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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锦楼梦魇

穆柯进来的时候,若玉好像见到了阎王爷,裹着被子瑟瑟地蹲在墙角,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下颌也不住地打颤,睡觉前艾森给他灌肠又打了麻药,没睡多长安稳时候,又犯了瘾。

穆柯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还好奇怎么没冲自己大吼大叫,及至开了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若玉活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生天,消瘦又没有气色,是枯烂的白菜叶子了,又蔫又丑。

穆柯没想到不过是给人下了一次药,怎么会病的这般厉害,皱着眉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理清楚了一是心疼极了,二是想活剐了那个畜生。

若玉看见穆柯很不安很害怕,也不说话蹬着脚跟要往后逃,后背抵着墙角又无路可退。穆柯捉了他皮包骨头般的手腕,试探地轻唤了一声,“小亲亲?”

若玉的反应很激烈,他猛地抽回了手抱着头捂住了耳朵,空洞地眼珠子往外淌着泪,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头,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恶心,几欲作呕。

季杏棠总把他想的太干净,白啸泓总把他说的太肮脏。很多事情他原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自从染上了鸦片,精神时而萎靡时而癫狂,记忆犹如洪水猛兽充斥着他的脑子教他难耐不已,以至于萎靡时愈发萎靡、癫狂时愈发癫狂,一平静下来心神只剩下腌臜二字,身子是脏的,脑子也是脏的。

八岁那年,活的颠簸的像是雨打浮萍,老嬷嬷带着自己跨过殷王府的门槛,这辈子命都变了,恨就恨在顶着一张美人皮,沦落成了贱骨头。

辗转人贩子之手,卖给富家老爷做娈 童。进了府里他还是被照顾的很细致,不过是手腕上多了一个祖母绿的翡翠镯子,现在想想,总是像铁栓把他铐牢了。

那个油腻的男人总喜欢让他坐在膝上,抚脸,捏屁股,无限怜爱又似戏弄,男人颓然地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雾,绣满香山红叶的屏风拉开,三两具肉色的身体,满目都是活春宫,交媾的身子此起彼伏,有人痛苦到扭曲有人销魂到升天,嗯啊哼唧的魔音湮入耳里,他看不懂那些个是什么东西,看了几次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榻上的人换了一张又一张脸,出去后,大多数总要吐泻糜烂的东西。富丽堂皇的宅子里,白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狎戏,晚上在男人怀里睡觉。

他仿佛成了无休止的座上宾,有时候是男人让其他人抱着他,扒光了亲自表演给他看,把黏腻的浊白混杂着不知道是谁的臊腥弄在他身上,冲鼻的味道让他作呕,呕一次便要打一次,止不住的吃什么吐什么,肠胃就给吐坏了,吃不进一点儿油腻的东西。及至后来,在戏班子里过的极苦,每逢过年过节才吃的上一滴香油,只一滴,还是大师哥拿着铜板将油漏里出来的油线从中间的小缝口里滴到每个人碗里,生怕多分给谁一滴,就那一滴被视若珍宝的天物,若玉也吃不进去。

一场大病男人以为他活不过去了,死在府里倒晦气,便让人扔了出去。全凭一张脸,被师傅捡去了戏班子,认了命跟着师兄弟拜师学艺也好过整天看令人作呕的东西。

若玉有一个很好的小师哥,他还记得影影绰绰的暗光照在小师哥纤柔的轮廓上,自己缩在褥子里看他剪彩蝶儿,又或者小师哥经常偷带他去吃盆儿糕豌豆黄。直到若玉踮着脚尖在暗隔窗里看见两具苟合的身体,是风月场里司空见惯的皮肉生意,小师哥不仅要给人凌辱还要心甘情愿地咿呀着连喘带唱,嫖客临走还不忘大骂一通下贱玩意儿,莫名其妙地,他就没活过那个冬天。

从那就铁了心要活的硬气,铁了心不让人拿捏亵玩,世道不准他清白地活着,他偏要,便是连心性也高了起来,算到头,还是浊世里的下九流。

平常的时候,若玉一点儿都不愿意想起这些东西。每每犯瘾,脑海里都是这些龌龊恶心的记忆,睡的不安做了噩梦,也是暗红一片满脑子的酒池肉林。看见穆柯,想起和他做的事连带着也讨厌自己,总想把魂儿和身子剥离开,不让浊身把自己困缚了,又一想没了魂魄那便是死了。

若玉恶心难耐,赤着脚冲出了门,傍晚那一碗清粥他也扶着墙吐了个干净,吐到窒息又干呕起来。

管家看见小櫊里的灯亮了,忙跑了过来,看见若玉扶着墙呕吐,这是又要犯了瘾,刚要唤人来把若玉捆了,就看见穆柯从屋里出来,管家忙到跟前说道,“穆二少爷,人你见到了就赶紧回去罢,小爷的瘾头又犯了招架不住,别腌臜了你。”

说罢就喊小厮找绳子,三两盏灯火亮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从窸窣到躁动,从昏黄到亮堂。

穆柯轻拍着若玉的脊背,抚着他的肩胛骨,可算知道什么叫瘦骨嶙峋,硌的他心疼。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染了烟瘾怎么会吐的这么厉害,还要把人捆起来?

若玉呕的喉腔鼻腔里一股血腥子气才缓了过来,却又突然发了疯,抱着头往屋里蹿,躲进了柜子抱着膝盖轻微地抽搐。

穆柯吓坏了,忙跟了过去,刚要打开柜门就听见若玉撕心裂肺地哭着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穆柯不知道他怎么了,急的来回踱步,抓了抓脑袋在柜门口蹲下来,一柜之隔能听见若玉在颤抖着低语,“不要绑我……求求你们……不要再绑我……”

“不绑、不绑,我在这儿没人敢绑你,你先出来让我看看好不好”,穆柯蹲在地上,外面的朔风鼓进了他的外套下摆里,沉缓的“吱呀”一声他稍开了一条缝把手递了进去,“不怕啊,把手给我好不好。”

穆柯觉得若玉的指尖触了触自己的掌心,手窝里就有一小股酥软流过,像是捧了一只秋末冬初的残蝶,便是稍使些力气都要香消玉殒。只是下一刻就被狠狠地咬住了,麦芒针尖一样扎着手掌,穆柯下意识地猛地把手抽出。

管家带着人跑了过来,看见穆柯手上的牙印,忙从怀里掏出手巾递给他,惶急道,“穆二少爷,您赶紧走罢,小爷这是犯瘾了,发起疯来会伤了你。”

他吩咐小厮打开柜门把若玉揪出来就要捆他,若玉的手腕被钳制住,他吓的往后缩,穆柯一抬脚顶开了小厮的胳膊把他揽在身后,怒骂道,“我日 你妈!他又不是牲口,你们用绳栓他?!”

管家全身都是热潮的汗,手心拍着手背一脸的无奈,“穆二少爷,您就别跟着添乱了,都是二爷吩咐的,犯了瘾就把小爷捆起来,不然他不要命的撞墙。”

穆柯回身看了看若玉,他现在瘾还轻,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抽搐,一边涕泗横流一边哈欠连天。穆柯瞪了三人一眼,“滚!”

等人走了,穆柯俯身把若玉抱了起来,这把骨头怕是碰一碰都要散架了,他心里把苏少宁操骂了一万遍,可什么用都没有。

穆柯把若玉放在床上,若玉习惯性地瑟缩着躲在被子里蒙住头,行为像是失了心智的傻子,抽搐起来像是春日里一只熟睡的猫突然被人逆了毛,抖动着脊背甩毛,穆柯蹲在床边盯着他不知所措。

穆柯缓缓起身又俯身横过他的身体,交叉成了十字型,用身体给他搭了一个小帐篷,抚了抚他的脊背说,“你不要抖了,又不是筛糠,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你出来看一看。”

若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万蚁噬着,叫他疼叫他痒叫他无可奈何,他想尝一尝香甜的芙蓉膏,只一口就能不痛不痒还唇齿留香。若玉开始抱着膀子咬嘴唇,还是很痛,忍不住了自己也由不得自己控制,掀了被子就要往墙上撞。

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穆柯被掀倒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脑门子磕墙,这边的“咣咚”声响了,那边的砸门声也响了。穆柯没见过这个比窦娥赴刑场还动魄的场面,鞋也没脱忙站起身从后面箍住了若玉,斥道,“你干什么呢!不准撞墙!不准撞!”

发了疯的人也听不懂人话,活像一头野兽,不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不罢休,直哭着嚎叫,“你不要碰我!我好难受!你让我撞,撞的流血了季哥才让人给我烧烟泡……他们要进来锁着我……”

“妈的!一摊烂泥!你想撞是不是!撞我!什么时候把我撞死了我就不拦你!”穆柯眼见着怀柔政策也不中用,又听见他要叫季杏棠给他烧烟泡,火爆脾气上来又气又恼,自己抵到了墙上让他撞。

若玉撞着撞着发现铁墙变成了肉盾,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看了两眼神志不清了往他怀里钻,揽住腰哭着叫唤,“你去给我找李叔他们好不好,瞒着季哥让他们进来,我熬不住了。”

穆柯被他揽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环上他的背轻拍着,应该不算趁人之危。穆柯又骂自己没出息,妈的!生死一线的时候还想着当君子呢!

正在这时,若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亲着他的下巴去啄他的嘴,穆柯脑子里一团乱麻,暗想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谁。只听他说,“我陪你睡觉,求你帮帮我”,沙哑的声音霎时犹如当头喝棒,脑子立马清楚了,便猛地搡了若玉一把,斥道,“滚你妈的蛋!老子不睡傻子!”送上门的他不要了。

若玉跌倒在床上,脑子有些意识了,羞愧难当使劲捶着自己的脑袋。穆柯忙把他手腕攥紧了,“不准捶!”

须臾的清醒后,像是有什么外力推着,若玉又往他靠近了,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一边咬一边扯,把穆柯疼的嗷叫。咬完了这一口还不算完,沿着脖子往下啃,疯癫起来触觉最敏感,哪里咬着舒服就逮着哪里撕咬,穆柯认了命,一动不动地让他又啃又咬,“你咬!你啃!我这么好吃,你可得多吃几口!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你咬够了我数数印子加倍奉还,嘶——三倍!四倍!一百倍!”

穆柯在里面又骂又叫,仿佛发疯犯瘾的是他自己,管家被锁在外边,急的直跺脚,派人去通报,怎知季二爷睡下了,白爷压根不买小爷的账,就只能一直在外面守着。

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里面的嚎叫声停了,管家的耳朵贴着门窗听着动静,真的停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粗喘声。

若玉散了两颗衣扣侧身歪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濡湿了黏在额头上,眼角还挂着些残泪,嘴唇磨的有些红肿,嘴角还沾着些血迹,他着实虚脱没有力气再去发泄了,又羞又恼,一言不发半阖了朦胧泪眼。

穆柯就没什么好样子了,衣衫被撕的不整,领口大开着,胸前都是通红抓痕和深深浅浅的牙印子,一只鞋被甩了老远,另一只半挂在脚掌上,穆柯猛地一甩脚把那一只也踢飞了,一翻身跨腿环住了若玉摇了一摇,若玉没有动静。

穆柯在他耳边喘粗气,“怎么样,我好吃吗?瞧你的鬼样子,不是起疹子就是面瘦肌黄,不作贱自己就难受。你当你会铁头功还是铁砂掌,什么玩意儿还把手指头往墙上磨,怪不得他们要绑你,这瘾还没戒呢倒先把命玩儿没了。你糟蹋自己还要糟蹋我,脸差点儿让你抓破相,我要是不护着裤子你是不是还要啃我的屁股,啊?瘪犊子玩意儿!”

若玉闹完了乏的很,身软神疲,风平浪静了大气也不吭一个,让穆柯一个人唱独角戏去。穆柯又嘟囔起来,“妈的,一想到我屁股还稀巴烂的疼,早晚我把那畜生揍成肉泥。”

若玉没理他。

“你个小王八蛋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白给你啃,你舒服了也不给我个好颜色看?”

若玉没理他。

“唉!”穆柯泄气了,打舍不得打,骂又怕骂难听了,不能过嘴瘾只好强制着把若玉扳过身对着自己,盯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美人美在骨子里,不由自主地吻上一吻再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扯东扯西,“雀儿,你听我说。鸦片这个玩意儿能染上就能戒的,你瞧瞧你把自己耗成什么样子?你听说过吕洞宾没有?我娘说清朝那会儿洋鬼子就用鸦片害咱们,吕洞宾就把丹药藏在糯米丸子里,化成路边的小摊贩,赐药祛魇,你有上仙保佑着呢,不怕。你吃过糯米丸子没有?咦——也不叫糯米丸子,叫「如意果」,又软又甜。我爹说要送我去东北,你舍不舍得?舍不得我就不走,或者等病好了你跟我走吧,再没人要害你,我还能带你去看梅花鹿,你想不想看?你和我说句好话怎么这么难呢?也对,说到底是我害了你,你肯定想弄死我,这样罢我就留在这儿,你想咬人了就咬我想撞墙了就撞我,你说好不好?”

若玉面如死灰平静如水,倒叫“娘呀爹呀”的融了心,恍惚着神轻推了一把从穆柯怀里出来,翻身背过,兀自说道,“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正经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你早些回家去,莫叫你爹娘担了心……”

说完若玉旁若无人,自顾自地比了个兰花指捺在自己胸口,哼着低缓的戏调,“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当真道尽了自己的心思。

若玉摇了摇头,活着已够疾苦,唱出戏罢了又要牢啊狱啊折煞人,便又双手拟合放在腹前,挑起了嘴角,“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却不倒是快活煞了我。”

若玉唱了一两句,一会儿就又哭又笑,人生哪能和折子戏比,哭笑不得的入了梦。

穆柯瞧他心神还不正常,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子,悄悄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偶有北风从窗缝里拂面而来,寒凉中卷携着暗香,却不知娇俏红梅何在?只道冬末新春的最后一姝白梅在身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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