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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如梦似幻

这次宴会,许宝山请来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和有交情的好友。夜幕刚启华灯初上,许公馆门口,七彩霓虹与火红灯笼交相辉映。许宝山神采奕奕的站在门口迎客,宾客鱼贯而入招呼不过来,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了杜挽香前去帮忙。

许宝山看见他笑着说,“杏棠,老冯动手之前你带着崽子先走,我安排司机在外面接你们,别到时候出了意外,听话,啊。”

季杏棠长抒了一口气,轻松笑道,“不担心?你总是口是心非,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许宝山抚了抚梳的一丝不苟的油头,“我哪里不可爱,我浑身上下都是可爱。我是担心你嘛。”

季杏棠冲他笑了笑,实在是不敢苟同冯友樵的法子。既然村井敢来,定是有备而来,不敢多想,只能听冯友樵的安排再随机应变......

白啸泓吃过晚饭,管家问他要不要相一相那些孩子,总是晾着也不是办法。白啸泓点点头让他们进来,管家走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其他的先安排住下,把小月生叫来。”

不一会管家领着月生进来了,月生和上午一样扭捏怯缩,攥着衫褂下摆不知所措。白啸泓想起若玉那张可憎的脸,也叹他还真有点意思,“我姓白白在皮面上,你姓白黑在骨子里”,上一回戏台还真叫他端起了角的架子。他想抓住一个人,骨子里没有自己的脾性才好,有,也要割断,叫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月生这个样子就显得没那么可憎。管家笑微微地在后面推了一把月生的后脊骨,月生踉跄着到了走到白啸泓面前,嗫嚅道,“白......白爷,好......”

白啸泓看着他清澈懵懂的眼神,温柔地说,“你不用害怕。”为了缓和氛围,白啸泓让月生坐在自己身边,把手边的热牛奶递给他暖手,“在戏班子你家师傅不曾教你能说会道?”

月生低着头不敢看他,清亮的声音中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回白爷话——师傅教的是唱戏的本领,唱腔腿功身段扮相,不曾教......”

这一开口便显得有些木讷,白啸泓又问,“青衣?花旦?遭罪?”

月生摇摇头,“回白爷话——师傅说我像画眉鸟,看着挺精神的,所以叫我唱武生。师傅说人后遭罪没什么,师兄师弟还叫我‘小叫天’,我会变脸还会翻跟头。”

说着就放下瓷杯要一显身手,白啸泓意识到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了遂笑着拦住了他,“我不管你是小叫天还是真的盖叫天,我叫你来不是看你翻跟头。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月生答话,“回白爷话——月生本名就叫月生,八月十五出生月亮正明,所以叫月生。”

杏棠就是杏棠,四月天爹种的杏花海棠开的正艳,所以叫杏棠。

白啸泓环顾四周,真皮沙发貂绒靠椅、雕花铁架支起的大理石茶几、古董宝玩琳琅满目、鎏金的留声机……都比不上潦草一句话。白啸泓的目光停留在楼梯转角的墙画上,他开口说,“你不要叫月生了,叫逸亭,白逸亭,换上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保镖出现打断了他的话,他俯身在白啸泓耳边说了些什么叫他神色骤变。

黑漆的雕花铁门沉重地由里向外打开,两名差事在苍茫暮色中向迎面的轿车鞠了一躬,随即退到两旁让出道路。轿车弛出,大铁门又隆隆闭上。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许公馆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因着大办百日宴准备了很多烟花,大家现在都在宽敞的大庭院里准备看烟花。

杜挽香大着肚子抱着墨白走在草坪上,季杏棠看见了忙走过去接过了墨白,把挽香把大厅里领,看她体力不济便掺了她一把,“你在屋子里好生待着,出来也不让穆桦跟着,小心一些。”

杜挽香扶着腰抬头看了看季杏棠,欲言又止,隔着人群瞟了一眼对面厢廊里站着的村井,纠结再三说道,“穆桦他本来不愿意同我一起来,二弟在西北贫困交加原就叫他过意不去……我说他该相信你的为人,方才席间瞧你那样礼待,他非说甚有与敌交好之意,现下又跟我生了闷气。季三哥……你实话告诉我说……”

季杏棠扶着挽香踏上了矮石梯,回到大厅,“没有的事情。你在里面不要乱走动,外面人多别挤着碰着。”

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了她,嘱托她千万不要乱走。他又走回了厢廊,木穹顶上挂满了红灯笼,顶下一张张面庞都笼罩着朦胧的红光。季杏棠点了一根烟迷蒙地看着四周,烟花炮筒一响,就要戒备起来,再响就要出人命,这是他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

他以前很不喜欢香烟,呛鼻且辣喉,浑浊的烟雾熏眼睛,总之很不好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依赖上这种麻醉舌苔的东西,吸到肺里连大脑都麻痹了,那一刻万事皆抛诸脑后欢愉极了。他不禁想,有一个人嗜烟成瘾,那他是否连心都是麻痹的。

季杏棠弹了弹烟杆,看见厢廊那头走来了许宝山,便把烟丢在脚跟碾灭了。许宝山从容地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低声说,“车在外面等着呢,你怎么还不动身,崽子呢?”

季杏棠深呼了一口气,“你既然敢答应,怕什么?我倒想看看什么能把我吓得屁滚尿流。”说罢两人相视一笑,许宝山说,“好好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下了阴曹地府别来缠我。”“自然。”

烟花筒像铳子枪一样隐藏在周围的假山和松针丛里,季杏棠和许宝山并肩站在厢廊前的草坪上不动声色地说笑,四个方向的烟花弹耀出白光流星似的从地平线下高高抛掷到空中,参差不齐的爆炸声随着人群的附和响彻云霄,当即划破漆黑的夜幕,绽开流光溢彩染透了天空。

头顶五颜六色的烟花伴随着呛鼻的焰火,没有妨碍,人们痴迷的抬头望着纷杂奇特的天空,对面的村井也不例外,他四周有人保护,多出来很多空地,因此比别人更显眼一些。而冯友樵的人就埋伏在四周,烟花再响的时候就会行动。

季杏棠脸色有些僵硬,下意识往大厅方向看了看,许宝山箍住他的肩膀叫他放轻松,季杏棠回头瞧他,许宝山看他眼里闪闪发光非常好看,调笑道,“吓哭了。”

季杏棠摇摇头,“盯的时间久了,眼睛有些酸。”

许宝山说,“啧,你要是个女人,我就讨你做老婆。”

季杏棠轻勾了唇角没有说话。

就在烟花落幕,第二轮烟花弹还在筒子里蓄势待发沉闷作响,庭院里突然有一声子弹出筒的清脆霹爆声。

烟花却是照旧燃放,就在霎那之间,这一声枪响随即湮没在密集的爆炸声和五彩缤纷的视觉盛宴里,人们照旧仰头欢声笑语。

冯友樵有些疑惑,这声枪响不在预料之内,村井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才是正确的行刺时间,他的大脑清醒地忽略了那一声枪响,在爆炸声的掩盖下带头朝村井开枪,因为是消音枪,轻微的劈里啪啦声响丝毫不妨碍人们的欢笑。

季杏棠却神情讶然,全身的血液都麻木起来,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许宝山,把冰凉的手捂在许宝山胸口,当即感受到滚烫的热血,血,汹涌地从他指缝间流出,顺着手背流淌进袖管,蜿蜒在整个手臂上。季杏棠看着许宝山口里吐出鲜红的浓血,难以接受,轻唤他,“宝山兄……”

许宝山依靠在他怀里张了张口,季杏棠偏头过去,隐约听到一些什么,脖颈就浇了一股鲜血。随后肩膀上的人全身脱力向后栽倒在地。

季杏棠慌张地跪下抱起了许宝山,一边紧紧捂住他的胸口,一边颤抖着声嘶力竭地高喊,“来人!有刺客!”

他的声音极响极亮,甚至和爆炸声一样穿透云霄。

季杏棠用拇指揩去许宝山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却又被吐出的炙灼血液染红,季杏棠托抱起了许宝山往外跑,勉为其难地微笑着对许宝山说,“宝山兄,等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就在这生死一瞬,冯友樵的人干掉了村井身边的保镖,就要得手的时候,被季杏棠一声高喊扰乱,整个许公馆惊慌失措,在一片焰火和惊骇中,季杏棠亦跑亦走,缓步下来顿住步子,气息紊乱地低下头试探他的鼻息,宝山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死了,死在自己怀抱里。

遥望门口,院内的宾客和仆人惊慌乱挤,争先恐后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队日本宪兵拿着刺刀“嗒嗒”地冲了进来,光亮的刀刃迫使宾客往回走。季杏棠站在不远处,浑身一哆嗦,猩红着眼大吼一声,“关大门!”

听到差令,许公馆的大门被听差奋力关闭。季杏棠浑身是血,本来的热血在冬末春初的寒冷里也瞬间冷掉,宝山兄的身体凉透了,是凉透了,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季杏棠欲哭无泪,紧紧抱住他,不用回首观望,枪响和厮杀清晰地绕在耳畔,很多的特务,很多的宪兵,很多的宾客,这座公馆里仿佛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杀戮。季杏棠全都抛诸脑后,找了一个墙角颓然倚靠,紧紧抱着许宝山。

季杏棠在胸口蹭了蹭手心,掏出西装口袋里的口袋巾替许宝山擦拭脸上的血渍。可整个手帕被浸透了也没有擦干净,到处是血让他害怕,他就像倒在了许宝山的血泊中,满目的鲜血淋漓。当季杏棠意识到他在烟花燃尽的一瞬间,失去了宝山兄……他没有哭,反而在深渊之中异常的平静,死了,便快乐了。

可是,他攒了多少善缘才遇见一个有心人?

季杏棠把许宝山放在假山后,拿着枪走向了混乱。冯友樵在惊恐万状的人群中挣了出来,看见季杏棠眼里怒火万丈,揪住他的外襟愤怒地诘责,“你小子发什么疯!宪兵队的人怎么进来的!暴露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季杏棠倒吸了一口气,反问道,“宝山兄死了,有人把他杀了,是谁?你不是说万无一失?是谁把他杀了!”

冯友樵怒瞪了他一眼,“滚蛋”,为了行动随即跑去切断了电线,整个许公馆陷入了黑暗,犹如无边地狱。

白啸泓收到消息即刻通知了警察厅又从白公馆出发,车子到达许公馆。有些人逃出来家眷还在里面,大办百日宴,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门口也是惊慌拥挤水泄不通。

警察厅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来到这里,这座公馆里面的人时刻被血腥和黑暗笼罩,压迫着精神声嘶力竭地喊救命,趋于癫狂状态。公馆外的人也惊心动魄一刻不得安宁。探长拿着手电筒极力疏散人群,丝毫无果,只好鸣枪示警压制躁动和不安,这才探得一条道出现在门口。门房看见有手电筒在亮,惊慌间看见了探长出示证件,门房便缓缓打开铁门,警察队进了公馆。

白啸泓立即跟了进去,这时混乱已经停止,还有几声零碎的枪响。

这场由暗杀性质演变成厮杀性质的暴乱让警察措手不及,又因为地处法租界,暗杀者任务完成隐于黑暗,日本人却又赫然出现,警察只好先让人把电线接上,疏通道路驱散宾客,再把尸体搬运走。

白啸泓在黑暗中寻找,电线接好骤然出现的光明让他眼前眩晕一下,随即四处奔走。草坪上到处是血污,白啸泓踩到了一盏泛着红光的灯笼,低下头看见了坐在廊柱旁的季杏棠,他垂着头,周身是倒下的日本人。白啸泓跑了过去,捧住他满是血污的脸,滞住了呼吸,又轻唤一声,“杏棠。”

季杏棠睁开眼,眼里也全是血,血色朦胧中看见了白啸泓,他俯身托抱起了自己,季杏棠挣扎着让他松开,又倚到了廊柱上,虚弱地说,“我没事,你快去、去大厅看看墨白,去。”

这时来了六名警察,准备处理地上日本人的尸体。白啸泓搀扶着季杏棠起开,往地上一瞥,其中一个横尸并没有死透,他拉动了手榴弹,意图在更多人靠近的时候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死。白啸泓大喊一声,“当心!”

随即爆炸声如雷轰耳,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就在灼烫的焰火中,季杏棠感觉到火星迸溅在皮肤上,目光所及是熏灼火光中喷涌的鲜血、如泥的血肉。季杏棠目瞪口呆,那个喜欢海棠花的男人紧紧地覆在自己躯体上,他无助地贴着他的脸颊呢喃,“不要、不要......”可是白啸泓只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没有一点儿回应。

“不要!”又一次在血腥之中落入无边深渊,季杏棠阖了眼,一滴泪混杂着血渍和污迹从眼角滑落,尔后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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