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请皇太子接旨。”台阶之上, 封洛始终高昂的头颅低下。

朝臣们磕头山呼,究竟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慑于封洛带来的那三十万大军,谁也说不清楚, 便是连徐国公也不情不愿的顺从大势。

只有谢玉舒神色复杂的跪在那里, 背脊挺直没有说话。

叶煊看着被塞进手里的圣旨,垂眸喃喃了一句“舅舅”,随即一声冷笑。

齐王脸色极为难看, 大步往前走去,高声喝止道:“父皇绝无可能——”

他话音未落, 就见萧王猛地将那圣旨往天上一抛, 黑色人影翻身自乾元宫屋顶飞掠而下, 腰间长刀“噌”抽出,寒光凌厉,巾布直接断成两半,一半滚落在徐国公脚边, 一半落在贤妃面前。

黑衣高挑的少年凭刀而立, 一身肃杀凶煞之气, 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而悬停的刀尖直直逼近封洛喉间,刀身铮鸣, 再近一寸便是血溅三尺。

数百身着盔甲的士兵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满朝文武都围了起来。

叶煊站起来,拍了拍袍角,缓缓面向众人, 视线在场中慢慢扫过, 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 “方才都是何人想混淆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满场寂静, 无人敢吭声。

封洛抬头,神色淡然平静,一点都没有被威胁的样子,而是极轻的笑了一下,饶有兴味的看了眼泰安,“你想弑父?”

“不想。”泰安说着刀却很稳,没有挪动分毫,顿了顿才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护主。”

“不错,你做的很好。”封洛握住刀柄,猛地用力,轻松的将插入青石板中的大刀抽了出来,后仰避开泰安扫过来的刀势然后架住。

两人刀身拼在一起,手腕震动,虎口发麻,却没有人松手。

泰安忽而一松手劲,侧身横刀削去,然后一脚踩在封洛抵挡的剑身上,借力一跃,半空中漂荡来后知后觉的一句“得罪”,就见少年抽出腰间软鞭猛地破空甩去,卷住了封洛的刀身,他用力一扯想要逼封洛缴械,封洛却反拽住鞭身卷在手臂上,刀身在特质的九节鞭上摩擦出火花,两人各自拽着长鞭,以内力交锋,僵持住了。

叶煊却一眼就看出来,势均力敌的表面下,泰安已经拼尽全力,封洛却气定神闲,只是两人一脉相传的表情少,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趁着封洛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叶煊脚尖一转,拉起还茫然不知道怎么就父子相残的谢玉舒就要跑。

“嗯?”封洛余光撇到,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是跑了,每个人自领一百军棍,打死了丢进乱葬岗。”

“丢乱葬岗俺没话说,反正死都死了,躺哪不是躺,但打一百军棍也太过分了吧?”熟悉的粗狂声音,似乎是在哪听过。

刷刷刷——三道人影出现在高耸的城墙之上,正是封洛手下五虎将中间的三位,最中间那个看着像是只有十几岁的高壮青年手中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看出那小孩的精致漂亮,让人辨不出男女,一张口奶声奶气的喊,“哥哥!哥哥!”

叶煊脚步一顿,眼神沉了沉。

谢玉舒惊讶的抬眸,迟疑道,“他……似乎在跟我们招手。”

“……”叶煊皱着眉回头面向谢玉舒,突然道,“玉舒,我要食言了。”

“什么?”谢玉舒怔愣了一下。

叶煊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往宫墙下走去,寒声道,“黄莽,封月今晚要是病了,我一定让泰安去取你首级。”

“唉……怎么这样!”那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一开口,吐出粗狂的嗓音,他率先从墙上跳下来,原本看着就高壮的身形更是展露无遗,小孩抱着他怀里跟抱着一块肉差不多。

谢玉舒先前还疑惑着叶煊喊黄莽,可这三人也没有熟悉的满脸大胡子,直到听到那少年口吐熟悉的声音,懵了一下。

原来黄莽的大胡子下面,是这样一张娃娃脸?这张脸完全跟第一莽夫不搭边啊……

“哥哥!”封月见到叶煊,伸手就让他抱。

叶煊将小孩抱起来,转身又塞到谢玉舒怀里,谢玉舒和封月大眼瞪小眼。

“好好养着,谁也别给,想见我了就带他进宫,没人会拦你。”叶煊把谢玉舒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声音低了一些小声道,“等我。”

面前的人抽身离去,谢玉舒下意识伸手要拉住他,“子煊。”

叶煊回头,对着他勾勒出一个浅笑,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回台阶上。

封洛已经缴了泰安的刀,斩断了泰安的九节鞭,反剪他一只手将他压的单膝跪在地上,泰安抽出靴子的匕首,单手在脸上一划,沾上了鲜血,扭身拼着胳膊要断的狠厉朝封洛扎去。

封洛眉头一皱,反常的没有逼近,而是松手退后拉开了距离。

“泰安。”叶煊喊了一声。

泰安立刻止住上窜的身形,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抖,周围隐隐有悉悉窣窣的爬动声音,是被血腥中参杂的诱人味道吸引来的虫子。

泰安难得一见的敛了下眉头,眼里有着明晃晃的厌恶。

一布巾摁在他脸上,卷轴正正落他头顶,叶煊从他身侧走过,“把血擦干净。”

泰安看着自己脸上的圣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如芒在背,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间更瘫了。

……

帝王丧葬全程由封洛——如今该说是冯子健了。

大将军王冯子健,新上任的国舅爷,身负累累战功,握有三十万大军,便是朝中最不识相的言官都闭了嘴,有关三十一年前的江南私盐案再度被翻了出来,由丞相谢玉舒和大理寺共同查案,证据一一公布,被张贴在城门上,编成故事、戏文在坊间表演传唱,宣告天下人。

“这江南巡抚冯必扬被诬告,几百口人尽皆丧命,若非长子冯子健离家多年,一直在外走南闯北,后来隐姓埋名参军,若不是靠着这军功一步步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怕也是得不到平反这一日啊。”

“曾经盛宠一时的良妃娘娘便是冯子健最小的妹妹冯婉,私盐案之时方才三、四岁,尚且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冯夫人趁着她熟睡,将她送至了外祖洛家,后来判案夷三族,洛家也牵连其中,便将她藏在了米缸里,冯将军诈死之后回乡把她寄养在和洛家交好的沈家,以表小姐的身份养大的。哪知十六岁去庙里祈福,便被看上了……”

“盐槽总督黄友仟一家更是凄惨,黄友仟之子黄维仁,小三元案首,十几岁便高中,本是前途无量,最后啊,却闹了个家破人亡!听说他在刑部大牢关押问审数年不肯认罪,后来便被放了出来,成了阉人在宫里当差,大将军王宣布平反那日,黄维仁在勤政殿磕了九个响头,然后自裁而亡……这黄家,是绝户咯。”

“还有那些被牵连的官员,我看公布的名单,足有百来人……”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可怜啊。”

“莫说了莫说了,宫中白绫都未曾撤下呢……”

梁武帝尸骨未寒,却注定要背上昏君的骂名,流传千古。

……

谢玉舒终于将江南私盐案全查清楚了,他让人连夜送到大将军府,抬脚往封月的院落而去。

里头烛火摇曳,听见推门声,小孩本来困倦至极,倏然睁大了眼,看到进来的是谢玉舒,失望了一下,大眼睛里就溢满了眼泪,“哥哥……”

谢玉舒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孩模样同良妃长得太像,容不得谢玉舒不多想,上回冯子健喊他去将军府之时,他犹疑的问了,冯子健坦坦荡荡没有隐瞒,直接道,“你猜的没错,他确实是七年前那个应该夭折的孩子。”

“七年前,我回过京,通过郑太医给了她一颗毒药。”

谢玉舒虽然已经有所预料,却还是惊骇不已。

七年前皇后毒杀良妃一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皇后,这是一场滴水不漏的栽赃嫁祸。谢玉舒入了大理寺之后,一直审查旧案悬案,六公主叶灵曾托人请他进宫一次,希望他能重查这案件。

曾经骄傲跋扈目中无人的六公主瘦的都脱了像,一张嘴就落了泪,哽咽道,“三叔叔,你信我,我没有做过!”

谢玉舒回去后就将案子翻出来对了一遍,却找不到任何漏洞,而皇帝为了封口,当时在场的奴婢太监尽数处决,就连发现夹竹桃粉末的郑太医也已经被灭口。

谢玉舒去过凤仪宫见过皇后,皇后已经疯了,哭哭笑笑,清醒的时候对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谢玉舒没办法只能自己推演,而唯一值得拿出来仔细品品的,也只有九皇子。

六公主落水和惊惧都有九皇子的影子,然而良妃中毒一事除了他们的位置挨得最近外,处处都同九皇子无关,谢玉舒也想过会不会同九皇子的生母越贵妃有关,然而却连动机都找不到。

皇后同越贵妃都是李家姐妹,虽然因为不在一起长大而分外生分,越贵妃杀良妃还能找到些理由,可诬陷皇后便有些牵强了。

谢玉舒最后只能作罢。

如今猜到真相,谢玉舒眼中满是复杂。

冯子健却摆了摆手,“药虽然只给了毒药,我却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等我率兵攻入京都随我去沧州,要么死在皇帝身边,她选择了后者。”

“她不认同我的想法,却还是以死谋了条出路,让我护那两个孩子一生平安。”

“——呵,天真。”

……

谢玉舒回过神来的时候,封月已经蜷缩着睡着了,他格外怕冷,习惯将头埋进被子里,谢玉舒帮他掖了掖被角,把他的鼻子露出来,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忽而感觉到不对劲。

他关好门,眼神一冷,屈肘直接往后击去,被轻轻巧巧的化解,还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撞进熟悉的胸膛里。

“玉舒,是我。”叶煊抱着他摔到被子里,脑袋在谢玉舒肩窝出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随后又委屈的道,“为何不去找我,我等了你好久。”

谢玉舒摸了摸他的头发,放松的任他抱抱蹭蹭,无奈的笑道,“你已经是皇上了,再如此成何体统。”

叶煊一顿,撑起上半身,看着躺在身下的谢玉舒,面色不悦,“我尚未登基玉舒就如此,若我登基,想必更要生分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谢玉舒意有所指。

叶煊一开始还以为是在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有些恼怒,却见谢玉舒眉眼坦荡,他思索了片刻,问,“你不怪我?”

谢玉舒微愣,表情疑惑,“我怪你什么?”

“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做你心中的七殿下,你要留在我身边。”叶煊埋头,张口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谢玉舒被他这一动作惊住了,瞬间涨红了脸,偏开头,一句“于理不合”在唇舌间辗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细若牤蚊的,“我未曾怪你。”

“若要说起来,还是我先失约。”说好要留在他身边,他却没能做到。

“咬了你这一口,便算偿还了,我不怪你。”叶煊说着,顿了一下,抱着他翻了个身,“你担心我舅舅?”

谢玉舒趴在叶煊心口,听着他心口有力的跳动,点了点头,“冯将军权倾朝野,有摄政之能。”

“呵。”叶煊闷笑出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指腹在他眼尾那颗红色泪痣上轻轻描摹,理所当然的道,“玉舒且放心,我的政,除了你无人能摄。”

谢玉舒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忽然就涌上空前的勇气,抛却了脑中那些君臣礼仪,抛却了顾忌的一切。

就那么一腔孤勇的对准叶煊微勾的唇,用力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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