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整夜, 骆深的身体都没暖透。

  前半夜还好一些,有韩将宗在旁边暖着,他只需把脚伸进去双腿之间,勉强可以抵挡边关冷寒。

  子时一到, 韩将宗起床准备出战, 拥挤的被窝塌陷一边, 发热的火炉离开不到一刻钟, 骆深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都道边关苦寒, 果然不假。

  真是又苦又寒。

  不知道韩将宗前二十多年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帐篷内寂静无声, 天窗映出的夜色乌突突的,连颗星星都看不到。

  营内燃着的零星火把借着穹顶帷幕照进去一点光, 也是杯水车薪。

  不知道韩将宗怎么样了。

  他走的悄悄然,话都不曾说一句。

  应当觉得胜券在握吧?

  骆深在黑暗中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终于, 帐内可以分辨出一星半点的实物, 外头也响起了号角声。

  所有人都该起床了。

  骆深坐起身拍了拍床,心说你可真够硬的。

  他后半夜翻来覆去几乎没有阖眼,这会子浑身上下包括头在内, 都是一副浑僵酸痛模样,感觉被人闷头打断了一身骨头。

  许是士兵晨练集合,外头脚步声一茬接一茬的响。

  想到韩将宗嘱托,骆深打起精神洗漱干净,又换一身干净衣裳, 便去找姚远。

  姚远也正准备来找他,手里端着一个掉漆托盘,上头有两个装了半碗的菜、两碗饭汤, 两个双拳大小的白馒头,旁边搁着两双筷子。

  其中一双明显是新的。

  “来来来来, ”姚远见到他,肩膀一侧撑起门帘,把人让进帐篷内,“我正要去找你吃饭呢,起的挺早啊,嫂子。”

  骆深:“……”

  他叫的太自然了,反倒叫骆深不好意思说拒绝的话。

  显得太刻意。

  “坐下,坐下,”姚远示意他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则跟个大狗熊一样半蹲在地上,从桌面上露出山一般的肩膀,和结实的头颅。

  骆深站起身来,姚远喊道:“不用不好意思,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坐下,坐下。”

  他执意如此,骆深只好坐下。

  姚远把桌上饭菜一分为二,把新筷子递过去:“快点吃吧。”

  骆深接过道谢,看着那脸大的馒头稍顿了顿,然后掰了一半下来。

  姚远:“吃菜。”

  骆深看他一口喝掉半碗汤,怕他待会儿有事去忙,也跟着吃了一口菜。嚼了一口,动作就猛然停住。

  “怎么啦?”姚远问。

  骆深吃两口馒头又喝了汤,才说:“都说军中缺盐,看上去也不像缺盐的样子。”

  姚远张大嘴笑几声,心底觉得这人好有趣,怪不得韩将宗非要挑这棵树吊死。

  “力气出的出,吃的口重点。你吃不惯吧?”他解释两句,指了指骆深的汤碗,“在这里头涮涮,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劳烦了,”骆深倾身拉住他,“多吃馒头少吃菜,效果一样的。”

  他确实有趣。

  太有趣了!

  姚远呲着白牙笑了一会儿,三两口吃完了馒头,正儿八经的跟他闲聊:“对了,洛阳什么样的?”

  骆深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

  “牡丹很多,一年四季都有。”他想起在洛阳第一次见到韩将宗的情景,眼中似乎有星星在闪耀:“城中央有座牡丹楼,里头的姑娘多的数不清,各有各的特色,每晚一入夜便开始表演节目,谈筝的、唱曲儿的、跳舞的,个个身怀绝技,好看的紧。”

  姚远一脸向往的表情。

  骆深:“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玩。”

  姚远发现了,无论是他说出来的话,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信感。

  像在打一场胜券在握的战役。

  听他娓娓道来,耳朵深处麻个不停。

  “挺贵的吧?”姚远问。

  “不贵。”骆深又笑了:“自家的买卖,不要钱。”

  姚远:“……”

  可以。

  果然有钱。

  骆深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馒头,把剩下的汤喝完,不等说话,姚远站起身来:“吃饱了?走,我带你走走去。”

  骆深心道,这一定是韩将宗交代的。

  看他面色,姚远认真仔细想了想,脑中光一闪:“不用担心宗哥,他能打的很,这次只要新王帅不发疯的同他硬扛,那肩上又要添战功啦。”

  骆深犹豫一下:“会受伤吗?”

  姚远根本没拿着这问题当回事:“受点伤太常见了,打起来都是混战,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破绽。”

  骆深放心些许,朝他笑了笑。

  他本就一双桃花眼,眼中黑白并不分明,如今眼下增添黛色更增这种感觉。只需看人一眼,那满眶的温柔多情都要溢出来。

  更别提添上笑意了。

  姚远这大狗熊差点晕过去。

  “快走吧,”他只觉得再跟他单独处下去要出事,自己率先走在最前出了帐:“我们去看练兵。”

  战利营旁边有一处骑射场,处在北边一片开阔场地,各类兵器齐全,专供士兵练习使用。

  姚远果真带他去看练兵,看完打拳看枪法,看完枪法看跑步,然后摔跤,近身搏击,骑马……

  看了大半日,姚远望了望天色:“快回来了。”

  骆深心跳猛然加快,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姚远经历过太多次战争,内心已经毫无波动。转头就去骂人:“早晨没吃饭!?刀拿不稳啊?要不要给你绑手腕子上啊!”

  骆深耳朵里听着斥责声,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

  边关视野开阔,可以一直望到地平线的尽头。

  那光斑混成一道,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疾呼:“回来了!回来啦——”

  骆深猛然回头,通报士兵已经似一阵旋风卷到眼前:“姚将军!您快去前头看看吧!韩将军受了重伤,不知道成不成了……”

  “嗡——”

  后头不知是谁射出去的箭钉到了把中央,同时想起的还有一阵耳鸣声。

  一瞬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还是那一瞬间。

  骆深回过神来,急匆匆跟在姚远后头,往主帐跑去。

  他活了二十年,从容、沉着、优雅,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韩将宗运气不佳,真被姚远这乌鸦嘴给说中了。

  铁勒新王帅今晨突然到了乌罗布山,正赶上韩将宗那边刚刚开打。

  王帅从天而降,给了铁勒士兵前所未有的士气。紧接着,这王帅一连三道下令喊出去:后退者杀头、妻子充奴、双亲流放参军。

  这下退无可退,只得背水一战。

  韩将宗此次硬钉子扎到硬墙上,手下折损三成,还差点把自己一条命交代出去。

  大刘守在门口狂骂:“这死王帅脑子有病,不要命只要威名,他死了不要紧,差点搭进去个要紧的!”

  骆深走到门口听到个死字,浑身都凉了:“谁、谁死了?”

  大刘被他脸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解释:“铁勒那新王帅,被将军砍死了!”

  他说完怕骆深听错,便直接说:“将军没死!”

  ……没死。

  没死。

  骆深周身血液回流,猛的出了一口气。

  韩将宗伤的确实很重。

  半张脸被血水糊住,一只眼皮正中央开裂成两半,额角、侧脸、耳朵上都是大片挫伤。

  肩膀上血肉模糊一片,腰间伤口足有一指深!还是潺潺流着鲜艳的血。

  大腿正中被削掉一块皮肉,整个膝盖肿的馒头大小,小腿乌青发黑,不见一丝血色。

  骆深一看腿就软了。

  他扑到床边去,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将军……”

  韩将宗静静躺着,手却下意识轻轻一蜷。

  骆深赶紧把他手抓紧,又喊了一声:“将军?”

  那食指又是幽微一动。

  大夫差点喜极而泣。

  “有反应!有反应就好说了!”他对着站在一旁面色沉重的沈老说:“真是上天保佑!”

  沈老面色不减,看着那发黑右腿,问道:“这腿……”

  大夫摇了摇头:“怕是不成了。膝骨错裂,小腿骨碎成了好几块。此疼痛非常人所能忍,韩将军实乃真英雄!”

  他当然是英雄。

  之前突袭铁勒,把王帅斩于刀下,昨夜大破乌罗布山又将新元帅给一刀砍死。

  只这两样,便是特等功勋。朝中要颁发铁卷、太庙立牌的。

  就是人还不知怎么样。

  毕竟赢得身后名的人很多,但是生前能享受到的,很少。

  骆深却猛然松了一口气,心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进进出出忙活了一通,人终于少了些。

  帐内安静下来。

  沈老看了他两眼,转身往外走,至门边,却又折返回来。

  “骆公子。”

  骆深起身,对着他恭敬行了一礼,“您客气。”

  沈老不拘小节惯了,受他这么郑重一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年轻人骤逢变故,却依然不见失态,可见阅尽千帆。此血腥情景下还能克制镇定,可见家教与品格都是上佳。

  “咳……”沈老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如果他腿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骆深认真想了想:“军中诸事不便,医疗条件也有限,我想接他到洛阳去养伤,能快些恢复。”

  “如果养不好呢?”

  ……以后再也站不起来,走不了路了呢?

  骆深想也不想答道:“洛阳能工巧匠多不胜数,打造几个可心意的椅子想必不是难事。”

  他略停顿,似乎已想到许多之后的事情,郑重道:“往后我推着他,去哪里都行。”

  倒也算是患难见真情。

  沈老活了一把年纪,看人自有一套,自诩从不走眼。三言两语过后,心下踏实许多。

  “将宗同我说过你们的故事,也算……”他总算找到形容词:“缘分。”

  紧接着,他许诺道:“之前将宗同我说过想要退伍,我就知道他动了真心。如今他立下战功,却也搭进去半条命,我会禀名圣上,最大限度的为他争取封地,暂且伤退。”

  骆深认真听着,冷静克制的模样。沈老说完后,他态度更加板正,表情也更加严肃。

  “有劳沈老。”这年轻人恭谨道谢。

  沈老摆摆手,又看韩将宗一眼。

  韩将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在昏睡。

  他叹声气,心里有些难受。

  骆深又行一礼:“您可否行个方便,晚辈想单独同将军说说话。”

  沈老点点头,临走强提起心气敲打道:“不过你得知道,就算他腿断了,即便成了废人,有着高官闲职傍身,娶几房娇妻美妾也容易的很。”

  骆深诺道:“我一定不负他。”

  沈老点点头。

  他办好‘托付终身’这件大事,轻松许多,也客气许多:“那你们待会儿吧,说说悄悄话。”

  然后施施然走了。

  门帘放下,骆深坐回床边。

  天窗照进来几缕,把细小尘埃禁锢在一个方框之内游荡,其他地方沉寂安静。

  骆深抓着垂在床边的大手把玩片刻,而后深深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以为你很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到最后已然没有音量只余口型了。

  有点像自言自语。

  边上一道沙哑声音突然传来:“我厉不厉害,你还不知道吗?”

  骆深一顿,猛然抬起头来。

  韩将宗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垂着视线盯着他。

  骆深双目睁大,目不转睛看着。

  他眼圈已经红了,眶内水汽凝结,在下眼线处积攒出一条波澜水线,泛着莹莹的光。

  两人对视片刻,韩将宗伸出手一擦那水线,反倒把他眼下给擦的更红了。

  有点可怜,又有点缱绻旖旎。

  像刚被狠狠欺负过。

  韩将宗含混一笑,忍不住调戏:“诶吖,我浑身上下伤成这样,腰腿动也不能动,往后,就有劳你自己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完结了,激动OvO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以身为饵]冥王深陷反派温柔乡【完结】
  2. [古代言情] 蒙尘珠【完结】
  3. [古代言情] 诡异融合【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只想做普通人【完结】
  5. [古代言情] 荆棘玫瑰【完结】
  6. [古代言情] 战神跌落神坛后被标记了[ABO]【完结】
  7. [古代言情] 找错反派哥哥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我直播算命爆火【完结番外】
  9.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10.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11.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14.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15.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16.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17.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8.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9.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20.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21.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22.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24.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