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顾怀风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子,声音夹杂在风里弯弯曲曲迂回到陈江耳朵里,倒别有一番风味。
“塞北一向如此。”顾怀风掸了掸身上的沙子,“没有比这儿更难受的地方了。”
陈江才十六岁刚出头,身体很单薄,月渚正是打仗用人的时候,很多兵都是官府硬抢来的,但是他不一样,他是自愿来报名的。顾怀风本不想留这么一个柴火干在军队里,后来见他热情那么高,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他了。
“难受我也不走。”陈江道。前几年他就听过乘风侯的事迹,当时乘风侯还没封侯,只有一杆杏花酒格外出名,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就凭一杆杏花酒,一夜之间让蛮夷闻风丧胆,还娶了老员外的女儿。
陈江自幼也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抱负和觉悟,乘风侯就是他最向往的人,小时候陈江家里很穷,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奶奶,家里的地都是他一个人种,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官府今年加税以后他们一家就更活不下去了,陈江每次都吃得最少,把粮食留给妹妹和奶奶,但是现在就算他不吃,妹妹和奶奶还是一样有上顿没下顿。
追溯本源,还是因为战乱连年,陈江就想,不如就出去当兵吧,他做梦都想跟着乘风侯打仗,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找到乘风侯,毕竟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
两个妹妹先后嫁人了,他和奶奶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但是一到夏秋换季,时冷时热,奶奶身体撑不住又没钱请郎中,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陈江这边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那边官府就下来抓兵了。
陈江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奋力挣扎,在牢房里又喊又叫,上蹿下跳,后来人家告诉他,这是抓去当兵送死的,跑不出去。陈江反倒安静下来了。
而当他知道他是被抓到乘风侯手底下“送死”的时候,突然来了劲,生怕乘风侯看他太瘦太小了不要他。
不过乘风侯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选兵那天,陈江排在队伍老远,就听见乘风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我要精,不要多,回去回去。”
但凡被官府抓走的壮丁,没几个能回来的,有些人已经是第二次被抓到乘风侯这了,遇见哭爹喊娘的,乘风侯根本就不留。
陈江在后面紧张得心砰砰跳,终于轮到他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
“谁抓你来的?”顾怀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点嫌弃地问。
陈江虽然瘦弱,但是长相颇有英气,一看就有种正气凛然的感觉。
他紧蹙着眉头,盯着乘风侯,“我自己来的。”
“你自己来?”顾怀风问。
“对。”陈江答道,“我家里除了妹妹只有我一个男的,我自己来的。”
“那你妹妹怎么办?”
“嫁人了。”陈江低下头。
“你多大?”隔了一会儿顾怀风才开口问。
“十六。”陈江道,他其实还没过十六岁生日,谎报了几个月。
“太小了吧。”顾怀风嘴上这么说着,其实他自己也是十六岁出来打仗的。现在官府税压得紧,又逢天公不作美,非旱即涝,十来岁就出来当兵的比比皆是,充军了可能战死,也可能成名,就跟他一样。但是不当兵,家里多这么一张嘴抢吃的,可能就真的要死人了。
“没这儿也没啥可吃的,你回头去领包糠,凑合着回去吧。”顾怀风道。
“我不回去!”陈江拒绝。
“你知不知道打仗多危险,兵器都不长眼睛的,就你这小胳膊小腿,两下就折了。”顾怀风拍拍他,没怎么用力陈江都晃荡了一下。
“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陈江人虽然瘦,但是眼睛却格外明亮,显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干什么?你也想当大将军啊?”顾怀风笑了笑。
陈江一愣,一直以来的幻想被憧憬的人亲口说出来,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想!”他大声道。
顾怀风不禁昂头笑起来,感觉陈江不知为何和年轻时候的他有点像,在大西北打仗这么多年,他早就是个老油葫芦了,这些话当然都不会说出口,不过他当年去枪王那死缠烂打想要学枪的时候,的确就是靠着这样傻乎乎的一腔热血.
那一天顾怀风都没招到满意的兵,就唯独一个陈江,打仗行不行不知道,调戏调戏解解闷倒是挺好用。
一晃几年过去,陈江跟着顾怀风,虽然没少受伤,骨头架子都不知道散了多少回,但是却奇迹般地变高变壮了,虽说不像其他将军一样一脱衣服都是肌肉块,但也不像原先那样单薄了。
陈江磨着顾怀风,跟他学了不少所谓“不外传”的枪法,代价就是一边挨打还得一边忍着顾怀风口无遮拦的调戏。
这日,又把他按在沙子里面,陈江自知枪技不如人,也没挣扎,就躺在沙子里了,不由的感叹,“风太大了。”
“一向如此。”顾怀风在他旁边坐下,哼起歌来,据说是他自己写的曲子,“就这么大的风,也没见得吹黑你。”他打趣道。
陈江来的时候面黄肌瘦,在军队里吃得饱了,渐渐的就露出白净的本色了,不管塞北的太阳多烈,他就是不黑。
“我也没见你黑。”
顾怀风看了看他,“你看见我的时候我的在这儿吹了好几年了,没有黑的余地了。”
两人相视一笑。
顾怀风又道,“晚上给兄弟们开开荤,待会儿我睡一觉,你去帮我告诉后面一声,杀头羊。”
陈江已经习惯了顾怀风这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动不动就甩给他。
“好端端的。”陈江道。
“啧,哪可能好端端吃肉。是皇上他老人家,看咱们辛苦,又给弄来一个。”顾怀风嘴一收拢,吹起了口哨。
“又弄来一个什么?”陈江问。
“那还能是什么,人呗。比我岁数都大,我父亲要是在世,估计跟他差不多。”顾怀风说完又吹起来。
“他来……做什么的?”陈江又问。
“给我当副将。”顾怀风道,见陈江没应,笑了笑,用手指弹了一下陈江的脸,“说话呀,吃醋啦?”
“您赶紧去睡觉吧。”陈江一皱眉,坐起来,拍了拍沙子捡起枪就走了。
顾怀风自然是心大,他早就知道皇帝要再给他分来一个兵,但是一直都没往心里去,今天猛然想起来,人家都快到了,他才吩咐去杀只羊。
百姓生活的那么苦,军队里肯定也半年吃不到一次荤腥,一只羊给全军熬汤,说起来寒酸,但是顾怀风想起来还有点心疼。
他多希望皇帝给他派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羊。
夜晚,月亮悄悄地溜上来,顾怀风闻见了羊肉味,才砸吧着嘴坐起来,不用打仗的日子他经常这样偷懒睡觉,军中的事情就全交给陈江去做。
刚好赶着陈江来他帐里叫他。
“这一觉你可睡好了?人已经到了。”陈江有点埋怨道。
“到了?”顾怀风一个激灵清醒起来,“这么快啊。”
“他可不是一个人。”陈江道。
“不是一个人?”
“他是带着一队人马来的。”
“有多少?”顾怀风问。
“五百人左右。”
“这么多?”顾怀风坐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带我去见他。”
“晚宴准备好了,你直接去,我去叫他过来,你是将军,在座上等着就行。”陈江按住顾怀风。
“啧。”顾怀风赞赏地一点头,用两根手指夹着陈江的脸一扯,“小宝贝儿说的有理。马上去。”说着自己提上鞋,小跑出去了。
陈江呼了一口气,也转身去找那新来的副将了。
那副将来得早,得知乘风侯还没起来,便在帐中等着,陈江远远望去,带来的人马黑压压的一片。
他撩开帘子,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里面的人放下酒杯,见到他并没露出什么笑脸,目光极凶。
陈江并未露怯,只是这样的目光让他有点不舒服,都是以后要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便没多想,问道,“将军怎么称呼?”
“我姓章,文章的章。”那将军道。
“章将军。”陈江行了个礼,“侯爷已经等您了,今晚为您接风洗尘,还请,”陈江话还没说完,那大汉就扔掉酒杯,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在狭小的军帐中,狠狠地撞开陈江,走了出去。
顾怀风还没从睡梦中缓过来,本来还有点困意,装模作样地等着新人来,可是看见那人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后面跟着面色凝重的陈江,他就忽然心里一沉,立刻清醒过来。
“章将军到了。”陈江报告道,抬起头的时候,递给了顾怀风一个眼神。
顾怀风点点头,嘴角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前辈上座。”他道。
“久仰久仰。”那将军也笑着说道,一点也不见外地坐了下来,还招呼跟来的两个贴身手下一起坐下,占了陈江的地方。
“陈江,过来伺候我。”顾怀风笑意不减,自然而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