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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演武场虎将结好,苏生家心思各明

又是一个宴饮夜。

照说很是无聊,而且沈约最近已然喝了不少,但他不得不去,面子上一层皮扒拉下来,这京都能勉强到他的人并不多,睿王世子算一个。

李瑞宁是个没什麽野心的人,他老子王爷坐得挺稳,他也打算继续做下去,如此而已。但这一点却恰合了沈约脾胃,他从出生起便畏畏缩缩瞻前顾後,不敢出头不敢入仕,为的就是不让他人钳制自己的人生,瑞宁世子的选择,刚巧便是他想要的。

搞清楚身世,避免不明不白地送命,保护好父母,这三件是他目前想做而且必须做的事,归结为一句就是他要让自己目前的荣华富贵生活不被任何人改变。

协律郎除了象征意义,实际上就是个闲差,太常寺是皇家安置纨!子侄的地儿,当今圣上有意思的很,凡是国老耆宿之类的重臣推荐家中子侄,统统丢进太常寺,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导致沈约第一天上任,便发现自己身边都是闲闲无事的贵族子弟。做了半月官啥事没有,就每天在府衙里喝喝茶吹吹牛,午饭吃公家小厨房,到点下班,然後一起去南市之类的地儿玩耍。

他和同僚感情不错,吃喝嫖赌都略陪著去,既不让显得自己不合群,也不干什麽太出挑的事儿。北方边境的骚动转移了朝廷的注意力,一时间上上下下都在忙北疆战事,他的婚事也得以暂延,别人都道他心情不佳,他却暗自欢喜,然而也更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话,他目前的位置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把沙,一丝微风也吹得散。你看现在,陛下一张圣旨,沈家下一代的位置架得空空,父亲多年经营尽成泡影,一样他也用不上。

只有军权,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

暴力解决问题,永远是最快的。

虽说偶尔想到为了他的婚事边境人民付出的惨痛代价也会稍微愧疚片刻,但总体说来,沈约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眼前三里地,也只能护住这麽多。

所以他并没有假惺惺地为自己的罪孽忏悔,而是决定今晚去苏宝生家吃夜宵。

他得早点解决自己的婚事,踢掉驸马这块挡在自己面前的大石头。沈约这麽想著,却有意无意地放走了心中一个隐著的念头,他面前的石头,可不止准驸马身份这麽一块。

他盘算的是,就跟比骰子押大小一样,廖谨修押在任家,父亲押在束家,这都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局势,而有父亲的保证作为底气,他可以想的稍微长远些,这一注,他押在苏宝生身上。

苏宝生是正辉二十一年的武试榜眼,和任晖同年。输给任晖倒不是因为他无才无力,而是少了个当将军的牛爸爸。任晖当时年少气盛,自认赢得不光彩,私下又找苏宝生打了几场大架,终於把他揍成了猪头扬长而去。这笑话常常被沈约拿来说嘴,范锺林三人听得耳朵出油,後来一日绿橙楼碰到,大家便相熟起来。

禁军负责守卫宫城,是京城唯二的两支军事力量之一。京都守备师被任家整成铁板一块,他自是插不进手,苏宝生却是寒门出身,在朝中无所凭依。对军方的渗透,沈约决定从这位憨直汉子开始。

只是他没想到,难得的旬假,那几人竟也都窝在苏宝生家。

一见那几人他便愣了下,自己想到的事,别人难道想不到?趁著苏宝生还是棵小苗的时候拉到自己这边,是个人打的都是同样主意。沈约在心里大骂自己猪脑袋,却一脸无辜地望著一众磨刀霍霍的好友。“宝生好,海路好,希诚好,世衡好,任晖好,大家别生气,大家听我说。”

谁理他?一干人等阴笑著向他靠近,范希诚刷地关上门板,任晖第一个动手,林蓬紧随其後,两人一左一右两记老拳,打得沈约面皮发麻不知五方,抱了脑袋直窜,新科进士的形象荡然无存。还不解恨,任晖自知手重,抓了他右手,招呼著林蓬和锺聿宁又补了几拳。

“宝生!你要放任他们在你家杀人啊!”沈约惨嚎著要逃,无奈被任晖拿住的右手挣脱不开,任晖凝了脸,随他叫去,“打!打坏了没关系,沈叔云姨那我去说。”

他进门时苏宝生一家正围在桌边吃饭,见他挨打,苏宝生的母亲妻子都拽他,要他去劝劝,他只坐在那抱著女儿看戏,又好气有好笑,听沈约叫得委实惨烈,才站起来不情不愿地拉开任晖,“还敢叫?你不该打?要不是你小子还记得秣秣生日,老子第一个带头把你扔出去。”

好容易任晖放了手,沈约抓著右腕哭爹喊娘,“打人不打脸,你们阴啊!十三衙门也没这狠啊?当这大理寺地牢呢?没审就用刑啊!”

“还用审?”林蓬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想到考前希诚还那麽放心不下,文体书法这个那个地嘱咐了你一大堆,我都替他觉得寒碜。你小子,骗人不打草稿啊,还一骗那麽多年!──世衡,你是学律令的,你说他该不该打?”

锺聿宁略作思考,冷脸道:“合法不合情理,家法惩戒无妨。”

“靠!”沈约大叫一声,他好容易撑著墙才站起来,再打就废了!锺聿宁平时话少,大家都服他,他都这麽说了,这帮子人今天不打死他才怪。“枪手啊,我找枪手的啊!带小抄!写在袖子内侧!我爹找人的!作弊没听说过吗?”

“做你的大头鬼弊!”苏宝生一通臭骂夹枪带棒地砸下来,“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希诚还怕你作弊作得过火,特意去崔大人家拜访,人崔大人说你半个时辰就写完了文赋,策论考到一半就睡著了,他在你身边亲自看的卷面,不是你写的才有鬼!抗拒从严,兄弟们给我接著揍!”范希诚重重点头,又是当胸一拳,揍得沈约佝下腰捧著肚子鬼叫。

林蓬走到他跟前,盯著他那张脸左看右看,恨不得就地给他印上个大黑轮。“哥几个等你解释等多少天,快一个月了!任晖上门几趟?我现在知道他上次走前干嘛打你了,太没义气了你。”

“不会试我也能继承爵位,又有绿橙楼的抽成,谁想做官啊?上班烦得要死,同僚各种无趣,肉吃到撑酒喝到吐,你当我想当这二蛋的王八羔子吗?”沈约气得跳脚,抖著嗓子翻开衣袖,“你们看,全青了!一群野人!”说著嘴巴扁扁,几欲落泪。

任晖最看不得这套,当即不耐烦起来,“沈约你有点男人样没有?把你那副孬种样给我收起来!”

沈约当场蔫了,心中郁闷非常,同样的招数,晴弓使就管用,他耍就恶心,人和人的区别怎麽就这麽大捏?

锺聿宁凉凉下了判决,“装蒜博取同情,罪加一等。”

“好了好了”,苏家嫂子实在看不下去,“宝生啊,你也给秣秣和小雪做个好榜样,别动不动就打人,武趴趴的没地吓坏了小孩子。”

“扯淡吧。”说到这个苏宝生就来火,“要真有谁能吓住那小子就好了。”苏宝生一儿一女,苏秣云名字虽然文雅,性子却不随是当教书先生的外公,自能爬起就爱同猫儿狗儿打架,娘养的鸽子尾巴给他拔的精光,有了妹妹以後更是会欺负人,两个小子合夥将家里整得鸡飞狗跳。偏偏老婆老娘都护著,想赏顿皮鞭炒肉丝还得把儿子带出门,於是秣秣现在一听到阿爹要带他去逛庙会就跑......

“爹爹爹爹,报告!”苏映雪小手举地高高的。

“说!”苏宝生拉起沈约,回头看著女儿。

“苏小雪!不许你说!”一直不说话的小寿星苏秣云此时霸王本色一展无余,从凳子上跳下来,单手叉腰作势要打,只是妹妹在阿娘手里,这才敢怒不敢言。

苏映雪有恃无恐,朝哥哥做了老大一个鬼脸。难得捞到一个反身的机会,怎麽能轻易放过,当下拖长了嗓音,“哥哥怕──”

“我知道!”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众人此时看苏家两个宝贝斗法看得热闹,早忘了沈约,看他举手,任晖立马掰下来,“没你说话的地儿,你还没审完呢。”

“诶,让安仁说说看嘛。”林蓬笑嘻嘻地插嘴。刚刚打了蛮爽,他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苏映雪睁著圆滚滚的眼睛,惊讶地问道:“你也知道?”沈约凄苦地点点头,心道为了拯救你阿约叔叔的屁股,秣秣你就牺牲下吧。他以一种同情的神色看向苏秣云,罔视他求救的眼神,毅然决然地向他老爹出卖了他,“你儿子怕任晖。”

“是吗,秣秣?”苏宝生很是诧异,他说儿子今晚怎麽这麽乖觉呢,吃饭时大气不敢出,看到沈约被揍也不敢笑,原来还有这一层。任晖确实凶,煞气也重,但也没来家里几次,怕他未免有点奇怪。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苏秣云,那娃娃也不吭气儿,只梗著脖子,用无限悲愤的眼神盯著妹妹。

大家又望任晖,任晖偏过头,似乎在回忆什麽,“别问我,没想起来。”

林蓬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脸揶揄地看向沈约,“你怎麽知道?莫非是你小时候的经验之谈?”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的确,很有可能啊。

沈约默然不语,伸出手臂让苏家嫂子推药酒,这怎麽说,难道要说任晖是个连小孩儿都打的正义使者吗?苏秣云见大势已去,也跟著低下了胖乎乎的小头颅,承认是有这麽一出。此时最得意的就是苏映雪小朋友,终於可以向告诉爹爹哥哥干的坏事,哦也明天的芝麻糖是她独一份的喽!

沈约听著小雪添油加醋地宣传他们的恶劣事迹,再感受到身周众人射来的鄙视眼神,觉得还不如接著被打呢。他们不过是抢别家小孩儿的蹴鞠场地而已,任晖出门来逮他,刚巧遇到,顺手就一人揍了一顿......

任晖听得有趣,这事儿他早忘了,不过的确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锺聿宁方才一直没说话,只站著看热闹,此时掐指一算,有点痴呆地看向任晖,“彦升啊,你连四岁半的小娃儿都揍?”

任晖愉快地点头,“再来一次,我还揍。”

以沈约为首的一众小土匪惊恐地望向任晖,自觉人生无望。居然有人......比他们还无耻......

苏宝生看看任晖,又看看儿子,忽然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任晖啊,我算服了你,从今天起,我儿子就交给你了!”

“啊?”这也转得太快了点......

“就这麽决定了。”苏宝生哈哈大笑,“来,秣秣快给任老师敬酒。”

任晖皱眉,“宝生,我是说过秣秣长大了带他打仗,但这也太早了点吧。”开什麽玩笑,他可不想当奶爸。

苏宝生脸顿时拉了下来,他脾气一犯,指著任晖鼻子就骂,“你三叔是太子的武道太傅,我儿子请不起你三叔还请不动你吗?你自个儿算算那年我挨了你多少顿揍,啊?还上我家来要打架,扬言不打就杀光我家鸡,现在我把儿子送上门给你打你还不愿意,啊?”

任晖听人提那段少年糗事就气不打一出来,闷声道:“好好,随你,只要不怕儿子被我打死,你就送到任家来。”他这辈子拢共也就干过那麽两件傻事,偏生就被拿住不放了。

苏宝生转怒为喜,“这才像话,姑且饶了你。教不好的话再找你算账。”说著递给苏秣云一杯酒,拍拍儿子脑袋,美滋滋地道:“秣秣,去敬师父酒,给师父磕头。”

苏秣云哭丧著脸接过酒杯,走到任晖身边,战战兢兢地道:“苏秣云给师父敬酒磕头。”他虽只有七岁,又怕任晖怕得要死,但终究是武将之子,磕完三个头,一双小腿颤啊颤地总算是站直了。

任晖喝下一杯酒,受了那三个响头,肩膀上一下子有千斤重,看戏的好心情早就无影无踪,“我跟三叔一向不睦,现在倒是佩服他地紧。那麽多学生,个个家里都不是好对付的,也亏他应付得来。”

锺林等人原本在鼓掌称道,听到这麽一句,不禁哄堂大笑。林蓬拍拍秣秣的小脑袋,“从今儿起就要跟著任师父了。上战场怕不怕?”

“不怕!”这句倒是答得响亮,苏秣云充满期待地看著自己未来的人生导师,“老师叫我打人,不会被打!”任晖听到此话心中不愉,依他脾气,当场便要骂,然而身旁却有一只手捏住了他衣角,他低头一看,却是沈约,他轻轻摇头,任晖心下一软,再看那孩子虎头虎脑,自己原本也很是喜欢,想想还是算了。

教训徒弟这种事,就留到四下无人时再做吧。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众人心头一口恶气已出,又有任晖收徒这麽件喜事,在这种时候,除了沈约,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范希诚眼中的那一抹异色,更加没有发现,从刚刚起,这位平时颇为噜苏的老好人一言未发。苏家嫂子帮沈约推拿过,又将药酒装了一小瓶给他揣著,便招呼众人重新吃酒。沈约苦笑摇头,被塞了那麽好些拳头,晚上吃的都险些吐出来,现在浑身酸痛,哪里还吃得下饭?

其实沈约进门时他们就吃得差不多了,隔了这麽老大一会功夫,饭菜早凉了,苏家嫂子还待再热,林蓬忙拽住她,“不用啦,菜这麽多,肚子早吃得发撑,我们说说话就回去。”“那哪成?”他夫妻二人同时开口,苏宝生与妻子相视一眼,对众人道:“哥几个难得一聚,今天谁都不准走,这不比从前那屋子,还怕没房间给你们住?”范希诚微微一笑,“听宝生的,那嫂子且温两壶酒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苏家嫂子笑著应了,让奶妈领了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回房,自行去厨房温酒。

“不是吧......”沈约简直想晕过去,“还要喝一顿?”

林蓬怪笑一声,“那是,而且上来就罚你。”

沈约佯作害怕,心下却有些异样,刚刚他便注意到,一月没见,林蓬竟是瘦了一圈。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那位美人下属,晴弓是怡情阁情报头目这种事,林中丞肯定不会告诉儿子,尤其在她离开之後,而她本人现在又在自己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那林蓬这麽憔悴是为哪桩?

“对了”,任晖忽然反应过来,“我们可都是带著寿礼来的,你空手来贺寿算怎麽回事?”

思绪被打断,沈约很是不爽,任晖这不识相的,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我不是送了吗?这麽好的老师,那小子还敢嫌?”

任晖一乐,难得地没反驳,苏宝生却不高兴了,“喂,你别老那小子那小子地叫我儿子行不?”

“是是”,沈约叹气,“现在你们都是我爷爷,我是孙子行吧?我喝酒,你们自便。”这麽毫无凭据地瞎猜也没用,一会儿直接问算了。他这麽一分神,便感觉胳膊上一凉,一条袖弩皮套便落在了任晖手上。他心下微震,“喂,不带吃我豆腐的啊!”

任晖笑著抛给苏宝生,又回到座位上,“刚刚抓著你的时候就摸出来了,这种小玩意儿给孩子防身还不错,你留著逮兔子啊?”

沈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很贵的!老子舍不得送人自己戴一下可以吗?”

“的确精巧,而且这是......连弩!”苏宝生研究著那套袖弩,失声惊叫。兵器方面他是行家,就连素来对这些东西没兴趣的锺聿宁也瞅了一眼。

沈约贼笑著点头,“还是苏哥识货,薄筒精钢打造,三枚连发。只要好好练习,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放倒一个一流高手。”

任晖也瞧了两眼,“为求轻巧才只放三支吗?”

沈约摊摊手,“这玩意儿我可不懂,从南市淘来哄孩子的。”

南市?任晖顿觉事有蹊跷,将箭筒拿过来仔细察看。苏宝生也断然否决,“不可能。这东西如此精巧,用的又是军中制造特级锁子甲的百炼精钢,既轻且韧,不像是民间之物,但这制式又的确不是军械处的。”

沈约皱眉道:“我只是觉得秣秣那麽想带兵打仗,会喜欢多个保命的武器。卖给我的老头就是个摆地摊的,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

“在哪个位置?”

“就在上次去飞雪楼的路上。”

南市和精良弩箭,真是匪夷所思,任晖回忆著那晚和沈约从南市回来的情景,他并不怀疑沈约,但他对兵器向来敏感,要是有摊子肯定记得,况且弓箭可以四处贩卖,连弩却是违禁物事,私下贩卖是免不了的,但南市那些卖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摊小贩却没这大胆子。想了半天毫无头绪,他看沈约,“年糕摊子前面後面?”

沈约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回来的时候他摊子好像撤了。”

也难怪,那天发生了那麽些事,谁还顾得上逛街。看著沈约微微不耐的神色,任晖皱眉,也就这不知轻重的主儿。

发现话题转到了一个很诡异的方向,林蓬有些奇怪,“哪有那麽麻烦,无非是军械所的人偷卖钢材。南市龙蛇混杂,是个销赃的好去处,依我看,那老头可能是家里有人在军械处,或者自己就是个偷儿。”

锺聿宁点头,“而且为了运作效率,应律里对於南市的管理含糊地很,要查到当晚具体情况也很难。”

任晖反复摆弄著那套小弩,他心头疑惑比在场诸人都大,军械处虽然一直是常铮平在把持,但任家门生故旧遍及军中,这块自然也有其消息来源,军械处产品的制式,即使是正在研究的,他们都心中有数。这套东西连自己都未见过,可不是什麽偷盗国帑之类的小问题,而是......这朝堂里有人在养私兵。

“宝生,在你家墙上添两个洞不介意吧。”苏宝生平日行事略嫌鲁莽,此时却知道兹事体大,任晖职位身份高他太多,他也不敢随便插嘴,只默默点了点头。任晖将袖弩装到手臂上,拉紧皮扣,沈约见他仔细,心下暗叹自己对於这些事真是十足的门外汉,还没容他多想,“夺夺夺”三声钝响,正是箭头入木之声,任晖和苏宝生离座到廊上察看,诸人也好奇地跟上,而在看到廊柱上整整齐齐的三个小黑点时,骇得一时噤声。

“这下可好,连个窟窿眼都没有。”苏宝生粗浓的眉快拧成一团了。任晖也自无言,绕到廊柱背面,果不出所料,一前两後,三根小箭的箭头整整齐齐,险些破柱而出。

留在那边的只是洞眼而已。

范希诚和林蓬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俩是地道文人,一时还没看出什麽门道,只知道弩箭力道极大,却不懂个中奥妙。苏宝生解释道:“速度,周围木材裂缝极小,这说明弩箭的速度,也就是机簧的力道极其惊人,现在军中用的连弩,最多只有它的三分之一。”

范林两人震惊已极,任晖苦笑,“你可给秣秣送了份好礼。”任氏一族弓箭传家,他苦修多年,对弩也连带著有几分了解。现在居然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又在这当口流出市面,如果被维茨国或是喀尔喀搞到手,大规模配备在骑兵上,北疆的战事恐怕要告急。

饶是沈约性子散漫,还是收起玩心,正色道:“你可得好好收收他性子,不然这东西不能交由他用。”

沈约这话,大家却是明白的。秣秣这孩子性格刚烈掘狠,将来若是闹出事来,身上备著这东西,难免误伤人命。

“沈约说得对,不能给他。”苏宝生果断决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送给任晖更合适,防身的话,这东西在身上更不安全。”

沈约点头,摸摸依然锋利雪亮的箭头,“还是给你吧。孩子还小,你却总能用得上的。礼物的话,我另备一份就是。”

任晖将他手拽下来,“不知道有没喂毒”,说著手上劲力微吐,将那三支纯钢小箭从廊柱里震了出来。他转向苏宝生,“不是我贪心,但这东西不能给你宝贝儿子,我得交到父亲那儿。”苏宝生晓得事态严重,连忙点头,沈约眼中光芒乍现,心下却不免有些可惜。

林蓬心头沈重,喟叹道:“没想到今晚弄出这麽大的事来。”他虽不通军务,脑袋瓜子却好使,已经看出其中关窍。作为军方,任常两家自是一致对外,但在朝堂上也常常斗法,如今常家整出了这麽可怕的杀器任家却一无所知,不得不说是任家的失败。

何况,私铸武器,囤积养兵,这是灭九族的死罪!

边疆的事务尚未解决,京中的平衡却要被打破了。

“不能。”在这众人皆沈默的时候,范希诚忽然冒出来这麽一句,“你不能收秣秣作徒弟。”

任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怪异的神情,他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任常两家齐名,任家这些年虽说在疆场占尽上风,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一直负责军械处和南澧边界的常家却得以养精蓄锐。如果常家下去了,五路边军的势力便会出现严重的倾斜,新兴的束家根底毕竟薄,此时,作为任家未来的掌门人,京都守备师师长的亲侄子,他和禁军统领的关系太好,未免有点犯嫌。

任晖有个很大的缺点,十四岁第一次出征时便因此挨过二十军棍。那时他为自己麾下一个扰民的副将向父亲求情,他挨过军法後,父亲曾目有重忧地告诉他,公私不分明,将来会吃大苦头。

可他现今仍是一样。所以他傲然又亲切地向范希诚摇了摇头,不打算把说出来的话再收回去。不接受建议是一回事,对范希诚的观感是另外一码。几个好友中他和范希诚最疏远,倒不是有什麽大矛盾,纯粹性格不合,他到底是惯於沙场征战、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男儿,看不惯范希诚这种朝堂上心思算计没玩够,平日里也谨慎小意的个性。

没想到今日他却是第一个发现事态、并且提醒自己的人。

“彦升若是坚持,明儿朝堂上,我免不了和林叔一起,参你一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范希诚留下这句话,向苏宝生微一欠身,转头离去,留下一脸惊愕的众人和还没回过神来的任晖。苏宝生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若说是关心朋友,这事真闹大了,任晖和自己都要倒霉,范希诚究竟是怎麽想的?

只有沈约嘴角带著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范家,站队了。

****************

任沈二府住对门,自小,去哪儿最後都是他们两个一道回家。沈约在外嘴皮子溜得很,人後却是说的少、听的多,偏偏任晖也不是个会讲话的,回家路上,时常便这麽一径沈默著。

今日的沈默更甚往常。

沈约伸出一根手指,在长长的围墙上一路划过去,任晖负著双手,不时望一眼天际新月。

“什麽事都瞒著我,每次都直接抛给我结果,等著我给自己找理由替你解释再原谅你。沈约,我从前以为你当我是傻瓜,现在才发现,我还真是。”

沈约惊异地转头看任晖,任晖依旧只看月亮,没看他。

“我总想著等你解释,最後沈不住气的还是我。可就算这样,你也没一分坦诚相待的意思。”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既不想对任晖说谎,也不想做何解释。

既然真相不能说明,任何解释都是说谎。

何况他拿不准,任晖是仍然在介意春闱的事,还是今晚的栽赃被他看穿了。说到今晚,沈约就嘴里发苦,一路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任晖今晚会到,他肯定让安生将计划重新拟过。果然,少了一宁,他俩罗织构陷的水准太差。

都怪时间太紧,喀尔喀那边应该拖不下去了,就在最近,上面肯定会做出决定,他怕大家的日子过得太安稳,这婚事黄得不够彻底,把束家拖下水不算,现在又来闹常任两家。

出了这麽大的事儿,常正平大人总得到京都述职,我不能就山,便让山就我。

只要到了京都,还愁没接近的机会?

只是这等示好的事儿他没做过,得让老爹居中联系才成。

想到这里,沈约本就郁卒的心里更是阴恻恻地升起一股暗火。原以为自己纵使不能独当一面,处理些地下的小问题总不会出岔子,没想到依一宁的轻功,弄这破玩意的时候居然著了暗算,现在生死不知。

一宁是他的下属,是尚书府里的人。

所以对方得为此付出代价。

一宁的伤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锺,即使将范围限制在小小的尚书府内,他依然有很多割舍不下的牵绊。他有要保护的属下,更恐惧父母被扯进这些事来,虽然明知他们不可能从这趟浑水里洗脱出去,但仍然希望他们能将自己摘得清爽些。

毕竟,为了护住他,已经有太多不该死去的人死去了。

要让他们死得值得一些,沈约将心里阴晦的一面往下压压,露出他标志性的憨喜笑容,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来,不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倒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容易被误认为傻子的孩子。

他不再看任晖,任晖却早已转过头,看他发呆。

“你长高了不少。”

沈约一怔,看来任晖今晚被刺激大发了,说话前言不搭後语。他自然不知任晖的心思,随口应道:“是啊,快七尺了。”

“以前以为你会是个小不点,一晃眼都快比我高了。”

沈约无言,种族不同不好比较好吗?在中原人看来,任晖已然相当高大。他想了想,抛出一句很老土的安慰,“你长的比我好看。”

任晖哑然失笑,这点他倒不会自谦,别说军中了,就在京都他也是最出名的美男子。只是他们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他在想,豆哥儿出生之前,去西山玩耍回来,他背著小沈约回家的情形,同样的巷子,同样的月光,当年睡在摇床里吐口水的奶娃娃却已经长这麽大了。

都到娶妻的年纪了。

要说这心口堵得慌的感觉是嫁女儿的老父心态也不适宜,他只是觉得,两个都是自己最亲的、最宠的,但搁一块怎麽就有点......不对劲呢?虽说沈约一直就像自己亲弟弟,和妹夫的身份好像也没差,但就是,不习惯啊......

该担忧的是沈约这种万事不和人说的性格吧,任晖自嘲,他莫不是老了,尽想写有的没有的。抛开心头杂念,他揽过沈约肩膀,“哪天过来吃个饭,豆哥儿怪想你的。”

“嗯。”沈约有些心不在焉,前头就是沈府大门了,他最重要的人都在里面,其中有一个还是伤病员,肋下被穿了一个洞。

今晚苏家柱子上的那种小洞。

这种时候,他哪还记得那个被他迷得七晕八素的小姑娘。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某种很缠绵的胶著,恋恋不舍。

转眼到了任府,任晖拍拍他,转身离去。

一瞬间,沈约终於理清了自己那点挣扎:总有一天,就像这两座府邸一样,他要站到任晖对面去。

而且他会。

沈约坚定地抬起脚,小跑著跨进府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摆脱掉对面那座、住著他这十九年来最尊敬的兄长的、府邸。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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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第七章、隔长街立场各异,细忖量无情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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