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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番外

又是一年落花时,东风拂柳满汴城。

几日风雨暂歇,云开日出,似倏忽撩起一城之人的游兴,前两日尚萧疏的街市,一夜间复归熙攘。

车马络绎、人流不息,偏生前处还簇拥了许多人,将原就不甚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人多以为哪家新铺又在招徕顾客,然走进,却听闻争吵声,奇心顿起,纷纷涌上一看究竟,以致后来的车马人流皆堵在道中,一时呼喝叫骂之声频起。只看去,却丝毫未尝搅扰到前人的围观之兴。

人群正中,一女子正两手叉腰横在一布庄前;与之对立的,看似是布庄的伙计。二人正因何事争执不休。

眼见吵了半日无果,围观者却越来越众,女子终是不耐烦,一拂袖道:“我自寻你家掌柜去说!”言罢,抬脚便要往里去。

伙计见状情急,出手推了她一把,女子全无防备,竟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如此还了得,女子但回过神,便高声唤起痛来,周遭之人也纷纷指责那伙计。

伙计顿为惶张,退后几步,似欲离去,却教人群中踱出的一英伟男子喝住:“你伤了人,不好生与人救治,却欲往何处去?”此人看相貌似文质彬彬,然神态言止,却与人不怒自威之感。

伙计一时似受震慑,驻足不知答言。那男子且也不急理会他,走到那女子身前,弯身询问道:“这位娘子,可有伤到何处?”

女子做了满面苦色,正抬头欲倾诉,然眸光触到那人面上一刻,却似一亮:“张。。。”

男子微微一笑,倒也认出了她,颔首道:“朱大夫,别来无恙。”

看来这汴梁城还是小了些。朱贵善未尝想到,不过与人稍起争执,便招惹来了大理寺卿。

也罢,正所谓机不可失!此回公理人情皆在己侧,不好生出了这口恶气,岂能甘心?遂一把拉住那人衣襟,掩面作泣色:“张相公,奴家无端教这恶伙计欺侮,素闻你为官清正、明察秋毫,可要为奴家讨回公道啊!”

言落,周围附和之声鹊起。

张放直身,一抬手,围观者似会意,片刻间周遭竟已鸦雀无声。

见他徐步踱到二人中间处,道:“汝等孰先说说,此场纷争究竟因何而起?”

贵善正要开口,那伙计却先急了,指着她道:“你。。。你这妇人,本是无理取闹,我方才不过轻轻一推,你便坐地,原是早作了主意来讹我!”

张放斥道:“众目睽睽,是你先出手推人,当下这小娘子伤势如何且不论,但说你非但不显悔意,还出言诬人,便已不占理!”旋即转向贵善,“事之始末,还是由这位娘子先行道来罢。”

贵善自求之不得,却还佯装痛楚,乃扶腰起身,勉强一福,才娓娓道来。

原早先她入到布庄看布,这伙计或是见她衣着朴素了些,便冷言相对,加之荐与她的几匹花布她皆不喜,便愈发不悦,看去是恨不能将人赶出而后快。贵善本欲拂袖离去,然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指了他店堂正中的一匹灯笼百花锦,扬言要买下。那伙计自不信她买得起,连价都不屑出,然见她缠磨不肯去,便随口报价十五贯。原以为此言一出,定能将人吓走。却孰料贵善连眉都未蹙,便将钱拿了出来。伙计见此,诧异下竟莫名反悔,任如何也不肯卖了。贵善自然怒起,二人的争执遂由此而生。

听罢她所述,众人自皆指责这伙计蛮横。

伙计却还不服,辩解道:“汝等皆说得轻易,却不知这匹蜀锦乃是南城卢员外家早订下的,教她买了去,我如何与卢员外交代?”

“你既早将此锦卖与了卢家,却为何还对他人信口开价?”张放也觉此举实是过分。

“这。。。我只以为。。。”伙计满面涨红。

“你欺贫攀富、言而无信,已令人不齿!又伤人欲逃,且一再妄言,意图颠倒黑白,更应罪加一等!”一言罢,人群中已传来叫好之声。

那伙计本也自知理亏,且还怕果真将自己抓去吃官司,只得告饶。

张放见他知错,也似有意悔过,便挥了挥手:“今日看在你有心悔过,此事吾便暂不深究,然你须应下两事:一则,这小娘子方才教你推倒,尚不知伤势如何,你要寻来大夫替之一瞧;二则,那匹布,你既已开价,小娘子也分文未少与了你,便理当由她取走。”

人群中发出一阵赞同声。

贵善也一福身:“谢相公主持公道!”,抬眸,目光正与含笑之人撞上,面上竟无缘由一热,忙又垂下头去。

那伙计当下却满面苦色:“相公吩咐,小的自当遵命,只是那匹百花锦,确已卖与了卢家,早前定金也收了,今日他便要来取货,若与了这小娘子,那。。。”

贵善脸色一沉:“那你便是不肯卖与我了?”

伙计无奈,只得拱手赔不是,张放见状倒也颇为难。正此时,忽见一人匆匆拨开人群挤入内来。伙计一见,顿似得了大赦,倏忽闪身便躲到一侧去了。

“这。。。”看了看周遭围观的人群,又望了望面前那二人与一边垂头丧气的伙计,那人眼中全是茫然:“我才出门半日,这却出了何事?”

“你是。。。”张放慢打量着其人,一面问道。

那人忙一拱手:“在下文瀚,乃这布庄掌柜。”

张放一沉吟:“掌柜?”然看其人身姿,雄壮威猛,说是行商之人,着实令人不甚敢信。只是心知他不至冒任,便将事粗略告知。

这掌柜倒算得明理,闻罢便道:“此事,既错在我那伙计,我自当尽力补过。那匹百花锦虽已教人订了,然这小娘子受了屈,我自不能教人空手而归,你但看我店中,除了那百花锦,尚有他色蜀锦十数匹,不然,还有江南丝绸、岭南云纱,再不然,波斯织毯也还存些,小娘子请入店细选,但有看中者便拿去,我定分文不取!”

贵善一怔,将信将疑:“果真?”

掌柜笑道:“我文某人口中,素无虚言!”

贵善一喜,抬脚便入店中去了。

那掌柜又回身向四遭拱了拱手:“在下治下不严,扰了诸位清静,还望海涵!今日我店中的南丝与云纱,皆半价出卖,以表悔过之诚心!”

言落,周遭似一静。旋即,便见数十条身影争先恐后挤入店去,险要将门槛踏破。

“文掌柜,这般为营生,可难免赔本啊!”抬头,果见两人正缓步上前来。

“李兄!有失远迎!方才之事,见笑了。”文瀚忙拱手迎上。

那出言之人也拱手回揖过,另一人却只点了点头,回以一笑,便向张放走去:“张兄,今日怎得闲在这街市上替人断案?”

张放苦笑:“说来话长。。。然尔等,皆熟识么?”

那人颔首,指了指身后:“这是我表兄李琦!那位文掌柜,则是我蜀中旧识。”言落,那二人也皆上前来揖让过。

张放苦笑更甚:早知这般,还何须费气力与他断甚公道!

寒暄了两句,李琦便道:“今日前来,是欲告知文兄,你托我寻宅院一事已妥。”

文瀚自称谢,道:“难得今日贵客齐聚,在下冒昧欲请客上遇仙楼共聚一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琦看了看另两人,一笑婉拒:“今日便罢了,吾等尚有事在身,改日待你移入新居,吾等再来府上拜望罢。”

午后,南山。

茂密的林中,才有一道黄影闪过,便见道上一匹枣红骏马驮着一猎装之人飞驰而至。

逃窜的乃一梅花鹿,或是一时仓皇,不及择路,竟撞进了一棵枯树劈叉开的树干间,双角恰卡其中,挣脱不得,耳闻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或心知此命将休矣,情急下发出一声声哀鸣。

追赶之人终是到了近前,看到那景,倒是一怔,旋即大笑,拔剑下马,向那哀鸣不止的畜生逼去。

“等一等!”身后,又一马驰来。马蹄声未止,人声已先至。

执剑之人面露无奈,却还依言收回剑,回望马上之人:“那便活捉?”

那人且未答,下马去到近前,绕那物观望了一圈,竟面露不忍:“罢了,想它也是方长成,教你这般追来已是肝胆俱裂,便莫再吓它了,放它一条生路罢!”

执剑之人抚额一叹:“凌,今日吾等前来是狩猎,而非放生!若要这般,不如在金明池钓钓鱼赏赏花,还来这南山作甚?”

“这。。。”那人一时无词,沉吟片刻,抬眸一笑,眼中似掠过一丝黠光:“我只以为,你猎它乃是胜之不武,毕竟它已浑噩得连路都不能辨。。。”

“罢,罢”,教他这一言,南宫霁倒果真觉自己似个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只得苦笑,“此回我便放了它,但下回,它若再撞到我跟前,便莫怪我不留情面!”

挥剑斩断树干杂枝,放出那鹿,然其显已受惊过度,竟在原地转了好一阵,才转清醒,惶张向树林深处逃窜去。

见此,南宫霁竟倏忽有些赞同那人之言:这等胆小愚弱之物,纵然是猎了来,也非光耀,倒反有恃强凌弱之感!

重新上马,却已然失了猎兴。此时已至初夏,山林中,处处可见各色野花,枝头树下,丛丛簇簇,纵然骑马观花,倒也别存乐趣。

“如此说来,宇文敖瀚那布庄经营倒尚可?”越凌对关乎朱贵善那些闲事趣闻素只报以一笑,想来是早习以为常。倒是对那久不闻音讯之人,尚显几分兴趣。

“岂止是尚可,实是日进斗金!否则,不过两三载间,他怎能在京中置宅?”其人口气,竟似不甘。

越凌侧目:“宇文敖瀚性情虽不羁些,原也算良才,且当初尚救你我于危难,你何必对他成见不消?”

那人不屑:“他不过是较之其父,野心略为轻去些,稍懂审时度势,却也堪称才?依吾看,其人即便是疏有几分才智,还恐用错他处!”

越凌自晓其意,却摇了摇头:“你多虑了,他若果真存那心,又何必当初?且说如今他已更名换姓,与尚存于世的旧部族人亦断尽往来,当是无意缱绻过去,惟欲好自安度余生罢了。”

南宫霁轻哼了声,却未再反驳。且行了一段,忽似想起何事,高声一笑,策马近前几尺:“我忽而想起,宇文敖瀚如今,似乎是孑然一人啊!”

越凌莫名:“何意?”

那人嘴角一扬:“你觉朱贵善如何?”

越凌怔愣片刻,一垂眸:“霁,这些时日,你是否过分闲去了?”难道你已忘了张放与璧月。。。媒介事,实非你所长啊。。。

“罢,罢!不过随口一言而已,只是他对你,倒着实念念不忘,伺机还总问起。”那人有些无趣。

“一别多年,若偶有想起,但为询问,也是常事。”

语未落,衣袖已教那人牵住:“他要念,便随他念去,然你,绝不许见他!”

说了半日,还是为此,越凌心内颇无奈。

“蜀王大寿将近,你打算何时归蜀贺寿?”话锋瞬移。

“爹爹的寿辰在六月,大可下月中启程,快马加鞭,半月可抵成都。”

“那。。。你何时归来?”

“尽快!”

“那也当有个时日!”

南宫霁转眸但笑:“还未去,便问归期,凌,你是多不舍我离去?”

日已偏西,南峰的开阔处,二人比肩而坐。

“凌,此回回去,我欲劝说爹爹纳土。”

那人沉吟:“过急了罢?”

南宫霁摇头:“爹爹早有此意,否则,当日也不会入京谒见。实则我蜀中,虽历数十载尚安存于世,却内忧外患,从未得止,且不论须向你大梁称臣纳贡,便说吐蕃屡屡滋扰,也令我不堪应对,年年不得不大耗钱财买边境太平,实与偷生无异。即便这般,这面上的安和,也不知还可享多时。更何况,宇文氏之乱,已大伤我元气,我南宫氏七十载安坐蜀中,少不得四大氏族鼎力相撑,此一变后,大势将何所趋,孰知?终究,与其这般殚精竭虑、无所适从,不如尽早纳土归诚,了却先祖之遗愿!”

越凌凝眉似不解:“先祖遗愿?”

那人颔首轻叹:“先祖本乃良臣,奈何一时功高,引谗言袭身,致主上猜忌,踞蜀,实不为自立,而为避祸!只是如此一来,逆名便已坐实,我南宫氏,终成大梁叛臣!先祖自辩不得,抱恨余生,终前,遗训于后世,但南宫氏子孙,无论何时,皆为梁臣,绝不自立,更不许图谋中原河山!而若有朝一日,得遇明君仁主,还当将这剑南道完璧归赵!只求主上许将先祖当年之自陈公告天下,令我南宫氏清誉得复,便足矣。”

风过,山涧流水淙淙之声,还似惆怅。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旧事,不过功过是非,但苦衷遗恨,又有几人悉知?思来唏嘘。

不觉间,日已西沉,陇首云开,晚霞胜火。

“霁,你信我么?”如稚童般转侧头,盈盈笑问。

“你猜呢?”回以一笑,执过他置于身侧的手,紧扣十指。

夕阳余晖里,相偎的二人身影拖得甚长。

山风又起,何处飞红乱目。

“霁”

“唔”

“你是否觉,京中的日子有些无趣?”

“怎会?”

“果真?”

“。。。独自一人时,难免偶有无聊。”

“在朝中与你个实位如何?”

“唔。。。何职?”

“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礼多繁琐,还不愁煞人!”

“太仆寺?”

“我又不会养马。”

“那。。。鸿胪寺?”

“教我与靳人赔笑?不去!”

“那你心仪何处?”

“唔。。。且容我一思。。。大理寺可好?”

“。。。我看你但闲些也好,实在无趣,不妨与李琦一道为些营生。。。”

“。。。想来养马,当也非难事!可慢慢学来,因而。。。哎,你且听我说完再去啊!”

暮春天色,果是易变,在山上时尚是晴空无云,然归途中,天边乌云却越聚越重,看来一场夜雨将不期而至。

“夏时天色多不测,你但归蜀,还是早些启程为好,还莫误事!”官家旧话重提。

南宫霁方应下,细思却又觉怪:他这两日,总似无意间提起此,言下还欲令自己早些离开!难道是有何内情?但忖着,便已收住缰绳。

他马步缓下,身侧人自觉察到,也拉缰驻马,回过头:“怎了?还欲淋雨么?”

“凌,你有何事瞒我?”

“你。。。怎横出此想?”那人本不善说谎,便是这一似是而非之言,也已令他红了耳根。

“你一心欲教我早日离开,难道是下月,将出何事?”

“这。。。”那人垂眸,试图掩盖眼中的惶张。

“你难道忘了曾应过我,此生再不相欺,当下这般,岂非出尔反尔,实令我心寒!”南宫霁厉言紧逼。

越凌一怔,沉吟片刻,只得道:“罢了罢了,与你直说也无妨,然你须应我,不得置气!”

见他点头,才道出实情,原是下月,靳主赫留宗旻将南下!越凌思来,怕他二人相见又挑是非,遂才催促南宫霁尽早归蜀。

那人果是一听闻赫留宗旻四字,便大不悦,只是先已应了那人不得置气,权且也只得忍下。只是一路,总闷闷不乐。据闻宗旻是下月中才到,自己彼时必然是要归蜀,一想到那人将弃自己与那靳人相处那许久,心内便如百爪挠心,横竖不是。

“凌,应我一事!”临近城门,南宫霁忽而策马追上,拉住那人。

“何事?”

“但彼时,莫要与他独处,可好?”

“啊?”那人似不明就里。

“你若不应我,我必不能安心归蜀!”南宫霁已情急。

“这。。。”

“凌,你但应我此事,我今后,凡事都依你,可好?”几是哀求。

“罢!”,那人一展颜,清亮的眸中似有何物跃过,“要我应你也不难,只要你。。。”倏忽一扬鞭,身下坐骑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数丈开外,那人回头朗声高笑:“只要你在入城之前,追上我即可!”

后方之人瞬怔。半晌醒悟过,道上,却已惟余一缕红尘。

急一扬鞭:“此为使诈,胜之不武!”

暮色里,一前一后两骑飞驰而过,向那华灯初上处追逐去。

预料中的风雨迟迟未至,傍晚的阴云,已随风散。天际,点点星光闪耀起。

良夜,才始。

后记:

晏隆七年,蜀王南宫德崇纳土归梁,自此,天下终得一统!

垂拱八年,已改封汉王的南宫德崇薨逝于成都府,享年六十九。此后,南宫氏举族迁居汴梁。

德崇长子南宫霁,历任左千牛卫将军、太仆少卿、命直秘阁,累迁工部尚书,拜参知政事,位极人臣。

次子南宫清早逝,追封安州刺史。

三子南宫盈,封武卫将军。

长女嫁豫王,封吴国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渣作者甩笔,仰天大笑十八声。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三个月的陪伴,渣作者鞠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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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文预收中。

请大家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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