追根究底丝毫没有意义,倒是纠结起是否要把他带去香港,还是留一笔钱给他让他去走自己的路。

刘婶沏了热茶,若玉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知道是被热气濡湿的还是原就有泪,藏在长睫毛和双眼皮后面谁也看不见。良久,若玉说,“这是什么世道,做人都由不得自己。”

季杏棠正从茶几底下摸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听他讲话又放了回去。

“想想又是这样,人与人之间本就你是你、我是我,分的一清二楚。冷漠是常态,甚者如蛇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特别的原因。我贪图日本人给的位高权重,日本人贪图我满清遗孤的身份,所以我娘能委身侍敌,我能认贼作父,可是那个短命鬼一命呜呼,他的亲生儿子想屠了我们母子给他父亲陪葬,结果我娘死了我逃了。怕你一枪崩了我这个汉奸,回到上海也不敢来找你,我又是惯吃软饭的,傍上了一个病秧子豪绅,后来腻了又傍上一个公子哥,林锦笙,你认识的,我一直在英租界同他厮混。上海滩离不开酒色财气,他更是好色好赌开销大,我们经常缺钱,我不去卖身他就让我出来唱戏,嗓子不行唱也唱不好,他找了个小戏子暗地里唱双簧,我只要往台上一站就有人砸票子。也不用说我欺师灭祖,卢瑾郎画春 宫图,林锦笙拍艳 门照,那些人也不是看戏,只是瞧我这个戏子……”

“不要再说了。”这话八成真二成假,刺耳伤心。季杏棠不想再听下去,他脸上布满了凄惶,不可思议地看着若玉平静如常说出这番话。

若玉也直视着他,微微一笑,“不说也罢,离开后我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你养我我陪你睡觉,别人养我我陪别人睡觉,然后七潦八草胡天胡地混生活。”

季杏棠垂下头不住地按揉眉心,他简直不敢看若玉的脸,若玉变得像一个无心肝的人,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若玉已经坐到他身边,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哥,你还能抱抱我吗?就这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再无瓜葛。”

他就这么一点乞求了,一听就让人软了心。季杏棠舒展了双臂把他搂在怀里,若玉侧脸枕在他肩上,季杏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梓轩,别说这样的话,我带你去香港,那里比上海好很多。”

很多很多年,若玉终于清楚地明白,他是很喜欢季杏棠,他比自己的父亲更父亲,比自己的哥哥更哥哥,本来相亲无事,性 事的启蒙让其中情愫迷踪,已然是自己搞混了,才把不该有的幻想加到他身上。若玉闭上眼睛,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话,“季哥,我不去香港,我把话和你说清楚,你也不肯让我去了。你不要不信,去问穆如松、去问穆柯、去问白啸泓,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我很喜欢穆柯,可他是我的亲哥,你能不能最后给我出个主意。”

若玉说完,季杏棠已经木住,听起来太荒诞,然后反应过来季杏棠轻拍他的后脑勺,“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骗我。”

若玉轻笑一声,脸在他肩头蹭了蹭是在擦眼泪。季杏棠捧着他的脸,拇指揩去他冰凉脸颊上的泪痕,木愣愣看着他许久,仿佛想通了些什么就忽然笑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为什么骗我……骗我……继续编谎话骗我!”说着说着就吼了起来。

落在若玉眼里,季杏棠的样子很吓人。他隐忍的久了,喜怒哀乐都不动声色,突然双目猩红的对自己大吼,让他感觉自己终于从平静走向了声势浩荡的死亡,一切瞬时激宕起来。

若玉想伸手把他的愁苦哀痛都抹去,让他对自己笑,可是没有资格,只能眷恋地看他一眼,然后拨开他的手站起身往前走,他说话像往常一样平静,“哥,你总是这样,徒有男人身,毫无丈夫气。穆如松是老头子的拜把兄弟,你又不可能杀了他;穆桦是整个矿业协会的第二理事长,你又不可能去惹理事会;穆柯是沈正嵘手下的先遣团团长,你又不可能去对抗军部;穆樗是个孩子,你又不可能造孽,挽香姐的孩子你更下不去手。”

走到客厅门口,若玉倦怠地回首一笑,“你要报仇只能来找我了,你现在该一枪把我枪毙,给你爹报仇。你要想一想,你爹若是还活着,你这辈子都不一样了。”

白啸泓站在楼梯口满眼瞧着一切,枪,他放在茶几下层。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幼稚,他们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可怜人,可是不能回头,后悔药一旦吃了就觉得太苦,谁能像他,味道浸透了舌苔也不知味。

季杏棠遥望他一眼,在渴求真相,你说这是不是真的?白啸泓不作声。

就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白公馆外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响。

穆柯带兵包围了白公馆。

碰巧的是,苏少九也带兵赶来,把白公馆、把穆柯的兵全都包围。

一个来要人,一个来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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