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必读小说>古代言情>胖柴不废要崛起> 第108章 朋友是刺客(下)

第108章 朋友是刺客(下)

在山脚分手时,双方都松了口气。

看着护卫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傅希言只能干笑着挥挥手,然后朝储仙宫的方向投去幽幽一瞥。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段谦只要聋得不太彻底,都能听到动静吧。

他转过身,朝着侯家胡同的方向走去。

天色不早,晚间乘凉的人已逐渐散去,街上人烟渐稀。

今夜明月神隐,诸星昏暗,去胡同的路上有一段全黑,两旁是长距离的围墙,偶尔看到檐下有灯笼摇曳,在方寸之地,散发着黯淡弱光。

普通人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麻烦,而傅希言,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段谦要是再不出现,这条路都快走到头了。

笃、笃、笃……

后方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等傅希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袭到了背后,这不是段谦!

他踏着碎星留影躲开了对方倾尽全力的一击,双足在围墙上轻轻一踩,人就翻了个身,看到了偷袭者全貌。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他,他说不定会递出手,让对方看个手相。而此时,这个瞎子正举起盲杖,朝着他的脑袋打来。

傅希言在空中转身后,竟还有余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球一样,从围墙上滑落,顺便躲开了对方汹涌的袭击。

瞎子两击不中,波澜不惊的眉宇终于染上了几分焦急,盲杖往地上一戳,只听嗖嗖两声,里面竟弹出两把长剑,被一左一右地拿起,朝着傅希言攻去。

傅希言贴着围墙,踏空而起,双剑在他的脚下追击,锋利的剑刃滑破鞋底,剑气几乎要伤到他脚后跟的……死皮。

“朋友,要不要先报个来历?”

傅希言有些恼了,三支无名小箭出手,像被三人握在手中一般,朝着瞎子上中下三路疾攻。

瞎子挥舞双剑,连连后退,大概意识到今天讨不了好处,他面色一沉,耳朵微微的动起来,似乎在搜集两边围墙里面的动静,然后大喝一声,一气将三支无名小箭逼退,往右边的围墙冲了过去。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今天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追上去,可螳螂捕蝉,总要小心后面的黄雀。

瞎子进了围墙,过了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一声闷哼,再过会儿,段谦就提着人从围墙里翻出来,有些幽怨地看着傅希言:“你就不能动手杀了他吗?”

他将人丢到地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依旧没生气,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已经断了生机。

傅希言敢杀人,却不喜欢杀人,见状微微蹙眉:“他是谁?”

“监视我的人。”段谦摆弄着尸体,想将他做成力战而死的假象,“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南虞,是因为韦立命反叛,使我受到首领的猜忌。虽然他让我接下任务回到北周,可猜忌并不会轻易消失。”

傅希言说:“监视的人死了,你岂非更加可疑?”

段谦摆弄了半天,都没有摆出一个合适的样子,有些沮丧,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直接将尸体化成了水。

傅希言说:“你想过明天过路人的感受吗?”

不经意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尸体变的。

段谦说:“两个问题。第一,他虽然死了,但我生擒了储仙宫少夫人,用行动证明了清白。第二,这点水,明天就干了。”

傅希言抱胸,目光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从储仙宫下来的?”

段谦说:“听到你闹出动静下山,我就正大光明跟下来了。我毕竟是个刺客,目标走了,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等着和大家一起晒秋吗?”

“赵通衢没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我是诡影组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我说那天晚上天时地利不利于我,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答案,我才是刺杀的行家,我说的话自然比他这样一个外行瞎捉摸要有说服力。何况,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我这趟上山只是为了和你达成合作。”

段谦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似乎能够戏耍赵通衢这样阴险狡诈的人物,让他非常有成就感。

傅希言问:“他现在还在犹豫。”

段谦收起笑容,瞪着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傅希言说:“我对你的可靠性存疑。”

段谦说:“你已经看过那封信,想必裴少主也看过了吧,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个人。”

傅希言仰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段谦微微提起心,期待又害怕地等着他最后的答案。

傅希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离开蓟州?”

“山人自有妙计。”

*

天蒙蒙亮,城门内便已经聚集了一群想要外出的百姓。队伍虽然不拥挤,但人与人之间都挨得很近,除了一辆装着泔水桶的推车。

周围的人都自发离它半丈远,生怕推车人一个不小心,将桶撞倒,泔水撒了,泼到自己身上。

推车的是个老汉,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全程耷拉着头。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他推着推车,顺着队伍,慢悠悠地出了城,一路往西,走到了荒郊野外,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一个人就顶着个圆盘从里面跳了出来。圆盘往地上一丢,上面的泔水晃晃悠悠,差点溅出来。

傅希言脸都绿了:“山人!这就是你的妙计?”

段谦说:“委屈少夫人了。”

傅希言严肃地说:“我不是委屈,我是憋屈。”

段谦说:“你这么引人注目,我若是不想办法把你藏起来,只怕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能追上来了。”

傅希言嗤笑:“这么大个泔水桶,你觉得他不会猜到?”

段谦好脾气地回答:“那必然是能猜到的。若是猜不到,贸然失去你的消息,只怕也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会发狂,那我就会遭殃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挟持你逃跑,少主在后面追,大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也能尽量拖延到少主援手。”

傅希言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下去:“接下来怎么办?”

段谦推着泔水桶去了树林深处,然后牵出一匹老黄马来,又带着他去了山脚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从里面挖出了一个车厢,将马套在车厢上,两人就算有了自驾游的交通工具,开启“绝地大逃亡”。

*

侯家胡同最大的住宅在一天内易主,迁入的人家很神秘,很低调,可看到那考究的马车,威风凛凛的护卫,邻居们心中便有了猜测。

毕竟,这里离府君山实在太近了。

裴元瑾将于长老安顿好之后,便开始了蓟州城内与西线的部署。

昨夜傅希言转述段谦的计划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傅希言是他的命脉,身心皆是,让傅希言冒险,等于将自己的命送到了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应。

可傅希言说服了他:“你要一往无前,我要绝路寻生,冒险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只是,同意归同意,他还是希望将事情尽可能地归拢在自己的掌控中。

从库房与姜药师争吵,到于长老坚持下山,都是他一手安排。

其一,是给傅希言创造下山被劫的机会。不然段谦就算有赵通衢帮忙,也很难在一堆武神的眼皮底下有所作为。

其二,或许是杞人忧天,但储仙宫布防掌控在雷部手中,两位长老全盛时期自然不用畏惧,如今真元受损,重伤在身,却不得不防。于长老下山之后,他会以治病之名,找机会让姜休和谭长老跟着下山,宅院布防的人手经过筛选,都来自电部,赵通衢插不上手。

将近半夜,小樟和于瑜儿到了。他们下山后,同样经过了那条黑漆漆的路,但两人匆匆赶路,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一滩奇怪的水。

然后,裴元瑾就收到了傅希言失踪的消息。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当即就派人沿着下山那条路搜索。

段谦毕竟是诡影组织在京都一带的头目,像这种劫持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回,又有人质主动配合,自然不可能有结果。

裴元瑾这么做,只是帮他们拖延时间。

天光初放,城门开启,乔装打扮的段谦推着泔水车离开城门的那一刻,裴元瑾就在不远处的小吃摊上吃狗不理包子。

他来这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段谦的方向,见他的确往西边走,才放下心来,这个白天,他会让电部成员搜索全城,想来这个时间差,应该足够他们逃出一段距离了。

*

够是够了,可追得也太紧了。

段谦将“昏睡”的傅希言从马车上搬下来,放了差不多重量的石头到车上,让马车继续前行,自己扛着人走了一段路,将人放下,又顺着原路返还,一一消除痕迹。

干完这一切,回到藏人的地方,就见傅希言神清气爽地坐在地上啃大饼。

灰头土脸的绑匪看着干净白胖的人质,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走两步?”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昏迷不醒的人质突然起来自己走两步……你以为湘西赶尸呢?哦对,你是傀儡道的。”眼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段谦反问:“这里谁不是呢?”

傅希言突然问:“你控制过人吗?”

“没有。”段谦毫不犹豫地回答,“义母不许,而且,控制人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义母说她资质不佳,被反噬的可能性很大。”

他看了傅希言两眼,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咬了一口,难得多嘴了一句,提醒道:“你最好也不要尝试。”

傅希言抬头看他。

段谦说:“裴少主会嫌弃。”

傅希言自信地摇摇头:“不,他会生气,但不会嫌弃。”

段谦见他得意地啃着饼,晃着脚,嫉妒的小火苗在心底莫名地跳动了几下,让他忍不住道:“裴少主的眼光真是异于常人。”

傅希言听出他话里的妒意,好奇地看着他:“你性取向是男?”

段谦虽然不知道何谓性取向,却大体能猜出他的意思:“对别人不是,对裴少主可以。感情分男女,权势不用。”明摆着就是想攀高枝。

傅希言无语地摇头:“你这发言也太反派了。”

“何谓反派?”

“肮脏、邪恶、猥琐、无耻……”

“……你是不是在趁机骂我?”

傅希言用“我是啊”的表情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怎么可能。”他啃完最后一口饼,将剩下的丢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

余下那一口子饼子被啃成了奇怪的形状,段谦凑近看了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用这种奇怪的形状留暗号?”

傅希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这是心。”

段谦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裴少主认得出来?”跟狗啃似的。

傅希言捡起那块饼子比了比:“上面有我的牙印。”

“少主能认出你的牙印?”段谦原先口吻还带着几分讥嘲,可看傅希言笃定的表情,嘴角的嘲讽就慢慢消失了,“你们……”

成功打击到潜在情敌的傅希言美滋滋地说:“别吃了,赶路要紧。”刚才的狗粮不香吗?

段谦:“……”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靠绑架他来还债!

*

段谦用了很多种方法“摆脱”追踪,傅希言也“绞尽脑汁”地留下线索,裴元瑾始终保持着一个白昼左右的追踪距离。

两拨人以奇怪的默契,一路向西南。

已近镐京。

傅希言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闲极无聊地问:“诡影组织的大本营在镐京?”

段谦说:“不,只是路过。”

“要进城吗?”

“你要回家看看吗?”

头一回见绑匪顺路让人质回家探亲的,傅希言不免感动:“路过江城吗?”镐京的永丰伯府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起楼,他想起自己在镐京还有个大难不死的朋友,可惜时机不对,不然真想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

段谦说:“走下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幽幽地说:“要绑架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现在的方法很不错,我是说,用合作的模式,请君入瓮。”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段谦苦笑,“我也是根据提示,一步步接近目的地。”

傅希言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的确看到段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发一次消息,应该就是那位深藏暗处的首领。

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你想过知道诡影组织首领身份的秘密后,要做什么吗?”

段谦干脆地说:“没有。”

傅希言震惊。

“为何这么看着我?”段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当初答应你们,是找出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找到后如何处理,是你们的麻烦,不是我的。”

他这么说,傅希言反倒有些安心。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一套对付首领的安排,自己恐怕要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在给自己画大饼了。

两人既然绝对不进城,便没有继续行走官道,而是顺着乡野小路,将镐京城绕了过去。怕裴元瑾找错方向,傅希言又给他啃了个当世独有的“心形饼”。

段谦看他偷偷将东西丢在借宿民居的后门,摇头道:“你不怕家里的小黄狗将它偷走吗?”

正说着,那条在后院巡逻,并对两人虎视眈眈的小黄狗就窜出来,嗅了地上的饼两下,然后一口叼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打跌的段谦:“你是不是对它用控灵术了?”

段谦无辜地摇头。

傅希言还想说什么,就听前面传来惊叫和呼喝声,两人对视一眼,傅希言直接从窗户蹿回厢房,往床上一躺,闭目装死,段谦走到前门,看到几个官兵在里长的带领下,正对收留他们的夫妇进行盘查。

见他过来,夫妇忙道:“这就是借宿的梦公子。”

赶路赶得灰头土面的段谦和农夫农妇比起来,依旧俊逸得闪闪发光,官兵见到他,立刻收敛起随意的态度,流露出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物单独出现在乡村野外,江湖人的可能性远高于公子哥。

段谦从容地掏出两张公验,是一对结伴而行的游学学子。

官兵还特意去厢房看了眼沉睡中的傅希言,段谦解释道:“途中感染风寒,吃了药,还在昏睡着。”说着,拍了下傅希言的腿。

傅希言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官兵这才转身出门。

段谦松了口气,状若不经意地问夫妇:“经常有官兵在这一带搜查吗?”

老妇人收了他的重金,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和善地解释道:“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压低声音,“不是有人行刺……那位嘛,这是在抓刺客呢。”

老百姓不敢言说的人物。

段谦一头雾水,回到房间一说,傅希言结合时事,明白了情况:“据说前不久北周皇帝天坛遇刺,怀疑是万兽城所为。”

段谦联想前因后果:“铜芳玉为铁蓉容报仇?”

对这件事,傅希言始终认为另有隐情,铜芳玉再没脑子,也不可能设计出一场毒蛇行刺这么低概率的行动。看建宏帝大张旗鼓地搜查,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

他说:“或许吧。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他们俩,一个是银菲羽的义子,一个是金芫秀的儿子,虽然和铜芳玉、铁蓉容同出一脉,却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因此对她们的消息与处境并不是太感兴趣。

天不亮,吃过老妇人亲手做的玉米粥,段谦便背着傅希言告辞。

傅希言依旧装出昏昏欲睡的模样,老妇人十分担心,临走前还送了些家里有的草药,段谦看了眼,是金银花和前胡。

谢过老妇人好意,两人重新踏上旅程。

出了村庄,上了土路,傅希言躺在铺了棉花的牛车上,感觉屁股和后背的高低差都快被颠簸平了,正要抱怨两句,就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

段谦赶着牛让道,但马蹄声靠近后,竟然慢慢减速,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

段谦转头看去,路上尘土飞扬,将马和人都淹在一团黄尘中,可那偶尔露出的半片衣衫,与他们之前在农家看到的官兵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站住!”

为首的官兵冲到前头,调转马头,逼停了慢悠悠的牛车。

段谦挥了挥尘土,露出无辜的表情:“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的那人露出狞笑:“你说你们是游学的学子,老子看着不像,都给我下车,老子要好好地搜一搜,莫要放过可疑之人。”

说着,几个官兵就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拉扯他们的行李。

段谦、傅希言:“……”

包袱其实是做做样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像无名小箭、风铃、云丝尉、银票……这些值钱的傅希言都藏在身上。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用驱物术将东西往地上藏一藏,就听“当”的一声,一面令牌从包袱里漏了出来。

一个官兵如获至宝地将东西拿起来,然后脸色一变,猛然抽刀,如临大敌地对着段谦和傅希言两人。

傅希言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块令牌,等看清楚样子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段谦的表情更精彩。

昨天讨论铜芳玉的时候,傅希言还说“没关系”,如今这关系就曝光了。

为首的官兵见状忙道:“慌什么慌什么?”

捡到令牌的官兵颤声道:“万兽城!”

没错,他手里的那块令牌正是当初傅希言赠予段谦的那块“玄武君令”。段谦一直没用手,揣在怀里又嫌重,所以顺手放到了包袱里,万万没想到万兽城刚刚在镐京干了票大的,惹怒了建宏帝,更万万没想到这块令牌居然会在他们被官兵勒索的当口搜了出来。

只能说……天意弄人。

段谦叹了口气,手一引,将令牌吸回手中,揣到怀里,然后拎起傅希言的后领,将人往背上一甩,傅希言被撞得玉米粥都快吐出来了。

几个官兵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抽刀朝人砍去。

段谦从牛车上一跃而起,双脚在刀上轻轻一点,落到了为首那人的旁边,一脚就连人带马的踹了出去,然后在官兵打算逃跑的时候,操控刀子,让他们“挥刀自刎”。

“他们不死,昨晚的夫妇会有大麻烦。”段谦看了傅希言一眼,解释道。

傅希言沉默着。

在段谦动手的刹那,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在前世,火车悖论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一旦代入真实的情境,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做出选择。不是五大于一的问题,也不是改不改线路的问题,而是他更希望哪一方活下来。

比起见钱眼开、欺凌百姓的官兵,他更希望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能好好地活着。

☆、第109章 首领是哪个(上)

段谦这些日子已经将扫除痕迹的习惯印刻到了骨子里, 干脆利落地将人毁尸灭迹,然后赶着老牛,继续前行。

傅希言躺在车上, 有些沉默。当然, 作为人质,这一路行来, 他一直是静默的,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

段谦赶了一会儿路以后, 有些别扭, 甚至愤怒地说:“你怪我不该杀他们?”

傅希言叹了口气:“并不是。”

“你的表现是!”

“真的不是。”傅希言说, “我只是在想, 刚刚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 不伤害性命的。比如把他们几个都打成白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活着, 也失去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更优的解决办法。”

段谦听得目瞪口呆:“我不能理解。”

是的, 傅希言的某些想法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 是古怪而格格不入的,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杀人这种事保持着克制和警醒, 如果过于习惯,甚至依赖,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变得越来越麻木, 甚至被同化为班轻语、乌玄音这样的人, 那未免太可怕了。

*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的《蜀道难》洋洋洒洒两百九十四个字,到傅希言这儿,能记住的只有九个,哦,也不对,因为这九个字,全文重复了三遍,所以是二十七个,四舍五入也是十分之一了。

傅希言进巴蜀时,曾吟诵了这句,已经换马车的段谦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摇头:“官道很平整,并不难走。”

傅希言掀着帘子和他闲聊:“我们是路过,还是目的地就是这里?”

段谦头疼地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你要是给个准信,我就不问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傅希言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过了巴蜀,就是云贵了……诡影组织大本营总不可能在缅甸老挝吧。”他语文不行,地理却还可以。

“缅甸老挝在哪里?”

“就是骠国和掸国。”

段谦显然没有做好的出国的心理准备:“要是在那里,我们就算了。”

傅希言不依:“来都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进入巴蜀以后,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段谦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怂恿自己躺在车厢里,而且,他想起一件事

巴蜀,有华蓥山。

途中休息吃饭的时候,傅希言冷不丁地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华蓥山?”

段谦露出怪异的表情:“去华蓥山做什么?”

傅希言眯着眼睛审视他,突然说:“我要中止计划。”

“真的?”段谦微微提高音量。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说:“太危险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拿我和元瑾俩的命冒险。”

段谦猛然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孤身前往诡影组织大本营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根本没想好怎么对付首领,武王武神这个级别的高手,要杀你我实在太容易了,就怕裴少主还在到处找你的心形饼,我们俩就已经嗝屁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傅希言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正要反口,就见一片金砂扬起,形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网在其中。

“你特么……”

*

人与人之间,真是一点信任也不能有了!

傅希言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从长度宽度,以及箱子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嚎哭声推测,这应该是一口棺材。

活人躺棺材,可比藏身泔水桶要不吉利多了。

他一边努力吞咽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调息真气,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经脉好似被堵住了,像哪里出了交通事故一样,全都凝滞不前。

他身体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就算心脏刺穿,片刻之后,也会痊愈,所以,对方用的应该是外力手段。

他回想起那一片漫天金砂,心中暗骂。

那金砂他初遇裴元瑾时见过一次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曾用它抓唐恭和陆瑞春。后来他问过裴元瑾,知道它名叫金砂天罗网,虽是地阶异宝,却是一次性消耗品,造价极为昂贵,大多数人都当做保命手段或收藏品,很少动用。

段谦用它来抓自己,也算下了血本。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如果不乖乖配合,就暴力胁迫的准备。

这可不是合作应该有的态度。

联想他们此刻前行的方向,韦立命一开始划出诡影组织首领的人选范围,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上次与莫然在南虞皇宫分别,对方曾说过,会来找他,而华蓥山……正是天地鉴所在地。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莫然策划的,段谦手中怎么可能有那个人的亲笔信?信经过裴元瑾测定,是真迹无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傅希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莫然就像漫画里没有脸的黑影一般,笼罩大地,只露出闪着白光的阴险眼眸和弯起嘴角的狡诈笑容。

不,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

如果这两个人联手,那储仙宫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转念一想,裴雄极明明讨厌赵通衢,还让他在储仙宫蹦这么久,真的没有人暗中捣鬼吗?

人在黑暗中,思绪就会格外清晰与发达,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奔腾不休,然后倦极而眠。棺材上虽然有气孔,却很小,每当他心情起伏,呼吸急促,内里的氧气便有些不够用,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某个时刻昏昏沉沉地醒来。

段谦开棺过几次,喂点牛乳、稀粥,傅希言每次喝归喝,吃完以后再破口大骂。倒不是希望唤醒对方的良知,纯粹是发泄旅途无聊,想了诸多讽刺,可惜往往还没有完成,就掩埋在大馒头柔软的躯体里。

值得庆幸的是,馒头一直在换新。

最近一次开棺,段谦给他喂了一口肉包子。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厕所了。”

段谦说:“对入道期武者而言,忍住并非难事。”

傅希言愤怒:“老子还没辟谷!”

这种情绪段谦都已经看习惯了,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们就快到地方了。”

傅希言心下一沉。

在棺材板合拢之前,段谦俯下身,凑在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不会害你,小师弟。”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不但没有安下傅希言的心,反而叫他更加紧张了。

他和段谦在何等情形下才有这师兄弟名分?

自然是傀儡道门下。他们虽然一个是银菲羽义子,一个是金芫秀亲子,但师祖是同一个莫然。

这样一想,段谦反水也不足为奇了。或许莫然早就知道他和银菲羽的关系,之前没有挑破,是因为银菲羽还活着,如今人死了,他无依无靠,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

以莫然“剧抛”般的演技,他若真心骗人,大概没几个能逃过去。他对段谦的智商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躺棺材这些天,他天天盼着裴元瑾快点追上来,如今却不这么想了。既然要接下来要面对的人是莫然,那自己独自前去,也许更好一些。

在他看到母亲留书以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在他预期中,相逢应该来得更晚,自己应当更强,起码到武王境,这样,他们会面的时候,自己才更有底气。

不过莫然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做好准备。这么一想,他被恐惧占满的心绪里,不免又产生了几分不和谐的轻蔑。

强大如莫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居然抢在自己茁壮成长之前,就想把自己掐灭在幼苗时期。

极端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哼起了歌。

塞了几日的馒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撑大了,哼出来的歌声也粗犷许多,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啊呸呸呸!

*

进入华蓥山后,他就感觉棺材脱离了轮子,被人抬了起来。抬棺者脚步很稳,速度很快,只是不太注意棺中人感受,他躺在里面,像是个没有固定的球,前后左右来回撞击,好几次都觉得吃下去的肉包子就要原路返回了,塞在喉咙里的馒头就像瓶塞一样,把它堵了回去。

时间一久,他不得不暂时放过满心的担忧,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糟糕的交通环境,让他身心俱疲,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与压力,自己必须养精蓄锐。

尽管经脉被封锁,但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远比普通人要来得精深,比如现在,不过须臾工夫,他就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抛到了脑后。

他途中短暂的醒来过一次,发现棺材还在动,就又睡了过去,等棺材完全静止下来,他立刻解除了睡意,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

外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声响。

鸟儿在叫,溪水在流,还有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是段谦,也不像是莫然莫然神出鬼没,悄然无声,并没有这么朴素的步伐。

正想着,棺材板被缓缓推开,一只苍老的手伸进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按了几下。然后他就感觉一股冰凉的寒流从极大穴位退了出去,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手很快缩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轻笑着说:“这么多天了,还没躺够吗?”

傅希言抬起手,先将馒头从喉咙里拔了出来,然后一脚蹬掉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跳了出来。

脚下是某个山顶。眺望前方,霞云缭绕,气象万千,身后坐落着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小溪绕着篱笆从脚边淌过,两旁桫椤、银杉挺拔俊逸,遮天蔽日,形成大片密林,好似是谁的隐居之所。

莫然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搓了搓皮肤上那湿漉漉的寒水,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把自己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白须白发老头。

那老头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傅希言见他始终不说话,忍不住说:“你是莫然的老年态?”

老头微愕,苦笑着摇头:“我是师一鸣。”

……

傅希言惊恐万状!

说实话,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精神上是会出问题的,为了避免自己罹患焦躁抑郁等精神病,他只要醒过来,就会想东想西,让自己尽量忽略所处的状况。

尽管他最后得出了诡影组织首领是莫然这个结论,可在推理过程中,不是没有其他人选,秦岭老祖,天地鉴首徒,班轻语,乌玄音,甚至北周皇帝,有一个算一个,他都盘过一遍了,唯独没想过天地鉴主和储仙宫主。

说他是理想主义也好,天真单纯也罢,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已经够广袤无垠的了,对唯二的正道之光,他还是保有最基本的敬意和信任。

可眼下是怎么回事?

他这次塌的可不是房,是三观啊!

傅希言颤声问:“是您让段谦把我带过来的?”

师一鸣点头:“是我。”

傅希言说:“段谦说带我揭秘谁是诡影组织首领……是骗我的?”

师一鸣尴尬地捋着胡须,叹了口气。

这口气把傅希言的心都叹凉了。

不是吧……不是他想得那样吧?!这,别说信任,他现在连信念都快丧失了。

师一鸣说:“我煮了茶,我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谈。”见傅希言满脸抗拒,又道,“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

他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但傅希言脚下生根,半天没动。

师一鸣双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是莫然。”

傅希言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飞鸟落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跟在他后面,踏入了那道篱笆之内。

不是他突然之间把生死抛到了脑后,而是,天地鉴主的邀请,他就算拒绝了,大概也改变不了自己今天要走进这件茅屋的结局。

他踩着青石板,上面居然长满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说明这条路并不常用,可茅屋外面又放着水缸、扫帚、蓑衣、铁锹、铁钳子等物品,不像是个临时住所。难道住在里面的人不经常出门吗?

傅希言缓缓走到茅屋门口。

里面是个大通间,一道屏风正对着门,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两个人。

他犹豫了夏,伸手敲了敲门。

师一鸣道:“老夫不已经请你进来了吗?”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房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茶香,他绕过屏风,就见到茶几边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师一鸣,还有一个身着紫色锦袍,头顶冠玉,即便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感到身姿挺拔,身材高挑。

傅希言还没走到他的面前,那人已经起身,转过来,朝着他恭敬行礼:“储仙宫电部总管景罗拜见少夫人。”

奇异的,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任何联络暗号,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下意识地信了,但他还是多心问了一句:“可有证明?”

景罗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

印章通体发黑,但仔细看,却能看到其中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这便是景罗的随身武器,也是他器道化身的本体天阶灵器,万佛印。

段谦送来的那封信之所以受到裴元瑾的认可,是上面有这枚印章印下的印鉴。

傅希言拿在手里,明显能感觉到它传来的力量,不似赤龙王那般刚猛霸道,却有种无远弗届的浩瀚。

他连忙将万佛印还给他,顺便将人扶了起来。

景罗直起身,傅希言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白面无须,眼神清润,没有裴雄极那么年轻,却也不似师一鸣那么苍老,勉强要划定个年龄范围,大概算中年。

“少夫人请坐。”景罗亲手放下蒲团。

傅希言苦笑道:“坐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景罗微笑颔首,已经做好了解答疑惑的准备。

“那个……茅房在哪?”

*

从树林里出来,傅希言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段谦这个狗东西,居然真的憋了他这么多天,他虽然是入道期的武者,可被禁了武功啊!

他嘴里骂骂咧咧,心情却轻松了许多。尽管师一鸣和景罗的出现令他大感意外,可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唯二正道之光的光辉与人性。

或许……段谦并没有骗他,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重新回到茅草屋,师一鸣已经斟好了茶。这茶颇具古风,八角桂皮、红枣蜜饯,一碗茶吃得傅希言整个胃都熨帖了。

师一鸣又端来一盘茶点,他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末子都没有放过。

景罗见状,不由看了师一鸣一眼,目光依旧温和,却隐含一丝责备。

师一鸣也不解释,苦笑道:“是我之过。若非我当初一念之差,也就不会为武林,为天下,埋下诡影这个祸害。”

傅希言看了眼景罗,见他没说话,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您真的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师一鸣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景罗为他解围:“这些年,鉴主一直闭关,诡影由宋旗云掌管。诡影组织近些年的恶行,都是宋旗云一手主持。”

傅希言小声说:“包括混阳丹被盗?”

景罗说:“自然包括。他想扶持唐恭的女儿坐上储仙宫少夫人的宝座,间接渗透储仙宫。但他小觑了混阳丹的威力。”

傅希言恍然。

天下这么多人,唐恭和柳木庄并不算起眼,唐宝云实力也很一般,为何诡影组织偷了这么重要的混阳丹居然会给他们。现在回过头来想,应该是因为唐恭和唐宝云都很方便操控。

师一鸣羞愧道:“傅小友,此事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说起来,没有诡影组织,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缘分。

如果没有吃混阳丹,自己也不会有机会和储仙宫的少主朝夕相对,更不可能日久生情,两情相悦,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也许此时此刻,裴元瑾早已娇妻美人在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愤怒起来。

尤其这娇妻美人中,还有班轻语那厮!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责怪师一鸣好,还是感激师一鸣好。

他只好干巴巴地问:“您为何要建立诡影组织?”

这个组织从名字到宗旨,都不像正经门派。

师一鸣不住长吁短叹。

“十五年前,我那孽徒曾经上门哭诉,天地鉴上下都奉莫然为主,江湖传言,说天地鉴如今是邪魔当道。他说想要建立一支奇兵,用来遏制莫然,我允了,还将身边侍奉的两名小童给了他。本以为他们三人齐心协力,能够为天地鉴带来一线生机,万万没想到……”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从‘万万没想到’变成‘终于知道了’的?”

师一鸣被噎住,下意识地看向景罗。

景罗说:“我说了之后。”

师一鸣说:“我已二十年未下巴山一步。”

傅希言看向景罗的眼睛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景总管是如何知道鉴主就是诡影组织的……精神领袖?”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贴切圆满的说法。

景罗说:“诡影组织崛起之初,我便已经派人调查过,一直知道它的来历。宋旗云刚开始也的确做了一些好事。”

但诡影组织堕落之后,他也没有多管。

一来是储仙宫主和长老闭关,赵通衢作妖,内部自顾不暇,二来储仙宫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傀儡道和那些榜上有名的歪门邪道。和宋旗云翻脸,可能会造成天地鉴和储仙宫的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傅希言说:“那这次来是……”

景罗说:“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混阳丹失窃,有诡影组织的参与;其二,在新城局中,诡影首领出了手。”

这两件事都说明宋旗云已经完完全全站到了储仙宫的对立面,其危害已经不下于莫然,他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容忍他继续作恶。

他刚说完,傅希言就看到师一鸣的脸色完全黯淡了下去,花白的胡须都盖不住脸上的苍白。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看着后辈误入歧途,为非作歹,心痛却无可奈何。

傅希言有点心疼他。天地鉴主一世英名,可看看他的后人徒弟,宋旗云、唐恭;女婿,莫然……这辈子能后继无人就是三生有幸。

但他更心疼的,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可那些根本没有入江湖的人,对江湖敬而远之的人,为何也要淹死在这片海里?

……不会教孩子,能不能就别收!

或许是他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师一鸣脸色越发灰暗。他沉默了下,对景罗道:“我想与傅小友单独说两句话。”

☆、第110章 首领是哪个(中)

景罗闻言, 毫不犹豫地走了,甚至为了让两人能够畅所欲言,他一路下到半山腰, 一个绝对不能偷听的距离。

茅草屋里气氛渐凝。

师一鸣为傅希言重新续茶, 傅希言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未入江湖之前,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于他,就如前世的巨星, 风闻事迹,遥不可及,可如今, 他们一个成为自己的岳父, 一个就坐在他面前与自己关门面谈。

回望近一年的时光, 人生天翻地覆,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此,即便眼前坐着几乎是天下人心目中公认的武道第一, 傅希言内心奇异的,竟十分平静。

师一鸣说:“你可知我为何开创天地鉴?”

傅希言心想:这里没有百度百科写企业简介,也没有你的创业采访, 这我哪知道。他胡乱猜测:“为了天地公平正义?”

师一鸣摇头:“因为我有至宝天地鉴。”

傅希言低头喝茶, 然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世人都以为天地鉴是一件宝物, 却不知道他可以一分为二,一为天鉴, 一为地鉴。”师一鸣说到此处, 略微一顿, 就改变了话题, “景罗来找我,告知我很多事,包括你和元瑾怒闯南虞皇宫的事。他描述得很详细,你说的那句‘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让我很羞愧。”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过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很羞愧。”

傅希言抬头看着他脸颊上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底的哀伤,认为他不堪为人师的怨怼竟平息了几分。

果然是,人无完人。

“我为了研究天地鉴,忽略太多,也错过太多,终究是我负了天地,天地也弃了我。”

师一鸣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犹如暴风雨过后,天地获得新生,遭遇肆虐的万物再度的焕发生机,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晕,那双习惯性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在这样艰涩的议题里,傅希言只能当个聆听者,沉默着。

师一鸣并不介意唱独角戏,不疾不徐地说:“你闯南虞皇宫那日,曾被桃山弟打伤,却在下一刻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瞬间平复如故,是天地鉴的特性,地鉴在你那里。”

傅希言嘴巴微张,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师一鸣提到天地鉴这件至宝有两件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听他说出来,有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确认感。

他舒出口气:“母亲怀孕时,我身中饕餮蛊,本该魂魄被吞噬,成为植……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说她看到了一道光投入肚子,然后肚子里的灵魂就稳住了,饕餮蛊没有再出来作乱。她虽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可她当时身在华蓥山天池附近……”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母亲在信中再三强调,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因此连裴元瑾都不知道,或以为他瞬间恢复的能力来自于饕餮蛊。如今看来,他母亲应该当时就猜到了这道光的来历。

天地鉴,人间至宝,不在天地玄黄之列,师一鸣只靠它就建起与储仙宫相抗衡的白道大势力,可见威力。

师一鸣说:“地鉴,是我留给女儿的礼物。”

傅希言缓缓红了脸,尴尬地说:“我会想办法取出来。”

师一鸣微微笑了笑,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却摇了摇头:“天地鉴乃天地至宝,它本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鉴的一个选择,你是地鉴的一个选择,我们至多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况且,我研究天鉴多年,未得结果,也许你是更合适的人。”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师一鸣的说法,地鉴在他体内不是一日两日,除了随身带着个没有冷却的“蔡文姬”之外,并无其他感受。

师一鸣看出他心中疑惑,缓缓起身,走到傅希言旁边,蹲下道:“你说你体内有蛊,让我看看。”

傅希言立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无城府,没有防备,而是在天地鉴主这样的强者面前,再多的怀疑戒备都是多余的。

师一鸣右手贴着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蛊得了狂犬病似的,开始疯狂窜动,这还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动态。

真气从真元中汹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经脉流转,那种充盈澎湃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开始冲击入道中期。

但师一鸣眉头皱得很紧,像要夹死蚊子,半晌才松开手道:“地鉴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随即觉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蛊,自然是无所不吃无所不吞的,但地鉴还能发挥作用,就说明它压根没消化。

师一鸣说:“如果取出地鉴,饕餮蛊就会侵蚀你的灵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声补充:“我就会一直胖下去。”

师一鸣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地鉴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伤口,那是它身为天地至宝,自带仙气的缘故。天鉴地鉴的真正作用,是传播。”

“传播?”

“天鉴是一本功法。可惜,我打不开地鉴,所以并不知道地鉴是什么。”师一鸣叹气道,“但地鉴选择了你,你一定能打开它。可惜你当时受饕餮蛊要挟,它为了救你,所以这些年一直滞留在真元中,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傅希言听到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挠肝。天地鉴身为天地至宝,它自带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真经了吧。虽然饕餮蛊自带“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别人真气,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炼来得踏实,且不说,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一鸣,似乎在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师一鸣问:“饕餮蛊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犹豫了下,说:“莫然。”

师一鸣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亲能够遇到地鉴,就说明她去过华蓥山一带,那下蛊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蛊的办法有很多。”师一鸣道,“一种,是让蛊主自己取出来。”

傅希言摇头。让莫然帮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果蛊道修为比蛊主更高,可以强行取出。”

傅希言:“……”这条路他娘走过,没走通。

师一鸣说:“两种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傅希言:“……”

说好的去蛊办法有很多呢?这么快就最后一条了,那加起来不就才三条?三很大吗……四条三都不敢这么说。

内心悄悄地吐槽缓解紧张,傅希言耳朵还是认真地竖起来。

师一鸣说:“杀蛊。”

傅希言眉头一跳:“怎么杀?”

“你有地鉴,可以保身体不死,所以,直接剖开真元……”师一鸣说着说着,就发现傅希言脸色越来越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不由收了声。

傅希言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这事儿要是直接动手,也就两眼一黑,咬咬牙过去了,可用言语描述出来,加上想象,真的很吓人。地鉴就算能保我不死,但不能保我不痛啊。”

师一鸣说:“可以用麻沸散。”

一听有麻药,傅希言立马精神了:“有吗?”

“有。”

傅希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不就是个剖腹产手术吗?那么多人可以,没道理他不可以!

他突然积极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师一鸣说:“再等等。”

“等什么?”

师一鸣站起身,双手拢在袖子里,温和地说:“杀死饕餮蛊的那一刻,莫然会收到消息的。”

他讲得这么自然恳切,丝毫不知道刚才这句话对傅希言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傅希言的心中,莫然入赘天地鉴,必然是示弱的一方,天地鉴主是被欺罔视听,才会同意这门婚事。可刚刚这句话,将两者关系颠倒了过来。天地鉴主竟然忌惮莫然?

是莫然入赘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联想他同意宋旗云建立诡影组织,似乎也不无可能。

他偷瞄的动作实在明显,师一鸣也无法无视:“你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您为何同意莫然和令嫒的婚事?”

这句话实在问得突兀,他已然做好师一鸣勃然大怒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背着手往外走,路过屏风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傅希言放下茶杯,小碎步跟上去。

师一鸣踏在青石板上,低头看了看石板上的青苔:“为了参悟天鉴功法,我在这座茅草屋待了足足二十年,除了服侍的小童外,很少见人,等我渐渐无需进食,就让旗云将小童带走了。”

傅希言大惊,无需进食,那不就是辟谷?

师一鸣走出篱笆,顺着小道,走到山边,看着下方缭绕的云雾,以及被层层云雾遮挡的山水景色,怅然道:“落英带着莫然上山时,我的真元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我若拒绝,山上将无一活口。”

直至今日,他依旧记得莫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纯然的冰冷,冰冷至少是一种温度,可莫然完全没有,又或者说,完全捉摸不透。他平静平淡却又犀利地盯着自己,仿佛将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透彻,让他数十年没有波动的心湖,终究为他惊起了一丝波澜。

傅希言闻言大惊失色。江湖人都以为莫然是为了获得天地鉴庇护,才入赘的,可按照师一鸣的说法,莫然根本就是冲破了重重封锁,偷了家啊!

见过母亲留下的书信后,他虽然默认莫然是当世最危险的人,没有之一,却还是认为他并非无所不能。至少,还有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在。他们一个将他逼得狼狈逃窜,一个给他撑起了一顶保护伞,都是更强大的存在,然而师一鸣亲口推翻了他的认知。

“不要怪落英。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师一鸣接下来又丢下了个重磅炸|弹,“才让她被炼制成王傀。”

傅希言心脏猛然一颤,回过神来,发现头皮仍在发麻。

他收到傀儡术三部曲之后,就通读过一遍,《傀儡术大成》中记载了王傀。那是最高级的傀儡,不但能保有傀儡的理智思考,还能使对方的武功提升两到三个境界!

他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要知道亲情这种东西是世间最难衡量的感情,有人大义灭亲,也有人至死无悔,师一鸣会作何选择?

又或者,莫然入主天地鉴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师一鸣似乎并未发现傅希言的暗暗警惕:“当日,我与莫然达成协议。他承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再使用傀儡术。”

傅希言想起西湖边,街道上翩翩起舞的两个小纸人,以及互相撕裂对方脑袋的结局,刚刚恢复的头皮忍不住又麻了。他忍不住告状:“他用傀儡术了,没有信守承诺。”

师一鸣说:“傀儡道宗屹立江湖,并不只靠傀儡术。我与他的协议,最重要的还是前面一句。”

这是在为莫然辩驳?

傅希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师一鸣单独留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地鉴,自己明明答应还给他,他又拒绝。

……

难道是为了莫然?

莫然最叫人惧怕的,是他的心计心性加计谋。

傅希言暗道:该不会天地鉴主都被洗脑了吧?

但男神把自己单独留下,应该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傅希言犹豫不决,便道:“莫然心机深不可测,又擅长演戏,不可轻信。”回顾以往,全天下都在喊莫然大魔头,可与对方相处至今,自己并未发现对方任何污点。

杀铁蓉容?

往大了说是为民除害,往小了说也是清理门户。

数度救自己?

那算好人好事。

用小纸人恐吓?

只是恶作剧。

协助南虞皇宫防守?

可那次他放自己和裴元瑾离开了。

而新城局从头到尾,他并未露面。

……

若非他母亲留下了书信,又有菲菲姨证明,他很可能会被对方表现迷惑。而那时候,一定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

师一鸣苦笑:“我还曾奢望,他若能改邪归正,安分守己,便是将华蓥山给了对方又如何。不过是一块地罢了。”

何止一块地,还有一个女儿!

可傅希言知道,师落英既然被炼制成了王傀,就没有变回来的可能。莫然活着,她才能活,莫然死了,她也要跟着死。

而且比起一般没有神智的傀儡,她还是有生活质量的。

如果他是一位父亲……

傅希言没有孩子,就随手带入了傅辅做这道选择题,然后发现,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妥协至少亲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傅希言说:“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没有安分守己?”

师一鸣说:“新城出事前,他和旗云都出现在南虞皇宫。”

傅希言第一反应是,就算他出现在南虞皇宫也不能作为他参与了新城局的证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又不是开堂审案,要什么切实证据,莫然出现在南虞皇宫,已经证明了他的立场,这便够了。

而且,当初北周内乱,他和宋旗云又那么巧合地双双出现在镐京……

以他的视角看不懂他们与两位皇帝进行了什么交易合作,或是在背后推动了什么局势,可就凭傀儡道宗和诡影首领这两个身份,凑在一起能干人事就有鬼了!

傅希言说:“那您有什么打算?”

师一鸣叹气道:“拖了这么多年,总要有个结局。”

*

华蓥山。

若不知情,这座与府君山齐名的武道宝地,其实与普通高山无异,一样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当一年最炎热的时节过去,清风带来初秋的凉意。道旁姹紫千红的百日菊在风中摇曳,无声地吟唱着盛放的尾声。

与储仙宫密布府君山的岗哨不同,华蓥山是敞开的,附近老百姓随时可以上山拾柴、摘果子,这是师一鸣当初定下的规矩,他住在这里,只是住在这里,不会因为今日来者不善,将人拒之门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就出门相迎。莫然入主后,也没有做出改动,它依旧是一座山峰,你来任你来,你走任你走。

这边是天地鉴与储仙宫最大的不同,傅希言对天地鉴不了解,因此会责怪师一鸣在师长一职上的失职,可了解他的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意外。

储仙宫主持正义,一向主动。傀儡道残害无辜,他们就召集白道讨伐。灵教屠戮百姓,他们就倾巢出动,阻止惨剧。

天地鉴则不然。

师一鸣更多意义上,扮演着武林仲裁者的角色。江湖人遇到难以决断的纠纷,就会上华蓥山请师一鸣主持公道;若是遭遇冤屈,也会向华蓥山求助。

认真说来,天地鉴真正门人只有四个半: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唐恭,半个莫然师一鸣从未承认,但江湖默认。其余的,都是自带干粮的门客,接一些天地鉴发布的任务,以此换取天地鉴主在武学上的指点。

师一鸣常年隐居巴山,莫然接管天地鉴,将交易扩展到各种灵宝、灵器、武学功法上,就此挽留了不少旧门客,吸引了不少新门客,使华蓥山并未比之前寥落。

同样的山,同样的热闹,却已非当初的天地鉴。

裴元瑾将随行诸人留在山下,独自登峰。

他并未施展轻功,而是顺着百姓常走的山路,一步步往上走,可途中,他遇到武者越来越多,那些人有的从山上下来,有的从林间冒出来,见到他之后,微微行了个礼,便默不吭声地跟在了后面。

裴元瑾的脸或许不是举世皆知,可他头上的赤龙王,无人不晓。

等他登上天池时,身后密密麻麻跟着二三十号人。他们虽然不像储仙宫人那般训练有素,却也保持着安静,远远地看着他走到一间独立小木屋前。

天池边有两座建筑。

一座是莫然十几年前新建的庄园,占地不大,却极尽奢华,光是镶嵌的玉石,加起来就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小木屋则是师一鸣当年的住所,他去了巴山后,便只有师落英一个人住在这里。

木屋旁边挂了一块小牌子,写着“师宅”的字样。

天地鉴门客皆知,尽管莫然与师落英是夫妻,但十几年来,都是分开居住。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景,连最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只能说是陌生的陌生人。

裴元瑾敲了敲门,须臾,里面传来轻柔的女声:“请问裴公子所为何来?”天地鉴这么多门客都知道储仙宫少主登山,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找人。”

“找谁?”

“我的夫人。”

里面静默了一会儿,便有人打开了木门,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依旧维持着少女打扮的布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她个子不高,身量极瘦,仿佛风吹就会倒,只有一双眼睛很明亮。她看着一个人时,总会让对方产生自己在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错觉。

裴元瑾行礼:“师姑娘。”

师落英还礼:“裴公子。”

师一鸣和裴雄极其实差了二十岁左右,但两人一向平辈论交,裴元瑾和师落英作为他们的子女,这样称呼倒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没把莫然放在眼里。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语气却很随意。

师落英说:“没想到裴公子已经成亲了,未曾道贺,实在失礼。”

裴元瑾说:“还未成亲,到时候请姑娘来喝喜酒。”

“好。”师落英点点头,“她来上山了吗?需要我帮你找找吗?”

裴元瑾扫了眼身后站着的人,点头道:“有劳。”

师落英说:“我不便留你,你明日再来。”

裴元瑾便二话不说下山了。

他没有告诉师落英自己的夫人是谁,师落英也没有问,他和傅希言的事情本就不是秘密,天地鉴这么多门客,自然有人知道。

☆、第111章 首领是哪个(下)

夕阳是公平的。

那些夕阳晚照美景, 之所以美,主要取决于当地景色的衬托。李商隐写了巴山夜雨, 许多人便为了一场夜雨慕名而来。可傅希言一向不喜欢山间夜景, 前世今生都是一样。就算用灯光支撑,可那山体依旧是黑暗的,可怖的, 哪有阳光底下清秀干净?

就如此刻,明亮的巴山裹着金色霞帔,美丽婉约, 充满生机。

他喜欢光明,厌恶黑暗,可身边的老人家一心一意要将他塞回棺材里去。傅希言婉拒:“我这个年纪, 睡棺材还是太早了。”

师一鸣说:“我千方百计把你骗到山上,当然不只为了与你交心。”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你果然用了“骗”这个字!

师一鸣说:“你被绑架, 失踪,元瑾才会着急,才会带人冲上华蓥山。”他与裴雄极是多年笔友,视对方后人如子侄,提起裴元瑾时,语气里透着一股亲切。

可傅希言听得跳起来:“你们想挑拨裴元瑾和莫然?”

师一鸣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好似自己说错一个字, 就要与自己拼命, 不由失笑道:“放心,我并不是要他单独面对莫然。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 就算要拼命, 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傅希言气息稍缓:“那你让他冲上华蓥山是……”

师一鸣说:“为了让莫然回来。”

傅希言脑海自发地响起BGM: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他晃晃脑袋,将不合时宜地隐约晃了出去,小声问:“那和我躺棺材有什么关系?”

师一鸣说:“送你去一个地方。”

傅希言咕哝:“躺在棺材里送去一个地方……我那儿管这叫出殡。”

*

结束夕阳盛景之后,巴山还是很给面子地下起了绵绵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或许是李商隐的诗太符合傅希言此时的心境,前两句竟让他在棺材内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趟华蓥山之旅要持续多久,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裴元瑾。

幽幽叹了口气,他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悦耳的笛声。

笛声穿过层层雨幕,透过厚厚棺材,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耳畔,奇异地平息了他的焦躁。棺材外面,段谦小声解释:“是景总管在吹笛子。”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隔着棺材板骂道:“你这孙子还在呢?!”

*

这一夜的雨,不仅在巴山下着,也在华蓥山下着。天地鉴的门客们就在这绵密的细雨中忙碌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给师落英送来消息。

“罗市。”

她缓缓重复地名。

门客说:“有八个高手抬着一口黑棺材去了罗市,他们中途休息时,曾把棺材放在地上,从泥土下陷的深度来看,里面应该装着人。”

他原以为师落英还要揪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已经想好了一概细节,然而师落英转换了话题:“大师兄在何处?”

门客迟疑道:“下山有半年之久了。”

师落英目光暗淡下来。

那场婚事之后,华蓥山的总人数看似没有少,可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

又有一个门客匆匆过来:“裴少主又上山了。”

师落英并不意外。裴元瑾直来直去的脾气天下皆知。对方说明日再来,没有在山上守到子时,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继两个门客后,其他门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在罗市附近看到了一口黑棺材,上山途中遇到裴元瑾。

师落英每一条都听得很仔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

裴元瑾来到小木屋,派出去的门客都已经回来。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依旧神采奕奕,面对裴元瑾的时候,握着武器的手,依旧充满力量。

倒是师落英,一夜未睡,显然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本就有些枯燥的头发看着更蓬松了,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笑容仍然亲切。

“你要找的人可能在罗市。”

裴元瑾从雨中行来,身上却点滴未湿,那雨水落到他的上方,就自动蒸发了,仿佛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连雨水也不能浇灭。

“那是什么地方?”

师落英说:“一个因为水运而兴旺起来的小集市。”

裴元瑾面色陡然一变:“带我去。”

见识过江南发达的水系网络,他深知,水路追踪比陆路更难,尤其在对方的地头上。

*

笼罩着华蓥山的雨直到中午才收,雨水会冲淡痕迹,可昨夜持续到今天的这一场太细太小,似乎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段谦不知是不是累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清除痕迹,就那样带着棺材进入了一间民居。没多久,民居后门缓缓抬出一顶轿子。

前后各两人,摇摇晃晃地朝江边行去。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摇得想吐,忍不住敲了敲轿子。

段谦立刻凑过来:“小声点,别忘了你嘴里还有馒头。”

傅希言低头看着手上的馒头,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段谦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说我就喊救命。”

“……”

傅希言威胁道:“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段谦咬牙:“你就不能死得再久一点。”

傅希言开始清嗓子,为接下来的呐喊做准备,段谦头大了,小声说:“我们去诡影组织总部。”

傅希言疑惑:“就我们?”

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就在昨天,师老爷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敢情这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他和自己?!

段谦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涩,还在那里不耐烦:“放心,都安排好了。”

傅希言敲敲轿子。

段谦说:“又怎么了?”

傅希言说:“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段谦也恼了。早知道就不该让鉴主疏通他的经脉:“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说我们为什么要去诡影组织的总部!”

段谦沉默了会儿:“难道鉴主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

傅希言想,怎么没说,说得可多了,可能就是太多了,所以把该说的都给漏了。他说:“问你你就说。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我还得考虑要不要连你一起打。”

段谦怕他作妖,正准备捡正要的说几句,可他们脚程太快,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巷口,人声鼎沸渐闻。

段谦只好说:“一会儿再说。”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愤愤地将馒头塞进嘴巴里。

轿子从巷子出来,很快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去。没有人对这顶普通的轿子存有太多的好奇心,实在是,在罗市,这种轿子很常见。

罗市形成之初,并没有做过严格的规划,唯一的主干道只用来拉货已是拥挤不堪,若是再加上交通出行,怕是要与傅希言记忆中的北京上海出行高峰期有的一拼。所以,来往客商,妓院姑娘,本地富户都很青睐于坐轿子。

轿子走到码头停下,段谦掀起轿帘进来,冲着傅希言微微一笑:“忍忍。”然后一个麻袋当头套下。

傅希言:“……”

套麻袋的最大意义不就是不让人看到是谁下的手吗?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真当老子不会发脾气……呕!你先把我脑袋正过来,要脑充血了,这是干什么,干嘛把我脑袋按我肚子上,你松手,再不松手我要发脾气了!

段谦努力按着他的脑袋,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你下去点,再下去点,不然箱子装不下。”

傅希言摘下馒头:“你特么要把我沉江,还要我配合你?”

“你给我下去!”段谦身体扑上去一压,馒头直接凑进傅希言嘴巴。轿夫趁机将木箱盖子盖上,上锁,才松了口气说,“快抬走。”

箱子被抬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渔船上,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原路返回,另外两个跟上了船。

渔船缓缓离岸,沿着江水,向北行驶了一段路,然后在对面靠岸。

傅希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球,腰酸背痛腿抽筋都不足以形容身上的不舒服,要不是他想着“大局为重”,真恨不能像古早电视剧那样,“哇”的一声从箱子里跳出来,大喊老子不干了。

上岸之后,轿夫继续抬箱子。

箱子实在逼仄,头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把馒头从嘴巴里取出来,只能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箱子似乎在爬坡,然后又平稳了,然后又爬了一段路。

渐渐的,抬箱子的人速度放慢了,他听到了寺庙里和尚敲半钟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箱子的人似乎在往下走,这段路很短,没多久,箱子就被放在了地上,他听到段谦说:“首领回来了吗?”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说:“还未。这就是储仙宫未来的少夫人吗?”

“是他。”

“你不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听到这里,差点喜极而泣,却听段谦说:“稍等。等我走了你再放人。”

“为何?”

“我有种预感,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我。”

傅希言听到这里,暗道:这不是预感,这是预言。

那人说:“只是被打一顿,应是无妨的吧。”说着,直接打开了箱子。

傅希言抬头的那一刻,突然就感受到了孙悟空被如来佛用五指山压了五百年的委屈,以及唐僧释放自己时内心的感激与喜悦。

别说送唐僧去印度,就算去欧洲,去美洲,那也力挺到底啊。

段谦在箱子打开的一瞬间,已经躲到了角落里,站在傅希言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清秀青年。青年说:“我是朝云,原本是师鉴主的侍童,如今是诡影组织的总管。”

傅希言朝他点点头,然后从箱子里走出来,一步步朝段谦走去。

段谦说:“听我解释。”

傅希言将嘴里的馒头拿出来,丢到他脸上,然后冲过去,按着他的头,将他裹成一只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适可而止!”段谦瘫在地上。

傅希言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才冷哼一声,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段谦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衫。

朝云自觉地接过话:“十五年前,鉴主让我和旭日陪宋师兄下山建立诡影组织。因为鉴主闭关的时候,都是我和旭日帮忙处理来往书信以及计算门客报酬,故而很快就招揽了一批成员。”

经过他的解释,傅希言大致可以将他的工种理解为联络员。

朝云说:“起先还是很好的,直到有一天,宋师兄提了旭日的尸体回来。我才知道,原来旭日不甘心一辈子不能练武,所以投靠了莫然,心甘情愿成为对方的傀儡,出卖了诡影。宋师兄虽然杀了他,但我们的秘密也已经被莫然掌握了。因为创建初期,宋师兄为了

积累财富,招揽人手,做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莫然以此威胁,所以我们不得不妥协,表面保持相安无事。”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诡影组织这些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是莫然指使的?”

朝云说:“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宋师兄做的主。他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是不积攒资本,就没有办法和莫然抗衡,更没有办法把师师姐从莫然的手中解救出来。”

傅希言问:“你相信了?”

朝云茫然地回望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不相信?

傅希言沉默。

朝云和旭日两人的经历很简单,都是师一鸣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在天地鉴长大,偏生又没有习武的天分。从师一鸣的生活日常以及两个徒弟长歪的现状可以推测,不能习武的孩子,大概也得不到太多关注,更不要说思想教育,在观念上便会盲目顺从亲近的人。

傅希言问:“你一直没有联系过鉴主?”也许,他早点告诉师一鸣,诡影组织也不会在宋旗云手里维持这么多年。

朝云说:“鉴主闭关,不可随意打扰。”

虽然不做侍童很多年,但很多观念根深蒂固,改变不了。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人与人的想法天差地别,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大概是异想天开,反之亦然。

只能说,若天底下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声音,世界大概会平静,却也会无声而沉默。

段谦干咳一声,打破沉寂:“趁着宋大先生还没回来,我们赶紧说接下来的事。”

朝云呆呆地点头:“但是三个月前,鉴主让景总管带了一封信给我,要我在诡影组织里找一个信不过的人。”

傅希言看向段谦。

朝云说:“我提交了三个名单。”

他注意到傅希言的目光,解释道:“段谦手下的韦立命叛出组织去了储仙宫,宋师兄认为他也形迹可疑,所以送去南虞观察。偏偏段谦在南虞时期,行踪诡异,神出鬼没,宋师兄已打算下令将他除去……自然是信不过的。”

傅希言看着段谦:“景总管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段谦潇洒地摆弄自己的袖子:“我虽然不是宋旗云的对手,但他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傅希言毫不怀疑。能够躲避万兽城这么多年的追杀,段谦在逃亡这件事上,必然造诣非凡。

他问:“后来呢?”

朝云说:“后来,鉴主就让我将段谦调回总部,还让我伪造了一封莫然的请托函。”

傅希言心中一动。

段谦说:“这次把你从储仙宫带到天地鉴,我们就是假借了莫然的请托。”

傅希言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遍,恍然大悟!

“所以,在宋旗云看来,只会以为莫然贸然发布请托,要诡影组织绑架我。朝云把这份请托交到段谦手中……当然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宋旗云本来就要杀他,像这种得罪储仙宫,在虎口里拔牙的冒险,由一个将死之人做是再合适不过的。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而成功了,他当然会赶回来,看一看莫然要做什么。”

段谦得意地点点头:“而莫然却会以为是宋旗云鲁莽行事,暴露了诡影组织总部所在,还将麻烦带上了华蓥山。他一向视天地鉴为自己的传统地盘,势力大本营,遇到这种事,必然会赶回来的。”

傅希言想起师一鸣曾经说过,裴元瑾会因为他的失踪而着急,然后冲上华蓥山,所以,从一开始,段谦借着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真实身份的名义,让裴元瑾跟在后面,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联想起段谦欺骗自己时找的借口,这哪是一石二鸟,根本是一石三鸟!

傅希言说:“所以你一路上都留下线索,让元瑾追上来?”

段谦埋怨道:“你留什么标记不好,非要留个嘴巴啃的饼,你知道我为什么复刻,耗费了多少心血?”

傅希言不想听。要是他早说清楚,自己一路上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罪。而且躺什么不好,非要他躺棺材!

忒晦气。

一想到这里,他看向段谦的眼睛,就又点燃了两簇火苗。

段谦急忙赔笑:“留饼也挺好的,至少饼子好找,而且一边啃,一边还能填肚子。”

傅希言不理他,顺着自己刚才的思绪继续往下推测:“让宋旗云和莫然赶回来,然后……”

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师一鸣当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猛然间明白了。

师一鸣加景罗加裴元瑾。

莫然加宋旗云。

从阵容方面看,己方完胜。

而妙的是,这件事表面上并没有师一鸣和景罗插手的痕迹,因为到目前为止,是傅希言和裴元瑾身处危险,处于下风,所以莫然和宋旗云不会有防备。对他们来说,华蓥山是他们的大本营,能够在这里遇到储仙宫少主和未来少夫人,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傅希言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忍不住道:“这是景总管想出来的吧?”不是他小看天地鉴主,主要是他立的是武痴人设,不像能想到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妙计。

朝云摇头表示不清楚:“我只负责执行。”

傅希言看他呆呆的样子,有些担心:“如果宋旗云回来了……”

朝云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信地说:“我不会露出破绽的。”

傅希言将信将疑。

朝云说:“这些年,我做了不少手脚,他没发现过。”

尽管宋旗云每次都能说服他继续为诡影组织做事,可他内心还是会产生动摇与不喜。对不想做的事,他会折中去办,对想做的事,会拐着弯达成目的。

宋旗云一整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奔波,对他又极为信任,竟是没察觉过不对劲,偶尔任务失败,也以为是手下办事不利,没想过有人通风报信。

姑且当朝云可以,但是……

傅希言说:“万一宋旗云和莫然在路上遇到了怎么办?”

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有个最大的弊端,就是一旦让两人搭上话,就什么都白费了。

朝云说:“莫然去了镐京,如果回来,走的应该是你们这条路。宋师兄去了江城。”

傅希言浑身一激灵:“他去江城做什么?”

不能怪他敏感,实在是他现在的一家老小,大多数都在江城,尽管裴元瑾派了人手保护,可在武王面前,堪称形同虚设。

如果宋旗云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傅希言就坐不住了:“能不能查一查宋旗云去江城执行什么任务?”

朝云说:“宋师兄要做的事我这里是没有记录的。不过截止昨天,我还没有收到江城方面发生什么大事。”

傅希言稍稍放心。他父亲是湖北巡抚,要是遇到刺客,必然会被归类为“大事”之列。

“而且。”朝云慢吞吞地说,“根据情报,宋师兄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如果快的话,也许今天就能到了。”

☆、第112章 原来是个局(上)

雨后的阳光, 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温和地撒在罗市的大街小巷,好似日常的喧嚣声也变得婉约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 那今天也不过是罗市漫长岁月中,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值一提, 但申时刚过,罗市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集市的安详瞬间被撕裂,路人瞪大眼睛, 惊恐地看着马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干道上,在那些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驴车马车中间灵活地穿梭过去, 直奔码头。

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如一道疾风, 可是刮过去后, 站在路上的人后怕地检视身体与货物,发现并未被损伤分毫, 那群马仿佛就是一阵风,只是一阵风而已。

裴元瑾从华蓥山下来,就带人赶赴罗市, 第一时间封锁码头,下令全境搜索, 但他很清楚, 从门客收到消息, 到他赶来罗市, 中间耽误的时间足够傅希言被人从罗市转移。

渠江流水悠悠, 码头船只济济, 每时每刻都有人顺江而至, 搭船离开,调查船只去向也不容易。

小樟已经去问过了,因为是小码头,所以登记并不严格,很多客商下船之后,就是胡乱报个信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根本经不起推敲。

在酒坊小憩的市令闻讯后,匆匆赶来。

因为跑得太急,幞头歪了也不知道,一路顶着滑稽的模样过来,但储仙宫上下看着他,无人在笑,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冷漠,因为他们还不能确认,眼前这个滑稽的老头背后,是否与诡影组织有联系。

“这位大侠,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市令一眼看出裴元瑾才是这群人中的头儿。

裴元瑾说:“找人。”

小樟送上了一张画像。

追着傅希言跑的这段日子,裴元瑾已经磨炼出一手好画技仅限于他本人的认知,在市令看来,除了能认出画中是个男胖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见过吗?”小樟见市令对着画发呆,催促道。

市令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这么胖的,不多见。”水路货运是辛苦活,常年在线上跑,能养成这样不容易。

“江边客栈有两个,一个是前天来的,一个是早上来的。”

小樟立刻带人去了江边客栈。

市令见裴元瑾不说话,只好惶惶不安地在边上等着,这时候,靠两条腿跟来的门客们陆陆续续在罗市会合。

他们也不靠近,只是站在码头的外围,远远地盯着裴元瑾的背影。

裴元瑾正在看江。

渠江四通八达,一旦入水,就很难寻觅行踪了。

手下拿来了水路图。

图纸简陋,但能看出渠江与许多河流交汇。

有一条小河可以一路转回华蓥山;还南连嘉陵江……裴元瑾手指顺着江流,慢慢地停在了一座高山附近。

又能途径巴山。

看到巴山,裴元瑾想起的不是夜雨,而是茅草屋里,那位自己曾在年少时跟着父亲拜访过的武林巨擘。

他还在闭关吗?对近来江湖发生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漠不关心?

裴元瑾脑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他面对雨部递交山丘般的账本时,但很久没有出现了从傅希言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

所以,傅希言的离开不仅令他的心空缺一块,更偷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思考这些繁杂的事务。

守在旁边的市令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腰也弯得越来越厉害。

小樟很快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是两个外地走商。”他见到人时,十分无语,一个四十几,一个六十几,除了胖和男这两个条件,与少夫人毫无相似之处,真不知市令如何会将他们错认为画中

人。

在他们看来,这幅画与少夫人还是有神似之处的,比如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如浓密的眉毛,比如挺直的鼻梁……

市令是否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元瑾很快做出决定:“去雇几艘船。”

罗市显然是个幌子,对方带着傅希言来这里,就是为了藏匿行踪。可他们选择华蓥山绝不会是个幌子,这里有师一鸣,有莫然,有宋旗云,还有漫山遍野的门客,拿这里做幌子,很可能会把自己晃进去。

所以,对方的目的地一定是在华蓥山一带。

对方选择水路,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水,至少,不会离水太远。

他首先排除师落英所在地,因为自己的到来,那里波澜已起,到处都是眼线,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倒是巴山,或许是小时候听过太多天地鉴主的故事,在心中,对方有着高深莫测的形象,是不可战胜的,像这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

这件事会和天地鉴主有关吗?

他正思忖着,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气息。不是武道威压,而是将自己的器道化身表露在了外面。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了罗市尽头,出现了一个巨锤幻象。

宋旗云赶到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街,可彼此的目光依旧远远地撞到了一起,无声的交流着,又或是,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巨锤幻象缓缓散去,街上定格的人们重新有了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迟缓而僵硬。显然,巨锤造成的影响,不仅仅是一场异象。

宋旗云抬腿,几步就来到了裴元瑾面前:“给我三天时间,尊夫人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元瑾说:“不够。”

宋旗云面色微沉:“两天。”

裴元瑾将话讲得更透彻:“单凭你,不够。”

就在半年前,他们在镐京皇宫相遇,差着一个大境界交手。宋旗云赢了战斗,裴元瑾赢了名声,但那时候,一强一弱,还很分明。时至今日,他们在同一个大境界里,尽管一个在巅峰,一个是初期,已能望其项背。

即便对方口气狂妄,宋旗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意见:“你待如何?”

裴元瑾说:“我夫人为诡影组织所擒,他们却来到了华蓥山,天地鉴上下都要为此给出交代。”

宋旗云沉默良久:“莫然不在山上。”

裴元瑾说:“他会回来的。”莫然能够正大光明行走于江湖,就是仗着天地鉴这块招牌,所以,天地鉴出事,他绝对会赶回来。

宋旗云认同他的想法,却是另外的理由。自己既然抓到了傅希言,莫然作为委托者,当然会回来接洽。只是,没想到手下做事这么不干净,竟然把裴元瑾也引了过来。

和傅希言预测的不一样,宋旗云并没有留下裴元瑾的想法。一是他需要宋大先生这个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身份,绝不可能轻易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二是师一鸣就在巴山,自己在这里动手,等于逼师父清理门户。

因此,他急匆匆赶回来,只是为了拖住裴元瑾,尽快将人交出去。

宋旗云说:“光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发布搜寻令。”

裴元瑾说:“还要通知一个人。”

宋旗云心生不妙之感。

“我想请天地鉴主住持大局。”

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

莫然成名江湖多年,是裴雄极都忌惮的邪派魁首,宋旗云两度现身皇宫,立场不明,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仅靠单枪匹马就能救出傅希言。

要找帮手,华蓥山一带最能够信任的便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

以罗市为中心,储仙宫门下和天地鉴门客向四面八方展开地毯式搜索。宋旗云也在找,不过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宋旗云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

前方的景色他明明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此时此刻却依旧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仿佛除了前路,其余几个方向都是穷山恶水。

裴元瑾安静地坐在他身后吃饼,吃到最后,他停住了。宋旗云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无语地看着他啃剩下的一小块。

“裴少主吃不下了?”

因为被逼着去见师父,宋旗云心情不太好,口气自然也不太好。

裴元瑾将一小块饼举起来:“像什么?”

宋旗云说:“像狗啃的。”

裴元瑾说:“像心。”

宋旗云扬眉:“你剖过心?”剖心这件事显然不符合正道少主的作风,哪怕被剖的是个穷凶恶极之人。他这么问,当然是带着几分讥嘲。

裴元瑾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交付了心。”

宋旗云不懂,就如不懂当初唐恭和铜芳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大闹婚礼。在他看来,纠结于情爱就如同江上这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枯叶一样可悲可笑。

船行至巴山山脚时,天上天下一片漆黑。

正是傅希言最讨厌的山中深夜。

宋旗云掏出一只铃铛挂在山腰的一棵树上。夜风吹过,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铃铛,但细细碎碎的摇铃声随着风声传了开来。

裴元瑾问:“只是这样?”

“师尊闭关,即便是师妹也不敢打扰。等他出关时,自然会听到铃声下山来寻我。”宋旗云见他蹙眉,冷声道,“你纵然丢了夫人,也不该要我师父丢了武道来赔吧!”

打扰高手闭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对方若刚好在运功,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即便不是运功,也可能正好进入了玄妙之境,贸然打断,可能会打断对方参悟武道奥秘,甚至产生心魔。

宋旗云说:“令尊闭关的时候,你也不会允许别人打扰吧?”

裴元瑾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他请天地鉴主主持大局,自然有心存侥幸的成分,希望对方刚好出关,不过更多的,还是试探宋旗云。

宋旗云若是心中有鬼,未必敢上巴山,惊动鉴主。

可惜他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免叫人失望。

*

江湖上的秘密不多,其中每一件都需要周密的安排、精心的维护才能勉强保守,比如诡影组织领袖的身份,又比如莫然与北周皇帝交易与布局,而华蓥山上发生的事情显然不在此列。

莫然回到华蓥山时,储仙宫少夫人在华蓥山一带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巴蜀,附近的江湖正派人士纷纷自带干粮赶来,想要尽一份心力。

如果能找到少夫人,不管是天地鉴还是储仙宫,都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实在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

华蓥山上一次这样热闹,还是他和师落英的婚礼。

所以他的感觉很不好,和上次一样不好。

他没有去天池,这些年来,若非必要,他很少踏足那片土地,哪怕那里有一座他精心搭建的“婚房”。

他直接去找了宋旗云。

从情报来看,华蓥山会发生这么多事,都是宋旗云一手安排。

可是他认识的宋旗云,显然不是拥有这样魄力的人诡影组织发展至今,许多重大决策,还是自己暗中促成的。

这里面必然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华蓥山,毕竟是天地鉴的地盘……会和老不死有关吗?

莫然突然有些期待。

灵教的一场新城

局,封印了储仙宫大部分的高端战力,如今天下,堪与自己一战的,算来算去,仅余两人。

*

寺庙的斋菜很香,尽管没有油水,也没有葱姜蒜调味,就是简简单单的水煮,但是,比起天天啃饼子,或是用羊奶续命,已经进步太多。

至少傅希言每餐都要吃三大碗。

段谦看得都心疼:“我要是真的绑匪,非把赎金翻倍不可。”

傅希言想起自己被关在棺材里带来的这段遭遇,就气得肝疼:“谁叫你路上只肯喂奶?”

“……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不觉得,我只觉得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怪怪的。”

段谦还待辩驳两句,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悦耳的笛声。

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从碗里抬头:“是景总管?”

段谦肃容道:“莫然到了。”

傅希言震惊。没想到简简单单一段笛声,他竟然能听出信息。

笛声还在继续。

傅希言一边听一边问:“景总管还说什么了?”

段谦愣了下,正色说:“他还说你每天不要吃这么多,寺庙粮食消耗增加得太明显了。”

傅希言瞪他。

段谦无奈地摊手:“我们当时只说好了,以笛声为暗号。他若是吹轻快的曲子,便说明事情顺利,莫然和宋旗云都到了。若是悲伤的曲风,便是事情有变,叫我们做好应对准备。若是激烈悲壮的曲子,就是要开打了。”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愤愤不平地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告诉你不告诉我?”

段谦想了想,帮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棺材板厚,怕你听不见。”

傅希言:“……”

*

作为傅希言最后可能出没的地点,罗市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搜查中心,各路情报都会在此汇总。往常客似云来的码头如今陷入了沉寂之中,来了的客商都在这两日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而没有来的,宁可绕路也不肯过来浑水。

往常熙熙攘攘的集市沉浸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好在裴元瑾知道自己影响了生意,让市令盘算了一下每日的损失,然后让小樟在日落时分,发放补贴。

他自己则跟着宋旗云分析汇总的资料。

没错,宋旗云还在。

而且已经过了他当初“两天给交代”的期限。

并不是他不想摆脱裴元瑾,可在对方油盐不进的情况下,要摆脱一个耳聪目明的武王实在非常有难度。

这些日子,他和诡影组织都已经采用过很多类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小手段,终究不见效果。这当然是因为,朝云虽然配合他故意制造了一些傅希言去向的假消息,却也会根据段谦的建议,将这些假消息做得更假一点,不至于让裴元瑾真的上当被骗。

不得不说,在识别消息这一块,常年依赖朝云的宋旗云,的确不如最近才开始依赖傅希言的裴元瑾。

又是一日无用功。

宋旗云顶着一脸歉意无奈的表情,回到了客栈暂住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宋旗云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甚至连进屋的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关门时的声音也和往常一般无二。

然而他此时的心情是很激动的。

他去了一趟江城,亲手揭晓了一个大秘密,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利用这个秘密的时候,手下就已经帮他把把柄送到了手中。

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遇到如此一帆风顺的时候。因此,尽管这些日子被裴元瑾监视得有些烦躁,可内心依旧是愉快的。

莫然从怀中掏出几块纱布,宋旗云娴熟地挂在了四周。

聚音纱,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隔音的。

布置完隔音室,宋旗云开门见山地说:“傅希言在我手里。”

若傅希言在此,一定会奇怪宋旗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宋旗云的视角里,这笔生意是莫然委托的,所以按照常理他应该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宋旗云去了一趟江城,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拥有了要挟莫然的底气。如果他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等于认同了“原先的交易条件”。可他现在想要开一个新的条件,所以换一种说法,是想将双方拉回交易之初,重新谈判。

他本以为莫然不会太轻易妥协,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莫然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拥有一张能够约束双方的“交易合同”,极其自然地问:“你想要什么?”

宋旗云没想到这么顺利,按捺住激动说:“我要……你到了圣师境,依旧能够肆无忌惮使用真气的奥秘。”

他离兵尊只剩一步之遥,师一鸣已经无法指望,现在只能寄望于莫然。

莫然侧头,金色面具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光芒:“我是傀儡师,你是器道家,我的方法不适合你,你知道了也没用。”

宋旗云说:“有没有用我自己会判断,你只要告诉我。”

莫然沉默了会儿,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宋旗云说:“难道你不想要傅希言了吗?”

莫然问:“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要他?”

宋旗云微微一笑,说出了他江城之行察觉的那个大秘密:“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金色面具背后的目光抬起,平静地看着他得意的面孔:“哦?”

“你对傅希言的态度太反常了。所以我去江城调查了他的身世。”宋旗云说,“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白姨娘,一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起初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每一件分开来都很正常,可拼凑到一起,就会让人觉得古怪。”

莫然淡然道:“如何古怪?难道我就该有一个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姨娘?生一个刚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他还有一具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

宋旗云不理会他的嘲讽:“金芫秀上山找你的那天,我见过她。那样惊人的美貌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我将她画了下来,给傅家人看了。他们认出她就是白姨娘。”

莫然依旧沉默着。

宋旗云说:“你和师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傅希言就是你唯一的孩子。”

莫然的脸藏在面具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产生过一丁点的情绪变化,仿佛被揭穿有个私生子的人不是他。

莫然问:“如果我不接受,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宋旗云一怔。

“裴元瑾就在楼下,师一鸣还在巴山。而你的大本营在涞滩镇,离这里并不太远。”莫然道,“我不过是失去一个儿子,而你……可能会失去师父,失去天地鉴,失去性命。”

这的确是很可怕的场景,可宋旗云毫不动容,用同样平静的眼神回望着他:“在你迎娶师妹的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和天地鉴。而我的命,傅希言一日在我手中,我就一日不会死。”

交易不成,两人不欢而散。

莫然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莫非傅希言被绑架这件事,真的只是宋旗云一时昏头闹出来的?

☆、第113章 原来是个局(中)

这几日, 罗市的黑夜比白昼更喧闹一些。在外面战战兢兢一天的罗市人回家之后,才会舒出一口气,庆幸劫后余生, 开始自己真正自由的一天。

莫然打开窗户时,对面民居的人正在谈论镇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人, 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抓捕逃犯。不必知道太多内情,眼睛所见, 耳朵所闻, 经过想象加工, 他们便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让晚饭更加津津有味。

莫然讥嘲地扬起唇角, 一跃而下。

金砂突然从上面下面,两个不可思议地角度交织出一片天罗地网。他在其中,犹如瓮中之鳖, 几乎无路可走。

只是几乎。

莫然突然舒展身体, 平伸开四肢,以“趴”的姿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冲向对面的民居。

金砂落在他身后,没有“织网”成功, 纷纷落地, 化作一张空空大网。

与此同时, 民居从里面打开了门,裴元瑾立在门内, 手持赤龙王, 冷漠地看着“投身”前来的莫然, 仿佛等待多时。

莫然双脚一缩, 收到腹部的位置,身体从平趴变为直立,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在裴元瑾面前站定。

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有裴元瑾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里面,民居里的人为何还能聊得这般自然自在。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屏风。显然,裴元瑾是躲在屏风后面,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听了很久。

金砂天罗网,民居里的屏风,还有屏风后面的储仙宫少主……这些绝非是一时兴起。

莫然想,自己最初的判断还是对的。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猎杀。

街道两头各自站着一个人。

一位白发白须,道骨仙风。

一位紫衣玉冠,温润如玉。

宋旗云从窗户里探头,师一鸣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无比温柔地说道:“徒儿,与为师一道将这魔头拿下。”

宋旗云站在楼上,看似平静地望着街道,其实心乱如麻,似乎不明白为何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裴元瑾没有给他们留下商议的机会,赤龙王出,一道燃烧的熊火,拉开这场除魔之战的帷幕!

身为傀儡道宗,莫然开创傀儡道,短短数十年,便能与流传百千年的武道、器道一较高下,其人惊才绝艳,实非言语形容。

可莫然精通的,又何止傀儡道。他单手轻轻一摆,身后客栈的土墙木柱瞬间崩塌,没过他的身体,如山洪般冲向对面的民居。

裴元瑾一剑横扫,这股“山洪”像撞到城墙一般定住。

山洪中跃出好几条身影,分别是宋旗云、小樟等人。这间客栈近日已经被储仙宫包下,住在南面客房的,都是武者,倒也没有造成伤亡。

宋旗云落在土墙木柱造成的废墟之上,对帮助哪一边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师一鸣双臂一张,广袖鼓风,细纹密布的额头突然亮起一道浅蓝色的“T”印记。

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澄居巴山多年的天地鉴主已经是天下最接近神仙的人物,若有人能白日飞升,他的支持率必然最高。可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臻半步飞升之境,却无人知晓。

景罗此次上山,虽是有意假借他的之手,为武林除却祸害,但师一鸣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开战前,并不能完全预测。

直到天鉴的印记亮起,那股磅礴的,浩瀚的,犹如天威一般,笼罩整条街道,让这十余丈的长街仿佛硬生生从人世间切割开来,进入了一个鬼神难管的私家地带,这位公认天下第一高手的真正实力才展露出冰山一角来。

莫然在景

罗面前显出身形客栈坍塌的刹那,他就趁机夺路而逃,可惜,师一鸣开启天鉴后,他的身法藏匿便无所遁形。

景罗祭出万佛印。

深深如雷。

如当头棒喝!

莫然缩在袖中的双指微弹,一道白色虚影飞出,落地成人,那容貌,竟与裴雄极一般无二。只见它长臂一抬,对着景罗道了一句:“放肆!”

景罗双目半合,面不改色,万佛印翻,如雷梵音忽而清远,如波浪般朝着四面八方推广而去。

“裴雄极”撕下自己半片衣袖,瞬间成剑,剑上竟然带着一丝与“圣功”近似的火气,朝着景罗攻去。

而莫然背后,极少离手的赤龙王突然化作一条火龙,朝着他的后背呼啸而来。莫然身形微侧,两者擦身而过。

他趁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朝自己冲来裴元瑾以及依旧站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的宋旗云,同一时间,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对两个人说:

“你应该称我一声爹。”

“师一鸣下山,你的所为藏不住了。”

赤龙王回头,裴元瑾身体燃起熊熊火焰,夹击莫然,用行动告诉他,半路认儿子这件事,很容易火上加油!

莫然摇摇头,双手轻挥,两边民居墙破,黄泥碎石汹涌而出,漫天的烟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

就在这个时候,静立的宋旗云突然动了。

五彩巨锤像一头窥伺猎物许久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元瑾的后方,朝他挥去。

巨锤落下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一鸣在亮出天鉴之后,没有直接参与猎杀莫然的行动,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在这条长街上,还有一个莫然的同党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大弟子,宋旗云。

如果说景罗带回诡影组织这些年的劣迹,让师一鸣感觉到震惊与痛心,那么在他面前依旧义无反顾朝着裴元瑾偷袭的宋旗云,才真正让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若要清理门户,自然轮不到储仙宫的景罗和裴元瑾,这样的安排一是为了维护他的掩面,徒弟变叛徒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二是给宋旗云最后一个机会。若他能够惦念师父的授业之恩,迷途知返,那么就不算不可救药,师一鸣这个师父也不能算完全失败。

可惜……

师一鸣不免产生一个滑稽的念头,他这是一生,是否来错了。

巨锤即将击中裴元瑾的瞬间,突然消散,那五彩缤纷的光泽仿佛淹没在了滚滚黄尘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宋旗云面色不变,身体一沉,将自己的身影藏入了黄沙之中。

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不可回头!今天这条长街上,只能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

*

夜间的江水不仅凉,而且看着还有些危险。月亮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被折成了好几截,像是死了还被分尸一般。

傅希言吐露了自己的发现,段谦回以白眼,疑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俗人,会对着江上月色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居然还钓上了天底下最精贵的金龟婿。

傅希言自己的经验当然没有可借鉴性,像这种反派弄巧成拙的事情,比乌龙球的概率可低多了。不过他看过的前世影视作品,还是能提供经验的:“想当选当代灰姑娘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何谓灰姑娘?”

“我的重点是后半句。”

段谦只好将问题改成:“为何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因为你会骂不出口,打不下手,这就很难修成正果了。”

段谦:“

……”

船没有去罗市码头,而是在它附近随意找了个地方靠岸。傅希言下船后,突然朝着黑漆漆的江面看去。

进入入道期后,他夜间视物的能力便更上一层楼,按理说,从这里到江面的距离,他应该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才对,为何,那一片却是迷迷蒙蒙。

正在思忖间,江面上的迷蒙突然缓缓淡去,明月的光辉落在江上,照亮一叶竹筏。

竹筏上坐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形伛偻,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要不是朝代不对,傅希言几乎要冲过去看一看他的钓竿上究竟有没有鱼饵。

钓竿微微动了下,那人右掌向上,摊在膝盖上,钓鱼线上的鱼就自觉地从水中跳起来,落在他的掌中。

那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鱼。

那人将鱼钩取下,安抚般地抚了两下鱼,便将它重新送回江中,似乎钓鱼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享受过程,并不在意结果。

段谦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傅希言正要说话,就见那竹筏原地打了个转,原本面朝着他的斗笠人变成背对他而坐,重新将鱼钩丢入水中。

对方既然无意搭理,他便也没有多事,摇头道:“我在想,不知道元瑾他们赢了没有。”

段谦道:“若是结束了,景总管会说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景罗为何要他们在罗市附近等待,不过,景罗的每句话自有用意,他们照做就好。

*

万佛印的梵音出到第四声,“裴雄极”终于力竭而亡,可它也将景罗推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高强度战斗导致真元在战斗结束后依旧疯狂运转,灵气、灵魂、真气在疯狂互换。

可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发丝丝毫未乱,衣服依旧平整,看向莫然的目光充满了战意,仿佛随时都能出手再战一场。

莫然与宋旗云联手抵抗师一鸣与裴元瑾。

按照印象中的战力划分,师一鸣应该比莫然略强半分,宋旗云比裴元瑾强上一筹,可现实并非如此。

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

这其中固然有裴元瑾武功特殊、超常发挥的缘故,可归根究底,是莫然未出全力。他最强的傀儡术至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个“裴雄极”,虽然一个傀儡能与半步兵尊纠缠这么久,已经证明其实力,可是,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傀儡。

师一鸣看似仙风道骨,如果让傅希言按照形象划分,大概会将他列入法师的行列,可真动起手来,他不要命的打法,却比坦克更坦克。

每次宋旗云和莫然出杀招,都是他挡在裴元瑾的前面固然有前辈保护后辈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体内的天鉴可以迅速愈合伤口。

莫然似乎早就知道天鉴的特殊功效,很快换了一种打法,专门进攻裴元瑾,而宋旗云却一改之前不敢对师父对战的作风,自然而然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漫天的巨锤疾风骤雨般朝着师一鸣袭去。

师一鸣不闪不躲,反身迎上,巨锤化为星光,从天空纷纷落下。

宋旗云却并不气馁。

他很清楚,武神动武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需要真正伤到对方,只要拖延到对方自己身体扛不住,就赢了。

他的思路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在行动上,还是存在着一些瑕疵。

比如说

他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授业恩师的手底下拖延下去?

就在师一鸣的一掌即将拍中大弟子脑门的那一刻,这充满肃杀之气的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爹”。

遗世独立的长街瞬间回到人间。

师一鸣留手,宋旗云躲开,都是短短一眨眼的事情。

师落英飞奔而来,

与师一鸣擦肩而过,挡在了莫然的面前,倔强地与父亲对视:“你当初同意了我与他的婚事,如今又何苦反口为难?”

裴元瑾一剑劈在莫然身上,莫然长袖轻弹,将这一剑的剑气轻松弹了回去。那厢虽然进入了父女对峙的情节,可这边依旧打得火热。

师一鸣看着亲女儿,枯瘦的脸似乎越发干瘪了:“他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师落英说:“他若是死了,我也会死。”

师一鸣垂下目光,似乎不愿意再看那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不愿意自己在这个时候心软下来:“人总会死的,若能死得有价值,比窝囊得活着更好。”

师落英看着他,眼睛缓缓落下泪来:“可是女儿喜欢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师一鸣说:“世间的很多白首之约,却因为他的存在,变成了生死离别。”

师落英闭上眼睛:“爹,请恕女儿不孝。”

一轮明月出现在她身上。

不,这不是明月,而是一把明月般的弯刀,她竟也是化身境!它亮相的第一时间,便劈向了自己的父亲!

稍作休整的景罗看着夺路而逃的宋旗云,面色微凝。看眼下这个状况,他显然不能再按照原先的安排,将人留给师一鸣清理门户。

他收起万佛印,身体上方出现了一枚打了数千倍的万佛印幻象!

与之对应的,是宋旗云的五彩巨锤。

*

罗市长街的另一头,傅希言正在一点点地挪向战场。不得不说,好奇心不但会害死猫,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裴元瑾、景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反正他有地鉴,既然不会死,那小小的作死应该也是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这样想着,他的脚又悄悄朝前挪了两步。

*

师一鸣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始终不能像之前对待宋旗云那般下狠心,三对三的局面不免又僵持了下来。

夜再漫长,总有尽时。

莫然看着越战越勇的裴元瑾,眸光微凝,刚刚才砍了师一鸣一刀的师落英眸光一闪,突然转身,放任自己后背空门大开,不要命地冲向了裴元瑾。

与此同时,莫然转身攻向了景罗。

宋旗云也配合着送出了自己最强一击!

情势在刹那急转!

此时此刻,除非师一鸣能够痛下决心,杀了师落英,不然还有谁能阻止莫然与宋旗云的联手一击,解除景罗此时的危机?

师一鸣已经举起了掌……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再度化龙,朝着景罗飞去……

而师落英的弯刀却突然转向,劈在了莫然的后背上!

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对着父亲的后背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而莫然也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自己精心打造的王傀。

然而,师一鸣那一掌隔着数丈,还是拍向了那把五彩巨锤。

宋旗云眼睁睁地看着万佛印的幻象朝自己砸落,佛印入体的刹那,体内的经脉被一股刚正的力道逼得寸寸断裂!

他咬牙,真元疯狂地吞噬灵气,真气瞬间大涨,按照运功路线,让真气重新运行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长街的尽头。

景罗起步要追时,仍是晚了一步。

人的求生欲往往能激发出平时难以想象的潜力,就像现在,在他起步的刹那,人就到了尽头,然后

一个黑影从斜地里横冲直撞地冲了出来。

入道初期想要阻止一个化神境器道家濒死时不要命的逃亡,几乎是一种送死的行为。可傅希言不怕死。

他怕的是放走坏人,后患无穷,尤其

是对方竟然在不久前去了一趟江城的情况下。

所以,不管成与不成,他一定要试着将对方留下!

双方撞击的刹那,傅希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那一瞬间错位,破碎,然后又迅速地复原,再错位,破碎……自己好似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来来回回重复了无数次。

可事实上,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两三秒。

宋旗云回神的刹那,便是将真气涌入对方身体,想要震碎对方的真元和心脉莫然没有告诉他饕餮蛊的秘密,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傅希言而言,简直是正中下怀。

大量真气涌入傅希言的体内,与吸收郭巨鹰那次相比,他上升了一个大境界,吸收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哪怕语言不通,他都能感觉到饕餮蛊表达的欢愉。

宋旗云脸色瞬间灰败,他体内的经脉都已经断了,本来就是靠真气强撑起来的,如今真气被傅希言吸走,哪怕真元在疯狂运作,可是被真元吸收的不仅是灵气,还有他的灵魂!

宋旗云脸色越来越白,想要将真气收回来,却无能为力,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胖子。

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他想问,你是不是生来克我的?不然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偷出来的混阳丹会落在你的手里?为什么镐京、临安,哪里都有你的身影?为什么你区区一个入道期,竟敢杀我?

可惜,那些问题最终都只能成为他脑海里最后的思绪,随着生命的消失,永远尘封。

傅希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停止跳动,顺着对方手掌传来的真气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没有,才猛然松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坐了起来。

迟到一步的景罗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傅希言借着他的手站起来,低头看了眼僵硬不动的宋旗云尸体,小声说:“我刚刚杀了宋大先生?”

景罗躬身道:“少夫人威武!”

傅希言见他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完全是捡了一个便宜,要不是他们将宋大先生达成残血,自己绝不可能得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抢了个人头?”

景罗迟疑了下道:“这里毕竟是天地鉴,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杀了倒也罢了,砍下人头怕是不太妥当。少夫人若是喜欢,不如等他们下葬之后,我们再挖出来,到时候您想如何就如何。”

傅希言:“……”

不愧是他男神,果然是个狠角色!

他干咳一声说:“不,不用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莫然怎么样了?”

尽管景罗的对手是宋旗云,可师落英放弃师一鸣,加入裴元瑾和莫然的战圈,莫然转而与宋旗云联手攻击自己,又被师落英一刀砍中这些情节他一个都没错过。

他说:“应该也赢了。”

两人说着,朝客栈的方向看去。

只见莫然和师落英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师落英似乎还在说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蓝光大涨,同时,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射了出去,钉在地上!

……

发生什么事了?

傅希言和景罗对视一眼,连忙飞掠过去。

☆、第114章 原来是个局(下)

时间不能倒流, 但视角可以跳回师落英一刀劈在莫然后背的那一刻

明月当空,银辉散落大地。

本该是小镇进入梦乡的沉睡时分,可长街中央, 战斗还在继续。

没人想过师落英的这一刀能直接锁定胜局,能够造成创伤就已经是极难得的战果。师一鸣和裴元瑾都做好了补刀的准备。

那一轮明月般的弯刀嵌入了他的身躯,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 很快浸湿衣衫,莫然挺直的腰背竟然微微前倾。

师落英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怔怔出神。

弯刀劈落之后, 裴元瑾不及撤回飞向景罗的赤龙王, 便赤手空拳地朝着莫然冲了过去。

即便没有赤龙王,裴元瑾也已经跻身为当今有数的武道高手, 他随意的一拳, 便能打出天崩地裂的效果。

强悍如莫然也不该忽视武王的倾力一击。

可他没有动,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 看不清楚此时的表情是惊惧, 还是漠然。

随着师落英陷入呆滞, 弯刀缓缓消失在伤口处, 紧接而来的,是裴元瑾的拳头。

咯咯咯……

拳头击中脊椎, 莫然身体响起清脆的骨折声。

他单膝跪倒在地,仿佛一座倒塌的高楼,却依旧保持着岳峙渊的风采,只是微微侧头, 眼睛朝着师落英的方向, 柔声问:“怎么做到的?”

他显然是好奇, 为什么一个心神都在自己控制之中的王傀竟然能瞒过自己的监视,向自己下手。

师落英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爱你,从未间断。”

莫然张口,血从嘴角流淌下来:“我知道。”

师落英似乎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身体慢慢地凑过去,脑袋靠在莫然的手臂上:“我不能有杀你的念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办法。来时,我已经喝下了无药可救的毒药。”

师一鸣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莫然闭了闭眼睛,已经清楚她的办法。

王傀虽然拥有神智,但心魂受制于人,想要背主,只能将念头“合理化”。所以,师落英要一直爱莫然,她一旦不爱了,莫然就会生出警惕。

她想要莫然死,只能用“永远在一起”当作掩饰,甚至,在杀他的那一刻,都不能有所动摇。这中间的艰辛煎熬,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忍辱负重”所能涵盖?

裴元瑾不禁对这位面色蜡黄中带着丝丝青黑的女子肃然起敬。

莫然萎弱道:“好,真好。”说罢,竟然脑袋一耷拉,就没了声息。

师落英愣了下,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武王级的夜视功能开始消失,可深植于灵魂的桎梏并没有消失。

她抬起眼眸,想说点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的天鉴蓝光大涨,灵魂出窍!已经回到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也朝着地上用力射了过去。

就在刚刚,莫然咽气的刹那,他的灵魂便脱离身体,钻入地下。

武神灵魂消散时,是分化成烟雾尘埃,融化于天地灵气之中,而莫然的灵魂明显仍然拥有自主意识!

以赤龙王为引子,裴元瑾霸道炽热的真气直入地底,若是人的眼睛能够透视,就能看到在赤龙王气息笼罩的下方,两道灵魂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傅希言和景罗赶到的时候,师一鸣额头的蓝光已经越来越暗淡,就在其他人都焦急不已时,蓝光重新亮起,师一鸣“蓦然回神”,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灵魂归窍的第一时间,他看了眼自己的女儿。

可惜,莫然“咽气”之时,师落英也终于“完成心

愿”,撒手人寰。此时的她,柔顺地躺在莫然身边,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在做一场美梦。可见,为了能够杀死莫然,她已经将“爱”这种感情酝酿到了极致。

傅希言虽然没见过师一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父女俩的眉眼实在相似,很难不叫人猜测出关联。

他见师一鸣脸色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宽慰几句,就见对方已经抬起眸光朝自己看来:“你去把他的面具掀开。”

这件事景罗本来已经要做了,听了师一鸣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

傅希言心中一梗,扭头看了看裴元瑾,发现他离自己很近,身体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背,一双眼睛还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两人分开这段日子,确实有很多久别重逢的思念要诉说,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裴元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用眼睛看着,并没有做太多的动作。

还是傅希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裴元瑾反手握住,不放开了。

傅希言只好牵着他去掀莫然的金色面具。

他不知道莫然的灵魂已经遁逃,只当他这次死透了,想到这位叱咤江湖多年的邪道魔头竟然真的死在了这个小镇,死在了正派围杀之中,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仿佛电视剧看到了结局,就等着全剧终的字幕出现。

他揭开面具,然后愣住:“这是谁?”

不怪他如此惊异,实在是莫然天下第一美男的刻印留得太深,以至于他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标准,不能逊色于前世看到过的任何一位明星,不然他会失望。

可眼前这个,皮肤黑黄,宽嘴塌鼻的家伙是谁?

……不管是谁,绝不可能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吧?

难道自己的审美和天下有偏差?

他惊恐地看着裴元瑾。

该不会,在他心目中英俊无比的储仙宫少主,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绝世大丑男吧?

“不是莫然。”

景罗一句话,将他从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却也让他空落落的心重新沉甸甸起来。其实,比起反派在逃,他还是更喜欢直接大结局。

师一鸣并不意外。莫然今夜展现的实力,与他想象不符。

“怪不得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真气。”景罗道,“他将身体当做了衣服。”坏一件就换一件。

师一鸣看向傅希言,眼里带着心疼与安慰。

傅希言知道他通过饕餮蛊的作用,联想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但其实……自己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与困扰。

的确也没什么好困扰的,不管转世投胎,还是穿越时空,自己都是两世为人,吃过的米不一定比莫然吃过的盐少。

他不拿自己当儿子,自己难道还要热脸贴冷屁|股?不杀他都是因为实力不够!

看到母亲留书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想过“我爹是莫然”我该何去何从,满脑子都是有个魔头要弄我,我该怎么弄回去!

别说生恩养恩,“生”都和莫然没关系,他就负责爽而已。

傅希言说:“没关系,总有一天要他裸|奔!”

师一鸣见他朝气蓬勃,信心满满,欣慰地点头:“好,你过来。”

傅希言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又回到师一鸣面前。

师一鸣摸摸他的脑袋,傅希言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就见师一鸣额头亮起蓝光,中间居然是个“T”。

难道是天鉴中“天”的拼音首字母?那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地鉴,该不会是“D”吧。两个拼起来不就是“TD”……退订?

看起来很遭人嫌弃的样子。

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拼音啊。

他正胡

思乱想,就见那个蓝T突然从布满细纹的额头浮起,朝着自己射过来。

傅希言下意识地仰了仰头,却还是没有躲过去。

蓝光投入额头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多出了很多文字,他还来不及细看,又隐没了。

师一鸣道:“你修习的是最基础的《天罡混元功》吧?换过来不难,这套功法你回去慢慢看,最好是和地鉴一起看。”

由于他从未收服过地鉴,不知道地鉴里面是何内容。天鉴中的功法虽然是完整的一套,可或许是缺少了地鉴的缘故,他练起来总是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地方,所以直至今日,依旧未能达到传说中的飞升境。

傅希言吃惊地看着他,短短一瞬间,师一鸣的肌肤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又苍老了许多,老人斑渐渐浮现在脸上。

师一鸣不以为意地摸摸他的头,缓缓盘膝坐在地上:“天地鉴以后就交给你了。”

傅希言跟着跪了下来。

天地鉴这个门派因至宝天地鉴而生,如今至宝交付于傅希言之手,门派自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师一鸣并没有将话挑明。他交付的,可以是门派与至宝,也可以仅是至宝,端看傅希言自己的理解。

主要还是因为傅希言与裴元瑾的关系,不可能长留华蓥山,而且天地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组织,在宋旗云、唐恭、师落英相继离开之后,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傅希言看着这位可敬老者,心中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何选择。

长街发生的激战自然不可能瞒过正在罗市的江湖人,只是武王武神之战,普通武者别说插手,连围观都怕被殃及,只能等风波稍平,才悄悄聚拢过来。

景罗和裴元瑾早已发现,却任由这些江湖人慢慢靠近,他们看得出来,刚刚师一鸣为了阻止莫然灵魂遁逃,灵魂出窍,已是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天地鉴再神奇,也只能复原身体之伤,对灵魂重创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武神消散于天地了。

江湖人见他们没有阻止,越发大胆,一步步已经走到了几个人的周围。

“把我和落英葬在巴山。”师一鸣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靠着最后的执念提着一口气,“还有旗云。他没有别处可去了。”

傅希言恭恭敬敬地跪着,师一鸣每说一句,他都会点头。

师一鸣眼里微微有了笑意,缓缓伸出手。

傅希言双手抓住。

师一鸣说:“天地鉴就交给你了。”

声音刚落,灵魂便慢慢散了,仿佛随着长街上的夜风,开启一趟漫无目的的远行。他这一生,在巴山驻留得太久,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卸下肩头重责,放下天下期盼,去走自己的路。

傅希言有些鼻酸。

他与老人认识不久,甚至一开始的相遇都谈不上美好,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将最重要的宝物留给了自己。他想起两人还要剖腹产之约……却终要落空了。

“参见鉴主!”

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出声。

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遵循着道家一生二,二生三……的规律。行礼的人中有天地鉴门客,也有前来助拳的江湖人。

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个胖子是谁,天地鉴主临终遗言,自然是要遵从到底,何况,不管这胖子是谁,都不可能比傀儡道宗莫然更糟糕。

*

傅希言带人送师一鸣等人的遗体去棺材铺,景罗和裴元瑾打了个招呼,悄然脱离众人,朝着江边码头走去。

长街翻了天,可江边依旧沉寂着,若不是微风偶尔荡起涟漪,这江上竹筏的景色不比一幅画有生趣。

景罗来时,竹筏动了,缓缓靠岸。

景罗说:“邱先生没见到莫然?”

戴着斗笠的渔翁微微摇头:“老夫守在这里一个晚上,只看到了两个调皮的小朋友。”

景罗说:“师鉴主已经仙去,莫然灵魂出窍跑了。”

渔翁沉默片刻,轻叹道:“师道友高义,我不如他。”

他此次答应前来,固然有除害的成分,可更多的,还是提议的两个人让他不得不拒绝。如果可以选择,他本人是不愿意大老远跑一趟冒险的。

而且,他冒险的前提是莫然身受重伤,自己可一击毙命。但凡莫然还有一战之力,自己都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人生百态,不能强求。

景罗邀请对方时,便清楚他的态度,并未表现意外。

“师鉴主的拼死一击,不可小觑。莫然纵然不死,也会受到重创。灵魂修复不易,还请那位多加留意,若要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渔翁颔首。

竹筏渐行渐远。

*

罗市长街一战,战尽天地鉴上下。

若非师一鸣临终前将天鉴交给傅希言,名义上后继有人,这一战的战果等同灭门。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还有一年前的唐恭,除了灵魂逃脱的莫然,曾经广为人知的天地鉴人都在这一战消亡殆尽。

秋天才刚刚来临,枯意已染尽华蓥。

傅希言按照师一鸣的遗言,将四人葬于巴山。

师一鸣和师落英的墓地就坐落在茅草屋边,那片茂密的银杉林里,与宋旗云隔着一段距离。莫然留下的身体不知是何来历,应该是位受害者,被葬在了不远处,墓碑写着“无名义士”。

下葬那日,巴山豪士侠客云集,连官府也派人送来奠仪吊祭。

傅希言执弟子礼,送完全程。

葬礼上,他公开了罗市一战的“真相”。

从自己被诡影组织绑架开始,抽丝剥茧地发现诡影组织总部就隐藏在华蓥山一带。之后便是裴元瑾带人营救,顺藤摸瓜找到了罗市,还请动了天地鉴主出马。

后面的故事他没有详说,也未点明宋旗云是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人死如灯灭,他个人的名声不要紧,但人言可畏,何苦让天地鉴因其一人白玉有瑕,只以“对战中身亡”含糊带过。

于是流传开来的故事,便是天地鉴主率领爱女爱徒迎战傀儡道宗莫然。

因为天地鉴一门壮烈,连师落英和莫然当年的那场婚事都被刻意回避,提起莫然,都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阴险狠毒、恶贯满盈等词。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莫然头上,傅希言再适时表明已经联合裴元瑾将诡影组织彻底铲除,莫然身上的这口黑锅自然被扣得更加严丝合缝。

靠天地鉴主女婿的身份洗白的莫然重新成为过街老鼠。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人人喊打傀儡道时期。

葬礼结束后,外客纷纷告辞,天地鉴门客都自发地留下来帮手。这两日,亲近莫然的门客在罗市一战后,已悄然离去,留下的,都是师一鸣与师落英的追随者。

傅希言既然接受了天地鉴这件至宝,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该接手天地鉴这个门派前者是利益,后者是责任。

不过不可能常年留在华蓥山上,所以就给了三个选择。

一是拿一笔遣散费离开。

二是加入储仙宫。

三依旧当天地鉴的门客。

不过第三条路,说实话傅希言还没想好要在怎么走。毕竟他不像师一鸣,能够为人师表,也不可能走莫然挥金如土的路线,想来想去,可能会变成镖局这样需要武功的私营企业。

留下的天地鉴门客共有一百多人,

离开了一半,但无一人接受遣散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当年老鉴主说,来者自愿,我们才来了。如今我们走了,自然也是自愿的。”

选择第二条路的只有五个。

储仙宫招收门人的标准并不高,武功其次,主要还是看人品,留下的门客既然追随师一鸣,在人品上自然不会存在太大的瑕疵,如果要去储仙宫早就去了,选择天地鉴主要还是不想受太多束缚。

选择最后一条路的有六十六个。

一个胖胖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道:“小鉴主放心,你走了我们看家,保管把家里看得妥妥当当的!老鉴主、师姑娘和宋大先生那儿,我们也会经常去看着的。你要是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指点指点我们的功夫,我们就知足了!”

傅希言心中感动,便将自己未来建立私营企业的想法跟他们说了,至少让他们有个盼头。

谁料虬髯大汉满脸抗拒:“我们留在华蓥山就是为了自由,做生意不适合我。”

其他人也是一个意思。

傅希言疑惑:“那你们以何为生?”

虬髯大汉说:“华蓥山附近的农田都是老鉴主的,他租给佃户,收取租金,多余的就分发给我们。小鉴主要是不介意,也照此办理吧。”

傅希言瞠目结舌。

“好,好的。”

就是土地过户这件事遇到了些麻烦,毕竟傅希言和师一鸣没有血缘关系,说师徒也勉强,理论上是无法继承的。

不过天地鉴的田地,官府也不敢随意吞没,双方最后只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官府以无主之地的名义出售,傅希言低价收购。

在此,不得不感谢傅夫人先见之明,临别前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然这时候,他只能吃软饭了。

忙忙碌碌六七天,总算将所有事情都办理妥当,离开华蓥山的前一夜,他决定与裴元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次是真正的开诚布公。

为了营造良好的气氛,他亲自下厨,做了一锅蛋炒饭,冲了一碗香葱酱醋汤,然后点了两支不怎么明亮的蜡烛。

烛光映照着两张有些憔悴的脸,却因为打光的关系,憔悴得不太明显。

傅希言先礼貌性地询问了他对蛋炒饭和汤的看法。

尽管裴元瑾没有爱情经验可作参考,也没有丰富的剧情可作借鉴,可这一刻,他的聪明才智发挥了作用,认认真真地夸赞着这一锅吃起来有点咸的炒饭和那一碗喝起来非常酸的汤。

他表情是如此真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也在吃,他差点就信了。

“咳咳。”傅希言擦了擦嘴巴,朝着他比了个心,“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爱。”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已经发干的心形面饼,一个个摆出来。

傅希言数了数,少了三个。

“我吃了。”裴元瑾面不改色地说。碰触恋人碰触过的东西,吃过恋人吃过的东西……也是克制思念的一种方式。

傅希言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吃的时候饼没坏吧?”

裴元瑾笑了笑,笑容中竟然还能看出几分甜蜜。

……

“我坚信你对我是真爱。”傅希言说,“那你可以接受考验了。”

裴元瑾扬眉。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莫然是我的生父。”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2.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
  3. [古代言情] 重生末世,小白莲黑化手册【完结】
  4. [古代言情] 和妖族首领结婚后【完结】
  5. [古代言情] 势之无恐【完结】
  6. [古代言情] 不可复制【完结】
  7. [古代言情]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完结】
  8. [古代言情] 小仓鼠只想和饲主贴贴【完结番外】
  9. [古代言情] 诡异世界公务员升职手册【完结】
  10. [古代言情] 我堂堂一个皇子【完结】
  11. [古代言情] 我捡垃圾养你啊!小哥哥【完结】
  12. [古代言情] 无情道师尊又被狐狸精萌化啦【完结】
  13. [古代言情] 哭包Alpha真香指南【完结番外】
  14. [古代言情] 依法捉妖,合理恋爱【完结】
  15. [古代言情] 玩家入侵异世界【完结】
  16. [古代言情] 全朝堂都知道卧底在想什么【完结】
  17. [古代言情] 被恶龙们饲养了【完结】
  18. [古代言情] 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完结】
  19. [古代言情] 今天从水里捞到人了吗【完结番外】
  20. [古代言情] 所有毛茸茸都爱我【完结】
  21. [古代言情] 相亲当天错选星际最强Alpha后【完结番外】
  22. [古代言情] 朕不想死[穿书]【完结】
  23. [古代言情] 妖道难撩【完结】
  24. [古代言情] 重生后我多次婉拒当朝圣上【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