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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回:施刑拷问怎奈攻心无门,自投罗网原是受命于人

想了一下,钱宁幽幽一笑道:“你该问我,到底想从你嘴里问出些什么。”

眼光冷冽地瞧向他,黄芩道:“其实,你未必真不杀我,也许,我该问,你打算何时杀我才更恰当。”

干笑一声,钱宁道:“何以见得?”

黄芩道:“问你因何不杀我,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我知道的事,值得你问。但你若真是因此才不杀我的,那么,等问完了,我仍是难逃一死。”示意般地晃了晃锁住双手的铁链,他又道:“就我目前的处境,你们锦衣卫随便可杀。”

目光停留在铁链上,钱宁装腔作势道:“黄捕头想得太多了。天日朗朗,王法昭昭,锦衣卫岂敢随便杀人”

嗤笑一声,黄芩道:“怪我说错了,你们锦衣卫可不是随便杀人,都是很有目的地杀人。试问不管是民是官,只要被你们盯上,过了堂的,哪个还有命活?”

钱宁不值一哂般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其实,在锦衣卫板杖、刑鞭下吃过苦头的言官、朝臣们多了去了,最终只要老实回话,认罪招供,按律小惩大诫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黄芩的嘴角泛起一丝讥笑,道:“这么说,只要我肯老实回话,认罪招供,钱指挥使就能放我一条生路喽?”

钱宁微笑道:“黄捕头误会了,此次震惊朝野的倒卖军器一案,能够人赃并获,全是托你的福,褒奖还来不及,哪需要你认什么罪?当下,你只要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可毫发无伤,回去做你的高邮总捕。”转瞬,他又寒下面孔,道:“可是,假如黄捕头不合作,便怨不得我动用刑罚,严刑逼供了。”

说到此处,他双眸间闪过一抹暴戾的光芒,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表情亦邪亦魅,道:“老实说,我喜欢看别人受刑,而受刑的若是黄捕头这般形容出众、卓尔不群的人物,则更为令人期待。”

黄芩不值一顾,道:“想不到钱大人还有如此古怪的嗜好,倒叫我大吃一惊了。”

他嘴上说着吃惊,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讶之色。

钱宁道:“谈不上嗜好,只是经常要做这类事,能在其中找点乐子的话,自然会越做越好。”顿一顿,他又道:“你是准备回答我的问题,换取一条活路了吗?”

黄芩点点头道:“你问吧。”

当即,钱宁问道:“冯承钦被抓获时,身上可有什么物件被你搜罗了去?”

黄芩一时没明白过来。

钱宁又以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相接,做了个环圆的手势,补充道:“有没有一个镯子?”

听他这么一问,黄芩忽然笑了,道:“你说的是‘长春子’?”

这是他被抓后,第一次真正展露笑颜。

他知道,只这一句话,就算是把钱宁‘钩’住了。

果然,钱宁立刻认定他知道长春子的去处,忙追问道:“那镯子现在何处?”

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

原来,一听说冯承钦和箭簇被押至刑部,钱宁就派了亲信前去打探,得知证物只有箭簇,并没有别的,而冯承钦的口供中也完全没有提到过‘长春子’。对于这,他虽有疑惑,却只能暂且放下,可即便如此,心里难免不踏实。因为,在他看来,目前只有‘长春子’能给他带来麻烦,毕竟那镯子是他一番操作,从皇宫中弄出来,再亲自送至冯承钦处的。现下,冯承钦被囚,由于江彬的关照,又完全联系不上。‘长春子’有没有被送给那个族长?或者落在了别处?抑或因为江彬先行私审过冯承钦,镯子已落在了江彬的手里?......这些钱宁无法知晓,也就有了隐患。当下,他认为这个抓获了冯承钦的捕快黄芩,多半是知道‘长春子’的情况和下落的。更有甚者,也可能就是黄芩在抓获冯承钦时,见宝起意,私下里侵吞了也未可知。所以,他一定要从黄芩口中问出些消息来。

沉思了片刻后,黄芩正色道:“不行,我改主意了。”

钱宁不解其意,疑问道:“莫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黄芩摇了摇头,果断道:“够清楚了。正因如此,‘长春子’的所在我虽然知晓,却是不能说。”

钱宁愠恼道:“你之前的话,莫非是戏弄我?为何不能说?”

黄芩一笑置之,道:“叶晋源已被你们杀了,我若说了,岂非同他一样下场?”

他不愿说,会不会也有顾及东西在韩若壁手里,不想给韩若壁和‘北斗会’惹上麻烦的成分?

钱宁转头瞧向顾鼎松,目中的责备之意十分明显,似是怪罪他让黄芩查觉到了叶晋源被杀一事。

顾鼎松皱眉,微摇了摇头。

黄芩道:“你不用瞧他,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钱宁笑了声,赞道:“黄捕头好生精明。”接着,他又道:“其实,比起活着受罪,能够死得痛快,也是一种解脱。不过,你是公人,不杀你没麻烦,杀了你,总会有些小麻烦,我又何苦替自己找麻烦?是以,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保证不杀你。”

相信同样的话,他一定也和叶晋源说过,黄芩坚决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决意不说,钱宁装模做样地叹息一声,道:“黄捕头,你这般出尔反尔,却叫我如何是好?”

黄芩没有回应。

钱宁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几步,于尺余内,驻足凝视着面前这副呈现出柔和、矫捷线条的修长身躯。

白晰,但不显文弱;

有力,但不显雄壮;

纵然已被铁锁禁锢住,仍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势。

注视着这样的躯体,钱宁的眼中没有一丝火焰,有的只是彻底的冰冷。

越来越深的冰冷。

感觉到瞧着自己的眼光很是慎人,黄芩冷声道:“钱大人瞧够了没有?”

钱宁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拧捏了几把,阴笑连连,道:“真是可惜了一副好身板......黄捕头既然不肯说,那就别怪我狠心了。瞧你骨格清奇,筋肉强健,想是比一般人能挨得多。如此,就加大些刑量,先从三百记鞭刑开始吧。”

一般用刑都是由浅入深,不会一开始就用上令人致残的刑罚。鞭刑,是其中较为普通的一种,以滕条编制的粗糙滕鞭,沾上水抽打身体,伤在表皮、肌肉,不及骨头。但是,这样的刑罚,一般人挨上几十下就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真要挨上三百下,恐怕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说罢,钱宁吩咐顾鼎松道:“去找几个孔武有力的帮手下来轮流行刑。”

‘鞭刑’可是件体力活,几百鞭抽打下来,行刑之人难免累得够呛,是以似钱宁这样身份地位之人当然不会自己动手。

顾鼎松得令,从地道口出去,找了四名彪悍的飞龙成员下来,又给钱宁搬了张椅子,方便他安坐旁观。

四名壮汉,两人一组,轮番上阵,滕鞭沾了水韧性更强,着力也更实在,劈头盖脸打在低垂着脑袋的黄芩身上,一鞭一条血印,血印叠着血印,遍布周身。每当滕鞭落在他身上较为敏感的部位,还会激起一声闷哼,以及身体剧烈的颤抖,带动铁链发出一连串的‘哗啦啦’的声响。

行刑的壮汉不间断地重复着弯腰从桶里沾水,用力挥鞭的动作,虽不至气喘,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黄芩则下意识地咬紧牙关,紧绷身体,肌肉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汗水与渗出的血水混合一处,将伤痕累累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淡红色。

开始时,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可经过几个时辰的折腾,加之饿了两日,体力不支,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睑。细密如扇子般的睫毛,投下两抹令人心惊胆颤的阴影。

整个过程中,钱宁都睁大眼睛,饶有兴趣地凝视着黄芩,不愿漏过他身上被引发出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痛苦表现。

待三百记鞭笞结束后,他满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再次来到黄芩面前,伸手扳住他的脸,笑吟吟地揶揄道:“黄捕头,滋味如何?”

稍稍缓过劲来,黄芩一侧头,甩开捏着下巴的手,道:“你也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钱宁收了笑容,翘起右手无名指,在黄芩胸前某道深可及骨的伤口处抹了把血渍,放进嘴里尝了尝,森寒凌厉道:“果然,血的味道,每个人都不一样。黄捕头,你可想尝尝自己的?”

看来,他以前尝过不少人的。

瞧他一眼,黄芩稍显无力地回答道:“不想。”

见到对方投射来的眼神,钱宁微愕了一瞬。因为,在那个眼神里,他既没瞧见多数服软之人该表现出的恐惧、萎缩,也没瞧见少数咬牙抗住的铁汉该表露出的强硬、愤恨。

黄芩的眼神里,唯一能瞧见的,只有‘痛苦’--他正在经历,感受着的真实的痛苦。

顷刻,钱宁回过神来,假意疼惜地啧啧了两声,道:“这些苦,你本不必受的。唉,可惜啊,有的人总要吃些苦头,才能学会识实务。事到如今,黄捕头若肯老实说出那只镯子的下落,我立刻放人,如有必要,还可以找名医、圣药替你医治伤处。”

惨淡地笑了笑,黄芩长吁了一口气,语带自嘲道:“到今日我方才发现,原来我是如此贪生怕死,想要活命。”

钱宁阴阴笑道:“只要说出‘长春子’在哪儿,想活命还不容易吗?”

黄芩想继续笑,却已没了力气,只能稍弯了弯嘴角,道:“休要诓骗我了,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一旦我没了利用的价值,你必然杀我。而‘长春子’的下落,是我对你唯一的利用价值,只要我一刻不说,你便一刻不甘心杀我,一日不说,你便一日不甘心杀我。你说,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告诉你?”

钱宁不得不佩服他的思路清晰。

吐了口血沫,黄芩又道:“眼下的结果就是,你必须想法子令我痛苦,让我生不如死,以期在我忍受不了,宁死不活时,告诉你‘长春子’的下落;而我,只能想法子继续忍受痛苦,才可以活下去。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忍受痛苦的极限在何处,只希望这极限来的越迟越好。”

对于即将要面临的折磨,他看的很清楚。

钱宁发现,这会儿他的眼神里已没了痛苦,只剩下清醒和坚定。

清醒是为了思考;

坚定是为了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逃出去。

钱宁明白黄芩的此种做法,妙就妙在他已向自己透露了知道长春子的所在,那么想得到这一答案,就必然不能杀他。只是,这么做,对黄芩而言,也等于选择了不断被酷刑折磨,不断体验越来越剧烈的痛苦,不断令身体遭受刑罚的重创。

会选择忍受痛苦而活下去的人,多少有些狠绝。

若是对自己都能如此狠绝,对别人呢?......

念及此处,钱宁顿时觉得,这个明明已被锁在墙上,毫无抵抗能力,浑身鞭伤之人,却是货真价实的危险角色。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即使严刑拷打,也未必能问出什么的想法。

这种想法,使他少有地感到了一种挫败。

他不喜欢挫败。

不过,刹那间,钱宁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从而恢复了信心。

在黄芩的某处伤口上狠狠掐了一把,他满意地听到对方因为吃痛,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继而瞠目凶恶道:“给你脸不兜着!须知接下来的罪,都是你自找的。”

冷笑几声,他又道:“至于你一心一意非要活下去,看来是受的刑、遭的罪还不够多。我自认不是拷问方面的能人,是以没法子让你尽情‘享受’。但是,你放心,我手下有很多那样的人,你并非没有体验、尝试的机会。”

黄芩连瞧都不瞧他了,低头闭目,只管养精蓄锐。

打了个哈欠,又活动了一下由于刚才久坐而有些麻木的手脚,钱宁眯起眼,咬牙切齿道:“今日我也乏了。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便把能人领来这里,也好尽量‘满足’黄捕头。如此,可是称了黄捕头的心?”

没有任何应答。

钱宁‘哼’了声,拂袖而去。

待他的身影从地道口消失后,一直从旁观看的顾鼎松迈步至黄芩面前,道:“黄捕头,有道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你还是别再挨了,早些说出来的好。我瞧钱大人并非铁了心要杀你。”

至于这话是真心的,还是为了瓦解黄芩的信念,只有他自己知道。

黄芩睁开眼,淡淡道:“你也想对我用刑?”

顾鼎松叹了声,道:“我敬重你是条铮铮汉子,不想看你被人反复折辱,这才好心出言相劝。”

黄芩勉强道:“你若有好心,休再呱噪,容我睡上一觉才是真的。”

他实在又痛又乏,急需休息一阵,才能恢复精力忍受下一次折磨。

顾鼎松点了点头,关上了那道铁栅栏的牢门,落了锁,领着那四名飞龙出去地牢,又锁上了石板。

第二日大清

早,钱宁便急不可耐的领来了一个人。这人姓段名兴,年过四旬,面目阴沉,专职拷问讯审,乃是钱宁的一名心腹。

把段兴领至地道口,钱宁止步不前,道:“今日,我在茶庄喝茶,顺便等你,那人何时肯服软了,你就到正厅回报于我。切记,断不能把人整死,否则我要的消息便没处寻了。”

一向喜好看人受刑的钱指挥使,竟然不愿亲临现场,这使得段兴很是奇怪。

他哪里知道,钱宁是在下意识地回避,可能再次感受到那种虽说一点也不强烈,却无法忽视的挫败感。

段兴很有把握地回道:“大人放心,我有的是手段,晌午之前定叫他服软。”

钱宁笑道:“对你,我很有信心,就在正厅里静候佳音了。”

之后,他离开石屋,去往正厅。

段兴则在几名飞龙成员的陪同下,步入地牢。

正厅里,钱宁一直从早上坐到晌午,都没见段兴来回报。之后,有人给他准备了丰盛的午宴,他也是食之无味。饭后,他接着坐下,由顾鼎松陪着喝茶闲聊,一直喝到日落西山,茅房去了好几趟,仍是没见到段兴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越来越感心烦意乱,他忍不住了,‘呼’的站起身,就想去地牢瞧个究竟。

顾鼎松连忙跟着站起。

就在这时,只见段兴低着头,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钱宁立刻喜道:“他终于肯服软啦?”

段兴摇头皱眉,吞吞吐吐道:“人已晕过去好几回了,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用刑。”

一拍桌子,钱宁额上青筋怒迸,骂道:“统是酒囊饭袋,一点儿不中用!”

段兴道:“非是属下不中用,以属下看,那汉子不同于寻常人,刑罚对他而言......实是用处不大。”

“不同于寻常人?你是说他武功高强吗?”钱宁目中寒光一闪,无比阴毒道:“若是如此,先废了他的武功,再行拷打好了。”

适时的,顾鼎松插嘴说道:“他的武功已经废了。还在他晕着的时候,属下就以金针,破了他任脉上的气海穴。气海被破,气息消散,功力已废。”

钱宁眉头绞结,责备段兴道:“你听听,他武功已废,哪里不同于寻常人了?分明是你不中用!”

段兴忍着,低头垂手,任他责骂。

停歇了一阵,钱宁怒气稍遏,继续说道:“说起来,对付那些个江湖硬汉,你一向最有法子,所以这一次我才特意请你过来。我不懂,之前,那些个连杀头都不怕的强人,一落到你手里,不是都乖乖告饶求死吗,怎的这一次,却令我如此失望?”

段兴摇了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说那汉子不同于寻常人,并非指他武功高强。须知,被我拷问过的人里,向来不乏武功高强之辈。每到用刑之时,他们都以凶戾、仇恨的眼光瞪视我,因为他们需要‘愤怒’。‘愤怒’这种情绪,可以用来转移注意力,缓解痛苦。对于这类硬骨头,只要击碎他们的愤怒,让他们明白愤怒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大的痛苦,这样,有八成以上的人会屈服于酷刑之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但是,那汉子在受刑时,只偶尔瞧我一眼,大多数时候并不瞧我。而且,他瞧我的时候,眼里没甚情绪,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似乎只是专注于眼前的痛苦,并被动地承受着,熬忍着。当然,他不可能没有情绪,心里也不可能没甚想法,但我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猜不透。”

钱宁愤愤道:“这种人,难道会比那些暴躁如雷,叫嚣着抵死不屈的勇悍之辈还不好对付吗?”

段兴语重心长道:“大人,拷问之道,重在攻心,心志一旦崩溃,我遂予取予求。那些不怕死的‘疯狗’我对付过许多,虽然他们外在表现强悍,但精神其实很容易被摧毁,因为他们会失去理智和控制,而这时,我便能瞧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会怕什么,也就能够借助刑具把他们的意志完全击溃。可是,这人不会。以我看,似他这样的人,要么是精神、肉体上,曾受过太多的痛苦,已经练就了坚心忍性的本事,要么是天生如此,用刑实在难以令其屈服。”

一双细长目中,闪现出刀锋一样的锐利,钱宁道:“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刑罚不能屈服之人!”

段兴不由一声长叹,道:“大人莫非忘了方孝孺、铁铉之流吗?”

听他提到这两个名字,钱宁不由一震。

昔日,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起事攻打侄儿建文帝,夺取了帝位。当时的文学博士方孝孺,拒绝为其草拟即位诏书,因此遭受酷刑,且被以九族性命相迫,却仍不肯屈服,燕王大怒,诛其十族,并将其处以极刑。而兵部尚书铁铉,亦抗言不从,燕王强令割其耳鼻,烹肉以伺,并胁以当廷寸磔,还是不能令其屈服,最终毙命于酷刑之下。

沉默了片刻,钱宁驳斥道:“他不过一方小捕快,怎可与方孝孺、铁铉等人相提并论?再者,那二人迂腐之极,不屈服又怎样,还不是死路一条?”

段兴无奈道:“我绝无替那二人说话的意思。我这么说,只是希望大人明白,这世上,没有人是毁灭不了的,可总有人是不能屈服的。”

钱宁没好气道:“以他现在的状况,弄死都是举手之劳,莫非问出点东西就那么难吗?”

段兴道:“大人明鉴,属下精研拷问,并非喜好虐杀。若是想弄死他,实在容易,大人随便找别人来下手就成。”

他只伺拷问,不喜杀人,况且,似钱宁这种人,一时说一时的话,事先也曾交待过他,要从这人身上寻出消息,绝不能把人整死了,是以,倘若他当真虐死了黄芩,处境绝不会比现在还好。

这时,顾鼎松站立而起,拱手道:“大人,宁王麾下有位天师道长名叫赵元节。属下曾见他以‘摄魂之术’审问过犯人,不消一会儿,犯人便神色迷糊,魂魄受制,问什么答什么。如果能把他请来京城,展露绝学,必能从黄芩口中问出大人想要的答案。”

钱宁先是一喜,后又埋怨道:“怎的不早说?”

顾鼎松据实答道:“京城、南昌相距颇远,来去极耗时日,若非实在没法子,属下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提议,是以没有早说。”

钱宁‘嗯’了声,道:“那你便速速回去南昌,把那个赵道长请来吧。”

顾鼎松拱手称是。

之后,钱宁又叮嘱道:“等赵道长一到,就派人来通知我。”

说罢,他领着段兴一起走了。

次日,顾鼎松离开‘鸿运茶庄’,回南昌请小天师赵元节去了。

几日时间说过就过,这一日,地牢里,一直被锁在墙上的黄芩注意到,地道口的石板正被人掀开--这是一日间,第二次被人掀开了。

他心中暗疑道:今日的饭食已然送过了,又来人作甚?

原来,自从被段兴严刑拷问,死去活来了几回,瞧上去伤得颇重后,就没人来审问过他了。连日来,那块大石板每日只开启一次,有人送进来一餐饭,喂他吃完后离去,再关上石板,几乎已成定律。

可是,今日,这个定律却被打破了。

接着,但见两名飞龙成员抬着一只大大的麻袋,走下台阶来。

到了地牢里,那二人把麻袋往地上重重一扔。麻袋落地后扭动了一下,其中一名光头的汉子,踢了麻袋一脚,里面发出闷闷的‘哎呦’一声。

显然,那里面装了个活人。

因为一路抬了个大活人过来,想是累了,这二人并不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一边闲聊,一边休息。

另一名黑衣大汉,问道:“什么人出钱让绑的票?”

光头汉子答道:“京城里‘童恒□铺’的秦老爷,算是我们的老主顾了。”

黑衣大汉又问道:“绑的谁啊?莫非又有哪家药铺老板胆子大,敢和秦老爷打对门?”

光头汉子摇头,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不是。与往日的买卖不同,这次秦老爷可是出了高价,足扔了五百两银子让我们绑的。”

黑衣大汉奸笑了几声,道:“这只铁公鸡也拔毛了?”

光头汉子□道:“他在外头玩女人玩得尽兴,却不料还有男人逾墙钻穴,把主意打到他大婆头上了,都睡过好几回了。他发现后,头上已是绿光闪闪,不多拔几根毛,怎么出得了这口气?”

黑衣大汉幸灾乐祸地哈哈笑道:“该!谁叫他自己也好这一口。不过,是哪个卵蛋有这样一副大胆,敢睡他家大婆?”

光头汉子一把扯开麻袋,道:“喏,就这小子喽,长得一身好皮肉,油头粉面,特能勾搭女人。”

只见这人只穿了套亵衣、亵裤,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此刻虽然已是狼狈不堪,但也能瞧出是个俊俏的主儿,尤其他右眼角下生有一颗红色的泪痣,显得十分风情。他用力睁了睁眼,迷茫着坐将起来,抬头四下瞧望了一番,可能是憋闷久了,动作稍显迟滞。当他发觉身处地牢,且身边站着两名黑道大汉时,不禁面露惊惧之色。

黑衣大汉问道:“这小子是什么人?”

光头汉子道:“具体什么人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叫沐青平,在京城里混了有几年了,喜好女色,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大胡同,因为脑子灵,能来事儿,和那地界的一窝蛇鼠混得极熟,也算是其中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了。据说,这小子贼得很,吃喝花销全是女人们供着,几个院子的头牌姑娘都曾倒贴过他,还有人为他争风吃醋,扯头撕脸地大大出手过。”

一想到自己每次进院子,都要花大钱,还总睡不到称得上头牌的姑娘,黑衣大汉就瞧沐青平不顺眼,忍不住伸脚踢了他一下。

沐青平低低哀叫了一声,只朝相反方向躲了躲,没敢反抗。

黑衣大汉瞥了他一眼,酸不溜秋地道:“瞧模样也就是个浪荡子,居然这么有女人缘......”

光头汉子嘲笑他道:“怎么,泛酸水啦?没关系,你想踢几脚就踢几脚,一来他不会武功,反抗不得;二来秦老爷让我们绑他来,为的就是让他吃苦头,虽说眼下还没决定把他怎么着,但我猜,不是杀了,就是阉了。反正过几日,秦老爷进货回来,付过另外一半银子,就该有个了断了。”

听见这话,坐在地上的沐青平惊吓不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指黄芩,光头汉子吓唬他道:“墙上那人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贼首。你老实些,少靠近他。”

看了眼黄芩,沐青平脸上显出更为害怕的表情,诺诺恳求道:“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关我?”

照着他的后脑勺猛撸了一把,打的他几乎以头呛地,黑衣汉子哈哈笑骂道:“小子,你以为这是你那些女人接客的床,想睡哪张,就睡哪张?告诉你,咱们只有这一间关人的地方,没的挑。”

说罢,二人锁了铁栅栏牢门,登上台阶,出了地牢,盖上石板,落下重锁。

可能因为沐青平不懂武功,没甚好防范的,所以并没有任何枷锁予以禁锢。

待那两名飞龙成员走后,沐青平坐在地上没安生多久,便起身在地牢里逛了一圈,还时不时捡起一两件新奇的刑具把玩一下,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与之前的小心、惊惧,简直判若两人。

稍后,他来到黄芩面前打量了一番,见对方蓬头垢面,身上不着寸缕,还满是血痂,不禁嫌弃地皱了皱眉。

接着,他开口说道:“喂,你死了没有?”

黄芩没有任何反应。

沐青平干脆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歪着头瞧着他,道:“我叫沐青平,不知老兄高姓大名?为何被抓来此处?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黄芩瞧着他,表情漠然,像个死人。

沐青平见他明明眼睛还在眨动,显然不是死人,可就是不回自己的话,有些恼了,道:“你哑了吗?”

黄芩索性闭上了眼睛。

天色渐暗,那扇本来就容不下片块阳光的,巴掌大的窗户,更是一丝光亮都没了,地牢里逐渐黑暗了下来。

这时,大石板上的重锁轻响,沐青平听见后,快速缩至墙角,恢复了一副可怜相。

大石板再度被掀开,先前那名光头汉子一手提灯笼,一手端瓷碗,腕上还挂着壶凉水,出现在地牢的入口处。

他先提起灯笼,照了照沐青平,又照了照黄芩,大概觉得一切正常,没甚可疑了,才走下台阶,打开牢门。

那盏昏黄的灯笼在这间黑暗的地牢中,显得格外明亮,可以瞧见那名背后背刀的光头汉子的腰间挂了串钥匙,随着步伐‘哗啦啦’作响。

他把灯笼挂好后,来到沐青平面前,粗鲁的把一碗黑乎乎的饭食放下,又把水壶落在一边,暴喝道:“开饭了。”

碗里只有两个硬梆梆的馒头和几片冷冰冰的肉。

沐青平捧起食碗,低头瞧了瞧,立刻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

光头汉子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愁眉苦

脸地瞪着食物发呆,并不见吃,于是不耐烦地转身拿起灯笼出了地牢,关上牢门,重新锁上了石板。

过了好一会儿,黄芩突然张口道:“你是不是不想吃?不想吃的话,就给我吃吧。”

沐青平转头瞧看他,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黄芩不答,只是贪婪地看着那碗看起来根本无法让人提起食欲的食物。

他需要食物来补充精力、体力。

见状,沐青平毫不在乎道:“那你吃吧,这样的东西,我根本无法下咽。”

看了看黄芩,他皱眉道:“可你怎么吃呢?你的手根本动不了呀,难道要我喂你?”

黄芩苦笑。

沐青平挠挠头,道:“也罢,大家现在好歹同居一牢,也是缘分,我便来喂你吧。”

他居然真的拿起碗,把馒头和肉都喂给黄芩吃了。

喂完了,沐青平拿起水壶,舔了舔嘴,道:“我特别渴,等我喝够了,如果没喝完的话,再给你喝。”

黄芩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喝水。

沐青平咧嘴一笑,道:“那更好。”

提起水壶,嘴对嘴,长流水,他一口气就把大半壶凉水灌了下去。

空腹喝许多凉水,难免有些反胃,他却不甚在意,只捧着肚子,把空碗和水壶放到一边,坐回角落去了。

过不多时,那光头汉子又进来把瓷碗和水壶收拾走了。

月亮升了起来,几缕月光从小窗窥入,给地牢带来些微光亮。

沐青平再次来到黄芩面前,仔细瞧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正色道:“刚才你不愿搭理我,可是怀疑我是他们的人,特意假装受难,来向你刺探消息的?”

黄芩白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沐青平抚掌笑道:“大当家说的不错,你这人太不容易取信了。”

听到‘大当家’三个字,黄芩眼光闪动了一下,但仍是没有搭话。

沐青平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知不知道,为着你,我被饿了好几日了。”

黄芩微有好奇地望向他。

沐青平嘻嘻笑道:“刚才瞧见那碗馒头和肉的时候,我恨不能一口全吃了,才不要便宜你。”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何不能吃食,却偏去灌个水饱?”

终于,黄芩忍不住问道:“为何?”

沐青平却道:“你得先告诉我,为何只肯吃食,不愿喝水?是怕水里被人下了药吗?”摇头表示否定,他又道:“不该啊......这种情况下,他们想加害我们简直小菜一碟,何苦在水里做文章。”

黄芩道:“喝水会忍不住要小解,我现在这样......很不方便。”

沐青平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做这种事啊。”

黄芩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沐青平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为何我不能吃食,只能灌水。”

黄芩点头,等着他说话。

可沐青平不发一言,而是在他面前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弯下腰,他就呕吐起来。

哗哗的,他吐得极轻松,完全不似一般人那样费力、难受。

没过一会儿,三枚青钱随着凉水,从他口中落至地上的一滩水渍里。

从地上捡起青钱,沐青平直起腰,以手背擦了擦嘴,又掀起亵衣衣摆把青钱仔细擦拭干净,摊放在手掌里,送至黄芩眼皮底下。

瞧见那三枚青钱,黄芩眼中精光乍放。

沐青平极具风情地一笑,得意道:“这就是我不能吃食,只愿喝水的原因。我虽没甚武功,却有一招弯腰即吐的本事,这才能带了东西进来。刚才若是多吃了食物,吐的时候就比较污糟了。”

黄芩脱口而出道:“是韩若壁派你来的?”

沐青平哈哈笑道:“大当家说你见到青钱,就明白了,果不其然。”

黄芩疑道:“你是故意勾搭秦老爷的大婆,好被绑来这里?”

显然,先前那两名飞龙成员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沐青平点头,苦笑道:“秦家那位大婆上手倒是不难,可之后着实费了我不少精力。别看她瞧上去瘦小干瘪、其貌不扬,一上床倒成了如狼似虎、榨汁吸髓的主儿,真比勾栏院里的姑娘们难应付多了。”

京城里的半掩门、大胡同都是消息通达之处,他平日里与那些勾栏女子们纠缠,也是为了方便收集京城里对北斗会有用的消息。

黄芩道:“你们怎知我被抓来这里?”

沐青平只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反正不容易,否则哪用得着这般弯弯绕。”下一刻,他迫切道:“当务之急,我想知道,你的武功被废了吗?”

黄芩道:“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确定武功有没有被人废掉。”

沐青平急问道:“结果怎样?”

黄芩笑道:“幸好他们选择了以金针刺破气海穴这一方式,废去我的武功,而我在意识丧失前唯一做到的事,就是把周身要穴尽数移位,所以,武功并没有被废。但那根金针刺入得太深,封阻住了任脉,令我暂时无法使用武功。”

沐青平提心吊胆道:“那你可以把金针逼出来,恢复武功吗?”

黄芩道:“可以,不过很耗时间,并且之前因为不想被人瞧出破绽,所以一直没有那么做。”

瞧他一身是伤,沐青平仍有些怀疑道:“你受伤不轻,真的可以吗?”

黄芩道:“这些伤,没有瞧上去那么重。”

其实,前次用刑虽然伤得颇重,但再重也只是皮外伤,未及肺腑,经过这几日的修整,外表虽然看着可怖,但实际上已是没甚大碍了。

沐青平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他知道,若是黄芩武功被废,这趟就算白来了,说不定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黄芩道:“本来我已有了逃出去的法子,只可惜这些铁链、铁环实在太碍事。”

沐青平上去试着拉了拉铁链,又掰了掰铁环,转又凑到极近处,看了看几处锁头,道:“这却不难,只等天光放亮些好瞧得清楚,给我根软针一样的东西就能办到......”说着,他环顾四下各种刑具一遍,颇为失望道:“只是眼下似乎没有那样的东西。”

懊恼地甩了甩头,他继续道:“本来我已有准备,捏了个小泥团沾在头发上,里面包裹了根盘着的软针,只恨那些人太过小心,进来前搜过我身上,连头发窠也不放过,那个泥团被掸掉了。虽然他们并没发现里面另有蹊跷,可软针总是没了。”

原来,韩若壁派他来,还因为他开锁的本事也是一绝。

黄芩细细想了想,道:“待我逼出那根金针后,倒可瞧瞧合不合用。”

沐青平点了点头。

黄芩的神情变得轻松起来,道:“其实,真不合用也无所谓。我瞧那光头汉子的钥匙里,应该有几把能开得了这些铁链铁环,只要寻机撂倒他,便可试着开锁了。”接着,他呶了呶嘴,道:“你把青钱放到我手里来。”

沐青平依言把两枚青钱放入他的右手,一枚放入他的左手。

黄芩两手握拳,紧紧攥住。

沐青平面容严肃道:“我们行动要快,才好来个里应外合。大当家就潜在茶庄外,以三日为限,等我们一有动静,就加以配合,接应我们逃出去。若是超过了时日,我怕他耐不住性子,不管不顾强攻进来,那可就危险了。你可能不知道,这‘鸿运茶庄’里都是宁王的高手,人手众多,而我们总舵不在此地,京里没甚势力,人手也少,是以这次行动棘手得很。”

黄芩惊讶道:“韩若壁也来了?”

能派人送来三枚青钱,他已是感激不尽,不成想那人还守在茶庄外等着救他。

沐青平点头道:“大当家决定要做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再者,他不来,我们也不成,会里的高手都不在京里,只能指望他了。”一笑之下,他又道:“大当家来了,我们就一定能活着出去。”

虽然,他心里觉得韩若壁的此次行动准备不足,流于冲动,计划也不够周详,却仍对他充满信心。

黄芩苦笑了一下,心道:这一次,想不欠他的情都难了。

而后,他的眼前不由浮现出韩若壁那得意洋洋的、微笑的脸,仿佛调侃般说道:我这份心,黄捕头要如何报答?.....以身相报可好?

想到这里,黄芩额角莫名一阵抽动,连带着脑袋都痛了起来。

夜寒霜重,沐青平在不远处找了块地方蹲下,一边搓着手以便暖和一些,一边嘿嘿笑道:“你和我们大当家的关系,不一般吧。”

黄芩一愣神,道:“什么?”

沐青平道:“否则他怎会为了搭救你,情愿浪费我这条眼线?”

他是北斗会在京城里埋伏得最好,得到消息也最多的一条眼钱,可经过了这一趟,也就没法留在京城了。

心头一阵翻腾,黄芩不知该说什么。

沐青平当他是默认了,道:“大当家这人的想法、行事,我们从来看不透,只知道跟着他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陪,有好日子过,都愿意为他卖命。可是,数日前,得知你被囚在这里时,我瞧他眼睛都红了,一副恨不能马上杀进茶庄,救你出去的样子。这是第一次,我觉得看透他了,他对你,简直比对我们兄弟还要好,还要放在心上。你啊......记得一定要想法子,好好谢他。”

想了想,黄芩道:“若得出去,再想怎么谢他也不迟。”

转而,他道:“今夜,我须运功逼出金针。能睡的话,你还是凑合着睡一觉,明日多些精力,也好见机行事。”

沐青平点头,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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