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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旧地重来意涌故人何往,望门投止龙虎各逞奇能

几日后的傍晚,夕阳的映照之下,高邮出发的那艘客船终于在京城的码头上停靠稳当了。身着便服的黄芩,肩上斜斜搭了个装着衣物和徐知州出据的相关公文的包袱,快步走过跳板上岸,直朝京城而去。

此次进京,他不仅没带刀剑兵刃,连铁尺、铁链也留在了高邮,可谓手无寸铁。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则是不愿轻易显露捕快的身份惹人注意;二则是考虑到如果只是寻常麻烦,一双手掌就足以应付,而一旦陷入特别危机,必要时,任何东西到了他的手中,都可作为武器御敌,并不差随身携带。

京城,天子脚下,大明中心,是中央集权的京畿皇城所在,更是接受万邦朝贡的威仪显赫之地,皇家气势实非别处所能相比。

城内,华灯初上,满目璀璨,道路经纬纵横,商号鳞次栉比,一派繁荣景象。相信初入京城的人一定会迷失在这异彩纷呈、华丽夺目的街头夜色之中。

黄芩并非初入京城,不过,离开了这许多年,迎面而来的景象多少已有些令他感到陌生。

当他缓缓走过街市,经过一处灯红酒绿、喧嚣淫耳的建筑时,突然,脚下竟象生了根一般,迈不动步伐了。脚步停下了,身体也跟着僵立,一动不动地驻立原地。

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想,他没有转身去面对那不断流淌出嘈杂之声的,金壁辉煌的,敞开着的大门的地方。他甚至没抬眼瞥一□侧那美轮美奂的不似赌坊的赌坊。

相隔五年,故地重游,恍然间,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黄芩象是回到了以前做过的某个梦里,只希望呆在原地,停滞不前就好。

如意坊!

在这里,有人曾一边骄傲地向他夸耀自己的运气和赌技,一边却输掉了一年的积蓄,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笑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在这里,有人武艺稀松,却敢倾囊所出,向他演示毕生所学,同他交流切磋;在这里,有人文采平平,却敢作诗吟诵,教他识文断字;同样是在这里,有人邀他共醉,促膝长谈,互诉衷肠,相约一生为知己。

初识时,他们都太年轻,血气方刚,豪情万丈,只顾意气相投,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想起问明......

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黄芩已渐渐忘记,不愿再提起,只是每当潇潇秋雨洒落梧桐的时节,他总会莫名惆怅,时常借酒浇愁,可到底愁的是什么,却已模糊不清了。

五年来,黄捕头的躯壳被维护州内治安的事务占据着,一颗心却在静默中流淌,年年可见道旁春花绽放,枝头夏蝉嘶鸣,树梢秋叶飘落,路边冬雪堆积。时间一年年流逝,万物一季季变化,他内心深处那件沉重的行李却始终无法卸下,反而越压越沉,将一颗原本鲜活跃动的少年之心,慢慢拖累成了平淡无水的草木。

哀莫大于心死。

明知放下那件“行李”,就可得到解放,黄芩却不愿放下。

纵然心死,也不愿放下。

因为只要不放下,就可以刻骨铭心。

想要刻骨铭心的,是事,还是人?

能刻骨铭心的,从来都是人。

前尘往事,他都可以忘记,唯独那个人,他不想要忘。

黄芩想:也许,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要忘记那个人。

有人说,无论经历过什么痛苦、波折,只要找个人,说与他听,便可分担痛苦,抹平波折。又有人说,不管多么大的喜悦、快乐,只要找个人,说与他听,便可令喜悦传递,快乐加倍。

黄芩不信。

以前的一切,他从未对别人说起过。

在他看来,往事知多少,能知、能懂的只有经历过的人,又有多少可与旁人言,对旁人说的?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路是自己走的,往事是自己品的,其中的痛苦、欢笑也只有自己清楚。那“行李”既然已背上了身,就不如一辈子背下去,直到背不动,倒下为止,才可算无憾。

停留了片刻,黄芩的脚步再次移动。

一旦移动便不再停歇。

他大步走过‘如意坊’,一直行出几条街去,才找到了一处客栈,递上路引,登记住下了。

这间客栈的名字叫“望春”。

望春是间大客栈,房间众多,按千字经的首句‘天地玄黄’给分了等级。不过,‘天’指皇上,哪个用了都保管杀头,所以‘天字号房’是没人敢用的,客栈内最好的客房是‘地字号’。地字号的房共有四间,最好的就是‘地字第一号房’,下面的等级依次是‘玄字号房’、‘黄字号房’。黄芩说随便要间房,掌柜的就安排了‘玄字第五号房’给他住下了。

等到了房里,将一切安顿停当,黄芩的唇角突然闪过一丝笑意,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打开僵局的办法,心道:果然,车到山前必有路,主意都是逼出来的。

这一晚,夜色如墨,月暗星稀。一条黑影自“望春客栈”的一扇窗户中偷偷溜出,一路疾掠轻驰,捷如飞鸟,迅似飘风,片刻功夫就到了城郊的某处府院附近。

这处府院围墙颇高,占地较少,只有前、后门,两进四间屋,加上一个庭院而已,正是京城巡检司的巡检大人单华昭的居所。和京中权贵相比,巡检司的权力根本不值一提,官位也低到了尘埃里,奉银很少,是以居住的府邸能有如此水平,已该归功于主人经营得当了。

只见那条黑影到了墙根,忽地双臂一张,只一跃,身子便平地拔起,轻飘飘地直纵上了墙头。黑影立足稍稳,更不作势,足尖一点之下,又跃入了下面的庭院中。

他先是隐身至一座假山后,目光敏锐地四下张顾了一圈,才迅速地潜至唯一亮着灯的那间房屋的窗沿处,蹲伏了下来。

房内,单华昭正专注地低头伏案处理着什么。

窗是打开的。

忽然,单华昭感到一股冷风抚过头顶,立时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了一对犀利的眸子。

那是个带着面罩,瞧不见脸孔的黑衣人!

单华昭惊见突变,魂游万里,魄走三千,正待喊叫,却被那黑衣人一手掐住喉咙,将叫声卡在了喉管里。

黑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本意并非害人,只有几句话要问,你最好不要胡乱喊叫,惊扰家眷。否则......”说着,他另一只手将桌上的一枚石质的兔形镇纸握于掌心,稍一运力,便捏成了石粉,挥手撒落一地。

单华昭见他武功若此,深怕自己的喉咙挡不得他小小的一捏,于是拼命点头,表示同意。

黑衣人这才松了手,道:“你若肯配合,我便不必伤人。”

单华昭见那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顾盼之间,光采照人,仿佛黑漆夜空中嵌着的一对灿星,又似两颗白水银中包裹着的黑水银,纯净得不象是为非做歹的抢匪,于是叹了口气,道:“你先让我把窗子关上,免得被起夜的家仆瞧见。”

其实,他是怕夫人和子女受惊,万一有事,不想累及家眷。

黑衣人让开一旁,道:“请便。”

单华昭小心关上窗户,走回案前,道:“有什么,你问吧。”

黑衣人道:“高邮州出了件灭门案,男主人名叫林有贵,你可知晓此人?”

单华昭装出正在凝神回想的模样。

黑衣人提示道:“几年前,他去高邮的路引是你们巡检司开据的。”

单华昭苦恼道:“每年开出的路引多得不可计数,哪能桩桩都记得。”

黑衣人眸子一暗,冷声道:“我既冒险前来问你,自是已有了说法,你还在这里虚与委蛇,难道是想试试我的手段?”

单华昭有些为难道:“这......”

黑衣人目中寒光闪动,点头冷笑道:“看来,这林有贵的秘密是值得你赔上性命的,那我不妨成全你好了。”说罢,作势要再锁他的咽喉。

单华昭连忙摆手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黑衣人收手,沉声道:“讲!”

单华昭道:“林有贵这人,巡检司是连面也不曾见过的,真的不知晓他的身份来历。不过,他那封路引的确是我们开出的。”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不是前一阵,有个高邮的捕快因一桩案子前来核实此事,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想不起有林有贵这么个人。”

黑衣人道:“人都不曾见过,开的什么路引?”

单华昭叹了声,道:“有些人来头太大,想让我们怎么开,我们就得怎么开,丁点儿也得罪不起啊。”

黑衣人疑道:“什么人?”

单华昭道:“就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统领四镇兵马的江彬,江将军,江大人。”

又是将军,又是大人,可见他对江彬十分畏惧。

说起江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朝中,他已可算是第一号人物,无官不惧他三分。此人初时由皇上的前任宠臣,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引荐而上,却更得皇上欢心,一时达到留侍左右,同起同卧的地步。后来,他祸乱朝纲,不但怂恿皇上纵情玩乐,夜游渔色,还引动武宗,不顾军情,荒唐无比地将京营禁军与宣府、大同、辽东、延绥的四镇戍边兵卒对调,趁机夺了四镇总兵权。这番胡闹下来,虽有无数弹劾,却反而更得武宗宠爱,自此权势越涨,专事从谀导非,倾排异已,再无人能将其扳倒。时至今日,能和他稍稍较力的,也只有因争宠而心底生恶,再不与之往来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以及朝廷重臣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二人了。在民间,江彬大肆敛财,挥霍无度,兼并良田土地,剥削迫害无数平民,令得百姓苦不堪言,但摄于他的威势,多是敢怒而不敢言。

总而言之一句话,江彬不但是个坏人,还是个要权有权,要钱有钱的坏人。这样的坏人,朝里朝外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而他不但活着,还活得越来越滋润,可见一身皮骨颇有几分斤两。

黑衣人愣了愣,道:“江彬?”

单华昭点了点头,道:“江大人让巡检司这么做,也不是第一次了。”

黑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前面说,有个高邮的捕快来核实过,那核实到没有?”

单华昭无奈道:“江大人的事我们哪里做得了主,自然是上门请示,结果他直接说路引是假造的,收回销毁便可,何必来问他。巡检司便据此处置了。”

黑衣人喃喃道:“没想到林有贵居然能牵扯上江彬这样的大奸贼。”

单华昭吃了一惊,目光闪烁道:“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轻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推门离开,只留下单华昭立在原地,惊魂未定。

黑衣人行出几里,见无人追赶,知道已无大碍。他伸手揭下面罩。

月光下,那张脸正是黄芩。

一个捕快在外地知法犯法,犯下这等入室胁迫的大罪,不但令人齿冷,而且极其危险,若被抓个现形,这里的衙门是绝不会姑息的。但不管怎样,这法子的确管用,险也算冒得值得。

对于林有贵一案,黄芩就象是跋涉已久,渴求休息的旅客,一但望见门庭就忍不住上前打问住宿了,而这一次的夜探单府,则是他看到的唯一‘门庭’,所以,尽管需要挺而走险、知法犯法,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此番上京,并不是不信任邓大庆的能力,又或者认为自己的能力超凡,同样的事,由着自己再打听一遍,便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线索,而是他知道,骨子里自己和邓大庆等捕快是完全不同的人,正因如此,才可能有不同的法子,不同的手段来找寻别的捕快找不到的线索。

只要认准了目标,再令人齿冷的法子,他也敢想,再大的危险,他也敢冒。

现在,如他所想,线索是找到了,可他的面色却瞧不出丝毫轻松,看上去甚至还更为沉重了些。因为他明白,若想继续查案,势必要寻问江彬。但江彬不是单华昭,江府也不是默默无闻,没有家丁守卫的巡检府邸。江府家将众多,高手云集,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见到江彬,其难易程度不亚于闯入皇宫面见皇上。而且,江彬尚武、多计,还是个众所周知的坏人,就算真的见了面,也未必能听到实话,得到答案。

若是别的捕快遇上这种难题,只怕又要没法子可想了,但黄芩从窗户翻回自己的房里时,面色却已变得轻松起来。

他心里想的是:找不到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来找你。今夜发生的事,单华昭一定会及时通知江彬,那么剩下的,就只需让江彬知道他的落脚处了。

想到了法子,便没了心事,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日辰时已过,黄芩才悠悠转醒。起床后,他不慌不忙地先梳洗完毕,又到楼下点了些吃食填饱了肚子,才往巡检司去了。

到了巡检司,他递上徐知州的公文,求见单大人。办事的小吏说大人有事外出,尚未回来。黄芩也不介

意,只让他带一句话给单大人,说是‘高邮总捕因林有贵灭门一案,再次求见单大人。’小吏不解地抬眼望向他,问道‘再次求见?我见你是头次来啊。’黄芩笑而不答,留下自己在‘望春客栈’的房号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他面朝房门,端坐桌前。

他知道,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

午时左右,‘玄字第五号房’的门被敲响了。

黄芩起身打开门,不禁愣住了。

门外,当先站着一身华服的江紫台,他身后还跟着四条衣着各异的大汉。

虽说在高邮时,黄芩就料定江紫台与此事有关联,但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不由暗想,难道是自己的运气太好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四条大汉,发觉他们虽然身着便服,行动却整齐化一,腰间无一例外都挎着把绣春刀。

绣春刀长约二尺,比一般的刀剑要短上一尺,极沉重,一般人携带起来颇为不便,是以,在江湖上跑的人不喜使用,也不擅使用。不过,它的刀脊不同于一般长刀,是直的,可刺可砍,加上份量重过寻常刀剑,杀伤力自要强上许多,很适合战场上冲阵杀敌,同时也是锦衣卫的常规配置。

黄芩暗想:这几人怕不是锦衣卫,就是军爷了。

“怎么是你?”

面对黄芩,江紫台也惊愕不已。

江彬只说要派人去‘望春客栈’,把夜闯巡检府邸的贼人抓回来见上一见,江紫台便主动请缨,领人来抓了。但他不知道要抓的人是黄芩,否则绝不会只带四个人来。

黄芩将一行五人让进房内,对江紫台道:“那日见你混在江胡人中,没想到竟是官场中人。”

江紫台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转瞬疑道:“你为何来京城?”

黄芩道:“你为何去高邮,我便为何来京城。咱们为的是同一个人,同一桩事。”

江紫台又问道:“夜闯巡检官邸的就是你?”

黄芩嘴一撇,道:“你有人证,还是有物证?若都没有,这么说便是栽赃。”他摆了摆手,又道:“其实这些不重要,你只需明白,我是为林有贵而来便可。”

江紫台冷声道:“为林有贵而来,就能作奸犯科吗?”

黄芩嗤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从高邮骗走林家灭门案的卷宗,算不算作奸犯科?”

江紫台一时哑然。

他无语了片刻后,傲然反问道:“难不成你想拿我回去治罪?只可惜这里是京师,并非高邮,没有海捕公文,你要如何光明正大地动手拿人?”

没有海捕公文,黄芩若是在外地随意拿人,罪在越界。

黄芩摇头面带几分讥讽道:“拿你?怎么敢。我刚想起来,你也姓江。”

江紫台动容道:“姓江又怎样?这天下间姓江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黄芩淡淡道:“姓江的可算出了个人物,外四家的统帅,国姓爷,原来不也姓江吗?”

他口中的‘外四家’,是百姓对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将的统称,外四家的统帅指的自然是江彬。而国姓爷,则是说武宗赐了江彬‘朱’姓,认为义子一事。

江紫台那张俊俏的娃娃脸上泛起了几抹异样。

显然,他和江彬关系非凡。

这时,黄芩率先笑了起来。

接着,江紫台也跟着笑了起来。

其他几人表情迷惑,都不明白这二人间有什么可笑之事。

黄芩笑,是因为他的方法奏效了--他找不到的人,主动来找他了。而且他发现江紫台与江彬关系非凡,那么,见到江紫台,就离江彬不远了。

江紫台笑,是因为生了荐才之心。

他发现黄芩确如自己所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当初在老胡茶棚里只见识了他的小小手段,便生了大才小用的遗憾,今日又见他冷静自若,分析精准,胆量非凡,实是可造之才。就象江彬时常对他耳提面命的,如果想立于不败之地,身边永远需要各种人才。出类拔萃的人才如果不能收归已用,迟早会被别人发掘用去,日后说不定反成了难缠的敌人,所以,一旦发现,就要尽早收揽才是。

“公子,别跟他废话!我等直接拿下他,去见将军就好。”他身后的一条汉子将手摁在了绣春刀上,狠声道。

这四人想必是外四家的将官。

江紫台心中苦笑连连。

他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围杀黄芩的行动,但也知道那些江湖高手无功而返了。虽然回来时他们什么也没说,可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黄芩战胜了他们。

这样的黄芩,他们五人如何拿得下?

于是,江紫台喝了声道:“不得无礼!”

黄芩象是闻所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淡道:“不必拿了,我跟你们走就是。”说罢,率先跨出门槛,等在了门外。

先前说话的汉子一脸愕然,想是没料到此次任务居然用不着动手,就顺利完成了。而另三人则认定这高邮来的人物实力不过尔尔,否则怎会答应束手就擒,跟他们回去?

就在他们打算押黄芩回去时,江紫台却站在原处沉思了起来。

忽然,他缓缓道:“义父说,他要见的是夜闯单府之人。如果你不是,我便不能领你前去。”

他确实并非官场中人,只不过,江彬是他的义父,他为江彬做事。

那四名将官都面面相觑。

他们来此就是拿人的,可江公子却突然不想拿了,令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黄芩皱眉道:“横竖你是要我承认,夜闯单府的人就是我?”

江紫台象吃定了他一样,弯眉一笑道:“不错。”

如有这个把柄握在手中,场面上,想治黄芩的罪便是手到擒来。

黄芩想了一下,随即道:“好吧,那人就是我。好在不曾伤人掠货,惊扰家眷,治罪的话,也算不得太大。”

江紫台面有几分得色,道:“我忽然觉得,你是故意让义父怀疑上你,再让我们找上你。你真正的目的,是要见我义父。”

黄芩叹道:“是又怎样?江将军未必瞧不出我的用意。”

江紫台摇头道:“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

黄芩道:“什么?”

江紫台道:“你想来已经料到,我义父就算明知你这么做是为了见他,却也忍不住想见一见你这揪住林有贵一案不撒手的高邮捕快有多大神通。”转念,他又道:“可你这么做是在玩火,玩得不好的话,一不不心连命都要搭上,值得吗?”

黄芩点头道:“我命在我,值不值得也在我。”停顿了一瞬,他又道:“而且,你也说了,我这么做是正合了江将军的心意。既如此,江公子不带路,还磨蹭什么?”

江紫台挥手示意身后四人先围住黄芩,才道:“有人想见我义父,是为了巴结攀附,以便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也有人是为了偷袭暗杀,同归于尽,报仇雪恨。”

这一刻,他俊脸含霜,鹰视狼顾般道:“黄捕头,你属于哪一种?”同时,他心道:似黄芩这号人物,武力惊人,心思难测,定要确定其意图,才可带至义父身前,以免出了差错,显得自己无能。

黄芩摇头叹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我是公人,江公子实是多虑了。之前我就说过,来京师,是为林有贵一案寻些线索。”

江紫台“哦”了一声道:“你想寻些什么?”

黄芩道:“两件事:一是林有贵的真实身份,二是你为何要到高邮,骗走卷宗。”

江紫台道:“真的只为这两件?”

黄芩瞧他的样子,料想必然知情,于是道:“若江公子肯赏脸告之,在下就不必面见江将军了。”

江紫台摇了摇头道:“我虽然知道,却不能告诉你,你还是随我去见义父吧。”

稍后,他走出房门,冲黄芩会心一笑,道:“我义父武艺超群,是尚武之人,见了你这样的人才,必定欢喜得紧,我再加以举荐,说不定,你升官发财,奉妻荫子的好日子就来了。”说完,头前带路。

黄芩静默了一瞬。

江紫台回头又笑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该好好把握。”

黄芩迈步跟上他,道:“好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我粗人一个,上不得台面,能做一方捕快已是知足了。”

江紫台知他不愿替江彬做事,寓意复杂地回望了他一眼,道:“人言可危,有关我义父的风言风语想必也刮到了高邮。”

黄芩道:“该是人人自危吧,孰好孰坏,百姓自有公论。”

江紫台边下楼,边叹道:“唉,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了。”

黄芩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我无福消受。”

几人下楼后,很快离开客栈,往江府而去。

江彬的府邸规模宏大,堂、亭、台、阁、轩、室一应俱全,且占地颇丰。府内随处可见往来巡逻的一队队勇丁家将,戒备极是森严。

宽敞的偏厅中,左右两侧站着些打扮或文或武的客卿、家将,江紫台复命后也立于一旁。

整个偏厅里唯一坐着的人,就是案桌后、主座上的江彬。

黄芩立于堂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彬。

江彬,年纪四十有余,一张脸须得两边看:右半边,刀眉入鬓,虎目显威,英武之气极盛;左半边,骇然有个巨大的、有结有瘤的疤痕,奇丑无比,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但是,他却似是炫耀一般,头颈向右微微侧过,偏生将左半边脸毫无遮挡地显露在所有人面前,仿佛那处不是丑陋的伤疤,而是他的荣耀。

原来,几年前,河北群盗以刘六、刘七为首造反起事,后横行京师,京军不能自治,于是调戍边军队入京抗击。当时,江彬位列大同游击,随军入京,战斗过程中被一箭射中脸部,他拔箭再战,表现英勇。待贼乱平定后,戍边军队回调原处,喜好武力,时常做将军梦的武宗,就把江彬和武状元许泰一起留在了京师。此后,江彬攀附钱宁,进而被举荐给武宗,武宗得知他脸上伤疤的来历后,竟越瞧越是欣赏,如获至宝。另外,江彬能言善辨,行事又极得武宗心意,自是愈加得宠,渐渐将个脸嫩皮白的钱宁也比了下去。

黄芩瞧着这个百姓口中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之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彬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面前的青年,微微颔首道:“刚才我还在想,捕快营里出身的黄捕头该是个什么模样。现下瞧见,虽说输了几分英武,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材。”

在他眼里,从来就没人能比他英武。

他这话一出,黄芩暗吃一惊,道:“将军知道我?”

江彬从案桌上拿起一叠文书,递给身边站着的一位细眉细眼的文士打扮之人,道:“罗先生,拿给他看看。”

罗先生将文书接下,转递给黄芩。

黄芩拿在手中,迅速翻看了一下,不由脊生冷汗,惊悸不安起来。

那里面记载着,他从初入捕快营,到在营中学习,再到各项评定,缉拿过什么人,参与过什么案子,以及后来调至高邮的种种细节,无一不足。

他第一次意识到江彬也许真如世人传言的是个混蛋,但一定是个极精明厉害的混蛋。心底深处,他生出了一种恐惧,只怕在同此人打交道的过程中,稍有不慎,自己那些不愿被人发觉的小秘密,也可能会被连根挖起。

江彬道:“黄捕头可看清楚了,有无什么错漏?”

黄芩叹了声,道:“佩服,佩服。”

他这句话倒是由衷而发。

江彬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道:“我知道你对林有贵此人很感兴趣,不过,想管他的事,首先要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

黄芩疑道:“此话怎讲?”

江彬道:“他的事,对我来说,是有些头痛的。而你如果没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我根本不必与你多废唇舌。”笑了笑,他又道:“意外地多了个帮手,我没有意见。不过,平白多一个听众,实在是毫无乐趣可言。”

黄芩点头,道:“有道理。关于我的能力,不知将军想怎么证明?”

江彬哈哈笑道:“直率!我喜欢。不知黄捕头有没有胆色,与我座下的几位客卿切磋一下技艺?”

黄芩毅然决然道:“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令将军把林有贵的事全盘托出,在下当仁不让。”

江彬淡然道:“既是以武相搏,难免伤及身体,黄捕头想是已有自觉。”

黄芩点了点头。

江彬想了想,又道:“常言道,事不过三,我们就以三局定胜负。这样安排,黄捕头可觉勉强?”虽是问话,听起来却更象决定,不容人稍有异议。

黄芩摇了摇头,道:“无妨。”

随后,江彬领着一众人,来到了一处被树木环绕的、宽大的露天练武场中。

黄芩也不多

言,径直迈入场中央,静待来人交手。

待大家站定,江彬抬手示意江紫台来到身边,问道:“紫台,你且说说看,我该先派谁与黄捕头交手?”

江紫台垂首想了片刻,道:“严客卿可好?“

他所指的严客卿,乃是江湖人称‘翻江手’的严群。他的功夫,在江彬座下一班高手中已可列入前十位。

江彬轻叹摇头道:“你还是小瞧‘他’了。”

‘他’自然指的是黄芩。

江紫台不解道:“黄捕头的确不同凡响,可严客卿也不是易与之辈。义父怎说我小瞧了他?”

江彬道:“你可知‘霹雳火印’重阔海的那位朋友是何人?”

江紫台摇头道:“不知,我见他腰间配剑,应该是个用剑之人。”

原来,他从高邮回来之后,已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尽数汇报给了江彬,不曾有任何遗漏。

江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啊,到底还是嫩了点儿。”转而正色道:“我已让人查探过了,重阔海最厉害的朋友,就是‘雷音神剑’许孝先。”

江紫台听闻,怔了怔。

他没想到重阔海居然能交到那样厉害的朋友。

江彬说的不错,‘雷音神剑’在八大神剑中排名第三,江湖上的名头实在比‘翻江手’强上很多。黄芩能够胜过‘雷音神剑’,自然可以稳胜‘翻江手’。而江紫台选择‘翻江手’作黄芩的对手,自然是小瞧他了。

江彬瞟了他一眼,道:“有些事,你还需好好学学。”然后,他转向厅中的一位黑衣老者,道:“这头阵,就有劳杨客卿了。”

那黑衣老者,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身材高瘦,一双三角眼寒光闪闪,两腮无肉,深深的凹陷下去,一脸凶相。

他闻言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缓步来到场中。

到了黄芩面前,他一抱拳,皮笑肉不笑道:“老朽姓杨,草字德高,今日便来领教一下黄捕头的身手,承让了!”

黄芩淡然一笑,微微颔首,身形挺立如渊停岳峙,自然流露出一派宗师风范。

接着,只见他双脚作马步拉开,两掌掌心向上,徐徐平抬起至胸前,转而又于胸前交错。旋即,他翻腕提掌,两掌掌心向外改握成虎爪状,一后一前缓缓分开。右手后拉,五指大张成蒲扇,停在了耳侧;左手前推,伸直转握成拳。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起手势。

杨德高满脸凝重,双手捏成鹰爪,护住面门,双眼瞪起,死死盯住黄芩的双眼,好像斗鸡眼一样,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紫台一旁见状,惊道:“这不是杨先生遇到绝顶高手时,才会亮出的架势吗?这个黄捕头,果然不简单!”

原来,杨德高的‘龙爪手’可抓石成粉,和人交手素来不愿采取守势,而是上来就狂风急雨般地猛攻,直到击败对手。似现在这样的守势,以图寻找破绽再出手的情形,必是他遇到了绝顶高手时,才会出现的。

江彬点头叹道:“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位黄捕头,武功确实非同小可。你看他一个起手势,接连亮出拳,掌,爪三势,每一势亮出,都显示深谙其味,倒象是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一般纯熟。另外,一般人若是一手开掌,一手握拳的话,必然是开掌在前手,握拳在后手。因为开掌之后,虽然力量分散了,但是照顾的面积大,利于防守、遮挡,却不利于进攻,最适合在前手应变。而握拳之势,力道沉重,可发出致命的打击,是以放在后手为宜,才好伺机而动,一击制胜。”

江紫台随即问道:“那似他这般,拳在前手,开掌拖后,是何计较?”

江彬道:“这等架势,大异于常规,原因不外乎有三。一,他的前手,一样拥有致命的杀伤力,而他的后手,虽然位置靠后,但以他的速度,足以应付敌人的各种攻击;二,他的身手,已经不局限于前手、后手这样的空间限制,可以做到随机应变,见招化势,一切攻防变化,皆可按照实际战斗中的形势需要而施展,不再局限在招式之内。”他停了一下,才道:“三,他根本是在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而已。”

顿了一顿,江彬又道:“当然,我只是说笑,第三点是不可能的。只要瞧他一握拳,一捏爪,一立掌,功夫高低立判,半分也掺不得假。”

江紫台点头称是。

二人说话间,杨德高虎吼一声,糅身扑上,左爪直取黄芩面门。

在格斗中,人的头部极为灵活,而且目标很小,是以头脸是最难以被击中的。

此种上手直取面门的打法,看似勇猛,其实最为外行,因为对手只要稍稍一个侧身,就可措步让开。同时,此类攻击往往会留下胸腹之间的巨大破绽,若遇上机灵的对手,一个反击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杨德高的这记直取面门却极为阴毒。

他出手前大吼了一声,以示提醒,一般人以为他必然声到人到,下意识地就要进行招架。可实际上杨德高的扑上,看似迅猛,实则要比他的吼声稍稍迟了半拍才到。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就因为稍稍的迟了半拍,他扑上之时,便可利用对手先行招架露出的破绽,予以狠狠的打击。此前,不少高手就曾在他的这一个照面下吃过大亏。

黄芩此刻全神贯注,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最高度的戒备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招来条件反射般的还击,更何况这一声大吼。此种还击完全是以感觉驾驭的,反应的速度甚至快过了脑袋里想法。

杨德高攻势才发,黄芩便立刻矮身,左肩微微前倾。

这一动作,在杨德高看来,是黄芩准备让开他的左爪之后,再俯身攻击他的胸腹破绽。可他的招式比吼声要慢上半拍,正好可以借机攻敌,于是心中不由暗喜。

只见,他左爪自左上往右下急拉,保护住胸腹处的破绽,而右爪抬起,就待黄芩低头反击时,攻击对方的后脑。

杨德高的右爪倘若真的抓中黄芩的后脑,黄芩只怕立即就有性命之忧。这等场景,杨德高练功时已不知演习过了多少遍了,以至于敌我双方的每一个变化,他都已烂熟于胸,是以双爪变换攻守,快如闪电,又准又狠。

却不料,黄芩的左肩只是微微前倾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原状,并没有反击他的胸腹破绽。杨德高攻出的左爪则已拉回防御,攻势自然消解,而既然黄芩没有低头进攻,便毫无破绽可露,由此,杨德高的右爪也攻不出去了。

黄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杨德高的这记狠辣毒手。

杨德高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已落进了敌手的算计之中,害怕贴得太近,反遭不测。旋即,他向后跃出尺余。

他的这一下倒跃而出,全凭脚尖一点地的力道,全身上下绝不露半点破绽,令得黄芩竟是无隙可趁,也不由暗里为他叫好。

双方呈现对峙之势。

黄芩冷冷地瞧着面前的杨德高,心中十分警惕。

这人身为江彬的客卿,虽然通了姓名,却没亮字号。江湖中人,大多重字号而不重姓名。更有甚者,必要时连姓名都可更换。天下间叫杨德高之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何方神圣?更何况他今天可以叫杨德高,明天就可以叫杨德低。黄芩不知他的底细,心中难免忐忑。但这人是江彬在已经猜出自己曾经战胜过雷音神剑后派下场的,可知他的身手必然不俗,极可能在雷音神剑之上。而且,这人既然第一个出场,可知后面还有更扎手的角色。所以,黄芩虽然也是一贯喜欢抢攻之人,此刻也不得不小心收敛心神,避免贸然进攻,以保存体力,防止过早露底。

二人面对面地绕了几圈,杨德高突然再次发动。

只见他先是一个空翻,向后腾跃而起,双足正蹬在场边的一棵小树上,再借势腾空飞得更高,于半空中扭腰旋身,继而,宛如黑鹰扑落般,双爪不断交错在前,凌空攻向黄芩!

此刻,黄芩的上半身几乎全部暴露在了杨德高的双爪之中,而在这种角度下,他能够攻击的,却只有杨德高的双手!

手,是最为精准的攻击利器,也是最为灵活的防守堡垒。象这样的凌空下击,根本无从反击,亦绝难招架。

既不能攻,也不能守,黄芩只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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