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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问忧

与其他所有参与年家灭族的人不同,他们都想从年家的灭亡中获得利益,只有白宿是简单的为了报仇。

于是在完成年宗主交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之后,他便离开了。

尉迟家和林家这对盟友正为白月光的归属而争论不休,各自认为白月光应该归于自己家族,于是无人在意在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白月光是上等仙器,就算失灵,也仍有她的强大吸引力。

姜冬沉就站在年家与姜家的交界处,年家的结界破了,谁都可以进去。但姜家的结界仍开着,没有人进得来。

姜冬沉负手执剑,白衣干净利落。却不似从前那般的温润如玉,眉眼之间,尽是冷漠。

一个年家弟子从混战中逃出来,跑到这里瞧见姜冬沉,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喊着哀求道:“姜四公子,姜四公子救命!他们追过来了!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什么都没做过……姜四公子!姜四公子仁慈大义,救救我吧姜四公子!”

那人每喊一声姜四公子就磕一个头,磕得咚咚响。可姜冬沉看都没看一眼,方才看见这人过来的时候,姜冬沉的眉就皱起来了。他仍是目视前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以为姜冬沉要救他了,大喜过望,一面磕头一面叫道:“年殷!我叫年殷,姜四公子,您救救我吧!”

听到这个名字,姜冬沉向后退了半步,东南枝也跟着出鞘半寸,冷冰冰道:“你也好意思让我救你?快滚,再在我面前多待一刻,我就将你钉死在棺材里。”

说完,不再多看年殷一眼,从他身边绕过便直向年家内部走去了。

路上遇见一个尉迟家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对姜冬沉略有耳闻,小跑着经过时还停下来向姜冬沉行了一礼。姜冬沉道:“这么急,去什么地方?”

尉迟家的小弟子道:“校场清尸,我得过去帮忙。”

姜冬沉略一沉吟,问道:“所有尸体?”

那小弟子看着很急,点头道:“是,姜四公子。我不能再多待了,这就得去。您最好不要去那,血腥气重的很,还出了几个小怨灵,有诈尸的呢。”

可那小弟子前脚走了,姜冬沉后脚便跟着去了。校场尸堆成山,几个银白家服的弟子在其中穿梭来去。见到姜冬沉就行礼,也无人管他想做什么。姜冬沉看着这成堆的尸身,连心悸都顾不上了,拿着剑轻轻地一具具拨正查看,生怕自己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所幸,尸体虽多,并无年却升。

可是这样,姜冬沉的心反而高高悬了起来。

不在年家,下落不明……身负着白月光的灵契,遇害毫无还手之力,他会落到什么人手里?

若是落到尉迟家手里,他们会因为白月光对年却升做一些惨无人道的试验吗?

他还……活着吗?

姜冬沉不敢再想,转身退出校场。快步走向白月祠堂。

他并不知自己过去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能否寻得一丝希望。走到鲤鱼池之时,他忽然被一只手拦下了。

姜冬沉抬头:“父亲?”

姜闻道应了一声,低声向姜冬沉道:“阿沉,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白月祠堂现在正是重兵把守,你不要过去与那些宗主交集。那里没有什么迹象,你且宽心。却升现在下落不明,未必就是坏事。”

姜冬沉道:“可是我感应不到他了。”

姜闻道轻叹了口气,只拍拍姜冬沉的肩:“阿沉,月尚有阴晴圆缺,人之悲欢离合,乃是常事。”

姜冬沉点头,也知多说无益,事已至此,一切言语都十分苍白,轻声问道:“父亲,您来这儿做什么?”

姜闻道看似面无悲喜,只闭了闭眼道:“去……看看年宗主。”

姜冬沉问道:“那父亲可知,却升从前在年家居住的那个院子在何处?”

姜冬沉向后一指,所向之处向前是连绵不尽的荒凉。他轻声指引道:“向东百步,居于右手边,他院子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

他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树。

姜冬沉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就为面前的景象而怔住了。

说是个院子,其实连院带屋,都不叽他们在千欢渡的那个房子大。院中的老树盘根错节,几乎占了这荒院的一半。无处不发散着灰败与消沉之气。在如今年家败灭的日子里,显得格外荒凉。

想要走进屋门,要从树干旁边绕过去。树干与墙间有一个很小的空隙,只怕清瘦如年却升,也只能侧着身过去。姜冬沉穿过树侧,推开了屋门。

满天蒙尘,姜冬沉站在门边,眼眶倏地一红。

他的年却升,住了四年的地方,只有一张半人长的石床。除却一卷草席,满室之间,竟无他物。

姜冬沉再回头,只见那粗壮的树干上有一处巨大的分支。树皮焦黑糙硬,那一处却意外地平滑。在年家的一片生灵涂炭中,那树干上还有燕子做的窝。

垫在窝底的是草窠和软枝,排的整整齐齐的泥土枝叶上,隐约辨出有一小块叠的不齐的被衾。

姜冬沉忽然明白年却升为什么怕冷,为什么要在做噩梦的时候把整个身子都蜷成一小团,为什么在入睡时总不自觉地靠向墙角拥抱自己。在把他拉过来以后,他就要整个人都攀上姜冬沉的身子。

是因为梦里太冷,所以怀里有温热的体温,才能安心吗?

那如今你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入睡的时候,会很冷吗?

年家被灭之后,尉迟家为首的几大家族在昔州开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各个家族协商着从中获取利益,年家家府虽大,却无人愿意要。大约是因为自己也知灭人满门是太过残忍。怕年家旧府生怨闹鬼,生出不好对付的怨灵来。于是就商量着分了分经书典籍,法器灵物一类。然而说不妥的,还是白月光。

每每讨论到此,免不了要大吵一番。白宿最懒得看他们这样。不打招呼就提前离场。惹来几位宗主不满,背后评论道:“毛头小子,轻薄浅陋。”

自然,是无人知道的。两位年家上层主位,全死在他面前。

白宿没有直接回白家,他先去了年家一趟,把年却清房里的东西全带走了。

整个年家,覆压方圆几里,他想要的,不过是那一个人罢了。

他得到了,似乎也没得到。

回白家时诸多弟子站在门道两边迎接白宿回来,年家的破灭于他们中的部分人来说是仇恨的终结。而更多的人则在期望着他们盼望已久的新生活的开始。一群白衣弟子最后站着的,是黑衣服的年却清。

无悲无喜,冷漠得近乎麻木。

待白宿走近的时候,仍是行很恭敬的礼,语气不带任何意味的调子,只一句:“白宗主恭喜。”

白宿最拿他没办法,伸手挥退了所有人,问年却清道:“回屋吗?”

年却清不语,转身像房间走去。

他们还是住在一起的,避无可避的朝夕相处,然后不约而同的沉默。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白宿想,他本以为脱离了年家会让年却清轻松一点,然后白宿好好地把他藏在自己这里,这样共度余生,应该是很快乐的。

可是他不快乐。

走进屋,关上门,年却清才向白宿道:“有什么事吗。”

白宿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感觉出那东西的形状,年却清皱了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年却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家主印,向白宿道:“让我当年宗主不成?”

白宿道:“宗主给我的,许是因为猜到你还活着,所以还是该把他交到年家人手里。”

年却清反笑道:“白宗主真是仁慈。——你就是这样报仇的?”

白宿听这称呼,眉头一皱:“你就别再嘲讽我了。”

“嘲讽你?”年却清笑了一声,“我可不敢。”

白宿道:“却清。”

年却清不在讽言,垂着眼把玩手中的家主印。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道:“我伯父死了,是吗?”

白宿心口蓦地一堵,轻声道:“……是。”

“我父亲,我母亲,我兄长,我年家的所有人,都死了。一个都没留,是吗?”

白宿默然,仿佛在无声的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年却清却笑了,一脸云淡风轻:“你紧张什么,我幸运的不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白宿道:“那我呢。”

年却清一怔。

这话里明明白白有两层意思,一言白宿幼年成孤,二言则是针对年却清那句话。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那白宿呢。

年却清看向白宿,喉结动了动,终还是道:“白宗主近日过于操劳了。早些歇下吧。”

说着就退了两步,走向床边,伸手去平自己那边的床铺,舒展平坦之后,微一犹豫,还是绕床去那一边,帮白宿也铺好了。

一张偌大的床,年却清却只肯占最边上的一点。

而且有时白宿一睁眼就是一整夜,想看年却清什么时候肯翻过身来面向自己,可惜从来没有过。

这一晚也一样。

始终留给白宿一个后背,漆黑的影子投映在两人中间的平坦被衾上,漆黑周围是皎皎的月光。

在小时候——也并没有很小,大约就在年却清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时常在夜半三更去敲尉迟宿的门,门开了以后就很不见外地往床上躺,向尉迟宿招招手道:“阿宿,我睡不着,过来听你讲故事。”

尉迟宿无奈的不行:“一个东郭先生和狼,几百遍了,还听?”

年却清就笑了:“那比没有强一点吧。”

睡不着是假的,东郭先生还没被狼欺骗的时候,年却升就坦然睡着了。

一张安静的睡颜大喇喇摆在眼前,五官比现在还要稚嫩些,呼吸很有节奏,只是偶尔,会没来由的重一下。

那时候尉迟宿也常常一整晚不合眼,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因为床太小了,年却清又特别能挤人,单纯的因为怕被挤下床而睡不着罢了。

今晚也是月色尚好,年却清的呼吸格外平静,平静得近乎听不见响动。白宿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心高高的悬起来,差点要爬起来看他还有没有呼吸了。这时年却清才短促地吸了口气,很重的一下。接着又仿佛无意识地伸手向后抹了两缕头发。白宿的一颗心这才回落下来,不动声色地躺了回去。

一直到早晨,天还没全亮,年却清忽然动了动身,回头看了白宿一眼。白宿在他动身时就已闭上眼睛,仿佛睡得正熟。年却清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缓坐起身,穿上鞋向屋外走去。

出去也没什么,外面有很多当值的弟子,都是已受过白宿的命令,让他不要出事。

屋门关的很轻,好像不想把屋里的人吵醒一般,竟是十分的……温柔。

白宿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门响轻轻一动。

年却清出去后,白宿就睁开眼,想去摸摸枕上年却清的温度,可手探过去,竟摸到了一片湿湿的泪渍。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内疚和自责涌上心头。

他一整夜的呼吸都异常的平静,是因为压抑着声响,无声无息地哭了一晚上吗。

那一声很重的呼吸是没有抑制住的啜泣,向后抹头发的动作,是为了擦去眼角的泪吗。

失去双亲和兄长,满门惨灭,可偏因为和灭族仇人同床共枕,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他是从一片泥潭全身而退,可孓然一身,在一个如同幽禁的地方和仇人朝夕相处,何其残忍。

白宿的父母惨死与年却清无半点关系,可年却清的亲生父母,的确是双双死在自己手里的。

两族仇恨遗留下来的巨大症结,怎么这最痛苦的担子,落在了一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了呢。

当年的白宿为了报仇,不得不投靠见利忘义工于心计的尉迟宗主,后又忍辱负重地潜入筹族内部七年。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可是他真的为自己的雪恨快乐过一瞬吗。

年却清推门的时候,白宿正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年却清神情自是没什么异常,眼角却是红的。被白宿盯住也不慌,不紧不慢地关上门道:“醒了?”

白宿道:“听见你关门,就醒了。”

年却升哦了一声:“我以为我关得很轻了。”

白宿道:“是很轻。才寅时,你出去做什么?”

年却清道:“起夜不行吗。”

白宿沉默了一会,轻叹着向他招手:“……过来。”

年却清微微一怔,但没有犹豫,十分淡然地走到床边,和白宿并排坐下,道:“怎么了?”

白宿没有讲话,一只手从背后揽过年却清肩头,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如此做出…极尽暧昧的举动。

怀里的人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却没推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从前在昔州的围猎会,开猎的头一天晚上,从窗外飞来一颗有如闪电的围棋,尉迟宿反应迅速,一手将年却清揽入怀中,一手去截住了那枚围棋。年却清只顾被这出于公事的一拥红了脸,却没在意那枚围棋。因而不知,那是尉迟家发来动手的标志。

尉迟宿答应,只要验证年却清不是白月光宿主,从此往后年家与尉迟家的种种,都不伤及年却清半分。

尉迟宿只说年却清非白月光宿主,空口无凭,他们定要亲自试了。

试便试,尉迟宿只希望受过这一次苦从此往后都能保年却清无恙。可谁知他们出尔反尔,硬是在他们带走年却清的同时,又暴露了尉迟宿。

那是他便知道,从此往后他与年却清,是再不会有头天晚上那般静谧和谐的相处了。

但他没有办法,路走到这一步,全局之内,早就由不得他了。

也不知道此时怀里这个乖顺得近乎残忍的年却清,是舍不得将白宿推开,还是出于“亡族贱俘”和“白宗主”这层关系,自然而然又把自己摆成卑下的姿态,不能推开。

白宿的声音有点发涩,轻声道:“你……说句话。”

但他突然又不敢听了,怕再听见什么“白宗主”腔调的话来。

独自长大,从无所惧的白宿,在这一刻突然怯了。

可年却清开口声音也不太自然:“我……该说什么?”

白宿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说你想说的,什么都行,……但我求你,别再叫我白宗主了。”

但我求你。

两个高傲的人,可算是把所有不堪都给了对方了。

年却清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你没对不起我,也不必自责,父母双亡满族破灭的事你经历过,在我身上重演一次,也是一样的。”

年却清又道:“你真是个赌徒。”

白宿低声道:“我怎么赌了。”

“你一直在赌。赌你在年家会不会暴露,赌我在知道你身份之后会不会恨你,赌我在你这里会不会自裁,会不会害你。就在刚才,你让我别再叫你白宗主,你都在赌。”

白宿道:“我赢了吗。”

沉默很久。年却清道:“你赢了。”

你赢了,年却清想着。

可惜。

我们终还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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