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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第六回谋事业集市卖祖产过生计码头讨工钱

自钱囊被窃一事之后,足足有三五日,唐玉树一句话都没再向林瑯说过了。

其实也没什么赌气的意思。

自打一开始,也没怀疑过林瑯的房地契是假的,当然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派遣令是真的,想着约莫是上面的人弄错了什么。

只是觉得同处一方屋檐下,互不打扰可以做到,可路见不平时,自己却都没忍得住拔了刀去相助。这是性子使然,断然是没有做小伏低去讨好的意思。

可这林瑯倒偏偏像是一把冰刀成精——任你如何都捂不化,时不时还要来划拉你一把。

每每都吃瘪,便也晓得对方是真的讨厌自己。

唐玉树索性绕的远远的,免得给人添堵。

有的时候唐玉树也会想:大约再过个把月,房子归属终究会有了定夺。

届时不然是自己离开这个没来得及熟悉的小镇,不然便是林瑯搬离此地——横竖不用整日共处一方屋檐下,四目相对还要装作没看见。

不过每每思索到此,唐玉树竟也有点怕。

怕最后留下空荡荡的大宅子,和自己孤身一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争从此便像没入河塘的一滴水,在往后漫长且平淡的日子里,激不起分毫波澜。

有那么一幕,近日里屡屡在唐玉树脑海里翻来覆去,总也忘不掉。

——“救救我——我还没活够呢……”

那是林瑯重病昏迷之间,紧紧拽着自己不肯放手时的言辞。

与记忆重叠了起来。

“——我还没活够呢……”

榻上的少女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惨白着一张脸,便可知她病痛之重。

让人心疼的是她却偏偏懂事地撑出一副笑脸来:“所以不会死的,哥哥就安心去打仗吧!等战事平定,你就要——”故意拖长了尾音等哥哥来接话。

唐玉树将汤药在两个碗间来回倾倒,藉以降温,挑起了眉毛看向榻上的人:“就要带青秧去江南!”

换来少女一张笑颜:“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唐玉树重重点头。

这是兄妹之间玩不腻的游戏。

——“救救我——我还没活够呢……”

两只牢牢攥紧自己衣摆的手,一只终究失落于不可回转的时空里,一只则在面前切肤可及。

“烧糊涂了你——这种小病不会死的!”

颤抖地安慰着初次见面便针锋相对的陌生人,唐玉树失了魂一般扛起他便向外冲去。

傍晚时分的凉意被风灌入薄衫与脊背之间,唐玉树打了一个寒颤从回忆里抽回神识。

将最后一包货物扎扎实实地码在推车上,蹲在码头边用冰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该添置些过冬的衣服了。

“大哥……一个月了,工钱你结一下子嘛……”唐玉树用毛巾抹着脸,向工头走去。

那工头一边起身装作忙别的事,一边搬出老话不耐烦地糊弄唐玉树:“明天结。”

赶上唐玉树心情不好,也早已被耗得没了耐心,上前一步堵住了工头的去路:“行不嘚。每次都说明天,你是不是诳我?”

那工头脸上不悦,口中骂骂咧咧地摸出了五个铜钱往唐玉树手里一塞,嘟囔着:“瞧你那样子,不给你似的……”

唐玉树点了一下:“我上工一个月,才这么点儿,和说好的不一样撒?”

“说好的什么?什么说好的?”那工头耍赖起来,推搡着唐玉树:“诶——你这外乡人,怎么这么说话?”

见对方动手动脚,唐玉树本就没有好颜色的脸上露出了一阵怒意:“再动我试试?”

听闻过此人是退役下来的士兵,工头心底有几分忌惮,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可嘴上还是讨着嫌:“就推你了,你想怎么着?”

“不怎么着,讨工钱!”

谁知那工头心头有怯,一边嚷嚷着“这不给你了吗?”一边兀自向后退,却不料脚下一绊,向后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还没等唐玉树上前,便自己先扯开了嗓子:“来人啊!外乡人打人啦——”

唐玉树一向不会对付无赖,此刻见状,也皱起眉头有几分不知所措。

那工头察觉到自己的法子奏了效,立刻威胁道:“拿着钱走吧!现在算是你伤我,闹到衙门去,你这工钱一分都别想要了!”

其实前些时日王叔就叮嘱过自己要提防这个工头。

可一来对陈滩人生地不熟,唐玉树不愿惹是生非;二来想想:距案子出个明确的结果,还有一个多月……若此刻彻底和这个工头闹掰了,接下来的时日里窝在宅中无所事事地度日吗?

犹豫良久,唐玉树拳头捏紧了又放下,只得转身走了。

十月已进中旬,陈滩天气渐冷,接连几日来都没有太阳。

于是唐玉树的心情也跟着一并阴霾了起来。

一路沉着脸走回财神府,便又看到一众人围着宅邸的外墙吵吵嚷嚷。仔细了看去,似乎见那墙上贴着东西。

由远及近走了上前,才发现那是一张字迹娟秀的启示。

见宅子主人之一的唐玉树回来,众人们纷纷噤声,数十双眼睛望着唐玉树,而唐玉树则望着那告示眨都不眨一下眼。

隔过了大段的安静,才见唐玉树回了头,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那告示:“我不识字……这写了啥子?”

众人你推我搡地,皆不敢声张。

胖姑见状,也不敢直说,只是上前一步双手叉腰,义愤填膺地对着那告示骂了起来:“凭什么?!他可做不了主,我爹还没回来拍板儿呢!”

瘦娘听罢,从人群中扭了出来,在一侧回呛道:“这宅子到底是谁的,大家心里也八九不离十了吧。人家林小官人早做打算,又何错之有?”

“骚蹄子,你可别瞎指望了!就算房子归了林瑯,人家也没打算娶你过门儿!”

“胖姑,那我也劝你早日掐断了念想!你就算再爱那唐玉树身上的腱子肉,也怕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啊!”

于是姐妹两个便又厮打在了一起。

这下也不需要问了,唐玉树彻底明白了告示里的内容。

没心思拉架,只是用着不必要的沉重力道,伸手将那告示恶狠狠地撕了下来,回头对着围观的人群招呼道:“都散都散了——不卖!”

说完便气势汹汹地回了宅子里,重重关上了宅门。

一进门唐玉树便径直走到东厢房,用力地推开了门。

只见林瑯正坐在桌案前,书写着什么。唐玉树全然看不懂也没心思看,只把手里的告示拍在他的桌上。

林瑯扬起头:“诶?你怎么给我撕了……”话还没说完,便被唐玉树揪着领口从椅子上扯了起来。

又一次近距离望着唐玉树眼里的怒火,林瑯吓得厉害,却还是硬着嘴道:“房子是我的,你不能不让我卖!让你这个骗子住两个月已经很宽容了!”

语音刚落就被唐玉树一把撂倒,摁在了地上。对方粗壮的手肘死死抵着自己的锁骨处,压迫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林瑯屁股疼得龇牙咧嘴,涨红了一张脸,提醒道:“你得守规矩,要不得打老百姓……是不是?”

唐玉树俯身撑着林瑯上方,因盛怒眼中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我不是骗子!”

林瑯试图把唐玉树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掰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拧不动他分毫。只得一面挣扎一面向上对压制着自己的唐玉吼道:“可你就是强占了我的房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房子对我有多……”

突然掉落在脸上的温热触感,打断了自己歇斯底里的质问;接着那滴温热从耳侧划开,淌出一条冰凉。

接下来说出的“重要”二字随之被冲散了力气。

只见唐玉树拧着眉毛闭着眼睛,很用力地隐忍着崩溃,可接连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还是让林瑯不知所措。

“你们才都是骗子……”他开了口,声音沙沙的:“你们才都是骗子!”

“她那么喜欢江南……她以为江南人们性情如水,她还说江南少年温柔可人……她断然不知道我在江南——被人骗工钱,被人抢房子……”

抵着林瑯胸口的手肘终于撤去了力气,可此刻的林瑯却也不敢妄动。

只见唐玉树用小臂堵着眼泪哭得像个小孩子:“她没能来,是好事吧……”

接下来的良久时间里,林瑯就保持着被摁倒的姿势,看着唐玉树在自己上方压抑地哭泣。方才掉落在自己脸上的眼泪蒸发而去,顺带着抽离了一部分皮肤的温度,于是凉意便随着渗入心里去。

直到唐玉树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林瑯才缓缓举起了手,可手的走势在半空中游离了许久,最终只得落在对方冰凉的上臂,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咬了咬牙,似乎是在于自己执拗地角力一般,最后林瑯长叹了一口气。

——“被骗工钱?……的事……和我说说看?”

陈滩码头上,工头正蹲在那边记点着账目,余光里遥遥见得一个身着红锦褂子头带朱樱绒簪的少年向这边走了过来。只觉得许是过路的贵公子,横竖与自己这种人扯不上关系,便也没多想。

却不料那人由远及近,脚步站定在了自己身侧。晚间的风吹动起那公子的衣摆,翻飞而起拍在了自己脸上。

那工头向一侧躲闪着站起身来,因不知来者底细却也不敢抱怨,正皱着眉,却对上来者的一脸笑容:“久仰刘工头!”

没等得及发问,对方便开口自报家门:“在下金陵织造府林家之子——林瑯。”

随着对方话音落,工头也瞧见了那公子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腰牌,上面赫赫然写着“合舟共济”——这四个字便是谦合水运司的司训。而这谦合水运司,便是自己效力之处。再想到金陵织造府与谦合水运司两家结有姻亲,便迅速明白,眼前这个贵公子,便是自家主子——谦合水运司掌柜张谦的亲侄子。

如此贵重的身份,措辞中却用及“久仰”与“在下”,这工头感觉到自己得了抬举,便谄媚地笑道:“原来是林公子!金陵织造是我们的大客户啊,水路上的兄弟们都仰仗贵坊赏饭呢!”

却不料这温婉少年又还来一个长揖:“刘工头别这么客气。我坊能保持商货的通路流畅,全都仰仗水路上个个兄弟了。”

“哪里哪里……”已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林少爷前来有何事?尽管跟我说!”

“倒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早听闻陈滩风景好,所以得空溜出来逗留几日。可来是来了,偏偏不知道这陈滩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正打算向人打听呢,碰巧路过这码头,看到谦合水运司的船,便知道是自家兄弟,就过来打个招呼——刘工头对这陈滩可熟悉?”

得了效力尽忠的机会,这工头自然是不啰嗦,洋洋洒洒地讲了大段旅行攻略。

几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之后,林瑯佯作道别,那工头鞍前马后地招呼着,送林瑯上了大路。已然迈开步子演出离开的戏码,林瑯却又顿下脚步,回头道:“对了——刘工头?”

“您说您说!”

终于切入了主题:“我见刘工头性情爽快,自然和底下的兄弟们……没有什么过节吧?”

“……这。”

“没有最为好。”不消对方回答,林瑯便兀自说道:“我前几日听舅舅说过:自从之前有几处码头上欠了人的工钱,闹得很是不愉快,水运司里就辞了好多有不规矩的人……舅舅还说,近日会安插一些稽核人员,暗中排查各个通路上的人事关系是否和谐——既然是朋友,我便偷偷提个醒给你。”

“谢……谢少爷提醒!”那工头连连作揖。

林瑯笑着挥别。走了几步却又顿下脚步,回头道:“对了——刘工头?”

“您说您说!”

“我是偷偷溜出来玩儿的,不想被打扰了好兴致,所以……”林瑯使了个眼神。

那工头八面玲珑,早明白了林瑯的意思:“我懂我懂——我从没见着过少爷!”

林航一笑:“聪明人!”

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唐玉树曝露自己的行踪可不好……但是林瑯说到底还是不想对他不起。对这个工头,叮嘱是叮嘱了,能不能真的保了密,林瑯还是心有余悸。

翌日一大早,那工头便亲自赶来了财神府。一面好言好语地向唐玉树赔笑脸:“昨天算糊涂账了!”一面将缺漏的工钱全数补上。

送走工头离开之后,唐玉树转过身望向东厢房,只见窗边冒出来一颗红球球。唐玉树掂着手中的铜板儿乐不可支:“谢谢撒!”

闻声那红球球便缩了回去。

不过隔了片刻,想了想估摸着自己暗中观察的行踪早已被唐玉树发现,索性也就不藏了。林瑯环抱着手臂摆出一脸冷淡的态度,站到了窗边:“这也不能代表我们就是朋友了。你之前帮过我,我如今再帮回你来——一场买卖而已。”

唐玉树早熟悉了林瑯的德行,没计较他的小性子:“真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得了夸奖林瑯的架子端得更高了起来:“对付这种人啊……就要把他捧到半空中,再让他清楚摔下去有多惨……他自然就怕了。”

“你轻功这么好?”唐玉树完全会错意。

“……?……我不想跟你讲话!”林瑯翻着白眼将窗户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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