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必读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 ☆、第31回:白云苍狗空余影话前缘,巧舌如簧隐机锋善诡辩

☆、第31回:白云苍狗空余影话前缘,巧舌如簧隐机锋善诡辩

姚兰芝脸色蜡黄,咬牙忍痛,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女人的小毛病,容我就地歇一歇就好。”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定是刚才勉强以‘元神驭刃’,同时发出两把接引神刀,导致内力损耗过大,动了胎气,进而有了小产的征兆。可是,以她对韩若壁目前的信任程度,似乎不便说明真相,只能寄望独力熬过这一阵,也许就会没事。这一刻,她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依靠着的人,不是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韩若壁,而是可以全身心依赖的丈夫姬连城啊。但姚兰芝知道姬连城人在堡垒内,且身受重伤,因此这种不着边际的希望,显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于是,她尽量宁神定气,心无旁骛地依靠着身边人,缓缓地,有节奏地吐气、吸气,试图暗暗地稳定内息,护住下腹。可惜,她的内息已乱成一团麻,一番努力下来,收效甚微。

韩若壁也曾读过不少医书,略通医理,见她态度隐晦,不愿说明,且看样子并不似刚才对敌时受了伤,倒象真有什么旧疾隐患突然发作了一般,于是伸手强拿住她右手手腕,以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压住腕上的寸、关、尺三脉,切诊了一会儿,明显觉得脉象滑动,如珠走盘。

微微一愕,韩若壁的目光落在姚兰芝的小腹上。

本来,他早就注意到姚兰芝的小腹,比一般人要鼓出不少,但因为冬日里裹着显不出腰身的厚厚棉袍,也没觉得鼓出太多,加上她行动矫捷如常,不似一般孕妇笨重不便,因而韩若壁只以为姚兰芝身为人妇,已非妙龄年华,是以身材走样,也没甚在意。可现在,他不得不问上一句:“姬夫人,你可是已有孕在身多月了?”

见被他诊出了喜脉,姚兰芝只得费力地点了点头。

韩若壁心中一动,不知触到了哪根脑气筋,更为有礼地搀扶住她,道:“想是刚才掷刀时运力过猛,伤了元神,进而动了胎气,待我以真气助你调息恢息,也好安定胎儿。”

哪想到他会如此热心,姚兰芝呆了一瞬,但因腹中疼痛,也顾不上别的,勉强道了声“多谢”。

接着,二人席地而坐,韩若壁依法运功一周天,替她稍加调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姚兰芝脸色转红,腹痛消除。

见她好转了大半,韩若壁又温言安抚了几句。

之后,二人站起身,再不停留,一并往堡垒而去。

堡垒内,黄芩仍旧坐在原先的那处角落里,如泥塑木雕一般,不曾挪动过一寸地方。乍看之下,此刻的他,似乎同韩若壁离开前没甚两样,连脸上严肃的表情都不曾有丝毫变化。但细看之下,只见那双清澈异常的眼睛与之前很是不同,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堡垒的唯一出入口,生怕漏掉了什么似的,几乎一眨不眨。

过了很久,就在韩若壁跟在姚兰芝身后,从出入口步入堡垒时,也就在黄芩瞧见韩若壁的身影安然显现的一瞬间,而韩若壁还没来得及瞧清楚黄芩时,那双眼睛,刷的,闭上了。

想瞧见的已然瞧见了,心便放下了,眼睛自然也可以闭上了。

墙边,一直半躺着的姬连城,因为伤口没再继续流血,加上休息了很久,恢复了部分精气,在韩、姚二人进来前便悠然转醒了。但由于身体一时未能适应,他仍是躺着没起来。这会儿,瞧见姚兰芝步履沉重地向自己走来,姬连城立刻紧张道:“兰芝,你还好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欲站起身,迎上去。

姚兰芝慌忙紧赶几步,抢在他起身前,来到身边,宽慰说道:“你放心,我没事。”接着,又轻叹了声道:“不过,孙爷为了救我们,已死在那个魔头手里。”

姬连城顿时又惊又悲,道:“这,这......倒是我们害了老爷子啊!”

他说的不错,若非在‘大树沟’时,他二人执意要接下这档买卖,孙有度断不至送了性命,‘威武行’一众兄弟也不必惨死戈壁了。

姚兰芝知他有伤在身,不适合情绪激动,自责过深,于是道:“开弓哪来的回头箭?这世上原也没有后悔药可卖,好歹已杀了那个魔头,也算替孙爷报了仇了。”

姬连城竭力坐起,用唯一的臂膀紧紧将姚兰芝护在胸前,道:“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一切都好!”

说着说着,他夫妇二人越靠越近,小声言语,互诉关怀起来。二人间那不经意地流露出的深情厚爱,和各种各样亲密的小动作,着实令某个‘旁观者’艳羡不已。

这个旁观者不是别人,正是韩若壁。

这时,韩若壁已稳稳当当地站在黄芩跟前,面色渐愠。

他眼见大难过后,人家夫妇二人尽是些说不尽的知心话,道不完的挂念语,可黄捕头,别说一句关心人的话,连睁一睁眼,瞧他是否安好都懒得似的,顿觉气儿不打一出来。

不过转眼间,他又觉自己这气来得着实可笑,毕竟姬连城、姚兰芝不但已是夫妻,而且一男一女,可他和黄芩撇开关系如何不说,怎么着也是两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若真似姬家夫妇这般人前卿卿我我,纵是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也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但是,以韩若壁的心性,一想到自己冲将出去前,黄芩还道了句‘定要活着回来见我’,可这刻如他所愿,真的活着回来了,他又如此不屑一顾,怎肯善罢干休?

他哪里知道,黄芩并非不屑一顾,而是‘顾’了很久,也终于‘顾’到了,这才早早闭了眼睛。

立刻,韩若壁两眼一翻,“哎呀”一声怪叫,惊呼出声道:“糟了,千算万算,还是着了那个魔头的道儿!”

话音未了,只见黄芩猛一睁眼,跃身而起,也顾不上运功疗伤了,只锁着眉头冲上来,在他身前身后一阵寻看,而后惊道:“受伤了?重不重?伤在哪儿?”

却见韩若壁已换了副嘴脸,伸到他面前,嘻笑道:“果然你心里有我。”

他笑得狡猾无比,却说不尽的好看。

黄芩先是一愕,瞬间拉下脸孔,一言不发地坐回原处,再次闭上眼睛,运功疗伤。

韩若壁撇嘴一笑,道:“黄捕头,有没有人说过你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黄芩不睬他。

韩若壁蹲□,凑上前,又道:“怎么?这样就不睬我了?”

黄芩当真不睬。

韩若壁掐了节小指,伸到他脸前晃了晃,道:“男子汉大丈夫,莫非只有这么点儿肚量?”

黄芩仍是不动如山。

韩若壁在他身边,连叽咕,带逗弄,乱说胡扯了好一阵,可黄芩依旧象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既不睁眼看他,也不出言睬他。

无计可施之下,韩若壁只得叹了声,坐到一边,这才算暂时消停了。

寻了这空隙,冯承钦凑到他身边坐下,‘嘿嘿’笑了两声,道:“话说回来,我倒是很能理解他为何不睬你。”

韩若壁‘哦’了声,挑眉笑道:“想不到除了做买卖,冯大财主对这类事也极在行?”

冯承钦扫了眼黄芩,十分小心的对韩若壁道:“不瞒你说,我上手的女人,有些也是只能惯着、宠着,顺毛儿扑撒的,不然,任你怎么样,都是不理不睬,不给好脸子看。不如,你正正经经向他道个歉,赔个礼,就说不该哄骗他,兴许你那......”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字眼,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你那‘朋友’,就不恼你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极低,且嘴巴几乎挨到了韩若壁的耳朵根子,想是怕被黄芩听了去,对他不利。

韩若壁想了想,故意摇头,大声道:“我倒觉得是我太顺着他的毛儿扑撒,依着他,纵着他,才令他越加骄纵了。事实上,这次该是他因为无视我,向我赔礼才对。”

他如此大声,分明是说给黄芩听的。

黄芩那边还是没有反应。

冯承钦道:“这么说,你就打算坐在这里,等他过来向你赔礼?”

韩若壁拍着胸膊,大剌剌道:“正是如此。”

说罢,他瞧向黄芩那边。

那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仿佛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冯承钦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是男人就该有大侠这样的气魄,就该端起架子来,等着他过来赔礼。”

冯承钦做的买卖多,见的人也多,因而很会看人眼色。现下,他明知已落在黄、韩二人手里,自然要瞧看这二人的眼色。据他观察,身为捕快的黄芩对他有明显的敌意,而韩若壁则不然,不但身份不明,对他的态度也琢磨不定。因此,有了机会,他当然要主动巴结一下韩若壁,纵是巴结不上,也好拉拢亲近,想着总不至于因此吃亏,是以,虽然对这二人契兄契弟的关系颇感恶心,也还是附和着韩若壁的心思说话。

等了半天,见那闭目端坐之人还是毫无反应,韩若壁灰心丧气的长嘘一声,忍不住对黄芩抱怨道:“你想我等到何时?莫非等到黄泉水都结成冰砣,你我二人结伴过去,就不需小鬼撑船了?”

黄芩专心一意运功疗伤,哪有心思搭理他的浑话。

见又是碰了一鼻子灰,韩若壁‘呼’地站起身,气哼哼来到黄芩跟前,嚷嚷道:“喂,你听好!再不睁眼瞧我,我就一口左眼,一口右眼,亲上去。”

说着话,他居然作势弯腰,噘嘴,好像真的就要去亲黄芩的眼睛似的。

瞬时间,不但黄芩睁了眼,连姚兰芝、姬连城都惊诧地望向这边。

黄芩眨了眨眼,皱眉道:“离远些!你闹够了没有?”

韩若壁向后连退了几步,笑眯眯道:“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肯睁眼瞧我啦?”

黄芩道:“我并非不瞧你,是有正经事做。休再烦我。”

他说的正经事,当然是运功疗伤。

见他不如想象中那般着恼,韩若壁得寸进尺,嘻笑调侃道:“原来是有正经事做......没关系,我有的是空闲,等你做完了正经事,我们再来想想,还有什么不正经的事可以做一做。”

他话里的隐寓令得黄芩一阵牙痒。

不顾黄芩额角迸起的青筋,恨不能咬他一口的样子,韩若壁淡定地转过身,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二人的姚兰芝、姬连城道:“你们打算何时上路?”

“啊......”半晌,姚兰芝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恢复了原先的神态。

她回答道:“越快越好。不过,总得把‘威武行’众兄弟安葬了才成。”

姬连城咬一咬牙,道:“不错,绝不能叫众兄弟曝尸荒野,任野狼啃啮。”

点了点头,韩若壁冲姬连城拱了拱手,道:“姬少爷,恭喜你再过几月就要当爹了,上路后,可要好生护着你夫人的肚子,切莫再出什么意外才好,否则半道上荒天野地的,连个安胎药都没处买去。”

这时,黄芩和冯承钦才知道姚兰芝居然是有孕在身,回想起之前她的所作所为,不免惊讶不已。

听了韩若壁的话,姬连城料想先前姚兰芝的肚子肯定出过状况,不由紧张道:“兰芝,还是什么都别管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也好早点寻处医馆,替你开一计安胎的方子。”

姚兰芝摇了摇头,坚决道:“我暂时无妨。目下,把孙爷他们好生安葬才是头等大事。而且,离这儿不远有处‘神光堡’,事后可以去那里找家医馆,一则,把你的伤口重新包扎处理一番,二则,我也好开方子,吃安胎药。”

“安胎药,安胎药......”韩若壁忽然手指黄芩,默念了几遍‘安胎药’,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黄芩见他笑得奇怪,只觉莫名其妙,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安胎药?你笑什么?”

韩若壁笑完了,才道:“可惜你是假的,并非真的‘黄芩’,不然这会儿倒是大有用处。”

黄芩听言,心头一惊,以为他要拆穿自己的身份,喝了声:“你想怎样?”

韩若壁扬起眉,鬼头鬼脑地笑了。

显然,黄芩的反应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故意停顿了老长时间,以便观察黄芩面上忽阴忽阳,忽迷惑忽凶狠的表情变化,韩若壁满足地笑了笑。之后,他才慢条斯理道:“真的黄芩再加上白术、竹茹两味药,就可以熬来给姬夫人安胎了。”

原来他说的真‘黄芩’,是指一味药。

瞧了瞧黄芩,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想一想安胎药,多日未能露出笑脸的姚兰芝,笑了。

少时,天光放亮,一众人出来外面,各自忙碌起来。

韩若壁别的不管,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五袋银子紧紧绑在一匹马背上,之后才安心过来瞧黄芩在做什么。

见黄芩已把那四十箱货都打开了,韩若壁问道:“难道你想将这些箭簇全部带走?”

黄芩点头。

韩若壁奇道:“四十箱货啊,能带走的话,那个魔头早给带走了,还轮得到你?”想一想,他嘴角掀动了下,提前知会道

:“你千万别指望我放弃那八千两银子,替你分担一堆箭簇啊。”

黄芩瞧了他一眼,道:“你的银子都装好了,怎的还不走人?”

韩若壁讶道:“叫我走?难道你真想一个人带走这许多箭簇?”

黄芩道:“那个魔头带不走,不代表我也带不走。”回头,他一指缩在不远处的冯承钦,又道:“除了这些,我还要带上他。”

原来,最早那四十箱箭簇是夹杂着其他货物装运的,是以冯承钦在‘大树沟’卖掉了里面的布绢、茶叶后,箭簇所占的空间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了。所以,在黄芩的一番拆货拼箱之下,没花多长时间,原本空间富裕的四十箱箭簇,就变成了装带满满的十四箱了。

感觉有些不服气,韩若壁道:“嗯,你的脑子挺好使,不过,就这十几箱货,一辆车也装不下啊。”

黄芩没有回答,纵身爬上那辆货车,静静地拆起车顶来。

看来,他是想将十四只货箱垒起来,装得高高的,堆在一辆骡车上。

见黄芩忙的背心处已被汗水浸透,知他重伤未愈,体力难免大不如前,韩若壁出声道:“算了,你下来,我帮你拆。”

发觉韩若壁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想动手帮忙,黄芩又催他道:“既然东西和银子全都到手了,你还是快些走吧。”

他说的东西,指的自然是‘长春子’。

韩若壁只觉莫名一阵憋屈,本想上去帮他的,也不帮了,干脆‘呼’地坐在地上,道:“想赶我走?我偏不走,就要瞧你怎么折腾这些货。”

默然了一瞬,黄芩又道:“走吧,你腿上那伤,也该尽早治治,莫拖久了变瘸子,就不值当了。”

听他这话,韩若壁又觉一阵舒心,随及站起身,纵上货车,和他一起拆起车顶来。

一边拆,韩若壁一边打趣道:“我若瘸了,你可愿收留?”

黄芩低笑一声,道:“‘大当家’说笑了,我只是个小捕快,哪有庙收留你这尊大佛?”

韩若壁讥笑一声,道:“若是那个‘小捕快’,你便收留得下了?”

停了手中活计,收了脸上笑容,黄芩道:“你可是成心找不痛快?”

韩若壁‘哼’了声,道:“莫非还不能在你跟前提他了?我不过想知道,那个小捕快是不是很象我?”

黄芩断然道:“不像。”

韩若壁认真道:“可我记得,他说过和我类似的话--‘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另外,他怀里也总揣着三枚骰子,可见和我一样,是个好赌之人。”

摇了摇头,黄芩道:“他说那话,大抵是儿时吃的苦多,所以长成后才希望寻求快乐时能尽兴尽致,不管以前以后,并非真如你那般贪念奢侈,醉心享乐。至于好赌,他虽然赌得不小,但一年只赌一把,若输,就一把输掉所有积蓄;若赢,也是仅此一把,掉头就走。我从不见他借债赌钱,也不见他为赌所绊,所以他不算好赌之人。”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照你这么说,我也不算好赌之人。”

瞧了眼韩若壁,黄芩继续道:“虽然有那么几次,你确实让我想到了他,但你和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听言,韩若壁眼光一亮,似是暗舒了口气--他可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接下来,他问道:“所谓物以类聚,你武功高绝,他想来也是高手,可有什么响亮的江湖名号没有?”

黄芩笑了声,道:“他倒是很想成为高手。”

韩若壁道:“很想......那就不是了?”

黄芩又是一笑,笑容里满是天真,道:“其实,他的武功平平,其他方面也都平平,却总喜欢把‘捕快营’里学来的武功、技法,向我一一演练、展示,我倒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韩若壁心道:能从别人的几次演练、展示中学得其中奥妙,可见黄芩的天资确是非同凡响。

然后,他口中道:“为何?鲁班门前弄大斧,他不怕你笑话他嘛?”

黄芩摇头道:“我为何要笑话他?说到底,他并不在乎演练给谁看,只在乎多了次演练的机会,他认为每多练一次就能多熟悉一分,也就会有所提高。”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看来,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黄芩眼色一暗,道:“不错。你比他要聪明许多,所以一旦尝试几次,发现能力不足后,定会远远避开,就象当年考举人一样。”

韩若壁先是一愣,而后点头,似讽非讽道:“也对,若换成是他,只怕要一次次考下去,永不放弃,不过,怕是考到头发全白了,也考不上。”

知他说的不错,黄芩并不在意,道:“有一段时间,他说嫉妒我的天分,因为如果他有这样的天分,一定能做全天下最好的捕快,保一方平安,护一片乐土。不过,虽然没有,他还是相信,只要踏踏实实,总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韩若壁‘哈’的笑了声,道:“明知永远达不到的目标,越来越近有何用处?”

黄芩只道:“有人做事总是想着‘用处’,有人却只是去‘做’,虽然二者没谁比谁更高明,但他认同的是后者。在他心里,做不了全天下最好的捕快没关系,只要做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好的捕快,便可以满足了。”

韩若壁道:“我忽然有点嫉妒他。”

黄芩淡淡道:“你武功比他好,也比他聪明,为何还要嫉妒他?”

表面上,这话问的是韩若壁,内心里,问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韩若壁望定他,道:“因为强悍的精神,并不需要以武力去支持。从你的话里,我感觉出,他的精神已强到不但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还改变了一个人。”

他伸手一指黄芩的鼻子,道:“你--。”

黄芩茫然道:“我?他改变了我吗?”

韩若壁道:“若是没有,你一个江湖人,因何要做捕快?”

黄芩笑了笑,显得有些寂寥,道:“他曾说,在这个老天肆虐,灾害不断,盗匪纷纷的世上,连保得一方百姓安稳,也变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就更不用去谈什么维护正义了,所以,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守卫一方的捕快。他死后,我忽然想,也许我可以替他试一试。”稍稍停顿了一刻,他又道:“可当时,这只不过是一念之差,能算是他改变了我吗?”

韩若壁反问道:“你觉得呢?”接着又感慨道:“若是泉下有知,他一定很开心。”转瞬,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活着时,你没答应他做捕快,否则他一定更开心。”

黄芩摇头道:“不会更开心了。他这一生,每天都在做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做捕快时做得尽职,玩乐时也纵情肆意,已然无憾。纵是知道我现在正做着他希望我做的事,也不会更开心。”

怜惜地瞧了眼黄芩,韩若壁道:“那你呢?你开不开心?”

黄芩想了想,道:“还好。”

韩若壁皱眉道:“你打算怎样?莫非就这样穷尽此生,只为替别人完成志向?这样的事,对你而言,不会太苦闷了吗?”

沉思良久,黄芩一笑,道:“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能坚持这许多年。开始时的确有些苦,有些难耐,可慢慢的,我已弄不清楚是替他完成志向,还是他替我找到了志向。”

略一沉吟,韩若壁道:“其实,听到这些,我的心情很不好,但一想到今日你总算肯对我说这些了,我又觉开心得很,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黄芩不再说话,又继续去拆车顶了。

另一边,姚兰芝和姬连城寻到了孙有度的尸身。二人无言地将尸身抬至堡垒后的一块背风处。

姚兰芝不顾昨夜动了胎气,身子还不安适,奔前忙后地找来毡布和其他物件,把尸身仔仔细细地裹好,姬连城则以仅有的一条左臂,替孙有度挖了个墓穴。

等埋好了孙有度,二人驻留原地,无声无息地哀悼了片刻。

最后,姬连城道:“孙爷,我们是没法带您回去好生安葬了,所以只能委屈您躺在这里。”

姚兰芝抚了抚隆起的肚子,道:“孙爷,我和连城商量好了,孩子若能出生,就跟着您姓‘孙’,还望您不要嫌弃。”

说罢,姚兰芝又去到四处,收拢起其他‘威武行’众兄弟的尸骸,以便好生掩埋。姬连城则在孙有度墓穴附近,又挖了四个大坑,准备把‘威武行’的打手们分几处埋葬。

看着忙碌的四人,冯承钦脑中闪过一念:干脆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随便抢一匹马逃走算了。

可当他偷偷摸摸地往某匹马边上蹭时,黄芩冰冷的声音传了来:“若是逃,正好方便我一刀宰了你。”

冯承钦吓得一哆嗦,连忙回转原地,窝了下来。

直到午后,几人才把一切处理妥当,又从外面找了些能吃的干粮、饮水携回到堡垒里,边休息边吃。

由于从大清早起,大家就一刻不闲地忙碌着,此时进得堡垒,俱是疲惫不堪,尤其姬连城、姚兰芝夫妇更是喘息连连,大汗淋漓。

其实,之前瞧他两个受伤的受伤,怀孕的怀孕,韩若壁也曾提出帮着挖坑、掩埋,却被姚兰芝淡淡一句:‘多谢美意,自家兄弟自家管埋’给谢绝了。韩若壁听言,只点了点头,也没再坚持。毕竟,这种事若是落在他头上,一样不愿外人帮手。

只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姚兰芝、姬连城就向韩、黄二人告别,直接在外面的弃马中选取了两匹较为健壮的,分别骑上,向‘神光堡’的方向去了。由于姬连城还不习惯单手执缰,也因为考虑到姚兰芝的肚子,二人都没有驱马狂奔,只是并驾缓行。

日头平西时,堡垒里只剩下韩若壁、黄芩和冯承钦三人了。

韩若壁坐在靠西的墙边,无聊地翘起二郎腿,晃荡着,一边哼着听不清是什么的曲调,一边不时地望一望黄芩,再瞅一瞅冯承钦。

看来,他的腿伤已无大碍了。

黄芩蹲在北面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地拔出宝刀,又撩起衣袍下摆,以衣角仔细地擦拭起刀身来。

坐在东墙下的冯承钦,眼角每每扫过那片刀光,都禁不住一阵头皮发怵,面露惊惧之色。

可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似是默想了一阵,再抬起头时,不知为何,居然一点儿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了。

发现了他的变化,韩若壁颇感奇妙,故意引出话题道:“黄捕头,恭喜你逮到了这个大奸商。”

没等黄芩回话,冯承钦已不高兴的一翻白眼,又整了整衣冠,端坐起来,道:“奸商?怎么说我也是个儒商。”

韩若壁憋住笑,道:“来,说说看怎么个‘儒’法?”

冯承钦‘唷’了声,道:“少瞧不起人,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想当年还中过举,可叹后来时运不济,没做成官。如果这样都不算‘儒’,怎样才算?”

黄芩冷不丁插嘴道:“少拿大话唬人。真中过举,还会做不成官?”

他以为举人都能当官。

听闻冯承钦居然中过举,接连三次都未能中举的韩若壁不免有些动容,道:“他这话倒没说错,除非是得中进士,那才保证有官可做。举人想做官,还得看各地官衙有无空缺可补,更要看上面有无官员愿意抬手提携。”

黄芩双眉一扬,不屑道:“就算他是举人,此种倒卖军器给瓦剌,杀害本国将士之举,哪能和‘儒’字沾上边?”

韩若壁点头赞同,道:“的确,说章句小儒,都是太高抬他了。”

冯承钦连清了几次嗓子,才皱眉道:“你们这样偏颇,却叫我如何讲话?这就好像我已是两榜进士,而你们只是未入门的童生,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接着,他仰天长叹了声,道:“也许正如你们所说,确实有些大明将士死在了我倒卖的军器之下,可那原非我的本意。说句无赖话:我打心眼里希望卖出去的箭簇,全部都偏了准头,伤不到任何一个大明将士。”

韩若壁轻笑了声,道:“哟?卖老鼠药的不希望卖出的老鼠药药死老鼠,这道理却是新鲜得紧,我还是头回听说。”

黄芩冷笑几声,道:“真有此心之人,断不会去做那倒卖军器的营生。”

冯承钦连连摇头,又嘿嘿笑了两声,道:“唉,你们真是不懂,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试想,如果卖出去的箭簇都偏了准头,伤不着人,大明这边,将士无恙,瓦剌那边,用光了箭簇还得找我来买,岂非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奔着我来?”

二人听言,都不禁呆住了,惊觉这个商人当真利欲熏心,全无立场。

韩若壁骂了句:“好利的一张嘴,果不愧是生意人。”

黄芩则干脆擒了宝刀,欺身而上,将刀刃直压在冯承钦的脖子上,恶声道:“你这样的货,索性一刀宰了干净,也省得路上浪费粮食。”

先前瞧见黄芩擦刀,冯承钦还露出过害怕的表情,可这会儿刀架在了脖子上,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黄芩讶异

道:“你笑的什么?”

冯承钦笑道:“刚才的话确有狡辩之嫌,但大意不过气气你二人。毕竟你们不但持强凌弱,而且以二欺一,我一介文弱,也没别的好法子出口气。”

忽然间,黄芩不禁迷惑起来:怎的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莫非这个商人不怕死?

以手指弹了弹架在脖子上的刀,冯承钦十分硬气道:“把刀落下吧,也好容我说几句话。反正以你们的身手,想杀我,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何苦连话都不让我说?”

一时间,二人不免惊讶于他不知因何生出的胆色。

其实,冯承钦能有如此胆色,是因为坚信,被派来缉查倒卖军器这种大案的捕快绝不会是依着性子胡来,说杀便杀的浑人。更有甚者,他已猜到自己对于官场斗争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那捕快头上的高官,定不能容他在这里被杀死。

想听一听,他到底有甚要说的,黄芩暂且收了刀,道:“你还想说什么?”

冯承钦并没急着回话,而是站起身,挺直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土。

韩若壁不阴不阳地笑了声,道:“那还用问?他当然是想正正经经地替自己辩解几句喽。”

冯承钦呵呵笑道:“辩解谈不上,只是不甘心被人诬以‘奸商’之名。”

韩若壁不阴不阳地笑道:“越说越来劲了?那就说说吧,省得有话没说完,到死还卷着舌头。”

冯承钦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以眼光扫过二人,道:“这么说吧,从本质上讲,边疆的宁静、大明的强盛,最终仰仗的还是大明的国力,绝非是我买卖几次军器能够左右的。再者,你二人只见我把大明的箭簇卖出去,却不见我因为和瓦剌人交易,搭上了路子,可以从他们那儿贩得更多真正的好马良驹回去。哼哼,若是以此为交换,你们真以为吃亏的是大明吗?”

听言,黄芩不以为然,韩若壁却不禁一愣。

冯承钦继续道:“退一步说,瓦剌人买不到最精良的箭簇又怎样?那些粗制滥造的箭簇,一样可以配在弓箭上,杀伤我们的大明将士。可我们汉人极少养马,如果不去贩来,就根本无马可用。你们只看到死在我倒卖的箭簇之下的大明将士,却无视那些被骑着我倒卖回去的好马良驹的大明将士,斩杀阵前的瓦剌士兵,这对我公平吗?”

韩若壁顿感有趣,反讽道:“这么说来,莫非你还是爱国义士,朝廷该大大封赏才是?”

丁点儿也没觉得脸红,冯承钦只是摇了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因为斩杀瓦剌士兵,也不是我的本意。就象我说过的,杀害大明将士不是我的本意一样。我只是个商人,做生意就是这样,只有把好东西卖给别人,别人才会把好东西卖给我们。其实,这几十年间,大明做的最愚蠢的事,就是‘土木堡一役’后,关闭了各地的马市。马市对于大明,显然是利大于弊的。”

听他这一番言论,韩若壁不禁有些吃惊地想,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身铜臭、颇为低俗的商人冯承钦,也许并不是单靠几次好运挣到了大票银钱,以至于混到今日富甲一方的地步的。他脑子里想的事,远比自己要多的多。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京城第一豪商,又岂是一两次狗屎运走得出来的?

冯承钦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你们说我是‘奸商’,那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卖国贼’。可是,我卖不了‘国’,我最多只能卖了我自己。”

韩若壁听言,微有唏嘘,不知如何回应。

黄芩则恨声道:“不只你觉得卖不了国,你们从上到下,包括‘威武行’,每一个参与倒卖军器之人,都觉得自己所做的卖不了国,但大明已有将士被你们卖掉了性命。若是再多一些你们这样‘卖不了国’的人,大明还会不被卖掉吗?你说你只是商人,只是做买卖,‘威武行’也说他们只是打行,只是帮人押货,我相信上至元凶首恶,下至牵线搭桥,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托辞。所以,这些颠来倒去的托辞,不过是些混账话。至于关闭马市,哼哼,同你倒卖军器有狗屁的关系!马市关了,你都能不远万里到哈密来倒卖军器,若是开着,只会倒卖得更多。”

冯承钦立即反驳道:“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得活着。做正当买卖,你以为能挣多少?一匹布加一匹绢,才值一两银子,一次贩卖一千匹布、绢,算是到头了吧,也才到手一千两银子,这还是没刨去本钱和人工的。好,算我黑心,翻一倍加价卖,如果卖的出去,毛利也才一千出头。可这一路风霜,出生入死,再加上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还剩多少?”

黄芩只冷笑,道:“嫌正当生意赚得少,便黑下心肠倒卖军器?”

冯承钦道:“说到倒卖军器,走这一趟,毛利也就几千两,可风险却大得多。而且,你们哪里知道,光是孝敬那些个权贵依仗,就要花去其中的三到五成。象这般拼死拼活的,到头来还是别人拿大头,自己拿小头,我们也就挣个辛苦钱。若是哪天辛苦钱都挣不到了,还要怎么活?”

黄芩愤然道:“怎么活?须知,你走一趟货,一路风霜,出生入死,就算做正当生意,也可挣到近千两,还想怎么活?可是,不说别人,就说我,同样是一路风霜,出生入死,一年不过挣个三十两,那岂不是该抹脖子了?”

这时,韩若壁笑而插嘴道:“哪用得着抹脖子?你只要扒了那身捕快皮,跟我走,上千两是没有,但吃香的、喝辣的,绝对管够,强过你那一年三十两不知多少倍。”

黄芩狠狠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冯承钦一昂头道:“有本事的,自然挣的多,没本事的,想多挣也没有。我有本事,挣的辛苦钱自然该比别人多。”

黄芩摇了摇头,胸中杀意涌现,眯起眼道:“倒卖军器给敌人,你挣的不是辛苦钱,是昧心钱。”

被他眼光中的寒意惊了一下,冯承钦心想:难道他还敢杀我?

这么一想,就不免有些软了,他苦笑了一下,道:“唉......黄捕头有所不知,这种买卖,其实我早就不想做了。但上船容易,下船却难,哪有回头路可走啊。”

他瞧了瞧黄芩越渐冰冷的脸色,又道:“真的,到了这份上,有些钱,不是我敢不敢去挣,而是敢不敢不去挣了。”

忽然间,黄芩笑了,露出唇边两点深深的梨涡。

他气极时,也会笑。

韩若壁开口道:“冯大财主,我真是佩服你,和你一样满是借口,毫无原则之人我也算见过不少,但都不如你这般能言善辩。”

冯承钦道:“我确是没有原则,但那样就对了,因为我是商人。”

他偷偷又瞄了眼黄芩。

心底里,他不信黄芩敢杀他。

压低下声音,他道:“有原则的就该去做捕快,没原则的才做商人。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没原则的做了捕快,而有原则的做了商人。”

韩若壁问道:“为何这么说?”

冯承钦道:“你想啊,如果没原则的做了捕快,那所有的罪恶便会在他周遭蔓延;而作为商人,遵守的原则越多,丢掉的买卖也就越多。”

稍加回味了一番,韩若壁竟然点头道:“倒是真有几分道理。”

猛的,黄芩抬手举刀,光芒四射。

冯承钦吓的赶紧蹲伏在地上,惊道:“你要做什么?”

黄芩冷声道:“似你这等唯利是图的商人,挣到大把银钱时,便说是自己辛苦所得,挣不到时,就说是朝廷政令不佳。一张嘴,从来只站在自己这边,我听不得你诸多狡辩。”

冯承钦缩头缩脑道:“算了,大家立场不同,看法自然不同,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押解我回京便是。”

他最怕的不是押解回京,而是就地被杀。

黄芩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道:“其实,我真想一刀宰了你。”

冯承钦苦着脸,仰头看向半空中的刀,道:“没有了冯承钦,还会有马承钦,牛承钦,张承钦,李承钦......总有人倒卖军器。宰了我又怎样,这世道并不会变得更好。”

黄芩点头道:“不错,也许就象你说的,宰了你,这世道不会变得更好,”顿一顿,他道:“但也不会变得更坏。”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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