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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走马出戈壁风雪阻西关,喋血托书信他乡遇旧识

嘉峪关,夯土而筑,南傍祁连山,北望马鬃山,东毗酒泉盆地,西为浩瀚戈壁,以其居高凭险,巍峨雄浑著称于世,绵延在广袤无垠的旱海大漠之中,总给人一种劲拔苍茫、浩气凛然之感,因此有“天下第一雄关”的美誉。

嘉峪关的城关,设在最狭窄的山谷中部,地势最高的嘉峪山上,城关两翼的城墙横亘戈壁沙漠,是大明西北边陲的重要关口,也是针对西域各国的主要门户。

已值腊月,虽是晌午,天空却阴霾暗淡,纷纷而下的如席大雪把整个嘉峪关厚厚的裹了一层。城楼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哨兵一边巡逻,一边不停地打着哆嗦。虽然,他们的战袍、铠甲内已尽可能多地穿了好几层棉衣,但因为外罩着如冰铁甲,还是抵挡不住不断侵入的彻骨严寒。

都说‘瑞雪兆丰年’,岁暮年关就应该下雪,没了雪便没了丰年。可这雪已下了好些天,连地面的积雪都有一尺多厚了,却连丁点儿要停的架势也没有,着实急坏了没奈何被这场风雪堵在关城内,准备出关、入关的过往商旅。这些商旅心急如焚,不时地从客栈内行至城中空地,缩起脖子急急走上一圈,再焦虑地望一望天,然后或唉声叹气,或低声诅咒。当然,除了四处乱走,发发牢骚之外,他们原也做不了什么,毕竟,任是你心中如何抓狂,也晓得天寒人受冻,雪深路难行,人力终有限,无法与老天相抗。

此时,风雪虽大,但并未封关。

关口共有里外四层,分别是内城、外城、罗城和瓮城。罗城至瓮城的城门口,正有一人携着背囊、腰袋,牵着匹驮着马包的青鬃马,向当值的官兵递上通关需用的路引碟文,等待查验。

一名官兵接过,有些诧异道:“真是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也敢出关?”他极少见到无视天气恶劣,大风大雪还硬赶着出关的人,因此脱口而出。

那人没吱声,只以手势做了个请查验的动作。

见自讨没趣,那名官兵便低头查验起相关碟文来。

稍后,他微怔了怔,端详来人,只见那人内着一袭普通棉袍,外罩一件杂色的狗皮袄子,脚上套了双可挡雪水内侵的长筒靴,头上戴着毛皮风帽,且放下掩耳,又以厚厚的长巾圈了脖颈,护住口鼻,仅露出双目。

本来,这人的打扮在恶劣的风雪天,是再平常不过,可他那双眸子异于常人,显得特别清澈明亮,似乎闪耀着令人难测、透人肺腑的光芒,这便使的旁人忍不住注意起他来。

那名官兵将路引等验看完毕后,递回给他,语气变得缓和起来,道:“京城里可还安稳?”接下来,他又解释道:“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快两年不见了。”

那人似是笑了笑,眼神变得坦然平和,甚至还多了一点和蔼的歉意,摇了摇头,低声道:“兄弟前脚入京,后脚没悟热,就被派出关了,是以对京里情况并不了解。”

瞧不清他的面貌,仅以说话的声音判断,他的年纪应该不大,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英气勃勃又平易近人。

那名官兵点了点头,叹了声道:“如此大的风雪,还要急着赶路。本以为只有我们苦,今日看来,在京当差也是不易。”他想了想,又凑近一步,道:“既然大家同为朝廷办事,兄弟不妨多一句嘴。”

那人道:“请讲。”

那名官兵道:“老实说,关外极不安全,你不如等几日,风雪稍停,再与其他客商结伴而行吧。”

那人摇了摇头,道:“只怕风雪再不停,少时会封关闭路,那样一来,就不知要耽搁到何时了,兄弟我还是先行一步为妥。”

说话间,他就准备牵马出关。

一个猎人打扮的老者走到近前,道:“汉子,你是初来乍到吧。”

那人暂时驻足,回身道:“怎的?”

老者道:“我瞧你马包的大小,不象备有帐篷。”

那人点头道:“我的确没带帐篷。”

老者摇头道:“雪这么深,马是指望不上的,而人,能有平时一半的脚力就不错了。关外荒凉,多有野兽,鲜有宿地,你此时上路,估计熬不到下一个宿头,天就黑了。若是野外过夜,就算运气好,碰不上野狼,但没有帐篷,恐怕也会白白冻死。”

那名官兵似有所悟,也附和道:“早些年,我就听说过,有些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旅客冻死在关外,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乌老哥对外头熟得很,你还是听他一句劝的好。”

老者见那人低头没有表态,又诚恳道:“并非老汉虚言。我家就在关外不远,常常就近把猎到的皮毛带来关城,和过往的客商换些东西,这段路走了不下上百次,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是应付自如,可饶是如此,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老汉随身没带可挡风雪的特制帐篷,也是决计不敢上路的。”

那人拱了拱手,道:“多谢老哥一番热情,可我有要事在身,身不由已。”

说完牵马往风雪中而去。

老者和那名官兵不明所以地对望了一眼。

那名官兵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照乌老哥的意思,他没带帐篷就必死无疑。可哪有人赶着去送死的?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啦?”

老者皱眉叹气道:“没法子,没法子,若是地还没冻上,倒可以挖个洞以避风雪。可这样的天气,冻上的土真是比铁还硬,哪里挖的动。”他两手一摊,道:“老汉我可没法子。”

那名官兵望了眼那人离去的方向,迷惑地嘟囔道:“明明是京里来的公差,怎会如此糊涂?”

二人又闲聊了数句,老者便回客栈去了。

“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关外,天和地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混沌模糊。那杳无人迹的戈壁中没有一个活物,只有风夹着雪,雪裹着沙,漫天狂舞,打在人身上何止生疼。眼下,这地方真正是天寒地冻,人兽绝迹。

可严格说来,倒不好说‘人兽绝迹’。

因为这无边风雪中,还有一人,一马。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牵着马在风雪中缓慢地行进着。

人,是先前从嘉峪关出来之人。

马,是他牵着的青鬃马。

如刀的冽冽劲风,无涯的皑皑白雪,并没使他萌生退回关城的念头。他坚定地低着头,眯起眼,身体前倾,抵挡着难耐的狂风、大雪、黄沙,一步步向前迈进。

这人并非不曾暗中叫苦,而是知道,只要挨到‘哈密卫’的绿洲,就不用再受苦了。

嘉峪关以西隶属‘哈密卫’。那里不光有大片无人居住的戈壁,还有水草肥美的绿洲,以及建筑在绿洲之上的城镇。西域需要大明的物产,大明也稀罕西域的东西,出于物资互通的需要,哈密卫的城镇便慢慢地成为了,大明与西域各国间,主要的通商渠道。关内和西域的客商都会涌至此处,互通有无。

‘哈密’一地,说起来归属大明所有,但只是表面臣服于大明,从来都是由外族自治,汉人被排斥在外。当地居民多为外族,有维吾尔人,回人,以游牧为主的哈剌灰人,以及个别来路不明的零散番子,总数约有三四千,不服管束,民风蛮悍。同时,哈密还时常受到吐鲁番军队,以及瓦刺马贼的骚扰,十分动荡。但商人历来重利,只要能挣大钱,明知危险,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做买卖。因而,当地逐渐也迁入了一些外来的汉人,但势单力薄,经常受到外族欺凌,只得聚集起来,建筑壁垒,以求平安。

无怪有民谣唱道:出了嘉裕关,两眼泪不干,向前戈壁滩,向后鬼门关。若想见爹娘,来世再还阳。--真正道出了关外汉人生活的凄苦。

第二日清晨,雪霁天睛,万里无云,多日未曾露脸的阳光淡淡泻在白茫茫的戈壁上,为大地添上了一笔暖色。但只有颜色,没有温度,仍然是透心的冷。

一块雪地被翻腾开,从里面爬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根栓马的绳索。

为了防止马儿逃开,他刻意将绳索结长,并在洞中攥了一夜。

青鬃马口吐白气,安稳地呆在一边。

这人抖擞了一□体,抬头望了眼天,心想:天气转晴,太阳落山前,应该到得了前面的宿头。还好,今夜不用再露宿野外,挨冻受苦了。

而后,他不慌不忙地将被揭至一边的毛毡收拾起,卷好,塞进马包里,甩上马背。

毛毡很管用,昨夜,全靠它覆盖在地洞口,才能阻沙挡雪。

浮雪还没有化,深及膝盖,仍然不方便骑马。

风还在刮,但已小了许多。

这人牵着马踏雪而行,脚力明显比昨日快了不少。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身后留下的,那个深深的突兀大洞,似乎在说明,昨夜,那片冻得比铁还硬的土地,竟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挖开了。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人和马还是孤独地走着,没遇上其他任何人。想必是连日来的风雪阻隔,使得这条本该常有商旅、骡马经过的戈壁之路,变得人迹全无,无比萧条。

当这人偶然从早已适应了的空旷与寂寞中抬起头来时,只觉左前方稍远处,似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这亮光,在一般人看来并没什么,但这人却停下了脚步。

以他的经验,往往只有锋利的兵刃,才会反射出这样的光芒。

继而,他侧耳倾听。

若是一般人,怕只能听到起起伏伏、忽高忽低的风声,但在他听来,那不绝于耳的风声里,还掺杂着极不清晰的阵阵呼喝喊杀声,以及兵器相交声。

他心底判断,声音起处,就在左手一座覆满了白雪的土丘后。

犹豫了片刻,这人还是牵着马偏离了正道,往左前方的那座土丘而去。

待走上土丘顶部,这人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好像踩在了一条鲜明的分界线上。

线的这边,雪深及膝,线的那边,片块雪花也没有,而是忽然矮下去一截,露出地表光秃秃的砾石和沙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又回头瞧了瞧,再向前望一望--身后仍是一片雪白,身前还是茫茫土黄。如此鲜明的区别,仿佛两个世界,令得这人由衷生出无限赞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如此奇特的景象。

戈壁的气象素来千变万化,奇特异常,似这种‘半边风雪,半边晴’的情况确属少见,然而也不是绝无仅有。

接着,这人牵马走下土丘,瞧见不远处的空地上,三个身材壮硕之人,正围着一名汉子穷追猛打。而相隔不远的地上,已另有三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想是断气了。看他们的服饰装扮,估计和那三个壮硕之人是一伙儿的。

这人瞧在眼里,又将目光移至那名被围杀的汉子身上,仔细观察起来。

与另三人相比,那名汉子的身材显得瘦小许多。他面黑鼻高,留有浓密的大胡子,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就是头上厚厚缠着的层层白巾。

想来他是个回人。

此刻,他顽强地挥舞着右手的长柄钢斧,奋力与敌厮杀,完全不顾左半边身体,连肩带背已被人狠狠削了一刀,鲜血透湿衣裳。

他的斧头起处,风声鼓鼓,斧头落处,与敌人的兵刃相交,激起串串火花,毫不示弱。

少时,四人斗得更为激烈,而那回人已是全身伤痕累累,血满衣襟。

旁观这人瞧在眼里,心道:以少抗多、性命堪忧的态势下,这回人还能如此不输气势,倒是条铮铮铁汉。

转头,他又瞧向另外三个穷凶极恶,招招下手无情的壮汉。他们虽长相各异,但均是宽脸、小眼、高颧骨,典型的瓦刺人相貌。

这人心道:莫非是侵入此地的瓦刺马贼,把这回人当作肥羊下手了?

转念,他又否定了此种想法。因为那回人身无藏物,且一点儿也不象做买卖的客商,绝不该引起马贼的兴趣。

他正想着,只听一声惨呼,又有一名瓦刺汉子被毙于那名回人的斧下。但还没等那名回人收回斧子,紧接着,背后也挨了敌人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虽然那名回人已力毙了四名敌手,但受的伤越来越多,情况自然也越来越不妙了。

旁观这人毫不掩遮地站在土丘半坡上,关注着别人的战局。相同的,混战中的几人也都注意到,有人在不远处观战。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只露出眼睛,瞧不清面貌的陌生人,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人绝不是碰巧路过的商旅。

要知道,刀剑无眼,一般商旅瞧见如此杀戮,定然惟恐避之不及,哪有似他这般,大模大样地驻足观看的,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换言之,这人必定是有可以依持的本领,才敢不动声色地站在半坡上观看。

剩下的两名瓦刺汉子心底隐隐担忧

,怕这个来路不明之人会上前搅和,出手相助对手。

而那名回人早已被杀红了眼,将生死置之度外,根本不关心来人接下来可能会做什么。

因为分心顾虑旁观之人,一名瓦刺汉子稍稍疏忽了一瞬,便被那名回人瞅准机会,一斧砍中了胸口,再无生望。但那个瓦刺汉子居然趁着斧刃劈入胸口,斩开血肉的那一瞬,拼尽最后一口气,丢开手中长刀,仅以双臂全力将对方的斧头,牢牢抱进胸腔,死不撒手。

那名回人撤斧受阻,不及回防,立刻被另一名手持长矛的瓦刺汉子,狠狠一矛,扎中了下腹。

这一下扎得极深,要命得很。

瓦刺汉子见得了先机,转而撤矛,准备再刺。

未等他撤回长矛,那名回人就极快出手,以左手扣住矛杆,运力往已方拉扯。

他此举并非自杀,而是知道,绝不能被敌人撤回长矛,如若不然,接下来就将面临急风骤雨般,一矛接着一矛的猛烈攻势,除了被扎成马蜂窝,再无还手之机。

这样死,他不甘心!

所以,他拼着自残,也要阻止敌人撤矛。

瓦刺汉子见状,两手紧握长矛,施展全身力气,就想撤回武器。

那名回人则左臂运力,一声虎吼,震彻旷野。

随着那声惊天巨吼,长矛不但未被对方撤回,还被他拉得又深入了腹中半寸!

他本是族人里最神勇的力士,力气方面从来少有人敌,却不料今日会用在这里。

对面的瓦刺汉子也不免呆了一瞬。

利用这极短的一瞬,那名回人深吸了一口气,抬腿一脚,踢飞了抱住自己斧头的尸体。

下一刻,那只长柄钢斧,带着其上支离破碎的血肉,“呜--”地一声,脱手而出,飞向对面还拽着长矛的瓦刺汉子。

这一斧,正劈中瓦刺汉子的脑袋,劲力十足,直从头顶劈到鼻梁。

那名瓦刺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是两眼上翻,白的多,黑的少了,僵直的身体丢开了长矛,“砰”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肝脑涂地。

而那名回人虽力毙了所有敌手,但身上已多处受伤,腹中还插着一根长矛,已是摇摇欲坠,命在旦夕。

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旁观之人。

那人仍站在原处冷眼以待。

那名回人实在猜不出那人的意向、来路,迷惑中只觉一阵头晕眼黑,四肢麻木,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倒地之前,旁观之人纵身而上,几个起落跃至跟前,扶住了他。

当那名回人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正仰面靠在一块大石上。

大石有棱有角,原本硌人,但他只觉头上温暖,身下柔软,并未感觉不适。

他稍稍欠身,才发现之所以不觉得大石硌得难受,是因为脑袋上被人套了顶毛皮风帽,身下又铺了层厚厚的毛毡。

继而,那名回人心底犯疑:我不是该倒地死掉了吗?

他转头四顾,瞧见刚才那个观战之人手中提着水袋,正向这边走来。

这会儿,那人头上的风帽,已转戴到了那名回人的头上,是以露出头脸,竟是个鬓若刀裁,眉如墨染的俊郎汉人青年。

待人走到跟前,那名回人挺了挺腰,感激道:“恩人,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脸色冷峻,道:“你的肠子已经断了,我救不了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温情,声音又冷又硬,仿佛唐古拉雪山上的石头。

那名回人苦笑了一下,竟似透过那层冰冷,听懂了他声音里的无奈与悲凉。他勉强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下腹,插在那里的长矛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大大的血洞,洞口显然被人精心处理过,但还是隐约露出半截断肠。血水止不住地流淌,浸湿衣袍后,又染红了毛毡。

那名回人抬起头,仰望西面的天空,目光虔诚,道:“没关系,就算我死了,也是为我的真神,我的信仰,荣耀地战死的。”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死后,我会亲手埋葬,不会令你曝尸荒野。”

那名回人道:“多谢。我叫哈多。敢问尊姓大名,可是关内来的旅客?”

那人点头道:“我姓黄名芩。”

哈多挣扎起身,就要向黄芩叩首。

黄芩一手拦住,将他扶回毛毡上,面色沉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救不了你。”

哈多昏迷的时候,黄芩曾尽力相救,可他筋骨受损,内腑断裂,伤势已积重难返,别说只是稍通医治的黄芩,就是盖世无双的神医也无能为力。

哈多道:“我本就不惧死亡,能以一条人命,换瓦刺狗贼的六条狗命,已是值得了。”他顿了顿,面露恳求之色,道:“只是,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远方的旅人,你能替我完成心愿吗?”

黄芩凝眉思索不语。

哈多急忙道:“我胸口的衣襟内藏有一封信,要直接交到族长大人手里。事关重大!”

这才是他刚才意图叩首的真正原因。

黄芩沉吟了好一阵,才摇头道:“这个心愿,恕我不能替你完成。”

这会儿,若有人在一旁观看,定会惊讶于他的冷酷。试想,看见别人亡毙在际,任谁都会大受触动,纵是无力完成这个心愿,也会假意应下,以便让那个即将油尽灯枯之人走得安心。

可是,只有黄芩才知道‘许诺’的份量,尤其对一位必须被尊敬的、将死的战士。

哈多听见黄芩的回答,并未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只笑道:“不妨事,信就在我胸口,你若是不能带给我们族长,就替我烧了它。我不希望别人再瞧见信上的内容。”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黄芩的心思,知道他并非不想替自己送信,而是不清楚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估量不出要为它付出多少代价,是以不愿承诺。

不轻易承诺,是因为对诺言看得极重。这样的人,一旦承诺了,即使倾了性命,也再所不惜。

黄芩犹豫了片刻,道:“你......”

哈多笑道:“我明白的,所以你只需将信带走,假使不愿,或者难以送达,就尽管烧掉好了。”

黄芩问道:“要送到哪里?”

哈多道:“从这里向东北再走五十里,就会有一处绿洲,那里有个‘白羊镇’,我们的部落就在里面,我们的族长叫哈默达。”

黄芩微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哈多摇了摇头,指了指他手中的水袋。

黄芩俯身给他喂了口水。

哈多的眼睛有些睁不动了,懊恼道:“若不是他们先行暗算了我的马,我一定可以杀光他们,再亲自把信交到族长手中。”

黄芩在心里替他轻叹了一声。

哈多歇息了一会儿,又满含失望地轻声呓语道:“......再有几天就是‘宰羊节’了,去年我没能陪着爹、娘一起过,看来今年也是不行了......哎呀,我还没有告诉穆娜,我喜欢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我......上次族里比武,我输给了脱脱木,本想这次赢回来......看来是没机会了......”

黄芩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哈多回答道:“明年就十七了。”

黄芩心里又叹了一声。

他先前瞧哈多一脸胡子,再加上凛人的气概,以为至少有二十七八岁,直到听他自言自语,满是青涩的稚气,才觉得不对,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青。

他哪里知道,回人男子最喜欢蓄大胡子,成年后,越是年轻人,反而越热衷此道,所以,一般不相熟的人,很难准确判断他们的年纪。

哈多瞧向黄芩,坚定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死得有尊严。”

黄芩面色黯然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在疼痛中死去。”

话音未了,哈多的脸色变得既青且白,面颊上的肌肉失去控制般地颤动着,扭曲着,难看之极。

黄芩知道,他开始感觉到剧痛了。

这种疼痛是由内向外扩散的,以下腹的肠子为发源地,一波强过一波,一浪胜似一浪,比大海涨潮来得还要迅猛。

哈多扼制住干涸的咽喉,不愿因疼痛而哭爹喊娘;

哈多紧绷起全身的肌肉,不愿因疼痛而满地打滚;

哈多控制着自己的意志,不愿因疼痛而生出寻死的念头。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自杀这种行为,甚至只是自杀的想法,都不能被他们的真神所宽恕。

现在,哈多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死得有尊严。

为了忍痛,他的上牙咬穿了下唇,手指剜破了手心,汗水稀释了血水......

黄芩只能无奈地看着。

哈多嗓音嘶哑地吼道:“怎么......变成这样......!?”

黄芩答道:“本来就是这样。刚才是我尽可能多地封住了你的麻穴,是以延迟了发作的时间。”

望着哈多痛苦而渴求帮助的眼神,黄芩摇头道:“可是,内腑的疼痛一旦发动,点穴之术就再无计于事了。”

哈多绝望地紧闭起双眼,身子挺亘,不断地吸气。

他知道,真主安拉就在天上看着自己,自己必须这样撑到死,不能丢了族人、丢了父母,丢了自己的脸。

但是,这一刻,因为疼痛的煎熬,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死亡变得如此奢侈,哈多怕自己已到达极限,就快撑不下去了。

突然,黄芩轻柔地唤了声:“哈多。”

这声音在哈多耳中幻化成了母亲的呼唤。

他睁开眼睛,瞧向黄芩。

黄芩缓缓举起手。

哈多瞧出了他的用意,用力挤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这是现在的他,能表达感激的唯一方式了。

下一瞬,黄芩挥手劈下,一记重击,拍在哈多的死穴上,道:“带上你的荣耀,去见你的真神吧。”

哈多如愿以偿,临死也没有丢掉尊严。

黄芩从哈多胸口的衣襟内取出信,收入怀中。接下来,他无声地拾起哈多的长柄钢斧,在大石后挖了一个洞,用毛毡把人裹了,埋进洞中。

稍后,他望着被自已填平的沙石地,仿佛透过沉重的沙石,窥见了那个躺在地下的,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战士。

假如,适才他及时出手,这名少年战士本不必死,但他竟一点儿也不后悔之前没有出手相助。

黄芩知道自己的冷酷。

很多事情并非只看表面,就可以分出对错,得出结论。

黄芩觉得自己只不过瞧见了一场以多欺少的惨烈搏杀。落单的不代表就是好人,孰是孰非,起因缘由等等,他根本无从判断,也无法判断。而哈多,作为一名战士,足以值得他尊敬,但是,是对是错,他完全一无所知。

没有判断,绝不出手,一旦决定出手,就不会有半点犹豫--这是他的原则。

按原则做事,他从不后悔。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哈密,并非高邮,他无心多管闲事。甚至,开始时,连送信这种忙,他都不想帮。

事实上,把信送到哈多口中的‘族长’手中,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他也完全无法预料。他答应哈多,只因感觉这个少年战士值得自己为他做这一件事。

他敬重哈多,敬重这个勇敢无畏的铁汉!

黄芩虽然不后悔,却很悲愤。

他的悲愤不在表面。

事实上,此刻,他面上仍是一派不动如山。

他悲愤,不是因为哈多的死,而是因为他还太年轻,也是因为他死在一群以多欺少的宵小之辈手里。

就在黄芩悲愤不已时,瞧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正慢慢悠悠地越来越近。

马上之人不但生得极其好看,而且穿着打扮也精致考究,内着精绣丝棉长袍,外罩上好的羊羔皮袄,脚蹬一双裹着兽皮的长靴,愈发衬得有模有样。他骑在那匹雪白的、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上,一脸的似笑非笑、满足得意。

韩若壁!

这种时候,看见这样表情的韩若壁,黄芩只觉牙根痒痒的,恨不能一脚,把他从马背上踹下地来。

韩若壁也瞧见了黄芩,立刻扬鞭催马到了跟前。

他双眉一扬,面上浮起一片□,讶然笑道:“这真是,莫道前路无知已,天涯何处不逢君啊。”

黄芩不说话,只是仰头狠狠盯着他。

正对上他的目光,韩若壁得意一笑道:“黄捕头的眼神,怎的好像要踹我下马似的。”

黄芩咬牙道:“我正有此意。”

韩若壁愣了片刻,无辜叹道:“为免累你伸脚,还是我自己下来吧。”随即甩蹬下马。

没等站稳脚跟,他又报怨道:“才打了个照面,我还什么

都没做,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不待黄芩回话,他又已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定是有些日子没去高邮拜访,黄捕头因而生气,所以想踹我。”

黄芩冷哼了声。

当他是默认了,韩若壁笑道:“果不其然。”

黄芩恨声道:“一派胡言。”

韩若壁打了个哈哈,放松身体,道:“这段日子北斗会事务繁忙,区区无奈之下才有所怠慢,现下要打要踹,随便黄捕头。只是,黄捕头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否则,高邮的百姓,还有我韩若壁,都该心疼死了。”

他如此装模做样地戏谑黄芩,只因心里已乐开了花。

韩若壁实在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黄芩。

于他而言,能遇上了黄芩,本来的塞外苦差,转瞬间就变成了乐事,兴致高昂了起来。

听他提到北斗会,黄芩莫名生出一丝戒备,道:“你居然跑来这里,莫非又想为非作歹?”

韩若壁挪开几步,叹了声道:“我来,就不能做点小买卖吗?”

黄芩跟进几步,冷笑道:“是啊,无本万利的买卖,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韩若壁正色道:“开玩笑,你说的那些,可都是大买卖,而且是要我们的脑袋做本钱的。”

黄芩点头淡淡道:“这种买卖,无论大小,再做下去,终有一日会血本无归,人头落地。”

韩若壁只觉这话万分刺耳,不自觉地眉梢斜飞,面色一变,手扶剑柄,周身泛起摄人的煞气。

黄芩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因而他的此种变化也相应落入了眼底。

黄芩小心退后一步,暗里运力防备,同时心道:见多了他胡言乱语,没个正经,现下正好瞧瞧,这江湖上传言惹不得的‘天魁’,到底有多厉害。

可韩若壁面色又是一变,恢复了之前的轻佻,嘻嘻笑道:“哎哟,我倒忘记问了,‘高邮的福星’怎会跑来这里?”

黄芩瞪了他一眼,道:“你管不着。”

韩若壁转至黄芩身侧,摇头晃脑道:“管不着?这就是黄捕头强词夺理了。须知,你们这些公人,来来去去用的都是抽税抽上来的民脂民膏,怎可满世界胡乱晃悠?更何况,朝廷有明文规定,一般公人不可随处乱跑。可眼下你不但跑了,居然还跑得如此之远,着实令人费解。”

黄芩道:“我有朝廷的路引,自然可以走远。”

韩若壁的眼珠转了几转,道:“据我所知,徐知州可没权限,给你开据嘉峪关以外的路引。还是说,黄捕头和我一样,花钱弄了几张以假乱真的货色?”他伸手搭上黄芩的肩膀,套近乎道:“你我也算朋友,对朋友就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说说看,你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哈密来,所为何事?”

黄芩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可没把你当朋友。”

韩若壁笑道:“不当朋友?那就是当知已了。”

黄芩张了张嘴,却没了话,只转头定定瞧着他的脸。

韩若壁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大大方方地随他看。

二人就这样脸对脸,过了好一会儿。

韩若壁爱惜地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得意道:“虽然我这张面皮很是不错,但以黄捕头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看重吧。打算看到何时?能看出一朵花来吗?”

黄芩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韩若壁涎脸涎皮地笑道:“只要黄捕头中意脸皮厚的,个中学问,我一定仔细参详,要多厚有多厚。”

黄芩“哦”了一声,故意道:“脸皮厚还有学问?”

韩若壁道:“当然有,总结起来一句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死懒着不走。”

被他这么一打岔,黄芩先前悲愤的情绪早不知飞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人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韩若壁走到黄芩的青鬃马旁,扫了眼干瘪的马包,叹了声道:“黄捕头好生节俭。”

黄芩睥了眼他,道:“东西多了,怕累赘。”

韩若壁又走回自己那匹白马边,拍了拍马背上装得鼓鼓囊囊的马包,道:“累赘有累赘的好处,备上上好的风雪帐蓬,野外过夜就舒坦多了。”

他回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黄芩调笑道:“差点忘了,黄捕头前次打地洞避开了‘地动山摇’,可见精于此道。有了老鼠一般随处打洞的好本事,帐篷什么的,有没有倒也无所谓了。”

被他如此损了一句,黄芩咬了咬牙根,忍下了,为免耽搁时间,也不愿和他再多废话,就要牵马离开。

韩若壁见状,本想跟上前去,但不知为何,竟然转身往那块大石而去。

他一边走,一边微皱眉头,有些懊恼地嘀咕道:“人有三急,说来就来,真不是时候。”

当他转至那块大石后,又生怕黄芩走远,不忘招呼道:“黄捕头,走了这么远的路,要不要一起方便一下?”说着话,撩起衣袍,就准备动手小解。

这厢,他只想捡个避风的地方方便,那里,黄芩却知道,大石后还埋着个回人哈多!

想到一泡尿就要污了石后那块埋人的地界,黄芩心头添堵,慌忙甩了缰绳,转身疾走几步,从背后一把抱住韩若壁,将他远远拖离大石。

情急之下,他是什么也顾不上了。

韩若壁被他从身后揽腰抱起,一时反应不及,只木愣愣地随他拖拽。

待黄芩舒了口气,放开手时,韩若壁却猛地一回身,紧紧抱住了黄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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