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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穆柯刚走,季杏棠就进了破庙,眼前的若玉没一点儿好样子。

脸色惨白没一点儿血色,碎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半张脸流着汗津着灰渣,含着残泪眼神颓颓的像刚死了爹娘,怎么还把长衫给脱了冲着破窗口吹风。

季杏棠担忧的走上前,抬袖子给他抹了抹脸,唤道,“梓轩,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好端端怎么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低沉醇厚的嗓音,若玉的后脊骨过了一股电流,他好不堪他要跑,可腿打着软,还没站起来就跌到季杏棠身上,他嘴唇颤栗,只把头埋在季杏棠腹间抽搭几声。

季杏棠往后退了退,若玉又往前搡了搡。

“怎么了?”季杏棠轻拍着若玉耸动的肩膀,轻笑一声,“受委屈了?一眼没看住,这会儿功夫,还能和谁打架斗狠了?”

他轻推开若玉,俯身捡起地上的长衫,若玉一把夺了过去,背手在身后,“不要。”

季杏棠茫然地看着他,垂眼一扫,地上还有件格绒呢大衣……

若玉眼睛肿腻起来,哼了哼鼻子,低声说,“我想回去。”

季杏棠也没多问,跟在他后面,若玉走路有些奇怪——腰背僵硬的挺直缓步踱出去的,到了门槛处一跨腿,手指紧紧的抓住了门框。

季杏棠上前扶了一把。

门外有冬风呼啸而过,季杏棠把大衣裹到了他身上。

庙内香火鼎盛,庙外人迹罕至。

此时白啸泓正在庙外的凯迪别克里坐着抽雪茄,喷出缕缕带着呛鼻的尼古丁味道的烟霭。

车里的烟味浓了,白啸泓下了车,歌舞升平的摩登时代,他正在以猎物的身份吸引杀手,最终将眼中钉以血肉反噬斩草除根。

然而并没有人来要他的命。

白啸泓依靠着洋车,在静谧的月色下两指夹着雪茄轻弹了弹燃尽的烟灰,又眯眼吸了一口,心腹告诉了他不得了的秘密,也许是筹码,他要算计一笔生意。

季杏棠带着若玉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四五个保镖,他看了看白啸泓说道,“人找到了,该回去了。”

保镖躬身打开车门,若玉正要上车,白啸泓稳着步子走到他身旁伸手扳起了他的脸,若玉怒瞪着白啸泓,白啸泓的眼里却满是不屑和鄙夷。

季杏棠微微蹙眉,低语,“大哥……”

白啸泓用力扳起若玉的下巴,他想:他要闹,不要脸面的闹,闹的越大越好,闹的沸水煮了上海滩最好,闹的大街小巷茶楼烟管、闹的妇孺皆知白爷被个兔子带了绿帽子最好。

“第一口肉我没吃着让姓穆的小子打了野食?婊 子!”

充满压迫感的声音伴随着掌掴声如雷贯耳。周围的人在压抑的氛围中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有人咣咚撞到车上的声音和那个倔强的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季杏棠一脸的诧异,一贯的风度翩翩斯文儒雅被这个人消磨的一点儿都不剩。他冲上去狠狠地揪住白啸泓的外襟,咬牙切齿地怒斥道,“梓轩到底欠你什么了,二话不说把人绑了,整整三年,一口一个婊 子往他身上泼脏水,现在倒好,你有权有势有心腹有眼线,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糟蹋,你安的什么心!我都忘了,像你这样的孬种心肝早被癞狗叼了去,吃的渣都不剩!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是你下的圈套!你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贪婪纵欲,口口声声说在乎我,你就是这么在乎我,那是不是我在乎的东西都毁在你手里你才高兴,是不是把我折磨疯了你才满意!是不是我下地狱去给你赎罪你才能过的舒坦!看起来一本正经一肚子黑水的是我,那你呢?!衣冠禽兽表里如一从里黑到外的畜生!你就不怕遭了报应,你就不怕遭了天谴!你不怕你来烧什么香拜什么神!就你有心思就你有魄力就你有手段就你能只手遮天,其他人都烂泥不如!你给我记住,我季杏棠离了你白啸泓照样活的好好的,你白啸泓离了我季杏棠就是一摊烂淤泥,扶都扶不上墙!你别以为我骨子里犯贱离不开你,那是我可怜你,比对大街上要饭的、瘸腿瞎眼的阿猫阿狗都可怜!你非得把事情做绝了不给他留后路,你非得把他往死路上逼,我告诉你,只要我季杏棠还有一口气儿在,就把他殷梓轩当大佛供着,你管不着!哪怕还有点儿情分在你都做不出这种畜生勾当,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也醒醒吧,十年的情分早就被猪狗吃了,渣都不剩。”

季杏棠脸红脖子粗,把心里的话全都砸在白啸泓身上,他还该守些什么,自己的付出没有一点儿回报,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还想着拿壳子去和他做生意,这样丧心病狂的人骨子都坏透了,早没救了。

季杏棠松了手,眼角湿了,不知道是心真的疼了,还是硬性的生理泪,只佯做无事,一甩手擦掉。

他转身离开,抱起了地上的若玉,宽慰道,“没事儿,回家。”

白啸泓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下看着季杏棠冷漠的背影闷哼一声,一脚踹在了车门上,车门凹陷了大半,车子猛烈地晃荡。

他完全忽视了周遭的人,眼里冒着火只看见季杏棠抱着若玉,嘴里也不饶人,“你的账算的清楚的很,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舌头舔刀尖险中求来的,到你嘴里就是理所应当,合着我弄回来的就该我养着,好生的当爷伺候着,我养得起一个婊 子,我谁都养的起,你怎么不让我去普度众生!收起你那套大君子主义,我用不着你季杏棠可怜,就是骨子里生了蛆把我蚀烂了也用不着你可怜!你当你是谁,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都掂不清,一声季二爷能把你吹上天,一句道义让你自以为是这世上的救世主!你嫌弃我,我要不要自我剖析一下,把我的心肝挖出来让你季杏棠瞧瞧到底是黑还是红,给你数数我有多少个心眼、藏多少心思,再把心肝揉碎了让你看看情分还在不在!就你是活菩萨玉观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离得开我,现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倒是玩的好一手翻脸不认人!我白啸泓这辈子杀人无数,谁都能算计,自己的亲兄弟枕边人都能算计,算计一个婊 子还用不着你来谴责!我下地狱又怎样,见了阎王老子也会说:我作恶作的还不够,你再赏我几年寿命让我把坏事都做绝了才好!你季杏棠管不着!仗着自己在我这儿有些分量,真把自己当颗蒜了,我在乎你?!在乎的不得了是不是?你季二爷记性差的很,忘了怎么坐到这个位子的,我告诉你,那是杀人杀来的、贩毒贩来的、拐卖拐来的、是你季杏棠爬床爬来的!你和这个婊 子可真是绝配,他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人干,自以为干净的不得了,碰一碰都觉得被别人糟蹋了,非得干透了才能老实!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上了贼船这辈子都不干不净跑不了。”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更何况现在寒冬腊月,这些话像冰渣刺在了心头。

季杏棠面不改色,玲珑眉眼微动,眼角的那颗小痣都泛着哀恸。

夜幕沉沉,远处的枯木丛都泛着暗紫色的光,季杏棠脚步微滞,稍稍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气急败坏的人,满目的哀怨,只是都消融在夜色中,谁也看不见。

他走了。

季公馆是被搬了个空,除了稍微气派的洋楼壳子,里面落了尘什么都没有室如悬磬,地下室的烈酒都被搬走,让人大醉一场都不得愿,这是他对自己的占有、所有的都要占有。

他是走不了的。

十里洋场,满目的灯红酒绿,各大剧院、舞台灯火辉煌,悦耳的交响乐响起,一排排妖冶的伴舞女郎,这样暧昧又撩人的夜,很多人都在销金窟窿的欢歌笑语里醉生梦死。

嘲笑,刺骨的风里都是太太小姐的胭脂香粉味。

黄包车上若玉倦了困了就阖眼了。

他睡的很稳,季杏棠把若玉身上的大衣给他裹紧了,捂住他的耳朵,莫让世上纷杂的歌把他吵醒了,又吩咐了车夫,“稳妥些,一品阁旅馆。”

若玉再醒来的时候躺在绒暖的床上,米黄色的被褥遮了他半张脸,下身黏腻刺痛腌臜不堪,肚子很疼脑子很懵身体很凉。

季杏棠刚从外面回来,脸上罩了一层深夜的雾霭,看见若玉醒了,让自己笑出来,“梓轩。”

虚颓的一声,“哥”,嗓子也疼。

季杏棠坐到床边,看若玉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一点儿血色,心疼的紧,“梓轩,身体难不难受?我带你去洗个澡看看哪里伤着没有。”

“我自己来。”

若玉在澡盆子里坐着,缭绕的水汽把他熏透了,皮子底下凝滞的血液也会动了。他想:他总不能去警察厅控告有人强暴了自己,他早就不信了这世道,到头来判来判去无非是大少爷和奸了一个兔子。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不是什么玩意儿,怎能任人欺凌,他要弄死这个人,再去偿命也无妨。

季杏棠吩咐侍者专门去汇中酒楼点了薏米粥,深更半夜在大酒楼点一碗粥,滑稽之谈。季杏棠竟耍了倔驴脾气,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固执又憨态,就要。

季杏棠帮着若玉收拾妥帖,若玉的脸色才好了些,吃了粥食看起来有些气色,最起码不是死气沉沉的。等到入眠的时候,第一声鸡鸣都响了起来。

季杏棠看了看手表,三点了,休息不了多长时间,就想直接去豪冠处理债务。

他叮嘱若玉好生歇着,若玉缩在被子里,“哥,我有话和你说,我不想让你走。”

柔情似水忧郁又幽怨的眼神。

刚才算是和白啸泓决裂了罢,那他的事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生意他自己去做,他的账他自己去算,季二爷谁爱当谁当。

脱了鞋袜外衣睡到了床上。

若玉蜷缩成一团,把脚丫蹬在了季杏棠腹肚上,把头埋在被窝里,头顶着他的胸口,“哥,都是我错了,都是我自找的怨不着别个。”

季杏棠把若玉揽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头顶,轻声说,“傻子,有人做歹作恶防不胜防,怪不着你。”

“那我要是说……我要是说……”

“嗯?说……”

若玉使劲抵了抵季杏棠的胸口,脚掌也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哥,我要是说是我有毛病你会嫌弃我不?”

季杏棠握住了他的脚掌,笑着说,“別搔我。我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毛病我不知道?就那些矜贵、倔犟、挑食的毛病,讨喜可人,不要改。”

若玉嗤嗤的笑,尔后平静下来,“哥,我同你说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白啸泓给你使坏?你咬了我我就害了病,做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干些……那种事……龌龊极了,我还以为只是做梦的,谁知道真的有人来轻薄,我还问你是不是你偷进了我的屋,原是那个无赖,我……我、我不知道是他,也不知道和他亲了多少嘴儿,他就缠上了我,这么算来,到底是谁的错,若算我招惹了他我岂不是哑巴吃黄莲打了牙和血往肚里吞,若是他强逼了我我是不是该弄死他再给他偿命。哥,有些不堪的心思我也不敢告诉你,除了你我又不知道和谁去说,我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我先前想,如果夜里的人是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想和你私奔,可我般配不上你,况且现在我更般配不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个混账,我有病,竟然觉得……觉得……莫不过圣人说食色性也,我到底是一身的俗气不敢污浊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季杏棠这才惊觉是自己疏忽了,整天忙的焦头烂额,都忘了梓轩长大了,身边又没有什么告诉他人事的人,知道的一星半点约摸着也是从戏本里学来的。他性子柔骨子硬长的好,从北平把人接回来,在上海滩露了两三面,人人都知道白爷有这么个宝贝,出去一遭就惹了这么个劣犬。

季杏棠心里也明镜似的,白啸泓要是真的想要他,就这细胳膊细腿别说给他把刀,就算给他把枪他都敌不过,白啸泓只是想拿他胁迫自己,不要他是怕真的把自己惹毛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把每一步都做的恰到好处也为难他了,说不准是他自己硬要往刀刃上撞。

季杏棠冷静下来,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丢了心的可怜人。

“梓轩,你先告诉我那姓穆的小子是不是穆如松的二儿子叫穆柯?”

若玉拱拱脑袋,“嗯,就是那人渣。”

“我再问你,你是舒服的多还是难受的多?”

若玉抬头看了看季杏棠,又低下头,“哥你这么问,身体我又控制不住……舒……可是心里难受,直想把那畜生撕碎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

“做梦的时候,我是杜丽娘你就是柳梦梅,我是杨贵妃你就是唐明皇;现实的时候,为兄为长为亲人为依靠,我也不知道拿你当什么人,大抵就是心里人。”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缓着声音说,“你哪儿有什么毛病,再正常不过。我盘算着先去找穆如松说说这事,若是穆柯有心悔过,你也别把这事儿放心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让你长个记性出门在外的注意着点儿;若是死性不改一意行恶,别说你饶不了他我也饶不了,动刀子也得替你出了这口气。”

季杏棠想了想,还是不能把这事儿闹大,私下了了,再赶紧把若玉送到王少卿那儿去,“你放心吧,能做的我都替你安排妥帖,有什么事儿也千万别憋在心里。长兄如父,你喜欢我也很正常。”

季杏棠又想了想,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想人事的时候,谁开了荤还能一直吃素,又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你想不想姑娘?”

若玉只迷迷糊糊的说,“你身上的味道好闻……”

又一声鸡鸣,季杏棠笑了笑,让若玉把手脚舒展开,让他睡踏实了。

季杏棠却睡不着了。

他身上的味道是沉香的味道,这才惊觉他恨这个人也爱这个人,恼这个人也喜这个人。

他对白啸泓的感情好比若玉对自己的感情,他比若玉更透彻,他明白他爱。自己十二岁就跟着他,一晃眼十年,在他身边酸甜苦辣都尝过,他是年少的欢喜,喜欢的少年是他。

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那根皲皮的木柱上有一道又一道的刻痕,不是岁月留下的,是白啸泓亲手刻上去的,他亲手记下糖儿今年又长到了哪儿。

他找工匠做了一个小木盒,说把他掉的牙齿都收集起来,不扔到房顶不丢到地沟,让他再长不出牙当个说话漏风的豁嘴子,那年后他只掉过一颗牙。

簇新的木盆里藏着蟹壳酥生煎包,偶尔能翻出来几块蜜饯,就一口能把他甜一整天。

他笨手笨脚地学着自己削水果,总是不能一刀不断地削下,佯做气恼地塞进自己嘴里。

……

这么多,他想也想不完。

怎么能不爱。

季杏棠伴着这些温馨的碎片沉沉的睡着了,隽永又悠长。

可是梦里并不舒坦,那些回忆让他不适,鬼压床一般,他睁不开眼。

众声纷沓,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白啸泓满手的鲜血,脸上还有一道血痕,他把斧头递给自己,怒喝道,杏棠杀了他。

烟雾缭绕香粉弥漫的妓院里,他光裸着脊背在女人身上耸动,画面一转,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围着他和他的画架,他说,杏棠你来看看我画的好不好。

狂风骤雨的晚上,他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白啸泓拦不住便粗暴地在他身上发泄,心和身体都是被撕碎的。他说,这是一笔交易,季二爷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怎么能不恨。

季杏棠睡的不安,睡的害怕,总是睁不开眼便一路疾跑,路也没有尽头,可能是累了,画面才转了过来,眼前却是一片空白。

实在是因为小时候苦难的日子过得太多,那个人给他的温暖也多,再想起他坏透了的时候就像惊弓之鸟,闻弦心悸。一旦安定下来,还在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就怕劫难临到他的头上,他劝他改正他偏不听。哪怕再叫他去过那种觳觫战栗,腹如雷鸣的日子他也心甘情愿,最起码不虚伪不冷漠能苦中作乐能甘之若饴。

大上海是一个多姿多采,波谲诡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红皂白,五花八门的大染缸,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这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红尘十丈,又有多少英雄不在这里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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