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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永不安息

沈执活着的时候, 无人珍惜,死了之后,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开始爱他了。

元祁更是如此,有时候上早朝时, 会下意识地往右边望去,在那一排武官里寻找沈执的身影。

沈执总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上早朝时, 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有时候一早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一眼都不愿意看到他。

有时候还偷偷冲着顾青辞挤眉弄眼,两个人挤一块儿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下早朝后,元祁心情烦闷, 挥手让宫人退下,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东宫, 站在宫门口好一会儿。

他还记得沈执小时候, 常常蹲坐在东宫门口等他下值回来。缩在那里好小一团。

因为身份见不得光, 又不是内侍,经常穿一身墨绿色的衣裳,有时候等得太久了,就靠在宫门口睡着了。有时候是坐着睡着的,有时候就趴在那里睡着的。一点也不知道脏,往往才换的衣服, 立马滚得脏兮兮的。

不像元瑾小时候,干净可爱,玲珑玉致,像是精雕细琢的瓷娃娃。身上不见半点脏。

元祁那会儿正年少,心高气傲,平日里繁琐的事情多到数不清,根本无暇照料一个奶娃娃,经常把沈执交给宫人,然后连续几天不管不问。

见到小沈执趴在宫门口睡,觉得他甚顽劣,不堪教诲,有床都不知道睡,往往都是抬腿就走,或者将人往旁边踢开,再抬腿进东宫,

有一回小沈执就被他踢皮球一样踢开了,肉乎乎的小身子一下滚下台阶,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攥拳抹眼泪,一边在地上扑腾,元祁根本没有耐心哄他,直接让夏司把他带下去。

小沈执攥着拳头抹眼泪,当时好像是要跟他求抱抱,可元祁并未理会,抬腿就走了。夏司拽了几下才将人拽住了。

事后夏司还说,沈执摔伤了,元祁心想,那么矮的台阶,能摔伤哪里。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元祁怎么都想不明白,当初为何自己会吝啬于一个短暂的拥抱。或者一句微不足道地安抚。

阿则也是他的弟弟啊,他能抱着元瑾满皇宫乱逛,能抱着元瑾上树摘风筝,能亲手给元瑾做灯笼,还能不厌其烦地

抱着元瑾哄,怎么就没耐心去哄阿则。

现如今,想抱一下都不可能了。

那些尸骨无人过问,一直在大理寺里堆着,谢陵不去管,沈家也不管,自己有什么立场去管。

即便收敛起来了,该把沈执葬在谁家的墓地里?谁会承认一个无名无姓的孤魂?

阿则就是死,他也是孤魂野鬼,无处藏身。

听闻沈夫人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想来极想将沈执接回家去。可刺杀皇帝,其罪当诛九族,谁敢去沾沈执?

元祁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觉得设了个死局,把自己也绕进去了。明明眼睛都被沈执戳瞎了,居然念的不是他的坏,反而是他的好,一直在想沈执,想得挖心挠肺,无时无刻都在想。

他抬眸,右眼伤势未愈,又往外流血,真的是很疼很疼,原来流血这么痛的。

可沈执从小到大,不知道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清醒时,从未听过沈执喊痛,他只有昏迷不醒,意识全无的时候,被人控制到无法脱身,甚至是意乱情迷时,才会喊痛,无时无刻都在低泣。

好像整个东宫都还响彻着沈执各个年龄段的低泣声。

元祁觉得有些窒息了,不敢在此多耽搁,生怕再回忆起别的场景,须臾抬腿就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皇兄”,他猛然回身,可身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再一回身,又听见有人喊他“皇兄”。周而复始几个来回,元祁终于确定自己产生了幻觉,赶紧回到了寝宫。

皇后特意熬了茯苓鸡汤,温声细语地从旁伺候,元祁烦不胜烦,可又不好发火,听她在耳畔絮絮叨叨:“皇上,您应该好好管管元曦了,臣妾听宫人说,元曦昨夜在太液池边上设火盆,烧了很多纸钱,也不知道在祭奠谁……”

元祁捏着绞痛的眉心,勉强应付了皇后几句,抽空又去文渊殿探望小十七。结果没寻到人,一问太傅才知,小十七有几天没来上课了。

遂去了小十七的寝宫里找,寻了好大一圈才从柜子里将人揪了出来。

小十七两手抱头,满脸惊恐地念叨:“不是我杀你的,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杀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阿宝,阿宝,你醒醒,阿宝!”元祁将人晃

醒。

小十七哇的一下大哭,扑到元祁怀里痛哭流涕:“皇兄,他来找我了,他来找我了!”

元祁拍了拍他的背:“乖,别哭了,皇兄在呢,谁来找你了?”

“是沈执,他来找我了!他……他满身都是血,好恐怖啊,皇兄,他说要杀了我,说我抢了他的东西!要把我撕碎了吃掉!我好害怕,皇兄,皇兄……”

小十七约莫听见了什么风声,得知沈执死相极惨,死不瞑目,又死在了元瑾手里,一直惶恐不安。

元祁安抚了他片刻,让宫人端了安神茶来,亲手喂给小十七喝。

小十七喝了几口,忽然推翻了碗,厉声道:“皇兄,你为什么那样对他?!”

这一声质问仿佛天边一声闷雷,元祁脸色一沉,眼看着小十七脸色苍白,跟中邪似的,精神恍恍惚惚,终是不忍心斥责。

“皇兄,沈执回来了,他……他躺在血窝里,满身都是血啊,伸长胳膊,求我救救他,皇兄,皇兄怎么办,怎么办啊,他来报仇了!九哥为什么要伤害他?为什么让侍卫打他?”

小十七记忆混乱起来,压根没看见那晚沈执坠下墙头,只是回忆起来三年前的那天夜里。

沈执躺在血窝里,满脸鲜血,看见小十七躲在柱子后面偷看,于是向他伸手,求他救救自己。

当时小十七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紧嘴吧,同那些刽子手一样,亲眼看着沈执苦苦挣扎。

元祁沉默片刻,安抚道:“没事了,皇兄帮你把他赶走。他敢吓唬你,皇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皇兄,为什么要伤害他啊?他做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小十七追问,“如果真是罪不容诛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如果只是小错,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

“皇兄,这个就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爱情吗?以爱为名,残忍地虐杀对方吗?为什么要这样?这是不对的!”

“……”

连小十七都知道这么做不对,也许元祁早就意识到了错误,可自负骄傲如他,怎肯轻易低头认错。

“够了!朕看你是疯魔了!来人啊,把他给朕看牢了,若是出现半分闪失唯你们是问!”

元祁抬腿就走,很快就将小十七

的哭闹声甩在身后。

他就不明白了,沈执死都死了,怎么就这么的阴魂不散!

元殊现在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如何喂沈执吃饭。

他发现沈执像根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不吃不喝,连点情绪都没有。哪怕打他,他都没有反应,要不是还有口气在,任谁都觉得他已经死了。

元吟坐在旁边,两手托腮道:“可能这就是书上说的,哀莫大于心死罢,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旁人怎么救他呀,挖坑活埋了吧!反正父王也没特别在意他!”

“去!小丫头片子瞎说!”元殊驱赶小鸡儿似的,“赶紧回屋待着去!别在这碍事!”

“哼!走就走,我还不乐意在这儿待呢!多待一会儿我还嫌脏呢!你就喂罢,我看你早晚要喂出感情来了!”

“你找打!”元殊扬了扬手。

“来啊,打啊打啊!”元吟凑过脸哼哼,“父王在外头跟别的女人生的野种,良王好歹还是个王爷,沈执算个啥?”

“去!哪边凉快往哪边待着去!”

元吟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沈公子啊,你不会真的不想活了吧?谢陵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一点求生的本能都没了呢?他把你的心掏了?”元殊纳闷至极,见沈执好似有了点反应,于是试探着又道:“谢陵怎么你了?欺负你了,玩弄你了?谢陵,谢陵,谢陵……”

他越喊谢陵,沈执的反应就越是明显,到了最后已经站起来了,作出一副要扑过来抱抱的姿势。

可惜四肢被锁链锁起来了,根本凑近不了。

元殊恍然大悟,原来沈执忘记了一切,意识都涣散成了这样,居然还记得谢陵!

“我,谢陵!我就是谢陵!”元殊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谢陵,谢陵就是我,你懂吗?”

沈执不说懂,也没说不懂,露出一副很迷茫的样子。

“现在,谢陵要喂你吃东西,你乖乖张嘴,好不好?”元殊见他没答应,试探着去喂,结果沈执张了嘴,而且张得很大,还能看见粉嫩的一条小舌头。

元殊:“……”

他有点狐疑,心想沈执平时在谢陵跟前吃饭,也张这么大的嘴吗?

“真乖,谢陵就喜欢听话的好孩子。你把这个吃了,

谢陵等会就帮你解开锁链。”元殊一边哄他,一边将饭菜喂进去了,大松口气准备走人。

哪知衣袖就被沈执扯住,元殊愣了愣:“做甚?”

沈执未言,踮起脚尖凑近元殊脖颈,小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

元殊此人平生风流惯了,男男女女不知道玩了多少个,初见沈执时,的确起了那种歹念,想尝一尝他的滋味。可后来得知沈执也是自己父王的种,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眼下,却是沈执主动过来勾引他的,不,准确来说,他是在勾引谢陵。

并且是毫无意识的,好像是一种本能,往最信赖的人身边靠近。

元殊艰难万状地吞咽着口水,见沈执虽然疯魔了,但仍旧俊美,皮肉干干净净,肩不窄不厚,恰到好处,显得腰肢极纤细,双腿修长,很有几分姿色,比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位少年都俊。

若是被这么一双长腿缠绕住腰身,不知该是如何销魂蚀骨的滋味。

谢陵肯定是试过了,否则不可能对沈执如此念念不忘,到底是怎么个滋味,居然能让谢陵为此着迷疯魔。

元殊也想试一试,试探着问:“谢陵想让你舒服,你愿不愿意?”

沈执意识涣散,早就不辨来人,只知道会喂他吃饭,对他好的人,肯定就是谢陵。于是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别后悔?”

沈执没作声,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挣了挣锁链。

“别动,磨坏了皮肉,可就不好看了。除了谢陵之外,我也同样能让你舒服。”

元殊如此道,见房门紧闭,左右无人,即便真的碰了沈执,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激动得满脸通红,还没做什么呢,就已经觉得异常兴奋满足了。

沈执忽然张口往他脖颈上狠咬了一口,硬生生地扯下一块皮肉来,元殊没防备,疼得惨叫一声往后倒退。

方才那点鬼迷心窍,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执果真不是一般人可以碰的!谢陵怎么受得了的!

“小畜生,咬得可真够狠的!都成这样了,居然还敢伤人,简直就是恶犬!”元殊单手捂住脖颈,摸到满手鲜血,低声咒骂了几句,也怪自己大意了,怎么对沈执动了这种邪性,外头那么多俊男美女,难道还

不够他调戏取乐,像沈执这种人,哪有青楼小倌儿来的知情识趣?

果真是应了那么一句“情人要骚的,枕边人要乖的”,真不知道沈执平时在谢陵跟前都是什么样的。

沈执咬下元殊的一块皮肉,往地上一吐,原本苍白的嘴唇被血一浸,越发显得娇艳欲滴,脸上并无半分情欲,不悲不喜木讷得很,可即便如此,还是很勾人的。

元殊吃了回教训,再不敢对他动手动脚了,总觉得沈执现在就是一块烫手山芋,随时随刻都有可以彻底爆发。

早知沈执会变成如今这番田地,还不如听吟吟的话,直接挖坑埋了拉倒。

现在可好,宁王一天三遍派人过来询问沈执的情况,虽不说如何恩宠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宁王对先皇后还有情在。

若非当年爱得刻骨铭心,怎么能浪子回头,娶不到正主,就将其身边的侍女娶回府上,朝夕相对数十载。

只不过很可惜罢,无论是元祁,元瑾还是沈执,三个人没有一个继承了其母的美貌,沈执更是直接长成了元吟的模样,可却比元吟生得更绝。

元殊自认为自己是花中老手,采花无数,无论是牡丹还是菊花,玩到手的不计其数,尝到嘴的更是数不清。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沈执是他见过的少年当中,模样生得最绝,身段最佳,不动声色就极有风姿的。

这么一位妙人,怎么就毁在了元祁手上,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若是早点遇见沈执,现如今哪有谢陵什么事。

沈执忽然木讷地唤了声:“谢陵。”

元殊回眸瞥他:“干嘛?”

沈执又不作声了。

元殊气得半死。

沈执又唤:“谢陵!”

元殊:“到底干嘛啊?”

沈执还是不吭声,好像只会喊谢陵,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元殊气得想杀人,可又怜惜沈执的皮肉好,一时不忍下手。

沈执很久之后,又低声喃喃:“有没有人跟你承诺过,无惧生死,你我总在一起。”

元殊:“没有。”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元祁咳了一声:“也没有。”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谢陵,我输了。”

元殊蹙眉,抬眸望他,似乎也

觉得沈执魔疯了,平生最爱趁人之危,眼下也没了那些个心思。

略一思忖,才低声道:“情这一字伤人伤己,幸好我游戏花间,纵然我伤别人断骨腐肉,也休想别人伤我一分半寸。沈执,你的确输了,连我父王当年的半分花心浪意都没继承到,怎配说是我父王的儿子?倘若你有我父王的一半狠绝,今日跪俯的人,必然是谢陵无疑了。”

自从沈执死后,整个京城都安静下来,大街小巷再也没人说他半句不好,那些个风流韵事,好像随着沈执死去,一并荡然无存。

甚至有人开始念起他的好来。沈执其实自己过得不怎么样,被贬为奴之后,也常会接济京中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做事也挺简单粗暴的,能用银钱解决的事情,就不会再考虑其他。

做好事也从不留名。任职期间,在翰林院虽不说才能如何出众,但也没兢兢业业,没有做错过什么,同那些个翰林编修相处得不错。整个翰林院的藏书,都是他帮着顾青辞整理的。

后掌管巡防营,也是赏罚分明,为老百姓排忧解难,维护京城秩序,不玩忽职守,也不偏袒徇私,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可能就是当初背负在身上的污名太脏太重了,大家往往只记得他的坏,看不见他的好。

现如今,人突然就没了,一夜间全城的人都念起了他的好。甚至有人偷偷给他烧纸钱,想让他趁早安息。

可沈执大仇未报,永不安息。

迟来的深情,比街头一坨狗屎还肮脏无比。

这不是结局,而是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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