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摇了摇头,“段干先生为人光明磊落,更无一处对不住你,我倒不知你为何要把他想那么龌龊。当初渊宁帝见你中蛊毒已废,便想弃了你。段干先生那时是诛驭门门主,深得他信任。渊宁帝便把这事交给了他,派他赐你一杯毒酒。可是没想到段干先生竟然带着你连夜出逃……”
湛渊听到这里抓住了把柄,放松了,一下子笑了出来,“果然是一派胡言!皇爷爷怎么会杀我?我中了蛊毒他想法子救我还来不及呢,他怎么会舍得让段干卓害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晚是段干卓要将我挟持出宫,皇爷爷派人救我没救下。”
元愣了愣,继而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湛渊又急又恼,丢下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就是这么回事!说!是不是?!”
笑够了元才慢悠悠道:“我想不到我竟然败给了你这么个傻子。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段干卓当初真与我联合,他直接在宫里杀了你不更省事,为何要将你挟持出宫还不下手?你还能活到现在?”
湛渊蹙紧了眉头,松开了他,不由得记起那时段干卓携他出宫后还带他寻医想法子救他……
湛渊不敢细思量了,一手捂住了脑门咬牙道:“错不了,皇爷爷不会害我,他待我那样好,我是他的亲皇孙,他没理由害我……他没理由……害我的只能是段干卓……”
“皇爷爷?皇爷爷……”元冷笑了两声,“那冰蛊毒不是旁人给我的,正是你的皇爷爷让我给你下的。”
湛渊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我想不到段干先生将你保护得这般好,他竟然什么都没告诉你。”
“你……你什么意思?他为何要保护我?他……明明是他害了我……”湛渊身上出了一层虚汗,恍恍惚惚觉得不能再让这人说下去了,若他说的是真的,自己将来该如何……
元逼近了他,双眸直直地看向他,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母同胞啊?”
湛渊一把推开了他,哼笑一声,“胡言乱语!我父王是太子,你是轩王之子,如何会一母同胞?哼,你就是想让我饶你一条命是吧?”
元嗤笑了一声,瞟了他一眼,“你又知不知道渊宁帝没有生育子嗣的能力?又哪里来的太子?哪里来的轩王?”
湛渊先是一愣,继而松了一大口气,彻底冷静了下来,想这人满嘴胡话,没一句能信。湛渊放了心,哼笑说:“你真是满嘴胡话。”
“胡话?不信便算了。”元仰头长长叹了口气,“段干先生倒是能证明我说的是否是胡话,不过……他大概是死在你手上了吧?”
湛渊被他戳中伤心处,心脏处又开始针刺似的疼,禁不住捂住胸口慢慢坐在了地上,半晌才耷拉着头道:“你如何知道他死了?”
“我与段干先生有约,他重诺,你既是出现在这里,那他一定是死了。”
湛渊摸着脖子缩了身子,“什么意思?”
“先帝死后,我派辰司杀找过你和段干先生,可是没寻到。后来,辰司杀从那毒窟里救出段干先生,你也突然现了踪迹。那时我便想杀了你以绝后患,只是……段干先生被辰司杀救出来后,我见了他一面,感念他在倾嘉之乱时的救命之恩,问他要什么,他说要一处世外桃源,医术万卷,还有你……他向我保证会看好你,不让你作乱……段干先生一向重诺,一生从未食言,我信他才答应了……但既然你出现在这里……”
“什么?”湛渊抬起了头,“你说什么?不是这样……是他想困我一生。”湛渊说着厉色顿起,抓住了他一只手咬牙恨道:“是他想囚禁我一生!你与那段干卓到底是何关系?为什么要替他说好话?!说!”
“我为什么要替他说好话?”元看他的神色也是不解,“我说的是事实。倒不是段干先生要困你,是你困他,为救你一命,他向我许诺一生不出那个山谷了。”
“山谷……”湛渊张了张嘴,身子一震,“你怎么知道是山谷……”
“那处地方是我派辰司杀寻来给他的,我自然知道。那处种满了桃树罢?到了夏天该是很美……”
“不是!不是……”湛渊丢开他,咬着拳头毫无意识地来来回回走着,“不是!你别想骗我!还有什么皇爷爷害我、什么一母同胞的,你满嘴胡言乱语!想哄哪个?!”
元扭头看向了一幅匾额,浅笑着叹了口气,“你瞧,这是渊宁帝御笔,‘中正仁和’……仁,他对这苍生当真是仁,对我们……对了,段干先生的无归剑该在你那处吧?你可以看看里面的东西,看了,也就明白了。”
“什么东西?!那把破剑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拿了它这么些年,什么都没看到。刘贵!”
刘贵看他又是一副狂癫样,心里一阵阵的哆嗦,还是赶紧从柱子后跑了出来,“大将军……”
“去!去把无归剑取来!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我看这疯子的谎话还要编到什么地步?!”
“是是,你别急……”
“去啊!”湛渊狠狠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扑在地上。
湛渊转脸得意地狞笑指了指元,“你等着!”
那无归剑湛渊本不离身,只是从毒窟里出来后就见不得那把剑了,见一次戾气升一层,就叫人好生的收了。
刘贵不多久便匆匆取了来,交到湛渊手里便看脸色的赶紧出去了。
湛渊盯着手里的无归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触电似的狠狠丢到了地上,后退了两步,转了身,“这把剑能有什么?连段干卓……那个蠢蛋也说就是一块废铁。”
“我本来忘了,是你让我记起来的,或许便是天意吧。”元俯身拾了起来,“无归剑出自一块玄铁,那玄铁材质悬殊,初软似黏土,只需去火里一淬,从此便坚固无摧。世上只有一物能摧折它。”
“哼,什么法子?这些年我什么法子都试过,连道痕迹都没留下。”
元走到他身边把剑递给了他,“拿你手上的扳指试试。”
湛渊越发觉得他荒唐,嗤笑着伸手用那扳指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湛渊紧接着就瞪大了眼,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剑来。
那剑身上突然有了一道清晰的划痕,正是那扳指碰到的地方。
“别……”湛渊觉得那道划痕就是刻在了那人身上,心疼得一缩,怜惜着用拇指去揩,想把那道划痕抹掉,却听到清脆一声响,半个剑身就那处断裂落了地。
湛渊猛然记起了那人一身血迹的背影。
“别……阿卓……”湛渊半跪地上,抖着手拾起了那一半,试着将断处拼在一起,“别这样……别……别……”
湛渊红着眼眶跪着痴了半晌,在地上挣扎不起身,只好瘫坐地上大张着嘴嘶哑道:“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元低头看了看他,“你想看的东西都藏在剑身里,看了便知道是非曲直了……”
湛渊回了回神,低头看手里抓的剑身,果然见里面露出了一截泛黄的纸。
湛渊死咬了右手虎口一口,才止住了手抖,小心的从里面抽了出来,紧锁着眉头才看了一眼,就觉胸膛中似万浪翻滚,胃里一阵阵作呕。
待到将那张纸看完,湛渊再也止不住胸中的恶心,扑到一边大张着嘴哇哇吐起来。
看他如此,元心中只觉痛快,哼笑道:“现在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吧?!还天下是你的?不过是个妓女与不知名的狎客生的卑贱东西罢了,哪里来的这些狂大!”
“不……不是……你骗我……”湛渊这些日子食欲不振,这一吐连苦胆也吐了出来,伤口处也连带着隐隐作痛。
湛渊半跪半趴在地上死死抓着断剑,“你骗我……不会……我父亲是元玄朗……他是太子……”
“呵……我为何要骗你?我也是从那个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元玄朗?他?怕他与轩王的身份都高贵不到哪里去。渊宁帝不亏是天下千年难一遇的仁君,为了天下,将自己都算计进去了,甚至不惜拿咱们这些下贱东西来脏他皇室的血脉!”元说着不由得也红了眼眶,“你当轩王为何早逝?太子又为何一直身体孱弱?渊宁帝本想将他们两个中选一个扶持为帝王,可惜他俩不争气,一个性子残暴,一个性子又懦弱,他都不满意……他们二人的早逝怕也与渊宁帝脱不开关系……所以他才又派人从妓院中抱出了咱们两个。”
元仰头长喘了一口气,“咱们两个倒争气,只是那时发生了顷嘉之乱。他慌了,怕天下再乱,便急着想从咱们两个中选一个立为帝王。让我给你下冰蛊毒便是他对我的最后一次试探。我没犹豫便下在你的饭食中了。其实,他在我们两个中间选的很随意,若论才干我们不相上下,只是我比你年长了两岁,你输便输在年岁上……但如果我不给你下的话,他必会害我……因为他怕天下再乱,他只能留一个,以绝后患。说来也巧,那天我偷偷坐在龙椅上玩,看到他同段干卓来了我便躲到了龙椅后,听到了这些……不然我也会被他欺瞒一生……所以,好弟弟,对不住了……”
“不是!”湛渊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狰狞的脸,“不是!”
“怎么?到现在了你还是不肯信?无归剑里藏的便是他的亲笔诏书和我们的身份来历。他之所以选择我们这些下贱东西便是为了好牵制我们。世人都道段干卓手中的无归剑能颠覆天下,这话也真也假。那时渊宁帝极信任段干卓,让他成立诛驭门便是想对将来的新帝形成约束。他将我们的真实身份来历放入无归剑中,又以无归剑为信物赐给段干卓让他号令诛驭门。若你或我为帝后品行不端、做出不利于天下的事来,凭段干卓诛驭门的势力再加上他的诏书与我们的身份,不难废黜我们。只是现今,段干卓已死,诛驭门又为你所利用,你兵力最盛,这无归剑里的秘密就算落入我手中也只是废纸一张了。”
“他认了!”湛渊突然仰头凄厉地大叫了一声,“他认了!”
元不解,“谁?认何事?”
“段干卓!他认了……他真的认了……”湛渊往他跟前爬了几步,凌乱着发丝眼眶泛红,“我跟你说,他认了。他死的时候,我问他……问他为何害我,为何给我下蛊毒……将我挟持出宫……他认了,他说他对不住我……那些事就是他做的。真的!你信我,他就趴在我耳边说的,就这只……这只耳朵,我听的清清楚楚,还有他的喘息声……跟他在床上的喘息声似的……错不了……错不了的……”
湛渊扯住了元的衣摆,一脸执拗的看着他,“就是他……就是段干卓……那个恶人!你信我……他就是个恶人!你信我好不好?啊?你信我啊……”
元看着他这副疯癫的样儿才察觉出异样了,他每句话都不离段干卓。元本当他是为计较自己的真实身份才如此,但现在看来倒又不是,倒像是只为着段干卓了。
元动了一番心思,蹲下了身,一手按他肩上故意试探道:“段干先生心善,他认了或许只是不想你将来对他怀有愧疚之情吧。说来我也有些嫉妒了,段干先生怎么对你那么好呢?”
湛渊愣了一下,果然摸着脖子无措地看向了他,眼神里俱是懵懂与慌乱,“阿卓对我好?”
元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一听他口中所称“阿卓”,再联想他这疯癫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不动声色地暗暗思量:自己还有一点胜算也未可知,关键在段干卓。
“对啊。弟弟,在我看来,这世上你最不该杀的一个人就是他。我们身份如此卑贱,却又长于皇家,世人有几人会对我们是真心?段干先生在顷嘉之乱中救我们的性命,渊宁帝想害你,也是段干先生与天下为敌拼死救了你,后来他还跟我求情让我放你一命,不惜愿以自己半生自由为约……还有人对你这样好过吗?若是他当初选择的是我,愿意留下追随我,我必让他官拜上卿……可惜,他选的是你,到头来却落到这番下场……可叹啊……”
湛渊无意识地挠着脖子,目光涣散地乱瞅,低声嘀咕:“你说的是真的?阿卓对我好?”
“对。段干先生对你有情有义。”
“是是……是,他对我可好了……他任由我还给我做好吃的……做了很多好吃的,他不给你做,不给你做,也不给言敏做,只给我做……面……面……”说着说着湛渊一下子灵醒了,连滚带爬几步抓过了那张纸,看清了上面自己的出生日月。
湛渊先是低低的笑,紧接着越笑越癫,“哈哈哈……果然是个好日子……是个好日子……他说不能浪费,要当我的生辰日。哈哈……好日子……好日子,妓女跟狎客的儿子……哈……一个下贱东西,天天想着天下是他的……哈哈哈……说出去会笑掉世人的牙……阿卓啊……”
整个大殿都是湛渊桀桀的笑声,元听得正发渗,却见湛渊踉跄着爬起了身,收了笑,面无表情地拔手上的扳指。不知是用力过重,还是那扳指戴得紧,湛渊硬生生刮下了自己拇指的一层皮来,一滴血滴到了大理石地砖上。
湛渊瞅了会儿那带血的扳指,便将它反手朝后一抛,正砸在元所瞧的匾额上,将那匾额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碎了一架花瓶字画。
湛渊双手紧抓着断剑往殿外一步一步地挪去,“我不杀你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这屈辱与悔恨我一人受不住……我受不住……同母好啊……你得陪着我受天下人的耻笑。”
“元恪!”元在他身后大叫道:“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生而被治,何其渺渺!我这等能者居之,是他们之幸!设若段干先生还活着,他一定会让你把这天下还给我。你不如成全段干先生的心愿罢。”
“是么。那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让他来跟我说……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你当我真稀罕什么……”
“对了。”走到殿门口,湛渊突然住了下来,扭头冲他说:“黄一锅还在吗?”
元一愣,不知他是何意,“御厨黄莱?或许还在。”
“将他借我一用。我饿了,让他给我做碗面条吃。那碗面我赌气没吃,一口都没吃,后来招尽了蛆虫……你说,是什么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