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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回:江彬获名册倭商行重贿,军汉设赌棚假银换真锭

北直隶,又是一年凝寒时。

四镇兵马统帅江彬的府邸内,观鱼阁的院子里,湖水的表面结起了一层冰,鱼儿冰下游弋,如相中之影,镜中之色,别具一番光景。

对于庭院而言,这片水域已显得极为阔大了,但再大也是人工的池塘,和天工的湖泊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不过,里面的水确是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专门从千里迢迢外的太湖中汲出,再运过来灌注进去的,因此,虽则只是池塘,但所储之水却系如假包换的‘湖水’。

观鱼阁内,炉火蒸腾宛如春日。

江彬手捧一本名册,燕坐案后。

罗先生恭垂两条臂膀,立于下首。

匆匆翻看完一遍后,江彬合上名册,咬牙切齿道:“哼哼,宁王可真是了不得啊。只怕这京里一多半的官员都被他扯上了关系。”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冯承钦近日呈上的,记载有这些年来曾经收受过宁王贿赂的京官的姓名、官职,以及他们收受财物的种类、数目的名册。据冯承钦说,这本名册是他不知熬了多少夜晚,依据以密文撰写的初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后抄写出来的。

其实,冯承钦口中那本以自创的密文撰写的初本,江彬自始至终也没有瞧见过,难免怀疑包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等等在内的说法,都是当初冯承钦为了讨得一条活命临时编出来的,全是子虚乌有。但事到如今,虽说对方以此类林林总总为由头拖延了上呈名册的时间,但既然这本极其重要的名册已然完完整整地到了他的手里,冯承钦又如约把一半的产业转给了他,并且平素行事至少瞧上去还算得忠心,他也就睁只眼阖只眼,不再追究了。

罗先生随声附和道:“将军明察。”

放下名册,江彬揉了揉左脸上那块有结有瘤的疤痕,夸张地笑过几声,道:“哎呀呀,竟然连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也几次三番收受宁王的重礼,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罗先生听言心头一惊,忧心忡忡道:“这却是大大的不好了。杨廷和可是内阁首辅,当朝重臣,要是连他都站在宁王那边,成了宁王的人......“

“先生大错特错了。”江彬果断地打断他的话,道:“杨廷和貌似稳重谨慎、沉静寡言,实则老滑头一个,为人行事极是不简单。此前,我好几次在圣上面前进言,想掀翻他,都不曾动摇得了他一分一毫。这样的人怎可能收了谁的礼便成了谁的人?真要如此,他凭什么还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哈’了声,他又道:“其实,坐在他那个位子上的人,又岂是重礼可以收买的?”

罗先生不解道:“莫非宁王不知道内阁首辅是重礼收买不了的?”

将庞大的身躯全部依靠在椅背上,江彬缓缓道:“这个不好说,宁王也可能是知道的。”

罗先生更加不解了,问道:“若是明知送礼收买不了杨廷和,宁王为何还要白白送礼给他?难道嫌银子多得没地儿花了?”

江彬低沉地‘哼’了两声,阴笑道:“我以为宁王送礼给杨廷和至少有两重意思。”

罗先生睁大眼睛,做出既无知且羞愧之状,道:“我连一重意思都瞧不出来,将军竟能瞧出来两重,当真是大有见地,实令晚生末学自惭不已,唯有盼聆其详了。”

在各种形式的溜须拍马中,江彬最中意罗先生这种。

他笑了笑,道:“其一,这是宁王的一种表态,表示他有与杨廷和交好的愿望。毕竟,嗔拳不打笑面,何况是顶着厚礼的‘笑面’。其二,也是宁王的一种试探,看杨廷和肯不肯收。如果肯收,那就表明内阁首辅至少没有急着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同他撇清关系。也就是说,宁王在朝中的口碑还不至于太糟糕,圣上仍对他存有较大的信任。”

当即,罗先生面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是了,经将军这么一说,原来宁王所求的并非杨廷和站在他那一边,而是不想杨廷和与他为敌。所以,只要杨廷和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他的礼可就算没白送了。”说完这话,他还不忘抓紧时机再次阿谀上一句:“听将军一番话,真正胜读十年书啊。”

江彬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眼下对于宁王的有些事,杨廷和确是可能装作不知道,但如果宁王真要造起反来,你道他还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装作瞧不见吗?”话锋一转,他又道:“好吧,我且问一问先生,在先生看来,杨廷和为何愿意收下宁王的礼?”

思索半晌,罗先生道:“是人就有阴阳两面,阴的一面见到了可心的财物自然会受到诱惑。杨廷和又非是什么圣贤之人,岂会只有阳面没有阴面?何况,他收礼后需要做的不过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并不需站在送礼之人一边,这礼收得就更加没有负担了。”

江彬摇头笑道:“位置可不能随便选,选错了位置,假以时日,脑袋也许就要换个位置了。所以,杨廷和会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定然不是因为收受了宁王的厚礼,更不可能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的。”

罗先生怔了怔,道:“那是因为什么?”

扫了他一眼,江彬的目中隐含着冷厉和轻蔑,道:“我如果确切知道,因何还要拿出来同先生讨论?”

其实,很多时候,明明知道的事他也会拿出来和别人讨论,方便在别人寻不出答案时,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说出答案以突显他自己的能耐。

罗先生立刻垂下头颅,抬手轻拭着额上由于紧张沁出的汗渍,磕磕巴巴道:“这个......这个......晚生......晚生又叫将军失望了。”

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江彬轻轻一笑,道:“我觉得是因为他自己的判断。”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杨廷和这家伙十九岁时就先于其父考中了三甲进士,后尊为帝师,自入内阁以来虽然几经起伏,到底贬少升多,可谓一路官运横通,深得圣上信赖。你可知道,此前朝中发生的所有大事中,杨廷和几乎没有站错过一次位置,足见他极擅审时度势,确是有些本事。”

罗先生暗里舒了口气,放下手,疑惑道:“他若是已有判断,只管保持中立就好,因何还要收受宁王的贿赂,让宁王以为他是收了礼才这么做的呢?”

沉吟片刻,江彬道:“这个目前还不好说。可能是因为不收白不收,但也可能是他故意以收礼的方式来麻痹宁王,让宁王觉得朝中对江西那边没有太多提防。总之,那个老滑头的行事向来难猜得很。”

罗先生感叹道:“原来还有这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之处。”

江彬微微狞笑,道:“现在,在朝政上,圣上对杨廷和极为依重,因此我是能忍则忍。但我们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以后就算不能整垮他,也要找有机会打压他一下。真到那时候,这本名册兴许能派得上用场。”

罗先生击掌赞道:“将军远谋深算,忍其小而图其大,晚生敬佩之致。”

稍顷,江彬起身自案桌后绕了出来,闲话道:“我听说前些日子,那个叫宋素卿的倭商派人送来了几箱东西,都是些海珠、珊瑚之类的。”

罗先生频频点头应道:“嗯,嗯,这事是我经手的,那些东西已全部入库在册了,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彬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前几年我过生辰时,这个倭商好像也派人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吧?”

罗先生道:“的确如此。去年将军生辰时,他还亲自带人远道而来想求见将军,只是被我拦下了。”

江彬皱眉道:“你拦他定是有你的道理了?”

罗先生恭敬道:“当年,此人曾经结交逆贼刘瑾,赠给刘瑾千两黄金,因而获赐飞鱼服。刘瑾这个茬可是谁也不能沾的,所以晚生才自作主张替将军把他拦下了。”

江彬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道:“做得不错。但凡和刘瑾扯上关系之人,都要慎之又慎。”

原来,刘瑾本为宦官,曾经权倾一时,阉焰滔天,后因密谋造反,正德五年时被凌迟处死。因为他头上顶着的是谋逆之罪,是以只要和他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人或事,朝中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

罗先生欣然道:“晚生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江彬不阴不阳地‘嗯’了声。

见状,罗先生惟恐被他怪罪擅作主张,又急忙解释道:“因为宋素卿并非重要人物,所以晚生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特意禀报给将军知道。”

摆了摆手,江彬道:“我知道,份内的事,你自己处理便罢,本就不必事无巨细报于我知。若是事事报于我知,我哪里吃得消。”

说着,他转回案桌后,又道:“我还听说除我之外,那个宋素卿曾向其他人送过礼。”

罗先生道:“有关这一点,宋素卿倒是直言不讳,没想有所隐瞒。不过,他曾对我说,送给其他官员的都是一般礼物,只有送给将军的才是真正贵重的礼物。他还说,若是只送礼给将军一人,担心反而给将军惹来麻烦。而且,他那次带人上京,实是为了求见将军,并未参拜京中其他官员。”

感觉他的话颇有偏向性,江彬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听起来,他应该也送了你不少东西吧。”

闻言,罗先生惶恐不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嘶声道:“将军明鉴!晚生虽然收了他的礼,但并没有因此犯糊涂,容他拜见将军。晚生......晚生......晚生只是一时......”

江彬呵呵笑道:“收了就收了吧,我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何必这么紧张。你跟着我是为了得富贵,在收了礼之后仍然能保持对我的忠心,我该更加赏识你才是。起来吧。”

罗先生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点头哈腰道:“谢将军。”

江彬坐回座上左思右想了一阵,道:“我是觉得宋素卿这个人挺会做人的,连送个礼都想得如此周到。你认为他送礼是为了什么?”

罗先生惊魂甫定,道:“大概是为了在京里找一条门路,寻一个靠山吧。他做的是倭国同大明间的海上贸易,在大明没有靠山是不行的。以前,他的靠山是刘瑾,可惜冰山难靠,刘瑾倒台了,时至今日他的生意想必也越来越难做,所以只要他还想做此种生意,哪怕不惜代价也得再寻一个靠得住的靠山。”

江彬拿腔作调地轻轻地‘哦’了一声。

罗先生又道:“要说此人也是白废力气。之前他沾上了刘瑾,虽说那事过去不少年了,但大家仍是谈虎色变,当朝的官员们有哪个敢沾他?”

若有所思了一阵,江彬开口道:“宋素卿是个倭人?”

罗先生道:“不是,我听他说,他原来也是大明的人。”

江彬怪笑一声,道:“这个人有点意思,你有没有详细调查过他的来路?”

罗先生愣了愣,道:“将军对他感兴趣?”

江彬道:“我对他的营生感兴趣。”

罗先生迟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江彬道:“只瞧他几番出手,想来他那海上的营生着实获利不少啊。”

罗先生心下一阵揣度,躬身道:“晚生马上就去想办法查明宋素卿的底细。”

江彬点头微笑道:“不急不急,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你记下便可。”

之后,他又吩咐了罗先生几件事,便让他退下了。

却说韩若壁下山后心痒难耐,时不时就把承信法师交给他的那封信拿出来盯着信皮儿左瞧右看,并且搜肠刮肚地想着到底使什么招才能拆开看后,分毫不差地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他如此这般并非为了偷看过后还能瞒着承信法师的那位朋友,因为他原本就没打算去见那人,又何来‘瞒着’一说?他不过是不甘心,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能想到承信法师想不到的法子罢了。

可惜此种驴生戟角瓮生根的事,韩若壁终究是办不到。于是,憋忍了数日后,就在他头顶冬阳,马踏官道,眼见着快要出了山西地界,却越发感觉百抓挠心,无法平静时,干脆地把信拆开来看了。

本来,拆信之前,他已决定好只管看信,算是稍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须知,北斗会的大当家岂会无聊到再奔波个几千里地,去见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天魁’可是没有这许多闲功夫的。

可是,待看过信后,韩若壁不禁眉锁目凝,拉缰驻马,原地冥想了许久。

稍后,他面沉似水地将这封信重新细细折好,装回信皮儿内,收入怀中,扬鞭击马,一路向江西而去。

沿途,韩若壁去到设有北斗会联络点的地方,与会内兄弟取得联系,得知目前北斗会在辰州进行的那件大事受到了较大的阻碍,进展缓慢,据说是由于几个暗哨行事不谨慎,使得‘金碧山庄’有所察觉,于是公冶修暗通官府把他们抓去严加盘查了。几位当家的都希望韩若壁能尽早回去主持大局,商议对策。对此,韩若壁

不置可否,只急命负责联络的兄弟传令回去,要北斗会暂停在辰州安插暗哨一事,至于已经安插下的也要蛰伏起来,直到他回去,还要六当家使银子把被官府抓了的几个兄弟想办法弄出来。

其后,联络点的兄弟又告诉他,大约半月前得到的消息是:高邮总捕黄芩已经回去复命多日了,高邮衙门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变故。

原来,很久前,韩若壁就吩咐扬州一带的暗哨留意高邮总捕和高邮衙门的动向,并且要求把回馈的信息同其他需要每隔一段时日就以信鸽向各地联络点传递的信息放在一起,定期传递。

得闻此讯,韩若壁先是迷惑不解,转而心下稍安,复又微觉失望,继而生出了做贼心虚之感,总之,一颗心上上下下,沉沉浮浮,很是不得安生,直到离开了联络点,重又攀蹬跨马才算平抚了。

这日,伴着明晃晃的日头、泼辣辣的热风和扑面而来的尘土,韩若壁终于抵达了江西。才入得境内,不想天公转喜为悲,忽尔落下一场大雨来。瞧见前面不远处正好有家小客栈,他也不做别的打算了,赶紧打马直奔了过去。可是,等他把马匹交到伙计手里,进去客栈内选定好住宿的房间后,外面竟已是雨消云散,睛好如前了。

当真是六月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啊。

眼看快到午饭时候了,料想留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吃住宿包的定食,铁定不如出去寻个饭馆吃得好,加上闲着也是闲着,韩若壁便溜溜达达地出去了。一场突兀的大雨后,空气变得清新了不少,但脚下也泥泞了一些,他一边小心行路,一边走马观花般四处瞧看。这里是个村镇,地方很小,因此没几下功夫就逛完了,最后,见没什么可逛了,韩若壁步入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照例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刚坐下,店小二就上前招呼道:“客官,吃点什么?”

韩若壁道:“我听说江西一带的红烧大肉、石鱼炒蛋很有特色,你们店里可做得?”

店小二笑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这两样正是我们店内的招牌菜,劈鲜个呢。”

韩若壁点头道:”好,一样来一份。”

然后,店小二向他推荐了一道当地有名的药膳--淮山墩肉,又撩拨他点了两样点心--酒糟汤圆和白糖糕。

接下来,韩若壁问道:“你这儿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将店内常备的几种酒的名字说道了一遍,可没一样能得韩若壁的心。

想了想,店小二道:“要不客官喝茶吧。我们这儿的云雾茶可是有名。”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喝茶讲究心境,这会儿我什么心境也没有。你还是随便给我上一壶烧酒吧。”

店小二应了声,返身跑去准备了。

随后,酒菜上桌,韩若壁一边自斟自饮,细嚼慢咽,一边想着心事。

菜色不错,酒也还算过得去,可他就是越吃越不得劲,越没精神,也不知是因为对在高邮的黄芩没底,还是因为几天后要去见的那个人。

为了找一件能提起精神的事情做,他唤了店小二来,道:“我吃饱喝足了。你们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消遣的?”

“消遣消遣?”回味了一下他的问话,店小二像是听明白了,暧昧笑道:“我们这儿是小地方,没有什么窑馆妓院,想消遣的话,客官得上城里去。”

韩若壁微一愣神,转而笑道:“没有窑馆妓院也就罢了,总该有个耍钱的赌坊吧。”

店小二‘嘿嘿’笑道:“也没有。”

韩若壁不相信,道:“这怎么可能?”

店小二赔笑道:“真的没有赌坊,还请客官见谅。”

韩若壁讶异道:“地方再小也有男人,哪有男人不赌钱的?难道你不赌钱?”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样的男人哪需要去赌坊赌钱?手痒了,招上三五个朋友去家里赌上几把,过过瘾就好。”

韩若壁不屑道:“在家里赌?那还真不如不赌。”

“好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问道:“最近的赌坊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城里有好几家,可是都不近,跑得快也要大半天功夫才得到。”

韩若壁烦躁地搓了搓手。

转念,店小二又道:“对了,前些天来过一队军汉,听说他们在郊外扎下营,还搭了个木棚做赌场好自己赌来过瘾,离得很近,走路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这些天,镇上几个瘾头大的赌徒也不往城里的赌坊跑了,都贪近去他们那儿,说是随去随赌,通宵开张,方便得很。”

听罢,韩若壁掏出银子付了帐,抬腿就往郊外去了。

他的赌瘾一上来,那是谁都挡不住的。

郊外,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里支着十来个军用帐篷。离帐篷相隔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硕大的,极其简陋的木棚,三面挂着粗糙的竹帘,一面拉了块脏兮兮的布帘。从竹片的间隔处可窥见里面影影绰绰挤满了人,并且不断有懊恼叫骂声,或是开心呼笑声传将出来。布帘前守着两名身着军服、挎着腰刀的军汉。此刻,高个儿军汉正向矮个儿军汉抱怨说昨天输了一整天,并发誓明天不当值时定要扳回本来,否则绝不罢休。

见韩若壁到了近前,矮个儿军汉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一面打量他,一面道:“干什么的?”

韩若壁笑着扬了扬握在手掌里的几粒碎银,道:“在镇上听说军爷这儿有地方可以赌钱,就来赌一把了。不成吗?”

矮个儿军汉侧身让过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进去。

韩若壁挑帘而入,听到身后传来高个儿军汉有些讶异又有些讥讽的声音:“那厮穿丝绸,带宝剑,人模狗样儿的,能瞧得上咱们这地方?”

接着,他又听见矮个儿军汉道:“赌钱最怕的是找不到有钱的人赌,你管他瞧不瞧得上,带钱来就成。光是咱们弟兄间赢来输去的,也没太大意思。”

进到棚内,韩若壁粗约看去,里面有四张旧桌,每张桌边都围了七八人,但不见一个穿军服的。可以料想这些军汉们不当值时并不喜欢穿军服。

在场子里绕了几圈,他大致了解到这里是直接拿银子赌,不需兑换筹码的,而且各桌都不设固定的庄家,只由参加赌局之人轮流做庄。输光了的人可以随时退出赌局,但赢了的和没输光的只有等一轮完结才可以退出赌局,新来的参赌者也才能加入进来。

挤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前,待一轮结束,某个手气背、正好输光了银子的倒霉蛋心有不甘地让出了位子,韩若壁立即顶上。不过,他的手风也颇是不顺,接下来一连输了好几把,把手上的碎银都输光了。

在心里连骂了几声‘晦气’,韩若壁转头发现刚才那个倒霉蛋并没有离开赌桌,而是恋恋不舍地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观赌。他输了钱,心情本来就不好,登时迁怒于人,气鼓鼓道:“你手气太瘟,快些走开,别连累我再输钱!”

那人瞪他一眼,悻悻地挪远了些。

这时,轮到做庄的是个偻背汉子,见韩若壁面前没了银子,立马撵他道:“没钱快滚,换别人来,别碍着大爷发财!”

韩若壁冷笑一声,掏出一锭大银,足有五十两,‘啪’的一声拍在赌桌上。

从竹帘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这锭大银上,令得四散在桌上的其他碎银相形见绌。

众人见了大多心道:这厮可是个有钱的主。

那偻背汉子瞅见,气势立刻萎靡了下去,但口中仍不服气道:“拍什么拍?以为大爷没见过五十两的银子?”

韩若壁‘哧’了声,道:“你也就是‘见过’吧。”

偻背汉子听言当即火窜三丈,气不打一处来,道:“有种,你等着!等爷爷赌过这一把,打到你吃饭没牙、走路中风!”

韩若壁笑道:“那你可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光凭嘴上的本事怕是不够。”

由于二人间只隔了一人,并不算远,偻背汉子伸手就要去抓韩若壁的衣领,却被身边的一个黑瘦、精干的同伴拦下了。那汉子劝他道:“在营地设赌场是大家没事干,想法子找痛快,你休要惹事生非,小心大人责罚。”

又有一人劝道:“是啊,万一大人勒令撤了场子,我们就没的赌了。”

听这意思,他们和偻背汉子都是军汉无疑。

偻背汉子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强忍下了。

把银子重又拿回手中掂了掂,韩若壁四下里大声问道:“可有人愿意换些碎银给我?”

没人应他。

韩若壁笑道:“这是什么穷酸赌场,莫非连一个能拿出五十两碎银的赌客都没有?”

其实,倒不是没有人能拿得出来,只是都想留着后面慢慢赌,不愿换给他。

偻背汉子咧开嘴得意笑道:“别摆阔了。咱们这赌场就是小,收不起你的大银。没有碎银趁早走人吧。”

正在这时,原本在门口守着的那个矮个儿军汉挑帘进来,道:“你等着,我取碎银来换给你。”

说完,他返身出去取来五十两碎银放在赌桌上,推至韩若壁面前。

韩若壁也把手中那锭五十两的大银推到了他的面前。

趁着对方草草点数碎银的功夫,那矮个儿军汉立刻把大银收入怀中,匆匆转身就走。

没等他走到门口,韩若壁已手摁赌桌飞身腾跃过桌面,一个箭步窜将上来,擒住了他的右肩,道:“军爷,走不得!”

肩上一阵吃痛,矮个儿军汉自然是走不了了,咬牙忍痛道:“好好,我不走。有话好说......你先松手。”

待韩若壁收回手,他转过身愤愤然质问道:“我好心换银子给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若壁回头一指桌上摊着的碎银,道:“你给的银子不对。”

矮个儿军汉不服气地拖着韩若壁来到桌前,将桌上的碎桌点数过一遍,道:“一分不少你的,有什么不对?”

将其中一大半碎银拨至旁边,韩若壁嘿嘿一笑道:“我那锭大银可是实实在在的,你这些却并非货真价实。”

那矮个儿军汉显出委屈、气恼之色,抢着将面前的碎银全部抓起来,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瞧瞧,嚷嚷道:“你们说,这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其余的军汉不管看没看过,都纷纷表示肯定。

有的道:“不错,是真的。那小子莫非瞎了眼了!”

也有的道:“反正我瞧不出假。”

还有那个早瞧着韩若壁不顺眼的偻背汉子,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道:“这油头粉面的小子哪里是来赌钱的,分明是来找茬的!大伙一起上,把这个人脸长狗毛的家伙轰出去。”

周围不少军汉应声而起,瞪起眼,掳高袖,口中骂声不绝,大有一起上来把韩若壁扔出去的架势。

其间,也有几个理智的军汉欲息事宁人,但群情激愤之下,他们的劝说根本没用,加上他们也并非站在韩若壁这边,见劝说无效便闭上嘴静观其变了。

心知这棚里的人都是一伙的,解释分辩已是无益,韩若壁运起内力,划然一声长啸,将在场众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乱响。

霎那间,棚内安静了下来。

韩若壁朗声道:“这是你们的地盘,不欢迎我大可以轰我走,但要把银子还来,否则,说什么我也走不得。而且,你们也别想继续赌下去。”

言毕,他解下腰间长剑,连着外面的剑鞘撑在了赌桌上。

仗着人多势众,矮个儿军汉上前一步,道:“瞧你的样子应该有钱得很,也不乎钱,居然会因为五十两银子和我们这么多人做对?”

盯着他瞧了几眼,韩若壁道:“不是因为银子。你若是缺银子,我大可以再送你几锭。”

“阔气不是这么装的。”矮个儿军汉笑道:“不是因为银子,还能因为什么?”

韩若壁狞厉地笑了笑,道:“因为我可以忍受被自己愚弄,但不能忍受被别人愚弄。”

见棚内形势紧张,随时可能出事,几个镇上跑来参赌的赌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然后一溜风地跑了。

众多军汉不由分说地一边围上来,一边作势呼喝恐吓。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的关头,外面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起:“里面吵闹什么?!大人叫我们过来瞧瞧出了什么事。”

在帘外守着的高个儿军汉回道:“好像是有赌客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

那个声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进去看看银子是真是假。”

高个儿军汉的声音又响起:“那敢情好,你是管账房的,这方面肯定比我们在行。”

声音落下,布帘挑起,从外面一先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皆是军汉打扮,走在前面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面上松垮的皮肤令他看上去十分衰老。走在后面的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长眉利目,相貌颇为英俊。

一眼瞧见赌桌后的韩若壁,青年男子顿时惊愕不

已,口中轻唤道:“大当家......?”

这一刻,他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还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心痛,情难自禁。

原来,这年轻的军汉竟是被韩若壁逐出北斗会的倪少游。

倪少游唤得轻,旁人离得远,加上棚内本就闹哄哄的,是以多数人完全没听到这一声唤,少数听到的也没能听清楚唤得什么。只有在他前面的那个面相显老的男子听得十分清楚。

那男子转头瞧向倪少游,脸色惊疑不定地问道:“他真是......?”

倪少游马上摇了摇头,断然道:“不是,是我眼花,看错了。”

他深知韩若壁在行走江湖时,最忌讳的就是被‘北斗会’以外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因此一旦冷静下来,便对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唤懊恼不已。

扫见不远处一身戎装的倪少游,韩若壁暗里吃惊不小,私咐道:他什么时候入了军户?但面色仍是分毫不改,像是完全不识得倪少游一般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面相显老的男子看了看韩若壁,又看了看桌上的宝剑‘横山’,最终把目光落回到韩若壁的脸上,道:“就是你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的人?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他话音刚落,就有别的军汉跟腔道:“是啊!要是没证据,就得叫那小子给我们的这位弟兄叩头赔罪,否则绝不饶过他。”

这话听在倪少游耳中,就像耳朵眼儿里扎进了一根刺。他厌恶地瞪了那个军汉一眼,道:“别骂骂咧咧的了,有银子就有证据。银子在谁手里?”

冲着矮个儿军汉努了努嘴,韩若壁道:“要证据找他就好,他那儿的银子是‘四堵墙’。”

‘四堵墙’是对四面包银,里面灌铅的假银子的俗称。铅比银便宜许多,重量却差不多,因此,用这种方法制作的假银子,一般人不容易辨别真伪。不过,虽说‘差不多’,但铅毕竟比银要略重一点儿,因而落到行家的眼里,还是能分辨得出真假的。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制作假银子的高手在铅里掺杂其他东西,使铅的重量与银一模一样,遇上这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四堵墙’,除非劈开银子看里面,否则很难分辨得出真假。

矮个儿军汉主动把手里的银子捧给面相显老的男子,理直气壮道:“钱管事,这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喏,他说的假银子全在这儿,你好好查一查。”

钱管事正要接过,韩若壁阴阳怪气道:“这会儿,他手上的银子没问题了,腰囊里的却有问题了。”

听言,矮个儿军汉僵了僵。

原来,趁着刚才大家伙儿闹腾得厉害,他已把手上的银子和腰囊里的互换过了,本以为韩若壁不可能注意到。

韩若壁的话虽然不算太直白,但大家都听得懂。于是,钱管事命令矮个儿军汉解下腰囊,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赌桌上。

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矮个儿军汉想不听命也不成了,只得照办。

从他的腰囊里倒出来的除了韩若壁的那锭五十两的大银,还有一堆小碎银。

钱管事细细看了看,皱起细眉,嘴里嘟囔了句:“难道......真有猫腻?”

说着,他拔出腰间短刀,将其中几粒碎银切了开来,果然只有□儿是银的,中间全是铅。

矮个儿军汉张大嘴,佯装惊讶之态,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钱管事白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矮个儿军汉辩称道:“这些,这些......是我向别人换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实际上,这银子确是他向别人‘换’来的,确切地说,应该是用低得多的价钱‘买’来的。

钱管事‘哼’了声,道:“不知道怎么会心虚地把假银子换进腰囊里?”

见蒙不过去,矮个儿军汉只得垂头丧气道:“至少不是我自己做的假,我从来没想过做假银子。”

“你想做,也得有那样的本事。”钱管事道:“要把银子打造成‘四堵墙’可得下一番工夫。就凭你粗手粗脚的,想也是白想。”

看来他对银子方面确是有些研究。

见此情景,四周那些刚才还为这个矮个儿军汉义愤填膺,出声围攻韩若壁的军汉们都成了哑炮。有几人甚至偷偷摸出随身带着的碎银,不放心地细细瞧看起来。

显然,他们的银子若非从这个矮个儿军汉手里赢去的,就是向他借去的了。

倪少游偷偷瞧了眼韩若壁,见他已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边的条凳上,换了一副悠哉悠哉地看热闹的模样。

钱管事将假银收起,狠狠瞪了矮个儿军汉一眼,责问道:“还有没有?”

矮个儿军汉灰头土脸道:“没有了。”

钱管事逼问道:“真的?”

矮个儿军汉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了。我的假银子全是以前在山里混的时候,向道上的一个朋友换的,本以为早就花光了,不料前几天收拾东西又冒出来三十两。真的!全在这儿了。”

对他的话,钱管事不知该不该相信,正在举棋不定间,忽听韩若壁幸灾乐祸地插了句嘴:“‘早就花光了’?都花一班同袍身上了吧。”

其他军汉或以怀疑,或以鄙夷的目光瞧向矮个儿军汉。

“不知道别瞎掰!”矮个儿军汉急了,吼道:“那些假银子,我在入军前就花光了。再说,这里都是和我交命的弟兄,打死我我也不可能拿假银子给他们。”

说话时,他赤红着眼睛瞪着韩若壁,像是要拼命让他相信一般。

“别盯着我瞧,我又不是你交命的弟兄。”韩若壁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把那锭大银还我,这里就没我什么事了。”

钱管事拾起大银,抛给韩若壁,道:“接好。”

韩若壁稳稳接住,盯着钱管事的一张脸仔细瞧了又瞧,而后径直走出了赌棚。

那张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委实想不起来了。

外面,时辰已经不早了,但天还是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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