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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隔长街立场各异,细忖量无情有情

  

  沈约一回府就直奔後院,此时丫鬟小厮都已歇了,能伺候一宁的只有尚书夫人本人。沈府很少招新下人,现有的几个还是沈持风和夫人从老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奉,所以人手一直有些紧缺。照说这府里是多少人都想进来的地儿,但似乎出於某种原因,沈尚书不太信任外人。

  

  即使是这样,一位诰命夫人亲自伺候下人,还是有些不合适。

  

  但房里的三人显然不这麽认为。沈约进屋的时候,沈持风正与安生说话,见他急匆匆闯进来,忙示意他噤声。沈约压低了声音,“怎麽样了?”

  

  沈尚书摇摇头,安生代答道:“烧退了,但还在昏迷中。”

  

  沈约心头稍宽,但见安生一脸忧心忡忡,父亲眉宇间也隐有忧色,知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他不想父亲烦忧,柔声道:“应当无事,我对母亲的医术有信心。”

  

  他们说话声音极小,坐在床边的叶云慧却仍是听到了,回身看过来,道:“箭上喂的是马钱子,毒性很烈,我实在没什麽把握。”

  

  沈约牙关倏地绷紧,宽大的书生袖掩盖下,双拳已握得发白。

  

  任家!

  

  他朝向父亲,涩然道:“任家我暂时不会动,但是不管您同不同意,飞雪楼,我拆定了。”语气里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沈持风淡漠地瞥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什麽愚蠢之极的话,“真正的强者,强在心志,虽然你的空门很明显,稍微聪明点的敌人也能找到,但你也不用送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

  

  “不管你起先出於什麽原因不碰任家,你的选择是对的,不要一时热血毁了这个局面。”

  

  沈约低头应承,心里的怒气却怎麽也按捺不下去。他当然知道现在动手不明智,他不清楚任家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而且无论何等情况下,想动军方第一高门都不容易,他那些小手段害得了普通朝臣,却扳不倒任家。但他现在就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别人都欺上家门来了,总要吼两声发泄发泄。

  

  或许还得宰两只兔子。

  

  不如此不足以给安生一个交待──还有自己。

  

  别人如果知道沈约的傻大个形象是装出来的,或许会认为沈约深沈狡狯,必定能忍,可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真发起疯来,不会比三岁小孩理智到哪里去。比如第一次得知身世时的狂暴,比如几年前那场春闱。

  

  沈持风眼角轻轻扫过窗後一抹青色的身影,心中微微叹息,再一次提醒儿子,“亲近任晖,讨好任家,现在还没有翻脸的必要。”

  

  沈约抿著唇,嘴角溢出淡淡苦笑,他的确不敢动。盗箭一事就是因为他计划不周才被几近失败,若不是一宁身负绝妙轻功,早将性命丢在飞雪楼上了。

  

  是他害了一宁。

  

  他走到床边,看见一宁平素沈稳镇静的脸上全是冷汗,面色青白,额上青筋暴起,疼得在被子地下直抽,叶云慧一边拿著手巾替他拭汗,一边担忧地看向儿子。他不说话,轻轻拿起床边白色瓷盘上的黑色小箭,收到了怀中。

  

  “不会中毒也小心些。”叶云慧淡淡嗔怪,但她太了解儿子固执,也就由他去了。

  

  沈约对父亲躬身行礼,准备回房,身後却传来父亲声音:“你协律郎的帽子还没撤,不过明儿个恐怕会先调你到工部,公主很快会被送到喀尔喀,这事儿算解决了,但你自个儿也注意些。”

  

  “是。”沈约态度恭谨,握过箭的手却灼烧般烫起来,自己骄横无状,仗著父亲的庇护任意行事,所以才让一宁受伤,不会了,再不会有下一次!

  

  **********************

  一巷之隔。

  

  任老爷子摩挲著那管三指宽的箭筒,平和道:“不用查了。”

  

  为什麽?任晖没有问出口,任氏军法立家,任老爷子就是一军统帅,小辈们无论儿孙都只是将领。

  

  军旅之中,只要服从,无需理由。

  

  更何况,任晖是何等聪明样人,立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他问爷爷,为什麽?

  

  为什麽任家要做出这等几近谋逆的事来?

  

  任老爷子半靠在床头,边上站著自己最亲的孙子,那颗干枯皴裂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沈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任晖忙抚著爷爷的背给他顺气,任老爷子摆摆手,拒绝了孙子的好意。“晖儿”,他黄浊的眼里全是疲惫,“爷爷撑不久了。”

  

  任晖心里一酸,眼底涌起一股热意。他不是个软弱的人,这些年在军中更是磨砺出铁血性情,纵使如今病重的是父亲,他也未必如此伤心。可他是病床上的这位老人一手带大,小一辈中,只有他一人箭法是爷爷亲授。他握著老人枯瘦的手,心里难过已极,但他知道,今晚爷爷既然留下自己,又让自己知道了这麽大一件事,一定是有所嘱咐,他打定主意,除了叛国,其他任何命令都照做不误。

  

  任老爷子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疲倦一笑,“傻孩子,爷爷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

  

  任晖点点头,他虽然不知爷爷要讲什麽,但放在此刻说出来,必然是极重要之事。老爷子缓缓道:“你和沈家的孩子这般要好,大概却不知道,二十年前,你父亲和他父亲也很要好的。”看著任晖惊异的面色,老爷子一面咳嗽一面道:“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孩子自己,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沈持风和你父亲,是这京都里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那时两家府邸还没在一起,两人却整日价形影不离,吃喝玩乐看戏逛楼子都一起,你父亲虽然成了婚,你母亲肚子里也有了你,却还是那麽胡闹。直到有一天,他们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

  

  “当时天下局势和今日大不相同,我大应刚刚把南澧打得四分五裂,陛下不愿两面用兵,和北边接连谈判了好几年,终於和维茨国订下了和平条约,然而总有人不愿意战争结束,比如我国和维茨的一些军中高门。

  

  “所以当维茨国使团到达京都觐见陛下的时候,便有人借机刺杀随使团南来的维茨大公主,妄图挑起战事。没想到,却被你父亲和沈持风救了,少年男女发生些感情故事在所难免,别笑,你父亲也不是一直那麽严肃的,对,事实就是这麽狗血,就跟你想的那样,这是桩三角爱情故事。

  

  “不久之後,使团开拨,一切自然无疾而终。沈持风照样在青楼鬼混,你父亲却不常去了。大概八九个月後,沈持风忽然说要娶妻,而且是叶蒙的女儿,叶蒙那时已经是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小慧自己也是京都出了名的美人,跟父亲学的一身好功夫,人又有侠气,京都里的王孙公子对沈持风的运气都极为钦羡,只有你父亲很是奇怪,他比别人更了解沈持风些,自然知道他对那位叶小姐并不倾心。

  

  “我听说了这件事後,便花了点功夫打听,结果却查出件很有意思的事,几天前,沈府忽然多出来些婴孩的啼哭声──你猜到了些什麽?”

  

  任晖嘴唇抿得死紧,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自然不会是某个青楼女子,否则爷爷也没必要特地告诉自己,所以真相只有一个,“沈约,是维茨国大公主的孩子。”

  

  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年的很多事情,比如亲近,比如疏远。

  

  任老爷子凝视了孙子一会儿,目光里隐隐有失望神色,“你还忽略了很多,比如时间。”

  

  “正辉六年!”任晖脱口而出,“那年维茨国皇帝暴毙,年仅两岁的太子即位,皇太後和摄政,右贤王认为此事与应国有关,亲率三万大军直逼我应国边境。”

  

  老爷子微微颔首,“当然和我大应有关,那皇帝是你二叔一箭射死的。”

  

  “二叔?”任晖今日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怎麽会是二叔?”父亲、甚至三叔都有可能,如果二叔立下那麽大的功劳,怎麽可能至今未受封赏?

  

  老爷子随即替他解惑,“你二叔那时候在维茨做密谍。旁人总以为我看重你父亲,喜欢你三叔,其实最重要的任务,我一直都是交给你二叔的。”老人很坦诚,因为他面对的是任家将来的统帅,作为统帅,就一定要了解下属的特质。

  

  “炜棠行军布阵不行,身手却是你父亲这一辈里最好的,而且心思细腻,适合做暗处的工作。他在维茨,明面上的身份是我大应商会的首领,本来只负责打探一些普通密谍拿不到的消息,但当时的维茨皇帝才干出众、野心勃勃,一面与我大应交好,保持贸易往来,一面屯兵储粮准备战事。问题是,我说了,那时南澧之战耗费了太多国力,陛下不想在北面轻起战端。眼看著维茨要成为我大应的心腹大患,老任家自然不能闲著吃干饭。”

  

  意即要打可以,得是我们揍人家。

  

  “至於你二叔为何不能封爵,那是我向陛下奏请的,当时风声正紧,何况暗杀总不是个光彩事。”

  

  任晖心下了然,最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爷爷需要将二叔留在自己身边,这麽一说,沈持风的选择就很能理解了,“和平时是风流韵事,一交战,沈约的身份便成了天大的危险,战时被发现敌国皇家血脉,定是要好好利用,沈家也会因通敌卖国而全族诛灭。”

  

  而爷爷的沈默则更好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大仗,终是因维茨国皇太後召回右贤王而没打起来。任家满门皆在军中,军方的地位,终需用开边拓土来巩固。

  沈约的存在,使任家掌握了这场战争的绝对主动权。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惊异地望向爷爷,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终於还是悟到了些什麽吗?任晖喃喃自语道:“维茨国将孩子送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认......怪不得,怪不得沈叔升得这等快法,才四十一岁,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老爷子挠挠干涩的背部,闲闲补充道:“维茨人打的好算盘,沈持风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能培养为维茨在我大应的谍报头目自然最佳,即使不与他们同心,将来这事儿也能掀起惊天风浪,战争时後方朝政动荡,对他们自然有绝大的好处。”

  

  任晖点头,爷爷的选择很好理解,将维茨皇族掌握在手心对大应好处更大,换俘换地,手里有筹码,各种地下交易都容易开展。

  

  “沈叔就没想过辞官?”任晖伸手帮爷爷挠著背,想到了另一条退路,“沈叔不是恋栈官场之人,依沈家在江南的力量,足以让沈叔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还有更好用的办法,处理掉那孩子,一了百了。任晖心头一颤,硬生生将这句吞了回去。他驰骋疆场,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无数,便是自己手上也有无数条人命,但想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婴儿险些被开膛破肚,竟是微觉後怕,手心里有冷汗渗出。

  

  老爷子却似浑没注意,接著他刚才的话头道:“沈持风这小子,说来聪明其实也蠢,既然惹出这般祸事,便应该杀了那孩子再亡命天涯,当时不走,自然也就走不了了。嘿嘿,文人优柔寡断,终究不成气候。他惦著家门清誉,叶家姑娘过门後才连著犯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想自污请辞,可惜都给我和他老丈人遮掩过去了。当初找叶家小姑娘,原本是慌不择路,要找根最粗的大腿抱著,没想到弄巧成拙,走也走不了了。维茨那位太後虽是个妇人,脑子却好使得很,他们在上面没人,五六品的小官里却掺了不少钉子,送几个人情给沈持风还不容易,要不是他自己强自压著,只怕这宰辅的位置也早就换人了 。”明显很享受被孙子伺候的感觉,老爷子的语气甚至有些俏皮,“当然,我也出了不少力气。既不让他掌握太多实权,又不能让他掉下去,还真不太容易。

  

  “後来他自己也知道了,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只有死得更快,当年知道他和大公主那段情的人很多,说不定那一日便被人捅出来了。有权有钱的话,无论是灭口还是逃命都方便一些。”

  

  老爷子明显高估了任晖的承受能力,不知孙子已经听得浑身发寒,任晖琢磨著爷爷的语义,心头一片混乱,根本接不上话。老爷子也不急著往下说,揉揉眼角,剔掉指甲缝里的眼屎,叹息道:“人老了就是脏,擦都擦不干净。”

  

  良久的沈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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