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悖逆

“我就快要失去他了。”

伤痛,绝望,无助。

看着这样的段云泱,凌珂心中不可遏止地泛起酸楚疼惜,眼前一刹朦胧,仿佛又回到了平昌公府主母病逝的那一日,尚且年幼的段云泱跪倒在床边,拼命摇撼着那只业已冰凉的手掌,哭得声嘶力竭。

而此刻,面前的他虽然笑着,眼中的悲怆无望却是满满当当,想来摧心断肠到极致,便是想要歇斯底里地发泄也不能够。希望燃烧殆尽后,烟尘干涩冰冷地堵住咽喉,相顾无言,唯有清泪两行。

“……他身上的缚灵术,失效多久了?”沉默半晌,段云泱蓦地沉沉开口。

“大致是今日下午。”事已至此,元若拙不打算再做隐瞒,索性将实情和盘托出,“苏公子的伤情太重,仅靠缚灵术不足以支撑他行动如常,所以后来他服下了焰灵丹以增强药效,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则是五感受损……”

焰灵丹效用极为霸道,能在短短五日内将人体的潜能激发到极限,却也对使用者损耗极大,感官受损只是寻常,更有甚者还会加剧原本的伤势。

此外,它造成的五感损伤能否恢复,同样取决于服用者后续的身体状况,抛却激发生机的效力不论,将它视为某种剧毒也不为过。

灼热腥甜的感受又一次泛上喉头,段云泱深深吸气平复下翻涌的气血,强忍着哽咽道:“还有多少时间?”

“五感受损会使得身体机能大大衰减,加之缚灵术失效,化生散的毒血腐蚀着伤口,左右便是这四五日。”

元若拙越说越是声音低弱,呜咽着难以为继,他此时的悔恨痛苦并不比段云泱本人轻多少,毕竟医者最大的绝望便是遇到连自己也束手无策的病势,更遑论这一切还是由他亲手造就……

“枫潞城。”

凌珂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凤眸中波光流转,似乎暗自做出了某种决定:“烛阴曾叮嘱裴殊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以防你知晓后不管不顾地前去寻找……眼下瞒着你也无济于事。”

段云泱几乎是惊跳着立起,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忙不迭奔到凌珂眼前追问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据说他与随行的傀儡师一道前去寻找盘古的踪迹,掐指算来,从绍阳离开已经有四日光景了。”忽略心底的酸涩怅恨,凌珂无声地吁了口气,“你若加快脚程,两日内抵达枫潞城并不算难事。”

她依旧无法狠下心来,从小与段云泱一道长大,朝夕相伴情谊深厚,她最不愿见到的就是那人伤心失望的模样。

尽管此刻心中妒忌与不甘疯狂蔓延,她宁可将尖锐的刺痛强自忍下,毕竟眼前的种种已让她深深明白,若是再横加阻挠,段云泱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追寻苏巽的下落,那时只怕会掀起更多风浪,局面也会益发不可收拾。

“若拙,将府中的珍稀药材一并打包带走,再将绍阳城中医术超群者尽可能寻来,我们今夜便整理行装前往枫潞城!”

事已至此,或许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段云泱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心道哪怕是能瞧上那人一眼也是好的。

纵然在医者看来早已万无生理,但或许他们能想出别的方法,或许那人能再一次挺过难关……

他不愿也不敢深思,将布置简要交代下去,便立刻回房准备行装。裴殊等人很快得知此事,感慨唏嘘之余,也并未横加阻挠。

众人从傍晚时分开始筹备,整个惊羽侯府内灯火通明,两个时辰内便基本将人员物资整合完毕。由于事发突然,元若拙等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请来了绍阳城内十名德高望重的医者。段云泱亲自逐一行礼致谢,并许诺以厚礼相赠,这才请卫兵将人带入队伍之中,整理停当后预备出发。

不料侯府大门前的马道上蓦然行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铁甲披挂,剑眉星目,面上虽有皱纹纵横却不掩其俊朗,细细看来,容貌与段云泱更有四五分相似——

正是段云泱之父,平昌公段致远。

侯府中明晃晃的灯火映入段致远眼中,更显得一张面容虎虎生威,说不出的肃穆沉怒:“你未经通报,深夜召集人马出府,意欲何为?”

段云泱仰头迎上段致远锐利的目光,神情倔强分毫不让。阔别五年之久,他自然知晓归来后应先行拜谒,可苏巽的伤势经不起半点耽误,自己与此人之间旧愿横陈,自然不可能与寻常父子般亲密无间,因此也并未觉得如何理亏,冷声应道:

“孩儿此行乃为救人,生死攸关事莫大焉,还望父帅莫要阻拦!”

“父帅?当年无告而别,如今视而不见,你可有半分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段致远见他丝毫没有羞惭之意,不由紧握双拳,大为光火。

五年前段云泱修书一封,便闷声不响地领着凌珂裴殊秘密前往了玄霄阁,如今身负重伤铩羽而归,转眼间又预备不告而别,他身为人父,焉能咽得下这口气?

然而他不提则已,一旦涉及到父慈子孝的话题,段云泱登时被触到了逆鳞,心中的怨恨愤慨犹如泼墨渲染,翻卷着炽烈的不甘:“那您又何曾将我与母亲放在眼里?当年她病得奄奄一息,是谁连探视一眼也吝啬?”

“你这逆子!”

段致远简直出离了愤怒,丝毫没有料想到他竟敢反唇相讥,盛怒之下不及深思,抽出腰间长鞭便大力甩出。段云泱冷哼一声,内息迅速向右手汇流,掌心翻转将鞭身一把攥紧扯直,与段致远形成僵持之势。

他伤势未愈,如何能与段致远刚猛的内息相抗衡,片刻便觉得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一阵阵发黑,但面上神情八风不动,嘴角更是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冷冷夺道:“绍阳城位于天子脚下,平昌公在街道上公然动武,传出去难道不怕坏了平昌军的声誉吗?”

他话至尾音时面色已经惨淡发青,唇边甚至隐约有血丝沁出,段致远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他的异状,心中一恸,赶忙将手中的力道卸了下来。

周身恐怖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段云泱气力不济,不由微微踉跄,扶住身侧的马鞍才立稳身体。见段致远不置可否地陷入沉默,他也不愿再过多纠缠,心中挂念着苏巽的安危,立刻翻身上马,带领着队伍向西南方行去。

目送着惊羽侯府的队伍渐行渐远,段致远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半晌缓缓举起执鞭的手,只见粗粝的肌肤上五道月牙形的血痕殷殷分明,他竟生生将指甲刺进了掌心。

段云泱之母的离去何尝不是他心中最痛,只是那时他戍守边疆,正值西部蛮夷来犯,无论如何也抽不开身,等到战事凯旋之际匆匆赶回,那人却早已香消玉殒。

那同样是他一生挚爱之人,其中的怅恨痛苦,绝望无奈,又能与何人数说?这份经年的误会只怕也会就此成为他人心中的真相,纵然他努力辩解弥补,也无济于事。

绍阳城与枫潞城相距二百余里,随着向西南部不断深入,气候随之变得潮湿,漫天的黄沙逐渐被低矮的灌木乃至丛林所取代。没了沙尘暴的阻碍,段云泱等人的脚程也随之加快,紧赶慢赶地前进着,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抵达了枫潞城外。

不同于绍阳城的恢宏大气,枫潞城位于苗疆人聚居之地,气候更为湿热,是以建筑风格以竹楼为主,城镇规模也并不如何庞大。

一行人旅途劳顿,都显得风尘仆仆,疲惫倦怠,段云泱与裴殊索性先行安置凌珂与随行的大夫们在客栈中落脚,随后来到城镇中心人流汇集处打探消息。

按理说苏巽生得容貌昳丽,叶知蘅同样有傀儡甲在身,外形特征应该不难辨认,可他们寻访遍了大街小巷的住户行人,却没有任何人声称曾见过这二人的行踪。段云泱始终坚持着不肯放弃,时间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这一番寻觅下来耗去了三个时辰有余,等到他们惊觉街道上门户紧闭时,已然时值深夜,月上中天。

段云泱伤势未复,这样一番焦心折磨下来,更显得气色惨淡精神不济。裴殊见四周行人寥落,想来再寻找下去也难得有什么收获,只得暗叹一声,搀扶着段云泱返回了众人所在的客栈中。

这一夜段云泱睡得极不安稳,不知多少次梦境溯回,望见苏巽与自己渐行渐远,他竭尽全力想要追上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视野尽头,铺天盖地而来的尽是沉甸甸的绝望。

没到寅时他就再也了无睡意,却也不愿惊扰了他人沉眠,索性放轻动作披衣站起,轻手轻脚来到房外。

冬日天亮得晚,故而他目力所及仍然是一片静默的黑,绵延到天与地的尽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向上蔓延,他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身上衣衫,眸底流泻出淡淡的悲凉。

阿巽,你究竟在哪里,天冷了可记得添衣?

我很想你,每一息的光阴和距离,都是思念你的点滴。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围观yy(被)家暴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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