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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众才子争锋画舫,诸朝臣契阔谈咽

请客吃饭这事儿,锺聿宁原本想随便找家酒楼,想著大家能有个说话的地儿,把误会都说清了就好。林蓬却是个好事的性子,哪里肯敷衍了事,特意到西城沈家别院里请出了盟鸥和晴弓,又借了晴弓在行业里的名声租了条越莲湖上最有名的茭白船,当真是雕龙画凤,精致非常。任晖还不怎样,沈约远远一见便知个中有异,越莲湖做的虽是这行生意,湖上两艘母船却长年停泊在港,向不外租,这“白莲”便是其中之一。他心下琢磨著海路也不是笨人,怎麽就没将这情形和自个儿老爹在这风月场中的威望联系到一起?

更奇的是,另艘母船上也是红烛高照、灯火通明,虽还没见人影,宴饮的架势却摆得十足。时近六月,暑意渐起,越春城偏北,虽不算太过难熬,湖上却也是热气蒸腾,而这两艘画舫上却是风荷暗香、一脉清凉,盛冰的盆子四处搁著,宛若那些贵重的冰块不要钱一般。

任沈二人到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码头没有行人,明显是早已戒严,对面那艘“清角”舫周围满是军士。“什麽人有这等阵仗?”沈约大奇,“京城四少,范林任廖”今儿个有四分之三都聚在自己这桌上,为免事情闹得太大收拾不了,自己连睿王府那位瑞宁世子都请来压阵了,却不知那船上还能请到京都哪家的公子哥儿。

任晖早认出那边站岗的是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不由得皱起眉头,沈约看他面色不愉,忽地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东宫那位又玩微服私访?”飞雪楼一事之前他未并见过太子,只是想到能让迟君和秦枫作陪的人不多,才大胆猜测,没想到这才半年功夫,又有幸私下再见。

早该猜到了,不是朝臣家的公子哥儿,自然就是皇家的那位。

任晖淡淡啐道:“这麽大的排场,微服个屁。”

他出身虽贵,却一直居於行伍之中,面冷心慈,最是疼惜军士。知道守在那艘明晃晃的画舫外的士兵嘴上不敢说什麽,心里却个个在骂娘,他们被逼著在外头站岗,船上的贵人们却能在凉风里坐拥美人。

沈约也不劝解,憨憨一笑,掰著手指头开始数起来,“太子的话,大理寺和鸿胪寺那两位肯定要来,廖相虽是天子门生,廖谨修却是太子近人,一定要到的,无怪乎防卫如此森严,虽然不及皇宫,却也快赶上飞雪楼了。”

任晖明知他话中有刺,却也并不点破,只继续帮他算著:“礼部崔岩恐怕也会来。”

沈约一脸单纯无辜地问道:“太子请客,枢密院不来人?”

任晖轻轻摇头,“胡副使和顾副使都是聪明人,不会来的。”

沈约恍然明了,太子结交朝臣陛下固然喜爱,然而对太子笼络军方意图掌控军权可是大大的不喜爱,所以太子对军方不仅不能刻意亲近,还得可著劲儿撇清,看来咱大应朝这位皇帝陛下对於军方的控制果然严厉非常。

人未来齐,画舫仍泊在港口。今日做东的名义上是锺聿宁,来的最早的却是林蓬和两位姑娘,故而任沈两人刚上船便见林蓬半拥著晴弓,在八仙桌旁吃著小点,说著闲话。沈约面色不动,内里却暗自叹息,心道海路这顶帽子的颜色可委实不咋地。几人中他们情分最佳,锺聿宁忙著应付几个舞女的侍奉,林蓬也不来招呼他们,打个手势,自有秀美佳人前来伺候。

任晖是第一遭在画舫上吃酒,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只见虽雕梁画栋而不显繁琐,船泊的位置也极讲究,湘妃竹的帘子细细卷起,透过镂空木窗可见波光潋滟,暮色中远山淡水,宛如画卷。今日人来得不多,虽租了大船,却只用了一片花厅。但便是这一片花厅中,倒有九把沈甸甸的楠木椅子,椅背上金丝游走如细篆,桌上搁著剔红望月图十格小盒,里头是江南细点,盛酒的沈香木雕山水杯色泽古旧,当是前朝旧物,盛的酒更是二十年的竹叶青,浅碧色的酒浆如美人明眸荡漾......整个布置竟比宫中还讲究三分。任晖见惯奢华场面,仍是看得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林蓬放开身前佳人,微微一笑,“彦升莫恼,这船可不是我家造的,越莲湖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之一,自然要豪阔些。”

任晖按捺下心头不快,淡淡一哂:“我倒不是气你豪奢,只是佩服这造船之人的手笔。家具如此,船身的木料可知,无怪乎此船吃水极深,今日虽有微风,船却丝毫不见波动。”他顿了顿,“今日不能让世衡付账。”

林蓬莞尔一笑,“卖了他也付不起啊,晴弓与越莲湖的彭老板有旧,友情价。”

任晖面色稍霁,晴弓见状浅浅笑起来,剥了粒莲子到林蓬嘴边,“为你省钱,职责所在。”

任晖自与林蓬说话,沈约却盯著他身旁晴弓。晴弓平素待人温柔中有戏谑,亲切里有疏离,用这看得吃不得的调调拎足了男人胃口,今日却是极大方地展露笑容。沈约定睛细细打量,发现她显然是仔细妆扮了一番,一袭素白长裙上绣青莲数朵,将绽未绽,和髻上一支粉彩缠枝莲纹发簪相映成趣,莹白的耳垂上是银丝缡纹坠子,整个人清媚里透著贵气,坐在幅巾青衫的林蓬旁确是一双璧人,但若换成任晖那身蛟纹紫衫,无疑更为相配。

沈约被那霁红石绿的柔美色泽一迷,眼中闪现一丝怪异神情。晴弓犯了个战略性错误,这般打扮便不该坐那样位置,任晖可不会像自己这样,盯著好友的心上人猛看。

正当他心里算计时,锺聿宁好容易逃出了几个小姑娘的纠缠,得空道出心头疑问:“你们注意到对面那艘船了没?”

林蓬轻笑不答,沈约接口道:“想忽视也很难。”

他现在需要个实诚人道破大家心中的疑问,而锺聿宁不巧正是个实诚人,“我不懂,按理说太子要在那边上请客,彭老板断没有胆子将这青莲租给我们。”

沈约面容困惑,望向任晖,任晖却似乎全没注意到晴弓和沈约的视线此时都投向了自己,只顾著与怀里佳人打趣,沈约晓得他虽悍烈,平日里仿佛无法无天的模样,但一直秉持军方不干政的原则,对朝事一概不理,知道没法逼他开口,只得自言自语道:“希诚和宝生这时还没到,莫不是有什麽事儿耽搁了?”

“宝生会来的。”任晖简简单单一句,却颇有力度,锺林二人给沈约撩起来的心绪顿时安定了下来。沈约肚里暗笑,任晖这话的言外之意不可谓不明显,看来他虽不理政事,却还是对范希诚的反常反应留了个心眼。既然有心调查,最近范希诚和贺府走得这麽近,当然也瞒不了他。

军方若是真想打探消息,自然比正经朝臣迅速地多。

“也对,京都守备师都来人了,禁军搞不好也得出动。”林蓬眉宇间似有疑惑,“可范伯纵使忙著,也忙不到希诚头上啊。”

沈约一双小眼笑得眯起来,这火烧得不错,再加一把柴吧。

“忘了跟大家说,希诚升官了,现在是右侍郎。”

林蓬奇道:“哪来的消息?世衡怎麽没听说。”

沈约老实交待:“我昨儿个调到了工部,希诚的调令还没下来,但部里人都已经知道了。”

“哟呵!”林蓬又惊又喜,“本以为希诚升得已是极快,没想到安仁你也出息了!在哪个司?”

“河运司。”沈约有些窘迫,白胖的脸颊抖了抖,眼里难得现出几分羞意。

林蓬长大了嘴,真个吓了一跳,从协律郎到河运司虽只升了半级,待遇可天差地远。晴弓正给林蓬剥莲蓬,闻言也是暗自心惊,河运是肥得流油的差使,多少人魂牵梦萦的金盆子,她早知刮地皮的大计少不了河运一环,只是没想到少爷居然亲自出马。任晖哑然失笑,“沈叔真有本事,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想进河运衙门,你倒好,闷声吃猪肉。”

依他们交情,原本无须拐弯抹角,反正任家也不是什麽清水衙门。沈约一径地笑,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他的愉悦心情。众人闲话间,几抬上品大轿趁著暮色行向这越莲湖畔,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大人物乘车而来,後面跟著几匹高头大马,应是军中人物。

任晖与诸人闲聊了几句,又跟怀里美人儿说了些顽笑话,便向沈约使了个眼色。他耳力最好,远远地就听到车马声,沈约佯作不知,自顾自与佳人调笑,任晖瞪他一眼,起身向众人道:“虽说不请咱们,该有的礼数却不能缺了。”锺林二人早想出去迎了,能面见太子,这是何等的荣耀!然而文人清名,总不好谄媚太过,听任晖这麽一说,登时找著了台阶,!!地赶著下了船。沈约暗自齿冷,将不自觉上挑的眉角向下扯了一点,跟著慢吞吞地上岸。

原来怎样的傲骨,在皇权面前也就是绕指的棉花。亏他还有所希冀,全是妄想。

若有日那位皇帝陛下要对付他,这些朋友定是第一个冲上门抓人。

迎面而来的轿子不下十顶,太子这次并非暗访,淡黄的小轿周围是六名内廷带刀侍卫,而後头的车马随轻车简从,却也都标明了家徽,廖迟秦崔几家都在他们意料之中,而之後的两顶栗色小轿上赫然绘著范府的家徽!

未有一语通知,范希诚的轿子就这麽出现在了太子一行的队伍里!

“好一个弃暗投明的范希诚!”林蓬低低骂道,晴弓忙捂住他嘴,拉他退後一步。锺聿宁虽没说话,一向清明的双眼却黯淡了几分。只有任晖,一反常态地保持恭谨,垂首立於道旁。沈约摆出恰到好处的惊异和愤怒,心中却暗暗冷笑,刚刚跑得比谁都快,现在又在装什麽清高。十年寒窗苦只为卖与帝王家,太子和朋友同时请客,陪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抱上廖府和太子这两条极粗的大腿,锦绣前程指日可待,有什麽问题?没想到几年下来,林蓬仍是这麽幼稚。

世衡却明白了许多。

当然,最清醒的还是任晖,依旧是任晖。

这清醒基於任家对皇族的纯忠和对自身实力的绝对信心,所以他们不觉得屈辱,也无需逢迎。这种忠诚不会因为对上位者的不满而改变。沈约暗自叹息,熏天权势、忠犬态度,无怪乎他老爹老妈旁敲侧击软硬兼施也要自己保持和任家的良好关系。

不过无妨,消灭任家极其艰难,这他早有心理准备。

他终於意识到,不管任晖知道多少、作何态度,都不可能影响到任家的忠奴立场,既然任老爷子是知道一切的那个人,任家的存在便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胁。

他不指望能一举吞下任家,只希望能同时挑起皇族和任家、任老爷子和任晖之间的矛盾,双管齐下,在这张庞大的网中制造出一丝裂缝来。

正如沈约的判断,任晖很清醒,所以范希诚的所谓“背叛”他并不如何生气,苏宝生领著禁军布防也在他预料之中。他所想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实人锺聿宁刚刚提到的:为什麽太子今日会毫无征兆地在这越莲湖畔请客?为什麽明知太子租了清角,那个所谓的彭老板还敢把这白莲租给他们?为什麽这附近戒备如此森严,他们上船却无人拦阻?

一直留意观察他的沈约觑见他难看脸色,知道任晖见事极明,已经找得了事情的关窍,可惜个中原因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知道御史台清正廉明的林中丞是天下最大的妓院老板的人最多只有十个。

知道这位林中丞手下有著庞大的消息网和军事力量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而知道这位天下最大的妓院老板和军火商已经归顺了他小沈公子的人,只有一个。

就是小沈公子自己。

连晴弓都不知道,她以为放她平安脱藉是沈约和林中丞的一笔交易,却不知她这位前任老板早已“弃暗投明”。

沈约一向自惭自己策划阴谋的能力不如一宁,但今天这出,他自己都很得意。

他现在只期待,任家的杀手胆子千万要大一些。

轿帘掀开,一身淡黄色服饰的太子殿下雍容地下了轿,一抬眼便看见任沈等人站在码头迎著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错,虽说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以任晖如今的权势,这种尊重正是他所需要的。

任沈锺三人抢先行礼,林蓬犹豫了一瞬,跟著拜伏下去,太子微笑道:“今日本宫也是出来游玩的,无需拘礼。”伸手扶起,又道:“早听闻京中才子以任林范廖四人为首,今天廖公子和范侍郎也跟我一道,不如大家并作一船,也好切磋一番诗文之道。”众人连道惶恐,却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喜之意,唯有沈约肚里骂娘,他倒不是心疼租船的银子,只是他花了这麽多力气造出这个局,可不是为了和廖谨修那兔儿爷一起吃饭的。

与任晖不同,他这人一向最小心眼,他才不管太子爷要吃哪家天鹅肉,廖谨修既然敢摆他一道,他就要阴死丫的。

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廖谨修那一场赌局,他哪能名正言顺地入闱大考呢?虽说这迁怒有些蛮不讲理,但年轻人岂非就是不讲道理的?

不一时,後头的轿子也纷纷停下,两艘船中众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赶紧出来迎著,太子瞅著晴弓嫋嫋婷婷地福下去,眼光一亮,沈约肚里暗道不好,乖乖龙的东,晴弓可是他要放到任晖身边的大杀器,若是被太子要走了可怎麽是好?再转念一想,这可是大应朝未来的主子,两相比较,还是攀太子毕竟划算。何况太子也是一表人才,这买卖怎麽算也不亏。於是无视晴弓幽怨的眼神,沈约麽指和中指搭了个圈儿,小指朝著太子微微一弹,示意她著力讨好。

一群人站在两艘船之间,正准备进去叙话,又有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太子好奇回头,心想还有谁架子比自己还大,到的比自己还晚?

众人也望了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位富态的公子哥儿,神光内蕴,举止从容,他并没有穿著表明身份的服饰,但众人自然认得出来,不免有些意外。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睿王世子李瑞宁,睿王爷不理政事,只这位世子也颇为闲散,该上的朝上,当请的安请,不该理的闲事却绝对不理,只喜种花弄草,从不与朝臣多打交道。是以他地位虽清贵,又是年轻一脉,太子却并未想到要著力争取这位堂弟的支持。

世子环视众人,微微一笑,先对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连道意外,以他为首,众人连忙对世子行礼。

虽说沈约假假也是个前准驸马,但这里都是年轻一代中最金贵的人物,根本没他讲话的地儿,於是他保持著此时最该保持的沈默,静候世子开口。世子心中暗诽,你母亲要我扶你上位,你倒好,死不出头,尽让我难做,他也不加解释,走到沈约面前笑道:“死皮赖脸地拖我出来吃酒,怎麽现在却变成了锯嘴葫芦?”

他语气不客气,神情却好生亲昵,便似多年老友一般。众人喔了一声,俱是心中暗惊,这沈约好大本事,居然连睿王世子也请了过来。沈约却暗自叫苦,那麽多帮忙的法子,李瑞宁却偏偏要把他往前台上推。

他不知如何应答,只好摆出惯用的痴呆笑容,唯唯诺诺地应承著,“外头没冰热得慌,大家要不要先进去?”世子一愣,旋即笑出声来,好你个沈安仁,无能子弟样扮得十足,当真是唱念做打样样来得。向太子一躬身,并上了那艘清角舫。

太子发了话,沈约这边自然早招呼著姑娘们换船,一不顶事的舞女犹自傻愣愣地问:“那我们准备的菜怎麽办?跳舞的行头也搁在船上。”沈约水晶心肝,哪里见过这种笨蛋,顿感无语,一抚额长声叹道:“太子爷还能饿死了你不成?”

白莲清角两艘船布置几乎全然一致,船上服侍的姑娘水准却明显有别,虽都是美人如玉,这边的却明显受过特别训练,个个温柔静默、目不斜视。

船行,宴起,姑娘们安静无语,开始为各桌上的客人布菜斟酒,下头歌舞也演起来了,只是虽说经过了特训,但面前这麽多年轻的公子哥儿。姑娘们地心中依然止不住地紧张,斟酒的诸女是清角舫上的,还不怎样,沈约从船上带来的那些舞女却都是面色苍白、姿态僵硬。

海路他爹训女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沈约自是了解自家下属的演戏本事,暗道装得不错。他再瞧一眼坐在太子身边的晴弓,果然也是下颌内收,手腕发抖,表情含羞带怯,活生生一只强抑惊恐的小兔子。自己的运气真是极好,沈约对晴弓的表现十分满意,此女如斯聪慧,日後外头黑锅狂罩,枕边阴风暗吹,假以时日,何愁任家不倒、大事不成?

他却不知这些女子并非作假,而是真吓得不轻。他自己生於皇家,虽自幼活在惊险恐惧中,骨子里却从未有过对皇族的敬畏。这京都里他最忌惮的,还是任家那位老爷子。

本来在这花厅当中,有身份和当朝太子平视说话的,就只沈约一人。

妙的是,尽管对自己的真正身份还稀里糊涂,沈约却敢趁著低头喝酒之际小眼乱瞄,观察那些新贵们的神情,看得另一桌的任晖是心惊胆战。他是公侯之尊,身份超然,虽谨遵礼节,却并不多麽担心遭人诟病,而锺林沈三人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没资格坐在这里的,倘不护著他们些,一旦出了什麽差错,日後在这京都里就不用混了。

不止是锺聿宁等小官儿,就是廖谨修秦枫等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本计划将今日聚会做成本年轻一辈崛起的象征,而睿王爷和任晖的参与,既是意外之喜,也让他们十分心惊,尤其是沈约与睿王世子的交情更出乎他们意料。

今日得到的信息太多。

而心思细密的几人,更是在猜想任晖在邻船上请客的目的。没有人怀疑到主人不是任晖,在他们看来,沈约就算有了睿王府的支持,比起军方第一高门任家,还是不够看的。至於其他几人,他们根本未加考虑。

沈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负责防卫的是京都守备师,船上撂著任家长孙,这时候太子若出了什麽小小的安全问题,这失职的罪名是板上钉钉。再玩场行刺太子的话,足够让任家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当然,他不会把事情做得这麽绝。他也知道,狗急跳墙,真把任老爷子逼急了,对方铁定会把自己维茨贵族的身份抛出来。

他只是想削弱一些皇帝对任家的信任,给接下来的削权找个适当的理由。

沈约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体察圣意了。

如果太子选在绿橙楼或是洪春楼请客,或许还难以安排一些,但越莲湖夜景之美却是沈约转了十七八个弯送到太子耳边的。而今船立湖中,四野无人,岸上兵将援救不及,岂不是天造地设的刺杀之地?

他相信自己的属下可以闹出一场大乱子,也相信维茨人不会错过这个混乱的机会。他更希望,任家的刺客趁著这场浑水来一把火中取栗。

他们非来不可,因为他已经连著旷工五天,根本没出过家门。

这场中尽是文臣,有能力援救太子的只有任晖一人。

但他和太子同时遇险的话,任晖会先救哪一个呢?

他也想知道答案。

隐隐的,沈约压下那一丝期待。

开弓没有回头箭,难道事到如今,他还在给自己找一个对任家留情的理由?

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不好意思一开场便吆三喝四地抱著美人讲荤段子,尤其是太子爷刚刚还说要切磋文道,一时间只见四周无白丁,交谈必引经,沈约心里叹息一声,低头继续喝酒,暗道幸亏这才五月中,天气不是太热,不然这什麽劳什子宴会上又不敢抱美女,还要听酸词儿,再被暑热一蒸,真要变成醋溜土豆丝了。

尤其是林蓬和锺聿宁二人似乎真被这大阵仗吓到了,一个放怀喝酒,一个闷头吃菜,除了太子爷问到自己时吟诗一首,竟没个抬头的意思。沈约此时满怀兴奋,早顾不得林锺二人先前的谄媚行为,只想找人插个科打个诨,放松一下过於活跃的神经。所以看他们紧张反倒有些内疚,林蓬不说,那就是个放浪形骸的浪子货,自己把晴弓往太子身边送的时候就料到他要发作,但锺聿宁这小子好歹也是个六品小官,怎麽仍是一句好话不会说?不会拍马屁也就算了,被自己这麽一闹,这乌纱只怕都有危险。

文人酸,才子大酸。今日四大才子俱在,虽有一个喝著闷酒,毕竟还剩仨,任晖向来不耐这等场合,只象征性作了两首便罢,可到底还有两个无耻烂货,沈约肚里暗诽,再看场中范廖二人你来我往,那叫一个文辞飞扬好句迭出,当真是颂扬共马屁齐飞,赞歌与狗腿一色,只听得太子小龙颜色大悦,连连点头。见太子心情甚好,廖谨修大胆建议,“沈尚书惊采绝豔,虎父无犬子,沈公子既是今年榜眼,文采必是好的。何不让沈公子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他这话说得很是得体,瑞宁世子上桌後就未曾提起沈约,众人还在琢磨著如何相待,已经忽视了他好一会儿,刚好找个由头与他亲近。自然也免不了再赞一番新科状元廖公子的温和谦让,文采斐然。瑞宁世子更是微笑点头,乐得看戏。

可惜他这番好心沈约却并不怎麽受用,爹那老狐狸要与廖家亲热,他可不是廖公子手里的面团。沈约这人表面上做足小丑模样,心气却是极傲的,哼哼哈哈半天後竟然自承才学不及,宁愿罚酒三杯也做不得诗。廖谨修面上无光,大是不愉,他两次给沈约铺台阶,前次为任家,今次为世子,没想到那小子总也不领情。当即冷笑道:“都说沈叔和云姨是不世出的人物,没想到安仁兄这般不给家门长脸,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言,只是借父余荫的二世祖?”

这话说得尖刻,场面一时有些冷,廖谨修一口一个沈叔安仁,自是扣紧了私人挑衅,而非朝臣相争,沈约知他激将,眼光一冷,面上却不动声色, 笑容可掬拱手称让,胖胖的娃娃脸上赘肉微抖,一副好声好气大阿福模样。

但还是透出了骨子里那点阴冷煞气。

廖谨修不以为然反以为辱,任晖这边也是一样的火气满胸,若放在从前,他定要好生修理廖谨修一番,借机让沈约大出风头,然而今时不比往日,是以才忍到现在,但此刻眼见沈约受辱,他终是按捺不住,沈声对身旁世子道:“可否借纸笔一用?”席中论身份他属第三,正坐在瑞宁世子下手,世子早想看这场热闹,笑吟吟地向跪坐身後的亲随一摆手,立即有纸笔奉上。任晖大笔一挥,随即抛出一张墨迹淋漓的六尺长宣。那亲随能跟世子出行,自是个机灵应变的,当即高声念道:

骥子跼且鸣,铁阵与云平。

汉家嫖姚将,驰突匈奴庭。

少年斗猛气,怒发为君征。

雄戟摩白日,长剑断流星。

早出飞狐塞,晚泊楼烦城。

虏骑四山合,胡尘千里惊。

嘶笳振地响,吹角沸天声。

左碎呼韩阵,右破休屠兵。

横行绝漠表,饮马瀚海清。

陇树枯无色,沙草不常青。

勒石燕然道,凯归长安亭。

县官知我健,四海谁不倾。

但使强胡灭,何须甲第成。

当令丈夫志,独为上古英。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先前那些“夏月扬明辉”“泰岳山峰盛泽长”之辈不免落花流水,便是范希诚刚刚的“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也差了好大一筹。太子连声赞道:“言壮而情骇,当真将军霸气!彦升文武双全,当真不愧才子之名!朝廷有此良臣,是我大应的福气啊。”有人领头,众人自是赞叹不迭,廖谨修虽小声批了句“不避危仄,有伤清雅之调”,诸人却都佯作未闻。瑞宁世子则是微笑颔首,颇为打趣地看著任晖,心道这明显是你行伍中作,你要帮沈约找场子,却搬出自己诗作,未免太假。

任晖鼻子哼哼,淡淡道:“此乃彦升初赴边关之时,安仁送别之诗,虽是幼年旧作,但彦升一时记不起其他,廖公子先前品评沈叔惊采绝豔,安仁家学渊源必有大才,此诗应该也当得起。”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投向沈约的不再是等著看笑话的眼神,而是充满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今次大考虽消解了部分沈约的恶名,然而众人成见已久,总以为沈家父子联手科场舞弊,加之沈约高中後一直无甚亮眼表现,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再看这诗,当真当得起陛下“锋发而韵流”的点评,何止锋发而韵流,其雄壮豪迈之处又岂是一般文人比得?较之今日诸诗,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言其高洁也。

而更有好事之人掐指一算,发现果如任晖之言,此诗便是沈约十二岁上所作。十二岁能写出这等诗来,这沈约莫不是个天才?

幸好老沈家已经有一位天才,所以众位公子的心理防线比较高。几位性情较直接的,更是摇头晃脑、击掌而歌。沈约一声干笑,心中大窘,这明明是任晖出征後他写著玩的,哪里是什麽劳什子的送别之作?任晖从他书房里偷诗不算,居然还当著众人面抛了出去,这让他日後如何还有机会韬光养晦?

他一面欠扁地扼腕叹息,一面故作腼腆状,向太子那桌拱手致意。

反正这名嘛,总是要出的,早死早超生,前次科举没出够,那就继续出吧。

这麽想著,任晖得意的笑容也就不那麽可憎了。

但沈约虽然皮厚胃大,却也架不住众人酒杯和溢美之词的轮番轰炸,当敬完又回过两桌人时,他的脑子还撑得住,肚皮却快爆了,连道酒力不支,在美人儿的带领下上後舱找茅厕去也。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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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第九章、一钩新月试剑影,越莲湖暖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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