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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乱人伦常

每天去白公馆看他,白啸泓像只狗一样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就不撒手,缠着他要吃香炒糯白果,季杏棠告诉他想吃东西就直接去找刘婶,她什么都会做。白啸泓又摇头,说想吃奇士糕,季杏棠想给他请一个会做西式糕点的师傅,一时没有物色到人。今天路过起士林给他捎带了两块。

季杏棠回去的时候,白啸泓正在客厅里和墨白玩,两人盘腿坐在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提线木偶散了一地。白啸泓手指捏着线,嘴里说些奇怪的唱词,墨白嘻嘻哈哈地鼓掌,走进了才听清他在说三国,“呀锵锵!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都是他在天桥底下听书和看露天皮影戏学来的。

看见季杏棠回来了,白啸泓满心欢喜地跑了过去,半拖着身体搂住腰往他怀里钻。墨白见他跑,他也跑,跑的跛脚不稳,扑上去猛撞住了季杏棠的小腿吱哇乱叫。

季杏棠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笑着说,“哎呀,我身上这么凉,都先松开等我脱了外套好不好。”他举起手里包装精美的纸盒,“谁要的奇士糕?”

白啸泓仰面看他,立马站直了接过盒子,季杏棠这才脱身。再一看白啸泓就穿着马甲罩着白衬衫,一条黑色条纹西裤,脚踝还露在外面,季杏棠问,“袜子也不穿,你冷不冷?”

白啸泓摇头,“不冷,玩的可热了。”说罢,又低头吃蛋糕。

季杏棠看着茶几上那一盆红的热烈的凤尾花,羽毛状的花穗很漂亮,他问,“哪儿来的花?”

白啸泓捧着花盆递给了他,“我在院子里摘的,好看,给你。”

四月份天气晴好,季杏棠结婚了。新房是萨坡赛路上的一幢三层洋房,和杜家老宅距离有些近。这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座房子有一处地下室,对无线电波信号和私密条件要求极高,是季杏棠花高价钱请人建的。说是储存金银珠宝的地方,实则有电台和许多秘密的文档资料。除了保证瑾娘的安全,季杏棠能帮的也只有这些,瑾娘说她会抓紧时间和统一战线的同 志取得全方位的联系,以季太太的身份做伪装出入许多场所,暴露的机会很小,等时机成熟说不定就要离开上海了。

这年夏天,浦东的高桥镇爆发了瘟疫,新闻报道是猪瘟,整个乡下的猪养殖业几乎全部瘫痪。好在不是感染人的瘟疫,但也不容小觑,老人孩子病弱者或者不注意预防也容易感染。

季杏棠的娘死于瘟疫,白啸泓的爹娘都死于瘟疫,所以这两个字简直是一生的噩梦。季杏棠提前订购了一批痧药水,准备去浦东视察情况。瑾娘说要陪他一起去,季杏棠推脱她一个孕妇免疫力差不让她跟去。

季杏棠先是走访了一些养殖场的场主,一个场主满脸愁云地告诉他疫情很是严重,养殖场每天都有大批的猪被拉去集体火烧,损失数以万计,好在现在还没有人感染。季杏棠就找了个简易的客栈住了下来看情况,等过几天他再去问的时候,这场主有些喜笑颜开地告诉他,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奇怪着哩,他说要买下所有的病猪。

季杏棠也是头一次听这奇事,好奇地问了两句。那场主说,金主也不是要买猪,而是买猪鬃,拿那些柔韧且硬的毛去大批生产军用枪刷。现在爆发瘟疫,凡是牵扯到猪的全都掉价,且不说猪肉市场本身瘫痪,猪身上其他物件也不值钱。以前合作的毛刷商人也都趁机压价,可这位金主说,可以按比其他商家高的价格收购猪鬃,他们有专门的消毒工场,瘟疫根本不受影响,价格好商量。

季杏棠跟着场主去见了这金主。

映入季杏棠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人。他上面穿着中式的白色加绒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条绒裤子,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虽是完全的西式打扮,但全身都是温润的书生气,季杏棠给他定义是个奸商。

可等那人抬起来头,季杏棠已然惊愕,不是别个,是若玉!

那人看见季杏棠也有一瞬间的惊愕,但那一抹诧异很快就从他脸上消失。

季杏棠满脸着急神色,惊讶、欣喜、担忧、愧疚、自责各种复杂的情感合成一把刀,刀刃直直的扎向他的心脏,声音都哽咽的厉害,“梓轩?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站起来,拍了拍套衫下摆,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有股冷意却很熟悉。

倒了呛又过了变声期若玉的嗓子虽有些晦暗低哑,却还是正常语调绝非这般阴沉。但这张脸他怎么会不认得。季杏棠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语气中都带些恳求的意味,可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轻微颤抖,“怎么会认错人呢?这两年你去哪儿了,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清楚,啊?梓轩。”

那人面无表情,他不承认自己是什么梓轩,“先生,我不是你所谓的梓轩,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来这儿和场主谈生意,不知你是何意?是想公平竞争?还是有意掺合?”

不是,这个人太冷漠了。

或者他太讨厌自己,不想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季杏棠先控制住了冲动,“不好意思,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谈……”

季杏棠松了口,那人才坐回原位。场主先前还庆幸两人相识,这会儿又看不出苗头,当是季杏棠认错人了,出来缓和尴尬氛围,“这位季先生是为探看疫情来的,别无他意,明先生不要介意。”

这位明先生没有多言。

真让人纳闷。他一鼻一眼和若玉不差半分。季杏棠仔细观察他的言谈举止,他语调有些压迫感,有着久经商场的老成,又极其老谋深算,咄咄逼人的话也让人感到合情合理。季杏棠不知道若玉这两年干了什么,难不成他改名换姓做生意去了?

等两人谈完了,场主要送客。明先生拿起桌上的礼帽扣在头上,走到季杏棠跟前停了下来,他微笑道,“相识与否,季先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似乎不太礼貌。”

“明先生!”季杏棠叫住了他,他走到门口回头一望,没有一点若玉的孩子气,看着熟悉的人完全变了气质。季杏棠哽住,“抱、抱歉。”

明先生从高桥镇回了法租界,萨坡赛路135弄,杜家老宅。

杜子明正在亭寰阆苑里浇花,他最喜欢摆弄这些花草,尤其是夏天花盛。明先生出现在他身后给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附耳说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只不过......我遇见了季先生。”

杜子明停了一刻又继续浇水,“哦,怎么说,吃惊至极?”

明先生的中文很流畅,“是很吃惊,他把我当成了殷先生。”

杜子明含蓄地笑了,掏出手巾擦拭单脚架金丝眼镜,他的双眼皮很深看着很和善,声音十分虚弱,“山寺君,推我进屋去,我想喝些酒。”

进了屋子,山寺幸托抱起杜子明把他放到了沙发上,他的体虚症状很严重,刚坐到沙发上,冷汗就浸湿了衣领,山寺幸给他倒了一杯盐水,“晚上再喝酒。”

若玉站在门口,他看见山寺幸和自己一般模样已然不觉得奇怪,这个东瀛来的日本医生很邪门,自己从他那里学的本事似乎都有些歪门邪道的性质。若玉无意中见过他的样子,整张脸都被烧伤没有完肤狰狞又丑陋,这就是砚台本来的样子,所以他的皮面总要干净体面。

一座古旧的老宅,两个畸形病态的人。

渡部寺律一死,杜子明就把若玉弄回来秘密圈禁起来,所以他已经一年半载没有出过这宅子,一个天生有病靠喝酒吃鸦片酊提精神的白无常、一个丑陋无比弄权谋私又冷漠寡言的无相人,若玉和他们在一起也活的不人不鬼。他不能出去又不准别个碰他,很久没有理发,任由柔韧黑亮的头发疯长到腰际,徒增了三千烦恼丝。

那兔儿攀着若玉的手臂拱鼻子,看见他站在门口,杜子明笑着摆手让他进来,若玉就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

杜子明在瓷碟里捏了一块果脯递到若玉嘴边,若玉不理低头给兔子顺毛。杜子明把果脯放了回去,擦了手,手指撩起若玉垂在脸颊的一缕长发轻掖到他耳后,骨节不小心碰着他的脸,这手指在大夏天没有一点温度,若玉像触了不干净的东西突然偏了头,冷清清说,“别碰我。”

杜子明推了推眼镜,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却又实在轻笑了一声,他和声和气地说,“这身衣服是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阿棠差人做的,现在长得很高,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明天让人给你量了尺寸再做一套。”

若玉说,“不用了,香云纱穿在身上是凉爽,可花了你的钱就灼人。”

杜子明说,“你的吃穿用度都是花我的钱,也未曾见你穿肠烂肚体无完肤。做一件新衣裳怎么就灼了你?”

若玉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澄明干净,一字字告诉他,“这件衣裳是许大哥送给季哥的,别的比不上。”

杜子明喝了口盐水,淡淡说,“看不上不要便是”,他兀自说道,“我原想你跟着阿棠长大,待人温良友善,可任我百般亲近,你也不曾给过好颜色......”

若玉打断了他平缓的语调,知道他经不起气恼,若玉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只要你喜欢,我能每天都在这儿给你擦棺材。”

杜子明只当他是个孩子,“渡部明臣一直想让你去陪他的父亲,你出了宅子,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要你的命,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让你出去。”

渡部明臣那个变态,在自己的父亲醉酒投井后,杀了他的继母和小妹,把那躯体掏空,只剩下美丽的皮囊,再往里面浸满了丹砂和各种化工药水,将她们打扮的明媚鲜妍作为父亲最喜欢的敛葬品。不是杜子明,他自己也要这样去死了。

若玉又垂下头,他习惯性地把脸藏在长发后面,“以前你们那我娘要挟我,现在无牵无挂,要死便死,好过在你这儿活受罪。”

若玉绝没在杜子明身边吃半点苦头,就连送给他的兔儿,脖子上都挂着精雕细琢的玛瑙珠。可是他心里憋屈,砚台就是山寺幸,杜子明是他的帮凶。若玉不再理会他,回到屋子里磨玉珠儿。他自己把玉佩砸碎成大小不一的四块,全不见龙飞凤舞,砸碎了他又很后悔,于是平日里就用砂条和打磨机把那碎玉磨成圆润珠子,因为他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这件东西本来就该是他自己的。

殷王府娶了一位漂亮福晋,本家姓洛名芙蕖。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殷王爷为报恩师的情谊赠的施舍,福晋多年无子,便去观音殿求子,时值匪寇横行,幸得身边有侍卫在,就如同戏本里的俗套故事,一劫波一情缘,福晋多年长闺孤寂,便和其中一个舍身为她的侍卫相好去了。整个满清颓败之际,殷王爷为皇室的事情心里憔悴,王府的管家又发现福晋与侍卫偷情的事,东窗事发后,两人便害死了管家。福晋怕再有什么事端牵扯到侍卫,给他备了金银细软让他逃命去了,还有一块龙凤呈祥的玉佩成了信物。侍卫离开后,福晋发现自己怀了孽胎,再后来清王朝败了王府破落了报应到了。若玉就是那孽胎,他压根不是什么皇室遗孤,和殷王府没有丁点关系;他娘作孽害死的管家不是别个,就是季杏棠的爹;他的亲爹也不是别人,他叫穆如松,穆柯的亲爹。

若玉常在想这都是因果循环、是报应。季杏棠心里惦记着那口棺材的薄恩,全心地对若玉好,可是他要报答的是殷梓轩不是穆梓轩,穆梓轩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是若玉理所应当地享受季杏棠的好,心里没有任何愧疚,然后报应就来了。一开始若玉说什么都不会信的,可是他娘亲口告诉他这玉佩的来历,还说让他去找自己的亲爹认祖归宗,这可真是让他活生生唱了一出乱人伦常的好戏!

悬崖勒马悔过不及,若玉是不敢再和穆柯有什么纠缠,可是他又哪来的脸面去找季杏棠,老天爷可还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若玉心底咝咝地冒着冷气,大概和阴曹地府的温度没什么差别了,现在他无依无傍生无可恋理当下地狱,可是有人拦着他的黄泉路,偏生不让他如意,就连和酒吞大烟膏子都没能要他的命,时候不到,阎王爷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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