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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新婚伴侣

初春的天气有些冷,空气进入肺腔都要结了冰碴子,周围昏沉沉的,月台边上偶尔有些隔着浓雾看不真切的稀疏人影。

季杏棠早早到了火车站,现在才五点,他原本没有必要出门这么早,可要是被白啸泓缠上了就不好办了。又实在太早,便只好倚在掉漆的长椅上小憩。

等到晴日渐渐东升把雾霭全部消融,火车站里响起了火车的鸣笛声,间或传来孩童卖报的稚嫩声音,还有小贩的叫卖声。

季杏棠甫一睁开眼,模糊之间看见了女子。

瑾娘打扮得很时髦,灰色的皮草里配了件湘绣的锦丝旗袍,裸着光洁的小腿,头上一顶厚呢礼帽,垂下来的黑纱稍稍遮住额头。她双手握着一个白色精致皮包放在腹前,歪着头冲季杏棠微微一笑。最后一次见面,瑾娘还穿着夹绒袄布裙褂,领口的一团白绒衬得她的脸苍白消瘦,还是古朴又典雅的小姐模样,现在全然变成了摩登女郎。若不是她身后那一个丫鬟一个姆妈,还有自己派去的两个保镖,季杏棠差点没认出她来。

季杏棠反应过来笑着起身,把身上的大衣取下来披在她肩上,“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到了多久了?冷不冷?”

瑾娘比前两年看着开朗了很多,气色红润健康,一颦一笑都没有之前的那股子小家子气。她拢拢身上还带这些余温的大衣,笑着说,“到了车站以为你会在站台接我,没看到人就往里走了走,刚站到你面前你就醒了。来的很早?”她的声音都没有以前那般柔弱,听起来清朗明亮。

“也不算太早”,季杏棠俯身拎起她的皮箱,走在前面给一行人引路,“车在这边。”

一行人有说有笑沿着石硌路出了火车站,佣人们推脱乘黄包车就好,季杏棠说不用麻烦让他们一起上了车。后车座的四人说着亲切的乡音,闲扯回归故地的喜悦。

季杏棠开车,瑾娘坐在副驾上,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语言,好在有其他四人的欢声笑语才没那么尴尬。车子开过繁华的街区,良久季杏棠说,“昨天见了卢老,精神矍铄,听说你回来很高兴。诺维夫没跟着回来吗?本想当面谢他。”

诺维夫是那个苏联大夫,一直在国外陪着瑾娘治病。

瑾娘说,“嗯,这会儿父亲要等急了。阿诺他前些天和我告别去了德国,来日方长总有再遇之时。”瑾娘看了看季杏棠握着方向盘上的手,不经意的问道,“杏棠,你的戒指呢?”

那天和白啸泓吵了架,一气之下把戒指丢了,自己晕乎乎的忘了去捡。季杏棠当即面露尬色,又忽地一笑,“哦,在家里,我......不习惯戴着。”

瑾娘扬手看了看,对他说,“我也戴不习惯,在妆奁里放着,我还怕你会生气。”

“不会”,季杏棠连忙转移了话题,“瑾娘,我有件事告诉你。”

“你说。”

“长兄辞世,他留下一子,自幼无亲无故,我想把他过继到自己膝下,把他抚养长大好报答长兄于我恩深义重......又怕、又怕你觉得受了委屈,你若是不同意,我便把他当作亲侄儿来养。”

瑾娘说,“家里来的信我都听说了,我离开的时候上海战乱、暴乱不断,许兄死后捐了一半的财产来抗日,父亲也敬仰他的为人。一个孩子自幼失怙倒让人心寒,一切都听你的。”

两个人前言搭着后语时有时无的聊上几句。季杏棠突然说,“瑾娘,你装扮成这样......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卢老的思想没有这么前卫,不如我先带你去商店里转一转,再者,这天气湿寒,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保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瑾娘下了车,环顾繁华的大上海,置身在鳞次栉比之中,融进了身后的巨幅副海报里。她摘了呢帽,露出一肩漂亮的卷发,笑着说,“正有此意,这些头发也要剪呐。”

季杏棠真的感觉瑾娘像变了一个人,再不是小家碧玉模样,清朗明媚的像进步学生,这样和她相处起来没有起初那么扭捏。

他带着瑾娘去理发店,让老板把那些卷发修掉,剪一个齐肩短发。季杏棠说陪她在这儿等,瑾娘推脱有些饿让他先去找个地方点餐,填饱肚子才有力气逛商场,这语气里有几分故意支开他的意思。

季杏棠便去斜对面的西餐厅点餐。他推开玻璃门进了餐厅,等找了处餐桌坐下,一转身冯友樵坐在了他面前。

冯友樵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农民出身的武夫,武夫便是武夫,竟还不守本分,误杀了人为了保命去投军,甲午一战在清军中杀出了名堂;清末的时候又跟风太平天国搞革命,揭竿而起闯出了一条血路;袁世 凯复辟,又举起讨袁的旗帜,仿佛他全身上下都和旧清廷势不两立。最后自成一派,斧头帮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他这老大哥传奇也不少,人又总有夸大英雄的习惯,这些事迹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好人坏人都闻风丧胆。

沈正嵘也离开上海了,该捐的款也捐了,该讹的季杏棠都让他讹了,该出的气他也出了,这个朋友交不上便不强求了,季杏棠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揪着自己不放。

季杏棠早就没有心情和他扯西皮,现在更没有心情,可他是江湖上的老一辈又轻慢不得。季杏棠笑的温文尔雅,“冯老兄,我季某可就差把这条命给你了。”

冯友樵开了桌上的酒倒了两杯,听罢这话笑吟吟的模样,“怎么?你的妞长得可不赖,你小子刚遇着艳福舍得把命给我这老头子?”

季杏棠同他碰了个杯,不想和他开任何玩笑,心平气和地说,“冯老兄,我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要是往后退个三十年,那时候清廷弱,新政也弱,谁有闲工夫来管帮会的事,那些在党在野的官甚至和我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私下里财运延绵、官运亨通。那世道,谁有弟兄谁一手遮天,别说火拼走私,就是杀人放火查到你头上也安然无恙。你再看看现在的世道,凡事都要按程序、走法律,谁为非作歹谁要吃官司,洋人也不例外。况且这一行本来就上不了台面,说好听了是青帮洪帮龙门虎门,说难听了就是一帮喊打喊杀、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可是推不翻它就得吞声咽气,你我都心知肚明,可要是想在这一行干下去,一得朝中有人,二得有本事打通各道关卡。现在,家师整日里喝茶听曲的修身养性,师叔大都也审时度势或金盆洗手或另谋他路,实话告诉你,这门道我也走不长久。我手下有银行,在轮船局、矿产行、债券公司、茶行、电影业都有股份,还接管了很多面粉商,都是正当行业财路不宽不窄;况且你也看到我就要成家,还有宝山兄的遗子抚养。我人无鸿鹄大志胸无经韬伟略,就想踏实过活。你替嫂嫂报仇,宝山兄把命还给你。先前你瞧不上我,可也没说势不两立,这暧昧态度让我摸不清楚。在精武堂动手我当是撕破了脸皮让你消了气,往后再无瓜葛,今日你又不气不恼找上门来,当真是让我琢磨不透,现在我让你知根知底,你也该让我弄个明白不是。”

冯友樵把酸兮兮的洋酒一饮而尽,冲季杏棠伸出三根手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小子,我一介莽夫还没拉下脸同哪个小辈交心,今个老哥也让你知根知底。我,冯友樵,家徒四壁无妻无子无牵挂,这辈子就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今个也实话告诉你,我瞧得上你。就凭上一次你被打的吐血今个儿还肯坐在这儿和我好好说话,我就瞧得上你。遇事,忍;出手,狠;善后,稳。”他边说边一一蜷下手指,他爽朗大笑,“行,人笨嘴拙没你会说,总之,我得把千八百弟兄交给靠得住的人。”

季杏棠神情哑然,嘴也结巴,“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是能说会道,听不出什么意思?”冯友樵凶眉一竖,“老哥几个商量了,在外惩奸除恶保不齐哪天就丧命,一死了之还是好的。若是落到汉奸走狗手里,那便是大辱,孑然一身不怕,要是有牵有挂便有了软肋有了把柄,武馆是我的根、我这老和尚的庙。你也不用开武馆,精武堂拿去,算是你再给我帮个忙,也算我给你那短命哥哥一些补偿。”他屈指扣扣玻璃桌,“是给他儿子,等那崽伢子长的,他的。”

不容季杏棠多说一句,他人转身潇洒离开。

季杏棠拿着菜单愣在座位上,他原想着冯友樵又来讹诈自己,旁敲侧击想给自己讨个公道,不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等他反应过来一时目瞪口呆不可置信,他怎么敢想上一次去武馆还被拳打脚踢,下次再去就成了馆主。那冯友樵呢?他去哪里?又能去哪儿?不过隐于世,诛贼人心、除恶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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