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必读小说>古代言情>皇帝侄儿拿我毫无办法> 第40章 番外汗血宝马记

第40章 番外汗血宝马记

在我的十五岁生辰之前没多久,鲜卑使团来访。

礼单中有一匹十年难遇的良驹,身材高大,四肢纤长,汗出如血。光是听听这些词句,我就比看到绝世美人还要激动。

这匹马儿之神骏,连鲜卑都视作罕物,若非那时鲜卑和北国起了嫌隙,急需齐国震慑北国,否则以此良驹之罕见程度,是决计舍不得进献的。

听闻这盖世良驹来了齐国,莫要说我,就连我母妃都十分垂涎,我们母子俩那段日子天天翘首以盼,想要睹上一睹那良驹的风采当然,若能摸一摸,骑一骑就更好了。

因着心心念念此事,那阵子在东宫上课,我常常因为算着鲜卑使团来京都府的日子而走神,这等心不在焉之下,竟然都没听见谢时洵唤我。

我跪在他脚边,举着双手一连挨了几下戒尺,疼依旧是钻心的疼,但我的心思仍是黏在那汗血宝马身上,实在是拔也拔不回来了,一走神竟然不由得又向窗外一望。

只一刹那,我便立时反应了过来,登时收回目光,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来不及反悔,谢时洵便一戒尺点在我肩上。

在他身边长到近十五岁,我早就对他的训诫身受无数次,似这般以不轻不重的力道点在我肩上的情形,从来没有善了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望他神情。

谢时洵的眸子向来深邃到喜怒难辨,只是此刻似寒星一般冷冷俯视着我,道:“这几日你的心思飘忽,功课亦是敷衍潦草,今日更好,都听不得唤了,怎么,谢时舒,再过些时日,你是不是还要反出东宫去?”

我登时又惧又愧,不敢作声,只得哀哀望着他示弱。

见我不语,谢时洵的颜色愈沉,手中戒尺加了些力气压住我的右肩,他低喝道:“说,倘若你说不出个缘由,你该受的罚只有往上翻的道理。”

我心下急转,心道就算我说了是马儿的缘故,只怕挨的打也不会少到哪去。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嗫喏道:“太、太子哥哥……臣弟知错了,是母妃近来身子不适,臣弟十分忧心,才分心走神……”

我一边说一边心惊不已,就连呼吸都微微颤抖起来,在谢时洵面前说谎,我觉得就像在悬崖边玩火,左右都是尸骨无存的结局,寻常他不悦地看我一眼我都觉得膝盖发软,更遑论诓骗他!

但是说都说了,我惴惴不安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不辨,只道:“站起来。”

我只得站了起来,又见他执着戒尺点了点长案,顿时心中畏惧,却又不敢不从,咬着牙扶住了案边,紧紧闭上眼。

“啪”的一声,谢时洵的戒尺落在我的屁股上,这自然是极疼的,我明明做好了准备,仍是被打得呼痛一声,险些跪倒在地。

那戒尺敲在他的掌心,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自己站好。

谢时洵是从未受过这种罪的,东宫三师哪个见到他不是毕恭毕敬的,我真是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手段,每次我犯错他都用这般最原始的法子训诫我。

那本是一种肉体上的疼,只是疼得狠了,次数多了,便沁入血肉中,刻在骨子里。

初时我忍过,逃过,甚至还一度因为被打得狠了,被生生打出了凶性,忤逆过。

但是在谢时洵面前都没有用,无论我使出什么手段,该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从未因此减免一分。

如此这十年的教养中,他近乎将谢时洵这三个字刻在我的每一寸身体发肤之中,以至于我的立身行事无一处敢违背他的心意。我畏他惧他,尤甚神明毕竟那栖云观中坐着的大罗神仙也没冲下莲台来教训过我。

这一日,我生生挨完了十来下戒尺,以至于到了第二日,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小心让三哥看到了,他幸灾乐祸不已,说了许多风凉话。

这个老三谢时贤是除了谢时洵以外,所有皇兄中与我走得最近的,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个老三时而风流时而下流,他平生最爱美人,天天往宫外跑,见到美人便定要使出一番磨人工夫来的,若与他两厢情愿的是最好,不愿意的他也不气,仍旧巴巴地缠着人家聊天送礼,若单看他对其中一人的追慕,还以为是个情种。

故而他与我走得近倒也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也不是因为他看得起我,多半是因为他那副面具就是如此。

谢时贤笑够了,一展金扇,道:“啧啧,可怜介的,老九,快点把屁股养好啊,等鲜卑使团一走,趁着父皇还没有将那汗血宝马赏下去,三哥带你去骑一骑。”

我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没说话。

他了然地哈哈一笑,道:“哎呦,又有什么难猜的呢?不是因为那马,难道是因为云姑娘吗?哎,也说不定啊,算来你也到了快成亲的年纪了……”

我正被他调笑得咬牙切齿,却见他不知看到了谁,忽地整肃了些神情,道:“呃,这不是程大总管吗!”

我心中一惊,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程恩正快步向我行来。

程恩面上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忧心忡忡,他路过谢时贤时匆匆对他行了礼,便停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道:“九殿下,太子殿下召你前去东宫。”

我看了看日头,此时已是傍晚,我方才从东宫下学出来,缘何又将我喊回去?!

我的心中突突直跳,好容易才动了动唇,道:“怎、怎么了……”

程恩犹豫片刻,用更低的声音艰涩道:“太子殿下昨日吩咐了张太医去为宸妃娘娘请脉,张太医回来禀报说……宸妃娘娘凤体康健,就是刚跳过舞,脉律快了些,我家殿下听后,倒是没说什么,就是遣人来寻殿下……”

我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道:“这,这……”

我缓了口气,苍白辩驳道:“这张太医我怎么没印象,我母妃的脉案一向不是他看的。”

程恩有些怜悯地望着我,道:“这倒也是的,只因那张太医的医术绝顶,向来只看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脉案,九殿下不熟也是有的……”

谢时贤杵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露出了些兔死狐悲的神情来,对我道:“老九,我看你是赶不上骑那汗血宝马了。”

随程恩赶回东宫后,我并未立刻就见到谢时洵。

程恩进去通报没多久,又出了来,他只把我请到偏厅候着,又唤了几个宫人伺候我的茶水,便将我丢开,回去侍候了。

我越发坐立不安,饮罢了一轮茶,见门外有侍者捧着药碗进了谢时洵的寝宫,才想起现下正是他寻常喝药的时辰。

又过了半个时辰,程恩才过来寻我,将我引进到谢时洵寝宫中。

我嗅着似还微热的药材味道,心底总有种不明缘故的惶惶然。

其实随着年纪渐长,我已经很久不犯错惹他生气了,就算是对答间有什么不让他满意的,他最多也只是训斥两句,若非这几日出了汗血宝马的岔子,我好久没有挨过那戒尺的滋味了。

我悬着的心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怎么也落不到地。

以前他即便是教训我,也通常是唤我去书房的,只有在他的身子实在不爽利时,才会直接把我叫到寝宫,这一般是在秋冬,不知和他畏寒的体质有没有关系,每年一到秋冬他就缠绵病榻许多时候,除了太医和程恩,就连太子妃都难见他一面。

我没来由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才过了立秋,外面虽已蔓延上暮气,但决计算不得寒冷。

待进了寝宫,我行过礼,抬首见谢时洵衣着便服,又披了一件素色薄裘,此时斜倚在那个宽大的乌木椅上,他微垂目光,望着他按在案上的手指,似在想着心事,又像是全然的出神。

他像是刚喝完了药,药碗已被收走了,只留下些许微苦的辛香。

他手边留了一方白帕,白帕上垫了两粒蜜饯,是宫中送药时一向的惯例,配以压苦用的,只是谢时洵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半喝药喝成习惯了,也不需要这些。

我又抬眼在他面上巡了一轮,琢磨着……看他精神,倒是……还好……

我如此想着,心底不知名的地方松了一块。

还来不及细想心思,待程恩退下,此间只有我与他两个人了,他不语,我也望着他的手指发怔。

谢时洵的手几乎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合该是握有天下权柄的一只手,或者说,倘若掌握天下的如果不是这只手的主人,我全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取而代之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之后说?”

我的思绪便断在他这平淡的问句上了,伴随着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甚至泛起浅浅的心悸,忙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膝前那一小块地毯,不停空咽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静默了许久,久到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去,谢时洵终于道:“卸了腰,伏过去。”

我用力撑住了地毯,咬着牙兀自颤抖半晌,才艰难地站起身,起了身才觉得双脚早已跪麻了,牵扯着昨日挨过的伤处,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

转过年我便十五了,少年人长得快,仿佛抽条似的,已经出落的有些翩翩公子模样了,不是我自夸,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谁见了我不夸一句俊俏的少年郎,更何况连和云姑娘的婚事都即将提上日程了!

偏偏在这样的年纪,要我似幼童时期一般褪了裤子打屁股,简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我总归是不敢违抗的,可是手指甫一搭上腰,眼眶就红了。

好容易颤抖着解开腰,伏上他的床,我伸长手臂,搂住他的锦被,将脸埋在属于他的气息中,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只是循着本能,更深的钻进这股微苦的围绕中。

谢时洵教训我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半分也不徇情,那冰冷的戒尺雨点般落在身后,我又疼又羞,能做的却只有将他的锦被搂得愈紧,好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到手臂都狠颤起来。

疼得狠了,我开始后悔了,怎么想都觉得昨天和今天总有一天的打是白挨的,还不如昨日就对他和盘托出,横竖只要挨一次打,搞成现在的局面真真是弄巧成拙。

谢时洵今日下手比昨日还重,全似动了真怒,他一言不发,屋内只有我控制不住的闷哼和戒尺抽上皮肉上的清脆响动。

待到他收了手,我早已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我约莫是赌着气,仍埋在被中不肯看他,只觉得他转步离开床边,不多时又走了回来。

一只冰冷的手自云被中掐住我的下巴,将我扳出层层掩盖,我仍是僵着不肯睁眼,下一瞬,忽觉唇上轻压了一枚物什。

我蓦然一惊,本能地睁开双眼,瞬间,眼中积蓄的热泪再也遮掩不住,唰的一下淌了满面。

谢时洵微微俯身,漆黑的眸子正直视着我,我愕然间,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枚物什塞进我的口中。

被迫将那枚东西含在口中,过了片刻,我才知那是枚蜜饯,泛着微微的咸甜,我向来不喜欢甜食,但是这枚蜜饯实在很好吃,我不自觉用舌尖卷着它含着细细品尝其中滋味,约莫是品得太过入神,我都忘了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

待我反应过来,却没来由的更是委屈了,猛地就往被子中一扎,又是害疼又是委屈又是含着蜜饯咂摸味道,心思十分纷杂。

谢时洵就静静坐在床边,直到我平复了许多,才道:“说罢。”

我伏在床上一时动弹不得,这下挨了打也老实了,我低着头不肯让他看我面上的泪痕,心中一团乱麻莫可名状,喃喃道:“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好,派最好的太医为我母妃诊脉,我不该说谎骗你。”

谢时洵似叹了口气,道:“单是说谎一项,你倒是挨不了这么重的打,你……为人子者,那种谎也是说得的吗?”

我更觉羞惭,真心实意道:“是……我知错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我便将汗血宝马一事对他和盘托出了。

我本以为他听了会觉得我玩物丧志,更是不受教的了,好在谢时洵听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动,并未再斥责什么。

我在东宫养了三天,才堪堪能下地。

期间,太子妃和云姑娘听说我挨了打,都要来看望我,我正是年少最要面子的时候,哪里肯放他们进来,当下慌张地裹着被子,忙不迭使唤程恩将她们死死拦在门外,她俩无法,只得让程恩送进来了些食盒伤药之类的。

又过了两日,我正伏床睡着,就觉得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没留神被打出一声哀嚎,顿时大为光火,“噌”的一下回过身,就要开骂。

哪知对上的是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那人面容丽,一身黑白道袍打扮,不是玉和是谁?

做了这种事,他却丝毫不惧,笑吟吟道:“疼不疼?我刚出关就听你出了这档子事,这就赶来看你啦。”

见了他,我那股无名火顿时消减了许多,与他好生说了一会儿话,尽诉了委屈,他听得是因为一匹马儿引出来的祸患,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呀,你这傻子……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快活,我却更是悲从中来,呜呜地埋在枕头中道:“屁股打成这样,赶不上骑马了。”

玉和眸色一闪,像带了些捉弄似的,但我来不及细细分辨,他又一拍我的屁股,道:“养着吧!”

我与玉和有着自小的交情,在他面前我顿时没了包袱,支使着他为我倒茶上药,看他忙得团团转。

如此过了七八日,我走起来虽说仍是一瘸一拐的,但是也勉强能行动了,谢时洵派程恩来传了话,让我好好静养,近来不必去东宫上学了,我便与玉和回了自己宫中。

旁的无甚,只是我的心情十分郁结,只因玉和打听回来说,父皇已择定了人选,这几日就要将马儿赏赐下去了。

唉,良驹是良驹,也不知配的是不是英雄。

我这下彻底死了心,与玉和呆在宫中,陪着我母妃吹吹打打,过了小半个月的清净日子。

等谢时洵再传我去东宫时,已经是处暑时节了。

这一年冷意来的格外早,我循着程恩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玉和在旁看到了,不知从哪摸出个手炉塞进我的袖中。

以我这么多年对程恩的了解,他怀了很重的心事,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像往日那般与我聊些有的没的,这让我的心又渐渐悬了起来。

这一次程恩没有将我引到书房,反而顺着碎石小径行了很久,直出了东宫又行了半晌,终是停到了一处开阔地。

我远远便看到立在那处的谢时洵了,他是储君,排场向来大得要命,此刻他所立的亭中四面都挂上了裘皮挡风,四周守卫林立,他披着一件素白滚毛大氅,尖下巴都要抵到毛领子里了。

我快行了两步,半跪下来向他行了礼,来不及起身便急切道:“太子哥哥为何立在此处吹风?”

谢时洵没有理我,只是向我垂过手,道:“来。”

我连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站起身来。

他的掌心冰冷,甚至微微冒着冷汗他平日手也冷,但是决计不是如今这般,我抬头一看,觉得他今日瘦削了一些,面上有种没有血色的苍白。

我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心悸,见他要收回手,我不知怎么想的,竟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他微微侧过脸,有些不解地扬了眉梢。

我不知如何作声,只是觉得胸闷得像喘不过气似的,胡乱把袖中暖炉一寸寸移到他的掌中。

约莫是感受到掌中的暖意,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终于牵起一抹笑意。

他的目光又转向空地中,轻轻道:“你的生辰快到了,十五岁已经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你的心思向来放在习武一道上多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日后你若能为齐国镇守四方,开疆辟土,亦是谢氏荣光。”

这话我听得越发迷茫,还没看到什么,就听到一阵马蹄声。

我几乎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侍从牵着一匹纯色马儿行来。

只一眼,就看出那马儿极为剽悍,皮毛如上好的缎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中狂喜得惶惶不已。

我好容易把眼睛从那马儿身上拔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时洵,却见他也遥遥望着那马儿,拢袖微扬下巴,吩咐道:“去吧,看看喜欢么。”

我想狂奔过去,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望着谢时洵的苍白面容,我的眼眶一味发烫,泪意翻涌,几次想要言语,都哽咽得一字也说不出口。

“愣着做什么?”谢时洵终于望着我微微笑了,他又道:“去吧。”

不知是不是这一日吹了风的缘故,回去后没几天,东宫就传出来消息,道是太子偶染风寒,卧床修养,暂不见客了。

谢时洵不在,白日只剩我与东宫三师面面相觑,场面十分恶心。

我嘴上没说,却总有些心神不宁,疑心是我的缘故才害得他又病了,可是想着想着,又想起那日回去后,内阁那几个老头子又在东宫缠了他一下午,一直用那些繁杂国事烦他,直到深夜才走,真是太讨厌了!

所以也许、也许……并非全是我的错……

这样忖着,我却没有一丝宽心,反而指尖又泛起那日握住他手掌时,那冷腻的触感。

我摩挲着指尖,猛地自背后窜起许多寒意,竟是觉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了!

我这厢神游天外,听得有一耳朵没一耳朵,东宫三师那厢也对我爱理不理,只叫了个识字的内侍念书给我听,三个老头一天天的戳在门口盼着见上谢时洵一面。

如此煎熬了几日,我一改往日下了学拔腿就走的习惯,开始意意思思地在外殿绕来绕去起来,他正在病中,我去了也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只怕什么都做不得,唯有带了外面的寒意染了他。

若是他唤我进去……就好了,我定是会去的。

那一日我好容易逮住了程恩,忙向他问起谢时洵病情。

程恩的脸色比那日更难看了些,却宽慰我道:“不怪九殿下,那日之前太子殿下就有些不适,唉,往年这个季节总是要病一场,九殿下也是知道的。”

我何止知道,我刚去东宫那两年不耐他的管教,不知是年幼不懂事,还是天生就带了些鲜卑人的凶狠残忍,彼时的我心底盼望着秋冬来临,甚至是为此事暗暗开怀的。

想到此事,我更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懊恼。

程恩见我如此,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神色,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玉和又陪了我几日,这一日对我道是栖云山有事,便拜别了我与母妃,连夜赶回去了。

谁知就在第二日清晨,他就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面上尤有倦色,却二话不说,抬手就冲我丢了个包袱。

我凭着本能地伸手一捉,猛地掷到一旁。

昨夜我听了些宫中的流言蜚语,有说太子时洵病情十分凶险,恐怕今年撑不过去了,又有说是被那明澜小世子方的,林林总总,最后越说越不像话,只说内侍省都去准备后事了!

故而此时我正心烦意乱得紧,犹如一股邪火堵在心口,根本无心与他似寻常一般打闹,难得端起了皇子架子,蹙眉斥道:“你放肆!”

玉和微微一怔,来不及答我,他快步去地上捡起了包袱,仔细地拍了拍尘土,才抬首对我微微笑道:“是玉和逾矩了,殿下莫怪。”

说着,他展开包袱,只见是一只剑匣。

我心中忽然一动,玉和仍是垂着眉眼,将那剑匣又打开来,其中躺着一柄剑,那剑初看之下朴实无华,但细细一看便觉剑身流光四溢,极有光彩。

我失声道:“山河?你……你怎么……”

“嘘!”玉和连忙抬起食指在唇前竖了一下。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双手将剑匣捧到我面前,用极少见的恭敬语气道:“东宫是龙气所在,寻常法器镇不得,唯有山河剑可堪用,殿下且暂将它供奉在东宫正堂匾后,定可驱崇祛病,这……也是殿下对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我极为动容,愣愣地看着剑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柄山河哪里是“可堪用”,这分明是玉和把用来守护谢氏龙脉的神剑偷出来了!

据说当年高祖起义,有一位栖云山道长循天意而助,几次救高祖于危难间,待高祖登基那日,那道长飘然而去,只留下这柄佩剑,道是此剑会替他守护谢氏江山。百年来,一直都传说着那道长已然得证大道,飞升去了。

故而此物算得齐国重器,一直供在栖云山守护谢氏皇陵,三百年间不曾有人敢动过他的主意。

如今玉和竟然大咧咧地把它一裹,就这般盗出来了!

我正震惊,玉和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把那匣子往我怀中一塞,推了我一把,我被推得踉跄行了一步,回头看他时,却见他又露出那种笑吟吟的泰然神情,潇洒得仿佛天下没有能难住他的事。

我终是捧了山河去求见太子妃。

此物一则是镇国重器,不能声张,二则亦是利器,难以带入东宫,故而我只得去寻太子妃合计。

我去时,太子妃正与云姑娘一起为谢时洵祈福,她们换了素服淡妆,抄了一摞摞经书。

寻常见到云姑娘时我总是有些害羞,但是那些小儿女心思是掩盖也掩盖不住的,若是被太子妃在旁一调笑,我便与她双双红了脸。

今次因着谢时洵病重的缘故,我见太子妃秀美的脸庞上已然憔悴了许多,倒好像大病一场的人是她,故而我劝慰了几句,气氛仍是有些沉重。

我屏退左右,将山河剑交于太子妃,与她细细讲了此事,又把玉和叮嘱的一一转述于她,她闻之亦是十分震惊,初时不敢接,但多半是爱夫心切,终于还是含着泪接下了。

我临走时,想到我与太子妃密谈一事定是瞒不过东宫耳目,便对她道:“此事千万不可让太子哥哥知晓,免得他病中还要挂心,倘若他问起今日之事,不如就说是臣弟来送了些栖云山的祛病符之类的便是了。”

太子妃一面哽咽一面应着,云姑娘忙执着手帕为她拭泪,顾不得自己亦是眼眶通红。

待太子妃平复了些,感叹道:“九弟如此待洵郎,这番心意实在令本宫动容,唉,不枉他对你倾覆的心血。”

她多半是一心牵念在谢时洵身上,心中不知唤了多少次“洵郎”,这才在心神恍惚之下连他们夫妻间的爱称都脱口而出。

我第一次听到这称呼,不由得怔了怔,不小心窥见这等私事,只觉又是脸红又是难过,想着太子妃如此心神大乱可如何是好,现下东宫正是需要她主持的时候。

不小心触碰到云姑娘的目光,她先是一怔,亦是又难过又羞赧地转过头去。

我不合时宜地胡思乱忖道:你在心里也这般唤过我吗?

好在,终究没有走到让她主持东宫事务的一步。

不知是不是那山河显灵,自从太子妃亲手将那物细细裹了金布供奉在东宫匾后,谢时洵的消息便一日好似一日。过了月余,已能见外客了。

待阁老们和太子妃都去见过他了,果真轮到唤我了。

这一日正好是立冬,前夜降了大雪,程恩来时,我正在同玉和在院中打雪仗,他在人后对我向来没有什么尊卑的,直打得我满头满脸的雪,他很是机灵,打完我便往树后跑,我几次三番没有掷中,气得我索性飞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在厚厚积雪中使劲揉搓,玉和一边大笑着一边仍不肯认输,抓起手边的白雪往我脸上扬来,看得我母妃在廊下直拍手叫好,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待见到程恩愕然脸色,我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住了手。

这……这在旁人看来,多半是没心没肺了点。

好在程恩是个圆滑的,连忙笑道:“太子殿下身子转好,九殿下定是高兴。”

我忙应了,请他喝茶暂候,就去换了衣服。

换了衣服,我仍是有些犹豫,怕身上犹存的寒气扑了他,于是派人传了话,让程恩再等会儿,便径自去沐浴不提。

待程恩引我进了谢时洵寝宫,我一边卸了雪氅,一边绕过屏风,见谢时洵正斜倚在椅上,摊开了些公文,他一手执笔,一手支着眉梢,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垂首对他行了礼。

谢时洵冲我招了招手,道:“老九,来。”

我依言过去坐在他身边,在他面上不住打量,时隔月余,他的状况似比我想的还要好一些,唯有眉宇间添了两分恹色。

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我道:“太子哥哥身子初愈,莫看这些杂事劳神了。”

他微微挑了眉梢,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了小半圈,果真放下了。

他道:“你正是长得快的年纪,月余不见,哪里又变了些。”

我本想说“你也变了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便默默垂了头。

谢时洵又道:“你近日功课完成的如何?”

我仍是垂着头,面不改色道:“甚是用心,待太子哥哥再好些,我带功课本子来给哥哥看。”

我觉得自己此举担得起一句“艺高人胆大”,如果他说“你现在就拿来”,我就死了。自他病了,我哪里写过功课,一天到晚只顾与玉和玩闹,那功课本子上一页都无。

幸好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抬手向我面上伸来。

我猛地一惊,却见他只是从我的发梢拈去什么,道:“真是无事忙,连头发都不拭干,成何体统。”

我连忙抬手摸了摸,才想起约莫是出门时心急了些,沐浴后没等发干,待到了东宫已然结了些冰渣。

唉,本就是怕身上的寒气扑了他,这下反倒是弄巧成拙,只得讪讪抓了抓长发,将冰渣都捋了下来。

谢时洵默默看着我动作,递给我一方手帕擦手,忽然道:“听下面人说,近来你都没怎么去马场,怎么,那匹马哪里不合你的心意?”

我心底十分别扭,对那马儿我自然是喜欢得爱不忍释,但是一想到谢时洵可能是赠马那日吹了风才病倒……那时他在东宫躺着,我若是没事人一样去跑马,传到某些人耳中定有一番说辞,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会说谢时洵识人不明,简直是把狼当人看了。

只是倘若说“挂心你的病情”,我又觉得带了些谄媚之词的味道,怎么也说不出口。

故而我沉默良久,道:“不,它哪里都好,是臣弟自己的缘故……”

谢时洵的黑眸在我面上凝了半刻,将目光投到面前那页上,道:“下个月,父皇命老三去鲜卑送回礼,你若无事便与他一同去吧。”

我霍然抬起头,愕然道:“怎、怎么如此突然……”

他仍是翻着公文,漫不经心道:“本宫听闻那匹马好虽好,就是性子颇烈,是个受不得束缚的,想来此等骏马只在马场跑跑也是无甚趣味……陇西关外的黄沙大漠,你可由着性子跑了。”

我从小便听我母妃描绘过她的故乡。

那是中原从不曾见过的湛蓝色天空,那片天空下有着一眼望不尽的漫漫黄沙,白日骄阳似火,夜里冰冷彻骨,大漠儿女各个直爽剽悍,性烈如火,倘若看得对眼,饮罢一盏酒便是兄弟姐妹。

她早已在齐国蹉跎了许多年,甚至要比她在鲜卑的年月还长了,但是她说起故乡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仿佛还是那个伴着狂风黄沙自由驰骋的红衣少女。

若说我不向往,自然是假的。

我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谢时洵终于微微侧头望向我,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难得温柔道:“嗯,去吧。”

我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入手却觉得一片湿凉,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望了望他的面容,涩声道:“从来都是太子哥哥对臣弟好,臣弟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可以为你做的……”

“既然如此……”谢时洵抚了抚我的额顶,他轻声道:“明澜很想你,待你有空,去陪陪他吧……他自幼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

我怔了怔,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要求,我正要应承,却渐渐品出些他话中隐隐约约的托付之意。

他也许是怕自己逃不过“天不假年”四个字,担心太子妃软弱,谢明澜年幼,难以从后宫纷争中全身而退,这才叫我帮衬,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他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在他去了之后无人可靠,才叫我待谢明澜好些,到时,即便他去了,还有未来储君与我的叔侄之情可依仗吗?

胡乱思忖着,我一味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起他的手心,心中却更是郁结不已。

我怀着满腹心事出了寝宫,出神太过,连雪氅都忘了披,直走到雪地中才觉出了冷。

送我出来的内侍告了罪,忙回去取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庭院中,想到鲜卑之行,那颗心便渐渐发起烫来,满怀兴奋激动之情,可是一想到太子哥哥在最后时托付后事般的言语,又像是被浸入冰寒中。

我的心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如此一层滚烫一层冰寒的折磨,无从疏解之下,我烦躁地抬脚对着面前树干猛踹了一下。

那颗树果然应声摇晃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事,心道:糟!

不等我闪开,那树枝上满挂的积雪便立时倾了下来,正正砸在我头上。

我正狼狈抖落着满身的雪,忽听“噗嗤”一声轻笑。

我抬眼望去,见到不远处被许多宫女簇拥着的太子妃和云姑娘,她们正将我的蠢行撞个正着,莫要说她们,连她们身后的宫女们都一边艰难忍着笑意,一边微红着脸避开我的目光。

我又是脸红又是自觉好笑,忙上前见了礼,

太子妃与云姑娘掩着唇,笑得弯弯的明眸中都溢了泪。

今日云姑娘穿了件大红的斗篷,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中就她一点朱红,更显得俏丽无比,标致极了。

多半是谢时洵病愈的缘故,她们的心情显得很好,比起上次简直一天一地。

寒暄过后,太子妃让下人退远了些,这才笑着对云姑娘道:“云儿,你这隔三差五就问九哥哥什么时候来的,现下他来了你又不说话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与云姑娘顿时都不好意思起来。

云姑娘再小些的时候,我也是常常带着玩的,只是近一两年来年纪渐长,加之宫中流传的指婚一说,我与她为了避嫌,这才生分了些。

我与云姑娘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母妃更是早早就把家传玉佩为她备好了。我想,云姑娘也定是情愿的。

云姑娘明眸盈盈望着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她轻盈地往我面前一跳,含笑道:“九哥哥,今日这就走了么?下次什么时候来找云儿玩?”

我见了她也是掩不住的笑,柔声道:“我要去鲜卑啦,我看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都带回来送你。”

云姑娘道:“好呀,云儿就在这里等你,九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我心中一柔,道:“好。”

闲谈片刻,太子妃又谈及到山河一事,她道那物毕竟是镇国神剑,现在既然太子哥哥身子大好,自然要物归其主,说罢,太子妃留我与云姑娘在庭院中说话,她便亲自去取了交还于我。

我接过剑匣捧了,见那剑匣被金布包了一层,想必是自我给了太子妃后她便未曾敢打开,只在外面又罩了一层寻常的锦布掩人耳目,我顿时放下心来,对太子妃行了礼,便依依不舍地对云姑娘道:“那我走啦。”

也许是这离别来得太快了些,云姑娘抿了唇不语,我只得又唤她道:“云儿,我走啦!”

云姑娘忽然蹲下捏了个雪球,扬手就丢到我的雪氅上。

我一时失笑,立在原地不动,只是侧身闪开接下来的几个雪球,很是自觉潇洒,见她开始还是气鼓鼓的,但是丢着丢着,她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十分可爱。

太子妃在旁看着也笑,然后她忽而一把携了云姑娘的手,正色道:“云儿,别打他。”

云姑娘这才罢了手,我笑道:“谢谢皇嫂心疼臣弟。”

太子妃眼中漫上了笑意,她故意不理我,只转头对云姑娘道:“打他没什么,他是个能挽弓驯马的,早就摔打惯了,就是仔细冻了你的手。”

与太子妃告别后,我一路回了寝宫。

快年底了,别看玉和平素不靠谱,但他好歹也是担着护国观掌教和国师的名头,每年到了这个年月,他都要回栖云山准备祭祖事宜。

今日见了云姑娘,我的心情初霁,想着今日横竖无事,不如趁着天色还早,骑马去趟栖云山送回山河,即是办正事,又是顺便散散心,倘若耽搁得晚了,就在他那住下。

于是我挥退了众人的侍候,反锁了房门,小心翼翼打开了剑匣,想在去之前再检查一遍。

哪知剑匣甫一打开,我只看了一眼,便听双耳中“嗡”的一声,身子猛地一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剑匣中的山河竟然……不知何时断作两截!

我木立在原地,头皮发麻。

究竟是这山河为太子哥哥挡了一劫,还是运送途中有什么不周导致的,它都实实在在的断了!!此事极为隐蔽,被旁人知道定会生出震惊朝野的波澜,追查是追查不得了,再说便是追查清楚,它都……它都……

我颤抖着手捧起山河,可是不论怎么细看,仍是两截。

茫茫然合上了剑匣,我如游魂般走了两步,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

事关重大,我却没有一个人可说,太子妃那边自然是不能说的,她向来是个没主意的,若知晓此事不知该有多自责烦恼,谢时洵亦不可,他刚病愈,我定不能让他知道我偷拿镇国重器为他祈福祛病话虽如此,我心底仍存了最后一个逼不得已的打算“倘若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和太子哥哥说了!”

胡乱忖着,我的心念又转到玉和身上,我同玉和情谊再深,也不知这次他能不能原谅我,那山河剑珍贵无比,供在栖云山已有几百年,我将它折了,玉和该如何交代?

搞不好……我会害了他性命……

我越想越心惊,不知何时已然跌坐在地,我扶住额头,心中转过无数念想,却又被一一推翻。

正六神无主间,母妃敲了敲门扉,要进来与我说话。

我忙收了剑匣,开门将她让了进来。

我母妃在与我独处时,仍留了一些鲜卑人席地而坐的习性,她见左右无人,便从地毯上拖了个蒲团过来盘腿坐了,笑吟吟地问起谢时洵的病情来。

我心中压着山河一事,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走到母妃身边,挨着她侧躺了下来,不知为何,光是如此挨着她,我心中便觉安了一层。

只是我强撑着平日模样与她没说两句,她就忽然摸着我的脸颊道:“崽崽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喉头一哽,沉默了。

她道:“知子莫若母嘛!”

我明知此事若是据实告知定会连累她,但我却不由得对她一一说了。

母妃听了也是惊愕不已,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自去打开剑匣细看,她看着看着,忽然道了一句:“崽崽不要急,我看这剑也没什么稀罕,不如我们连夜打一柄……”

“……”如此危急情形之下,我仍是生出了些哭笑不得之意。

她道:“说真的呢,这剑上面又没什么罕见的宝石,有什么不好打的?再说这剑寻常也不给人看,就算是逢上什么整年数把它请出来了,也是隔着八丈远,谁见过它什么模样?”

我无奈地扶额道:“此物事关国运,并非像母妃说的那么轻巧……”

去铁匠铺打造一柄山河自是不能,不过我被她这一打岔,也略略振作了些许,当下辞别了母妃,带了山河奔去栖云山了。

我去时,玉和正在领着护国观的道士们习剑。

他在我面前没个正形,只有我去栖云山时才能觉出他的几分国师风范。

只见他道冠正束,两缕坠带从鬓边顺至肩前,一身素白道袍随着他舞剑的姿势在风中翻飞,面容丽,且静且冷,登是有些谪仙之态。

只是待他瞥见了我,便露出了些怔然神情,不过一瞬就隐去了,随后垂着眸子,双指并拢捋过鬓边冠带,再抬眼看我时,唇边又勾起那熟悉的浅笑来。

我忐忑地想,只怕你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待我拉他进了密室,将山河的剑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他拿眼一望,果然顿时失色。

我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更是手足无措起来,嗫喏道:“玉、玉和……”

他猛然回过身,背对着我不语。

我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悸又泛了起来,忙去拉他的袖口,道:“别怕,到时就说是我盗走了山河剑,不小心毁了,我……”我把心一横,道:“父皇还能让我拿命抵不成?便是拿命抵,我也甘愿!横竖不能让你被我连累就是了!”

玉和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我又急道:“我知道,这样说你也逃不脱玩忽职守的罪责,你容我再想想……”

玉和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只道了一句:“随我来。”

他打开密道,拉着我一路向下行了许久,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不多时便到了一间寒冷昏暗的石室。

玉和松开了我的手,点燃了四壁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了,只见石室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剑台底座,上面唯独缺了一柄剑。

“玉和……”我更是忐忑,忍不住出声唤他。

玉和仍是背对着我,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口气道:“殿下,你知道历任栖云山护国观掌门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道:“是……是守护山河剑?”

玉和仍是不应,他径自打开一个暗格,忽而从中取了一个什么细长的物什出来。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又是一柄山河剑!

紧接着,玉和像是卖葱一样,从那暗格中取出一把又一把山河剑丢在地上,叮咣乱响在这石室中格外清晰。

他这才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道:“几百年前的剑,剑身早就脆得一弹即断,如何留得?殿下,当护国观掌门最重要的是会铸剑啊。”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掂量了一下,轻巧道:“就这柄吧。”

说着,他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那剑在空中翻转几次,正正插在剑台上,登时闪出剑身流光四溢,与我匣中那柄别无二致。

见此景象,我不知是震惊还是旁的,只愣愣地立在原地。

玉和笑道:“殿下莫怪我诓你啊,我看你那时失魂落魄的,只能如此哄上一哄了。如何?当真有用吧?”

过了许久,我从一团毛糟糟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仍是不敢置信道:“这……这剑也是假的?”

玉和怡然道:“倒也不能说是‘假的’,只是不是传说中那柄剑就是了。”

我道:“那……那镇国一说?祛病辟邪一说?都……”

玉和扬眉道:“殿下,你觉得我可是有神通的?”

我立刻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又仰头笑了起来,道:“那不正是了!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说着他又负着手拽了两句生涩的:“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喃喃道:“可是太子哥哥……”

只是见他又卖弄起高深的模样,我最终卸去了满心重担和疑问,渐渐木然了神情,道:“我看你这栖云山护国观掌门,我母妃也能当。”

“……嗯?!”

我不理他,只顾怒道:“玉和,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然而这次回应我的却只有玉和得逞的爽朗笑声了。

不论如何,走了这一趟,我顿时卸了千钧重担,心下彻底松快了。

玉和留了我小住了几日,走时又按往年惯例,备了几瓶雪水给我的侍从拿了,最后不忘掐着手指算了算年后再见的日子,这才将我送至栖云山山脚。

多半是因为与他太过相熟,我面上嫌弃他,但心底终归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故而分别在即,我不知怎的又与他斗起嘴来,然而我忘了我向来在这一道上是占不到他便宜的,被他揶揄得灰头土脸,直到进了京都府大门的时候,我仍在想着“我当时该那样说的!”

十月初八,太子妃前往京西别苑赏雪。

别苑在京都府外五十里,依山傍水占地极广,是往年皇室最好的小行宫,但是自从前些年谢明澜出生,那处就父皇拨做了世子教养之所。

当年玉和的师父,也就是前国师舍命上表,道是谢明澜命格太锐,定会方了太子时洵的寿,只有与父母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才可化解一二。

这说辞我是不大信的,前国师去的太早,我记不大清了,但是我与玉和太熟,见多了他故作高深的模样,还猜不到他师父是什么道行吗?

但是这一说法闹得太子妃与谢明澜骨肉分离,她再怎么爱子心切,也只被恩准每年借着赏雪的由头去别苑远远见一面谢明澜明面上是不能说去见世子的,怕瞒不过漫天神佛。

今年我念着应承了谢时洵的事情,便也跟去了。

我来此处比太子妃勤些,尤其是这两年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便常常来。

旁人如东宫三师者,都以为我是为了讨好谢时洵,才巴巴的代他去看望谢明澜。

这倒也不能说是错,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这座别苑边有一片草甸,遇到雨水充沛之年,郁郁葱葱的草甸上便会漫着广片水泽,当得起一句水丰草美。我十分喜爱在此纵马飞奔时马蹄踏得水花四溅的感觉,甚是痛快。

所以我即便是去,也多是在春夏之际,似今年这般在深冬前来还是第一次。

那日到了别苑已是傍晚,太子妃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急匆匆领了一群小宫女步到一处亭台上赏雪,早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一夜未眠就盼着天亮。

赏雪是假,只是从那处亭台向下望去,便能看到谢明澜读书习武的明堂。

我陪着太子妃站了一会儿,见她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我说话,一面拿眼死死盯着明堂的院落,手中的帕子都揉搓得不成样子了。

见谢明澜迟迟没有现身,我琢磨着是太子妃来的太早,怕她等久了冻着身子,便告了退,独自去寻谢明澜。

待进了明堂院落,我便知是为何了。

早归早,但是谢明澜已在念书了,主要是这个给谢明澜开蒙的韩师傅,他当年也是开蒙过我的,此人不但严厉,而且还迂腐了些,一句话能引经据典扯出八丈远,难怪拖堂至今。

我想着横竖是别苑,规矩不比皇宫,便不管不顾地向韩师傅告了罪,径自过去一把抱起谢明澜,笑吟吟道:“世子殿下,想不想小皇叔?”

早在我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谢明澜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便亮了起来,与他方才板着脸跟韩师傅念书的模样大相径庭。

见我如此问,他似是要露出个笑模样,但又不知为何抿了唇角,只是抬起小手环住我的肩颈,颔首道:“小皇叔,你好啊。”

小孩子长得快,半年不见,谢明澜着实又沉了些,从个小团子长成小公子了,他的五官虽然仍是稚气的,但也初初显出了几分轮廓,配上那副与谢时洵如出一辙的端庄神情,令我觉得十分有趣。

我兀自笑了半天,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拧了一把,道:“走,出去玩会儿。”

说着,我唤宫人来为他裹了大氅,又亲自细细将他领子都掖严实了,才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庭院中。

庭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举目望去,银装素裹得好似人间仙境。

我望向远处亭台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抬手指着那边,道:“明澜,看那里。”

然而我指了半天,谢明澜却仍是静静仰头看着我,一点都不似寻常小孩子那般好奇。

我又将他抱了起来,道:“明澜,你母妃很想念你。”

谢明澜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果然向那处望去了,只是不知是隔得太远,还是他天生性子就随了谢明澜的冷淡,这样小的孩子,投过去的目光竟也是沉静的。

我怕他冷,在庭院中赏了一会儿雪就带他回了书房中,唤来下人添了热茶给他捧着,又向韩师傅问询了他的功课,韩先生当年对着我长吁短叹,现下却对他十分满意,直夸世子聪慧勤奋。我听了自是满意,与他说定今日世子让我带着玩一天,叫他不必管了。说完,叫了个小内侍带他去见太子妃,让他亲口对她再说一遍,她听了定然高兴。

送走韩师傅,我又唤来教习骑射的师傅问了问,这一问之下,我却有些不大高兴了。

因为他道是只教了一套拳脚,还没来及教旁的。

齐国向来重文轻武,但是约莫是谢家以武开国的缘故,谢家子弟大多都会几手骑射,其中身手最好的是老三谢时贤,不过这两年随着我身量渐长,他逐渐开始打不过我了,几个兄弟里,只有谢时洵向来不动刀枪。

这骑射师傅,我记得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油滑得很,他多半是对谢时洵体弱之事心有余悸,故而也不敢认真教习他的儿子骑射,这才教了套入门拳脚了事。

于是我板起脸训了他两句,见那骑射师傅连连擦汗告罪,我便见好就收,也叫他自去和太子妃说了。

我训斥骑射师傅时,谢明澜坐在我身边捧着热茶浅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心中有些纳罕,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柔声道:“明澜,我来时看到马棚备了婆利矮马,这个师傅不中用,一会儿我带你去骑,好不好?”

谢明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道:“好。”

我看着这幅和谢时洵毫无二致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想去骑马吗?”

谢明澜渐渐泛出微笑,道:“想去。”

我搔了搔眉心,心道:小小年纪,又没在他爹身边教过一天,怎么连难测的心思都那么像。

此时已至正午,我令人摆了膳,与他在明堂随意吃了些。

吃着吃着,谢明澜端端正正地执筷衔起一块糯米甜藕,忽然道:“小皇叔好像不喜甜食。”不是疑问,就是一句毫无预兆的平铺直述。

我有些意外,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笑道:“小世子真是聪慧啊,光是看我吃了这一顿饭,便察觉到我的喜好,以后长大定是微察秋毫的人物。”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食毕,又歇了一会儿,我便带谢明澜乘撵去了马场,后又亲自去马棚中挑了匹温驯的小矮马,牵到他面前,道:“明澜敢不敢骑?”

那马与中原和鲜卑的马儿不一样,说是马,其实跟只羊的大小差不多,性格温驯,跑的也不快,毛茸茸得甚是可爱,京都府的世家中,近年来盛行用此种马匹给开蒙年纪的小公子骑着玩。

下撵前,我又给他裹成一团球,此时他从毛领中扒出一张小脸,望着那匹马半晌,答非所问道:“小皇叔,你的坐骑是什么样子的?”

我道:“是一匹又高又烈的马儿,马背到我这里。”说着,我在肩胛处比了一下。

哪知谢明澜却道:“本宫要骑小皇叔的马。”

我初是一惊,随后连忙吓唬他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次坠马摔断了腿,足足养了三个月呢。”

谢明澜闻言,回眸看了我一眼。

他还小,五官还没张开,那双黑眸就显得大,他终于有些稚气地笑了一下,但口中仍是板板正正道:“本宫不怕,有小皇叔在身边,一定不会让本宫跌下来。”

我正是年少容易冲动的年纪,被这么一说登时豪气上涌,彻底上头了,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不顾侍从的劝阻,我命人把那匹汗血宝马牵了出来。

汗血宝马本就比一般马儿高大剽壮,此时它打着响鼻立在谢明澜面前,更是显得一高一矮,对比十分惨烈。

但是谢明澜当真丝毫不惧,他仰着头看着那匹马半晌,道:“好漂亮的马,”说着,他又望向我,认认真真道:“不愧是配得上小皇叔的骏马。”

我被他夸到心坎里,更是心花怒放,一把把他抱起来,便要往马鞍上举。

哪知就在这刹那,只见远处传来一声:“九殿下!万万不可!”

我手臂一顿,又将谢明澜抱回怀中,转眸望向那处,只见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一路小跑向我奔来。

我与她十分相熟,第一次见她这般不顾规矩的小跑,顿时心底一沉,心道:完了,要挨说了。

果然,她是从太子妃那边领了命来阻我的,方才我让下人去牵马时,就有那机灵的侍从跑去报告给太子妃了,太子妃闻之哪里肯依?立时派了她来唤我回去。

这下骑马之事泡汤了,别说骑汗血宝马,就连婆利小马也不给骑了,我十分遗憾地将谢明澜放回地上,见他虽不说话,但是面色甚是难看,隐隐都有几分谢时洵发怒时的模样了,我矮下身子,直视着他的双眼,哄道:“明澜,你……还太小,等明年吧,等你明年再长高些,能够到马镫了,小皇叔再带你来骑马,好不好?”

谢明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渐渐抿了唇,默不作声。

好在太子妃天生面慈心软,对我向来不错。

尤其是前不久有过山河一事,太子妃更是不会对我说什么重话,她将我召回身边,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句我的莽撞,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嘻嘻地躬身告了罪,她见状又是恼又是笑,最终也只得攥着帕子拍打我两下了事。

我又信口胡编道:“明澜向臣弟问询了太子哥哥和皇嫂的近况,还叫我代他请安问好,想来血浓于水,他也是记挂你们的。”

太子妃一听,刚刚好些的秀美面庞上,又簌簌掉下泪来,身边人立刻一拥而上,拭泪的拭泪,劝慰的劝慰,数落我的数落我,场面十分热闹。

如此,待太子妃平复下来,我们也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临走时,趁着那边布置仪仗,我又去寻了趟谢明澜道别。

他本在寝宫就着灯火看书,见到我明显有些意外,顿时放了书卷,快步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就是仰头看我。

已是傍晚,万丈晚霞映红天边,也映在他的眸中。

谢明澜眼中似有言语,不过不知为何,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隐忍,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我蹲下身,道:“明澜,方才我走得急,忘了嘱咐你……”

说着,我沉吟了一下,道:“如今你也识字了,待你日后闲了,记得给你父王母妃写些家书,好不好?”

“……”他垂下眼帘,道:“小皇叔教导的是,此事自是应该,也是本宫的本分。”

我抚着他的额顶,真心实意道:“好孩子。”

说罢,我听着外面的喧嚣静了些,便起身与他道了别,待行到院中,我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道:“明……”

谢明澜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立在原地,听我唤他,他才堪堪侧过眸子,向我望来。

我道:“明年春天……呃,或者夏天吧,我就过来看你,到时候带你骑马射箭打兔子。”

他的明眸一弯,先是应了一声“好”,又追问道:“是春天,还是夏天?”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如此较真,顿时迟疑起来,春天?春天有春龙节,到时我要陪太子哥哥去亲耕,到时可不一定能抽出空来一趟,但是夏天……

不等我思索明白,那厢谢明澜却似比我还明白,他没有再问,只是向我微微一揖,道了一声“恭送小皇叔”,也不等我动弹,他便转身回寝宫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莽撞地要把年幼的世子举上汗血宝马这事,尽管太子妃在别苑时就再三下了禁令,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这在我心中本不是什么大事,我最担心的也只是被谢时洵责骂两句莽撞,但是事实上就连谢时洵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既然老九在他身边,骑也就骑了,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端是让巴巴跑去进言的东宫三师碰了一鼻子灰。

我得知他这样说,腰杆更硬,心道:就是,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有我在,还能让谢明澜摔断脖子吗?

然而,此事却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前朝后宫迅速发酵起来。

初时,也不过是有那嘴碎的随行宫女侍从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说了,然而传着传着,便有那早就看不顺眼我的人语焉不详道:“到底是带了蛮夷血统的,他心里在想什么谁能知道?得亏是太子妃反应快,否则等到世子真的跌了摔了甚至是唉,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到那时又能拿他怎样呢?”

也不是全无人替我说话,当下便有人回他:“这不至于吧,这样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那人顿时冷笑道:“没什么好处,没什么好处他就做不得了吗?与那些凶残的鲜卑人哪里有道理可讲?早年间鲜卑大旱,鲜卑王为了恳请咱们齐国赠些赈灾粮草,许诺以后再不侵扰边境,为表诚意还进献上了他们的第一舞姬,结果呢?这帮白虏吃完齐国的粮食,捡回了命便立刻翻脸,跑来烧杀抢掠,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简直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与野兽无异!哼,那个殿下淌着白虏的血,心地又能好到哪去,说不定他嫌太子殿下平日苛待了他,早就含恨在心呢?”

我在树后面无表情听着,心中又是无力又是冷笑,手心发痒,索性曲着手臂一手插在腰中,心道:与野兽无异,他娘的,我真要是与野兽无异,此刻就一刀宰了你们这帮嘴碎的混账。

就在我差点按捺不住之时,有一人疑惑道:“原来宸妃娘娘是这么进宫的,可是……既然他们毁约,陛下定是大为光火才是,又为何还会容忍她诞下那个九……”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听说当年……”那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言语细细密密的像是蚊子叫一般,再也听不清了。

我几乎听见耳中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然而就在我将要迈步而出的一瞬,忽觉背后有一道视线,我猛然回过头,极为阴沉地望了过去。

可是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姑娘,我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与她四目相对,我顿时如惊醒,敛去了煞气,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却见云姑娘抿紧了唇,忽然快步向我走来,行至我身边脚步却不停,径自冲进庭院中。

那几个说闲话的内侍见到有人现身,顿时吓得一哆嗦,待见是她,纷纷跪地告罪,云姑娘浑身乱颤,奈何她自小客居东宫,性子向来谦忍,从未说过重话,如今她指着他们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你们……你们怎么能如此搬弄是非!”

好在这种事是不必由她亲自教训的,立刻有跟上的东宫大宫女上去掌捆了几人,令人压下去领罚了。

见她处理完了这事,我仍僵在原地,想到如今竟是云姑娘为我出头,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堪,正默默调整着神情,犹豫该如何与她说话,然而云姑娘似是懂我的,她虽泛着泪光,却只作没有看到我,闷闷地垂着头带人离去了。

那一日回去后,我伏在母妃怀中假寐,毕竟那时我才不到十五岁,还没有后来在漫长岁月中修炼出来的厚脸皮和一身阴阳怪气的本事,遇到这场风波自是难过,以往我纵然心中有什么不痛快了,也不会说出来惹她烦恼,这一日是我委屈太过,唯有待在她身边才能勉强压下那些恨意。

我的母妃大多时候都是快活的,她轻哼着鲜卑的小调,多半是闲着无事,她拿起我鬓边一缕黑发混了一根红带束成小辫收进冠中。

我感受着她轻柔的动作,更是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初时只是无声地掉泪,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她怀中哭出声来,哽咽道:“我没有要害他,他是太子哥哥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他……是不是我生来便做什么都是错的……”

回应我的,只有母妃的轻拍,和她幽幽的叹息。

此后,这件麻烦事并没有因此而消弭,反而愈演愈烈。

前朝后宫本就因为谢时洵将汗血宝马转赠与我一事颇有微词,此事正好成为了决堤之口,连带着我的血统不纯等旧事卷土重来,间或夹杂着我是否欲对世子谢明澜不利等诛心之论。

对我的攻讦纷至沓来,不胜枚举。

待苏阁老的门生故吏铺垫完毕,苏阁老粉墨登场,他亲自上表请奏,道是我寸功未立,又一直有勾结鲜卑之嫌,故而意图说服监国太子谢时洵收回成命,一则不该赏我汗血宝马,二则不该放我去鲜卑。

纵然这近十五年中我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尴尬,但这次的风波却令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在大多数人眼中竟是如此碍眼,好似他们容忍我在这里好好喘着气就是莫大的宽容,倘若我再做些什么,便是板上钉钉的狼子野心了。

老三来寻我的时候,是一个初冬的清晨,处处笼着一种单薄的雾气。

马厩中虽然打扫得干净,但仍是有着散不开的牲口味道,莫要说天潢贵胄,便是品阶高些的宫人都不爱来此地,免得这低贱的气味染上他们的衣袂。

我对此倒是全无所谓的,这让我开始疑心自己本就不该是什么谢氏的尊贵血脉。

遣退了下人,我褪了外袍挽上袖口,又去拎了捅水来,抓着马刷沾了水,亲手给那匹汗血宝马刷毛。

那马儿的皮毛抚上去带着些硬茬的质感,沾了水便在阳光下显出像是绸缎的质感,有一种波光粼粼的好看,做着这种最低阶宫人的活计,我却从中隐隐觉出了许多快乐和安逸来。

只是这安逸的时光没过多久,谢时贤便来了。

他这样的人难得屈尊纡贵来到这种低贱地方,显得十分不情愿,他一手握着手帕掩了口鼻,蹙着眉心立在门口,对我道:“老九,你可让哥哥我好找啊。”

我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拍了拍马鬃,没有说话。

谢时贤虽说为人风流,但是在正事上向来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他如今特意跑来寻我,定是有要事与我说。

而这“要事”,我也猜得到一两分。

果不其然,谢时贤东拉西扯了两句旁的,便进入了正题,他道:“傻弟弟,我看你这年纪也到了,怎么还是不开窍呢?改日三哥送你两个美人,温柔乡不比这些哑巴畜生有意思?”

我闭上眼睛,任由马儿轻蹭着我的额头脸颊,几乎与它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谢时贤絮絮叨叨了半天,我是半分也没听到耳中。

谢时贤约莫是急了,我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马儿的辔头就忽然被人一把拽住,这让我不得不抬眼望向他,见他渐渐敛了神情,正色道:“太子行事一向霹雳手段,这几天后宫杀了一批,前朝上的折子全压在他案上留中不发,那几个老头子这次不知怎么了,倔成那样,一味要死要活的,眼看就要惊动父皇……傻弟弟,就为这匹马,就为去一趟鲜卑,值得吗?现在北国那边也不太平,太子的病刚好些就为这些事烦心,老九,就算你不听我的话,也该为太子想想。”

我沉默半晌,道:“三哥哥,你这话是太子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老三与太子时洵的关系一向微妙。

谢时贤的母妃与当今皇后,也就是谢时洵的母后是堂姐妹,他们的血缘本比寻常兄弟亲一层。

只是他俩平日里不甚亲近,老三对谢时洵又敬又怕,寻常无事决计不敢往上凑的,但说到底,不论是父皇母后还是群臣百官都把老三当谢时洵的左膀右臂看待,只是在台面下亦有些隐晦的揣测,道是太子时洵自小身子弱,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父皇改立老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种风言风语我都听过,老三不可能全然未听过,但是他明面上一向对太子时洵极为敬重,至于他本人是什么心思,那便是无人知晓了。

有时我也疑心,老三也算得文武双全,却一味摆出这种玩世不恭的模样,到底是不是为了避开谢时洵的锋芒?

深宫之中,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那感情也是交叠着利益权利,层层绕绕晦暗不明,不要说旁人难以窥得真心,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故而今日老三来寻我,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来意。

谢时贤闻言一怔,道:“自然是我的意思,太子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金口一开,哪有往回找补的道理?”

我又垂下眼帘,道:“那便是了,我只听太子哥哥的,他既然没说什么,我就偏要这匹马,偏要去鲜卑。”

谢时贤重重叹了口气,显然对我十分失望,他懒得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我在马厩厮混了几日,只顾将那匹马梳洗得油光锃亮,梳洗得它看我的眼神中都含情脉脉了起来。

躲在此地,前朝的风雨尽数被谢时洵挡了,丝毫没有吹打到我,我听着那些日复一日的前朝消息只顾冷笑,心道:你们再怎么讨厌我,又能奈我何?

时光易过,转眼便快到了谢时贤出使那日。

我母妃亲手为我收拾了行囊,嘱咐了两个贴身侍从,又把我唤过去好一番叮嘱,只是说着说着,竟跑题说起了鲜卑境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见到她的向往神色,我一时难过,便劝慰道:“以后有机会……孩儿一定带母妃回鲜卑看一看。”

这话说出来,我与她都怔了一下,多半是心知不可能,不过这让她也很是快乐了一阵儿。

与她说完,我便出了寝宫,去东宫辞别谢时洵。

因为怀了些心事的缘故,我忘了派人去东宫通报一声,不过我在谢时洵身边教养这么多年,进出东宫颇有特权。

这一次我却扑了一个空,东宫宫人对我道是太子殿下陪着娘娘去御花园散心了。

我便折身又往御花园赶去。

这次远远便看见一堆内侍宫女守在一处,我快步过去,那个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见到我便笑,道:“九殿下自己去吧,殿下正和我们娘娘说话呢,不准我们过去打扰呢。”

说着,她用眼神向不远处的小亭示意了一下,我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天边暮色将垂微垂,映出亭中两道身影一站一坐,正在闲话的模样。

我道了谢,便放慢了脚步行了过去,生怕惊扰到他们。

离得近了,忽听太子妃的声音顺着微风飘过来:“唉,原也是臣妾的错,平素待他们太好了些,才叫他们也不怕我,敢那样乱传,害得洵郎和九弟……”

听得她提起我,我刹住了脚步,立在树后。

片刻的沉默后,谢时洵道:“阿弥不必自责。”

我“蹭”的一下脸红起来,痛悔我这行径实在太不磊落,竟无意间听得太子妃的闺名,实在万万不该。

我慌忙要走时,却听谢时洵又道:“东宫中本就一直留着父皇的眼线,我一直容得他们就是了。”

我一怔,太子妃也是一怔,她不解道:“父皇?那……这是……”

这次谢时洵久久不答,这二人又是静默相对许久,他缓缓了一句不相干的:“齐国开国三百年来,谢氏血脉绵延几十代,然而代代子嗣的骨子中都带了些偏执,越是对心爱之人,越是容不得有一丝忤逆和二心。”

清风拂起亭外帷幔,我怔怔望着那人修长的背影,他微微侧过头,对太子妃道:“对于谢家的人来说,就算是心爱之人已经诞下了亲生血脉,就算……”

微风一停,他的声音便隐在帷幔中,我再也听不分明了,直到那风再起,我才听清了谢时洵的最后一句:“但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一分一毫唤起那人不安分的事物存在。”

面对太子妃煞白了脸色,谢时洵却忽然微微笑了,他亲手斟了一盏茶递给她。

太子妃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她接过茶盏,却只顾微颤了声线道:“臣妾怎么听不明白……”

谢时洵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声调道:“阿弥别怕,无妨,我本也没同你说什么。”

我满头雾水,觉得和太子妃一样隐隐触到了轮廓,但又十分不分明,只恨谢时洵不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

但是谢时洵的话便断在此,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太子妃又道:“洵郎,倘若不愿九弟去鲜卑是父皇的意思,你为何还要……”

“父皇的意思……便一定要遵从么?”谢时洵渐渐敛了神情,平淡道:“老九天性不羁,如今也大了,总该放他出去历练见识一番,换做旁人我管不着的也就罢了,老九的事既然由我担待了,这个主还是作得的。”

我只觉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实在是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明朗,硬是掰扯到最后,只剩莫名的一句“你都不听父皇的,可是我若是不听你的你就要打我!”

我恍恍惚惚地悄然离去,身后仍有太子妃担忧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父皇那边如何交代……苏阁老昨日不是说……”

是夜,我第一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越看越像谢时洵,心中却胡乱思忖道:太子哥哥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母妃……?不,不对,父皇待母妃、待我从来都是忽冷忽热的,喜欢了便说说话,不喜欢了便丢到一旁不闻不问,世上哪有人会这般对待心爱之人!唉,可是父皇不愿意我去,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可太坏了,他有那么多儿子却只与我过不去,还是太子哥哥待我好……只是我这一去,他会不会被那群老头子为难?对了,老三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对我说那些话……

纷杂心思之下,我如此迷迷糊糊地烦恼了大半夜,也不知何时睡着的,只觉刚闭了一下眼,天便亮了。

我怀着千钧重的心事梳洗穿着之后,便出了宫,去京都府西门驿站与谢时贤的使团会和。

谢时贤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生隔夜仇,他那日劝我不假,但是既然没劝动,今日便权做没说过,见到我就笑嘻嘻地打了招呼,随后命人下去清点队伍和行装,过不多久,齐国使团出发了。

我驱使着胯下的汗血宝马随行在长长的队伍一侧。

身后是万丈朝阳,我心中向往着鲜卑,但是不知为何总也忍不住频频回望,巍峨的京都府立在日出之处,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却不妨碍那座古老的都城在我目光中一寸寸变得遥远。

我没来由的想着,太子哥哥……此时是不是也在东宫目送我?

谢时贤翻脸如同翻书一样快,他正对我兴致勃勃地描绘着鲜卑女子有多少风情,可是当我这个念头冒出来,我便猛地一勒缰绳,足足吓了他一跳。

我使马立住了,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能行进一步。

谢时贤在一旁挑眉看我,他此时收了嬉闹神情,挥住了使团,一时间这条长队如同被使了定身术,诡异缄默的停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了张口,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艰涩的一句,“三哥哥,我……我不去了。”

谢时贤半意外不意外道:“怎么了?”

我想解释,却又半句也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勒着缰绳调转马头,没头没尾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在心中亦是默念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此想着,我不顾谢时贤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挥了一鞭,向着那朝阳下的都城狂奔而去。

鲜卑是我母妃毕生魂牵梦萦的故乡,亦是她在我心中早已种下的自由种子,如今我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却全由得我一句心甘情愿。

我迎着狂风奔驰,仿佛有什么在一次次重击着我的心扉,只是那时我还太年轻,并分不清明那是什么。

我只是抬着袖口拭去了一行又一行的泪珠。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2.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3.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5.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6.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7.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9.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0.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1.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14.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15.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16.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
  17. [古代言情] 重生末世,小白莲黑化手册【完结】
  18. [古代言情] 和妖族首领结婚后【完结】
  19. [古代言情] 势之无恐【完结】
  20. [古代言情] 不可复制【完结】
  21. [古代言情]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完结】
  22. [古代言情] 小仓鼠只想和饲主贴贴【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诡异世界公务员升职手册【完结】
  24. [古代言情] 我堂堂一个皇子【完结】